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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残梦万里 云散水流

  1沈万三意欲在天子前先完工筑好城墙,那些筑城的士兵闹事。沈万三嘱王信给他们多发银子,朱元璋听说后,感到沈万三在用金钱挤兑自己

  沈万三回去以后和王信说起与皇上对半筑城墙事,王信大为嗔怪,说老爷是头上没蚤子,要抓几个蚤子痒痒,莫名其妙地做了个冤大头。沈万三也感到自己孟浪了一些,立刻被皇上套住了。但是,即使不筑城墙,皇上大约也会想别的办法来掏自己的钱袋的。沈万三能意 识到这一层,可说是洞悉了世事。只是他不晓得,要他出钱筑城墙,早已是朱元璋的既定方针。即使他不主动提出,朱元璋也会打他的秋风的。只是皇上打秋风,可不容你讨价还价。

  沈万三与皇上对半而筑城墙的事立即开始进行。

  这天,在一土阜前,朱元璋带着一帮官员与沈万三勘察着地形。其实,这对半的工作量,下面的人早已分好了,只等皇上和那个巨商来认了。

  朱元璋随手指着一方说:“朕从这边,你从那边,如何?”

  天子的话,本是圣旨,沈万三当然无话可说。

  朱元璋接着说:“我们各自向一方筑城,同日开工,看谁先完工。如果你先于朕之前完工,朕当在宫殿之上,亲自为你摆宴嘉奖庆祝。”说着,他并不看沈万三一眼,就向土阜下走去,一应随从官员也跟着下了土阜。

  沈万三跪送着朱元璋离去,接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对王信说:“王管家,来,我们也要商议一下,立即从各分号调集资金,找人烧窑烧城砖以及采购其他筑城物资,还有,要组建工匠队伍!”

  “这工匠队伍,皇上调了一队士兵给我们筑城!”王信说。

  “这,人够不够?”沈万三问。

  王信摇摇头:“差得远呢!你想这几十里的城墙,少说也得从十几处地方同时开工。”

  沈万三一副不屑的样子:“那,多招些工匠吧!”

  王信看着沈万三诧异起来:“看老爷的架势,是意欲在天子之前先完工了?”

  沈万三奇怪王信怎么这么问他,不由得说:“是啊!”

  “老爷,千万不要在天子之前完工。一时逞能,只恐后患无穷!”王信规劝地说。

  “此话怎讲?”沈万三看着他的老管家。

  “老爷,我这话一直想对你说,也一直怕你听不进。在我们这个国度,历朝历代,哪一个皇上都是奉行农本商末的制度,哪一个朝廷都不会忍容一个商人的豪富。皇帝要枪打你这个出头鸟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个圣旨,能让你顷刻间倾家荡产,几十年挣来的家产被抄没。你商人有钱,虽然有些朝代可以买官做,但在官场上,那些靠花钱买得来的官,仍然要受到那些走科举考试这条道上来的读书人的鄙视。民间说起商人,也是说他们是无商不奸。那些读书人写的诗词小说,更是把商人写成惟利是图,不讲情义、不讲信义的小人,而同情那些被耽误了青春的商人妇。老爷上次也说起春秋时的范蠡,后叫做陶朱公,陶朱的意思是逃了越王的诛杀。我说这些,是想让老爷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否则,我真为老爷担心……”王信几乎是掏心掏肺地说出了他想了一段日子的肺腑之言。

  可沈万三听了,却是一阵不以为然的哈哈大笑:“王管家,你过虑了!我现在是大把大把地为皇上花钱啊,他诛杀我,有什么好处呢?再说造这城墙,后天子而完工,那不是要当受天子之责么!只有比他造得快,那才会受到天子的嘉奖。”

  王信无语。

  修筑城墙的事比起建一条苏州街来说,那可就繁杂多了。勘察实地、动迁住户、定制城砖、购买材料、挖掘土方、组织工匠队伍、搞土石运输甚至所有民工们的伙食,事无巨细,真个是要放上一百二十个心。可对主管此事的王信来说,最伤脑筋的却是要算服侍朱元璋派来的那队士兵了。

  这些兵们,平素征战时,打到哪吃到哪,还好偷偷摸摸地抢点东西,玩玩女人。这仗打完了,一个个地都想回家,可却被皇上派来干这苦役。对上面,他们不敢有怨,可却把这股怨气统统地发泄在了沈万三身上。他们砸工具,搞怠工,聚众寻衅闹事,欺压其他民工,甚至半夜爬到民工中的妇女们住的工棚内……因他们是皇家的人,沈万三和王信甚至搞不清皇上派他们来的真实目的,故此也不敢得罪,只是一味迁就。迁就愈加助长了他们,他们当然也就益发得劲了。

  他们的工钱,原是说好了由沈万三直接与官家结算,再由官家发给他们饷钱。这次他们不知怎么没按时拿到饷钱。当天,在筑城工地前,那个大胡子的头目将手中的工具一扔:“他奶奶的,为皇上干,还要发军饷呢!我们为他干活,他连工钱也不发,老子们饷钱也没有了,不干了!”

  这个兵头目一撂挑子,那些兵士们更是一个个地都躺倒不干了。

  “听说这个沈万三家可有聚宝盆,钱用不完呢!”一个士兵说起了沈万三的发家传奇。

  那个兵头目听了,却火冒三丈地嚷了起来:“这家伙这么有钱,还要跟我们这些穷当兵的抠门儿。走,去找他去!”

  当王信见这些兵不兵、匪不匪的壮汉们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时,吓得找个借口从后门逃走了。他跑到沈万三下榻的驿馆,找着了他。

  沈万三听了王信所说,也惊讶起来:“这些士兵是真的要钱,还是皇上怕我比他造得快,或是让我造不成,故意地让他们这样子做的?”沈万三的思维依旧在与皇上的较劲上。

  “这,难说!”王信也吃不准。

  “那,就先试试,给他们发工钱!不妨多给点!”沈万三说。 

  王信以重金买得了太平。

  筑城工地前,当兵头目和那些士兵们从王信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银包,一个个都眉开眼笑起来。这干起活来,也比往日卖力多了。平素里的各种事儿,也明显地少了。这些兵毕竟都是农民出身,能在这里赚着大钱,当然也知道珍惜。再说,能赚着钱,今后回家也好派各种各样的用处。何苦再这么作贱别人,也作贱自己呢!

