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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动荡前:“临深履薄,深怀忧惧”

  一、“一行行看下去,一字字改下去”

一九六三年三月,沈从文写散文《过节与观灯》,篇幅不短,发表在四月的《人民文学》上。五月,为三年前去世的林宰平的《北云文集》作跋。林宰平在二十年代沈从文初到北京时即给予鼓励和帮助,沈从文感念甚深,他的跋语把感情隐藏在简洁、朴厚的文字中,未有一句直接道及私人交谊。他还写了一篇《我国古代人怎么穿衣打扮》,收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历史常识》第五册中。

馆里馆外的工作照旧忙乱而且永远也忙不完,他自愿担当“文化服务社问事处干部”的名分,“什么人要什么时,即为从记忆中挤出来”—因为无从保留资料、图片,“一切全靠记忆”。(21;303)比较紧迫的一件事是工艺美术系列教材的审读。六月十八日,沈从文和七个人同上西山看稿子,用去大约四十天。住的地方是香山饭店,正是一九二五到一九二六年间沈从文生活无着,经林宰平和梁启超介绍,来熊希龄创办的香山慈幼院担任图书管理员的地方。现在的房间,似乎由过去的校舍改造而来。“四十年前我在这里住的小房子,至今还未坍圮,有人住下。只是校中到处是荒草,住在这里的人大致也多不知熊希龄是谁了。历史变化之大,真是不可设想。”(21;332)

他在家信里描述了工作的情形:“近来我经常是十二点还不能睡。吃药不甚灵,早上二点醒来,再睡睡,到五点就起床了。五点到八点空气最好,黄鹂也叫得格外清脆好听。这一段时间工作效率非常高,能敌整天有余。总是在两株大松树下去看四十万言稿子,一行行看下去,一字字改下去。”本来这一套书的主审是沈从文和陈之佛两个人,陈之佛去年辞世,沈从文自然承担得更多更重。譬如说最厚的一部稿子是《中国工艺美术史》,一块来看稿的几个人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干脆就让沈从文一个人看。“因为稿子分量重,内容杂,边看边增改用力大,睡得又少,前几天鼻子流了点血,心脏也总是隐痛,不大好办。”“我已看过三次,这是第四回,仔细增改,也易接触问题。”虽然异常辛苦,但他心里还是欣慰,“书用的材料多,写得还不坏,若文化部同意付印,将是中国第一部《工艺美术史》,我这十年学的杂项在这里有了用处,因此多为费点心也应该。前后不过两年,居然有此成绩,比起文学史、美术史前后积累四十多年经验,至今还只能到目前水平,这本书的完成,就可以说实在很不错了”。(21;333—335)经过四次审改,沈从文为这部书稿补充的文字约占三分之一。

从香山回到城里后,出这套书的人民美术出版社不断把将出的书稿送给沈从文审,稿子的麻烦他不怕,还要考虑稿子之外的事,这就有些别扭。譬如一本《图案基础》,沈从文认真写出一些意见,却特意嘱咐出版社编辑把他的意见另抄一份,“作为你们编辑部一点建议……总之不必说是我的意见,免得编者感到扫兴。因为编者是国内唯一专家,自尊心强,自信心高,好意协助不一定需要(有时或胡乱恭维一阵,倒反而能起鼓舞作用)”。(21;340)

还有特别生气的时候。有一本书稿作者强不知为知,自矜发明,不肯修改不说,还把别人所提的意见、建议附于说明文上,加以批驳,理由又没有根据。沈从文给编辑写了一封压不住火气的信,说:“他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态度,和我们有相当距离,彼此无共同点可得。这么夹缠下去,了无意义,费力不讨好。即此打住,还是时候。”“回想一下经过,还是出于‘热心误用’,不免变成‘自找麻烦’。但是也由此增加了点常识,下不为例。……把说明上凡是我们意见删去……” (21;355,358)

