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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江雨霏霏 六朝如梦

  1朱元璋释放沈万三前,在勤政殿单独召见了沈万三。沈万三的感觉是一会儿被放到冰水中,一会儿又下到了油锅里,搞不清有几次了

  沈万三被囚应天,消息传到苏州,陆丽娘焦急万分,匆匆和王信上了一只小船。次日,小船抵达应天。陆丽娘来到沈字商号在应天的分号。接着,陆丽娘找着了现在皇宫里当教坊主儿的刘玉,正声泪俱下地和刘玉说起了关帷和沈万三的往事。说到动情处,难免泣不成声 。

  王信在一旁一直叫她镇静些。陆丽娘抹了下泪,对刘玉说:“大姐,救救他吧!”

  刘玉看着陆丽娘,宽慰道:“丽娘,你莫着急!我这就进宫,找马皇后,她人厚道,沈老爷会获救的。”

  当天下午,当教坊乐队在坤宁宫为马皇后演出后,刘玉就留下和马皇后说起了关帷和沈万三的事。

  马皇后听了惊异极了:“什么?关帷做过沈万三的娘子陆丽娘家的管家?”

  刘玉点点头:“正是!”

  “他还要和沈万三的娘子做陶朱公和西施?”马皇后有些气愤了:“此人倒是个不仁不义的霄小之徒!”

  刘玉看着慈祥的马皇后:“沈万三他也是小女子当初的救命恩人,刘玉知恩图报,求皇后救他则个!”

  马皇后点点头说:“我现在就去见皇上!”

  当马皇后准备见驾之时,在乾清宫中,刘伯温也正在和朱元璋说着沈万三的事。

  “皇上,沈万三这人不可关,不可杀!”刘伯温开门见山地说。

  “为什么?”朱元璋问。

  刘伯温看着皇上:“据臣所知,这个沈万三一直和南洋做着生意。如果能通过他,将国内的丝织瓷器输往国外,那对百姓休养生息,恢复民力,都是功莫大焉!”

  朱元璋心中了然起来:“怪不得他会成为巨富。哼,这种巨富当初资助过张士诚,今后还不知会再资助谁!”

  正在这时,马皇后走了进来:“皇上!”

  朱元璋抬起头:“皇后,有事找我?”

  “听说皇上将一个苏州商人沈万三……”

  马皇后的话还没说完,朱元璋就打断了她:“又是这个沈万三!”说着他站了起来,“为什么这个沈万三朕还没碰他,你们就都来为他求情?难不成他的钱都使到你们身上来了?”

  刘伯温淡然一笑,可马皇后却动色了:“皇上,你惩罚沈万三,不就是因为他兄弟侮辱了我么?我怎么能不说一句话呢!再说,我和你夫妻多年,难道别人花点钱,我不帮自己的男人会帮了别人不成?你已是九五之尊,我已是皇后。我帮了别人,难道是图别人给我比皇后更大的荣耀么?”

  朱元璋自知语重,低头不语了。

  马皇后极有分寸地说着:“古人云: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大王新得天下,不施仁政,倒是听了那班霄小之徒的话,要想做个不仁不义之君么?”

  刘伯温知道朱元璋的贫寒出身给他心中所投下的阴影,不由劝解地说:“现在皇上刚刚登基,国力财政匮乏。沈万三这种巨富,不能贸然动之。”

  朱元璋猛然抬起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抓了他起来,他那些财富,就都是我的了!”

  “事情可不那么简单!”刘伯温知道这位皇上,是眼红得发急了,难免露出当初乡间的那副穷相来。他心里这么想着,可嘴上却不说,只是摇摇头:“据臣所知,沈万三的商号不只是在苏州,应天有他的分号,西至陕甘荆襄,南至两广、福建,北至大都、山西,都有他的分号。他在江南开设收购蚕茧,缫丝、织绸的一条龙产业,在陕西关中开设收棉织布的产业,在甘肃他收购皮毛加工皮货,同时还收购中药,加工制造成品药材,在浙江加工生产茶叶制品。他的财产分散于全国,皇上抓沈万三易,可要想抓他那些财富就难了。”

  刘伯温的话,似乎击中了朱元璋心中的痛处,他下意识地问了声:“怎么?”

  “皇上想想,他一被杀,沈家的资财必然散去,皇上充其量只是砍下沈万三的一颗头颅而已!”

  他妈的,我要他那颗头干吗?我要的是他的财富。朱元璋眯起了眼,没想到,这才过了十几年,沈万三居然分号遍及全国,也就是说全国到处不但有他的店,还到处有他的人。想到这里,他看着马皇后和刘伯温说:“这种人,愈加危险!”

  刘伯温知道朱元璋想些什么。他不想强行转变他的想法,只是听他继续说。

  朱元璋此时考虑问题的最大中心点又移到巩固自己的政权上来:“你们想想,这到处有他的分号,到处有他的人,他手上又有着钱财。这要是招募起人来造反,朕这皇上,哼!”

  刘伯温微微一笑,劝慰他说:“皇上,这种商人,只是意在经商赚钱而已,皇上要是逼之太甚,那倒是不可收拾。要是皇上对之抚慰并加以诱导,他的财力不是可以为皇上所用么?再说,万一他下面那些人被逼急了,真的如皇上所说,以手中之财招募起人来,那天下不是又乱了么?”

  朱元璋无奈而又顾不得身份地骂着:“他妈的,朕一个皇上,难道倒斗不过这个沈万三?”说着,他回过头大声地喊着:“来人哪!”

  一个卫士走了上来,聆听吩咐。

  朱元璋看着这个卫士,一挥手:“将那个沈万三,给我放了!”

  马皇后满意地一笑,走入了后宫。刘伯温也感到意外:“皇上,你这是……”

  “朕不杀他,是为了削其财力,慢慢地凌迟他!”朱元璋缓缓地说。看着要走出宫的卫士,朱元璋又连忙喊道:“卫士,回来!” 

  卫士转身回来,跪拜:“皇上又有何吩咐?”