  沈万三的筑城进度,明显地加快。

  别人的快,当然显出关帷主管的皇家这边城墙进度的慢了。

  明宫内,当关帷将沈万三给士兵们发大钱的事儿禀告朱元璋时,朱元璋也吃惊起来:“什么?他用钱收买我的士兵?”

  关帷极留有余地:“沈万三不知是为收买军心,还是为了和皇上较劲,他给士兵发的钱比民工要多几倍。臣别的倒不怕,只怕这么一来,我们这边筑城的士兵,心倒乱了!”

  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反了!”他知道,他不可能发那么多钱给他的士兵。他毕竟有上百万的军队。

  关帷烧起了朱元璋的火,又开始悄悄地为自己开脱:“现在,他们那边的进度明显地比我们的快!”

  朱元璋的脸阴沉起来。他无法责备关帷他们这些官员的无能,更无法禁止沈万三给他的民工乃至在他那儿服劳役的士兵们发钱,只感到自己这个皇上,窝囊得被别人狠狠地挤兑着。

  关帷又慢声慢语地说:“还有,听说沈万三他们修筑的南城门,数次颓塌。”

  朱元璋一下子警觉起来:“怎么,他们是为了和朕较劲争先,而偷工减料地草率筑城?”

  关帷摇摇头:“这倒不是!只是臣闻说,乃此处有邪,需要以宝物镇之,方能保永久无虞。”

  朱元璋冷笑起来:“宝物?嘿,他沈万三家倒是有只聚宝盆……”

  2 沈万三筑的南门,因屡屡颓塌,朱元璋令他以聚宝盆镇之。沈万三也感到皇上在用皇权挤兑着他,他不敢不从

  在驿馆中,当皇差对沈万三说:“你们筑的南门,屡屡颓塌。今需以宝物镇城门。皇上说你家有聚宝盆,请即派人去取,以作镇城门之用!”

  沈万三为难起来,聚宝盆?自己哪有啊?外面盛传的什么聚宝盆,那只是淮西那位老妈妈送的青花瓷盆啊!老妈妈送时,皇上当时也在身边呢。自己称它是聚宝盆,只是想让自己不敢忘却梦断京华的生意惨败,以致乞讨当叫花子连只讨饭盆都没有的窘况啊!可后来民间的种种传说,自己既不想辩,也无从辩。再说作为一种传说,多少可给自己壮胆壮声势,以从财力上压倒别人。皇上上次要从聚宝盆里给他生钱,自己已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可现在看来,这打落牙齿和血吞,倒吞出事来了。事到如今,自己既不好说没有这聚宝盆,说了那就是欺君,不是这次,就是上次。可不说,这哪里又能拿得出聚宝盆来?要是拿出那只青花瓷盆,皇上可是这底儿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他翻起脸,给自己定一个欺君的罪名,自己只怕连辩一声都不可能。可现在面对着皇差,他不敢说这些,只是小声地嗫嚅着:“是!”

  沈万三不知道皇上有被他用金钱挤兑的感觉,可他却分明感到皇上在用皇权狠狠地挤兑着他。

  实在想不出法子,他只有派人到苏州家中取来了那只青花瓷盆。

  他也想好了,万一皇上说怎么会是这只盆时,他只有说当日在淮西,老妈妈给他这只盆时,他那时就对皇上说了,要把这只盆当做聚宝盆的。至于生金生银的说法,那只是外面的讹传,自己实是不知。若皇上说起上次生钱的事,自己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可朱元璋却什么也没有说,然而老百姓却知道这从苏州来的财神爷要将家中的聚宝盆用来镇城门了。

  这一日,应天城内,几乎空无一人。人们都拥到南城门的筑城工地上了。平日里人并不多的工地上,四面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人们的眼睛都盯看着工地上的一个小坑,财神爷的聚宝盆就要放在那里面,然后再填土筑城门。

  预定好的吉时到了,沈万三双手捧着那只青花瓷盆,从一个工棚内走出,缓缓地向那个土坑走去。

  静寂无声的人海中立刻发出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这不是一只大花盆子吗,我家里也有一只呢!”

  “这只盆真的能放了金子生金子,放了银子生银子么?”

  “他会不会是用一只假的呀?”

  “不!那可是欺君之罪,要砍头的!”

  “这个聚宝盆,放到地里,那太可惜了。”

  “不这样,这个城门镇不住呢!”

  ……

  沈万山缓缓地走着,一步一步的,他走得沉重极了。四周嗡嗡的议论,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全身的精气神都贯注在双手捧着的这只青花瓷盆上。青花瓷盆好重啊!在自己生意场上的一次次惊涛骇浪中,这只青花瓷盆曾给了自己多少精神的力量啊!可如今,皇上似乎要抽去自己的灵魂似的,非要自己将老妈妈送的这只瓷盆埋入土中。尽管自己不愿,但皇命并不可违。

  沈万三缓缓地走着,淮西那位老妈妈仿佛站在前面看着他叹气。也许老妈妈真的是位神人!要不,她说的话哪会那么灵验啊!可老妈妈为什么要把这皇上之福给了那个小和尚呢?沈万三和张士诚打过交道,相比之下,让他感觉到的是,这个小和尚是那种不让别人安稳睡觉的人。第一次和他相识在淮西的一座土地祠前时,他沈万三就有这种感觉了。唉,为什么要让这种人当了皇上呀?不!老妈妈不是神!外面不都传说自己也是神——财神吗?可自己哪里是个什么财神哪! 

  沈万三缓缓地走着,那咫尺外的小土坑,仿佛是遥远的万里海天。不!万里海天并不遥远,为做生意自己也曾去过。可这小土坑,实在是远不可及啊!一时间,他仿佛从朱元璋的“片版不得入海”中,看到了他和朱皇帝的缘——孽缘。不!不是自己个人和他的孽缘。为什么要“片版不得入海”呢?这是国之不幸啊!

