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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逼宫

  “成败关键,在山部队、鹿部队要置一切于不顾,像一头活脱脱的山鹿,不,应该像一头受伤的野猪那样,认准敌人心脏直冲。这心脏,就是支那的陪都重庆。”升旗看上去,真像一头困境欲斗的野猪,认准了仇敌就要冲上前去。田仲第一次看到儒雅淡定的老师还有这样一副面孔,也是最后一次……

  这年,卢作孚上了歌乐山,因患脉搏间歇症和肺膜破裂,借金城银行房子疗养。最让卢作孚受煎熬的,是失眠,自述头内轰响雷鸣。蒙淑仪彻夜陪着丈夫,说:“他脑壳像跟枕头两个有仇一样……太用心了,光晓得用,不晓得歇。”

  冬天的歌乐山,远没有夏天热闹。泉流变成细细的一股,远了听不见声,近了听,像女孩子说悄悄话。知了不叫了,蛙鼓不打了,蟋蟀不闹了。只剩下两种声音陪伴空山,松涛和鸟鸣。这说的是往年冬天,今年立冬,歌乐山多了种声音,每天清晨黄昏,松涛鸟语中,都会遥遥传来有人背诵英语单词声:“木船,轮船,长江,海洋,空中,作战,……”这声音一开始有些生涩,时断时续,像这个季节歌乐山中几欲断流山涧中石头窝里一小洼一小洼的积水。到了“大雪”时节,一个个单词开始串联为句子,渐渐像冰雪融化后的春水:“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防卫本土……我们将在大海大洋上作战,我们将在空中作战,愈战信心愈足,愈战力量愈大,直到新世界集天时地利,使出一切力量来拯救和解放旧世界……”懂英语的人,当能听出这声音是在诵读一年半以前,结束敦刻尔克大撤退当天,1940年6月4日,“发电机”计划的总策划师英国首相丘吉尔在议会上那篇震撼世界的演讲词的结束语。

  这天黄昏,山中更热闹了。一群孩子说说笑笑沿着弯弯曲曲石板路上得山来,是卢作孚的儿女们。礼拜六,从沙坪坝的大学、中学、小学,相约着上山来看父母。

  收音机里传出悠扬的美国音乐。儿女们只要一进屋,就忘不了打开它。一家人听着音乐吃饭,难得的和美轻松。

  “摆点山下的事给爸爸妈妈听。”爸爸说。

  “过节了,三婶给我们每个人一块钱。”毛弟说。

  “这钱做什么用?拿给乞丐吗?因为他们非常可怜啊!”女儿说。

  “你说乞丐可怜吗?前方将士比他们更可怜,更痛苦呢!”毛弟说。

  “爸爸上山养病,还要指挥民生公司的轮船,给前方将士送军粮,所以说,爸爸也在前方。”女儿说。

  “那我们就把每个人的一块钱加起来,买一架飞机,送到前方去。炸日本鬼子。”毛弟说。

  “爸爸能不能摆点家里的事给我们听听?”毛弟说。

  “可以啊。”

  “爸爸为啥学英文?”

  “这个问题,你们上个月回家问过爸爸。”

  “当时爸爸说,”儿女们笑道,“Thisisa秘密。”

  “因为当时爸爸还不会说Secret,”爸爸脸一红,“还是你们提醒爸爸的。”

  儿女们没在意,收音机音乐戛然而止,换成了英语新闻,播音员语调远较平时急促……

  蒙淑仪发现,卢作孚不说话了,似有点走神,她便说:“吃饭吃饭。这么大一海碗珍珠丸子还塞不住你们这五张嘴!”妈妈夹一个珍珠丸子给爸爸。

  “爸,问您呢!”嘴里塞满珍珠丸子,儿女们照问不误。

  “珍珠……”爸爸皱着眉头说。

  爸爸依旧盯着桌面以外,大家跟着望去,这才发现他望着壁炉上的收音机。

  妈妈也发现爸爸所说的不是丸子,“珍珠?”

  “珍珠港。”

  “珍珠……港?”