  “那个沈万三没放他之前,先给朕带到勤政殿去,朕要见他!”朱元璋说。

  卫士应答了一声:“是!”接着走了下去。

  刘伯温更感意外,以为皇上又要变卦了:“皇上,你这是……”

  “朕无意变卦,只是想得知他是怎么富起来的。十几年工夫,居然富可敌国!嘿!”

  “外面传说沈万三家中有只聚宝盆……”

  “什么?聚宝盆?”朱元璋立刻想起当初在淮西,那位老妈妈送给沈富一只瓷盆的情景。难道老妈妈真是个异人?她送给他的瓷盆难道真的是聚宝盆?朱元璋有些疑惑,但很快他否定了。他知道自己当了皇帝,完全是争斗杀伐的结果,哪里是那老妈妈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呢!同样,那个原来叫沈富,现在叫沈万三的家伙,也应当和自己差不多吧。不同的是,自己是在兵战的战场上,他是在商战的战场上而已。

  刘伯温不知道朱元璋在想那些,继续说:“但是即使有聚宝盆,也得有起家最初的第一桶金子。有了这第一桶金子,就会一变二,二变四。”

  朱元璋:“我听说,他做生意曾大亏,讨饭回的家。可后来,他什么地方得到了第一桶金子?”

  刘伯温一笑:“这,大概就是这些商人所谓的发财诀窍,商家秘密了!”

  正在这时,那个卫士走来,跪拜说:“禀告皇上,沈万三已带往勤政殿候驾!”

  朱元璋站起来,说:“好,启驾勤政殿!”

  刘伯温不知道朱元璋在勤政殿接见沈万三干什么,只是望着朱元璋离开乾清宫的背影。

  被带到勤政殿上的沈万三,四周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种沉沉的皇家气氛压着他。这时,他才感到什么叫皇帝的威势。和那个死去了的张士诚相比,这个小和尚出身的朱元璋显然会摆谱得多。正当沈万三在想这想那时,他听到了脚步声,赶紧又低下了头,毕恭毕敬立在一旁。

  朱元璋一个人走了进来。

  见是朱元璋,沈万三赶紧匍伏在地上。朱元璋看着匍伏在地上的沈万三,一下子想起那时睡在土地祠旁的沈富。他捋了捋胡须,脸上掠过一丝笑,接着弯下腰扶起沈万三:“兄弟,这儿就我们俩,还像当初在江淮古道时,你是一个小叫花子沈富,我只是一个小和尚朱重八……”

  沈万三站起侍立着,依然低着头:“皇上,小人不敢!”

  朱元璋亲自给沈万三从殿旁端来一张椅子:“兄弟,你请坐下说!”见沈万三一副既不敢又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和颜悦色地说:“来,坐!坐啊!”

  沈万三不敢再推辞,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的一只角上。

  朱元璋一手按在沈万三肩上哈哈一笑:“沈老弟,你我可是在一起共过患难的人呢!”

  沈万三被朱元璋从身后按在肩头上,也不敢回头看,只是小心而又不解地说:“那,那天……”

  朱元璋哈哈一笑:“那天,嘿,那是在朝廷上啊!唉,我当这个皇上也不自在着哪,那朝廷上的规矩可大呢!不能多说,不能多笑,整天要板着脸,否则就是乱了礼数。”说着,他看着沈万三:“唉,哪比得上你们这些平常百姓自在呢!”

  沈万三有些松弛下来:“唉,当个平常百姓也不自在呢,要应付这个应付那个!”

  朱元璋回过脸:“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俩又见面了。这么些年来,我好不容易得了这天下,兄弟你成了财神爷,在商界,惊心动魄、勾心斗角之处,想必也不比我少呢!”

  见朱元璋如此地念及旧情,沈万三放松地大笑起来:“唉,这倒是真的不容易呢!”

  “还记得那个老妈妈的话么?”朱元璋笑眯眯地问沈万三。

  沈万三抬起头,他想这位皇上说的老妈妈,当是那个草棚棚旁的老妇人吧。但他又怕说错,说不定又会惹得这位皇上龙颜大怒,因此试探地问着:“哪个老妈妈?”

  “啊呀,这你都忘记了呀!”朱元璋倒是毫无嗔怪之意,“就是送你那个讨饭盆,你说要当做聚宝盆的那个老妈妈!”

  沈万三装着一副猛然想起的样子:“哦,是她老人家哪!记得,记得!”

  “她说我俩都非平常之人,会是有福有财的!这老妈妈的话可真灵验啊!我是有福当了皇上,你是有财,成了巨商。”朱元璋一副胜者为王的气派。

  沈万三也笑了起来:“小人哪里敢和皇上相提并论!”

  “唉,我整天公务繁冗,否则真想和你一同去江淮古道,再去看看那位老妈妈!也不知她老人家现在还在不在世上了。”

  沈万三听着朱元璋的话,心头一阵惭愧。这些年,从那老妈妈送的青花瓷盆上,自己曾受到种种激励。老妈妈给了这样一只聚宝盆,可自己却一直没去看过这位老人。想到这里,沈万三叹了一口气:“老人家想必已是过世!”   “哦!你去看过她老人家?”朱元璋看着沈万三,神情感动。

  沈万三看着朱元璋,结结巴巴地:“没,没去过,我只是猜测而已!”

  朱元璋不高兴起来:“你长年在外经商,顺道去看看她老人家一下,也不费你什么的呀!” 

  沈万三挨着朱元璋的训斥,心头不服气起来。你是在淮西起家的,靠在你边上,你怎么没去看哪?倒说起我来。他这么想着,可是却不敢说出来。

  朱元璋看着沈万三脸上掠过的一丝不服气,心头一阵不快。不知不觉中,脸拉长了许多,话音重了起来:“这个老妈妈,是朕的恩人,也是你这个巨商的恩人哪。老妈妈当时将福给了我,将财给了你。因此,我这才当了皇上,你也成了巨商豪富。老妈妈那么贫困,还将聚宝盆给了你。你这个大富翁发了,难道反哺她一下都不行?朕现在当皇上,可是要养天下那些孤苦伶仃的老妈妈们呢!”