  沈万三终于站到了小土坑的边上。他舒了口气,看了看四周。四周尽管是人山人海,但却静极了。沈万三再一次地看了手中的瓷盆一眼,接着弯下腰,将盆放入了坑中。

  沈万三静静地看着土坑中的青花瓷盆,蓦地瓷盆上放出一阵异彩。他感到有些炫目,定神一看,瓷盆中映现出老妈妈的脸庞。老妈妈看着他一笑,只是笑得有些苦。

  沈万三跪了下来,对着土坑内的瓷盆磕了三个响头。其实,他说不清他到底是给那有着聚宝盆之称的青花大瓷盆磕头,还是给老妈妈磕头。磕完头,沈万三站起,向后走去。

  小土坑四周,早已站立在那儿的人纷纷用铁锹等往坑中填着土。

  沈万三当然不会想到,这座南城门六百年后还屹立在南京城南。当日沈万三以聚宝盆镇之而修筑的应天南城门,就是今日中国的第一大城门——南京中华门。沈万三建造的这一城门,因筑城时埋有聚宝盆,故旧称聚宝门,1931年改称中华门。该城门城高二十点五米,南北长一百二十八米,东西宽一百一十八米,城门内有二十七个藏兵洞,可容六千人。其庞大的规模,复杂的结构,均为全国及世界罕见。

  也许,沈万三当时并非刻意,但他确实给自己树立了一块丰碑,无意中更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上面了。只是那日沈万三亲手将那只青花瓷盆埋在土下后,回到驿馆,他一直有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做什么事都觉得是恍恍惚惚的。苏州那边又来人说,今年蚕花不好,丝绸买卖只怕是个小年。另外,那沈字商号在各地的分号,也都来和总号说,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沈万三听了心里愈加烦了起来。

  沈万三恍恍惚惚了一段日子,这日觉得好些了。然而也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地怀疑起来,那老妈妈给他的兴许就是只真的聚宝盆。否则,这瓷盆失去了后,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出这些事了呢!想到这里,他愈加心疼起那只失去的“聚宝盆”来。这时,刘家港的大姑也带信来说,他的那些出洋的船,老藏在浏河里,只怕总有一天会被官府发觉,问他如何办?

  如何办?这些船,有些是当日方国珍送来让张士诚给元大都送粮的船,有些是沈万三后来添置的船。因为要走海路,船身都造得特别大、特别长。此时,皇上严加海禁,卖给谁谁也不敢要,要了也没用。可在内河,这些大船又不太好用。沈万三的心情糟透了,只好让人捎信给大姑,让她着人将那些海船改成小船,以便在内河里航行。

  那送信的人一走,沈万三蓦地感到,那蔚蓝色的海洋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了。还有那远在万里海国的晓云,只怕也是音讯难通了。

  他益发相信,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失却了聚宝盆的缘故,心情愈加地忧郁起来。这些日子,那筑城的事,沈万三都交付给了王信,他整天在驿馆里,呆呆地看着那曾经放着那青花瓷盆的红木盒子,一言不发。直到城墙竣了工,并且他承担的这方城墙造得比皇上那方造的要早三日完工时,他也没高兴起来。这日一个宫人奉皇上旨意,说要请他到皇宫里参加庆贺应天城墙竣工的宴席。

  3朱元璋为沈万三先完工而摆宴庆贺,微醉的沈万三说要为天子犒军、养兵,朱元璋勃然大怒

  皇宫内,朱元璋在摆宴席宴请沈万三,刘伯温、关帷也在一旁陪着。

  朱元璋端起一杯酒:“筑城之前,朕曾有言,如果卿先于朕之前完工,朕当在宫殿之上,亲自为你摆宴嘉奖庆祝。此番筑城,卿果不负朕之望,先于朕三日完工。朕亦不食言。来,为应天城墙的竣工,喝!”说着,朱元璋一仰脖子喝下。

  进宫以后,一直沉默着的沈万三无言地喝下手中的一杯酒,陪同着的刘伯温、关帷也干了手中的杯子。

  朱元璋抹了抹嘴,看着沈万三:“古有白衣天子,号曰素封,哈哈,万三卿诚如此谓也!”

  沈万三不知皇上说的这“白衣天子”是褒还是贬,只是一个小民被天子称为“天子”,他有些怕,因此小声地嗫嚅着:“小民不敢!”

  朱元璋并不理会沈万三说的敢不敢,只是举起杯子,大声地说着:“喝啊!”接着,他又将杯中酒喝下。

  沈万三也被动地跟着将杯中酒喝下。

  朱元璋吩咐宫人:“给沈卿看酒!”

  宫人给沈万三又倒上一杯酒。

  沈万三拿起,一饮而尽。几杯下来,沈万三头涨了起来。可他身旁,宫人又给他倒得满满的。

  朱元璋看着脸红红的沈万三:“万三卿,你现在还有财力来为寡人做些什么?”

  这一阶段一直心情忧郁的沈万三,几杯酒下肚,把王信关照的“多吃菜,少喝酒,尽量 少开口”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微醉的他,神情兴奋了起来,似乎刚刚感到在这皇宫中,皇上亲自为自己在摆宴:“皇上,我,我有!”

  朱元璋“哦”了一声:“你还有?有什么呀?”

  皇上这么看得起自己,如此地问着自己呢!沈万三一下子感到了皇恩的浩荡:“皇上这么看得起我,我请为皇上犒军!”

  朱元璋面色不快,重重地放下酒杯:“噢,怎么个犒法呀?”

  沈万三依然不觉,手舞足蹈地摆弄着双手:“我,我给他们发钱,发饷!”

  朱元璋眯起眼看着沈万三:“你给他们发钱发饷,嘿,我有百万军队,一个士兵发一两,可就是百万两哪!”

  沈万三打断他:“百万两,这算什么?我有那么多分号……”

  朱元璋不快地打断:“这……天子的军队,你敢犒?又犒得起吗?”

  沈万三喝了杯酒,放下酒杯,大大咧咧:“敢!再有百万我也能犒得起,养得起!”

  朱元璋猛地一拍面前的桌子,愤怒地站起:“天子的军队要你犒什么?要你养什么?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沈万三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低着头不敢复言。

  朱元璋缓缓地坐了下来。

  关帷:“皇上,臣闻说沈万三在苏州筑观前街时,曾违反礼制而以茅山石为心。‘茅心’者,‘谋心’也,此乃是叛逆之举。”

  朱元璋看着沈万三,猛地一拍桌子:“沈万三,可有此事?”

  沈万三懵懵懂懂地不知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当初在苏州建观前街时,是曾从茅山买过一批石头。可这石头跟“谋心”有什么关系哪?再说,当时苏州是张士诚主政哪,要“谋心”也不会谋到朱皇帝头上哪!真没想到,关帷怎么会知道并还牢牢地记得这事儿,居然选择了这个时候发起难来。面对着朱元璋的皇威,他不敢说,不敢辩,只是小声地嗫嚅着:“这,这……小民不知不好用这种石头!”