  “大轰炸!”

  儿女们这才看出,爸爸一直在听收音机中的英语新闻。

  “谁轰炸谁?”蒙淑仪刚问出,见卢作孚起身,望着收音机,说:“罗斯福演讲!”

  收音机中,播音员预报的声音,换成罗斯福的声音。

  卢作孚听了,告诉蒙淑仪:“昨天,1941年12月7日——这是臭名昭著的日子,美国受到日本帝国海军和空军的突然袭击!”

  卢作孚停了停,收音机中,罗斯福的声音变得高亢:“我请求美国国会宣布,美国和日本帝国已进入战争状态!”

  “美国对日宣战了!”卢作孚告诉蒙淑仪,“这一来,中国打赢日本,就会快些!”

  “早就巴心不得了!”妈妈说。

  “爸爸,你的英语,几时学会的?”儿女们大为惊喜,同声问道。

  一个月后,1942年初,卢作孚病初愈,即向国民政府提交辞呈,辞去交通部次长公职。

  1944年,大后方喊出一个口号,让千百万青年热血沸腾:“十万青年十万军”。

  在沙坪坝的中央大学,这口号是写在横幅上,悬在参军报名处的上空。明贤挤进报名队伍,却被一个人硬生生抢在他前面,还笑道:“明贤,你就免了吧,你想想,你是谁的儿子?”

  明贤一愣,被更多的后来者挤出队伍。明贤想了想,买下一份报纸。报纸头版有张照片,参军青年正在游行,队前打着横幅:“十万青年十万军”。

  明贤回到家中,隔窗望见,爸爸正在书房灯下读报,妈妈扶着爸爸的肩膀听着,爸爸说了句话,妈妈点头,爸爸看妈妈点过头,提笔在报纸上写下一行字,妈妈看爸爸写的字,又点头。明贤进了屋,跟妈妈打过招呼,进了爸爸书房,将报纸头版摊开在桌上,刚好压住爸爸的报纸,说:“爸,今天的报纸。”

  “唔。”爸爸看着报纸,随口读出:“十万青年十万军。”

  “今天,中大教育长朱经农在学校传达了征调文件。”

  “唔。”

  “儿子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唔。”

  “儿子知道这是一项艰险的工作。”

  “唔。”

  “却又是报效国家、锻炼自己的好机会。”

  “唔。”

  “儿子想参加远征军!却……”

  “却……什么?”

  “怕爸爸妈妈不批准。”

  “爸爸说不了么?”

  “爸爸、明贤,出来吃饭了。”妈妈来到门口。

  “妈妈说不了么?”爸爸回头望着妈妈。

  妈妈摇头。

  爸爸从明贤的报纸下抽出他先前看的报纸,放在明贤的报纸上。明贤看清了,正是与他带回家的完全相同的报纸,在“十万青年十万军”横幅下,爸爸写着一行字:“明贤若志愿从军,父母完全支持。”

  “北碚的豆花土沱的酒”,小三峡乃至重庆府,这句老话无人不知。自抗战大撤退,北碚成为大后方重镇以来,更是传遍四方。

  土沱酒,非浪得虚名。土沱全称水土沱,是嘉陵江小三峡一带水土俱佳的好去处。当地盛产红高粱,“过赤如桑椹,光亮过之”,最是酿酒的好料。更有一股好水——“九龙山泉”。料好水好,皇天后土所赐,自古好酒的川人,自然不会辜负!便有杜康的弟子,泸州老窖的传人在此建酒厂,于是捧出这与北碚豆花齐名的土沱酒。

