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坊
传记文学

首页 > 卢作孚 > 下篇(1935年—1952年) 第十二章 归来

第十二章 归来

  花生当然都进了孙女的嘴。孙女说:“爷爷不吃?”爷爷说:“爷爷要吃就吃一个壳中有五颗的!”孙女傻乎乎地满袋子翻找,咿咿呀呀嚷嚷着:“爷爷要吃五颗的花生!”爷爷暗自得意,窃笑。爷爷当然无从知道,多年后,孙女真找到了“一个壳中有五颗”的花生,把这花生供在爷爷墓前。

  “长江断航,这不等于要了民生公司的命?”公司会议室中,程股东指着一份报纸,接着拿起面前一份报表说:“今年不比往年,全年货运量只有去年的百分之二十八。”

  与会者有人响应道:“多少大老板忙着换金条,卷铺盖要跑!重庆市面都乱了,谁还有心做生意?”

  顾东盛道:“我不问政治,与国民党绝无一丝一缕裙带瓜葛,共产党长什么样,我一个没见过。我就知道一点,中国就这一条长江,四川就这一条川江,无论谁来,只要想把国家搞好,让人民有饭吃有衣穿,他都离不开这条江、离不开轮船,任何政权来了,也需要航运,我民生公司这方面有实力,所以,新来的这个党,肯定不会不要我们……”

  长桌这边,议论纷纷,却同时戛然而止。众目睽睽,都望着长桌另一端。

  卢作孚坐在长桌的一端,一直埋头在面前的一份《总经理室工作报告》上写着什么,正准备会议发言,唯有坐在长桌另一端的顾东盛发言时,他停下笔,默默听着。

  李股东匆匆走进,将一张新出的报纸扔在桌上,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程股东瞄一眼报纸,叫出了声:“蒋介石下野!退回奉化老家……”

  长桌边,议论再起:“蒋总统都找好了退路,卢总经理,如何应对当前局面?我们也该为民生公司找退路了吧?”

  卢作孚见问,抬起头来,遵照会议规矩,对会议主持顾东盛说:“董事长,我可以开始了?”

  顾东盛点头道:“下面,请总经理卢先生做总经理室工作报告。”

  卢作孚正要开始报告,街面上突然人声鼎沸,与会者纷纷跑到窗前,显然蒋介石下野的消息在市面上引起混乱,于是,众人涌出会议室,涌向街头。担任会议记录的李果果对旁坐的文静说:“看看去。”说着,也跟着众人跑了出门。文静默默看一眼卢作孚,仍坐着不动,只是把李果果扔在桌上的会议记录本揽到自己桌前。

  “东翁,快去看看!”有人临出门前,招呼顾东盛。顾东盛收拾桌面东西,跟着起身,正要走,偶抬眼,发现长桌另一端,卢作孚依旧端坐,面对报告问:“董事长,我可以开始了?”

  顾东盛重新坐下说:“请。”

  “当前,国内大规模战争的范围蔓延到长江流域,致使长江航线断航,总经理室认为,应如此应对当前局面:将长江上适宜航行川江的轮船开往川江,以重庆为中心运营;其他船舶仍以上海为中心,在长江下游航行;同时不失时机发展沿海运输,开辟上海—宁波航线。改以香港为中心,向东南亚方面谋发展。原来从总公司调沿海的川籍职工根据意愿可调回总公司……”卢作孚仍像此前面对众人开会那样,指点墙上民生航运图,讲解着。顾东盛暗自赞叹:“作孚啊,这种时候,工商界多少人在谋退路,你却想着发展!”

  人去屋空的会议室,隔着长桌,与会者只有他二人。此外就只有担任会议记录的文静。卢作孚报告着,顾东盛听着。这天的会议记录是:“1949年元旦,在重庆民生大楼举行的民生公司第24届第4次常务董事会议,出席会议的常务董事实际上只有郑东琴一个人,卢作孚列席了会议并做了总经理室工作报告。”

  清晨迷雾,锁住长江口。看不清浑浊深黄的江水与湛蓝清澈的海水交汇的那一条分界线,自然更看不见在这条分界线上时起时浮的新布下的水雷。轰然一声,一艘由长江出海的轮船触雷,顷刻沉没,连船上飘扬的旗号都看不清。

  上海外滩上的这座红砖小洋楼颇气派,前朝曾声名显赫,是李鸿章的办公楼。现在是上海民生公司所在。经理室内,一个巨型江海航运沙盘,沙盘上的长江口,新放下一个巨大到能堵死航道的红色铁球,谁都知道它标定的是——水雷。卢作孚站在沙盘前,持一根长杆,指着红球说:“昨天,长江口被海军封锁,公司在加拿大订造的九只轮船,除夔门、荆门两只已于去年开进长江,其余七只无法开回。”顺势望去,沙盘上可见,夔门、荆门二轮的模型在长江中,其余七只轮船正由加拿大出发,经大西洋水域返程。“除此之外……”卢作孚欲言又止,“情况紧急,有些事,以后再说吧。”

  “卢先生有话,此时不便说。”沙盘边,上海民生公司经理曾光华对上海区公司业务部经理王化行说。

  “什么话?”

  “已有充分迹象表明,一旦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将退守台湾,撤退之时,完全有可能将长江下游所有船只扣留、强行驶往台湾。”

  “蒋够狠,一只也不留给毛?”王化行压低声叫道。这话太简略,若在往年,少有人懂。可是到了这个年头,中国无人不懂。曾光华点头。点过头,二人同时抬眼望沙盘对面。卢作孚却不插话,也不打断他们的话,只盯着分布在“大西洋”与“长江口”内外的民生公司轮船模型。这边话音刚落,卢作孚立即开口道:“因此,命令:一,正陆续经大西洋驶回国的在加拿大建造的其余七只门字号新轮,不再进入已被封锁的长江。”

  曾光华与王化行暗暗对视一眼,总经理不谈时局,他俩也不谈时局。总经理下了命令,他俩也只问命令:“驶向哪里?”

  “香港。待命。”卢作孚道,“二,公司在长江上航行的所有轮船,除保留极少数应付运输之必需,继续在长江下游行驶外,其余绝大部分船只一律驶向长江上游集中。”

  “驶向哪里?”

  “四川。待命。”

  李果果、任卢作孚勤务员的关怀与卢作孚命令同步,将七只门字号船像一粒粒棋子,移向香港,将长江下游的民生船移向上游。关怀已长成个小伙子,卢作孚不忘当年,不忘姜老城,便将关怀带在身边。隔着李果果与关怀,曾光华与王化行望着卢作孚,揣摩着总经理的心境。这情景,就像对弈,只落子,不说话,谓之手谈……时局瞬息万变,1949年4月21日。毛泽东指挥百万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东起江阴西至湖口长达五百公里战线上强渡长江。4月23日,南京解放。兵临上海城下。

  “命令各轮船公司在沪船只,凡能出海者,一律驶往台湾。不能出海者,必作好随时毁船之准备,严禁落入共产党之手。”上海码头,国民党官兵将一纸布告贴上。同样的布告贴上了民生公司的怒江轮船。正在登船口值岗的民生船员一看,大惊。他瞅准国民党官兵不注意,转身跑向驾驶舱。刚开口要向船长报告,船长瞪着船员,似要咳嗽状,将嘴猛一捂。船员转头看去,几个国民党官兵已经来到驾驶舱口。船员本能地将嘴一捂。这时,才听得船长剧烈的咳嗽声。

  这天,民俗轮开到了宁波码头。财会人员伍曾会清点票款,银元叮当作响,重叠成一叠叠放在桌上,飞快地打着算盘,打完,将算珠向对面桌上的船长一亮。船长乐了。当天,曾光华在民生上海公司经理办公室与正在上海船厂调查并监督修理船舶的卢作孚电话:“按照总公司决定,我民俗轮开辟上海—宁波航线。全船海员们热情支持,首航宁波,第一天就卖了五千多元硬洋的船票。”

  “好,这下船员生活有着落了。”卢作孚道。

  “可是,船到宁波,就被中央军用办公处扣留。卢先生,你看怎么办?要不我亲自跑一趟宁波?”

  “上海事重,你不能动!王化行在你身边么?”

  曾光华一回头,王化行接过电话说:“卢先生,我王化行。”

  “委派你为全权代表,立即赴宁波与军方交涉,一定要索回我民俗轮。”

  王化行颇敢任事,“是!”

  “辛苦你了!船要紧,人更要紧,千万保重自己。”

  “卢先生放心。”

  “你把电话交给曾光华。”

  曾光华接过电话说:“卢先生。”

  卢作孚说:“我在船厂,情况已经搞清楚,你立即过来一趟。”

  王化行已经出门。曾光华放下电话,匆匆出门。刚走到门口,一个戴礼帽的汉子同时赶到,正好将曾光华堵在门内。

  曾光华问:“先生是?”

  汉子指办公室说:“曾先生,借一步,说句话。”

  曾光华碍难地说:“我……有急事。”

  汉子沉稳地说:“曾先生当务之急是——保我民生的船。”

  曾光华被人说破,却老练地不答,只望着对方。

  汉子说:“我要说的这句话,也是——保我民生的船。”

  曾光华让开道,引汉子进入办公室。几句话后,又送汉子出了门。曾光华重新回到办公室内,来到临街的窗口前,掀起窗帘,望着那汉子从这栋红砖小楼中走出,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外滩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曾光华立即转身,也出了门。来到上海船厂。船厂巨大的船墩上,民权轮船正在安装机器。远处,民本轮、民万轮已下水……曾光华来到船墩下,见到卢作孚,四顾无人,低声道:“出门时,共产党上海地下党找到我,讲了两句话,第一句:讲明共产党政策,叫我们不要害怕。第二句:明确指出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民生的船。”问出这话,照理卢作孚应该答话了,可是卢作孚并不答话,只默默望着墩上的民权轮,曾光华接着说:“当然,保护自己的财产,是和我们切身利益一致的。”

  卢作孚依旧望着民权轮,乍一看,甚至不知他是在听说话还是在看船,可是,曾光华刚说完,他便说:“眼下,在上海修理的公司长江主力船有民本、民万、民权。民本轮已经修好,民权尚在墩上,未装机器。民万轮虽已下水,但也未装机器。”卢作孚望一眼曾光华身后。曾光华随之望去,是新贴的那通布告。曾光华还没回过头来,便听得卢作孚道:“还来得及!”

  曾光华会心一笑,“我们立即联系修理厂家,未装机器的立即停装,已修理完毕的,立即拆卸主机。”

  卢作孚点头道:“没有机器,光得个铁壳壳,他该不会抓我的船打兵差运兵出海了吧?”卢作孚望着布告最后一条——“必作好随时毁船之准备”,接着说:“所有在沪民生轮船、驳船船员,坚守岗位,防止有人破坏船只。”

  “好!”曾光华望着已经下水的民万轮船,“有人扬言要炸沉所有船只,我们在每只船上备下了几百块银元,如果他来炸船,给他塞包袱,以求幸免。”

  卢作孚默默望着民万轮。这场对话,只听到卢作孚说“船”,再未提一个“党”字,未谈一句时局。

  这天,王化行赶到宁波,正好看见民俗轮飘摇不定的船影驶离海岸。船上国军人影依稀可辨,王化行只得望洋兴叹。拍出电报:“民俗已被军方挟持出海,去向不明”。收到的回电是:“民俗已回上海,被汤恩伯军撤走时强迫打兵差,同时被抓走的还有我渠江、怒江、民本、龙江四轮。已运兵去定海。电令:你当速由宁波去定海。伺机把船开回家。卢作孚”。

  水天一色,黄昏的上海码头,本身便是一景。可是此时,卢作孚无心赏景,他匆匆走过,忽然觉得异样,望去,十步开外,上回张贴布告的地方,国军官兵正贴上新的布告。卢作孚心一紧,站下了。一个穿民生服的青年船员从眼前晃过,手头提着个用绳子拴了“瓶口结”的酒瓶,活泼地一圈圈地甩动着,任怎么甩,那瓶子就是不脱离绳套。他来到布告前,大声读出:“《最后通……》。”下面一个字他认不出。

  “牒。”卢作孚低声替他补出。

  “最后通牒。”青年船员头也不回,憨憨一笑,继续读着:“严令黄浦口内所有船只一律自行凿沉。有未遵此令之船只,明日天亮,即由江岸炮台击沉之……”

  卢作孚望去,附近,正有一处江岸炮台。炮口所向,正是江中轮船。多少船只,都属民生。最近的一只,是民权轮。夕阳下,他望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拖在沙滩上,被浪涌冲荡,江风过处,他有些冷。青年船员结结巴巴读完布告,回过头来,这才认出卢作孚,说:“卢先生,最后通牒都下了,这一回,我民生还有活路吗?”

  卢作孚无言相对,又不想在青年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便笑道:“我们俩见过。”

  “卢先生记得我?”

  “都是民生人,哪有记不得的?”他憨憨一笑,“就是,记不得哪一年?”

  “民国二十七年。”

  卢作孚记忆被勾起,“宜昌?”

  青年船员进一步提醒道:“民主轮。”

  卢作孚一震,“宝锭是你……”

  “师父。日本飞机炸船,宝师父肠子都炸出来了,他把肠子挽成结,临死跟我说……”

  “宝锭他说什么?”