  刚刚说要犒我的军队、养我的军队,此刻又是“谋心”,朱元璋心底的猜忌和疑虑被诱发出来了。想自己英雄盖世,在枭雄陈友谅、张士诚手中没翻船,不要倒翻在了这个手中有着万贯家财的大富豪手中。他深知军中的那些军士,有奶便是娘,谁会给他们钱,他们就会为谁卖命。那队为沈万三作役筑城的军士就是明证。想到这里,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不由地猛喝一声:“卫士何在?”

  两个卫士上前跪下:“小人在此!”

  “将这个逆贼绑了,推出午门斩了!”朱元璋大声喝道。

  卫士上前执住沈万三,将其架起,欲向外推去。正在这时,马皇后从宫后走了进来:“且慢!”

  关帷正在很得意地想看看沈万三的并不美妙的下场,此时见马皇后走出来欲加阻止,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马皇后径直走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说:“关帷,你倒很会让皇上的火烧起来啊!我问你,苏州阊门过去可有个叫陈泰的商人?”

  关帷心里一惊,他不知皇后怎么会提起这个陈泰来,于是小心地回答:“有!”

  “你曾经做过他家的管家,是吗?”马皇后接着说。

  关帷更是小心地点点头:“是的!”

  马皇后话锋一转:“你此次去苏州,借皇命而逞淫威,背故主而受贿赂,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你竟在一只床上淫了他的两个小妾,我问你,可有这事?”

  关帷看着朱元璋瞪着眼在看着他,心中叫苦不迭。他一直在皇上面前表白自己是如何不近女色,可这第一次碰了女人,就这么被捅了出来,而且是在皇上面前捅了出来。

  聪明一世的他,以为把陈肥商打发到凤阳去就没事了,可恰恰忘了这凤阳本是皇上的老家,那块土地与皇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更忘了这陈泰被搞到了那里,哪里会那么心甘情愿。这陈泰也有一张嘴,失财失人,离了家乡,少不得临死也要拉个垫尸的呢!陈泰当然不敢怨皇上,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所能怨的就是这个骗了他的关帷了。这陈泰在凤阳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很快有人传到宫里来。此时,关帷不禁后悔起来,要是事先预想到这些,该留有退路的呀!

  看着关帷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马皇后又追问道:“听说,这个陈老爷家有个能知天阴晴的宝物,是一枚水晶球。陈泰说给了你,现在在你手里,是吗?”

  关帷抬起头:“皇后,小臣不敢!”

  “不敢?哼!你还曾在沈万三的老丈人陆德源家当过管家,是吗?”马皇后一声哂笑。

  关帷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不敢言语了。今天,本想在皇上面前彻底地整整沈万三,可这怎么弄到自己头上来了呀!

  马皇后看着关帷:“你在沈万三的岳父陆德源家做管家。你欲求陆家财物和陆家小姐,终而不得,于是乎背主卖主而屡屡挟嫌,居心报复,意欲置沈万三于死地,我这可说错了你吗?”

  关帷全身颤抖起来,他不知道马皇后怎么会知道这些的。他看着正被卫士架住站在一旁的沈万三,猛然一惊。螳螂捕蝉,可未防着黄雀在后。不!不是在后的黄雀,而正是眼前这个螳螂咬了自己。这时,马皇后转身对着朱元璋说:“皇上,似此昔日事主,而今日卖主,翻脸无情的小人,绝不可留也。否则的话,不晓得哪天,他也会背起皇上,甚至卖起皇上来。” 

  朱元璋起先只是惊讶地听着,他未料这个关帷,竟是这样一个人。可后来听说他不仅收受了贿赂,而且还是背主的小人,他心里恨了起来。对于朱元璋来说,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事主不忠了。于是,他满面怒气地一拍桌子:“关帷,皇后可说错了你?”

  “皇后,没,没错。”关帷头也不敢抬,更不敢抵赖。

  朱元璋摊开手:“那,你将从那商人家拿来的宝物,让朕一观,如何?”

  关帷不敢拿,不敢说,只是嗫嚅着:“皇上,我……”

  “你还不拿出来?”朱元璋一拍桌子。

  关帷一吓,忙不迭地从怀中取出那只水晶球,双手奉上,趁势跪在地上。一个卫士过来,将水晶球从关帷手中接过,递给朱元璋。朱元璋接过水晶球,在手中把玩着。

  关帷自知罪责难逃,连忙在地上磕着头:“皇上,念小人对圣上一片忠心,饶了小人吧!”

  “嘿,一片忠心?”朱元璋语含讥讽,“我看你,也不过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商人罢了,居然跑到我这朝廷上来做你的生意了。更何况你不止一次地事主而背主!嘿嘿,你现在事我为臣子,可又这么背叛我!”说着朱元璋举起了水晶球:“我说得可没错吧?”

  关帷听皇上说得凶险,脸变得白里透青,接连地在地上磕着头:“皇上,饶了我一条命吧!”

  “饶你一条命?”朱元璋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接着猛地止了笑声:“哼,朕最恨的就是事主而背主的不忠,其次就是贪污而受贿的不仁。这两项,你可都沾上了!朕处置过那么多的贪官,这些你可都知道的呀!”说着朱元璋脸一沉:“知道了还有令不禁,明知故犯,朕这个皇上说话可是没用了呢!”朱元璋猛地大喝一声:“来人,将这个欺君侮君的贪官污吏给我押到皮场庙,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再将皮囊内塞上稻草,挂在城门口,哼!让臣子们看看,就是我身边的人,犯了律条,也是一般处置。看今后谁还敢再贪污受贿!”

  跪在地上的关帷软瘫了下去,两个卫士上来,将他架了起来,几乎是拖着他走出了大殿。

  马皇后看了看被执的沈万三:“皇上,关帷欲陷天子于不仁不义。沈万三为天子犒军也是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何能杀之,再说杀沈万三,今后还有谁敢为皇上效力?”

  朱元璋看了看马皇后,又看了看沈万三:“好啊,皇后,我暂不杀他,先让他在天牢中关着,这可行了吧!”说着,他问还被卫士们架着的沈万三:“沈爱卿,你有什么话说呀?”

  沈万三还在看着被拖下去的关帷,心中倒是不忍起来:“皇上,饶了关帷一条命吧!他下次可不会再敢犯贪了呢!”