家乡有人来信请教“写作问题”—这些年来,倒也碰到过几次这样好意请教的人—真是让沈从文觉得为难:“新的写作方法”,他自知没有发言权;他自己的老方法已经“过时”,唯恐“毒害”别人。所以常常只能简单回复。不过这样的事情确实刺激他去思考、去对照,并会把所想到的跟亲近的人说一说。八月给大哥的一封信里,他的思考就说得清楚而明了:自己写作,“当时只以为文学是个能独立存在的东西(十九世纪看法),不怕用半个世纪努力,也得搞好它,和世界上最优秀作品可以比肩。因此写过卅本书后,还只算是未满师的习作,用一个极普通劳动者工作态度接受各种考验,这么下去,任何技术上困难似乎都自然可望逐渐克服。可是实在太辛苦了一点。而且结果并不好,时代一变,一切努力不免付之东流。反而不如另外有些聪明懂事人,只把写作当个过渡工具,不太费力,从人事交际上多用点心,到如今却得到双丰收!”更显著的对比是,“做一个现代作家,真正是幸福!……大家写什么你也写,文字比较顺,过不多久即可有出路。……过去我们写作,以艺术风格见独创性,题材也不一般化为正确目的,现在搞写作,主题却不忌讳雷同,措辞也不宜有什么特别处,用大家已成习惯的话语,写大家懂的事情,去赞美人民努力得来的成果,便自然可以得到成功!”(21;344—345)

二、“无聊”及其转向

入秋后,政协组织了一次到南方的活动,沈从文和三十多位人大、政协代表委员十月十九日到达广州,住广州迎宾馆。他们先后参观了黄花岗、红花岗、中山堂、农民讲习所、外贸展销、从化温泉、佛山等。二十八日那天,沈从文和同住的蒋兆和到关山月家里大吃了一顿广式菜,关山月和黎雄才二人合作为两个人各画一张画,给沈从文的一张,古松藤萝下面空空的一人骑马前行。沈从文喜欢这个意境,在心里默做诗一首,后面四句是:“桓桓万夫雄,鄙薄泰山封。骏奔千里足,揽辔吾欲东。”因没有人知道他会写字,所以没有题写出来。(21;377)

这一批人后来分两拨,沈从文等老弱的五个,经衡阳短暂停留,三十一日到了桂林,住榕城饭店。从桂林到阳朔,行在漓江上,山水奇秀,让沈从文做了好几首诗。其中把猪也写进诗里,“船上花猪睡容美”,诗情画意中有猪的酣睡,令人称奇。[57]这一组诗编为《郁林诗草》,收入《沈从文全集》第十五卷。

十一月八日,沈从文到了长沙,住湖南宾馆。看了几个湘绣和瓷器厂之外,博物馆看文物花了几天时间:“外室看了内室看,楼上看了楼顶看,只差不曾爬进坟里去看。但已近于这样子作了。因为每天必从一具高及一丈的大型西汉棺椁前走过,上楼时,又必须从两具完完整整战国贵族骸骨边前通过。而到得库藏室时,便简直如被由商到明三千年无数座古坟包围了。看了好多有用东西,对于总的认识是十分有益的。有几点过去推测,全被新接触的出土古物证实了。”(21;394)

天寒地冻在房间里不能外出时,也不能做什么事,便觉得“无聊”。“无聊”,这对沈从文来说可真是难得的体会。在北京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却盼着黄昏快点来临。一切似乎都被寒气冻结住了,“无聊”中的思维却活跃起来,他想象有两个古人一定也曾经历类似的“无聊”:

使人回想起二千年前,同样的阴沉沉天气,贾谊以三十来岁的盛年,作为长沙王师傅,在郊外楚国废毁的祠堂庙宇间徘徊瞻眺,低低讽咏楚辞,听萧萧风声,吹送本地人举行祭祀歌舞娱神节目中远远送来的笙竽歌呼声。生当明时而去帝乡万里,阴雨中迎接黄昏,回到他的长沙王傅所住小屋中时,他的无聊应当是一种什么情景!再想想屈原……就在这种雾雨沉沉秋冬间,终于被放逐出国,收拾行李,搭上一叶小舟,直放常德,转赴沅水上游。坐的也许正像我卅年前上行那种小小“桃源划子”……船在两岸绿雾苍茫中行进,想到国家的种种,听到看到岸上的祝神歌呼和火燎,他觉得好无聊!