  “师父说,学着点,水手结要这样打。”

  卢作孚还在等着。这种时候,说起宜昌大撤退,说起儿时的朋友,战时的战友,卢作孚真想多听几句。

  “师父还摸着燃起的民主轮说,船跟人一样,摸熟了,才好用。哪里有颗螺丝,哪里有个凡尔,都要晓得。我说我晓得了。师父训我,你晓得!船底这个凡尔你晓不晓得?我说我不晓得。师父说,这个凡尔派啥子用场你晓不晓得?我说,师父,我二回子好生学,就晓得了。”青年船员见卢作孚仍旧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歉疚地说:“师父就说了这几句,后来船就炸沉了。”

  卢作孚心头一震,愣愣地望着青年船员手头提着的用瓶口结拴得牢牢的酒瓶问:“水手结,你学会了?”

  “学会了。”

  “连喝酒都跟你宝师父学会了?”

  “全学会了。”青年船员红脸一笑,“只是,最后通牒都下了,我还是没学会保护我们的船。卢先生您说,我们是‘自行凿沉’,还是等到明日天亮,让‘江岸炮台击沉’?”

  回到公司,卢作孚脑壳里想的都是青年船员最后这句话。这一夜,卢作孚毫无睡意,与同在公司不肯走的曾光华一起望着夜色中江岸炮台和江上船影。钟敲响,曾光华说:“还有两个小时,就要炮轰我们的船。”

  卢作孚趋向便朝外走。曾光华问:“总经理去哪里?”

  “上船。”

  “我也去。”曾光华知道,卢作孚二十几年前就是在上海打造了民生第一轮。今天,就是要沉船,卢作孚也要亲眼看着。二人刚出门,文静持刚收到的特急电报匆匆走来,卢作孚站下说:“请念。”

  文静念道:“特急。卢总经理,汤恩伯撤军强征民俗、渠江、怒江、民本、龙江五轮均在定海,海员面临一缺钱,二无粮,三无淡水绝境。人身安全更无保障。王化行于定海。”

  卢作孚看一眼曾光华说:“这事我得马上办。”

  “那我先上船。”曾光华说完,大步走出。卢作孚来到电报室,人到,报文已经想好,他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地口述:“速与五轮船长碰头,共商对策。五轮船员与船舶安全由你全权负责。切切此令,卢作孚。”

  这一夜的定海,民俗轮上,王化行与五位船长聚在一起,商议着。众人忧心忡忡地望着舷窗外——夜色中,五只轮船甲板上,码头上的国民党败军还在增多。

  王船长儒雅,审慎,说:“国民党要我们跑海外,共产党要我们留大陆,不知我们的卢先生,他是何态度?”

  刘船长应道:“是啊。”

  王化行说:“这回出来之前,我也想问他的。”

  众船长说:“卢先生不会说的。”

  王化行点头。

  给定海拍完电报,卢作孚从上海民生公司报务室走出,望着夜色中的炮台和泊在江上的船影,步履匆匆,要出门。这些天上海风声越来越紧,顾东盛、曾光华早已给关怀打过招呼,卢先生去哪里你便跟去哪里。于是关怀紧紧跟上。刚走几步,卢作孚又站下:“不行,定海那边,王化行独力太难支撑,得找人扶助他!”卢作孚重新走进报务室,他料得不错,定海这边,王化行与几个船长苦苦支撑着,还在讨论着对策。外面,声响大作,国军正运炮上船,船也因此产生颠簸。

  王船长问:“当此五千年未遇之大变局,真不知卢先生会如何应变?”

  王化行摇头。

  王船长又问:“他也不知道?”

  王化行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墙上,一条老旧残缺的标语铭牌写着:“服务社会,便利人群……”他道:“他不会变。自民国十八年,公司草创第三年,我跟了他。二十年来,我见他应对无数变局,他本人则全都是一个——不变。”

  几个船长讨论着:“他到底是姓国还是姓共?我看他国民党这边朋友太多!”

  “共产党那边更多!”

  “倒也是的。”

  “他姓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我就知道一样,无论姓什么,他都舍不下他惨淡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民生。”王化行说到此,船上报务员赶来叫道:“卢总给王先生第二封加急电报。”

  王化行说:“快念!”

  报务员念道:“我同时给国民党联勤总部高等顾问陈地球与浙江省政府主席周岩与各发一密电,由你转呈,请他二位从旁相助。力保民生所有轮船平安回家。”报务员递上密电,王化行看密电说:“周岩兄,我民生公司民本、民俗系长江客货轮,不宜出海航行,望放行……”王化行收了密电,望着众船长说:“刚才关于卢先生‘姓什么’的问题,我们就看卢先生怎么做的,或能找到答案吧?凡事,先做,后说——他从来都这样。”众船长会心一笑。王化行走出舱门,天已蒙蒙亮,一眼望去,甲板上雾中,满是枪炮与官兵。

  卢作孚乘车急驶出,向码头驶去。路过江岸炮台,天已蒙蒙亮,一眼扫去,炮台上一个国军上校正拿着望远镜中向江上望,望后,放下望远镜,看看手表。卢作孚知道他望的是什么——江上,民权轮等轮船泊在原处,全都未沉。也知道上校看表什么意思,果然,炮台上待命的国军操作大炮,只见炮管向着江上移动。卢作孚快步来到民权轮上,默默望着船员们搬来一箱一箱炸药,走下底舱。装完炸药,曾光华与众船员回到甲板上,默默地望着江岸,卢作孚知道他们望的什么,这一瞬间,一抹晨光将高耸的炮口照亮。卢作孚还看见船头,昨晚碰上的那个青年船员也正在望着炮口,听得这话,他喝完最后一口酒,仍不失孩子气,提着绳子,猛甩一圈后,将酒瓶抛出,眼看瓶子溅落江面,人已起身,经过轮机舱时,他顺手操起一把大号专用扳手,扛在肩上。从卢作孚身边经过时,闷声道:“船是我们自家的,等着挨他炮轰,不如我们自己凿沉!何必浪费炸药?”

  “事到如今,难道就没有办法了?我们这船一沉,就是信号,上海黄埔口内所有民生的船,全都会自行凿沉!这是民权轮,当年是英国太古公司的旗舰万流轮,我民生多少人费了多少劲才把它捞出水来,为多少国人报了国仇,未必今天,它又要在国人手头沉下江底?”卢作孚一叹,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青年船员走去。曾光华等所有的船员都跟着下到底舱。只见青年船员用扳手使劲一扳,水底阀门被打开,大水涌进。青年船员冲着大水,顾自说道:“师父,那年在宜昌,你硬要我离岸,不要我和你一起死,你把你用了半辈子的大扳手塞到我手头,我晓得你的意思是叫我留下来给开好民生船,早晓得今天还要靠我拿这把大扳手沉了民生的船,师父你当初就该准我和你一起死在民主轮上。”他将扳手随手扔到水中,顷刻便被淹没。水淹没卢作孚、曾光华与众船员的腿部,众人静立不动。呆望着自己的船缓缓下沉,呆望着江岸炮台。“卢先生,请离船吧。”船长护着卢作孚要他走。忽然,一直盯着江岸炮台的青年船员似乎看出了什么,他弯腰一捞,将刚扔掉的扳手捞在手中,将凡尔关上。

  水不再涌入船底。众人走出底舱。此时看上去,船不再下沉,像水中的航标一样,半浮半沉、飘摇于江上。

  “舍不得?”卢作孚抚着青年船员的肩膀,深有同感地问。青年船员摇摇头,默默望着卢作孚背后,意味深长地笑着。卢作孚诧异地回过头,背后除了半浮半沉的船,就是浑黄的江水,那么,这个青年船员还能望什么,这样笑?卢作孚再顺着青年船员的视线远望,就见江岸炮台上,炮口从民权轮方位移开了,那个上校将望远镜转向了江上别的轮船……卢作孚忽然明白过来。曾光华、船长与众船员也都明白了过来,望着岸边炮台刚移开的已被朝阳晃耀得金光闪闪的炮口,开心地笑了。

  “真有你的!”卢作孚笑了,说出话来,连自己听在耳中,也觉得似儿时与宝锭在嘉陵江边玩耍,“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对,你怎么想到的?”众人转着青年船员问。青年船员反倒傻了,结结巴巴,用川话道:“只怕,是我师父他,显灵吧?也真遇缘了,昨天晚上看最后通牒,牒字认不得,有人提醒我,我就碰上了卢先生。卢先生跟我摆起我师父,我就跟卢先生摆闲龙门阵,说,宜昌那年子民主轮挨了鬼子扔的炸弹,师父摸着燃起火的民主轮,还对我说,船跟人一样,摸熟了,才好用。哪里有颗螺丝,哪里有个凡尔,都要晓得。师父训我,船底这个凡尔派啥子用场你晓不晓得?哪晓得昨晚刚跟卢先生摆过师父摆过水底凡尔,今天就要扳开凡尔?刚才一边扳开凡尔,我一边就想,这个凡尔,还能派啥子用场?就是沉船嘛!可是,师父为啥子临死前还在问我,‘船底这个凡尔派啥子用场你晓不晓得’?我怕是,真是师父在提着耳朵训我,原来这个凡尔还能派今天这种用场!”青年船员说得满脸是笑,笑纹中,流满眼泪……

  这时,曾光华早已跑开,用船载发报机通知民生公司江上各船如法炮制。

  多年后,曾光华还回忆得起:“上海解放前夕,国民党政府下令黄浦口内所有船只一律自行凿沉。眼见我们的轮船难保。当天,是一位搞机务的船员,建议把海底凡尔(阀门)打开,让水淹到半沉状态就关了。我们料定,国军绝不至于潜水下底舱去检查水底凡尔的。这样从岸上看去就好像已经沉了。一旦蒙混过眼前紧要关头,抽去底舱积水,轮船即可恢复正常运行。各船照这样办。由于职工们这样的机智勇敢,保护了民生公司在上海港的船只。”曾光华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个青年船员的名字。

  1949年5月28日,上海解放。几天后,上海解放后开出的第1艘客货轮驶往武汉,正是民生公司民权轮。

  这天黄昏,定海岸边的民俗轮上,船员们因缺乏淡水与粮食,嘴唇开裂,面黄肌瘦,一个个仍困守岗位。船长眼巴巴望着海上,夕阳在海上画一条金波闪闪的路,一只舢板漂泊而近,靠上民俗轮,下来的是王化行。船长迎上问:“怎么样?”

  王化行摇头。

  船长急了,“他不同意?”

  王化行摇头一叹:“多年来,常听办实业、搞船业的人说,卢作孚最讲诚信、厚道待人,是一块金字招牌。今日一见周岩省长,才知此言不虚!”

  船长忙问:“他怎么说?”

  王化行说:“他说,卢先生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船长一叹:“也只有卢先生!”

  王化行说:“中央军用办公室最后答复也说,同意民本、民俗放行。不过,只准直开台湾,不准开往其他港口。”

  船长一愣。

  王化行说:“他放行。我就行。船到桥头自然直。”

  船长问:“先行台湾?”

  王化行意味深长一笑:“莫忘了,卢先生还有一封电报是给国民党联勤总部高等顾问陈地球的。”

  船长问:“到台湾,找地球?”

  王化行点头。朝阳从海平线上跳出时,民俗、民本轮驶出定海。直到眼前出现台湾基隆港。

  1949年9月2日深夜,香港民生公司办事处,卢作孚拉开办公室墙上挂帘,望着长江及沿海民生公司船舶位置图。图上可见,集中在长江上游的船舶达一百多只。卢作孚目光转向台湾岛,基隆港泊有民俗、民众、怒江、渠江、龙江等轮船。李果果持电报进入道:“小卢先生,加急电报。”

  “请念。”卢作孚仍盯着地图,头也不回。

  “一共两件。一件是王化行从台湾基隆怒江号上拍来的。一件是重庆总公司拍来的。”

  “这么晚了,总公司拍来加急?请先念。”

  李果果念道:“9月2日下午3点40分,陕西街余家巷内突然起火,发报时仍在燃烧中。东水门、朝天门、千厮门一片火海,截止发报时,不完全统计,民生公司四大仓库、三大囤船全部焚毁,灯笼巷物产部不复存在。”

  “人呢?”未等念完公司物业损失,卢作孚便急问。

  李果果呆望着电报摇头。

  “民生的人呢?伤了没有?”

  李果果将电报递给卢作孚,卢作孚看时,报文中没有更多内容。卢作孚盯着困在台湾的船只,“哗”地一下,将地图上的帘布拉严。

  卢作孚脸贴在飞行班机的舷窗上,望着地面。他耳边是李果果的声音:“9月2日大火,直到9月3日凌晨5点,才被位于新街口的美丰银行、位于字水街的中国银行和位于曹家巷口的川盐银行高层钢筋水泥建筑挡住。”李果果在读报纸,他膝上放着《中央日报》等多份报纸,上有大幅火场照片。卢作孚从重庆上空俯瞰的朝天门一带“九二火灾”现场。正与这照片一样。余烟数股,直冲天空。飞机盘旋,可从不同角度看到火灾现场。1949年重庆“九二火灾”后数日内,航空班机飞临火灾现场上空时,往往盘旋数匝,让乘客俯瞰火场情状。

  卢作孚口中喃喃道:“人呢?”

