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坊
传记文学

首页 > 调查牛群 > 十一、庄子情结

十一、庄子情结

  蒙城是庄子故里。

  说到庄子,必然想起老子。老子是中国哲学的开山鼻祖,其学说不仅在中国有着巨大影响,而且一直影响到西方世界。德国哲学大师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对孔子、孟子讲得很简略,只是一笔带过;而对《易经》,尤其是对道家的老子却很重视,并专门讨论了《老子》中的“道”和“无”。生活在战国中期的庄周,发展了老子的思想,成为东方古典哲学的大师。

  有的学者曾把黑格尔和庄子进行过比较,惊奇地发现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和“纯粹的‘有’就是‘无’”的思想,和庄子在《齐物论》、《大宗师》中,提出的“道”象“真宰”、“以无为首”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等观点如出一辙。于是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观点:老子的思想既直接地影响了中国的古典哲学大师庄子,又间接地影响了德国的古典哲学集大成者黑格尔。东西方两位哲学大师的学说“具有同宗共祖的血缘关系”。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和“纯粹的‘有’就是‘无’”的思想,应当溯源到古代东方中国的老子!

  对于庄子、庄子的学说、庄子的思想,牛群过去在书本上接触过一些,但他真正受庄子文化的影响,产生浓厚的庄子情结,还是在他当了蒙城副县长以后。

  牛群离开北京的时候,小容向牛哥讲起了她拜访过的那个年轻人。她说:“张真虽然年轻,很有抱负,不仅画画具有一定的水平,对庄子的研究颇有独到之处。遇到事儿,听听他的见解,对你肯定会有帮助。”

  牛群从善如流,到了蒙城第二天晚上便悄悄地走访了张真。

  一见面,牛县长就向这个青年人发难:“你能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我什么是庄子吗?”

  张真看了看牛群,既无明星的“清高”,也无县官的“架子”,着装朴素,笑容可掬,问话单刀直入,却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面对明星和县长,小伙子无法回避他提出的问题。

  蒙城庄子祠张真也笑了笑,认真答道:“你叫牛群,你也属牛,那就讲庖丁解牛吧!”

  牛群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想,这家伙出口果然不凡。

  张真眼睛盯着牛县长说:“庄子笔下的庖丁,解牛如同跳舞,潇洒而又自如。‘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也。’他依着牛体,只需轻轻一割,牛就‘霍然已解,如土委地’了。何其传神,何其壮哉。  对于庖丁,宰牛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当把牛分解完毕之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那分得意悠然的样子,似乎获得了美的饱尝。连一旁观看他解牛的文惠君也再三发出‘善哉’之叹,的确是够动人的了。庖丁之所以为庖丁,是因为他解牛有数,熟能生巧吗?不是的,‘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也。’技术是次要的,道才是首要的啊!庖丁解牛得道,是长期体验的结果,他一开始看到的是活生生的全牛,三年后看到的只是牛的结构,再后来根本无须眼看,凭着‘神遇’便可游刃有余。?

  讲到这里,张真话头一转,“庄子解牛,也是解你呢。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经济有经济的发展规律。你来蒙城当县长首先要讲‘道’,热情和影响都在其次呢!”

  牛群被张真的话打动了,他拿出相机为小伙子拍照……

  牛群日记摘抄之七

  牛群读《庄子》

  2001年2月15日星期四晴于蒙城(上任第四十九天)

  蒙城是庄子的故里。

  我将在这儿折腾两年,不读读庄子,一是累,二是亏,也怕日后被人耻笑。

  我请了一位教师,姓张名真,只有二十八岁。

  老师年轻,却嫌老道。

  只要在蒙城,我每天听课两个小时。

  我原以为庄子难懂,老师给我上课的第一天,我就全明白了。第二天我跟老师打个平手儿。到第三天,我开始给老师上课,老师一脸惊喜。我问:“我是不是太聪明了?”老师说:“是。”我又问:“我这属于哪一类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只好“难得糊涂”地继续听课。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聪明儿者必然要抖小机灵儿,不让我显示,是件很难受的事儿。于是,才有了这篇日记。 

  戏论“真伪”——牛眼看庄子之一

  庄子不言是非,只讲真伪。

  庄子以为没有是非,只有真伪。

  他说:窃钩者贼,窃国者侯。

  在庄子眼里,偷钩的是贼,偷国家的便叫皇上。本质并无区别。

  这提法儿扎眼。想来也是一番理论。惟走近庄子,方知此言并非庄周本意。这是后话,另篇再叙。

  既然庄子不言是非,只讲真伪,那么,今天我也就先不言是非了,只讲真伪。

  庄子认为:天地万物,只有真伪。

  哇赛!英雄所见略同!