思接千古,倘若只为找两个人陪他一起“无聊”,那也不是沈从文了。他的思绪马上转向另一层:“我如再深入些些,把两人本传来作些理会,在这个情形中的必然和当然,以及在那个历史环境中的必然和当然,小妈妈,一定会写得出两个极其出色的新的屈贾故事!我懂得到在这个气候下背景形成的调子应当是什么,加上从二人身世和文章中去简练揣摩,写出来一定会情感充沛,有声有色。不会像陈老写《嵇康》那么带刻板做作气。”—《嵇康》指的老朋友陈翔鹤在一九六二年第十期《人民文学》发表的《广陵散》—他又想到了写作!

接着,“无聊”就被转换成了“寂寞”,而“寂寞”能生长东西,是他早就申论过的,所以他设想:“把我放到一个陌生地方去,如像沅陵或别的家乡大河边一个单独住处,去住三个月,由于寂寞,我会写得出好多好多这种动人东西!……我懂得如何即可感人!在三五千字造成一种人事画面,总会从改来改去作得完完整整的,骨肉灵魂一应俱全的!这是一种天赋或官能上的敏感,也是一种长时期坚强固持的客观反复学习。两者的结合,却又和‘寂寞’关系异常密切。酿酒也得一定温度,而且安静不扰乱,才逐渐成熟!”

他说东阳火腿从规格出发统一制作后,味道变了,旧作法产生的独特风味没有了。小说呢,现在也有差不多统一规格的新方法;在特定条件下,从“寂寞”里生长,是他的老方法。

然后他抱怨了几句妻子:“小妈妈,这就是我说的你能‘看小说’,可不大懂‘写小说’的原因。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写好小说除人事外还要什么作料,以及使用作料混合作料的过程,火候、温度、时间、环境……写批评的人事实上且更加无知。”“你很懂得我的好处,和懂火腿或别的一样,懂的是‘成品’。至于成品是怎么来的,作料如何选择配备,实在不大懂,不好懂。写作中实在大有辛酸!”

“不知是否真有此种可能,即有意把自己和一切隔绝起来一定时期,试试能否恢复我的写作能力。”(21;390—394)—没有这种可能了:十四日回到了北京,按照惯例,参观活动结束后接着就是政协会。他在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四次会议上提交了六个提案,当然都是与文物工作有关的。

三、《中国古代服饰资料》

一九六三年冬季,周恩来总理有一次会见文化部领导时谈起,他陪同国宾看戏,发现历史题材的戏装很乱,和历史情况不符合;还说自己出访,见到很多国家有服装博物馆,有服装史,中国还没有。周恩来问中国有没有人在研究,能不能编印一本历代服装图录,可以作为送给国宾的礼物。在场的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回答说,沈从文在研究中国服装史。

至此,沈从文从一九六〇年开始实施的服装史研究计划出现了重大转折。此前,文化部经文物局,要求汇报这一项工作的进展情况,齐燕铭在看过历史博物馆递交的工作简报后,于一九六三年八月七日致函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希望各方配合让沈从文把多年研究所得贡献出来。

十二月,文化部党组会议正式传达周恩来总理指示,历史博物馆随后建立起以副馆长陈乔负责的领导协调体制,调配美术组陈大章、李之檀、范曾等人给沈从文做助手,按照沈从文提供的图像和实物资料加以摹绘,另有其他相关人员配合工作。书名拟定为《中国古代服饰资料》,编写工作从一九六四年初全面展开。按照时间进度,要赶在十月前出版,向国庆十五周年“献礼”。

如此特别的重视,却让沈从文添了些隐忧,这样的隐忧不能跟别人说,只好向大哥吐露一点:“我的构思基本方法,和一般人又不大同,这些稿又照例得层层送上去,由馆长到部里,且可能还得到中宣部,得迁就他人的意思,说些和本书真正无关的话。或照别人意思,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习惯话,反而把真正研究心得大量删去。这都是相当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虽然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但总的来说他更感到欣慰,欣慰的是原本只能保留在他“个人头脑”中的东西,终于可以“转成为公共的知识”。(21;419)

工作极端紧张,承受着高血压和心脏病困扰的沈从文每天要写几千字,适当引申文献,综合分析比证,做出简洁的说明。他习惯用毛笔,为省去磨墨的时间,就蘸着蓝钢笔水写稿。到四月三十日,隋唐五代部分图文初稿完成,王冶秋先送康生、后送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审查;文物局正副局长,还有文物专家,各提出审查意见。编写小组随后进行讨论和修改。此后的稿件也都经过审查。五月,全书图版的临摹绘图工作完成。六月六日,历史博物馆和中国财经出版社联席会议研究出版问题。七月四日,全部文稿和图版交付出版社,文字约二十万,正图二百幅。