  飞机盘旋所见另一处火场。断壁残垣,不见一人。

  “小卢先生,这下面是灯笼巷,民生公司物产部。”

  卢作孚喃喃地说:“理货管理周恩福、堆工头孙广信、堆工颜宝善……”

  李果果依旧用他自民生机器厂遭轰炸以来变得干巴巴的声音读报:“第一区26保13甲住户袁壁之,向重庆第一区政府报告说:临嘉陵江而建的民居吊脚楼带着烈火垮落江边,又引燃了漂泊在江边的船只。着火的船只急忙撑离千厮门码头,火船把停靠于码头附近的一只民生公司甲一囤和江边油船引爆燃烧……”

  卢作孚望着江面,找到了民生的船,只是船上大火已经熄灭,只见一个烧空的船体,卢作孚喃喃道:“囤船管理鞠西坪、护航队员周明卿、火夫刘汉滨,点的豆花,得了北碚丁师傅真传,绵扎鲜嫩……”

  李果果翻出下面一份《大公报》,读出大标题:“民生公司襄理谢萨生因抢运炸弹以身殉职。”报纸上照片——火场,夹角的嘉陵江、长江两江上,到处是烧焦的船舶。其中最突出的,是一只船头高高昂出江面,船身已不复存在的船舶。卢作孚从舷窗中所见,也正与照片一样。

  落地后,卢作孚上了舢板。船过处,可见江边棚户区火场惨景。卢作孚站在船头,望着远处那昂起的船头。他身后,民生老职工霍则宽讲述着:“江边吊脚楼,棚户区,消防车开不拢,九二那天太阳大,江风大,‘火老鸦’满天飞。”

  卢作孚知道,所谓“火老鸦”,就是燃烧着的棚户破片……飞到一处,火起一处。

  霍则宽讲述着:“躲火的人,躲向哪方,哪方起火,最后全都朝江边跑去……公司本来在江上火燃不着地方的职工发动船舱拖头,救出逃难者二千余人。这时,正在抢火的谢主任突然对我们喊,不好!”

  卢作孚知道,霍则宽说的是民生总公司船务处襄理兼船务股主任谢萨生。接下来的讲述中,卢作孚知道了当天的事:……谢萨生指着江边眼看被火老鸦燃着的三只木驳船叫道:“空军第十运输站那三只木驳船,装满炸弹和燃烧弹!”

  身后的民生职工一震,站下,望着谢萨生。

  无数民众涌过,正是朝着三只驳船所在江边跑去。其中有一个柔弱女子抱一个婴儿,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谢萨生说:“万一这三船炸弹燃烧弹被引爆,数万难民一个不得活!南北两岸沿江房屋船舶无一个不得保!”

  港务课副主任周质彬、水手头脑吴兴同时问:“怎么办?”

  谢萨生一眼瞄见江边停着的“生动”号小火轮,说:“拖!”

  江上,汽笛长鸣,似警笛。“生动”号小火轮先将两只驳船用“绑拖”的方式,一左一右绑在火轮上,拖走。

  老职工讲述着:“火轮再返回,拖最后一只,此时,驳船已经被飞舞的火老鸦点着。船上,谢萨生、周质彬、吴兴望着涌到驳船所在江边的黑压压的民众,不顾一切将驳船拖离。驶向下游,突然爆炸。”

  卢作孚脑壳中真似一声巨响爆炸……一切复归于静,卢作孚所乘舢板,正摇到这只高昂的船头下,船头正有被烧焦的“生动”二字。卢作孚慢慢抬头,驾驶舱中,一人兀自独立。双手把着船舵,全身烧焦,面目全非,与被烧焦的船舵船身浑然一体,似一尊铁铸的雕像。此情可怖,却更令人敬畏。

  卢作孚问:“谢萨生?”

  霍则宽摇头。

  卢作孚又问:“周质彬?

  霍则宽摇头。

  “吴兴?“

  霍则宽说:“他叫文长仲。”

  卢作孚自责地摇头,自己居然不认识,道:“刚进公司吧?”

  霍则宽答:“才两年。去年刚满十八。‘九二火灾’,本公司死49职工,他是年龄最小的,南充人。”

  卢作孚问:“怎么认出来的?”

  霍则宽掏出一枚用手帕包裹的烧焦的海员工会证章,递给卢作孚。卢作孚翻过证章,看号码,念出:“21795……找到家属了?”

  “正从南充乡下赶来。”

  “公司派专船去。”

  遥遥传来川江号子,吼得来长声吆吆,声嘶力竭……

  1949年9月21日,暗光中,一个白衣女子托着一个婴儿的手,在为一盏灯添油。添满后,女子又托着婴儿的手,用一根点着的香烛,将油灯点上。可以看清这是寺庙的长廊下,眼前还有很长一排油灯。每盏油灯上方的壁头上,有一张民生公司职工的遗照。就在第一盏灵灯点燃时,一声罄响,寺庙音乐起。这里是罗汉寺。抗战中,罗汉寺被日军飞机炸毁,罗汉堂内五百罗汉泥塑像大多毁圮。1945年佛教界予以修复。1949年9月21日,“渝市九二火灾民生公司罹难员工及员工眷属追悼大会”在罗汉寺举行。

  寺外,小什字横街悬着巨大布幅。

  寺内,供着“九二”火灾中罹难的民生职工遗像,悬挂挽幛:临难不苟见义勇为

  祝融肆虐山城浩劫人亡家毁痛极惨绝

  舍生取义亦壮亦烈民生精神永恒不灭

  北碚儿童福利院敬挽

  九二大火拼命救人群护公司碧血染成光荣史

  七千同人伤心良友唁遗族彩毫难抒惨痛辞

  陈国光萧崇尧刘常武挽

  救人救事业而牺牲忠义壮乾坤可歌可泣

  守职守岗位竟惨死烦冤问苍天何愤何聋

  萧瑞珍杨兴业敬挽

  守职责不擅离火焚其身皆命运

  为纪律全忠义粉身碎骨已成仁

  厚诚企业股分有限公司敬

  蹈汤赴火取义成仁

  卢作孚挽

  只叹无端罹浩劫但期有感佑余生

  卢作孚挽

  卢作孚在追悼会上发言:“‘九二火灾’,我民生公司牺牲49人,49人中,只有3人回家救火,死在家中。其余46人,都像谢萨生、文长仲一样死在岗位上。我民生家属却死了76人,多是老人妇女和娃娃。若是这些汉子都回家挽救老父老母妻室儿女,家属或能得一活路。可是,我民生职工在‘九二火灾’中挽救渝市百姓上万人性命!”

  罗汉寺内外,获救的众多重庆市民,扶老携幼,哀声一片。前来采访的记者群,多是多年来采访民生公司的熟面孔。女记者黎丽力道:“一家民营公司,竟能做成这样,不亲眼见到,谁敢相信?”

  《大公报》的丁峙龙,望着台上正在演讲的卢作孚,与黎丽力议论着:“十年前,宜昌大撤退,他就是带着这一群人……”

  “这一回,这一群人的老板根本不在场,他到香港去顾他的船去了。他也没命令这群人丢下火中的家人,扑到火中去救他人。这怎么解释?”

  “二十三年前,公司草创,他便订下章程,要公司职工同仁,为共同的理想,过一种‘集团生活’。”

  “常说国人一盘散沙,竟真有办法将他们凝聚成团。明天见报文章的题目,我有了。”黎丽力在速记本上写下:《中国人的集团生活》。

  “这题目本来是我的,你不要抢!”丁峙龙道。

  “我先写下的!”

  丁峙龙不动声色将手头的速记本翻开,递到黎丽力面前,上面写的正是:《中国人的集团生活》。不过丁峙龙倒是让得人,说:“好,丽力你写。我就写民生总经理的悼词。”

  追悼会场,4000民生员工肃立,此时,卢作孚讲到最后:“12年来,国家经历了两次大战,航业界遭受了莫大的困难。尤其是在此次战争中,本公司遭遇的困难更大……我们周围的其他事业,如水泥厂关门,许多银行只能维持伙食,目睹这样的艰难,望大家共同努力支持,现在的困难是事实,今天收入全靠短航,长航和沿海收入太少。收入不够,待遇自然不够。但我民生公司靠什么把困难撑持下去?靠我们的理想,靠我们将理想建设为现实的精神。民生公司这个事业是永远忠诚地服务于社会,服务于人群的。我们每一个民生同仁都要在公司处于极端困难的时候,坚定爱公司即爱社会的信念,忍耐住眼前的困苦,争取民生公司的长久发展……今天,民生公司在罗汉寺祭奠为民牺牲的英魂,重庆人都知道,我们的罗汉寺原本在战火中毁坏殆尽,但就在战争结束那一年,佛教界很快就将寺庙修复一新,民生公司在火灾中遭受重创,也要像罗汉寺那样在烈火中重生。”卢作孚讲完,追悼会场,那位女子托着婴儿的手正好点完最后一盏灵灯,双手合十,跪下。吉祥空灵的佛家音乐起。

  卢作孚送蒙淑仪与家人坐民生轮,在北碚码头下船,大家带着行李、家用器具,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卢子英起来,迎接卢作孚的家人。卢作孚送蒙淑仪到江边那块刻着“北碚”二字的巨石前,站下,行李交给妻子说:“把你们送回家,我就放心了。”

  “你倒是放心了,你叫我怎么放心?”妻子接行李,却不拿过,丈夫只好拿着行李的另一头不敢放手,憨憨地陪笑。妻子说:“儿子孙子送回家了,你和我都该放心了。现在你该叫我放心了。”

  “我要怎么才能叫你放心?”

  “把我一乘花轿抬回你家那天,自己怎么说的?”

  “这辈子,我陪你。”丈夫道。

  “可是这一回……

  “这一回怎么啦?”

  妻子望着丈夫身后的民生轮。民生轮并未熄火,船头那位套缆绳的水手,甚至连拴在囤船上的缆绳也未套死,仍旧提在手头,随时准备再出发:“去吧,这种时候,你避开重庆这种地方也好。”上礼拜老二回家时,他工作的天府煤矿矿上有个叫牛石泉的朋友一同到了卢家,曾告诉蒙淑仪:“他们对付卢伯父这样有影响的知名人士有两手:要么裹胁去台,要么暗害。临到穷途末路,特务分子什么都做得出来。”摆龙门阵时还说,“听人说的,卢伯父的北碚,建设得有点像延安……”

  卢作孚说:“我去香港,不为避难。民生公司在香港,还有一大摊子,价值近两千万美元。”

  “晓得——你的船要是没回家,你的心,怎么放得下?”妻子接过行李,倒回去送丈夫重新上船。夫妻俩谁都没在意,囤船另一头,有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似看非看地瞄着这头的这对夫妻,晚风中,依稀听得夫妻俩最后的话别。“要是一口塘里死了一条鱼,是这条鱼的病。要是一口塘里鱼全死了,那就是塘的病了。”望着江边一口引江水养鱼的鱼塘,丈夫忽然说出一句话。妻子一时没听懂。但她听出,这话说的不是鱼,是鱼塘。说鱼塘,也不是指鱼塘,是鱼塘之外更大的东西。虽然丈夫一句也未对妻子说起“中国”,说起“中国向何处去”,更未提到国共两党一个字,但没过多少日子后,妻子猜出了丈夫此时此地最后说的鱼和鱼塘的哑谜的谜底……

  晚风吹来,蒙淑仪觉得冷,双手抱了肩,望着驶出峡口的民生轮上丈夫的身影,像新婚时那样嫣然一笑,说:“三十几年,总以为我在陪你。你一走,我才晓得,原来一直是你在陪我……”送丈夫出门也不知多少回了,蒙淑仪不知自己这一回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1949年9月30日,卢作孚重新拉开“九二火灾”后临走时拉严上的香港民生公司办事处墙上的船舶位置图挂帘,盯着依旧泊靠在原处的台湾岛基隆港泊靠的民俗、民众、怒江、渠江、龙江等轮船,就像重新审视一盘封了盘的棋。次日凌晨,被困基隆的王化行收到卢作孚的电报:“王化行,你可持我致陈地球电报去面见他。我已请陈务帮忙。”“你可全权代表民生公司与卢作孚本人,向台湾当局提出申请,理由是:我公司在台湾的民众轮海员生计极度困窘,急需开辟台北—香港航线解燃眉之急,我将同时委托金城银行出面担保,保证民众轮在香港卸货后及时返台。”五船长围了上来,王化行望着港内与五轮船混泊在一起的登陆艇、炮舰,压低声道:“卢先生拜托各位做的事只有一桩,将民生的船从台湾先开回香港。”

  这天的香港大戏园门口,戏牌子上写着:“马老板连良,拿手好戏《甘露寺》——好戏连台……”好戏开场。国粹京剧锣鼓响起。马连良独有的一声唱。戏园内,卢作孚、明贤与小妹清秋在十排正中位子坐着,卢作孚怀中抱着三岁的小孙女。卢作孚有板有眼地打着拍子,马连良唱到点子上,卢作孚颇在行地与戏迷们一同叫好捧场。小孙女本来眼珠滴溜溜地盯着马连良,此时大惑不解地回头看爷爷。爷爷教她鼓掌叫好,一左一右分坐卢作孚两边的明贤和小妹悄悄相视。小妹指着卢作孚对明贤说:“爸爸今天与民同乐。”

  明贤也悄悄说:“在重庆,在上海,爸爸还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

  卢作孚兴致颇高地问:“你二位一左一右在我两个耳朵边嘀咕个啥?”