  “他如此害你,你还要为他说话?”朱元璋看着沈万三,口气中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像你这般心慈的人,怎么会当上个大巨商?你想没想过,你每一笔生意做成,不知要让多少人生意做垮?也不知要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投河上吊?嘿嘿,正是应了那句话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朕这个带兵征战的人,在政事上,遇事决不心慈手软,可你这个管钱的,在生意上,遇事大约也不会讲什么仁义吧!”说着,他站了起来,向殿后走去。

  卫士架着沈万三,将他押往天牢。马皇后看着沮丧的沈万三,接着又抬眼看着朱元璋的背影。刘伯温也走下座来。

  马皇后看着刘伯温:“军师,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

  “皇上蓄意已久,又岂是他人可以改变!”刘伯温说着,又看了看被架走的沈万三:“此人生意上有一套,我原以为他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没想到他待人倒是敦厚!”

  4关帷因受陈泰贿赂被朱元璋下令在皮场庙剥了皮。下狱的沈万三上书朱元璋,并在狱中与朱元璋说起开放海禁、以贸易立国的建国方略

  从底层上来做了皇帝的朱元璋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百姓们被逼上绝境,本身就活不下去时,对死也就看得不那么重了。这种人,是真的不怕死。然而对那些贪官来说,他们因为日子过得太好,所以特别贪恋富贵享乐,时刻怕失去这些,因此,几乎没有不怕死的。故此,朱元璋对贪官污吏的办法就是酷刑——剥人皮。在各府州县卫之处,均有土地庙一座,这就是惩治贪官的剥皮之地,曰皮场庙。被剥了皮的官员,往往在他们那被剥下的皮袋子里塞上草,悬挂在城门口,以迎接下一任官员。甚至在一些官府的公座旁,也悬着一个剥了皮装上草的皮袋子,用这个犯了贪而被剥皮塞草的前任来警告后继者。

  朱元璋施行酷刑的目的,就是要震慑各级官员,使他们触目惊心而不敢犯贪。

  被皇上指为不忠和受贿的关帷,此时也被带到了应天官府旁的皮场庙。关帷到这里时,已吓得毫无知觉了。几个操刀的刽子手,在他头上划开一个十字,浇灌上了水银。顷刻,关帷身上的皮,慢慢地褪下……

  皮场庙的四周,围满了观看的人群。人们看着那人皮被一点一点地剥下,有几个胆小的,吓得都不敢再看下去了。因沈万三下狱而从苏州赶来的陆丽娘和陪着她的王信也站在人群中。陆丽娘看着关帷那被剥了皮的肉体还在动着,禁不住流下了泪。童年时她和关帷在一起玩耍的情景又浮上了心头。尽管关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曾那么深地刺伤了她,可她知道,他可是固执地爱着她的惟一的一个男人呀。如今,这个男人在经受着如此残酷的酷刑,陆丽娘心肠软了下来,虽然她知道,他可是犯了皇上十恶不赦的律条。 

  关帷那被塞了稻草的皮袋子被悬挂在了应天城新造好的城门口上。皮袋子上,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贪污受贿者戒!”

  陆丽娘看着那被塞了草的皮袋子,回过了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王信劝着说:“夫人,我们回去吧!老爷还在大狱里蹲着呢!”

  关帷死的时候,沈万三正坐在大牢的地上。

  这可是沈万三第一次蹲大牢。一人呆在一个黑屋子里,没人说话,没人聊天,只是愣愣地坐着。牢中开一个很高的对着皇家花苑的窗,窗中可以看到老树的枝桠和间或飞过的鸟。半个月中,他冥思得已是精神近乎崩溃了。在这深如海的皇家大狱里,一会儿喊,一会儿叫的,浑身弄得蓬头垢面,没一点清爽的地方。只有他看着窗外那棵老树的枝影时,心情才稍许好一些。只是那老树的叶子已微微发黄。

  惆怅对西风,

  霜叶飞满空,

  轻云薄雾秋光弄,

  何日作个信天翁?

  虎蹑我羊踪,

  飞鹤怕鸡笼,

  早知今日不如穷,

  举头无言恨匆匆!

  他在心中诵着他凑成的句子。因手头没有《词谱》,他也不知这是个什么词牌,平仄格式对不对,反正算是个表情达意的长短句吧!

  狱卒因他是皇上点名的钦犯,倒也不敢怠慢他。那天,沈万三说是要给皇上写信,这狱卒立马给他拿来了纸笔。他写好了后,狱卒还真的给他呈了上去。因要等皇上的回音,这两天心烦意乱的沈万三连饭也吃不下了。那位老狱卒倒也不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此时他走了过来,给沈万三端上饭菜:“沈老爷,你吃了吧!”

  一直坐在墙角的沈万三睁开眼:“我给皇上的上书,你给我呈送上去了么?”

  “啊呀,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写好那天,就给你呈送上去了。不过……你要再见见皇上,这依我看,皇上怎么会见一个打入死囚牢中的人?唉,你死了那颗心吧!”说着他又给沈万三倒上一碗水:“过一天就喝足吃饱一天吧!”

  沈万三知道,这老狱卒如此待他,甚至为他传送书信,尽管是给皇上的,可上面要是发下话来,他可是要吃牌头的。此时看着他又是端饭又是倒水的,不由得问:“你,又是为我呈送上书,又是为我弄吃的喝的,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狱卒一笑:“你的那位管家,他再三嘱托。唉,我也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么!”

  沈万三立刻明白了,王信在外面给他使着钱,怪不得呢!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起来:“钱!钱真管用,但钱也真没用!”

  他的话,老狱卒听见了,可没听懂他的意思:“你说什么?钱没用?唉,一钱要逼死个英雄汉呢!”

  沈万三脸上浮起一丝惨然的笑。钱给他带来的灾难,这远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得了的。

  “我说沈老爷,你有那么多钱,到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享享清福,不好呀?要跑到这皇城来伴天子?自古就说伴君如伴虎呢!”老狱卒也坐在了牢房的边上。

  沈万三叹了口气,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反正已呆在这皇上的大狱中了。就是死,也只能死一次。从给皇上上书那时起,他就心横下来了:“过去受这金钱之累,处处要看着这个脸色,看着那个脸色。现在好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再也没什么牵牵挂挂的了。”

  狱卒坐在大牢边上,絮絮叨叨地说:“我说你啊,让你的管家他们,也给皇上和那些文武大臣使点钱,多使点,说不准能保住你一条命呢!”

  沈万三一声哂笑:“我啊,正是钱使得太多了,这才成了皇上天牢中的一名死囚犯了呢!”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吆喝着:“皇上驾到!”