还在编撰工作结束之前,有关领导就请康生题了书名,请郭沫若作序。郭沫若写了两百多个字,文末注明的时间是六月二十五日。

七月一日,沈从文写了“题记”。

完成了这件大事,沈从文七月下旬到大连休养,随身带了三十万字工艺美术类教材的书稿审改,接续上了因编纂服饰资料而搁置的工作。

九月,《中国古代服饰资料》付印在即,沈从文写了一篇简单的“后记”,署名历史博物馆;编写小组召开最后一次工作会议,讨论“后记”。参与此书工作的李之檀记得这次会议:“当时社会上正在讨论毛泽东主席关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舞台’的批评意见,所以在这次会上也有人提出图版可否按身份等级排列的问题,以突出劳动人民形象在书中的地位,并指出当时《中国通史陈列》中的帝王将相都已做了修改,编书不能不注意中国问题。”[58]也就是说,要按新的政治要求,对全部书稿进行修改。已经完成打样、只等着印刷的这部书,就这样出乎意料地突然中断了出版。

说是出乎意料和突然,只不过是就这一件事而言;如果稍微看看当时政治形势的变化,其实也会觉得这样的结果几乎难以避免。六月二十七日,毛泽东在《中央宣传部关于全国文联和所属各协会整风情况报告》的草稿上,作了关于文学艺术的第二个批示[59];七月二日,中宣部召开文联各协会及文化部负责人会议,贯彻批示,再次开展整风。与此同时,现代戏—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驱逐出舞台的革命文艺—“样板”化的意识形态工程,大幕正轰轰烈烈拉开:从六月五日到七月三十一日,文化部举办的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在北京举行,演出了《红灯记》、《芦荡火种》等三十多个剧目,江青七月在演出人员座谈会上做了一个著名的讲话。江青的讲话虽然是三年后才冠以《谈京剧革命》的题目在《红旗》杂志发表,“样板戏”的说法也是三年后才正式确立,但黑云压城,风雨欲来,大动荡的先兆已然清清楚楚了。

年末,在参加政协第四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前两天,沈从文写信给大哥说眼下形势:“乡下‘四清’,城市‘五反’或‘社会主义革命’‘文化运动’都在分别作试点进行,有的教育单位已到初步激烈情形,照趋势说又像有过去反右情形,明日发展,一时还难明白。” (21;432)

四、“临深履薄,深怀忧惧”

一九六五年一月,陈翔鹤(1901—1969)的历史小说《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受到激烈批判:《文艺报》第二期发表颜默《为谁写挽歌》,《文学评论》第一期刊出余冠英《一篇有害的小说—〈陶渊明写挽歌〉》。陈翔鹤不仅是沈从文二十年代早期即结交的老友,一九五四年从四川调北京以后又常相往来,并且在他担任主编的《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副刊上发表了沈从文多篇文章。

对陈翔鹤和他的朋友们来说是件大事的批判,对于一九六五年来说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开头:接下来,新编昆剧《李慧娘》、电影《林家铺子》、戏剧《上海屋檐下》、电影《不夜城》等一一被当作“毒草”揪了出来。到十一月十日,最重要的批判终于出笼:姚文元在《文汇报》发表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二月和三月,沈从文接连给巴金去了两封信。这两封信《沈从文全集》未收,是二〇一三年才整理出来发表的,和他给巴金的其他信一起刊登在《收获》杂志第一期上。二月二十四日的信很长,说到不少事情:《英雄儿女》(根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的电影)前后看了三次,觉得导演对于战事处理还不大真实,“不让战场上见有中国死去兵士”;“女孩子和哥哥相见一场,看相片时,也不大像兄妹情形,却近于小情人。女孩子唱歌,歌词不大谐调。不过总的说来还是很好的,我们一家人通觉得好!”自己搞的服饰资料,“将又成夭折废品”;听说上海旧书店卖五四以来著作,“望蕴珍有便时,为我注注意,若可以买得商务及开明版《湘西》、《湘行散记》各一二本,和初版《边城》二本、《月下小景》(现代),及良友版《从文习作选》,为我买一下”,“想就这些本子作点注解说明,将来留给孩子们看看,也可以多知道些事情”。