  两个儿女同时凑到他两边耳朵说:“说您的好话!”

  此时,前牌正中包座,有人回头,发现卢作孚。这人对自己的夫人说了句什么,夫人点头。卢作孚正在与儿女说戏,前排那人与夫人来到卢作孚面前:“卢先生。”

  “哟,俞先生。”卢作孚认出这人是俞鸿钧。

  俞鸿钧却对明贤与小妹说:“明贤,小妹,陪爸爸看戏啊?”

  明贤、小妹笑答:“是呢。”

  俞鸿钧说:“找你俩换个位子,让我俩也陪你爸爸说会儿话。我们的位置比你们的好!”

  “好啊!”明贤与小妹觉得好玩,便换到前牌俞鸿钧的座位上。离开前,明贤从卢作孚怀中抱过小孙女,听到俞鸿钧对卢作孚说了一句什么话。

  换位后,兄妹俩边看戏边摆龙门阵说:“大哥,他是爸爸的朋友张群的旧属。”

  “他从前是一个比较开明的政界人士,所以爸爸愿意和他来往。”

  “现在呢?”

  “几月前,他还是国民党上海市长、中央银行总裁。最近听说,台湾方面已内定他接替阎锡山出任行政院长。”

  “那他这种时候换了位子来找爸爸……”

  “反正不是说戏。”

  “戏园子里不说戏,说啥呢?”

  “小妹啊,换过位子离开时你没听见他说一句话?”明贤在小妹面前似乎很老练。小妹摇头,明贤道:“共商国是。”

  后排,俞鸿钧还真的不是找卢作孚说戏,他正说道:“共商国是——不知卢先生意下如何?”

  台上,马连良念唱皆精,卢作孚看着,对俞鸿钧的话似听非听,这时回过头,手指着戏台子上,似乎以为俞鸿钧刚才的话是在论戏,问道:“鸿钧兄刚才说?”

  前排,兄妹轻松闲话道:“哥,要是俞鸿钧拉爸爸去台湾组阁?”

  “哟,小妹见长,组阁也懂。”

  “人家问你话!爸爸该怎么做?”

  “半年前的国民党行政院长何应钦电邀爸爸到南京就任交通部长,当时消息,报上大加宣扬,爸爸怎么做的?前些天,国民党新任行政院长阎锡山再次邀请父亲到广州出任交通部长。”

  “听跟着爸爸的关怀说,两天内,阎锡山两次到爱群酒家拜访爸爸,第一次没遇上,爸爸保他的船去了,阎留下名片,第二次才见到。”

  “是啊,爸爸他怎么做的?”

  “第二天,爸爸就带着通讯员关怀来香港了。”

  “就是了。抗战中期以后,当局提出的一系列行政院部长、主委职务,爸爸怎么应对的?这个时侯,再叫跟他们去台湾?”明贤显得什么都知道似的,笑望着小妹。

  “可是,俞鸿钧这副笑脸,爸爸该怎么答复?”

  “放心吧,他是爸爸!”

  小孙女本来被台上翻跟头的武打戏吸引,此时回头,正色曰:“他是爷爷!”

  台上,紧锣密鼓,《甘露寺》演到危机四伏处。

  后排,俞鸿钧问:“内阁部长、财政部、交通部,请先生任选其一而主持之,好么?”

  “好!”卢作孚一声高叫。这一声,正与戏迷喝彩捧场声相和。卢作孚扭过头对旁座不知说什么好的俞鸿钧说:“马老板这戏唱得!”

  “好!”俞鸿钧不动声色便加入了捧场戏迷的行列,待喝彩声平息后,再望着卢作孚,“先前我问先生的话?”

  “戏台小人生,人生大戏台。”卢作孚望着戏台子道。

  “先生出语精辟!”

  “哪是我的?戏台子两边对联写着的。”

  俞鸿钧望去,果然。“卢先生戏说?”

  “哪里,作孚只是与朋友说戏而已。”

  散场后,卢作孚笑着与俞鸿钧夫妇挥手作别。抱过睡着了的小孙女,带着儿女走过香港夜市:“谢谢你们陪爸爸看戏。看过马老板,猜我想起谁了?”儿女摇头。卢作孚接着说:“合川二丑张鲁张天炀。一个比一个丑,逗起来叫人捧腹!如今二张老矣,听说只写戏本子,登不得戏台子喽。老家川剧那一份原法原味哟……”说罢,无声一叹。儿女们听出爸爸会过俞鸿钧之后的微妙情绪变化,互相望一眼,一左一右护住爸爸漫步街头。谁也没在意身后,卢作孚在护送家人回北碚时,出现过的那个身材修长的青年似看非看地瞄着这边。

  下个星期天,卢作孚与晏阳初漫步山顶公园,明贤牵着小女儿随后游玩。清风徐来,明贤听得卢作孚与晏阳初闲话:“可惜啊,岳军(即张群)兄没有能按其初衷在他的行政院任内,完成国共和谈和实现联合政府……”

  晏阳初四顾无闲人,便说:“国民党当权派过于顽固……”

  “它的完结只是时间问题……”老友面前,卢作孚并无隐瞒。

  “阁下以为,美国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政府合作,有无可能性?”

  “若有,我与阁下同愿为此尽力……”

  “北碚那边,眼下怎么样呢?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的善后,还得拜托阁下昆仲。”

  “作孚与子英自当尽力,一如创建之初。”

  “善始善终,是阁下一贯性格。眼下香港这种地方,也非久留之地。阁下是否考虑去美国暂住?”

  清风悠悠,却再无人声传来,明贤远远望着父亲背影,一路过来,父亲头一回沉默。小孙女倒闹得叽叽喳喳,跟树上的雀儿逗话。

  “美国比香港安静,阁下可写一本《卢作孚传》,或者《民生事业发展史》。组织翻译出版等事,交我包办。”晏阳初又说话了。

  “《卢作孚传》?抗战中,那年子送郭沫若在沙坪坝小河边上船,他就说过要为我写,我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郭沫若,当代大文豪也。只是,阁下的传记,怕还只有等阁下自己来写。原因在于,阁下从来只做不说,不说自己心头是怎么想的,阁下心事,只有阁下自己心知。就当前中国这多事之秋来说吧,阁下何曾在人前说过自己到底如何想,到底作何打算?”

  “民生事业发展史,倒是草过一篇。”

  “《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晏阳初对卢作孚很熟悉,“可是,阁下自己的心路,迟早也该让世人知道些吧?”

  “总有一天吧?”卢作孚似在回答,又似自问。

  “那就还说眼下这一天。子曰,三思而后行。我知道,这事阁下不知思过多少回了。但我还要留句话,阁下,三思而行啊。这一回可不比十一年前宜昌大撤退,抗敌救国,大义所在,作孚只要敢担当,剩下的就是如何完成那一担当。就是中国的敦刻尔克,名垂青史,这一回,便像涨水天朝天门浑浊二流冲得飞旋的漩涡,作孚身处漩涡正中心啊!”

  卢作孚沉吟着,正要开口,小孙女一声喊:“爷爷!”卢作孚马上笑开了,张开双臂,一把将跑过来的孙女连同她手头野草花一起抱起。

  “正是在那些令人厌烦的日子里,我为父亲的安全深感忧虑,曾问父亲对晏阳初建议去美暂住的想法。父亲说:‘你晏伯伯倒是一番好意,去美国环境比香港单纯,作为短时间安排不失为一个方案,但我对事业负有责任,怎能丢下就走。其实只要船不受损失,我什么也不怕。’”多年后,明贤追忆1949年在香港的日子,写下这字句。

  晏阳初走后,卢作孚愣愣地站在原地。明贤本来担忧地望着父亲,此时见他与小孙女玩得开心,明贤也笑了。卢作孚在小孙女牵领下,跑开,遥望海湾。明贤上前,看清了,父亲望着的是泊在海湾的一只轮船,那是明贤与公司同仁从加拿大开回的新船“石门号”。明贤听见父亲喃喃地在说着什么,上前时,却听见卢作孚说的是“之琥”。明贤知道,“之琥”是一个人的名字。很久以后,明贤知道,父亲为何要在这天望站石门号,说起这个人的名字。

  就在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宋庆龄步下天安门城楼后没几天,卢作孚登上了石门轮船,站在船头,守望海面。有汽艇驶到,有人匆匆下艇,登上轮船。卢作孚人却从船头消失,他退进舱房,关上门。舱房门推开,此人来到卢作孚面前。

  “之琥!”沉默中的卢作孚站起。

  “周恩来欢迎卢先生早日从香港回到国内。”卢作孚特聘民生总公司顾问宗之琥关上舱门,立即说。

  “你见到周先生了?”

  “报告先生,之琥此次遵照先生意图出行,在天津,见到黄炎培。”

  “炎培兄,他好么?”

  “挺乐观的!黄说他最担心的是作孚兄你。黄亲口向我转达周给卢先生的原话。”

  卢作孚感慨地说:“之琥,还没为你接风,恐怕又要为你送行。”

  “这种时候,卢先生有话,尽管吩咐。”

  “这一趟,你走哪一路过来的?”

  “绕道曼谷飞过来的。”

  “接下来,你马上赶回上海。走哪一路,由你自己设计。你回去,替我向周恩来先生、向毛泽东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新成立的中央人民政府说明,我卢作孚决心不变,一定回国。”卢作孚说得很慎重,也很慢,“但这一回,我不能‘决立即行’。”

  宗之琥点头,望着卢作孚说:“我一定照办。相信先生暂时不能回归的苦衷,毛泽东、周恩来一定能够理解。”

  “这就好,”卢作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郑重地再说,“之琥你见了周恩来,试问一下,万一国民党政府撤销对加拿大贷款的担保,人民政府能否担保?”

  “是。”

  周围静静的,卢作孚却似感觉到什么异样,他把目光投向那个像圆镜般的舷窗外。

  窗外,民生轮船成阵,又见帆影点点。渔歌唱晚……

  海湾中,一只渔船绕着石门号轮船缓行,向晚,海湾无风,船帆早已落下。船老大悠悠摇桨,船舱中,那位从上个月在北碚码头就瞄上了卢作孚的身材修长的青年,此时悠悠地瞄着石门号轮船上那一处舱房。他先前瞄见一只汽艇靠上石门轮,进了这个舱,关上了舱门。现在看到,舱门重新打开。

  渔船被飞驶而过的汽艇颠得上下晃动。身材修长的青年站不稳,却还是扭头望着汽艇上宗之琥背影远去,他再回头望石门号,只见船头,卢作孚目送汽艇驶出,向宗之琥挥手作别。

  船老大望着青年,笑道:“看什么呢?”

  这天的台湾基隆船厂,巨大的船体下,巨大的敲击声中,厂长周茂柏正与王化行说话:“卢先生可有什么话带给我?”抗战中,周曾任重庆民生机器厂厂长,至今保留着当年对民生公司总经理的习惯称呼。

  王化行说:“卢总经理说,多年共事,不用多知。这种时候,只要周厂长看到船,就能看出他的心意。”

  周茂柏颇受触动,短暂沉默,抬眼看去,民生公司的渠江与怒江轮停靠着,正在修理。周茂柏略一思忖,提笔在船舶受损情况单上写下:“渠、怒二轮,关键配件美国制造,本船厂无力承修。”他在船厂负责人签字栏中写下:“周茂柏”。

  次日,渠江、怒江二轮一唱一和拉响汽笛,驶出基隆港湾——经民生公司海员们向台湾军方反复申请,称:民生公司在香港存有配件若干,渠江、怒江二轮获准去香港修理……

  “回家了,该回家了。”卢作孚站在办公室窗前,眼见轮船入了海湾,边说边将墙上那幅地图上的轮船模型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从“台湾”移向“香港”,合着节拍,他嘴里甚至哼起川江号子。

  小妹望着卢作孚,与明贤小声说话:“张群说,他是个一文钱没有的大亨。哥,你看爸爸现在这样,像不像一个‘财迷’?”

  “太像了。”明贤也上前帮着搬移地图上的轮船模型,小妹数着:“一,二,三……哟,光是在香港的船就有十八条!”卢作孚听了,点头,却将目光转向地图西南方向——“重庆”为中心的长江上游。明贤与小妹随之望去,那里集中了更多的民生轮船。卢作孚望着儿女说:“刚才谁在数我的轮船?再数数。”小妹与明贤老老实实地用指头指点着轮船,一人一下地交替着开数:“一,二,三……”

  “傻孩子。别数了,这一向,集中在重庆周围长江上游、川江各支流隐蔽港湾中的我民生的轮船,共有一百二十七条。”卢作孚痴痴地望着地图,小妹与明贤发现,他盯着的是“北碚”。

  明贤说:“爸爸,您想北碚了?”

  小妹说:“爸爸,您想妈妈了?”

  “爷爷,您想婆婆了!”卢作孚正要开口,从他身后冒出一个声音——小孙女本来在外面玩,不知几时跑了进来。卢作孚一见孙儿便是一脸的笑,抱起她问:“你想婆婆不?”