  沈万三一吓,不由得跪了下来,浑身颤抖着:“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说着他抬起头:“皇上,养,养天下的老妈妈,如要小人我出钱,小人愿,愿意!”

  朱元璋站了起来:“哼,也不怕你不愿意!”他本想接着说,你们当初给张士诚出钱,为什么要那么起劲啊!后来想想,还是不说了。

  朱元璋又缓缓地坐到了座上,他看了下依然跪着的沈万三,心头轻贱地“哼”了一声,但嘴上却说着:“兄弟,站起来说吧!”

  听到这一声“兄弟”,沈万三心头一阵温暖,但还是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朱元璋又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你过去曾想贿赂我手下人来救张士德,这次,你又纵弟侮辱皇后,朕给你全赦免了。只是,你将如何报答朕啊?”

  沈万三抬起头:“小人讨饭时与皇上共过患难,今日富了也愿和皇上共享福!”

  朱元璋发出一声奇怪的“哦”,这里面的情感极其丰富,是惊讶,是鄙夷?是高兴,是不高兴?也许在这一声“哦”里都兼而有之。只是在他的脸上却是一副高兴的样子:“好!好!共享福!”

  一会儿被放到冰水中,一会儿又下到了油锅里,沈万三已搞不清有几次了。此时,沈万三又是而且只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像个白痴似的笑着。

  2朱元璋清算苏州富户的意图日渐明显,可沈万三此时却无奈地感到,家大业大,想退也退不下来了

  被释放的沈万三,一离开皇宫,就绝不受宠若惊了。于他而言,这最要紧的就是逃离应天城。他怕朱元璋一觉醒来,又改变了主意。

  像上次一样,他这次也是急匆匆地离开应天,所不同的是,他从秦淮河畔上了船,船是绕着从下关外的长江上走的。

  王信和陆丽娘的到来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料到素琴也来了,尽管是后来来的。走的时候正是个雨夜,陆丽娘搀扶着沈万三上了船。沈万三从船的小窗中朝岸上的刘玉招着手,王信和素琴也在船内向刘玉招着手。

  船桨拨开了水面,悄悄地开向前方。

  船舱内点着一盏油灯。

  昏暗的灯光下,王信、素琴、沈万三和陆丽娘分列坐着。船上的气氛极压抑,丝毫没有逃出虎口的愉悦。

  王信看了看沉默的众人:“啊呀,这次也算是个大难不死,嘿,那可是必有后福!”

  素琴看着沈万三:“姐夫,你这次获救,多亏了丽娘姐,你今后也该把心放在丽娘姐身上了。”

  沈万三低头不语,他理解王信和素琴所说的。

  “我这次回去,就准备再回戏班子里去了。”素琴说着,低下了头。

  沈万三和陆丽娘都意外地抬起头。“你……”沈万三想说什么。

  素琴一下子打断他的话:“我意已决,请别再劝我留下了!”

  沈万三怔怔地看着素琴,他既搞不清她跑来应天干什么,也搞不清她又为什么要走。只有陆丽娘懂了,动情地抓着素琴的手。

  当沈万三讲起十几年前和朱元璋交往的旧事,大家都惊讶极了。

  陆丽娘更是一脸惊讶:“你和这位朱皇帝过去就认识,那后来怎么没再找过他?”

  沈万三摇摇头:“哎呀,我怎么会知道,当初的那个小和尚朱重八,后来改名叫做朱元璋呀!”

  王信想得倒比较深:“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看不是坏事,要不是那天他在殿上认出了我,我早被他杀了!”沈万三自信地说。

  “那刘玉她去找马皇后说情,也没用?”陆丽娘有些惊讶地说。

  “没用!”沈万三摇摇头,“这个人身上的霸气,十几年前,我就领教过了!再说,他也不是那种容易被人左右的人。”

  天亮时分,船进了长江。宽阔的江面上,江雨霏霏。近处这龙蟠虎踞的六朝古都和远处的紫金山都笼罩在一片茫茫之中。站在船头看着这眼前这一切的沈万三,蓦地产生了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他回头看看,那金陵王气正盛,谁说“金陵王气黯然收”啊?他想起了唐诗人刘禹锡写这应天大江的《西塞山怀古》。想着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真个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啊!”

  夜,明寝宫内。

  朱元璋也没睡着,正半躺在床上,凑在灯下看着《汉书》。

  “陆贾时时在高帝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倘使秦行 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朱元璋看到这里,点头称是,马上得之,又岂能马上治之?勘乱用将,治世用相。历观各朝各代,何代不然?他又接着看了下去。

  “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

  “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抽卖必倍……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朱元璋久久地看着这几段话,立刻眼前出现了皇宫前那老家凤阳灾民叫喊的情景。朱元璋感到浑身燥热,他从床上爬起,烦躁地在寝宫内踱着步子。未几,他走到书桌前,坐到座上,拿起笔批阅起奏文来。

  远处宫墙下,响起敲更声。朱元璋听着敲更声,放下笔揉了揉眼睛。眼前,他当初在江南私访时所见情景又出现在眼前:

  酒楼内,灯红酒绿,富豪们在宴请;

  这些富户们一个个醉醺醺地由美丽的少女们搀扶着;

  日头已高,卧房内,富户老爷犹偎着两个少女在睡着;

  ……

  朱元璋仿佛备受刺激地站了起来,猛敲了一通书桌,接着拿起笔在一张白笺上写着:

  百僚未起朕先起,

  百僚已睡朕未睡。

  不及江南富翁家,

  日高五丈犹堆被。

  朱元璋写完,将笔猛地掷去。在掷笔的一刹那,他决定了,将苏州的富户,迁居凤阳。他又走过去将笔从地上捡起,在墨上蘸了蘸,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了“命徙苏州富民实濠州”几个字。

  濠州——凤阳。

  朱元璋的诗很快传到了苏州。为怕命徙富户实濠州事在苏州引起不测和事端,朱元璋命关帷筹办此事时,特意关照,要严加保密。

  然而,就是那首短短的诗,在苏州也已引起了种种波澜。沈佑从茶馆中听说了这首诗,回来抄给沈万三看。

  百僚未起朕先起,

  百僚已睡朕未睡……

  沈万三读到这里,眼前浮现了朱元璋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才比自己大一岁啊!这个小和尚出身的皇上,诸事经心,言行法随,为的是怕臣子们欺蒙他。因此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每天弄到深更半夜的,这也太辛苦了。不知怎么,沈万三有些可怜起这个皇上了。可当他读到下面两句“不及江南富翁家,日高五丈犹堆被”时,沈万三诵读的声音骤然而止,他感到了那诗的象外之旨——一种磔然作响的钢刀声。

  沈万三放下手中的诗笺,心里想的却只是一个问题:这是说的我吗?