但这封信的重点却不是这些事情,而是汪曾祺的工作。汪曾祺改编《芦荡火种》大获成功,沈从文也高兴,但他总觉得汪曾祺应该“趁精力旺盛笔下感觉敏锐时”去写短篇小说。“听说近年山西年青作家多有模仿赵树理趋势,河南作家又以能仿李准为方向,湖南则周立波笔调成为年青作家学习对象,此外都不大懂,也不好学。这么下去,哪能够有希望突破这几位大作家所立下标准,得到更大成就?照目前学习方法,外来的既不好学,学来也不抵用,五四以来的又不受鼓励阅读,仅只学赵、李、周诸公,求文艺上有些新光彩,恐怕不容易。从大处看,我倒觉得若有机会让曾祺各处走动几年,写几十个短篇,把旺盛精力用到些新的短篇试验上去,对国家为经济……若继续束缚在一个戏团里,把全部生活放到看戏中,实在不很经济。”沈从文在汪曾祺不知道的情形下,去托老朋友巴金,有机会“为安排他今后工作”出点力,他自知自己没有这种影响力,却操心“如何充分发展”汪曾祺的长处。“曾祺今年也四十多了,使用他也要及时!在剧团中恐难于完全发挥他的长处!”

三月八日,沈从文再次致信巴金,这才明白自己的操心是一厢情愿:“涉及汪曾祺事,昨闻已经和赵燕侠等廿人去四川重庆渣滓洞体验生活,准备编写‘红岩’新京剧。这一二月后即来沪演出。这种光荣任务,当然十分有意义。而且听说他十分高兴就新戏革命中贡献出终生精力。组织既重视此工作,他本人又能和团体中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生活打成一片,工作中尚可充分发挥所长,所以我前信中说的希望他改写短篇小说,真是愚腐主观见解,十分可笑!”信末感叹:“我们用过去习惯眼光来看现在小说,希望现在小说能如过去情形启发读者,是我们太落后的观念。我的落伍真是太可怕了。”[60]

张兆和四月份和同事到上海的南汇、青浦等地调查农民故事会活动情况,前后约一个月。这个调查当然与毛泽东对文学艺术的第一个批示有关:中宣部文艺处编印的《文艺情况汇报》登载了一份柯庆施抓曲艺工作的材料,材料说,上海市委抓评弹的长篇新书目建设,抓故事员在市郊大讲革命故事;毛泽东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在材料上作了批语。[61]张兆和调查活动结束后,五月和昆山亲家母同车到京,亲家母是来照顾临产的张之佩。沈虎雏和张之佩前年结的婚,两人在同一个工厂工作。沈家添了一个叫小红红的女婴,做了奶奶的张兆和却在九月中旬被派往京郊顺义农村,参加“四清”—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工作紧张,气氛也紧张,她匆匆忙忙给沈从文写简短回信,末了嘱咐,家里不同的人给她写信,“最好装在一个信封里寄来,已经有人说我‘家信频繁’,虽属笑话,也应注意”。 (21;483)

沈从文所在的政协小组,“一星期三次学习,思想改造为主”。历史博物馆决定对《中国古代服饰资料》进行修改,安排另外两个人去做,得删除一部分,增加一部分,“事实上还是得我动手,才能掌握轻重分寸。工作可以作的还相当多,而真正得力的助手却无人,真是无可如何”。 (21;449, 450)“真正应和了庄子说的‘劳我以生’,殊不知如何来‘佚我以老’,或许来不及佚我以老,即将忽然要‘息我以死’了。可惋惜的还是学了许多,事作不完,不应当草草报废!” (21;456)

五月四日,给程应镠写信说到眼前的事:“这里北大史学系副主任周一良正在率领师生于海淀区掏粪,一定要这么作才算是思想进步,我目前就还理解不够。我可能实在已落后到一个程度,总依旧认为目前明明白白编的通史不过关,涉及劳动人民创造世界,务虚说似乎头头是道,一具体,究竟生产上创造些什么,艺术上又有什么成就,却不知道,即知道也并不落实,近于人云亦云。一个五十多岁的专家,不针对本业,改正学习方法和学习态度,来填补研究上的空白点,突破目前空疏处,来写写既有崭新观点,也有崭新内容的通史或论文,使亿万人得到启发并更正确一些明白国家过去,完成本门责任,却避重就轻,满足于形式上职业平等,把相当困难的专业上的‘深入’和‘全面’,诿给未来一代,也不能说是识大体,而又能‘坚持真理’!” (21;454)

