子午坊
传记文学

首页 > 汤川秀树 > 第一章 京都之子

第一章 京都之子

  引言

  汤川秀树是日本首屈一指的理论物理学家,是 1949年诺贝尔物理奖的得主。他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日本人,也是继印度的拉曼之后第二个获奖的亚洲科学家。

  1935年,汤川秀树提出了原子核中的质子和中子是由交换某种媒介粒子而结合在一起的理论,这一理论被美国物理学家通过实验而证实,被发现的这种媒介粒子称为介子。这一发现标志着人类对物质的认识更加深入。由于汤川秀树的贡献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瑞典科学院授予他诺贝尔物理学奖。

  汤川秀树从小勤勉好学。他在哲学思想上有较深的造诣,对中国的古籍有一定的研究,对老子、庄子的哲学思想很感兴趣。他性格内向,富于玄想,多思多虑,思想敏锐。在创造过程中,他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以惊人的毅力执着追求,不断地攻克难关,终于登上科学的高峰。

  汤川秀树文学功底深厚。他博览国内、国外的文学名著,对这些作品有独到的见解。他的文学鉴赏水平很高,自己也创作诗歌,写作散文。

  他的自传以其生动的文笔,写出京都、大阪等地的人情风物,刻画出活生生的家人形象和自我形象,成为日本的畅销书。

  为了维护世界和平,将科学发明运用于为人类造福的事业,不善于交际的汤川秀树积极投身于呼吁和平的社会活动,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受到世界上热爱和平的人们的爱戴。他被推选为世界协会会长,是保卫世界和平七人委员会成员。美国科学院、英国伦敦皇家学会、苏联科学院、印度科学院、巴黎大学、莫斯科大学等机构,聘请他为会员、院士、荣誉会员、荣誉院士和授予他为荣誉博士。他为世界的科学事业和和平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1. 东京的梅花

  庭院里的梅花已经含苞欲放,再过几天,院子里就是一片如火如荼的灿烂云霞。小川家的四个大孩子——小学生香代子和妙子、6岁的芳树、4岁的茂树,在庭院里正玩得开心。

  “梅花什么时候开呢?”4岁的茂树天真地问。

  谁也答不上来。四个孩子跑进屋子问妈妈。妈妈正在哄才一岁零两个月的弟弟秀树。

  “孩子们,今年可能看不到梅花开了。”妈妈遗憾地说。

  “妈妈,这是为什么呢?”

  “你们的爸爸突然得到调令,要到京都大学去当教授。这就得离开东京,到京都的新家去。”

  看不到梅花开,四姐弟有些失望。但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多年的爸爸要当大学教师,他们格外高兴。再说,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生活,他们总觉得既兴奋又激动。离开东京的家,去京都的日子说到就到了。

  那是1908年的3月末,是一个略带寒意的夜晚。姐弟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有梅花的家,背在妈妈背上的秀树也有点不安宁,一直手舞足蹈,眼珠直转,伊呀乱语。

  姐弟们第一次坐火车,看见什么都觉得好奇。当火车穿过富士山麓时,孩子们仰望着雄伟的富士山,胸中感慨万千。

  妈妈把秀树抱近车窗,让他也看看美丽的富士山。

  望着庄严的富士山,爸爸充满感情地对孩子们说:“希望你们个个都像富士山那样,成为一个体面、秀美、受人尊敬的人,也包括秀树在内。”

  尽管才一岁多,秀树仍然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在我的记忆中,我觉得最早的,还是背在母亲背上的自己的身影。母亲背着我走在京都火车站的天桥上,我直想睡觉,在母亲背上打盹。第一次到京都时的情景,记忆非常清楚。看见天桥那肮脏的天棚和煤烟熏得漆黑的窗子,似乎也听到了汽笛声和机车发出的喷射蒸气声。”

  那时,日俄战争才结束不久,战争中获胜的日本正趾高气扬。刚到京都暂时住在泽文旅馆的小川一家,也怀着新的期待和不安,在昏暗的油灯下憧憬未来。尽管旅馆给了小川一家一大间屋子,但对于七口之家来说,还是显得窄窄巴巴。

  房间的角落摆了一张小桌子,桌上堆满了书本和资料。父亲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备课,查找资料。