  站在一旁的沈佑指着诗笺说:“皇上对江南富户欲予清算之志已见端倪,磨刀声已是霍霍。万三啊,你或许是该急流勇退了。”

  沈万三还在回味着诗句:“日高五丈犹堆被……我想我不是那种日头已高,还睡在被窝里的人哪!皇上这里说的不是我!”

  沈万三尽管感到那诗中所表述出的一种并非文学的力量,然而他还是不愿相信这是说的自己。那个皇上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他经历过了。看来只要咬一咬牙,总还能挺过去的。

  沈佑看沈万三似乎并不把这放在心中,心中倒焦躁起来:“做官一蓬烟,做生意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是归家种田,这可是万万年哪!”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作为一个商人,沈万三本想离开国内这是非地,再出南洋去做生意。可听说刘家港以及长江口朱元璋都派了水师查禁货船,“片版不得入海”。眼见得要再想搞海上贸易,已是大不易了。看看今日的情形,他这才知道,他过去的出海是在一个多么适宜的时机——元朝廷内外交困,顾不上商人的出海,几路诸侯在互相绞杀,也顾不得什么海禁不海禁。可如今,大明一统,海上私人贸易的春天已经过去,机会只怕已是再不会有了。

  王信也了解此时沈万三的种种处境,劝着说:“老爷,俗话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坏。我们的事如今做得太大,只怕树大招风。还是刚才老太爷说的是啊,急流勇退。”

  “如今这家大业大,想退也退不下来了呀!”沈万三无可奈何地说。

  沈佑看着沈万三,冷笑一声:“我看你,生意场中精明过了头,可这日常之事却是迂腐至极。我看不让朱元璋把你家全抄了,你是退不下来的!”说着沈佑拂袖而出。

  3刘伯温劝皇上如要筑城,可借沈万三这些人的财力。朱元璋却火了起来,这天下都是朕的,可钱却让他们管着,朕要用,倒要向他们借

  朱元璋对沈万三并非不耿耿于怀。各处的奏章所说的赈济灾民,军方将领伸手要的军饷等等都归结到一个字:钱!可天下初定,他这个皇上手中却是拿不出几个子儿。

  可那沈万三手上却有钱无数,号称富可敌国。

  富可敌国?!

  有福的没钱,哼,他有钱的也别想有福!朱元璋时时难抑住那种卑劣的想法。

  那天在应天城墙前,他看着那一处处低矮的颓墙,心里终不是个味儿。这可是皇城的城墙啊!

  朱元璋对同往察看的刘伯温说:“朕未登基前,朱升为我献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其时朕就想筑此城墙,奈何财力不够。现朕虽已称帝,但这高墙还是不能不筑啊!” 

  刘伯温点头:“是啊,张士诚为什么能拒我军十月之久,还不是因为恃仗苏州城墙坚固。”

  刘伯温的话,无意中燃起了朱元璋心头的火:“哼,可恨那些江南富户,当日助张士诚守城,大把地花钱。可现在,朕要筑这京都城墙,却是库府虚乏……”

  “不知皇上有何筹措?”刘伯温试探着问。

  “他妈的!这天下都是我朱元璋的,可这天下的钱却由沈万三他们这些人管着,朕想用却用不着。”说着他看着刘伯温,恨恨地说:“天下土地兼并于少数富豪之手,这些人凭借财力,难免要兴风作浪。而百姓不得安居乐业,也就难免要铤而走险。因此……”

  刘伯温知道朱元璋要说什么,连忙打断:“皇上,砍树容易种树难,树长得这么大也不容易!”

  朱元璋看着刘伯温,叹了一口气:“是啊,不容易!我马上得这个天下,容易吗?不容易!要扫清一个个对手。平心而论,沈万三他们那些富户能聚敛如此多的财富,也是谈何容易,也得要扫清一个个的对手。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在这点上,我倒是极钦佩他们在商业上的手腕和成功。”

  刘伯温看着朱元璋:“据说沈万三和南洋的生意做得很大。如果皇上能让他这么去做,那,倒也使老百姓地有所出,物有所用,人有所劳,于国库亦有裨益。”

  朱元璋不假思索地:“不!朕已下令海禁,片版不得入海!即使是开放海禁,这也只能使他们赚得更多,变得更富,朕却还是得不到一个子儿!”

  刘伯温知道,在建国的方略上,朱元璋只是用一个小农民的眼睛来看世界的。因此他对朱元璋说:“民富则国强,这并非是坏事啊!”

  朱元璋哼了一声:“既生瑜,何生亮?这是三国中的老话。我反其意而用之,则是这个沈万三为何与朕生得同时?我不能不为这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着想。当今天下一统,这些富豪若不加斧削,终是个后患。再说,不除去他们,那些钱也到不了我口袋里。”

  “皇上为何非要除去他们?皇上如要筑城,本可借沈万三这些人的财力么!”刘伯温缓缓地说。

  “借?”朱元璋睁大了眼,一下子忿恨起来:“哼,这天下是我的,可天下的钱倒让他们管着!朕要用,倒要向他们借?”

  刘伯温也感觉到了朱元璋那狭隘的胸怀,劝谏道:“皇上,平天下是惟德是崐辅,宽以待民!”