  何为真?何为伪?

  真就是真的,真实的,真实存在的;

  伪就是假的,假象、假意、假判断……非真即假。

  我准备从三个层次高屋建瓴地把真伪归归类。

  一、 表象真伪

  我到蒙城当官儿,乡亲们一看,嬉笑开颜:牛群来了。这不是牛群嘛!这就是真的,判断真实。

  我在蒙城干了两年,弄得民不聊生,连所有县里的领导都是吃不饱穿不暖,想腐败都没什么可腐败,我走的时候,全县一百多万人得送行啊,一人提一个棍子,指着我鼻子骂道:冯巩,这两年你把我们害苦了!你说冯巩冤不冤?这就是伪,判断失误,认错人了。 这种现象,生活当中其实不少。只是此类真伪,天黑之前应不难分辨,所以本篇论文,点到为止,不再阐述。

  二、 本质真伪

  由表及里,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和天黑天亮,点不点灯就没多大关系了。

  还说我当官儿。

  为什么当官儿?为什么大老远从北京到蒙城当官儿?

  这是我自己和别人一定要问为什么的问题。

  我说我是为回报老百姓的厚爱,帮老百姓致富。这就属于本质范畴的事儿了。

  假设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儿,换句话说,就目的而言,假设我的本质是真的,那么所有与我表白相悖的判断就统统是假的了。

  虽然判断者的判断是假的,却不能推理出判断者的本质是假的。

  比方甲某说:“牛群不是为老百姓,只为炒作自己。”

  假如我的本质是真的,那么这个判断就是假的。

  如果由此我便得出“甲某是在恶意攻击我”的结论,那我的判断又假了。因为我是在重复甲某的不顾本质,只看表象的假判断过程。而甲某的本质是真的,恰恰是替老百姓担忧。

  这类真伪识别,不必劳神,交给时间就是。

  假的判断,随处可见。

  先说民间。“疑人偷斧”比较典型。好在假判断者,只是心里想想,并未付诸行动,无伤大雅。 如果造谣中伤,群起而攻之,像阮玲玉之类就会感到“人言可畏”,“舌头底下压死人”。她不是但丁,不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选择以死了之,趋于必然了。

  说是真金不怕火炼,这得看怎么炼,用什么炼,浇上点儿“王水”炼炼,金子照样分解。冤假错案逼人致死,古往今来,不乏其例。

  再说官场。仕途升迁,靠的是政绩。于是有人报喜不报忧。他一个人政绩假也就罢了,若上司信以为真,便又连累了几个作假人。一级一级假上去。就说人人本质为真,心是好的,然源头假,并不存在,这条河说得再大,还真能入海不成? 其实这类事儿不难解决,只要调查一下。“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调查还要真调查,兼听则明。

  最后再说说国家。我当红卫兵的时候,学校所有的老师,我都批斗过,虽然没动过手,却是发自内心的阶级仇恨。仅就保卫毛主席而言,我的本质是真的,但对老师们封资修的判断是假的。其后果,世人皆。整个民族的灾难,我大可不必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但对每一位老师身心的摧残,我应有一份永远的内疚?

  本质的真伪,核心是自己本质的真伪。

  自己真,不怕假的。

  自己真,便不易被假象欺骗。

  自己真,更不会以假骗人、害人。

  自己真,朋友就会越来越多。

  自己真,就会活得有滋有味儿……

  三、规律真伪

  其实庄子从未提及“规律”,也就无“规律真伪”可言。

  我理解庄子之道,大道乃天地万物大自然的根本之道。似乎大自然的根本的规律只是道中一二。

  咱没庄子的境界,再说论文总要措词表述。我要张嘴闭嘴“大道”、“大道”,这词儿太玄了,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感觉不到,我就快成骗子了。