  没有可供两个男孩玩耍的地方,芳树和茂树就在父亲的身旁嬉闹。

  哥俩的争吵和打架是免不了的,这时,还是婴儿的秀树,只好用啼哭来表示抗议。

  对孩子们的喧闹,父亲只有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有时也起身调解或大声呵斥。有一天,孩子们突然安静下来,这是因为父亲发起了高烧,胳臂也疼,从右臂的肩膀一直疼到手腕。

  京都大学的医生到家诊断,确诊为蜂窝组织炎,父亲住进了医院。

  这是一种怪病,属于疑难病症,父亲是否能痊愈很难预料。家里的人觉得眼前一下全黑了,一种绝望的感觉笼罩着全家。

  姐弟们无精打采地在旅馆看家,母亲背着秀树到医院照料动了手术的丈夫。尽管天天在医院,作为婴儿的秀树对家庭的困境却稀里糊涂,就像做了一场梦。

  经过两个月的治疗,父亲的病终于好了。

  笼罩在全家头上的阴霾消散了,给人的感觉就像春天回来了一样。

  的确,京都正是阳春时节,东山上盛开着艳丽的樱花。即使坐在家里,也可以闻到樱花的清香。这时,姐弟们才感觉到京都的春天和东京一样美丽,才觉得自己总算成为京都之子了。

  2. 樱树间的阳光

  京都的人口才超过30万,京都大学创建也才12年。不太拥挤的市区总有一些闲置的房子,于是,小川一家多次搬迁。

  小川家的人口很多。除了四个哥哥姐姐外,秀树又有了弟弟环树和滋树,祖父和外祖父母也和他们住在一起。同时,父亲的藏书又在急剧增加。

  父亲是位地质专家,但他的兴趣十分广泛。不管什么书,只要感兴趣,见了就买。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字画。于是,书籍塞满了书架,书斋里的各个角落也到处是书。到新买的书再也无处安身的时候,父亲就会带着几分歉意对母亲说:“看来又得搬家了,能不能找一个大一点的地方?”

  其实,这么一大家子人,又不断买进书籍和字画,父亲上班还得坐人力车,开销够大的。全靠母亲的精打细算,一家子才渡过难关,几个孩子才都受到高等教育。小川一家又搬到了梨木神社北边的染殿町。那儿曾是宫廷大臣的住宅,院子很大,长着厚厚的苔藓,房东是昔日的朝臣六条先生。六条先生表情严肃,一丝不苟,孩子们有点怕他。每年的葵花节期间,宫中特使都会前来参拜。这时,六条先生穿上体面的衣裳,表情庄重肃穆,更加令人生畏。

  人们叫他“聋子六条先生”,但他的听觉并没有问题。只是在和别人交谈时,一遇到于己不利的话题,他就装作听不见。所以,附近的人们送给他这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外号。

  当时的京都,在朝廷当过官的大有人在。他们的地位很高,但是囊中羞涩。地位和物质的反差形成他们乖僻的性格。于是,出现像六条先生那样遇事装聋作哑的人就不足为奇了。

  六条先生的房子面对着寺町大街。进了大门的左边,有一间带有瞭望窗的房子。秀树常和哥哥茂树一道,爬在瞭望窗边眺望熙熙攘攘的大街。街道的左边是窄轨电车道,街对面不远处是一座叫清净华院的寺庙。

  秀树几弟兄经常跑到清净华院去玩耍。

  进了山门,左边就是正殿,正殿的屋顶上刻有菊花纹徽。从正殿穿过长长的回廊,眼前就出现一片宽阔的基地。几个哥哥在那里捉迷藏,玩捉鬼。秀树跟在哥哥们的后边,一会儿装鬼,一会儿藏猫,跑得汗淋淋的,开心极了。

  大哥芳树一副老成的模样,在弟兄间不会吃亏。二哥茂树自信心很强,还有一点儿火气。秀树最小,理所当然得听从哥哥们的命令,不然就会遭到孤立。

  一天,哥哥们藏好了,秀树穿梭在基地里寻找。突然,秀树失足跌倒,脑袋狠狠地撞在墓石上,一瞬间两眼发黑,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

  然而哥哥们已经跑远了,听不见他的哭声。秀树仰面朝天,忽然眼睛被透过樱花树叶间隙射过来的阳光给迷住,哭不出声来了。

  穿过树叶射下来的光线,一束一束的,像闪亮闪亮的星星——白昼的星星。秀树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去找哥哥,一动不动地看着闪亮的樱树叶子,脑子里出现了奇异的幻想。