  “宽以待民可不是宽待他们这些富豪。”朱元璋犹不解气,“我还是那句话,削其财力,先弄光他们那些老本钱,再来收拾他们。哼!”

  刘伯温知道再说也没用,于是缄默无语了,可朱元璋却感到奇怪起来:“军师如何不说话了?”

  刘伯温淡然一笑:“下官知道皇上少时贫寒,曾备受这些富户压榨,仇恨难免已是刻骨铭心。再说皇上主意已定,小臣不敢左右皇上的决断,惟有聆听皇上指教而已!”

  朱元璋大笑起来:“知我者,真是军师也!朕已钦令关帷去苏州,把苏州那些豪富们给我迁居凤阳。让他们也到我过苦日子的地方去过过日子!其次,朕下诏召沈万三来应天,先让他为朕造廓庑楼堂,建一条苏州街,然后么……再让他出资筑城。”

  都说胖子怕热不怕冷,可肥胖的陈泰,兴许是在色上淘虚了身子,一到冬天,却是格外地怕冷。房内的火炉和被窝内的铜炉,郎中说会火气大,给他出的方子是使用两个人炉——用两个年轻的小女子,每天赤身先给他焐暖了被子,然而陈泰再睡进被窝里去——这既去除了寒气,又不会有火气。这陈泰上了床,冷是不冷了,可一边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女子,反倒觉得热了起来。于是先折腾了这个,再折腾那个,久之又是淘虚身子,更觉得怕冷。这两个后来成了他小妾的小女子,也似乎是在陈泰身上使尽浑身解数地争着宠,把个五十多岁的陈肥商整天弄得摇摇晃晃、疲疲软软的。昨日晚间,陈泰又被那两个小妾折腾了半夜。这日头已高了,他还搂着她俩在熟睡着。

  突然卧房门外,有人在急急地敲着门喊:“老爷快醒醒!”

  陈泰睡梦中被惊酲,头昏沉沉的,不由恼火地大骂起来:“妈拉个巴子,你要上杀场了呀!”

  门外的家人也不管陈泰的怒骂,大声说:“皇差送皇上的诏书来了!”

  陈泰一听,赶紧爬起,接着又推了推身边那两个光着身子的小妾:“快起来,帮我穿衣服!”两个小女人也揉揉眼坐了起来。

  在陈泰正在穿衣的当儿,关帷领着几个军校走进了陈泰家中的客厅。

  关帷看着他熟悉的这一切,想着此刻自己手中握着生杀予夺大权,心中充满着一种快慰。正在这时,陈泰匆匆走进客厅,他看见身穿官服的关帷和手握明晃晃钢刀的军校,不禁一愣:“关,关大人,是你?!”说着,陈泰跪了下来。

  关帷看了跪在地上的陈泰一眼,打开圣旨宣读:“皇上诏曰:‘命徙苏州富民实濠州。’”

  “什么,什么濠州?”陈泰没听懂。

  关帷看着陈泰,不耐烦地加大了嗓门:“皇上有旨,将苏州富户全部都迁至凤阳。”

  “什么,让我们全家去那儿?”陈泰大惊,声音发颤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你们太富太肥!皇上可是从小给人放过牛的,他见了你们这些富户,可不会那么喜欢!”关帷看着跪着的陈泰,轻蔑地说。

  陈泰哭丧着脸:“小人可是奉公守法的呀,为什么要小人全家去那种苦地方呀?”

  关帷一声冷笑:“给你说了,你还要问为什么?嘿,你要弄个明白,那就问皇上去呀!我关帷只是奉旨行事!”

  陈泰着人将那几个军校弄到轩内去喝酒时,将关帷单独请到了内室。内室的几上,当日陆德源家的十六只金罗汉,依然灿灿有光。关帷看着那金罗汉,惊异起来:“这是吴江陆德源家的旧物,怎么会到了你这里?”说着,他一只只地点了起来:“怎么少了两只?还有两只哪里去了?”

  陈泰的心思,哪里还在这上面,他哭丧着脸:“这是沈万三着人在我这儿当了,后来留下来的。”说着,他又哀求起来:“关大人,帮个忙吧!”

  关帷把玩着那些金罗汉,看到陆家的旧物,他总勾起一阵对往事的怀旧情绪。那时,他毕竟还在做着娶陆丽娘的梦。他做过陆德源和陈泰两家的管家,相比之下,他对陆德源总怀有一种对父亲的歉疚的感情。然而对眼前的这个陈泰,他几乎毫无故主的情感。此时,听陈泰缠着他要他帮忙,他只觉得不耐烦:“要我给你帮忙,怎么个帮忙法哪?”

  “把我从富户的名单中除去,”陈泰结结巴巴地说着。接着,他指了指那十几只金罗汉:“如果关大人喜欢,那这些你都拿去吧!”

  “把你从富户的名单中除去?!嘿,那苏州谁还称得上是富户哪?”关帷不说金罗汉他要还是不要,尽管出于对旧日的怀念,他很想得到这个被沈万三败家败到陈泰手中的不成套了的金罗汉。

  陈泰又给关帷跪了下来:“关大人,请念旧日的情分……”

  旧日的情分?关帷抬起眼看着陈泰,当日陈泰骂他时的情景一下子仿佛出现在眼前。“别提旧日情分,我倒肯帮忙,一提起旧日,哼!”关帷冷笑了一声。

  陈泰知道,奴才一旦成为主子,那份刻薄是远远有甚于主子的,但此时,全家的命都攥在他的手里,他不想和自己全家的命较劲,于是跪步上前,一手紧抱住关帷的腿,另一手抽着自己的嘴巴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关大人,你就给帮个忙吧!求求你了!”

  关帷坐了下来:“我在你家时,就听说你家有件宝物,能识天之阴晴。当时就想见识见识,可你从来秘不示人!”

  陈泰一愣,接着站起,从柜中取出一天然水晶球,双手呈给关帷。

  关帷接过,看着。陈泰在一旁介绍说:“这个水晶球中有一朵花,晴天,花呈艳红色。若是阴雨天,则花变成暗紫色。”

  关帷看过,将水晶球递还给陈泰。

  陈泰连忙推过:“如大人喜爱,也乞望笑纳!”