  “我想火车。”孙女道。明贤与小妹面面相觑。爷爷却知道孙女心思,解释道:“卢作孚的孙女坐过轮船,坐过飞机,就是没有坐过……”

  “火车!”孙女接过爷爷故意留给她的话头子,“爷爷您自己答应过我,回北碚,要带我坐火车。”

  这天的北碚天府煤矿,北川铁路上,运煤的火车从晨雾中冒出头来,车上载着新采的煤,搭有穿工装的人们。车过广播室,有人从窗口探出头叫道:“明达!”

  火车上,穿工装的明达抬起头来应道:“哎,牛石泉!”他看到天府煤矿无线电广播工程师牛石泉正神秘兮兮地冲他招手。火车正减速,明达跳下火车。进了广播室。支在外面的大喇叭中,传出的国民党电台“国际台”的广播声:“国军正构筑坚固防线,大西南固若金汤,拒共匪刘邓军队于千里之外……”室内,牛石泉正襟危坐于工作台前,正控制播出。同时,却指着另一台小型收音机:“解放区的电台!”明达侧耳聆听,人为的电波干扰声很大,一时听不清。牛石泉探过手来,帮明达调台。声音刚清晰,又被干扰,只一句能听清:“一定要保护好卢作孚的家属……”明达望着牛石泉,牛石泉说:“人家要保护你,你还不知道?已经连续广播好几天了,每天这个时候!”

  “妈哪样都不担心,妈就担心,谁去保护你爸爸?”这天黄昏,蒙淑仪在北碚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中卢作孚一家暂借小屋中,听完回家的明达的话,停了手头的绣活,说。她绣的是一条帆船行走在小三峡中。

  “妈,您就放心吧,总公司的人告诉我,爸爸还在担心川江上游的这一百多条船,他还告诉四叔,一定要保护好北碚。”

  “你四叔手头,那一队人马,那几条枪,够么?”

  “四叔说,北碚有这么多老百姓。”儿子神秘地一笑,“还有丁小旺大师傅!”

  “丁师傅?他就会做豆花!”

  “豆花是我们北碚的宝!那年送大哥青年远征军,摆的就是百桌豆花百桌酒。”

  “倒也是,还把你们乐大年伯伯摆出个酒王来了!”

  就在这些日子里,1949年11月下旬,刘邓大军由川湘、川黔公路两路进逼重庆。国民党败军由北碚沿嘉陵江向合川往川北大撤退。所过处,江雾,爆炸燃烧的烟雾中,多少房屋与木船破损。这天清晨,败军狂奔进入北碚,路过宁静干净的当初那条九口缸街道,败军忽然发现,两旁民居,一家家人户门口,摆着大碗豆花,冒尖的豆花上,摆着小小的红油碟,红白相间,分外诱人……豆花升腾的热气后面,各家居民平静地守候门口,路口,一栋砖柱,瓦顶的房屋,临街是铺面,卢子英在人群中,默默望着败军过来,他的手,按在腰间手枪套上。败军本来狂躁,见状,面面相觑。一个娃娃兵馋涎欲滴,呆望着一个老兵,不知所措。老兵推了娃娃兵一把说:“走,走,走!”卢子英的手,从手枪套上松开,抬起,轻松地向着败军挥手作别。丁小旺大师傅长长地出了口气。眼看败军穿城而过,没入晨雾中,这一回路过北碚,当真是“秋毫无犯”。正如卢作孚与北碚区区长卢子英所预料,北碚是国军撤向川北的必经之地。可是,由于采取了相应措施,在国军撤退路过时,未发生过抢劫事件,北碚百姓的生命财产得到了保证。几天后,就在这一栋砖柱、瓦顶房屋的临街铺面前,摆满了新点的豆花,卢子英再次抬臂招手,刚送过败军的户主和丁小旺大师傅也站在门口,不过这一回,他们面向的是重庆方向,迎来的是一辆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标志的小吉普。小吉普停在卢子英与北碚百姓面前。有人拍下了一张照片,发表时还加了题目与文字说明:“《卢子英率百姓迎接解放》,前排招手者为北碚区长卢子英”。这一天,是1949年11月30日,共产党刘伯承、邓小平率二野战军解放重庆。重庆解放前,多处遭到严重破坏。

  1950年春,中国大陆不再使用民国纪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未像民国以前各朝各代那样纪年。香港海湾去冬便常常在这一带打鱼的那一只渔船,正缓行。还是那位船老大,正悠悠摇桨。船舱中,那位身材修长的青年又一次被驶过的汽艇浪得站立不稳,他瞄着汽艇后座上一个穿西装、戴墨镜的人。听得船老大叫着他的名字:“咸鱼,没看出来吧?”

  咸鱼问:“骆老大,他是谁?”

  船老大道:“民生公司人事室主任。”

  “啊,老大眼睛有毒!”咸鱼叹服,赶紧翻开手头的一本书,书中夹着几页带照片的资料,他读出:“何仁,青年时代曾在法国勤工俭学,与周恩来有旧。去年起,是民生公司常驻北京代表,专事与共党中央政府有关部门联系。”

  船老大摇着桨,追随汽艇,驶向泊在前面的虎门轮问:“开春以来,他是第几回见卢作孚了?”

  咸鱼赶紧翻读记录,“加这一回,第二回!”

  汽艇驶近虎门轮。虎门轮船头上,似有人影独立,当是卢作孚。何仁匆匆下艇,登上轮船。

  “这才叫马老板到香港——”

  “老大这话怎讲?”

  “好戏连台!”说话间,骆老大已经将船向虎门轮摇近。见卢作孚将何仁迎进密舱,关上舱门,骆老大与咸鱼一直望着舱房门推开,见卢作孚与何仁走向船头,何仁对卢作孚说了一句话,卢作孚也对何仁说了一句话。

  “这二人说的是同一句话。”骆老大说。

  “却听不见是说的是什么话。”咸鱼道。

  道别后,何仁上了汽艇,匆匆离去。

  有记载,1950年春这一回,何仁到香港,是受周恩来指示,向卢作孚转达对民生公司的政策,说明民生公司在新民主主义建设中的作用,而新成立的中央人民政府随后拿出一百多亿元,帮助卢作孚的民生公司购油、购煤、归还加拿大借款利息。

  何仁与卢作孚在船头说的确实是同一句话。

  何仁说:“6月10日见。”

  卢作孚说:“6月10号见。”

  这是卢作孚离港进京的具体日期。

  目送何仁远去,卢作孚独立虎门轮船头。风起处,一声旗响,船顶的旗帜猛地飘起,抽打在卢作孚脸上,他本能地将旗角抓在手中,他看到的是一片火红的枫叶。头顶悬着的是加拿大国旗,“哗啦啦”晃得他眼前满是枫叶。卢作孚远望驶离虎门轮的汽艇,汽艇过处,海湾船舶多是英国旗、外国旗,卢作孚自语道:“该回家啦!”

  当时在香港民生的卢作孚大儿子回忆:“何仁第二次到港同中共在香港的代表张铁生同志研究了父亲回京的具体方案,按中央的考虑,父亲回京的时间应安排在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的前夕。为了父亲本人和民生公司船岸资财的安全,父亲不能过早离港,离港前后也必须妥为保密。方案确定后,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父亲业务、社会活动照常……”

  香港英皇路中国旅行社新宁招待所是一栋灰白色四层小楼,坐落在中心区。

  “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政治……”这天晚上,就着台灯,卢作孚在屋内读一份新到的英文《南华早报》,下面的单词他没把握,翻了字典:“协商”,他接着读报:“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将于……”

  套间的另一间小屋,孙女爬在小桌上用英文字母卡片做着拼单词的游戏,她拼出来的是“船”字。

  明贤的妻子端一杯水过来,对孩子说:“听听,爷爷英语学得比你快!”

  孙女心安理得地说:“他是爷爷!”

  明贤的妻子把水递给孩子,说:“给爷爷端去。”

  孙女端水到卢作孚面前,顺便把他手中的报纸拂开,顺势爬上爷爷膝上,将英文卡片递一半给爷爷,要爷爷陪她玩游戏。这一老一小两个玩家,都非行家,却都玩得投入。爷孙拼出一个个简单的词,“我你他”之类。接下来,拼出“家”单词。卢作孚忽然有些分心,抓起刚才被孙女扔在一旁的报纸,读出:“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将于6月15日在北京召开。”卢作孚问孙女:“今天几号?”

  孙女埋头游戏,“该你出牌。”

  明贤在套间那边应道:“5月31号。”

  卢作孚抬起头来,望着套间那边的明贤夫妻说:“你们,明天搬家。”

  按照张铁生与何仁精心商定的时间表,父亲将于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召开前5天——6月10号离港。在预定离港前10天,即6月1日,大儿子和爱人与孩子的小家先行搬入分公司在九龙柯士甸路柯士甸公寓租赁的一套房间。

  1950年6月1日,明贤与爱人孩子搬家。

  远处街口,两个英国巡警走过。路对面,咸鱼,那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在一个书报摊前卖报。成叠的报纸,有英文版《南华早报》,中文版《大公报》,《大公报》上,通栏标题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将于6月15日在北京召开”。

  一旁,有一台公用电话。招牌写着:传呼公用电话,能找人来讲话。

  正有一个路人打完电话丢下零钱离去。咸鱼目送明贤他们搬家的车离去,目光却瞄着住所小楼上卢作孚的窗户。卢作孚正在和小孙女互相招手,一老一小,开心地叫唤着。咸鱼拿起公用电话道:“今晨,卢作孚的儿子全家迁入九龙柯士甸路711号柯士甸公寓。该公寓系民生香港公司出面租赁。咸鱼报告完毕。”

  九龙柯士甸路柯士甸公寓是一栋棕红色的五层楼房,右邻绿树成荫,枝叶间露出一片葱翠的草坪,整个环境显得十分幽静。两天后,孙女正独自在屋内玩英语卡片游戏,一抬眼,望见窗外什么,欢叫一声:“爷爷。”她跑去开了门。明贤与妻子接卢作孚来到新家。

  就这样,表面一切平常,搬进新家,又过了两天,儿子才去新宁招待所接父亲过来住下。

  这天,咸鱼也打出电话:“6月3日,卢作孚的儿子接卢作孚入住,据查,卢作孚身体抱恙。儿子已在民生公司请公假在家侍候……一切正常。”

  1950年6月8日咸鱼的电话报告是:“卢作孚一家住三楼。311房间。一日三餐饭都由卢作孚通信员送上楼。通信员姓关,据查,是卢作孚20年前经营北碚时收养孤儿。因此,我对关某无任何分化利用之可能。干饭,咸鱼报告完毕。”

  后来,卢作孚的大儿子的回忆是:“除父亲的老友何北衡、老民生人郅原等两三位高级职员外,其他职工和父亲的朋友们只知道父亲生病住在我家疗养。这期间我也请公假在家。”

  这天,香港有雨。棕红色的五层楼房在雨中显得滋润。咸鱼由公寓对面的一栋小楼的窗格内,通过望远镜看见——

  一辆高档小车驶到公寓前。穿中山装的侍从下车,支起雨伞,迎后座另一穿中山装的官员模样的人下车。进入公寓,侍从留在门外。听得进去后这官员笑呵呵一声:“作孚兄,重庆一别,十一年了,您还这么精神!”

  公寓对面的这栋小楼是一处旧楼,咸鱼所在的这间屋内,空荡荡无任何摆设,却装了一台电话。咸鱼拿起电话道:“老大,今日,不明身份一人来访。入时兴致很高,出来时怏怏不乐。疑似台湾国府官员。车号是K-1879。”

  骆老大在电话那头训斥道:“咸鱼,你连新任台湾省财政厅长任显群也认不出来?任某眼下可算作是台湾省主席陈诚的人。抗战初期却是卢任交部次长时旧属,此时居然打听到卢新居拜访,显然是要卢出山,所谓共商国是。你我不谈国事,只论卢公家事。卢既再三谢绝台湾,却与北平联系频繁,其北京倾向更加显见。直觉卢公不动则罢,若有举动,不出此后三两日……”

  “老大怎么直觉到的?”

  “你数数,海湾中有多少条民生船?”

  “前些天跟您摇船到海湾,数过不止一回,一十八条。”

  “卢作孚民生在海外的船差不多全数集结于此。”

  “老大,这说明……?”

  “江河湖海,水上人封赠卢作孚一个绰号。”

  “中国船王。”

  “船王最丢不下的是什么?”

  “船。”

  “此前,他按兵不动,为的是他的船。此时,他的船集结成阵,他还等什么?咸鱼你自己想想。”

  “老大,我想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他会拼个鱼死网破,把什么都舍下,只身一走了之?”

  “那他还是卢作孚么?他若只身一走了之,还从北碚、从陪都飞到香港来干什么?民国二十七年,日寇打下武汉,兵逼宜昌,飞机都炸到12码头那片荒滩上了,他可曾一走了之?卢公这个人啊,不走就不走,一走就走得干净,不撤就不撤,一撤就全撤。宜昌大撤退,他在日本鬼子眼皮底下,把十万吨坛坛坛罐罐、三万人撤退得来最后那片荒滩上只给鬼子剩下废钢锈铁。干得棒啊,当时我也撤退到宜昌,秦队长殉国,我与弟兄们奉其遗命,留在宜昌助这位卢公,一同干了那场大撤退。论撤退,他可是我骆沙峰平生所见中国第一的大撤退玩家!”