  后来,当秀树在理论物理学上取得重大成果,发现了使他获得诺贝尔奖的介子的时候,竟然奇怪地想起了那一束束从树叶间隙射下来的光线。

  3. 奇巧的积木

  父亲这类学者对工作非常积极,但是对自己的孩子就有些漫不经心,有时还过于严厉。从孩子的眼光看来,不能不说有些欠缺慈爱和温情。

  “不能娇惯孩子!”父亲经常叮嘱母亲。

  “虽然不能娇惯孩子,但他们毕竟还小。”母亲辩解道。

  父亲却不认为“孩子毕竟还小”是一个理由。秀树他们从来没有被父亲抱过,也没有在父亲的膝上和怀里撒过娇,更没有摇着父亲的肩头要这要那。父亲用大人的意识来要求孩子,来代替“孩子就要有孩子样”

  的说法。

  家里事情太多,母亲忙里忙外,没有闲暇,祖母就经常带着秀树出去游玩。祖母叫浅井民枝,性情爽直,那时已经82岁了。

  祖母领着秀树到清水寺展望京都街市,到东福寺看通天的红叶,或者到知恩院看大屋顶和脊瓦。

  祖母更喜欢看秀树摆积木,她很赞赏秀树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

  她常常说:“这孩子真怪,不管什么事,只要是他干起来,不干到底他不罢休。”

  摆起积木,秀树异常起劲。他把那几十块木块一会儿摆成屋子,一会儿摆成门。在秀树的眼里,他摆的塔有八板的塔那么美丽,摆的房子有皇宫那么庄严。

  想起祖母带着看的本愿寺,秀树精心地搭起木块。祖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哎哟哟,多漂亮的本愿寺,让我去参拜吧。”于是双手合十,做参拜状。

  看着聪明的秀树,祖母又给他买来一幅组画。组画的画面都是用鲜亮的胶画颜料画的,一共有12个立方体。把它们连接起来,就成为一幅大画。这种游戏对于还没上学的孩子来说太难了一点。

  秀树喜欢这种挑战。他全神贯注于组画,忘却了其他的玩耍。反复了几次以后,秀树就熟练起来。只要把最后完成的画面记在心里,就不会出错。要不了多久,对组画的好奇心就消失了。

  他想出一种新的玩法——把组画倒过来组装又怎么样呢?于是组画被翻了个个儿。摆了半天,终于像个样子了。

  祖母看着这幅倒装的组画,吃惊地说:“这孩子的脑袋该有多么好!

  在家里的孩子中,也许要数第一呢。”

  在秀树的童年时代,只有祖母对他评价最高。可是,慈祥的祖母不久就在染殿町的家中去世了。

  小川一家又搬到了东樱町。由于祖母的去世,秀树感到有些寂寞。

  这时,外公和外婆取代了祖母的位置,领着秀树四处游玩。

  东樱町的家是丰岗圭资子爵的住宅,紧挨着府立医院。那儿还有皇族久迩宫的府邸,往东是鸭川的河滩。

  府邸每年举行一次六斋法事。届时大开府门,对一般人开放。府邸门厅前摆出大围棋棋盘,在棋盘上跳着狮子舞。狮子有着吓人的面孔和大红大绿的颜色,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新家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朝臣公馆,进门就是仆人等候主人的地方,墙角上有库房,正面是带台式门厅。门厅左边有一篷竹子,几棵带刺桂花。打开右边的木门,就是宽阔的庭院,庭院边上的独立的屋子是外公驹橘的居室。

  外公在庭院种了牵牛花和菊花,还带着秀树去看牵牛花的评选会,看东京的相扑比赛。

  牵牛花的评选会在赏花小路的广场上进行。各种各样的牵牛花鲜艳夺目,争奇斗艳,将广场装点得像过节一样。相扑在建仁寺院内的空地进行。强手相争,相持不下,秀树常常为他们捏着一把汗。

  鸭川河滩上是一处热闹的地方。那里时常有民间艺人演出的魔术、杂技等小节目。露天摊贩到处都是,摆出的小吃和工艺品琳琅满目。每当这时,就要拆掉部分桥栏杆,竖立起下到河滩去的长阶梯。秀树走在熙熙攘攘的河滩上,心情激动得不得了。

  男孩子在家里常常要擦油灯罩。一个寒冷的冬日的下午,秀树在宽阔的套廊上擦着灯罩,忽然飘来美妙的笛子声。那音色缓慢而单调,却带有一种哀愁的色彩。外公告诉他,那是笙笛,是一种奏雅乐所使用的笛子发出的声音。不知雅乐为何物的秀树在诱人的笛声中陷入了奇妙的幻想,感受到模模糊糊的忧愁。