  还是委屈一下庄子先生,您的大道就权当是大自然的根本规律吧。

  人类只是大自然中的一小部分。

  所以,大自然的根本规律,自然包括人类的根本规律及人与自然的根本规律。

  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

  我们生活当中大量面对的是这些问题。

  还以我当官儿为例。

  假设我当官儿目的正如我所表白“为了老百姓”是真的,那么,同时便有了另一个真:我能当好官儿的大前提是真的。

  关于能不能当好这个官儿,可就看我能不能按当好官儿的根本规律办事了。

  搞政治,遵循政治的根本规律;

  搞经济,遵循经济的根本规律;

  搞科技、搞管理、搞外交、搞教育、搞文化、搞环保……

  说到底,还是要遵循大自然发展的根本规律。 

  我这里特别强调的是“遵循”二字。

  对根本规律而言,只能遵循,不可违背,不可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懂了这点,便懂了“人定胜天”的幼稚。

  懂了这点,便懂了人类为什么因污染而受到惩罚。

  大自然的根本规律是永恒不变的。

  以后谁要说自己又发明了一个什么新规律,可千万别信。

  在规律范畴实在应把“发明”一词,改为“发现”。

  如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不应该授他“发明奖”,只能授他“发现奖”。

  人类之所以持续提速发展,就是因为有不断的新发现,越来越符合大自然的根本规律了。 

  天地之间,惟根本规律是真,违背规律便是假。这就是庄子“规律真伪”的诠释,当然是我强加给庄子他老人家的。

  刚读了几天庄子就敢写论文的不多,我算一个。现在我深深地体会到:不光无私者无畏,无耻者可能更无畏。

  我把今天的日记交给张真:“这是我第一篇关于庄子的论文。请给予必要的鼓励。”

  老师看了并未吱声,提笔写了两行字:

  “渴了就喝,饿了就吃,何苦较真。

  斤斤于表象,本质,规律,不觉得太迂了吗?”……

  牛群先后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大学,是相声表演艺术家,也是摄影家,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文笔,我们从他的日记中已经领略到了。但他依然勤奋好学,不耻下问。他一本正经地拜张真为师,经常抽出时间听他讲庄子,对于一个大牌明星来说,这不失为一段佳话。

  庄子是蒙城最有价值的文化资源。自从牛县长上任,不管在什么场合,也无论面对哪家媒体采访,他是必谈庄子。他的庄子情结很浓很浓,言与行似乎都沾有一些道家神韵。他说,庄子思想现在风靡西方世界,而在台湾,对庄子的研究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和深度,海外早有人呼吁在蒙城建立“庄子学院”,到时候全世界热爱庄子的人都会到这里来朝拜,这对吸引外商投资、改善投资环境都会起到极大的作用。

  庄子祠

  在他的积极倡导下,蒙城县人民政府已约请国内著名的设计师(当然是牛群请的),为蒙城设计一个“庄子故里园”。庄子故里园的建设也是不要蒙城政府投资,靠吸引外资来建。建成之后无疑将成为蒙城发展旅游的支柱之一。牛群多次向我谈起,庄子这块大文章他是一定想法做好的。只有把庄子文章做好了,蒙城那块热土才真正能热起来。

  牛群和蒙城的党政领导是有眼光的。蒙城是庄子故里,涡阳是老子故里。两座县城相距只有四十公里,实际上涡河流域已经形成一条道家文化旅游线,“庄子故里园”无疑是这条旅游线上的明珠。

  庄子这块大文章做起来并不容易,一要资金,二要时间。可在牛群特教学校,庄子却被牛群和张真用“活”了。

  上帝关上一扇门,必然打开一扇窗。 牛群信奉这个理,他认为聋哑孩子似乎多长了一个心眼,比起正常孩子就是聪明一点,有些方面的特殊才华是与生俱来的。比如那个弱智的舟舟,不识数,更不识谱,但他只要拿起指挥棒,往交响乐团面前一站,甚至可以指挥《命运交响曲》,他这个“天才指挥家”已经享誉国内外,成了“世界名人”。

  那么,特教学校的这些孩子也有潜在的特长吗?如何帮助他们推开命运的另一扇窗户呢?那扇窗户即便是沉重的,也要去“推”呀!牛群参观上海、杭州、广州等地的特教学校有一个惊奇的发现,很多聋哑孩子都喜欢画画,而且的确画得不错。他想到了那天视察时几个孩子的画,于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在牛群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应该在特校单独开办一个美术班,选些有潜质的学生加以培养,让这些孩子的潜能得到超常发挥。特校要有特色,特教也应该有特殊的教学方法。

