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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长房长曾孙

  

  在苏州、杭州之间的嘉湖平原上,星罗棋布地散落着许多水乡集镇。其中有一个中等规模的乌镇,就是本书主人公的故乡。

  乌镇是一个水乡古镇,由乌镇和表镇合并而成。它位于浙江省桐乡县的北部,在京杭大运河的西侧,距县城十三公里。《乌青八景图记》说:“我乌青,左嘉禾而右苕,南武林而北姑苏,为浙之名地。”

  这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乌镇的水系四通八达,河道纵横,舟船如梭。一条宽阔的市河……车溪从南至北纵贯全镇。河上石桥、木桥如长虹飞跨,两岸房舍鳞次栉比,水街相依。每天清晨,集市上熙熙攘攘,人们摩肩接踵,交易着这里盛产的上等稻米、蚕丝、晒烟、湖羊,买卖价廉物美的河蟹、甲鱼、黄鳝、银鱼……

  乌镇应家桥堍有一座修真观,观前有一条街,用青石板铺成。观前街十七号是一幢四开间两进的“走马楼”房屋。它的中间有一个小天井,四面是两层的楼房,每层各间屋子只用板壁隔开,可以互相通行,如同骑马能够走一圈,当地人称这种楼房叫“走马楼”。

  清朝末年,这幢并不宽敞的“走马楼”里住着一户姓沈的人家。沈家的祖先原是乌镇近乡的农民,后来迁到镇上做小买卖,赚了点钱后,开了一爿经营晒烟丝的烟店。此后,这家的主人沈焕跑到上海、汉口等地经商,又捐了一个侯补道的官职。于是沈家,成了一个半官半商的家庭。沈焕带着妻子王氏、女儿和小儿子在广西梧州,担任税关监督;

  他的两个儿子,分管着沈家在乌镇开的两爿商店,一爿上泰兴昌纸店,另一爿是京广百货店。负责纸店的大儿子沈恩培,是个秀才,他不愿经商,只知乐天逍遥,吹箫唱曲;

  二儿子沈恩愿意经商,却又不善经营,百货店常常亏损。

  沈家的长房长孙沈永锡,十六岁就中了秀才,但他厌恶八股文,订婚后去跟岳父……乌镇名中医陈世泽学习,满师后成了个中医“郎中”。

  仲夏的一天,在广西当官的沈焕接到乌镇拍来一封电报,拆开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奔进内宅,向王氏喊道:“大喜事!大喜事!我们沈家四世同堂,我做太公了!你做阿太了!”

  原来这一年……1896年7月4日,即清光绪22年(丙申)5月25日亥时,他的长房长曾孙即大文豪茅盾诞生了。

  沈焕心想,按照沈家的排行,曾孙这一辈应是“德”字辈,“德”字下面一字须是“水”旁。我家孙辈虽然都中了秀才,可是举业连连不成,经商又不善管理,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如今长曾孙诞生,他可要超过前辈,做个鸿儒,象鸿鹄高飞,为沈家兴旺大展鸿图!于是,他为长曾孙取了个大名:德鸿。他又想起,今年春天来梧州的燕子特别多,这是吉祥之兆,就叫长曾孙的小名为:燕昌。

  家里人接到沈焕来信,都觉得“德鸿”这个名字意思好,又响亮,从此大人小孩都唤他“德鸿”。

  由于德鸿是长房长曾孙,大家都把他当宝贝,百般宠爱。好的食品,祖父母先给他吃;

  好的衣裳,也先给他穿。当他睡着的时侯,人人都屏声静气,说话低声细语,走路蹑手蹑脚,唯恐惊吓了他。几个小叔叔也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给他吃,将自己的玩具让给他玩。

  他的祖母高氏是一户地主的女儿,办事都依照农村风俗习惯。孙媳妇陈爱珠怀孕后,她天天烧拜求观音送子;德鸿出生第三天,她亲自下厨,向亲朋端“三朝面”、分红蛋。

  满月那天,她又张罗着为德鸿摆“满月酒”。

  德鸿的外公、外婆,给小外孙送来了缎子斗篷,四季衣裳、鞋帽,还有摇篮、坐车。

  特地请人打制了“长命富贵”银锁、银项圈,以及银手镯、银脚镯,亲手给外孙戴上。

  德鸿的祖父沈恩培,平时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替儿孙做牛马。”从来不管家里的事,天天顾自己上“访卢阁”品茶,打小麻将,或练习书法。然而他对长孙德鸿,却是例外地喜欢,经常抱到手上逗着玩,或到街上转悠,这家商店柜台前站站,那家商店客房里坐坐。听到人们说他孙子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他便一脸是笑。

  德鸿满周岁了。一天中午,一艘嘉兴航班的小火轮靠上乌镇码头。沈焕带着王氏、女儿、小儿子,卸任还乡,回到了乌镇。他一到家,不顾旅途劳累,就对家里人喊道:

  “德鸿呢?快把他抱来,让我看看!”沈永锡急忙上楼,偕妻子抱了德鸿下来,向二位老人请安。小德鸿见了曾祖父、曾祖母,居然不怕陌生,伸出一双小手,按母亲的吩咐,脆声地喊道:“太公!……阿太!……”

  沈焕和王氏把德鸿抱起来,宝贝、心肝地连声叫着。一家人都笑了。

  德鸿的曾祖父晚年心情郁郁不欢,不愿和儿孙们谈话,而对长曾孙德鸿,一直很宠爱。

  他对儿孙……包括德鸿的父亲,屡次不能中举感到失望、沮丧。心想,自己奋斗了一生,白手起家,创下了这份家业,而要使沈家成为真正的官宦之家,这愿望看来只能寄托在德鸿身上了。

  “德鸿,快快长大吧!太公要靠你为沈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你不能使太公失望!”