  吹笙笛的是房主人丰岗子爵。他是贵族院议员,常常到东京去议事。

  他收藏了大量的雅乐资料,在京都组织了雅乐研究会。可惜的是,这些雅乐研究资料在战争中全部毁于战火。

  秀树幼年时代的朋友很少,这与他内向的性格有关,也和他所生活的京都这座城市的环境有关。

  京都人家的住房的格局大都是与外界隔绝的。错综复杂的街道的商店,只有店面开向道路。只要钻进商店深处的门帘,便与外界隔断,沉浸在一片幽静之中。有的商店关着带格子的门,从外面看不见一件商品。

  住宅街粉壁围墙接连不断,家家有带顶楼的沉重的大门。大门后是中庭、后院,院内有树丛。即使院内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情,外面也一无所知。至于人们的居室,就在院内的更深处了。这也许是善于关闭自己心扉的京都人,根据自己的性格设计出来的吧。

  秀树家的邻居当中有许多小孩,但秀树和他们几乎没有来往,更没有一起开开心心地玩儿过。仿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独来独往,是理所当然的事。这种状态相反在孩子心里植入更加丰富的想像和浪漫的气质。

  大姐从女子中学毕业后待在家里,但由于年龄的关系,与秀树玩不到一块。哥哥们要上学,弟弟们又太小,秀树常常孤独地一人待着。有时也走出家门,在附近闲逛。

  秀树喜欢到本愿寺去看笑佛,但待在昏暗的佛堂里不禁有点儿害怕。梨木神社绿得像公园一样美丽。穿过高大的牌坊就是宫殿的清和院殿门,殿门中一条笔直的鹅卵石路向里延伸。左边是高高的白色粉壁围墙,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树林。那里有一棵极大的朴树,春天开满浅黄色的小花,秋天掉下小小的红果。树上还栖息着独角仙虫和大甲虫。秀树常常仰望茂密的树叶寻找这些虫子,但白天很难发现。

  哥哥经常捉到独角仙虫。一清早,匆匆忙忙洗把脸,哥哥就和他的同学往清和院跑。院内点有一盏弧光灯,虫子晚上向它飞去,一到早上就掉下来,被朝露浸湿翅膀不能动弹。哥哥把它捡起来后又送给秀树。

  于是,秀树这一天就有玩的了。

  他把它们关在木箱里,喂给它们白糖水。然后让它们出来摔跤,让它们拉纸做的车。他还根据虫子的形状,取了一些名字,如“源氏”、“头盔”、“和尚”。

  4. 艰涩的启蒙

  由于三代人同居一处的缘故,小川家非常古旧的东西和非常新潮的东西,处于共存的状态。

  外公驹橘,明治以前是在和歌山的城池里待命的武士。他的汉学修养极其深厚。明治以后又学洋学,到了晚年,还一直订阅伦敦的 《泰晤 士报》。

  父亲小川琢治是现代科学的研究家,广泛接触了现代科学领域,几次去欧洲和中国。同时,他自幼喜欢汉学,并终身亲近中国的典籍。他对古书、古董、师佛等无所不通,无所不好,对考古学也异常热心。

  父亲不在家的时间多,偶尔一起与家人吃饭,他总是愉快地对孩子们说:“怎么样?你们快点儿长大,也到欧洲去看看嘛。”说罢,环视四周,看孩子们的反应。哥哥中总有兴奋地响应的,但秀树一点儿也不想到外国去。

  秀树不敢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他怕扫父亲的兴,也怕父亲的呵斥。

  不知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过到国外去的憧憬。即使到他成了名,除非万不得已,他也决不到国外去。他认为,和外国人打交道,尽是些麻烦事。特别是想到通过各国税关时的种种不愉快,就总觉得到国外旅行是自寻烦恼。当然,秀树就连与日本伙伴交往都感到麻烦,更不用说和外国人纠缠了。

  外公每天都到京都街上去散步。一般去锦都市场,买一些腌制食品、咸海参肠之类的喜欢吃的东西。他常常带着秀树一起去。

  京都的街上真热闹。玩具店前细细的喷泉中,小小的福神像不停地“咕咚咚”地敲着大鼓。一家叫做“帝国馆”的电影院,正在上演尾上松之助主演的 《营原道真》和《忠臣藏》,真令秀树着迷。 外公还买回一些物品,让秀树做盆景。在一个平坦的长方形钵子里,贴上藓苔,铺上沙子,制造景物。再配以神社、牌坊、农家、桥等等,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世界。秀树不断地变换景物,乐此不疲。