  宜昌大撤退过来的一个化学家孔右工,自身就是个酒类爱好者,他投在西部科学院门下,亲自去土沱化验了,又是去源头取水,又是向地底挖泥,忙活了几天下来,郑重其事宣布科研结论:“九龙山泉微酸,最宜发酵糖化造酒,又检验出土沱酒窖泥中富含各类有益微生物达数百种……”孔右工说得满嘴里白泡子翻翻,酒厂师傅徒弟听得恍眉恍眼。孔右工不得不解释微生物,“莫看它小,它在酿酒中的作用可是比鬼子大轰炸扔的炸弹还大。”酒厂的人就开始打瞌睡。孔右工偏是个说话从不看人脸色的角儿,非要把学术论文念完,最后一句是:“土沱酒窖中微生物含量,几乎可与1573年建窖的泸州老窖相比,因此……”还不等孔右工将因此说完,下面黑压压跪倒一大片,酒厂老师傅带着大小徒弟磕起响头来,连呼:“化学!全国最好的化学!先生光挖了酒厂一小坨泥巴放在小瓶瓶里头就看出酒厂来路!”原来这土沱酒当真得过泸州老窖真传,中国酒业于酿造技术一门上,从来是不著文字,口口相传,土沱酒师傅更是向外人隐瞒了自己来路,“却不料被化学化出来了!”酒师傅一叹,当即聘孔右工为本厂化学顾问。孔右工大喜过望,当场说断:“聘金分文不取,终身喝土沱酒管够不拿钱。”后来孔右工在这厂里,人称“孔化学”。

  最受用土沱酒的未必是孔化学。傅抱石撤退北碚,画兴更浓。大师无酒不画,铺纸之前,每每命还是个娃娃的小公子傅二石出家门拐个弯去金刚坡沽酒。多年后再读傅抱石当年画作,须是他自己满意的画作,往往能见到一方闲章“往往醉后”。傅二石多年后作文还说,“我对父亲的‘最大贡献’就是到店铺里给他打酒。”不用说,打的是土沱酒。

  丰子恺三餐离不得酒,胜利后离渝回浙江老家,最记得的还是“渝酒”,称“熏熏然乐而忘忧”。

  五千年一路数下来,中国文人,几个无酒?至于打抗战年头,文化人撤退到陪都到北碚,原以为有个安身之所、能与国人共谋有朝一日打回老家去足矣,谁料想,这西部边鄙小乡镇,居然还出酒。

  西人喝酒每每无菜,国人无菜不大喝酒。大撤退回来的人,发现北碚有“土沱酒”,已是出乎意外。接下来,发现北碚不光有酒,而且有菜,更是喜出望外。打抗战,尤其是遭遇大轰炸,米都吃不上,哪来的下酒菜?现成的,北碚豆花。北碚豆花与土沱酒,共有一个好处——便宜。管你有文化无文化,囊中羞涩,也敢买醉,自然成了寻常人、文化人一同追捧的爱物。

  常人酒后多话,谓之“酒话”。文人酒后多话,谓之“酒文化”。酒话谁不厌烦?酒文化却能说得来天花乱坠,听得人云里雾里。譬如说酒的好孬,酒话说:“这个酒不麻舌头,不刮起喉咙管”——是说好。“老板,你那坛子头冲了好多水哟?”——是说孬。“酒文化”则说:“苦为上,酸次之,涩犹可,甜斯下矣……”一听就有文化,听得来刚下肚的酒也有了文化。于是,名不见经传的土沱酒献身在前,先自过了四方文化人的瘾,文化人却也饮酒思源,投桃报李,让它在文化中扬名四方。一部抗战文化史,说严肃的,唤醒民众、共御外侮,杜鹃泣血,声泪俱下!不过,掩卷遐想,知当年细节者,或能从青史中嗅出一缕淡淡的红高粱土沱酒气。

  严格说来,“苦为上……甜斯为下”之类,还够不上“酒文化”,顶多算有文化的人评酒。乐大年便是这样评酒的。卢作孚无酒,不谙其中苦酸涩甜,更何论上中下,听了,却冲着乐大年揶揄一笑,说“斯为下矣”。被他这一笑一说,乐大年晓得了,自己这样说话,不算一个真资格的文化人,在老友眼中,充其量是个美食家。头一样,自己一开腔不离之乎者也,便落了俗套,合川举人、大足举人那个时代的俗套。抗战中国的文化人,为唤醒四万万同胞,早就满嘴大白话。满嘴大白话,还能透出有文化,这才叫抗战文化。