  沈焕叮嘱着才两三岁的曾孙。小德鸿仰着脸,忽闪着眼睛。他此时怎能听懂曾祖父的话呢?

  不久,德鸿的外祖父因病去世,母亲带他回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

  1900年,德鸿四岁了。他的曾祖父沈焕病逝于乌镇。而他的弟弟来到了这个中医兼小商的家庭。父亲按沈家的排行,给他弟弟取名“德济”,就是日后曾任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书记的沈泽民。

  德鸿的父亲在维新变法的高潮中,成了一个拥护君主立宪,赞成“西学为用,中学为体”的维新派。然而“百日维新”的失败,使他想进高等学堂、然后考取官费赴日本留学的美好计划全落空了。

  他三十岁时患病,一年多以后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这时,德鸿已进入与他家仅一墙之隔的立志小学读书。每天下午三点放学回到家里,母亲就叫他坐在床沿,双手拿着书本,坚在他父亲胸前让父亲看书时的专注神情,他想:

  什么有趣的书,使父亲这样入迷呢?待父亲疲倦睡着时,他便悄悄地打开父亲的书来看。

  哎呀。这是何等难懂的书呵!他一页也看不懂。不过,他对父亲能读懂这样的“天书”,是十分钦佩的。父亲即使在病中仍好学不倦的精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培养了他对书籍的爱好。

  有一天,德鸿正拿着书让父亲看。忽然听父亲说:“不看了,拿刀来!”德鸿知道,这“刀”是指他们房中那把长方形、半尺长的切瓜果的钢刀,便去拿了来,问道:“阿爸,你要刀做啥呀?”

  “手指甲太长了,刀给我。”父亲迟疑了一下,对他说。

  德鸿听了有点诧异:手指甲怎么能用刀削呢?但他还是把刀递给了父亲。

  沈永锡朝刀看了一会儿,又把刀放下,叫儿子拿走。德鸿问父亲还看不看书,他说不看了,要德鸿去瞧瞧妈妈衣服洗完了没有。

  德鸿走下楼,看见母亲已把衣裳洗完、晾好,便说:“阿爸想剪指甲。”母亲应道:

  “哦,我去给他剪。”转身就上楼。

  晚上,等他父亲睡着了,母亲悄悄告诉德鸿,父亲叫他拿刀,是想自杀。德鸿吃惊地“啊”了一声。母亲说,经过劝说,父亲答应不自杀了。但是她不放心,反复叮嘱儿子:

  “德鸿,你以后把刀藏藏好,剪刀也要藏好,都不许再给你阿爸了。”从这以后,德鸿担负起了监督父亲的任务。

  他外婆得悉女婿想自杀,很着急,特地派人去邻镇南浔,请来镇西医院的一位日本女医生。诊断后,确定女婿患的是“骨痨”。

  这是一种骨结核病,当时人们还不懂,在中国也没有特效药。陈爱珠忧虑地问丈夫:

  “你知道什么叫骨痨?”沈永锡想了关天才说:“中国医书上没有这个病名。痨病虫子是土话。我看过西医的书,说肺痨西医名为肺结核,这结核是菌,会移动。想来是移动到骨髓里去了。看来我这病是没法治了。东洋医生给的药,吃也无用。”

  德鸿看到父亲说话时心气平静,而外婆却哭了。父亲笑着说:“原来说是请东洋医生来看看,弄个清楚。如今知道了是不治之症,我倒安心了。但不知还能活几天?我有许多事要预先安排好。”

  从此之后,德鸿就再见不到父亲看书了,却见父母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事。过了两天,看见他父亲说着什么,母亲在笔录。他站在一旁,虽然能听得那些话,却不解有什么意义。只见母亲一边笔录,一边流泪,笔录完以后念了一遍。

  “就这样吧。”父亲说。

  母亲想了一会儿说:“这桩大事,我写了,人家会说不是你的主张,我看,应当请公公来写。”

  “你想得周到。”德鸿的父亲苦笑道,便对儿子说,“去请你爷爷。”

  德鸿把祖父请父母的卧室里,听见父亲又说了一遍,让祖父录写下来。这时,他听懂了最后两句是:“沈伯蕃口述,父砚耕笔录。”晚年他在回记录中写道:“后来我知道这是遗嘱。要点如下:中国大势,除非有第二次变法维新,便要被列强瓜分,而两者都必然要振兴实业,需要理工人才;如果不愿在国内做亡国奴,有了理工这个本领,国外到处可以谋生。遗嘱上又嘱咐我和弟弟不要误解自由、平等的意义。”

  立遗嘱后的一天,德鸿看到父亲叫母亲整理书籍。他父亲把小说留给妻子,声、光、化、电等“新学”书籍遗给两个儿子,将医学书都送给别人,又指着一本书对德鸿说:

  “这是一大奇书,你现在看不懂,将来大概能看懂的。”

  沈永锡指的“一大奇书”是谭嗣同的《仁学》。

  他不再看自己喜欢的数理化书籍之后,就和妻子天天议论国家大事,叙述日本怎样因明治维新而成为强国。

  德鸿坐在一旁听着,大部分不懂。病中的父亲常常勉励他:“大丈夫要以天下为己任。

  鸿儿,你知道什么是‘以天下为己任’吗?”德鸿摇摇头,父亲便反复说明这句话的意思。他父亲是多么希望他成为“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丈夫”啊!

  沈永锡这个维新派知识分子,因骨结核病不治而于1906年病逝,终年三十四岁。

  这年德鸿十岁,他的弟弟德济六岁,他们的寡母陈爱珠三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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