  但是,有一天——大约是秀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和外公有点儿严肃地说:“秀树也该慢慢地光念不讲地学点儿汉文古籍了。”

  从那天起,秀树就突然丢弃与孩子相称的梦的世界,进入了艰深的尽是汉字的古色古香的古籍世界了。

  要学习四书、五经。先从 《大学》开始,《论语》《孟子》也一块 儿学。当然,无论哪一本,对学龄前的儿童来说,都是没有抓挠的岩壁。

  从没有见过的汉字群,每个字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些神秘的象形字摆起来排成行,若干行又填满一页。这每一页对于秀树来说,都是一道可怕的障壁,又恰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巨大山峰。

  每天晚上都有30分钟到1个小时的时间面对这座障壁。外公坐在桌子对面,伸出一根一尺多长的指字棒,棒尖指着字往下念:“子,曰……”

  秀树跟着外公的声音,高声朗读:“子,曰……”读着读着,就有些走神,外公手里的指字棒,就成为恐怖的化身。

  就像在黑暗中爬行,触摸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神经高度紧张,就会疲劳。于是,睡意袭来了。然而,正陷入奇特的睡眠快感时,传来外公的指字棒敲打书页的尖锐响声。秀树惊醒了,马上又跟着念起来。

  寒冷的冬天,脚尖冻得麻木;夏日的黄昏,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

  这滋味真难受,秀树甚至想到了逃跑。有时候,秀树的思绪离开了书本,开始自由地飞翔。只留下应景的声音,机械地跟着外公念叨。

  那天傍晚,雨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的声音把秀树的思绪引到一只小小的“武士蜘蛛”那里去了。

  还是在天没有黑的时候,秀树在后院玩。后院有几棵大树,树根有几个蜘蛛巢。蜘蛛巢呈细长筒形,连接着地面。秀树用指尖轻轻地拽起蜘蛛巢,发现底下有小蜘蛛缩成一团,已经死了。

  这种蜘蛛被人抓住,无可奈何的时候,有时会剖腹自杀。由此,人们把它取名为“武士蜘蛛”。

  不知秀树意识到没有,念书时想起武士蜘蛛,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同病相怜。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和蜘蛛逃不出人的手掌一样,也难以逃出汉字组成的障壁。

  然而,只读不讲的学习似乎没有止境。外公手里的指字棒,仍然坚定地、准确地指着一个个汉字,叫秀树读下去。外公虽然慈祥,却丝毫没有可怜小秀树的意思。在课程结束之前,在预计的功课完成之前,外公就那么端坐着,一字一顿地准确地读下去。

  尽管学起来艰难,但教完几遍以后,秀树自己读起来却出乎意料地流利。外公吃惊的眼睛闪着光辉,不由自主地夸奖道:“秀树,你的记性到底还是不错嘛。”到后来,秀树可以一字不拉地背诵。

  看来,读而不讲的学习,并非是无用之工。相反,这些难以捉摸的象形汉字,带给秀树许多意外的收获。在以后,当他读大人的书籍时,完全没有了文字上的“拦路虎”,这多半是自小就熟悉了汉字的原故。

  跟着外公的声音反复诵读,在不知不觉之间,对汉字由疑惧到产生感情,为以后的读书创造了条件,长大后的秀树觉得获益匪浅。

  不过,平心而论,现在再用那种读而不讲的汉字启蒙方法,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战后的日本产生了“当用汉字”,这对减轻孩子头脑的负担来说,确实有效。如果把记忆汉字的劳动用在其他方面,会得到更大的收获。

  5. 沉默的自我

  还没有上学的秀树已经开始找书看了。先看了一些漫画和画本之类,后来读起了母亲为孩子们买的杂志《孩子之友》。

  这本杂志总是放在茶室母亲的桌子上,几弟兄都喜欢阅读。秀树在长大后仍然能够回忆起这本杂志的一些内容。

  它有许多教科书的味道。它考虑如何对孩子进行家庭教育,研讨如何掌握社会生活中必须遵守的礼仪和规矩。它所阐述的观点,与当时社会的流行看法有显著的差别,表现出作者改变社会时尚的良苦用心。还未涉人世的秀树并不能理解这些标新立异的时髦观点,只是觉得有许多新的、有趣的东西,能引起阅读的兴趣。