  “老大,照您这么说,卢作孚这回还想在宜昌大撤退之后,在你我眼皮底下,再玩个香港大撤退?”咸鱼在业内早听说过自己顶头上司骆老大是抗战八年拼杀过来的前辈,在武汉站任队副时,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场宜昌大撤退,平时无事,也曾像骆老大打听过,只是老大不大肯提起往事,今天,不知老大是哪股水发了,自己说出来了,还说个不休。老大既与眼下自己正监视的卢作孚有旧,他的话,咸鱼自然肯信,“老大,我这才知道,您老说,‘此次监视任务,干系不小,’当真分量有这么重!”

  “这就对了。你想想,去年十一月底,撤离重庆,你我炸过多少处地方,你再看看北碚,秋毫未犯。这几年国军由几条江河撤退,押走多少船,炸了多少船,你再看看,民生在重庆大河小河上上下下那一百单八条船,可有一条被押走被炸沉?”

  “那他这回要是真让老大说中,真要玩个香港大撤退,老大说怎么办?总不能让卢作孚在我们眼皮底下再把这十八条船……”

  电话那头没话了。咸鱼一看,从来这种报告监视情况的电话,总要求越短越好,这一通电话,老大骆沙峰自己却说了半个小时。咸鱼放下电话再看时,见卢作孚的那个叫关怀的勤务员收了碗筷走出门来。

  屋内,卢作孚正与孙女游戏,他俩剥着一袋花生。

  卢作孚剥开花生壳,说:“一颗。”

  孙女剥开,说:“两颗。”

  卢作孚再剥开一个花生,说:“三颗。”

  孙女满袋搜寻,剥开一个最大的花生:“四颗。”

  花生当然都进了孙女的嘴。孙女说:“爷爷不吃?”

  爷爷说:“爷爷要吃就吃一个壳中有五颗的!”

  孙女傻乎乎地满袋子翻找,咿咿呀呀嚷嚷着:“爷爷要吃五颗的花生!”

  爷爷暗自得意,窃笑。爷爷当然无从知道,多年后,孙女真找到了“一个壳中有五颗”的花生,把这花生供在爷爷墓前。

  明贤与妻子在另一房间,见卢作孚不时抬头看挂钟。妻子说:“爸爸这几天老是看钟,好像嫌钟走得太慢。”

  明贤却说:“我却嫌钟走得太快。”

  卢作孚听到了,不再看钟,笑道:“你们说得也对,几十年难得和你们在一起,这几天,我便‘与民同乐’!”

  几十年后,明贤清楚记得:“搬到柯士公寓后的七八天中,毕生习惯于紧张生活和急切盼望早日回到北京的父亲觉得过得太慢。我们则因舍不得父亲离开,却又觉得过得太快。”

  1950年6月10日。一个穿民生服的青年,开一辆轿车来到柯士公寓楼下。卢作孚与关怀、明贤一行上车。公寓对面窗格中,咸鱼见卢作孚抱着孙女,青年困惑地摇摇头。汽车开动。咸鱼开着预先停在楼下的小车也尾随而去。轿车穿过九龙市区进入新界农村,驶在沥青路上。后座,卢作孚抱着孙女,一旁是关怀。“这一片,好地方哇!但究竟赶不上川西坝子。”卢作孚不时探头张望公路两侧的原野,对嫩黄一片的早稻和各色各样的蔬菜很感兴趣,“想不到,香港也看不到一台拖拉机。”

  明贤与小妹坐在前座,明贤回头问:“爸爸您说什么?”

  孙女咿呀学语:“爷爷说,想不到,香港也看不到一台拖拉机。”

  车从沥青路转上山坡的碎石路。卢作孚忽然冒出一句:“甚至香港和九龙半岛,都将不成问题了。”

  “爸爸说啥呢?香港和九龙半岛,成什么问题么?”小妹发现,父亲盯着海湾中飘扬着加拿大旗的民生公司太湖轮等民生公司轮船,盯着飘扬着英国旗的香港……

  明贤透过前座的反视镜,发现父亲看了看年轻的司机,闭上了嘴。明贤小声说:“爸爸这话只说了半句。”

  小妹问:“还有半句呢?”

  孙女说:“爷爷说半句话!”

  “爷爷没说的半句,我孙女长大看得到。”说完,他却将车窗帘在孙女眼前拉得严严实实。同时,明贤也将前座的车窗帘拉上。

  多年后,明贤回忆道:“在离开沥青路转入山坡高地的碎石路时,父亲充满信心地自言自语:‘甚至香港和九龙半岛都不成问题了。’坐在前座的我和二妹回过头来,会意地笑了笑,父亲没有说出的是——‘收回’二字,想来是考虑到司机毕竟年轻,这位司机是还要回到香港的。”

  咸鱼一路盯着前方。眼见得车开上山岗,前方出现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密林前沿是一个岔路口,卢作孚的车拐过岔路口,消逝在雾中。咸鱼加了一脚油。

  车上,卢作孚也不对谁,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卢作孚真担心,卢作孚走了,卢作孚的儿子一个人能把这车开得回去么?”他显然心情很好,故意绷着脸,说的却是笑话。

  明贤乐了,“卢作孚的儿子可是当过远征军的!”

  “卢作孚居然把这一节给忘了!”

  “儿子在远征军时给父亲写过信。”

  “我在战车营广场上练了一阵吉普车驾驶,感觉是太过灵活,远不如汽车稳健。”卢作孚脱口而出。

  “父亲您居然能背诵信中原话。”

  卢作孚伸出拇指,学当年美国兵与缅甸百姓夸奖中国远征军青年士兵的话:“DinghaoBoys!”卢作孚虽是玩笑,却动了真情,抱着孙女,望着儿女,说:“卢作孚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是DinghaoBoys!”

  “爷爷,什么叫DinghaoBoys?”

  小妹笑道:“爸,女儿和孙女儿,应该是DinghaoGirls!”

  卢作孚开心大笑:“卢作孚的女儿说得对,卢作孚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是DinghaoBoys!DinghaoGirls!”

  咸鱼加大马力冲上山岗,忽然急刹车——岔路口,一辆盖蓬的卡车,阻挡住这辆汽车的去路。卡车陷入路面的碎石堆中,打滑的车轮将碎石搅得满天飞,几乎砸到后车。好容易等到卡车驶出碎石堆,车身避向路边让出窄窄的路面,咸鱼赶紧飞奔上路。此时,卢作孚的座车没入雾中弯道。咸鱼驶到这一处弯道,发现卢作孚的轿车已经原路返回,穿民生服的司机似与自己擦身而过。咸鱼扭头望去,卢作孚座车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咸鱼急忙调头,再次尾随在卢作孚座车后面,车回到柯士公寓。从司机座下车的,却是卢作孚的大儿子。咸鱼困惑地坐在自己汽车中,盯着车的后座。明贤把后车门打开,抱出睡着的小孙女,在她腮帮上亲一下,进了公寓。咸鱼下车,绕着卢作孚座车三圈,看清了,车内空空如也。

  明贤刚进屋,与妻子合力,刚把女儿放在小床上,便听得敲门声,明贤心头一紧,与妻子对视一眼,去开门。来者却是民生香港公司的机要员小夏,小夏递上一封信。明贤一看乐了,这种老式信封有几年没见了,信封上写着收信人地址:“中国青年远征军……”收信人名字竟是自己。再看寄信人:“……美国……卢作孚寄”。

  明贤问:“小夏,这信,哪儿找到的?”

  小夏说:“最近公司清理解放前的文件,无意中找到的。”

  妻子看出这信非同寻常,上前,读出:“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早已看出父亲活得比周围许多的人有劲,或者叫幸福吧?小时候,你们就问过爸爸:‘为什么父亲能这样——又辛苦,又快乐,惨淡经营,一路执著?’”

  妻子看一眼正在酣睡的女儿。“爸爸眼里,我们永远是小孩子。”明贤说,“我想起来了,这信是爸爸1944年到美国开会写的,交民生公司驻加尔各答代表先带给我,当时远征军转移太快,没收到。回国后爸爸给我说起过。信丢了就算了,可惜当中有一份他青年时代填过的表格。”

  妻子兴奋地发现信上正有相关字行,读出:“……今天我将随信给你们寄出一份表格,相信它会帮助你们读解你们的父亲,找到你们想从父亲这儿找到的答案。”

  一张发黄的表格从信纸中飘出,正是青年时代卢作孚填写过的一张《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申请表》。明贤读出表上“个人的人生观幸福观”栏目中字句:“个人身上是决不会产生幸福的。只有将个人的活动全部安放在社会中间,全为社会的感情所紧紧包围,沉酣在社会的强烈刺激当中,乃是人生无穷的快乐。在今天不但这样快乐须我们去寻求,这样社会还待我们去创造。以教育的方法训练民众,本科学的精神建设民生。以创造少年中国。这就是卢作孚今生的幸福观。”

  明贤说:“几十年都在读解父亲,没想到,今天这答案摆在面前。”

  明贤后来听通讯员小关说,他随卢作孚,一行人在新界途中又换了两辆小轿车。

  这天,卢作孚坐的最后一辆小车是灰色的。开车的老司机戴鸭舌帽,穿工装,正是解放初期工人装束。小车驶到一处村口,停下,司机回头对后座的卢作孚说:“进广州地界了。”

  卢作孚与小妹下车,车上坐久了,长长吸一口气。

  见几个渔民夜渔归来。卢作孚打着招呼:“老大,这个村叫个啥名儿?”

  渔民用粤语回答地名,说完,扛着渔网唱着渔歌离去。卢作孚听不大懂,只听得是说了两个字。他与小妹面面相觑,学说着粤语。小妹一指村口一块石头。借月光,卢作孚看清石头上刻着“深圳”,笑道:“深圳村,是我们回家第一站。”

  老司机带着何仁与穿解放军旧军装的共产党干部过来。

  卢作孚说:“6月10号见。”

  何仁也说:“6月10号见。”

  二人相见大笑。干部上前与卢作孚握手道:“我代表周恩来同志,欢迎卢先生归来。”

  何仁说:“先生归来的全部计划,周恩来同志都曾亲自过问。”

  明贤后来回忆:“父亲直到深圳后,第二天,到广州,沿途都有专人招呼。另据小妹回忆,在到达深圳时,父亲的情绪特别好,在与同行人员和接待人员言谈间不时发出朗朗笑声。”

  1950年6月11日,卢作孚由广州改乘火车北上,几天后,进了北京城……

  1950年6月17日这天,香港海湾,阴雨绵绵。望着雨幕后的船影,咸鱼很纳闷:“船王一去,无影无踪,这几天没一点消息。”

  “他去北京了。”骆老大蹲在舱中,翻看着新到的报纸,他弃了橹,任渔船在海湾中飘摇。

  “你怎么知道的?北京那边,送来消息了?”咸鱼问。

  “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政协第1届第2次会议在北京开幕。”骆老大读出报纸上刚发的消息,“他六天前出走,肯定是北上,正好赶上这会。”

  “北京开政协会,未见一字关于他的报道。”

  “是啊,从民国国母以下,该去的、能去的,都跑北京去了,却不见提及卢公一字。”骆老大将今天的各大报纸扔在舱中,重新扶住橹。

  “在港期间,他也从未对时局做一句表态。各方去找他的人,他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他不会说的。我敢跟你打赌,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宜昌那阵,他也从来不说自己怎么想的,他只做。看他做了,你才能去想——他是怎么想的。”

  “他这么做,恐怕都是为了他的船。”

  “算路之精,不减当年宜昌。”

  “老大判断,下面他会怎么做呢?”

  “这阵势,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宜昌大撤退。”渔船在泊在海湾内的民生公司民字号、江字号、门字号各轮中穿行,骆沙峰道,“胸有成竹。直觉船王既动,数日内,他的这些船也会跟着动。”

  咸鱼摊开一张中国东南沿海地域的地图,青年在上面做标记。海图上,有香港、澳门、广州、台湾、釜山等地名,以及这一带航线。香港海湾中,已经标明了民生公司的船位,咸鱼捧着图,抬头道:“老大,我们也通知弟兄们,抢先动手?”

  “你当这是哪家码头?”

  “这是香港……”

  “是英国佬拿刀子从我们身上割去的一块肉!”老大一叹,“眼下,在这个码头上,你我还得看英国佬的眼色,谁敢轻举妄动?”

  “连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他就敢?”

  “他若真敢动,须连闯三关。”

  “第一关?

  “港英当局。”

  “第二关?”

  “加拿大政府。莫忘了,卢作孚的大小九条门字号,全是向加拿大借款造的,这款子,还没还清,加拿大正与港英当局交涉,想通过港英当局,将船扣留在此地以作抵押,威逼卢作孚还钱!”