  牛县长想到了张真。

  张真1995年毕业于安徽大学美术系,分配在省城一家报社工作。由于他酷爱艺术,安贫乐道,便主动辞了职,回到老家蒙城,钻进“逍遥楼”,潜心他的美术创作和庄子研究。勤奋是最好的老师,几年下来,他的山水画已经很见功力,得到许多名家首肯。

  牛群拜张真为“师”,听他讲庄子。交往中发现这个小伙子不仅有才华,也很有毅力。便决意请张真出山,来创办特教学校的美术班。小伙子对庄子有独特的见解,他想叫他把庄子的学说融会到教学中去。

  那是2001年8月的一个夜晚,牛县长处理完公务已经是23点了,又把张真约到漆园宾馆。尽管倦意布在脸上,他依然兴冲冲地招呼小张:“你做好思想准备,我俩今儿可能要聊个通宵。”

  张真笑道:“我乐意奉陪,只是牛县长太累了。”

  牛群又点上一支烟:“这要看咱们聊得投机不投机,投机了,我是越熬越精神。”

  张真故作惊讶:“总不会话不投机半句多吧。”

  牛群狡黠地笑了笑:“我想在特教学校开设一个美术班,你认为怎么样?”

  张真眼睛一亮:“我早就说过,特教事业是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画。不过,牛县长的这个设想是够大胆的!我们的常规教育,大学才设专业,现在你在小学就开设美术专业,而且教学的对象又是聋哑人,这简直是一个创举。”

  牛群有些得意地说:“为什么叫特教?特教就是要有特色。我们牛群特教更应该牛起来。”

  张真问道:“这个设想还要经过县教委批吗?”

  牛群答道:“原先我提议把蒙城县聋哑学校更名为牛群特教学校,只是想借我的知名度引起社会的关注,迅速让学校的师生员工搬出危房。现在县委正式下达文件,不仅学校改了名,而且就交给我了,叫我兼任这个学校的第一校长。学校走什么路,如何能办好,我说话当然要算数。至于开设美术班是我们学校自己的事,没必要向教委汇报。话说回来,报到教委,他们也会批的,这是一件好事嘛。”

  张真说:“牛县长的名气大,他们就是有意见也不会公开提出来的。其实搞正规教育惯了,头脑里的框框多,我们认为是创新,也许有人说我们是胡闹。”

  牛群摆了摆手:“问题没那么严重。我们这也是改革,即使失败了,也是正常的。我反复考虑过了,要提高学校的知名度,从根本上说,是提高咱们的教学质量,要有自己的‘拳头产品’。如果咱们的美术班办好了,孩子们的画能在北京展出,对外宣传腰杆子也硬呀。”

  张真说:“画画就应该从孩子抓起。尤其是聋哑人,心静如水,没有杂念,笔铝魈实母芯蹩赡懿还簧羁蹋但一定是真实的,因为他们笔下的感觉是他们生命的体验。?

  牛群说:“是呀,聋哑孩子的心特细,由于周围的杂音一点也听不到,因此他们对事物的感受比正常人更敏感,也更专注。问题是要教会他们把生命的体验,用色彩表现出来。”

  张真说:“我的艺术观点是登不了高雅之堂的,说出来会遭到学院派那些祖师爷的怒斥和谩骂。中国所有的美术院校学生都是从画石膏像起步的,画老人、画孩子、画男人、画女人,从画头到画脚,甚至画人体最隐秘的部位。我就不相信石膏能喂出画家来,如果石膏也能喂出画家,那中国的美术不知辉煌到何种地步了!即使他们的石膏像画得再好,那也不叫艺术。作品和艺术品的区别在哪里?多少教授对这个问题都感到困惑。最近德国一位大哲学家海德格尔打开了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的通道,他说,艺术品和作品的差异是完成了真理的置入。这句话厉害,西方哲学家的答案竟然装在东方老庄的信袋里!什么是真理的置入?不同社会制度有不同的真理标准,不同的阶级也有不同的信仰,但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和自然法则却是要共同遵守的。这就是‘道’呵!‘道’不是空泛的大道理,它是可以感悟的。就拿绘画和书法用的毛笔来说,握笔处是硬的,着墨处却是软的,这就揭示了书法的和绘画艺术的基本道理,必须刚柔相济。提不成字,捺不成字,提捺之间方可成字。”