  狱卒慌忙站了起来,一副茫然的样子:“皇上,皇上他来这天牢做什么?”说着他恍然大悟:“啊呀,你写的那上书,还真有用呢!”

  正在这时,几个宫人打着灯笼引着朱元璋、马皇后和刘伯温来到。老狱卒慌忙跪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朱元璋看了看天牢,又看了看仍坐在天牢内地上的沈万三。他让老狱卒开了牢房门,接着走了进去。刘伯温和马皇后也走了进去。两位宫人从狱卒们呆的地方,各端了条长凳来,朱元璋和马皇后坐下。

  朱元璋看着沈万三:“沈万三,你给朕写那些东西,说有话要和朕说,我今天和皇后军师,可是特地来听你说的。”

  “皇上,十几年前,我和你在淮西古道,那位卖菜的老汉说起范蠡的故事,皇上还记得吗?”沈万三看着朱元璋说。

  马皇后听出了沈万三话中的意思,奇怪地问朱元璋:“怎么,你和他过去就认识?”

  朱元璋不回答马皇后的话,只是发怒而阴沉地:“你找朕,就是要问朕这个?”

  沈万三也不回答朱元璋的话,侃侃地说着:“想那范蠡,当初弃官从商改名叫做陶朱公,陶朱陶朱,其实是逃诛,逃掉越王的诛杀。如今我沈万三身入这死囚牢中,可无从逃脱皇上的诛杀了。我也不打算再活着出去,只是我想问问皇上,我沈万三是否是因为太富,而要被皇上作为出头鸟枪打?” 

  朱元璋语噎了。实在地说,如果当日那个沈富至今依然贫穷,这朱皇帝见着了这困顿中的故人,倒是会助他一把。可这眼前的沈万三,毕竟太富了,富得让皇上心中嫉恨。只是朱元璋此时并不好将他心中的这些话全都讲出来,只是含糊地说着:“这……”

  “想我沈万三,出洋走海,经商而富,这于国并无一害,皇上新得天下,当鼓励天下生产,各地所出不同,总得要有人从事这商业买卖。”沈万三早已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了。

  朱元璋一声冷笑:“嘿,商贾大者,积贮倍息,是天下之大贼也。这可是老祖宗们在《汉书》里说的。”说着他看着沈万三:“从事商业买卖,嘿嘿,这儿的粮食倒到那儿去卖,可这粮食还是那么多,没增加一粒。这于国无补,于民无补,但却使天下财富越来越集中到你们这些人手中,使你们这些人越来越富!”

  “民富国才强,皇上作为一国天子,总不成要百姓越来越穷吧?”沈万三几乎是针锋相对。

  “你们富了,那老百姓则越来越穷了,《汉书》说,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正是如此!这样下去,国何以强,天下又何以安定?”

  “皇上,不法商人,当以律条惩治。可守法商人,于国而言,于国计民生,都无害处。再说,民富则税赋足,税赋足则国力强盛矣。”他见朱元璋注意地听着他的话,说得更起劲了:“连年战乱,民不堪命矣,今国新立,当减轻徭赋!”

  朱元璋奇怪起来:“朕的徭赋难道有甚于元朝?”

  “别处,小民不知,惟知苏州田赋而已!”沈万三说着,掰着手指:“宋时,苏州征粮三十万石,元时八十万石,张士诚据守吴时,增至一百万石,可如今却高达二百八十多万石。”

  朱元璋的脸阴沉了下来:“苏州刁民,助张士诚据守苏州,达十月之久。非如此,不能惩其恶!”

  沈万三冷笑起来:“皇上以之惩一时尚可,若长此以往,则苏州这江南富庶之地,谁还敢种田?这于国于民又有何利?”

  朱元璋知道沈万三说的这些全是实情,因此没动气,倒是颔首点起头来。

  沈万三接下去继续说着:“小民曾数次出海贸易,以丝绸茶叶陶器瓷器这几宗商品为例,江浙赣数省,数万百姓从事桑茶陶瓷生产,安居而乐业,这有何不好?倘若再以国内其他商品畅销于海外,则国内百姓安居者亦众,国家税收亦日益增多……”

  朱元璋打断了他:“百姓只是小康而已,可你却成了富可敌国。”

  “百姓小康,则国家易治,天下太平矣!”沈万三看着朱元璋,话锋一转:“至于我沈某大富,然皇上有旨,让小民来应天建造廊庑,修筑城墙,小民并不敢吝啬,而是倾其力为之。倘小民贫困不堪,亦只是空有报国之心而无报国之力。皇上如是以为此事于国并无大害,小民恳请皇上取消种种海禁限制,以海上贸易作为立国方略。”

  朱元璋面有愠色:“取消海禁?”

  沈万三知道朱元璋不高兴了,可他也顾不得这些。再不说,也许今后没机会了:“皇上,元朝廷实行海禁,可收效甚微。其原因就是,沿海商民,因商道不通,失其生理,反而转而为寇。海禁愈严,贼伙倒是愈盛。小人以为:片版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

  朱元璋看着沈万三,沉住气:“那你说,如何个开放法?”

  沈万三兴奋起来:“朝廷恩准商民前往东西二洋贸易互市,则国之幸甚,民之幸甚!当然,这开禁并非毫无限制,朝廷可作些规定,商人若要下海必须申请引票、给朝廷交纳饷税,在船只数目、贸易地点等方面也都要遵守朝廷的法度。这交纳饷税的市舶之设,始于唐宋。老祖宗们早已有法度可作今日之规。同时,为保护商人的海上贸易,皇上当发展坚兵利船,既使我大明于海外而扬威,亦使国内桑茶生产能蓬勃发展。”他见朱元璋不吭声,又继续说道:“当前之际,皇上当奖掖垦荒,发展农桑,扶植工商之业,以为贸易而拓展障碍。”

  朱元璋不吭声地听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他见沈万三止住了话,这才说道:“不,海禁不能开!否则,沿海渔民亦商亦盗者则众矣,其间,反我朝廷者亦混迹于其中。朕天下初平,岂可以此小利而诲盗。再说,海禁大开,只是富了你们这些商人。立国方略本当以农为本。我小时候讨过饭,知道富人的贪心不足,巧取豪夺。因此古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贫富不均者乃是天下不太平之根源也。”

  沈万三看着朱元璋的脸,心凉了半截。他怔怔地看着朱元璋,叹了一口气:“皇上海禁,坑的不只是我沈万三一人,更坑的是皇上自己的国家呀!十几年前,你就说,淮西古道上的那位老妈妈,给了你福,给了我财,没把福给我!”说着,他一阵狂笑,“嘿嘿,没把福给我,所以我只好当阶下之囚了。”

  朱元璋眼瞪了起来,可沈万三根本不管皇上的态度,愈加放肆起来:“皇上如果明日将我推向菜市场去杀头,我也无怨。不过,杀头只好杀一次。皇上要想第二次再杀我,那就杀不着了!”