  关帷听着陈泰使用了一个极聪明的“也”字,会意地一笑。接着又矫情做作地将球递还给陈泰:“君子不可夺人之美!”

  陈泰连忙将手推了过去:“小人可是真心送给大人的!”

  关帷一笑,将水晶球藏在衣内。陈泰见状,连忙朝站在门外的那两个小妾呶呶嘴。两个小妾会意地点点头,走了进来。

  陈泰轻轻地关上了门,还呆在门外悄悄地听了听里面,然后喜孜孜地走开了。

  这两个“人炉”是关帷离开陈泰家以后陈泰才弄进门的,关帷不认识她们。此时见她们一副淫荡的样子,他当然知道了她俩的来意,因此半躺在床上,目无表情地看着她俩。

  两个小妾进了门后就脱起衣服来,未几,都脱了个精光,两人都像条泥鳅似的滑到床上,接着就帮着关帷除衣脱帽,然后两人都紧紧地搂抱起关帷,在他身上下起功夫来。

  关帷心中一直拒绝着,然而正如他自己说的,过去曾帮着他抵御过多少女人诱惑的陆丽娘的身影已然模糊。不!是死了,消失了。那曾经有过的欲望,也悄然逝去。

  两个小妾本以为关帷是个年轻些的,总比陈泰要强,可未料却也是个半斤八两,手下不由得怠慢起来。此时,关帷感觉到了那急风暴雨后的舒缓。尽管他仍觉得受不了地闭上了眼,但慢慢又悄悄地睁开了眼。看着那两个小女人失望的眼神,他心中忿恨起来。此时,那对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洁白如玉的乳房,像是一个无言的诱惑,他突然使劲地用手指钳住,接着又吮吸起来。也许这吸不出乳汁的行为本身,唤起了他童时的回忆。很快他就又想起了自己母亲的去世,想起自己没有父母的儿时。一阵说不出的怨恨,使他发泄一般狠命咬着口中的那颗略有弹性的乳头。那个小妾像杀猪似的叫了起来。关帷听着那凄惨的叫声,却兴奋起来。

  另一个小妾吓得跪在床上:“大人,饶了我吧!”

  意识模糊的关帷,像头野兽似的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猛地向床上揿着。接着,他嘴里松开那颗乳头,唇边已全是血了。

  “饶,饶……”关帷像发疯似的喊着:“我饶了你们,饶了你们全家!”接着他又疯狂地咬着他抓住头发的那个小妾的乳头。

  这个小妾也叫了起来。

  关帷走了。 

  陈泰的两个小妾,正向陈泰哭诉着,并将自己身上被抓、被咬的地方一一撸起衣服让陈泰看着。看着她们那被咬烂的乳头和身上一处处的青紫斑痕,陈泰显然并不关心这个。这两个“人炉”,是他花几百两银子买来的,不就几百两银子么?只是当他听这两个活物说起关帷要饶了他们全家时,这才真正地高兴起来。

  “这好啊!苏州好多富户都要迁到凤阳去。看来只有我,呆在这儿不会走了!关帷这种小人,嘿,只要给他点小恩惠,他就会放你一码!”

  一个小妾娇嗔地靠在陈泰身上:“老爷,我们被他折磨成这个样子,这才让全家人都幸免于难的!”

  陈泰摸着这个小妾的脸:“好,好,我疼你,疼你们俩!”

  这个小妾愈加得劲起来:“老爷,下次别让我们再去陪这个不是人的野兽了。”

  可陈泰倒是高兴起来:“在我身边,你们不是嫌这个,就是嫌那个的。我对你们再好,你们也不觉得。这下好,让你们尝尝别人的滋味,看你们今后还想不想再去跟别人了!”

  另一个小妾尽管疼痛难忍,但还是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老爷让我们和别人睡觉,这叫我们都难为情死了!谁想到他是这么又咬又抓的呀!为了老爷,我们只得忍受呗!”

  “呸!”陈泰望着她俩,心底里啐了一口。他妈的!你们俩,我还不知道!我不给你们找,你们只怕自己也要找了呢!

  4关帷代皇上召沈万三进京,又把他昔日的主子陈泰打发到凤阳去了。应召的沈万三,第三次来到了京城应天

  关帷来到沈万三家,端坐在厅堂中。

  “关大人,沈万三早在这里等候着大人了!”沈万三对关帷拱手说道。

  关帷也拱手还礼:“沈万三老爷,应天一别,只是走的时候都没辞行一声哪!”沈万三站立一旁,无语。他什么都不好说。

  “没想到,我们在苏州又见面了。啊,哈哈!”关帷一阵得意地说着。突然,他脸色一变,大声地说:“沈万三,接皇上诏书!”

  沈万三赶紧跪在了地上,听着关帷宣读诏书:“苏州富户,朕已着他们迁徙濠州。惟沈万三宣召来京城,建苏州街及廊庑、酒楼、桥梁等。”

  六月债,还得快。跪在地上的沈万三,分明知道上次在勤政殿里和朱皇帝讲的那些,朱皇帝可要他立马兑现了呢!

  关帷宣读完毕,屈尊地将跪于地的沈万三扶起:“皇上召见你,可是对你的格外垂青呢!想必你也知道,苏州的其他富户都要迁到凤阳。惟独对你……嘿!这可是皇恩浩荡呢!”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沈万三又受宠若惊了。

  与其同时,一队军校走进了陈泰家中。

  陈泰慌忙走了出来,他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大人,你们这是……”

  军校看了他一眼:“关大人已向你宣读了皇上诏书,现我等奉命,押你全家即刻迁往凤阳!”说着他挥了挥手,几个卫士上来架住陈泰。

  不是说要饶了我们全家么?怎么还要我们去凤阳?陈泰愣住了。顷刻,他清醒过来,接着就大叫起来:“你们关大人呢!他说……”

  卫士们也不搭话,只是架着陈泰向外走去。

  被架着向门外而去的陈泰,这才知道昔日管家的手腕。他愤愤地骂着:“关帷狗日的,你拿了东西得了人,还这么心狠手辣。你不得好死!”