  例如,杂志上总有三个男孩儿和三个女孩儿上场。他们分别叫上太郎、中太郎、下太郎和甲子、乙子、丙子。虽然名字念起来太俗气,叫人听见就不想沾边。但是,杂志设想的培养他们的兴趣教育法,却能打动无数少年儿童的心。就是再退后几十年,那些方法也仍然有它的真知灼见。

  杂志中的内容有些不太明白,就去问妈妈。和蔼的妈妈不管在做什么事,都会停下来耐心地解释。她决不说等一会儿再告诉你,她总是全神贯注地思索,然后径直地注视着孩子的眼睛,做出明白易懂的说明。

  这时候孩子心目中的母亲,是多么地美呀!

  秀树弟兄不知不觉地和这本杂志亲近,受它的影响。而使他们喜欢杂志的因素,除了它自身的内容外,多半是母亲人格的力量。

  母亲想把孩子都培养成学者,孩子们从小就意识到这一点。的确,如果没有母亲的操心,就不会产生这样一个清一色的研究学问的家庭。

  还是孩子的秀树不知为什么喜欢孤独。究其原因可以找出许多,其中有一个就是对父亲的根深蒂固的畏惧。父亲的威严使小秀树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把幼小的心灵闭锁起来。在关闭着的心灵世界,秀树驰骋自己的想像,谁也不用顾忌。家里堆积如山的书籍,渐渐吸引了孤独的秀树,给了他驰骋想像的广阔空间。

  由于父亲的兴趣广泛,家里的藏书涉及到各个方面。父亲还是一个文学社团的成员,因此文学书籍也相当多。

  秀树最喜欢读的书,有一本是多达十册的《太阁记》。当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这种线装的古色古香的书来,马上就津津有味地读起来。这还全靠外公对他的启蒙。书中每一页都有工笔画的插图,能提起孩子的阅读兴趣。读这册书花去秀树不少的时间,读完这册书,他差不多就该进小学了。

  受这本书的影响,秀村从少年时代起就喜欢丰臣秀吉。他是开拓型的人,有庞大的计划,也具有魄力和魅力。

  尽管崇拜有魄力的外向型的人,但秀树却是一个内向的、沉默寡言的、腼腆的孩子。对麻烦的事,他一概以“我不说”来应付。他不愿意为自己辩解,即使是受了委屈。对别人的质问也缄口不语。如果是父亲的问话,他就以“我不说”来表示反抗。

  “沉默”并不等于没有自己的见解,“我不说”的背后隐藏着不满和意见。在秀树的内心深处,悄悄地萌发着一种创造的期待,萌发着顽强地坚持自己观点的苗头。也正因为如此,秀树被授予了“我不说”的绰号。有一件事最能说明秀树的这一个性。

  有一天,父亲刚进书房,就大声批评说:“是谁到我房间里乱翻书了?一本马上就要用的书找不到了。”父亲的书虽多,但放得井井有条。

  他能记住每本书摆放的位置。

  弟兄们大气都不敢出,规规矩矩地站着,面面相觑。

  妈妈提心吊胆地出来为孩子们解围,说道:“就我一个人进去打扫过房间,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父亲仍然大声地说:“这就怪了,确实有一本书不见了。秀树这阵子总想看书,也许是他干的吧。快把他给我叫来!”

  在套廊上的秀树吓得直发抖。他最怕父亲,可他今天的确没有进父亲的书房。他伤心得直想放声大哭。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怪别人,专门找我的麻烦呢?

  到了父亲的房间,秀树的眼睛已经饱含泪水了。可是父亲仍然怪罪他,严厉地说:“准是你,把书弄到哪里去了,快找出来,我明天急着要用。”

  秀树确实不知道书的下落,他也不想分辩,只说了一句“我不说”,就埋下头再也不说话。看到秀树这个样子,父亲也无可奈何,只好说:

  “瞧,秀树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一说不说,就真的什么也不说。虽然老 实,却真够顽固的。”

  父亲一边教训秀树,一边继续找书。突然,书找到了。父亲连忙给孩子道歉:“这一定是我昨天放在这儿的,不知怎么忘记了。都是我不好,原谅我,秀树。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呀。”

  委屈的秀树为父亲的道歉而感动,觉得自己坚持不说的态度也有些不对。

· 推荐:中国名人传记 红色经典 世界名人传记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