  还回到一个“酒”字上,前天在“永远长”豆花店中喝酒吃豆花,邻桌一个穿西装的青年,端起一碗酒,脱口而出:“藏在坛中,你比水还静,一碗下肚,你燃烧起火一样的激情。”说罢,一饮而尽。听他那北国口音,抑扬顿挫,铿铿锵锵,像京剧武生的念白。那青年隔桌一个穿长衫的长者,慢慢地啜着自家碗中的酒,染了川味的老北京口音,说出一句话来:“豆花酒,好朋友。”长者把“北碚的豆花土沱的酒”更加简化,虽只六字,却听得那青年慨然泪下,当即移樽就教,端酒碗坐向隔旧,与长者攀起话来,酒没喝完,青年与长者交了朋友。乐大年当下明白过来,人家一句大白话中,就包藏了两层意思,其一:国难当头,往日最便宜易得的豆花,与酒结下不解之缘,成了好朋友。其二,同是天涯沦落人,寄居北碚,凭这豆花下酒,相逢何必曾相识,何妨做个好朋友?后来长者与青年喝干了酒,连同豆花窖水一同干了,把手同行,出了“永远长”,那青年借着酒性,有一句无一句唱出一支歌来: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豆花土沱酒啊好朋友

  我仿佛闻到故乡二锅头的芳香

  乐大年便也借着酒劲胡乱猜想——那青年莫不是端木蕻良,那长者只怕就是老舍先生了?早知如此,也该端了酒碗拼到那张桌上,跟二位交个豆花酒好朋友,下回再见卢作孚,也显见得自己有点酒文化……

  昨天乐大年碰上卢作孚和蒙淑仪,乐大年果真把这话讲了。卢作孚听了又是揶揄一笑,说:“大年兄当真不满足当美食家,要研究酒文化,明天一大早,民众体育场就有酒文化!”闲话两句,乐大年道一句:“魁先、蒙小妹,走了。”卢作孚笑笑,蒙小妹还跟当年一样软语款款地说:“大年哥哥慢走。”乐大年就走了,几十年来,他对这两口子一直不改当初称呼,在他眼中,这两人一直是当初自己搓合他们成亲时那个样子。看这两人散步,不像新生活的那些人挽着腰牵着手,蒙淑仪总是有意无意落后卢作孚半步,却又亦步亦趋从不挪下三步之远。乐大年每回看着都乐,常调侃说:“魁先,从我们蒙小妹下嫁给你,你们小两口就是这么夫唱妇随。”卢作孚每每一笑,蒙小妹照旧是遇上丈夫与人说话,她便默默退后一步,侍立丈夫身后。

  明天一大早,民众体育场怎么可能有什么“酒文化”,乐大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不过,这卢作孚从来不打诳语,他说有,就有。那年他敢把全北碚的人喊拢一堆,也在体育场,说是看飞机,他当真叫飞机在天上刹了一脚。