他自己要消耗剩余的生命到本业上,却那么举步维艰。八月二十日,他给馆长龙潜写了一封短信:

龙馆长:

我身体已不大抵事。主要毛病是心脏冠状动脉硬化,四肢和头部供血不足。局部头痛转成定型。读书一会儿即感疲倦。记忆力和文字组织力,都显明在逐渐衰退中。手足无力,走路时举步易失确定性。白天读小字书眼目易模糊,头部沉重,得躺躺,躺下也并未即减去头部压力。晚上睡醒,头部常发木……种种征象,多证明和心脏机能衰退供血不良问题有关。求好转似已无可希望。只是如能保管比较得法,或可以稍延缓自然的进展,不至于突起恶化,或中风瘫痪,或发生更糟事故。照近一月趋势看来,一切似还照自然规律在慢慢进展中,无可奈何。

目前《服装资料》稿,已照你所说及王主任意见,将应加的由大章等分别绘出加上,文字部分也照各方面意见应改的改,能删的删,待大章等将新图绘出后,我再用一星期时间仔细排定秩序,使文图相互关系不致错乱,即可上交审核。初步工作,九月内总可告一段落。完结后再看馆中需要,安排工作,或整理绸缎,或先将部中上次约全国工艺美术教师分别执笔编写几部工艺史稿,和丝绸、漆、瓷专题教材,由我审定待印稿件,为抢时间一一看毕。工作作完,再说休息。是否能较好的完成这个任务,一切也只是尽力为之。我曾于上月给刘白羽部长写了个信,谈到这几部稿子,如何看,如何改,工作效率会比较好些的意见。是否有必要这么作,将看部中对于这些教材要求而定。(我的点点常识,若用得上,自然应努力作去,若用不上,也只好交由后来高明去作,总之心已用到!)

我希望能有机会到一中医疗养所住十天半月试试,看看有无转机,也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一种打算。 (21;462—463)

九月十八日,沈从文致函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提请采取措施抢救上方山庙里所存一万七千册明正统《大藏经》。他建议成立各方面人员构成的工作组,而他自己专看装裱经面和包袱锦材料,记录品种花色。明锦是他从事文物研究一开始就关注的,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多少同道。得知有这么些锦缎材料在深山中饱蠹鱼销蚀,他自是心痛。

形势却越来越不是关心什么花花朵朵、绸子缎子的时候,九月二十五日,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说:“我这两天听了二报告,一政协传达,一文化部新部长(馆中传达)……同是要政治挂帅,定工农兵方向。”馆里要设政治部,已有三人来蹲点。可他还老是坐在桌前改服饰资料的书稿,“十八万字尽日在脑中旋转,相当沉重”。这是一种无望的努力,他心里其实明白结果会怎样,但就是不甘心,不肯放弃。“只怕遇到批评家,从图像,从文字,都必然可挑出百十处错,也无从辩解。不得已最后付印将说明全删去,亦复可能。因为图省事,并且亦真正省得麻烦也。最担心的是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明白内中得失。”“想来担心怕人。只能尽力之所及作去,不求有功,但愿无过,能无过,就很不错了。”(21;480—482)到年底,稿子还在赶改,不过,“我已早把出版理想放弃,只老担心将来出乱子……”“科学院社会科学各部门,正在大举讨论吴晗关于海瑞戏剧和姚文元、戚本禹文章,就趋势言,将比谈‘中间人物’和《早春二月》人数还广泛。……我近来搞的一行,……也极容易成为‘厚古薄今’。”(21;505, 506)

十一月中下旬,政协“开门学习”,沈从文跟随活动参观了京郊的南韩继地方农业、焦户庄地道战遗迹、石景山钢铁厂。参观地道战遗迹时,他注意到,“同行的多历史人物,计有溥仪皇帝,和蒋名下大小带兵官二十来位。(我试为估计了下,大致管过一百五十万左右大兵!)”