  骂归骂,可陈泰和他全家人还是被架到了门前河畔停着的一只大船上。

  船上的舱内,挤满了昔日在苏州有头有脸的富户和他们的家眷们。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在这舱里早已是哭成一片。

  木然的陈泰和他的两个小妾以及人们挤在一个角落中。船开了,船上的哭泣声、呜咽声更是乱成一片。陈泰看着扑在他怀中哭着的小妾,呆若木鸡地从舱中望着船外。船外,苏州的古城墙渐渐远去,只剩下那微微倾斜着的虎丘塔,像柄剑似的刺向蓝天。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陈泰想到世代经营着的陈记商号如今已颓然倒下,自己也充军似的被远放到安徽那十年倒有九年荒的地方,不禁潸然泪下。

  陆丽娘从外面回来,神色紧张而匆忙。正在家中算账的沈万三抬起头:“丽娘,你怎么了?”

  “外面现在是哭声一片,苏州许多家富户都已强行被迁往凤阳,有好多人家已避往外地。我们是不是也要未雨绸缪……”

  沈万三胸有成竹地一笑:“皇上和我共患难过,他现在对我,可是另眼相看呢!”

  陆丽娘见沈万三情绪如此大变,惊异地“哦!”了一声。

  正在这时王信听说关帷来过,匆匆地走了进来,打探情况。

  “关帷是来传皇上诏书,皇上让我去应天侍候。”沈万三喜滋滋地说。

  “关帷他来了?”陆丽娘闻说,不放心起来:“官人,有关帷在掺和,我说你还是小心点,最好是隐藏起来吧!”

  沈万三不以为然:“夫人多虑了!再说,这皇命可是难违啊!”

  陆丽娘担心地:“我这哪里是多虑?历史上许多饱学之士,不愿出仕侍候皇上,都是隐居林泉。官人不过一商人,朱元璋要你去侍候什么?这不明摆着要你为他花钱么?”

  “花钱?”沈万三嘿然一笑,“花钱买个太平,这也值!你想想,陈泰那些家伙,想花钱买个太平,都买不到呢!”说着他叹起气来:“那些读书人,想隐居,说走就走。可我,这么大个家业,能都带到山中去隐居么?” 

  一直在旁听着不开口的王信,此时说:“老爷,不要太受金钱之累,夫人说的可是至理名言啊!”

  沈万三看着王信,无语。他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总是怀是一种侥幸。此刻,他甚至认为,皇上和他是患难的弟兄呢。

  王信继续说着:“古话说,伴君如伴虎,朱元璋此人霸气太盛,老爷如果以为花两个钱就能守住这个家业,守住自己的富贵,那当火烧到肚脐眼时,可就太惨也太迟了。”

  “伴君?”沈万三哈哈大笑起来,“伴张士诚,我不也是伴过来了么?现在伴朱皇帝,大不了也是花点钱而已,再说朱皇帝要杀我上次就杀了。如今,他对我这个患难之交,可算另眼相看着呢!”

  苏州那些富户迁徙凤阳,使沈万三产生了一个错误的错觉——他以为皇上念着旧情因而对他另眼相看。

  陆丽娘忿忿起来:“官人,你怎么这么容易把别人都往好处去想哪?”

  “不往好处去想,那往哪儿去想哪?他下了诏书来召我,我能不去么?不去,那样不是更给了他口实么?”

  陆丽娘还想说什么,沈万三阻止道:“我意已决,请别再多说了!”

  陆丽娘:“那你就这么跟关帷去应天了?”

  沈万三点点头:“明天一大早就动身,随关帷去应天!”

  算来,这是沈万三第三次来应天了。前两次都是仓皇逃离的,但愿这次能有个善始善终。

  应天驿馆门前,沈万三和关帷的马车停下,沈万三下了马车。

  关帷在车上拱手:“沈老爷,一切都安排好了,请沈老爷进去安息吧!关某这就去禀告皇上,恕不送了!”

  沈万三也对着关帷拱手:“不用,不用!”

  关帷的马车转过身,向远处驶去。沈万三看着马车渐远,转过身来,向驿馆内走去。

  沈万三在驿馆内住下了。这几天,一直没人来找他,他也不敢贸然乱走动,只是在馆内看书。这天,他还在午睡,忽然门外驿馆的人大声地喊了起来:“沈老爷,皇上诏书到,快起来接旨!”

  皇上的诏书,内容沈万三早知道了。不过是要在应天建一条苏州街,另外建廓庑一千六百五十四楹,酒楼四座,还要造一座铁水桥而已。

  应天的百姓听说苏州来了个财神爷,造这造那的要花几十万两银子,都不知道这个大富翁哪里来那么多的钱。很快,沈万三家中有只聚宝盆、钱用都用不光的传说,又从苏州搬到了南京。其间经过一道道流传者的加工,沈万三被加上了或是神或是妖的神秘色彩。

  5关帷献策,朱元璋将手伸进了沈万三的聚宝盆里。取了钱后,他又要沈万三和他一起修筑应天城墙。沈万三说愿与皇上对半而筑

  建这么一条商业街,对现在的沈万三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

  廊庑、酒楼、铁水桥,几处建筑都在同时进行着。工地上,工匠们在忙着。不远处,朱元璋与关帷在察看着。

  看着那一座座建筑已初步成形,朱元璋不由得暗暗地吃惊,此人财力真是好生了得。他回过头问关帷:“建这几处廊庑、酒馆和桥,可要多少钱哪?”

  关帷粗粗地算了一下:“大约不下五十万两银子吧!”

  “五十万两?”朱元璋只知沈万三富,可到底富到什么程度,却一点数都没有。因此,他问关帷:“你是从苏州来的,这个沈万三到底富到什么程度哪?”