  与卢作孚分手,乐大年去渡口,赶收班渡船过小河,去对门子夏坝亲戚家投宿,路过民众体育场大门,顺便望了一眼,见大群学生,正在老师带领下,清扫场子。看来明天当真要在场子里做出个啥子事来。第二天,乐大年起了个大早,来到渡口,不料遭遇多年不遇大雾,封了渡。生怕错过“酒文化”盛事,乐大年沿河上寻,找了半天才找到条小船,多给几文船钱,冒了点风险摆渡过河,径直奔向体育场。一路上纳闷,打抗战以来,这北碚便成了早起的城镇,往日里,天刚亮,火焰山平民公园前,便有人舞刀弄棒,街心花园便有学生背诵古文、操练英语。卖早点的,早已开张。出远门的,也见上路……今天早晨却静得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点人声。人们今早为啥全体一致地睡懒瞌睡去了?乐大年一脸困惑走向体育场,从大门口外远远望去,体育场像个大黄桶,桶里装满了冬天早晨的雾。场子里听不到一点声气。乐大年云里雾里,捉摸着,到底是自己没有文化,还是今早此地并无酒文化?正这么想时,晨风微动,恍兮惚兮送来一抹酒香。初闻恍如梦中,乐大年还以为是自己心理作用。但这酒香不绝如缕,且越来越浓,乐大年长长地吸了一口,于摇曳雾幕中,辨察香源,扭头看时,通体育场这条街,游移的雾流上,大个大个的酒坛子,结成长长的一队,向眼前漂来。于是听得脚步声,由远而近,沙沙沙沙,来得轻盈又整齐,看清了,酒坛子是被人用托盘捧着的,一个个圆鼓鼓的坛肚上,贴了一方方红纸,每一方红纸当中,都用墨笔写着一个酒字。真草篆隶,众体俱全。乐大年虽不喜诗书,但多年与士绅为伍,耳濡目染,哪有不识得书法的?一望便知,这各体书法,无一不出自名家之手。却又非一名家所书,仿佛每一个酒字都出自不同手笔。那带三分书卷气的“酒”字,属文人书法。那看着就似一幅画的“酒”字,属画家书法。那古朴似拙的“酒”字,肯定是吃书法这碗饭的专家所书。更有无数个“酒”字,虽不是十足的书法味,却一个个站得住,坐得稳,蹦得起,呼之欲出,或喜或怒或笑或骂,皆自成一体,一看便知是那虽未习书、却喝了多少瓶墨水在肚内自成一大家的文化人所书。乐大年一想便知,这一百酒字定是请了今在北碚的一百名人所书。如今,要请名人写字,实在不是难事。你只要想好了词儿,当然必须是打抗战的词儿,敲开随便哪户名家的门,人家保证二话不说,提笔就给你写下。若是你想的词儿不够分量,人家还会帮你另想。可是,今天,哪个有恁大本事,约齐了一百名人在这一百坛子上写这一个“酒”字?这个搞酒文化的人,面子真大!乐大年再看时,一百托盘中,每个酒坛边上,又拱卫着一个大钵,钵中盛物,冒出钵沿,不看则已,一见此物雪绵嫩鲜冒着腾腾热气,美食家便馋涎欲滴,来者正是北碚豆花,伴着土沱酒。豆花酒,好朋友,一盘里托着,捧坛端钵的,却是足数一百个女学生,一百张脸笑得灿烂,叫人一看便想起青春季节小三峡中盛开的山花,叫人看一眼当下便能懂得,为何老祖宗偏爱用花来形容她们?女学生与豆花酒对对直直送到乐大年眼前,又袅袅婷婷一百八十度一个直角拐弯,拐进了民众体育场大门口。乐大年不由自主亦步亦趋踩着女生们的节拍跟在她们队后,入了场。此时,雾幕随着人流涌入自然拉开,乐大年这才将全局看在眼中。这民众体育场,始建于卢作孚当峡防局长任内,当年便是合川、璧山到巴县、乃至重庆资格的体育场,所谓资格,那是完全参照国际建制,四百米跑道,数千人座位,篮球打得,足球也打得。此时,偌大的场子里,摆满了席。横十竖十,好数,刚好百桌。百个女学生捧出的百坛酒百钵豆花转眼摆满席面。

  证得卢作孚所言非虚,其实过之,美食家乐大年心头一阵狂喜,幸好一早赶来,才赶上这“酒文化”!

  可是一大清早,这一百席豆花酒,是谁摆的?摆来谁吃?乐大年心头再生疑问。第一问好解,这北碚的事,无论小事大事,但凡出新的,有品位的,多半出自老朋友卢作孚的主意。第二问却好生叫人困惑,这豆花酒摆来谁吃?只见女生们已经将每张席面摆上八个大海碗,八双筷子。乐大年有自知之明,知道八百副碗筷当中无一副是为自己摆的。便放眼看去。只见百席之外,围聚万人,将场子周边椭圆形跑道围得来铁铁实实密不透风水泄不通让人想起北方那边的万里长城。乐大年单挑当中熟面孔数下去,合川举人到场,坐在傅抱石身后。扶着“九条命”百岁老儿旁立的,像田汉先生。一百女生也退到场边,顺势站在一群女子身边,簇拥着白杨、张瑞芳……一百张花儿朵儿般光鲜的脸蛋当中,顿时星光闪耀。