景德镇陶瓷十一月来京展览,沈从文给报纸写了两篇介绍短文。此外,这一年没有发表别的文章。此后十四年,他也没有发表任何文章。

这一年收到日本汉学家松枝茂夫来信,这位从三十年代起即翻译沈从文作品的研究者,打算翻译他的“全集”。沈从文一直没有答复,也无从答复。至于纽约出的一本中国文学选(A Treasu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 A new Prose Anthology including Fiction and Drama, New York: Appleton-Century, 1965)收了《龙朱》,那更是何其遥远世界里的事情,与眼下的处境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当然,可能的情况是,沈从文根本不知道。

沈从文给程应镠的信里说:“照理到了这个年纪,应活得稍稍从容点,却经常在‘斗争’呼声来复中如临深履薄,深怀忧惧,不知如何是好。” (21;490)

注释

[1]傅汉思:《我和沈从文初次相识》,《沈从文印象》,孙冰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171—172页。

[2]《今日文学的方向—“方向社”第一次座谈会纪录》,《沈从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7卷,290—291页。

[3]沈虎雏编:《沈从文年表简编》,《沈从文全集》附卷,2003年,38页。

[4]梁思成、林徽因:《复张兆和》(19490130),《沈从文全集》第19卷,12—13页。

[5]张兆和:《复沈从文》(19490201),《沈从文全集》第19卷,14页。

[6]张小璋(张以瑛):《流不完的思念泪》,《水》复刊第23期《兆和纪念专集》, 2003年9月。

[7]《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的编者注释,《沈从文全集》第27卷,37页。

[8]张兆和:《致田真逸、沈岳锟等》(19490402),《沈从文全集》第19卷,22页。

[9]沈虎雏的《团聚》一文写及此事。此文最初发表时,所记会见时间可能有误,后作修正,修订稿收入《老北大宿舍纪事(1946—1952):中老胡同三十二号》,江丕栋等编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348—375页。

[10]《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是李辉2007年发现的,重刊于《书城》2008年第1期,杂志同期刊出李辉《转折之际—关于新发现的沈从文致黄永玉的信》。此处据《书城》重刊文引。

[11]汪曾祺:《沈从文转业之谜》,《晚翠文谈新编》,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234页。

[12]《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的编者注释,《沈从文全集》第27卷,37页。

[13]汪曾祺:《与友人谈沈从文》,《晚翠文谈新编》, 160—161页。

[14]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5页。

[15]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印象》,孙冰编,182页,183页。

[16]沈虎雏:《沈从文年表简编》,《沈从文全集》附卷,42页。

[17]孙机:《〈中国古舆服论丛〉增订本后记》,《中国古舆服论丛》,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507页。

[18]王景山:《关于丁玲的两篇遗作》的附文之一《一九五一年五月十日,丁玲所作“如何迎接新的学习”报告》,《长城》2005年第4期,186页。

[19]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北京:开明书店,1951年,236—237页。

[20]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238—244页。

[21]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3页。

[22]张兆和:《致沈从文》(19610623),《沈从文全集》第21卷,76—77页。

[23]黄永玉:《这一些忧郁的碎屑》,《沈从文印象》,孙冰编,212页,213页。

[24]沈虎雏:《沈从文的从武朋友》,《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

[25]黄永玉:《这一些忧郁的碎屑》,《沈从文印象》,孙冰编,214页。

[26]关于沈荃生平经历,参见李辉:《破碎的将军梦—记沈从文和其弟沈荃》,《人生扫描》,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29—49页。

[27]丁玲1955年11月22日致刘白羽、严文井的信里提到此事。此信现存故宫博物院档案,信文见郑欣淼《新发现的沈从文、丁玲书简》,《文汇报》“笔会”版,2005年5月16日。

[28]沈虎雏:《团聚》,《沈从文印象》,孙冰编,270页。

[29]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印象》,孙冰编,184页。

[30]王口述,见《章服之实》,王亚蓉编著,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41—42页。

[31]王口述,见《章服之实》,王亚蓉编著,43页。

[32]故宫博物院保存了一份沈从文工作调动的档案,包括文物局《调沈从文到故宫博物院工作通知》和沈从文、丁玲、刘白羽、王冶秋及中国作协党组的信函。对这份档案的介绍和沈从文调动议程的详细叙述,见郑欣淼:《新发现的沈从文、丁玲书简》,《文汇报》“笔会”版,2005年5月16日。