  “据臣所知,他可是从贩私盐起家。后来张士诚进苏州时,店主们纷纷抛售,他又赚了一大笔。他的商号遍及全国。后来,据说他又做起了海外的大生意。起初他被称为苏州半城之巨,后来又被称为一城之巨。老百姓中盛传他家有一只聚宝盆,放金生金,放银生银。至于他富到个什么地步,只怕是财富不下头二十个亿。民间传说他这个东吴巨富,富可敌国!还说皇上也没他富呢!”

  朱元璋脸色阴沉了下来:“哼,我没他富!”说着,他咬牙切齿地:“但我可使他穷!”

  关帷脸上掠过一丝笑:“我说皇上,他有聚宝盆,倒不妨见识见识!”说着,他从衣袋中掏出一枚铜钱。

  朱元璋狐疑地接过那枚铜钱:“如何见识?”

  第二天,朱元璋就在明皇宫内召见沈万三了。

  见着皇上,沈万三照例俯拜着。

  朱元璋似乎宠爱地说:“沈爱卿平身!”

  沈万三喜滋滋地站了起来,他以为是他建苏州街既快又好,皇上要嘉奖他了呢!

  朱元璋看着沈万三说:“沈爱卿,还记得当初在淮西古道上,那位老妈妈将福给了朕,将财给了你吗?”

  见朱元璋又说起那位老妈妈,想起上次皇上的震怒,沈万三小心起来:“小人不敢有忘!”

  朱元璋叹了一口气:“唉,朕,只是有福当皇上,却没有财,贵而不富啊!”说着他看着沈万三:“你呢,有财当了巨商豪富,然却是没有福的,正所谓富而不贵。”

  沈万三心头“咯噔”一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皇上这句话的意思是……”

  朱元璋一笑:“哦,我说的意思是,我只是有福气当皇上,但手头却是太穷!”

  沈万三奇怪地:“这天下物产,难道还不够皇上一人的用度?” 

  朱元璋嘿然一笑:“我一个人能用多少、吃多少?我是说,我当了这个皇上,可这天下,东面的饥荒,西面的变乱,北面的天灾,南面的人祸,这些都要钱,可我这个皇上,却没有!”

  沈万三抬起头:“小人上次说过,小人讨饭时与皇上共过患难,今日富了也愿和皇上共享福!皇上如有用得着小人处,小人当肝脑涂地!”

  “哦,是么?”朱元璋笑笑。

  沈万三点头,不敢再言语,他不知皇上又要怎么了。

  朱元璋看着沈万三笑笑:“民间盛传你家有聚宝盆,放金变金,放银变银。我不知是不是老妈妈送的那只讨饭盆子,兴许是真的得了个宝贝吧!”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一枚铜钱:“这可是我铸的洪武钱,我这个皇帝穷,身上只有这一文钱,我想借你那个聚宝盆放放,也好给我生一点利!”

  沈万三知道,皇上又要向他讨钱了:“不知如何生法,请皇上示教!”

  “我只要以一个月为期,今天是初一,也就是说到三十为止。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等等,每日取对合利。”说着朱元璋朝丹墀下的沈万三扔下一枚铜钱。

  沈万三小心地从地上捡起那一文钱。

  朱元璋出的实际上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用现代数学的表述,就是求2的29次方。在皇宫里时,一来沈万三紧张,不及细算。二来,就是算出了也不敢不答应。他回到应天分号的丝绸店中,拿起算盘算了起来,这时从苏州来到应天管着建苏州街一应事务的王信,也站在一旁看着。

  沈万三停下拨算盘的手,看着算盘上的珠子,吃惊了:“乖乖,一个月后要变得这么多!”

  王信看着算盘,轻声地:“五万三千六百八十七万零九百一十二文。”说着,他拿过另一把算盘算着:“这洪武钱一百六十文重一斤,那就是一万六千文为一石,以石计元,那这笔钱就是三万三千五百五十四石四十三斤。”

  沈万三苦笑笑:“这应天分号十多个店铺所有的钱全都凑起来,也凑不出这个数哪!”

  王信看着沈万三:“老爷,皇上这是在算计你哪!”

  沈万三愁容满面了:“唉,我已答应下了,这也悔不得。”

  “那这笔钱,期限可只是一个月哪!”老成的王信也不禁有些着急了。

  事到临头,沈万三倒是镇静下来:“着人立即就近从苏州、徽州、扬州等分号提款来应天。”

  各个分号都是作为特别提款,将这笔钱星夜送往应天。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沈万三终于为皇上在聚宝盆里放的那一文钱,连本带息地付银了。

  他雇了几十个民工做挑夫,将各处运来的钱,一一挑到皇宫里去。

  “一百二十五筐,一百二十六筐……”关帷和沈万三在一旁逐一清点着。

  沈万三如数付讫,朱元璋少不得要召见一下子。

  明皇宫内,沈万三对着朱元璋跪拜下说:“皇上放在小民这儿的一文钱,每日取对合利,小民已连本带息付讫,请皇上查点!”

  朱元璋看着宫前堆放着的一筐筐的钱,心头倒是愈加忌恨起来,可他依然不露声色地说:“好,沈爱卿真是有信有义,不愧是富可敌国的大商家。”

  沈万三不知皇上这话里面的一丝不快,却面露喜色,高兴地应酬起来:“皇上如还有用得着小民的地方,请只管吩咐!”

  朱元璋一下子抓住他的话头:“沈大官人,此话可当真?”

  沈万三一惊,知道这客套话说漏了嘴,倘若皇上又要放一块金子在自己的聚宝盆里,或者是他又拿一文钱取对合利地要放一年,那自己倾家荡产也付不出了。可话已说出,这又收不回来,只好硬着头皮说:“小民在皇上面前,怎敢信口胡言!”

  朱元璋一笑:“那好,这应天府的城墙太破旧了,你愿意和寡人一起修建么?”

  沈万三倒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修城墙而已。他看着朱元璋,磕了一个头,说:“小民愿与皇上对半而筑!”

  “噢!对半?”朱元璋的眉头一下子皱紧,渐渐地竖了起来。这个竖子,竟是这般狂妄。很快,他又抓住这个机会,一拍桌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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