  乐大年认得出的明星、名人不少,可是眼前这场合,乐大年却认不全,认慌了又怕认错。

  其实,乐大年便认错也错不了哪里去,大约如彼,其实过之——如果要统计抗战时中国文化界知识界学术界艺术界电影界戏剧界有多少位名人、明星曾与北碚结缘,不如统计各界明星名人中还有多少位未与北碚结缘……

  1938年,中国典学馆创办者杨家骆在大撤退途中至宜昌给卢作孚写信,就中国典学馆所藏“盖与二十史同其量”典籍史料及各书版片撤退事说:“现图于入川之后,在北碚觅一地点,使一部分工作得以恢复。”多年后,杨家骆忆及此事:“骆以抗战避地入川,卢作孚、子英昆仲为接运‘中国典学馆’之书籍百余箱至北碚。时子英方任‘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实验区’主任。时学术机构多已迁川,而不得恢复工作之地址。骆建议子英,应尽力助之使来北碚,子英谬采骆言,于是在抗战中北碚遂有文化城之称。如中央研究院之气象、动物等研究所,经济部之地质调查所,农业实验所,教育部之编译馆、礼乐馆、中国教育全书编纂处,中山文化教育馆、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新设之中国地理研究所,以及复旦大学,国民政府主计处统计局均先后设于北碚。”就在这天的公宴之前,撤退内迁碚四十家文化单位、学术团体联络北碚各界,倡修《北碚志》,顾颉刚担任修志委员会主任委员,傅正伦为修志馆馆长。北碚,十几年前卢作孚前来开发时才不过是一个乡,此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区,而享受如此高规格的待遇,史上罕见。

  人道是:大撤退后,中国的大学集中在西部四坝,中国的科学文化精英同样集中在西部,除了延安县,便是北碚乡。不过,1944年雾季之最的这一天,北碚这个抗战“文化城”的民众体育场中,名人明星密集度,趋于饱和,达到顶峰。

  乐大年恍恍然间,觉得对面有紫光一缕,直冲天空,一眼望去,人群中有一人,着灰袍,一双眼睛无嗔无喜,乍看与平民全无两样,和光同尘,却令乐大年肃然起敬,咋舌低叫:“他老人家也下山步入红尘啦!”这一回他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是抗战打响,来缙云山上创办佛学院的太虚大师。前两天乐大年才上山听过开示,讲的居然是四万万同胞爱国,人间佛教。结语一句:“这北碚,真是一方人间净土。”既是净土,上座大和尚上山下山,等无差别,上下一如,理所当然。只是,佛门中人,莫非也来赶这豆花酒,弄这“酒文化”?

  “稀客稀客!”忽听得有人大声招呼。体育场虽是站满了人,却无一人大声喧哗,这一声叫唤,引起乐大年注意,却是大师傅丁小旺刚指挥摆定席面,白围腰才脱下,抬头看见对面并排几人,赶紧在围腰上揩了手,伸出去,挨个找人握手,还把一张脸笑得稀烂,语无伦次:“欢迎你,大千先生……”他握住一个美髯过胸的人的手。“悲鸿先生,你也来了?”接下来又握住一个眉清目朗男子的手。“这才叫稀客哟,丁小旺的豆花今天才叫三生有幸哟!快请,快请!”

  对方或不苟言笑,或微笑点头,却无一人移步场中。一百钵北碚豆花冒着热气,一百坛土沱酒冷香四溢,全场万人,无一人向那一百张席桌上伸手端起碗筷。上座嘉宾、名人明星,无不到场,却无人举杯动箸,今日这酒,就算被抬举得有了文化,却也还等着人喝啊。乐大年直性子,肚里有话,就想问,一时间却找不到人问。满场名人民众,一片肃穆,好像今日来此,自己不过是做东或陪客,全都眼巴巴望着体育场大门——难道,真正的主宾还未入场?场子中这些人都够不上主宾,今日这百桌酒的主宾,还能是谁?