  牛群笑着点了点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干什么都讲究刚柔相济。就拿老祖宗发明这筷子来说吧,你用筷子叨豆腐,用劲大了,豆腐夹碎了,不用劲呢,豆腐夹不住,这也有个刚柔相济呢。筷子是最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它启示我们拿筷子的几个手指头要协调一致,注意团结;它告诫人们不要贪,叨花生米一次只能叨一个。道家和佛家,就更强调刚柔相济了。小和尚进了寺庙不学念经,先扫三年地,为什么?修身养性呗。过去没有水泥,地面都是土的,用力轻了,扫不干净;用力太沉,连土都扫掉了。这就必须刚柔相济,和尚手中的扫把与地面要若即若离方可。小和尚扫了三年地,性格修成了,也就悟清怎么做人的道理了。”

  张真说:“牛县长来了灵感了。”

  牛群说:“这不是受你的启发吗!你接着说,我想听听你对美术的看法。”

  张真有点不好意思,他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反对把美术神秘化,更不能神秘到高不可攀。美术从本质上说是人民创造的,就拿秦始皇兵马俑来说吧,那不是雕塑家造出来的,而是奴隶制作的啊!不要说在秦朝,就是现在,把全国的雕塑家集中起来,能再现一个兵马俑吗?不可能!奴隶为什么能做兵马俑?劳动者为什么会绘画?因为我们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一份‘思乡’情结,这个情结超出对父母的依恋之情,我所说的故乡是指整个的大自然。实际上人们与生俱来的对大自然的眷恋之情,正是艺术创作的原动力。大地是每一个生命的归宿,艺术正是生命的回‘家’之路……”

  牛群说:“你的见解至少有鲜明的个性,这就是打上了庄子‘印记’,作为庄子故里的青年,有这种独立思考的精神很值得称道。即便我对艺术有不同观点,也没有必要三更半夜在这里和你争鸣。我们也来个不争论,发展是硬道理。我想请你当特教学校的美术教师,领一个班的聋哑孩子,按照你的观点去探询他们生命的‘回家之路’!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但不能说不字。怎么样?”

  张真说:“牛县长不给我一点退路,不答应也得答应呀!”

  牛群笑道:“你已经表态了,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张真说:“如果牛县长一定让我出山,我可以干两年试试。这两年我不要学校发工资,就算个志愿者吧。另外,我有三条基本要求,一条不答应,我都不干!”

  牛群忙问:“哪三条?你说说。”

  张真的眼睛盯着牛县长:“第一,包括你在内,学校领导不准干预我的教学;第二,不准当着孩子的面评价他们的作品;第三,只干两年,到时候就走人。”

  牛群听后,哈哈笑道:“俨然是天马行空呵!第三条是两年以后的事,我现在答复你没什么意义。至于前两条我可以做到,你能说说理由吗?”

  张真说:“写字也好,画画也好,要有一种心境,在这种心境下,能忘却苦难、忘却贫困、忘却所有的烦恼,写字和画画是生命的全部追求和乐趣,他们没有学过美术,却敢于拿起笔来涂抹生命的感受。一来人视察或参观,就容易破坏孩子们学习的氛围,也影响孩子们纯净如水一般的心境。我是第一次代聋哑孩子美术课,有一个静心摸索的过程,由于语言对这些孩子已经失去意义,只能用心去教。而师生间的心灵感应和交流又不是语言和文字所能表达的。如果校领导用普通教育的方法来检查约束我,我将无法开展工作。”

  牛群赞许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张真说:“这些孩子之所以能画画,就是因为他们有一颗纯而又纯的童心。如果当着众人的面,表扬其中一个人,这个孩子就有可能骄傲,对其他孩子也是打击。不要一起步,就让这些孩子沾染名利思想,哪怕是一星一点。”

  牛群腾地从坐椅上站起身来:“那些老画家画了一辈子,最后追求的还是返老还童。童心可贵呵!好了,你的三条要求我都答应。而我对你只有一条要求,一年后孩子的作品到北京去展出。”