  朱元璋站了起来,他知道,海禁实是禁了沈万三这些搞海上私人贸易的商人,也难怪他那么如丧考妣地疯了起来。哼,你既然说我杀不了你第二次,那,我就让你比死还难受。 

  5朱元璋采纳了沈万三的一些意见,晓谕天下,却依然不开海禁。沈万三全家被流放云南

  朱元璋回到寝宫,情绪倒是平静了下来。他坐在灯下,却一直在思索着沈万三说的话。立国之初,面临重建国家经济的这位皇上,此时倒也学会了博采众长。他从被他囚禁的沈万三那里,也受了启发。作为出身于农家的皇帝,他对中国的国情并不生疏。一道道上谕、圣旨、诏书从宫中飞了出来:

  上谕之曰:“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譬犹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要在安养生息而已。”

  圣上曰:“兵革之余,郡县版籍多亡,今欲经理以清其源,元使过制以病吾民。夫善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

  上曰:“不施实惠,而概言宽仁,亦无益耳。以朕观之,宽民必当阜民之财,息民之力。”

  上谓侍臣曰:“朕本农家,祖父皆长者。积善余庆,以及于朕。今图此者,后世子孙富贵易骄,使观之,知王业艰难也。”

  上谕户部:“农桑衣食之本,足食在于禁末作,足衣在于禁华靡。”

  上谕户部:“国家赋税已有定制,撙节用度,自有余饶。轻徭抑末,使得尽力农桑,自然家给人足,毋事聚敛伤国体。”

  ……

  勤政殿中,朱元璋正在批阅着奏章,马皇后走了进来:“皇上,你歇着些吧!”马皇后关切地说。

  朱元璋放下了手中的笔。

  马皇后也坐在了朱元璋的对面:“这些日子,皇上为何如此烦恼?”

  朱元璋看着他的老伴,心中一阵温暖。到底是老夫老妻了,还是皇后她想得着自己呀。可自己,面临一国的政务,哪里敢怠懈?因此他缓缓地说:“唉,这些天,朕一直在想沈万三他说的那些话。他说的有些朕已采纳,并已晓谕各大臣。”说着,他拿出一份文稿:“你看,他说的发展农桑的话,朕这里也准备下一道政令,农民凡有田五亩到十亩的,必须栽种桑麻棉各半亩;有地十亩以上的,种植面积要按比例递增。官府对此征税,每亩麻收八两,棉花征四两,桑树四年后才起征。只是他说的那个取消海禁、贸易立国,朕再三思之,不能采纳之,亦不敢采纳之!”

  马皇后:“为什么?”

  朱元璋站起踱着步子说:“一取消海禁,只怕张士诚、陈友谅的余部,会以海上为据点,与我又要争夺这江山了。”

  “你谕旨说要宽民,可沈万三说的苏州那些地方的重赋……”马皇后又换了个话题。

  “初,王师围姑苏,久不下,朕怒其民附寇,乃加诸重赋,盖以惩一时也。”朱元璋笑笑,又坐到座上,“朕本无意一直这么惩罚下去,今已命户部减苏松嘉湖四府重税粮额了。”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既是如此,那个沈万三,皇上也应放了他了。再说你和他还是故旧!”

  “不!”朱元璋坚决地说。

  皇上是因为沈万三太富,生怕他以财而坐大。再说,万一他和海外那帮余党联手起来,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马皇后哪里知道这些,此时见皇上坚拒,不由得问道:“那,皇上到底要如何处置他呀?”

  朱元璋看着马皇后,笑了笑:“皇后又要为他说情了?”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念他和我十几年前的一段缘,也念他为朕筑了应天城墙,犒军也并无恶意,哦,更看在我们老夫妻的份上,我不杀他了,只是让他全家流放于云南……”他见皇后又要说什么,忙阻止地:“皇后,我已给了面子,请皇后也别再干预了!”

  出了狱的钦犯沈万三和他在狱中时陆续被官府收捕的家属沈佑、王氏、沈贵、陆丽娘、沈茂、沈旺等一干人披着枷锁离开了大明的京城,向着城外的十里长亭缓缓走了过来。

  长亭中,一张石桌上,已摆上了酒菜。坐在长亭中的大姑、海上龙、坐地虎、王信和素琴看着远远过来的沈万三一行,都站了起来,迎候了上去。

  大姑上前,给差役们递上一个包袱,说要送送沈万三一行远行,求他们给个方便。差役们打开,见包袱内装着十来个金元宝,都会意地笑笑,拿了包袱远远地避开了。

  大姑等请沈万三一行人入席,接着端起酒杯。

  沈万三等也端起酒杯。可酒未入口,王氏先哭了起来:“我这六七十岁的人,充军万里倒没什么,大不了一死。可这两个孙子,一个十七、一个十五,都还没成年哪,也跟着我们……”

  王氏这里是将两个孙子,只说了他们的周岁,而不是按通常说的虚岁。其目的是说得小点而已。在给人犯造册时,他们就报了这个年龄,否则,过了十八,那可说算是成年了。

  王氏一哭,陆丽娘也呜咽起来,她哪里舍得她的旺儿和茂儿也去那里啊。

  王信见状,对沈万三说:“老爷如果要想把两个孩儿留下,那我去给差役们通关节。”

  沈万三吃惊地:“我们这行人,可都是皇上的钦犯,这少了人,会行么?”

  王信点点头:“这差役中,有一人我已问过他,他说孩子未成年并未造册,再说即使上面发觉了,他们日后也可给推托说,未成年的孩子病夭于途中。当然,这些差役,要想和他们通好关节,少不得要多使点钱!” 

  闻说可以想办法将孩子留下,沈万三又担起心来:“唉,这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留在这儿,我哪里会放心啊!”

  素琴站了起来:“沈老爷,如放心我的话,这两个孩子让我来照看他们吧!”