  正这么想时,听见得平日里比赛的裁判台当中有人站起,却是北碚区长卢子英。今日他打扮非比平日,不穿灰制服,却是一身紧身的戎装,足蹬雪亮的马靴,俨然一个大将军。他也不用喇叭筒,只敞着喉咙管吼出,中气十足,声气便送到全体育场万人耳门子中。乐大年听得分明,是:“北碚区民众公宴现在开始!”

  原来是“公宴”,怪说不得如此作鼓振金。但是,此话一出,仍未见有人上桌,便听得卢区长大喊:“请主宾入场!”

  顿时,全场万人都站起身来,连老态龙钟的举人都拄着棍从观众的石梯坎长排排座位上拄了棍棍直起身子。乐大年自然不甘落后,便敢随卢区长及众人一起转过身来,望着体育场正对街口的那道大门。还未见人,先听到的,是脚步声。由远而近,“嚓嚓嚓嚓”,来得沉重又整齐。原来主宾非只一人,竟结队而来。大门口冒出人头来,一颗颗全是光头,刚从峡口冒出头来的那一颗太阳凑上了热闹,白生生的光头顿时红光冲天。光头的队伍十人一横排十排成一队,好数,百人成一方阵,前前后后,走进八个方阵,总数好算又好记,正合了七年前黄浦江边四平仓库壮士之数。这么联想,并非乐大年不着边际,此时进得北碚民众体育场的,可不正是八百壮士?壮士们踩着军人跑操的步子,走近了,看时,青一色的新军装,全无帽徽领章,尽是十八岁、二十啷当岁的小年青。八百壮士前后左右,又有人举着锦旗簇拥着,旗上题字:国民表率

  蜀民前驱

  忠勇可风

  精忠报国

  歼灭敌寇

  还我河山

  ……

  看落款,全是北碚各单位与民众团体所赠锦旗。

  最抢眼的是壮士队中自己扛着的一面大旗:“十万青年十万军”。

  乐大年明白过来,今天这百桌酒,摆来是派啥用场的。

  此时,八百青年井然有序已站到场子里百张桌面跟前。那八仙桌每边二人,每桌八人。横平竖直,一百个小方块,连缀成一个大方阵。远看像春天家卢作孚在河对门夏坝栽的小树子苗圃,又像是每年子北碚民众体育运动大会开幕式上的团体操。站定,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就见当中裁判台上一人起立,端起一碗酒,朗声道:“一碗酒,各位志愿军动手;二碗酒,日本鬼子出丑;三碗酒,中华民族天长地久!”

  听口音,不是川人。看这人胸前,挂着“民众代表”的牌子。就这三句,说完再无多话。乐大年认出这人,是宜昌大撤退后到北碚草街子兴办育才学校的陶校长。乐大年反刍似地咀嚼这三句话,人家一个“之乎者也”都没有,却字字句句都敲打着人心,话声未落,场子里吼声雷动。乐大年晓得了,为啥昨天卢作孚说“明天一大早,民众体育场就有酒文化!”听罢陶校长三句话,乐大年红了脸,嘀咕一句“斯为下矣”,把自己从前自认为是品酒高论的这一句,拿来说自己肚皮头那点“酒文化”。再顺着陶校长那一排看过去,金刚坡那一方办勉仁学院的梁院长、歇马场那一方办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的晏院长都在。说出名字来,都是如雷贯耳的文化人,可是,乐大年听过人家的课,说出话来,全是大白话。