  张真也站起身来,看着牛县长腼腆地笑了……

  2001年9月,新学期开始。牛群特教学校要创办一个美术班,校领导和师生们都很高兴。校长和教导主任早早作了布置,从一年级到七年级,把有培养前途的苗子选送去。有的班主任非常积极,根据平时掌握的情况,把一些爱画画而且公认画得不错的孩子,推荐给了张真。

  谁知张真一个也不要,他要亲自到各个班去选苗子,搞得个别老师心里不快活。

  张真选“秀”很奇怪,他到一个班以后,要求所有同学都参加。每个人发一张纸,用铅笔、用钢笔、用毛笔都行,想画什么画什么,不准互“抄”,不准临摹。他呢,在教室里来回走动,左看看,右看看。凡是看上去非常认真,画了又擦、擦了再画的学生,是他首先淘汰的。还有一些孩子“胆子”太小,半堂课下来,还不敢落笔的,无疑也不在他的遴选之列。

  六年级有一个叫李冬海的学生,课堂上其他同学早就动笔了,他却不慌不忙,到外边端回来一碗水,不知从哪找来一支秃毛笔和半只绿色的水彩。他把水彩挤在课桌的右上角,倒上水,就在桌上调了起来。班主任气得想制止,被张真挡住了。调好水彩,李冬海用那支秃毛笔便在纸上抹了起来。

  在场的一位老师皱着眉头,对张真说:“他瞎涂一气,画的是个啥耶?”

  张真却笑着对他说:“这个学生我收了。”

  那位老师和班主任都感到茫然,张真的决定显然出乎他们的预料。

  类似情况在其他年级同样发生,张真似乎引起“众怒”。他原计划招收三十名学生,却遭到了好几个年级的抵制。

  “张真办班,会画画的学生不收,专收不会画画的学生,真是怪事呀!” 

  “他自己会画吗?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人!”

  “他就没当过一天老师,招一些哈嘛不通的好哄呗!”

  “他这是瞎摆糊,我们班的学生不能去。”

  学校领导对张真的“招生”标准也不理解,为了不“误人子弟”,只同意他带十个学生,多一个也不给。

  张真没办法,“官司”打到牛县长那儿:“我不给你找麻烦,也不想和校领导搞僵。不过,教十个学生的确太少了,这不够一个班啊。明年到北京去搞美展,连个挑选的余地都没有。”

  牛县长向校领导和多数老师做了“妥协”,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张真说:“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张真教学,精精干干。十个就十个吧,少而精嘛,怎么能不够一个班呢,我当兵的时候,一个班编制才九个人,这十个学生算是一个加强班了。”

  张真被他逗笑了:“我是为你和学校考虑的,就我个人而言,教三五个也行。”

  牛群点了点头,他问张真:“那些原来有些基础的学生你为什么一个也不要?”显然他是听到一些反映了。

  张真没有正面回答牛县长的问题,他讲了庄子在《田子方》中讲的一段故事:“宋元君想要画画,得找大画家来陪啊。各国的画师都来了,受命拜揖站立一旁;而濡笔调墨,在外边恭候的还有半数。有一个画师来得最晚,安闲的样子并不急于挤上去,他受命拜揖后也不站立,随即又返回住所去了。此人无礼并显傲慢,引起了宋元君的注意,便派人跟着他去看。派的人回来报告说,那人解衣露身,交叉着双脚,正坐在地下乘凉呢。国君说:行呀,他才是真正的画师呢!”张真讲完这段故事,继而说道:“太把画画当回事,右手拿支笔,左手捏块橡皮,惟恐画得不像,画着擦着,这并不是所谓的好苗子。我要的不是画得像的孩子,而是要有创造性的孩子。他们看上去不把画画当回事,心里没有一点负担和压力,才可能引导他们敞开心扉,去拥抱色彩世界。”

  牛群说:“你讲得很好,这些观点可以心平气和地和学校的领导、老师交流沟通,注意团结大多数,自己为自己创造良好的教学环境。”

  张真的弱点恰恰是不爱交往,不爱讲话。你要和他交流,必须“逗”着他讲,营造一种氛围,让他进入一种状态,只要他来了谈兴和灵感,往往是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否则,他爱理不理,很难沟通。因此,他给一般人留下的印象是孤傲。别看他在牛县长面前一套一套的,到了学校就变成少言寡语,而他的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十个学生在校长眼里也不够一个班,暂时就没给他们单独分教室。