  “这第三关,就是我们这一关!”咸鱼道,“我没亲眼看到过宜昌时他怎么大撤退,这一回……”

  两声汽笛,此伏彼起,打断了咸鱼的话音。渠江轮与怒江轮驶入海湾。

  “这一回,你是不是还真想看看,这位船王,怎么在我们眼皮底下,再来个香港大撤退?”汽笛声飘逝后,骆沙峰望着泊靠在此前的民生船队中的渠江怒江二轮。

  “我不信他能。”

  “我也不信,可是,他居然不动声色,便将原先已经被我调往台湾集结的这渠、怒二轮开回了香港,你看看,船王已经集结好他的船阵。”骆沙峰抬眼望着雨云密布的北方天空,“这阵势,太像当年宜昌。民国二七年,他也是在长江三峡最后一峡西陵峡之下的那一段江面,集结了他民生的全部轮船。”

  两天前,1950年6月15日,卢作孚进了怀仁堂,参加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在京,卢作孚两次受到毛泽东接见,并向中央人民政府总理周恩来提出民生公司公私合营的问题。在新中国,他是第一个。当时中国各大报逐日在头版重要位置刊登有关全国政协会议报道,有的还刊载了各位重要代表的发言。

  卢作孚以特邀代表身份出席会议。他只提出一个要求,关于他本人参加会议之事,请报界不做任何公开报道,对外一律封锁消息。原因非常重要,也非常简明——眼下,民生公司滞港轮船尚未全部抵沪。

  离开北京城,卢作孚赶往民生公司海外船舶回归指挥室。6月17日这一天,面对大沙盘,望着香港、澳门、广州、台湾、基隆、釜山各埠,望着香港海湾中,门字号、江字号、民字号一只只船舶模型,卢作孚默默地扳着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数着数,“一,二,三……”一直数到“十三”。何仁等一群民生公司重要干部在卢作孚身边,看上去,总经理就像个黄昏时守在自家圈栏门口、望着归圈牛羊、点着数的老牧人。

  “还差五条。”卢作孚皱起眉头,头也不回,问:“渠、怒二轮,王化行该从周茂柏厂里开回来了吧?”

  像要答复卢作孚所问,李果果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电报来到沙盘前,木然地拿起沙盘一旁的长杆,将原先摆在基隆的渠江、怒江轮模型推往香港。

  多年后,参与轮船回归行动的老民生王化行、王鼎中、王崇让先生撰文《从定海、台湾带回五条船的经过》、《香港船舶回归回忆》:“当时形势险恶,驾驶船只安全返回祖国要冒极大危险,甚至付出生命。但海员们不怕国民党封锁阻扰,决心将船开回祖国。在卢作孚先生的运筹下,得他的好友国民党联勤总部高等顾问陈地球与浙江省政府主席周岩、基隆船厂周茂柏厂长众人相助,几经周折,历时数月,先后被困陷于定海、台湾的民俗、民本、民众、渠江、怒江五条船舶终于全部集结香港。一九四九年秋,在海外航行的船只上的船员们也千方百计摆脱国民党的差运,陆续从华北、华东、台湾等海域开往香港,共计有十八艘之多。”

  窗外可见,同样下着阴雨。何仁手拿沙盘上移动船舶模型的专用金属棒指点着沙盘,说:“周恩来总理非常清楚我们面临的局面——民生公司在海外有如此庞大的船队,要想全部回家,必然涉及当前国际、国内、政治、军事诸多方面……这是一场斗争,特别讲究的是斗争艺术。”

  卢作孚默默点头,视线仍不离香港的民生船阵。

  何仁说:“1948年,我荆门、夔门两轮已经驶入长江口,可是,眼下的态势甚至比两年前更复杂更严峻,任何轻举妄动都会……”

  卢作孚默默地将视线从香港船阵沿海岸边航线北上移向上海长江口。此时,他抬手要过何仁手头的金属棒,将香港船阵中的民众轮轻轻推出,北上,穿越台湾海峡,驶向釜山……

  “叫民众去釜山?”有人困惑地问。卢作孚放下长杆,沉吟着点头。李果果木然地拿着个圆规式的专用工具在测量从香港出发后的里程。乐大年嘀咕一声:“看船王行船跟看棋王下棋一样,让人猜不透。”

  六月天气,中国南方大面积阴雨。香港海湾骆老大渔船上,骆老大也在望着那一幅摊开的地图。地图的内容,几与卢作孚面前的沙盘完全相同,那十八条轮船标记的位置,与沙盘上一模一样,都在香港结成船阵。“万一卢作孚真敢轻举妄动?”咸鱼问道。

  “没有万一。以他的性格,这一回,他百分之百要动。”

  “我们怎么行动?”

  “这种时候,香港这种地方,只能后发制人。”

  “可是,怎么预先探知他的船往哪一方动?”

  “若是船王真是去了北京,他的船还能向哪一方运动?”

  “北上。最好的去处是寻上海吴淞口,进长江。与他的荆门夔门会合。”

  “这当中要经过……”

  咸鱼拿手指从地图上的“香港”引出一条航线:“公海?台湾海峡?”

  “走脱一个船王容易。要把偌大的这十八条轮船从你我眼皮底下开走,除非是奇迹。”

  “老大你说过,他这人这辈子专爱制造奇迹。”

  “他在动了。”老大只嘀咕一声。早将渔网理顺在手,一抛,咸鱼一偏脑袋,渔网撒向海中。远望,海湾中平静如常,偶有归航汽笛……

  “他哪儿在动哇?”咸鱼望着雨幕中的船阵。

  老大不答。此时,埋头捕鱼的他,眼角瞄准了——雨幕中的船阵开始起变化,民众轮悄无声息地退出,驶向海湾外……

  入夜,台湾海峡风雨大作。探照灯扫过海面,一只轮船小小的剪影腾上浪尖。民众轮驾驶舱中,船长万竞吾看着地图。地图上,中国大陆用五星红旗标明,台湾海峡中多个岛屿,插满青天白日旗。

  大副用手指在一面面青天白日旗当中划出虚拟的网状,指明民众轮所在方位:“我们现在这里,密密麻麻地像一张撒开的渔网,我民众就好像一条闯进网中的鱼。”

  探照灯光柱突然扫过驾驶舱,停下,照定万竞吾。万竞吾透过亮晃晃的光,好容易认清,对面是一只巡逻艇,飘着青天白日旗。巡逻艇上,信号灯后,暗光中,两人披着雨衣,是骆老大与咸鱼。骆老大发了句话,信号兵打出信号灯。民众轮大副读出:“我是中国海军海巡265号艇,民众轮回答,你的目的地!”

  万竞吾说:“回答:韩国釜山。”民众轮打出信号灯,巡逻艇打出信号灯。大副读出:“禁止北上。命令民众轮:立即转向,目的地:台湾高雄。”大副担心地望着万竞吾。万竞吾说:“回答:遵命。”大副望着万竞吾,愤懑地叫道:“船长!”万竞吾处在强光中,并不答话,却对舵工下令:“右满舵。目的地:台湾高雄。”舵工与大副同声喊道:“船长!”万竞吾沉着脸,冷酷地闷哼一声:“唔?”大副泄了气,对舵工说:“右满舵,目的地:台湾基隆。”舵工猛一转舵。探照灯光柱中,民众轮右转,驶向夜茫茫的大海。脱离探照灯强光后,万竞吾依旧一言不发,望着前方。民众轮左右,探照灯光一路监护,不容任何偏向。舵工与大副心神不宁,东张西望。民众轮在海峡中东摇西晃。万竞吾索性伸出手,把定舵盘。直到前方,出现孤岛轮廓。

  大副终于爆发,冲万竞吾吼道:“不!”

  舵工叫道:“绝不!”

  大副也叫:“鱼死网破!”

  舵工说:“也要回家!”

  大副嚷道:“昨天从香港起锚前,你跟卢先生通话,自己怎么说的!”

  万竞吾一震,一言不发。舵工想强行扳转舵盘,舵盘却被万竞吾一只枯劲的手把定,纹丝不动。大副与舵工眼睁睁看着孤岛越来越近。他俩没人留意到,船长的双眼在昏暗中闪光,他一直在留意轮船左右的探照灯光柱。此时,消失了。他默默地听着,训练有素的耳朵从本轮轰鸣的机器声中,从巨大的涛声中,分辨出了一直尾随的巡逻艇的声响已经远去。万竞吾冷冷一笑,昨天通话时,身边的同船同事们只听到他对卢先生说的话,没听到卢先生对他说的话。想到此时,卢先生一定也没睡,他在民生公司海外船舶回归指挥室的沙盘边,望着行驶台湾海峡中的民众轮模型,卢先生手头的那柄长杆该会像魔术师一晃,推着民众轮忽然180度的转弯,将台湾岛抛在后面,船头指向长江口处的上海。万船长正这么想着,孤岛越来越大……舵工因绝望而松了强扳舵盘的劲,他忽然感到手中的舵机在动。这一回,是向左转。舵工纳闷地看舵机,是万竞吾的那只手在扳。舵工看船长。船长索性松了手,把舵盘重新交还舵工,说:“左满舵。”迎住舵工与大副逼视的目光,万竞吾始终不动声色,闷声道:“男子汉大丈夫,鱼死网破,也要回家,昨天从香港起锚前,我跟卢先生通话,就这么说的!卢先生跟我说的话,也是这八个字。他说他相信我!他卢先生都相信我,我还能做出让人不信任的事?”避开孤岛上光源固定的探照灯,避开巡逻艇上光源移动的探照灯,民众轮虽走着曲线,却不改方向……直到从民众轮背后照来的晨曦,勾勒出东海岸一处大都会轮廓。民众轮驶入长江口浑水浊水交汇处……民众轮见缝插针似的巧妙地游走在水上,嵌入早已泊江上的荆门、夔门两只远比民众轮巨大的海轮之间那好似预留的水面,刚到位,便见荆门、夔门同时向空中抛出缆索。民众轮左舷右舷水手同时接住两根缆索。万竞吾船长也同时被一左一右大副与舵工两双因狂喜而颤抖的手臂抱住。面对两张挂满热泪的脸,船长道:“哎哎,男子汉大丈夫,回家了,怎么这样?”接着一笑——卢先生此时,该拿手头那把长杆,将他沙盘上的民众轮轻轻巧巧一推,推入长江口,然后随手把长杆放回沙盘边,开心一笑了吧?

  这事只猜对了一半。彻夜未眠的卢作孚,拿长杆将沙盘上的民众轮推进长江口后,并未放下,而是将沙盘上海上的船又推动一只。李果果一看,是太湖轮,原泊位置是“印度圣马林达港”,便说:“小卢先生,太湖轮还没到香港。”

  “三天后到。”卢作孚悠悠地将太湖轮由印度马达林港推到香港,加入香港民生公司船阵,却不停留,立即推其北上,依旧是民众轮的航线,说:“到,立即行。”

  1950年6月18日,民众轮在船长万竞吾率领下离开香港经台湾海峡秘密驶抵上海。四天后,6月22日凌晨2时,太湖轮已行至汕头与东沙群岛间海面,探照灯光柱突然扫过驾驶舱,停下,照定太湖轮船长船长周曾贻。大副读出对面巡逻艇打出的灯语:“太湖轮回答,你的目的地!”

  周曾贻说:“回答:韩国仁川。”

  灯语:“立即转向,目的地:台湾高雄。”

  大副担心地望着周曾贻。周曾贻正想有所动作,他身后,太湖轮三副掏枪指着他的头。

  周曾贻一愣,“小郭,你?”

  三副上前一步,来到探照灯光区中,对巡逻艇说:“报告骆老大,太湖轮已在我掌握之中。”巡逻艇已靠上,骆老大将雨衣掀开,率咸鱼跳帮登上太湖轮。

  民生海外轮船回归计划实施中。但第二艘太湖,尽管事前注意了保密,刚刚驶入公海就被国民党拦劫到台湾去了。据后来被遣回的船员追述:“太湖船上协办出港手续的年约三十余岁的三副(郭姓),原来竟是一名混进队伍不久的国民党特务。是他利用职务上的便利,把船的动态通知了高雄的国民党海军。太湖轮船长周曾贻以‘领船投共’的罪名被判刑,时至今日,生死不明……”

  “‘太湖’被劫,不仅是一只船和船上所载物资的问题,余波还可能冲击香港和东南亚船队、财产和人员的安全。”卢作孚刚与周恩来主持的政务院以及邓小平主持的西南军政委员会通完话,站在玻璃窗前,呆望阴雨中水天一色的世界。被雨水濡染的川江号子遥遥传来,似带上阴霾凄凉之色,让人想起二十三年前,由上海将公司第一船“民生”开回家乡、闯到夔门险滩……十三年前,长江百年不遇枯水,请醉眼领水,试验“三段式航行”,轮船闯过青滩……十二年前,公司全部轮船投入宜昌大撤退,闯过三峡……这一回,是将数以万吨计的十八只轮船从香港开回大陆。先前通话,船舶回归新方案已经拟定,可是要将其全部实施,再来一次大获全胜,要走的路还很长……

  决立即行,卢作孚转头对李果果口授电文:“密电命令香港分公司……”李果果刚开始记录。卢作孚想起什么,一摆手:“不。”李果果正愣着,卢作孚转对一旁的关怀说:“关怀,你立即去一趟香港。”

  关怀本能地伸手说:“信。”

  卢作孚却说:“这一回,不是我写好的信,是口信。考一考你的背功如何?”

  关怀说:“卢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北碚实验小学、兼善中学,关怀国学、数学都是倒数第一,只有背课文,全班第一。”

  卢作孚便说:“因为我机密被人刺探,周曾贻船长已在台湾入狱。下面我要说的,事关我民生香港公司全体员工与海外所有轮船。”

  “你说吧。我背。”

  “内容很长,不能出一字差错。”卢作孚一字一句说完,再问:“记下了?”

  “全背得了。要我重背一遍不?”