  沈万三感动地看着素琴,可他身旁的陆丽娘却搂着沈旺,哭了下来。孩子即便是留了下来,这也是生离死别了。

  看着陆丽娘悲恸的情景,素琴走到沈万三面前:“沈老爷,让丽娘姐留下吧!”

  沈万三意外地:“这可怎么行?她可是造了册的,这钦犯人册中少了一个人,日后到了云南,这让差役们又怎么交待?”

  素琴抬起头:“让我代陆夫人去云南!这一上路以及日后到了云南,我就是陆丽娘!”

  四周的人都意外而震惊地看着素琴。

  陆丽娘知晓了素琴的好意,也拒绝起来:“素琴,这怎么能行?”说着,她对着素琴跪了下来,呜咽道:“你愿给我照看孩子,我已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让你……”

  素琴也跪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陆丽娘:“丽娘姐,你是孩子的母亲,我照看他们,哪里能比得上你来养育他们?”

  陆丽娘拥抱着素琴,哭了起来:“大妹子,我过去错怪你了,别再恨我!”

  素琴帮陆丽娘抹去泪:“姐,我和你就要分手了,临别之前,我只说一句,我和姐夫是干干净净的。如今,他是个充军万里的囚徒,万贯家财已是遭查抄,我随他去云南,绝不是冲着他的钱呀什么的!”

  陆丽娘哭着说:“素琴,求求你,别说了!我陆丽娘有怨于你,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我这样做,是为了姐姐的嘱托!”说着,素琴头低了下来。

  “为了你姐姐?”沈万三也怔怔地看着素琴,喃喃地说。

  素琴抬起头:“上次在南洋时,姐姐就叫我代她照顾姐夫。如今,我能遂她的愿了。”说着,她抬起头央求着陆丽娘:“丽娘姐,你将衣服换给我吧!”

  陆丽娘看着沈万三。

  沈万三看着王信,那眼光的意思是,如此掉包,差役们那里如何去通关节。王信点点头说:“我这就去与他们说,让丽娘与素琴快换衣服吧!”

  陆丽娘站起,与素琴换着衣服。

  换了衣的陆丽娘走到沈佑和王氏面前,跪在地上说:“双亲大人,孩儿不能伺候你们了!”

  王氏将陆丽娘扶了起来,接着拉住她的手,呜呜地边哭边说着:“你若能将茂儿、旺儿拉扯大,这可是为我们沈家做了一件大好事啊!列祖列宗在地下都会感激你的呀!”

  老泪纵横的沈佑也跪在了地上,对着陆丽娘磕了三个头:“媳妇,沈家的血脉,全拜托给你了!”陆丽娘也赶紧跪了下来,哭着说:“我也是素琴妹妹成全了的呀!”一边,和差役们通了关节的王信走了过来。沈万三连忙问:“他们怎么说?”

  王信苦笑笑:“他们狮子大开口,说不管大人还是未成年的,每人一百两黄金。并且要现的!”

  沈万三:“这么多,这……”

  “我已派了人,回去取了!”王信说。

  见他们这些差役如此勒索,海上龙、坐地虎都有些横眉冷目了。依他们的性子,索性杀了这批差役,沈老爷全家也不用去云南了。可大姑喝住了他俩。

  朱元璋当了皇帝后,转而又来对付昔日反元的各种帮派。大姑他们的处境也并不好。

  三百两黄金很快取了来,都交到了那些差役们手里。差役们走得远远地去坐地分金了。等他们分好了后回来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差役们说要赶路了,素琴搀着沈万三、沈贵一边扶着沈佑、一边扶着王氏,和众人拱手道别后,向夕阳下走去。几个差役跟在了他们身后。

  大姑、海上龙、坐地虎、王信等向他们招手相送。

  王信看着渐渐远去的沈万三,不由想起在天牢门口接沈万三出狱时的情景。此时,沈万三已得知全家被发配云南的消息,摇头感慨:“唉,生不逢时,虽然自己以情待人,以钱待人,但还是落得残梦万里、云散水流这么个下场。”

  王信看了沈万三一眼:“老爷,应当说正是时世造就你,亦是时世毁了你。如老爷能早知醒悟,急流勇退,那……”

  沈万三似乎是醒悟了:“就是急流勇退了,朱元璋也要把我拖出来的。唉,只是我沈万三连盈则亏、亏则损的道理都不知晓,却一味地以为生意场中乾坤大,聚宝盆里日月长哩!”

  “生适逢时而又生不逢时!”此时,王信看着沈万三蹒跚的背影,头脑中猛地跳出了这一句话。跟随沈万三在商海浮沉至今的他,太了解他的这位老爷了。此时,看着沈万三在长亭外的尘土上留下的一行脚印,蓦然,他觉得那行脚印组成了一曲商人的歌:

  世事沧桑,

  商海浮沉,

  经商先要学做人。

  诚笃于胸,

  以信待物,

  蒙骗无异是自焚。

  灿灿的黄金面前啊, 

  切莫要迷失了本性,

  丢却了自身。

  诚信义仁,

  立身的本,

  商人的魂。

  王信知晓,沈万三远未达到这个《商人曲》所唱的极致的境界,可是一个商人,是本该如此的啊!

  不远处,陆丽娘呆呆地看着渐远的沈万三和一干人,猛然跪倒于地,将脸紧贴在地上。

  沈茂和沈旺也跟着跪倒在地上。

  夕阳下,蹒跚着的沈万三像是心灵有感应似的回过脸来看着。

  陆丽娘和沈茂、沈旺依然跪着。沈万三看着他们,心头升起一阵怆然和疏离。眼前路迢迢、路漫漫,离家将是越来越远了。沈万三抬起头,却好像又看见故乡周庄镇上的青瓦白墙和那环镇的清洌的水。那首曾是对家乡福地的依恋的歌,此时在他心中响起:

  船橹剪破了水乡的平静,

  小船儿向前缓缓流行。

  河两岸飘过红楼牌坊,

  还有那夕阳下古桥的倒影。

  四海纵横的商界巨子,

  曾走过那深暗的小巷,

  看着西天明艳的霞云。

  蛰伏在沈厅中的大贾巨富,

  轻轻的脚步,

  却未料震撼了皇城里的龙亭。

  呵,

  水乡的诗,

  诗一般的情;

  泽国的画,

  画一般的境。

  只是此一番离去啊,

  千山万水,

  风雨飘零。

  想到这里,沈万三泪涟涟了。

  西天暗红的残阳斜照在他的脸上,把他脸上挂着的两行长长的清泪,映照得通明透亮,像是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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