  不分教室没有关系,张真每天傍晚等其他班一天的课程上完了,临时借间教室用。这样其他一些学生难免不在窗外围观,有的老师也想看看张真教学有什么高招。

  张真上课很特别,他一句话也不说(说了学生也听不见),一句手语也没有(他压根没学过手语),但他神情非常专注,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学生,从不往窗外瞟上一眼,他也不许学生往外看。他的眼神告诉学生,要画画,先把自己的心沉在画里边。

  前二十天,张真叫学生用钢笔画线条,人物也好,风景也好,都是由线条组成的。用钢笔画,不好擦掉,画个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张真说,养成不用橡皮的习惯,既能锻炼基本功,又能培养学生的自信。他每天上课给学生发张纸,下课把纸收走。学生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他从不表扬一个学生,也从不批评一个学生。学生喜欢看他的脸色和眼神,而他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专注的眼神充满了亲切和信任。学生上他的美术课,有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同时也感到美术并不神秘,越画越敢画,越画越想画,越画越会画。

  旁观的老师则得出另外一种结论,那个张真哪是教学,他是赶鸭子下河,放任自流。

  高校长听说后,找张真谈话,检查他的教学情况。可他一无教学提纲,二无教学笔记,他说他是用心在教,学生也是用心在学,心与心之间的感应不是文字可以表达清楚的。他说,他与牛县长已经有言在先,学校不能干预他的教学。高校长没有干预他,但对张真“无为而治”的教学态度也是无法理解的。

  在牛群的直接关心下,美术班有了自己的教室,而且单独在一个小楼上,二楼是美术组,三楼是书法组。张真把这栋小楼命名为“大音堂”,并且做了一个很漂亮的牌子挂在小楼外边。大音无声,这个名字太确切了。美术班的孩子们似乎懂得这三个字的含义,一个个用手去触摸那木牌,指着“大音堂”,互相翘起大拇指,舒心地笑着。

  钢笔画该结束了,每个学生都发了毛笔和水彩。怎样握笔,张真没有为学生做出示范。他说,“我上小学的时候,练写毛笔字,老师经常纠正我的拿笔动作,搞得我无所适从,连笔都不会拿,还能写好字吗?我很自卑,而且这种自卑心理一直‘陪同’我读完大学。其实,每个人的手指长短不一,手掌也有大有小,因此握笔的感受也不同。怎么舒服怎么拿,何苦千篇一律,强求一致呢?我小时候的‘悲剧’再也不能让孩子们重演了!打掉他们对毛笔的恐惧感,让孩子们从心灵深处自觉地揭开美术神秘的‘面纱’,这样,也只有这样,孩子们的情感世界才能和色彩融为一体,进而用色彩表达他们生命的体验和感受!”

  是的,张真在用心教,其用心之良苦,同样需要我们用心去感受呵!

  那威是中国的五子棋王,他把牛群特教学校定为“国际连珠五子棋教学基地”,并赠送了价值五万元的教学用品。后又自筹费用,带十多名牛群特教学校的师生到北京免费培训五子棋技能。张真是牛群点名去的,他到北京除了学习五子棋,还要买一些专业书籍。

  张真到了北京的第二天,著名设计家徐小容便去看望他。张真仿佛遇到了知音,两人的话题当然离不开牛群特教学校的美术班。

  “孩子们学习好吗?”小容问,她的笑容永远是那样亲切。

  “很好,至少我这样认为。”张真也自负地笑了。

  “听说你上课不准学生临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上专业美术院校也允许学生临摹的。”小容关切地问道,她依然微笑着。

  “徐老师什么都了解,我知道,你提这个问题是对美术班的关心。”张真的脸微微泛红,显然有些激动,他接着说:“在大姐面前谈这个问题,我是班门弄斧了。”