  “关怀,你跟我这多年,当通信员,从来没出过一回差错。但是,这一趟,不是我不信你。刚才我说的,你给我重背一遍。”

  关怀站直了,像小学生一样开始背诵:“‘太湖’被劫。现命令你……”

  关怀赶到香港,连夜见到香港民生公司经理郅原。别的话不敢多说,生怕忘了一字,开口就背书一样地背信:“‘太湖’被劫。现命令你立即停止执行向上海发船计划,改走广州。在港等海外民生轮船,分期分批、陆续驶回广州。分公司应严密组织船岸职工保护船只人员物资,务必万无一失。鉴于‘太湖’被劫教训,首先要注意轮船的停泊安全和行动时的保密,决定:一,立即把‘渠江’、‘怒江’移泊与门字号轮靠在一起,多用些绳索系牢。二,抢修轮船,补充燃料,对外宣传是准备试航,以免引人注意;三,试航后将船移到香港对面荃湾较为僻静的地方抛锚,不回油麻地,便于早上起航,又能缩短与大陆大铲边防站的距离。切切此令。卢作孚。”

  “完了?”郅原问。他一直默默听着,记着。

  关怀歪着脑壳想了想,认真地点了一下脑壳。郅原立即依令实行。次日清晨香港海湾,雾未散,原先分散泊靠的渠江、怒江二轮便靠向门字轮的船阵。缆绳互抛,渠江、怒江轮上水手与门字轮水手合力将轮船系牢在一起。这天黄昏,油麻地,余晖中,怒江、渠江二轮船起锚。船上的青天白日旗飘扬。不久,二轮同时抛锚于相对僻静的荃湾。郅原带着关怀进了怒江轮上,关上船长室舱门,郅原与船长王明德、轮机长王崇让密谈。

  王明德说:“这一趟水,路上一定多事。请把本轮船貌及船型特征立即密电报告总公司,转告边防部队,万一遭遇不测,请他们支援。”

  “关于发电报,卢先生有话。”郅原转身望着关怀,“你背给王船长听。”

  关怀红了脸道:“昨天我背给你听了,背完就忘了。在北碚实验小学背书我也这样,背完就还给老师,所以现在啥也记不得。”

  “多亏我还背得。”郅原背了出来:“卢先生说,‘太湖’被劫,检讨起来,与我民生自身保密工作不够有关。自今日起,船舶回归计划,不发电报,不通电话,每船开出,均由香港民生公司经理派专人到广州,当面向广州民生公司经理周寰轩同志报告,再由周寰轩同志上报广州市人民政府准备迎接!”

  王明德、王崇让对视一眼。王崇让说:“卢先生这辈子啊,就是心细。”

  王明德说:“‘太湖’的问题,出在‘太湖’上三副泄密。‘怒江’要想不出问题,跑这一趟水之前,必须对本船海员的严格保密。”

  关怀问郅原:“有话要带么?我要赶回去!”

  王明德说:“有一句话,小关,你替我一字不出差错,带给卢先生。”

  这天凌晨,海浪把轮船轻轻地摇,怒江轮船长室中,王明德闭目仰卧,似在睡梦中。海上无风,船上的青天白日旗垂下。附近渔村传来一声鸡叫,王明德似士兵听得集结令,翻身跃起,右手向枕下一掏,抽出的是一把手枪,他出了舱房。一扭头,就见走道尽头,水手舱门打开,五名海员鱼贯而出,与王明德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向他走来,一路经过,顺手打开走道两旁红色消防铁箱上的玻璃门,提起箱中太平斧,跟上船长,向驾驶舱方向去。刚到船头,听得对面声响,王船长一行六人靠壁站下。王明德听得对面无声,悄悄探头张望,只见对面拐角处有一只手臂伸出,亮出的是一面绸缎的鲜红的一角,正在风中飘摇。王明德回头,对五名海员点头。对面,是轮机长王崇让,他将鲜红的绸缎塞回怀中,他腰间也插着手枪。身后也有五名带着轮机专用大号扳手等铁器的水手。怒江轮上,两队人分从左右两舷开始行动,船长率人进入驾驶舱,同时,轮机长率人进入轮机舱。

  驾驶舱中,王明德下令海员把守舱门外:“船到大铲边防站前,任何人不准进入!”说完,一推车钟。

  轮机舱中,王崇让下令海员把守舱站外:“船到大铲边防站前,任何人不准进入!”车钟响起。王崇让启运轮机。生死之交,多年后,王明德还记得这天追随身后的海员名字:“……这天凌晨,我和轮机长王崇让各选带驾驶人员五人,携带武器,控制了驾驶室和机舱后,立即启航,我们选带的人有驾驶部的孙勇、赵宝林、李邦念,轮机部的崔荣、杜景生、梁益友等。武器由王明德、王崇让携带。”

  怒江轮并不鸣笛,悄无声息驶出荃湾。船加速后船上青天白日旗哗啦啦招展。驾驶舱中王明德望着航海图上标记着一面五星红旗的“大铲”,他抬头望前方,雾海茫茫。“有一面旗!”孙勇低叫。王明德举起望远镜,出现的却是一面英国旗。一艘香港巡逻炮艇迎面驶来。高音喇叭发出盘问:“我是英国皇家海军巡逻艇,怒江轮回答,你的目的地!”

  孙勇说:“船长,英国人要我们回答!”王明德听若未闻,沉着脸,一推车钟。怒江轮全速前进。巡逻艇紧紧追赶,两船距离越来越近。孙勇等人回头望去,甚至连炮艇驾驶室的英国海军面孔都看清楚了,喊话声更急:“怒江轮,立即停车!否则一切后果自付!”

  孙勇、赵宝林回头望去,说:“船长!英军炮口正对着我们。”唯有王明德始终不回头,手把着早已推向全速的车钟把,此时,闷声道:“鱼死网破,也要回家——昨天在香港策划跑这一趟水的时候,我叫卢先生的通信员带给他一句话,就这么说的!”

  “好,船长,你说的,就是我们要说的!”孙勇、赵宝林、李邦念等五人齐声道。说话间,英国巡逻艇超越怒江,一拐头,挡住去路。英国水兵威严地逼视着。怒江轮驾驶舱前窗望去,英国旗迎风招展,几乎堵满众人眼前。众人沉着脸,回头望王明德。王明德却望着前方笑了。众人回头望去。英国旗后面,一面五星红旗在雾海中升起。“大铲”那边,已来接应。王明德连续推动车钟把手,发出特别信号。轮机舱中,王崇让看明车钟传来的特别信号,与舱中海员兴奋地交换眼色。王崇让冲出,他跑得快,他的胸襟亮开,露出绸缎一角。他飞速奔向舷梯,在全船人与巡逻艇英国人的目光中登上顶层。青天白日旗被抛下海。王崇让撕开胸襟,抽出那段红绸,是一面绣着一大四小五颗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怒江轮上下,欢呼声起。英国巡逻艇拐过一个弯,迎面冲来。眼看与怒江轮冲撞,却绕开船头,拐过一个弯,原路返航。精于国际博弈谋略的英国人在对待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事上,显然很审慎。怒江轮一路前行,就见广州海岸与码头各轮上,五星红旗飘扬。怒江轮上那一面国旗驶入国旗的红海洋。

  李果果用长杆把最后一条船推到位,卢作孚笑了,围在沙盘旁的所有的人都喊道要“干杯庆祝”。李果果却退出人圈,木然地站在屋角。文静正欢呼着,见状,脸色一变,她也来到屋角,冲着李果果,把在心头憋了好多年的困惑说了出来:“果果,从几时起,你变成现在这样?”

  李果果默默地摇头。

  “我知道从哪一天起!就从重庆大轰炸那天起。”

  李果果默默地点头。

  “宜昌大撤退,飞机贴着头皮扔炸弹你都没怕过,民生机器厂那天,还没扔炸弹,你怎么就……”文静没说出“尿了”两个字。

  “因为宜昌大轰炸,小卢先生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重庆大轰炸那天,我一个人在青草坝山头上,飞机飞到头顶,我看不见小卢先生。”

  “荆门、夔门1948年初到上海进长江,虎门、石门、祁门、龙门、剑门、玉门、雁门,1948年~1949年6月香港,1951年初到广州。怒江、渠江1949年11月到香港,1950年到广州。民本、民俗1949年底从基隆到上海,1950年进长江,民众、宁远、怀远1950年初进长江。绥远1951年到海南岛榆林。”几年下来,卢作孚如数家珍,对民生公司海外回归船舶作了个盘点,末了一叹,“只有太湖,周船长,周曾贻,老周啊,不知你如今何在!”

  卢作孚不知道,从香港把龙门轮开回来的雷船长,日后也将遭遇周船长的牢狱之灾。

  卢作孚主持宜昌大撤退,高潮期40天。主持平生最后的这场大撤退,前后4年。或曰,若论撤退,若论平生,这还不是最后一次……

  顺天中学堂办的是新学,新学与旧学的一大区别在体育。顺天中学堂中有篮球场,甚至有足球场。球场上常常你争我夺,热火朝天。这边一个球投进筐,那边一个球射进门。投够了,射够了,人散了,场子空了。一直守在场边的梁漱溟下场了,拾起篮球,双手抱着,向上撂,能撂中篮板便能让自己开心一笑,能踢中门框便能让自己志得意满……同学们当面封赠梁漱溟一个外号:“小老头”。老辈背地里摇头低语:“此儿不会长命。”

  老辈看走眼了。三岁看七十的老话,在梁漱溟身上不那么管用。

  “我正是从梁先生的做学问和他的为人中,看到了一个思想家所以成为思想家的缘由。”费孝通1987年10月31日在北京梁漱溟思想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讲道,“庆祝梁漱溟先生从事教育科研70周年和95岁寿辰。我敬礼梁先生健康长寿,为中国思想界作出更多的贡献。”

  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病逝于北京。

  梁漱溟墓地,在他毕生乡村建设事业的最早的实验田山东邹平,海内外名家撰文勒石,立碑成林:门生早已满天下巨著何啻遍域中

  一代宗师探索人生无所畏惧

  论及同是上个世纪同年出生的朋友卢作孚,梁漱溟说:“作孚先生胸怀高旷,公而忘私,为而不有,庶几乎可比古之贤哲焉。”

  未见有公诸于世的梁漱溟遗嘱。最后的岁月里,他说过这样的话,可当作留下的遗嘱来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于我这样的九五老人,所剩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但我丝毫没有颓唐、悲凉的黄昏之感。语云,“活到老,学到老”,我回一个“思考到老”。只要我的脑子还能用,我将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继续走下去,愉快而充实地送走这最后的一段岁月。

  梁漱溟活到95岁。是1893年出生的这四个娃娃中,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

  “民生公司民铎、民恒于2月5日与8日,相继被特务有意识破坏后,总经理卢作孚忽于8日晚自杀,内情未明,政府正竭力侦察中云云。”——1952年2月13日重庆《新华日报》。

  “1952年2月8日下午,母亲到位于观音岩的重庆市妇女互助会开会后,便到张家花园路来看我仅有两个月大的女儿卢晓南,傍晚才回到民国路家中。据母亲事后回忆和我了解到的情况,大致经过如下:当晚大约7时,母亲到家后,厨工温师傅对母亲说,父亲回来时,交代说要睡一下,不要孩子们打扰,便进入卧室没有出来。母亲考虑到近来父亲过于劳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休息,认为这个情况完全正常,并没有意识到将会出事,还叮嘱孙女卢晓琪、孙子卢晓雁保持安静,让祖父好好睡觉。等了一段时间,仍不见父亲的动静,温师傅便进房间察看,发现父亲脸色有变,情况异常。母亲遽逢大变,没有丝毫心理准备,顿时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慌忙挂电话到民生公司求救。……医护人员来到家中。由医生给父亲打强心针,此时经护士提醒,才发现父亲服用了大量安眠药……父亲留下的简单的遗嘱,是写给母亲的。遗嘱用钢笔写在一张毛边信纸上,字迹非常清晰。这张遗嘱,事后被西南军政委员会公安部的人员带走,至今下落不明。亲眼见到这份遗嘱的,仅有包括母亲和我在内的少数几个人。当时我根据回忆记录了下来,这份遗嘱的内容是:

  一、借用民生公司家具,送还民生公司。

  二、民生公司股票交给国家。

  三、今后生活依靠儿女。

  四、西南军政委员会证章送还军政委员会。

  ——2005年4月21日《南方周末》刊载卢作孚儿子卢国纶(毛弟)署名文章《卢作孚之死》。

  

参考资料

  1.《卢作孚文集》

  2.黄立人主编《卢作孚书信集》

  3.刘重来《卢作孚与民国乡村建设研究》

  4.张守广《卢作孚年谱》

  5.卢尔勤、卢子英、卢国维、卢国纪、卢国纶、卢晓蓉等亲人家属及民生公司老职工、卢作孚先生故旧相关的卢作孚回忆录。

  6.梁漱溟《忆往谈旧录》

  7.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8.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

  9.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宋庆龄》

  10.艾德加·斯诺《毛泽东自传》

  11.罗斯·特里尔《毛泽东传》

  12.朱复胜主编,宜昌市地方志办公室编辑的《宜昌大撤退图文志》谨向著作者、口述者致谢!

· 推荐:中国名人传记 红色经典 世界名人传记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