[33]参见袁鹰:《胡乔木同志和副刊》,胡乔木特意叮嘱“一定要请沈从文为副刊写一篇散文”。《我所知道的胡乔木》,《胡乔木传》编辑组编,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年,194—197页。

[34]张充和:《三姐夫沈二哥》,《沈从文印象》,孙冰编,155—156页。

[35]程怡:《父亲、叔叔和那个时代的人》,《书城》2004年第8期。

[36]鲁迅:《论照相之类》,《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卷,187页。

[37]毛泽东的讲话在1957年6月19日《人民日报》正式发表时有重大改动,标题也改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38]《收获》创刊号《发刊词》,文末有写作时间:1957年6月24日。创刊号7月24日出版。该杂志由巴金、靳以主编,出版者为人民文学出版社。

[39]涂光群:《沈从文写〈跑龙套〉》,《中国三代作家纪实》,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273页。

[40]沈从文这份创作计划原稿存中国作家协会档案。

[41]张兆和:《致沈从文(19570811)》,《沈从文全集》第20卷,183页。

[42]《沈从文全集》关于《中国丝绸图案》的编者说明,第30卷,2页。

[43]沈从文这里所说的文学史,应该是指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初版,此后多次印行。丁易于1954年去莫斯科大学讲学,数月后病逝于莫斯科。此书是由在国内外讲课的讲义稿修改而成。有意思的是,这本书的英译本A Short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最新出版时间为2010年8月,北京:外文出版社。

[44]我们无从考察这本书的读者情况,但这样的一条信息,有点意思,不妨记在这里:这本书有个比沈从文还“老”的读者,即一贯欣赏他作品的周作人,他在1957年12月18日给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松枝茂夫的信中说:“近又见《沈从文小说选》,颇有废名之作风,而无其晦涩之缺点,故亦寄阅。又废名等人近亦有小说选之出版,日内亦拟寄奉。”《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小川利康、止庵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256页。早在1938年,东京改造社就出版了松枝茂夫翻译的沈从文小说集《边城》,收九篇作品;1954年东京河出书房出版《现代中国文学全集 第八卷 沈从文篇》,译者是松枝茂夫、冈本隆三、立间祥介,收小说、散文十一篇。

[45]沈龙朱口述,见刘红庆:《沈从文家事》,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300页,301页,302页。

[46]沈龙朱:《我所理解的沈从文—话说“思”与“信”》,《文艺报》“经典作家专刊”, 2011年5月16日。

[47]凌宇:《风雨十载忘年游》,《沈从文印象》,孙冰编,128页。

[48]黄永玉:《这一些忧郁的碎屑》,《沈从文印象》,孙冰编,221页。

[49]关于沈从文与故宫的关系以及他在故宫所做的多种工作,详见郑欣淼:《沈从文与故宫博物院》,《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1期。

[50]颜家文:《沈从文与九妹》,《文汇报》“笔会”版,2011年10月23日。

[51]汪曾祺:《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晚翠文谈新编》, 147页。

[52]周汝昌:《沈从文详注〈红楼梦〉》,《文汇报》“笔会”版,2000年8月15日。

[53]沙汀:《沙汀日记选(1962年4—5月)》,《新文学史料》1988年第2期。

[54]本刊同人(邵荃麟执笔):《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批判和今后的方向》,《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香港生活书店,1948年3月。

[55]赵树理:《在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赵树理文集》第4卷,赵树理著,北京:工人出版社,1980年,1710—1722页。

[56]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134页,142页,145页,146页,149页,237页。

[57]参见荒芜:《沈从文先生的诗》,《沈从文印象》,孙冰编,80—85页。

[58]李之檀:《沈从文先生在历史博物馆》,《永远的从文—沈从文百年诞辰国际学术论坛文集》,667页。此文集没有正式出版,由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所等单位编,向成国等主编,2002年印制。

[59]毛泽东:《对中宣部关于全国文联和各协会整风情况的报告的批语》,《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91—93页。

[60]沈从文:《沈从文书简》,《收获》2013年第1期。

[61]毛泽东:《关于文艺工作的批语》,《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436—4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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