  小容说:“我是随便问问,不便于回答可以不答,权作学术探讨。”她的话像她的笑一样,友善而又宽容。

  张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先讲了一段故事:“子贡往南到楚国游历,在经过汉阴这个地方的时候,看见一个老人在菜园子里挖了一条长长的坡道,一直通到水井。那老人抱着瓮到井边取水来浇灌园子。子贡说:‘你们这里有一种辘轳,用它来取水,一天能浇灌百区之田,用力很小而见效很多。先生为什么不用呢?’那浇园的老头讥笑道:‘我听我的老师说,有机械必定有机心。人的胸中一旦有了机心,人心就不能保持纯洁;人心不纯,心神就不定。’子贡听后,羞愧满面,低着头难于回答。这个故事不是我讲的,而是庄子讲的。我想,临摹对于学习画画来说,只能培养机心,不能培养灵性,临摹长了,离开别人的画,自己就不知道怎么画了。”

  小容说:“庄子讲的这个道理我能接受,你能自觉地摸索适合聋哑人美术教学的独特方法,是值得称道的。牛哥的压力很大,我们也都为你捏把汗,一年时间,正常的孩子也未必教出什么名堂,何况聋哑人。牛哥说一年后这些孩子的作品要拿到北京来展出,很多人觉得是天方夜谭,我学了那么多年的专业,最知道个中甘苦,但我不知怎么搞的,也对这些孩子充满了信心。当然这首先建立在对你的信任上。”

  张真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的压力很大。我们走的是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没有什么可借鉴的,我也在摸索。我的这一套在普通教育者的眼里,是要打入另类的。我也知道学校领导和其他老师对我意见很大,他们也是对工作负责。可我没有退路,只能沿着我认准的路走。蒙城是庄子的故里,庄子文化的积淀很深厚,我的许多教学方法都是从老庄那里来的。”

  小容笑着点了点头,她接着问道:“你教学从来不打手语,就凭你的一双眼睛?”

  张真说:“我不会手语。交流只能用眼神。这些聋哑孩子太聪明了,他们明白我心里想的啥。”

  “你相信命运吗?”张真反问徐小容。

  “这个问题说不清楚,搞不好会陷入唯心论。”

  “杨澜给我们学校的题词说,命运关上一扇门,必定打开一扇窗。据说这话出自《圣经》,细细琢磨,这话的确有一定的道理!我美术班的这些孩子对色彩出奇的敏感,仿佛天生会画画,只要你帮助他打开心灵的那一扇窗户,他拿笔就能抹。二年级有个学生叫席前前,家境十分贫寒,母亲已经病故了,父亲带着他姊妹四个过。席前前是老大,下边三个妹妹一个弱智,两个哑巴。他的父亲已经五十五岁了,日子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席前前捣蛋,在班里经常打架,老师批评他,他打老师。学校没办法,准备开除他。这样的家境,这样的孩子,一开除也就完了。我把他要到了美术班,美术班的学习氛围好,各自画各自的,连东张西望也没有。席前前到了美术班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但再也没有打过架,而且画画兴趣特别浓。他画的第一幅画是荷花,用水彩画的,我一看惊呆了,我迄今为止就没见过那么别致的荷花,田田的荷叶仿佛透着远古的信息,高贵的荷花显示着生命的尊严。”说着,张真从包中拿出了席前前的画,荷花竟然是画在宣纸上的。

  徐小容的眼睛先是一亮,紧接着便湿润了:“奇迹,简直是奇迹!色彩古朴而又典雅,展现了荷花出于污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一个没有学过画的聋哑孩子,怎么可能画出这么好的画呢?看来,人类对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

  一年后牛群特教学校美术班的作品真的拿到北京展出了,其中就有席前前画的荷花。徐小容带着席前前和美术班的所有孩子参观了齐白石故居,途中席前前突然想妈妈了,他依偎在小容的身边哭。小容也流泪了,她用手语告诉前前:“我就是你的妈妈!”……

  2003年在安徽省中、小学生美术大赛上,牛群特教学校有十个孩子作品参赛,档次明显高于其他学生作品,无法在一起评比。由于一等奖名额有限,大赛组委会研究决定,授予牛群特教学校作品集体一等奖!颁奖的时候,牛群亲自带领他的学生去了合肥。他把那些孩子全当做他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的成功,他有一种幸福感,更有一种成就感!

  这种成就应当归功于他的“庄子情结”,是庄子的思想、庄子的学说把这些孩子领上了“回家”的路!奇迹是孩子们和老师共同创造的,也是牛群校长创造的。

· 推荐:中国名人传记 红色经典 世界名人传记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