  乐大年看到的梁院长、晏院长,便是梁漱溟、晏阳初。史家将此二人与卢作孚并称“民国乡村建设三杰”。晏阳初也是1893年出生,这一年,三杰同为51岁。半个世纪后,1998年出版的费正清主编《剑桥中华民国史》称:“乡村建设实验最终都遭遇不佳,日本的入侵把它们全部清除干净。”以严谨著称的剑桥史学竟有一处大疏漏。日本入侵,中国乡村建设确实遭到毁灭性打击,但却有一个地方例外,那便是以北碚为中心的嘉陵江小三峡地区,卢作孚以乡村现代化为主题的乡村建设从未中止,甚至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还为民国乡村建设不少同仁们提供了继续其事业的一方根据地。梁、晏二人大撤退时来到北碚,得卢作孚鼎力相助创办学院,便是明证。

  裁判台上,陶校长就讲了三句话。话音刚落,跑道上站的、看台上坐的一万人呼啦啦涌进场中,把还没回过神来的乐大年推搡得站立不稳。此时,哪还分得出谁是名人,谁是凡人,只认得全是男人女人老人细人,无一不是中国人。男人举起酒坛,女人捧起酒碗,白花花的酒叫亮晃晃的太阳染成血色,哗啦啦顷刻间百坛酒倾满八百碗,对对直直捧到八百青年唇边。乐大年也被人潮卷到场子里,来到就近一张酒桌前,才算站下。再回头一望,跑道空空,已可赛跑。看台空空,跟平日没有赛事时一样。恍眼只见看台最高一坡梯坎角角上,坐着一个瘦老头和一个打扮得一身清清爽爽,头上盘个发髻的老太婆,这一对老夫老妻挤成一堆,身形佝偻,弯腰驼背,想来是怕在人潮人堆中挤摔了跤才不敢下这场子里来。乐大年便也学别桌的样,端起桌子当中那个酒坛就朝碗里倾,心头潮涌,手头就不稳,倾得来满桌面酒浆四溢,自然是酒香扑鼻,倾满抬头,见这桌八个青年眼眶中泪花直晃,正望着自己。乐大年一愣,就听得八青年异口同声喊一句:“乐叔!”乐大年是觉得这桌青年一个个看上去都面熟,心头激动,一时间又想不起他们是哪家的崽儿。被这一声叫唤,便挨个巡视,右手边这一个,身边站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佛的汉子,乐大年先认出是卫小斧,由此及彼,便认出右手边这一个长得与卫小斧酷似的青年,叫道:“你啊,你是当年合川北门外掌墨师卫大木匠的孙娃子、如今在重庆、巴县、北碚一带到处包工程给人建大楼的卫小斧的儿娃子,小名卫大厦!”乐大年巡视到右手边第二个,同样是先认出这青年背后的那个男子是白碗豆,触类旁通,叫道:“你才是杨柳街挑剃头担子白剃头的孙娃子、体育场大门外大光明理发店白碗豆的儿子,小名叫白豆豆。”于是举一反三,从下一个青年身边的丁小旺脸上,辨出其出身:“你是撬猪旺的孙子、丁小旺大师傅的儿子丁百味!”

  一圈巡视过去,见八仙桌对面那个清瘦的青年正望着自己:“乐叔,还有我耶!”

  这一个,乐大年却根本不需从他身边找人参照,脱口而出:“明贤!”认出来了后,乐大年反倒向他身边寻找。此时,桌子边,卫大木匠和卫小斧一左一右抱住卫大厦,白碗豆正抱起坛子给白豆豆倾第二碗酒,丁小旺拿筷子夹起一大坨雪绵嫩鲜的豆花,喂到丁百味嘴里,明贤身边却无一人,“你屋妈耶?你屋爸耶?”乐大年叫了出来。先前便心存疑问,北碚这么盛大的壮行酒公宴,肯定是卢作孚亲手安排。送子弟兵远征,卢作孚肯定到场。何况自家的大娃子就在这八百壮士当中。这个卢作孚,这事还是他昨天亲口对我说的,今天他为啥不到场?蒙小妹也不露面。难道这世上,还有比送子上沙场与强敌作殊死厮杀更要紧的事么?

  正这么想时,乐大年看到明贤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身后。乐大年转身望去,身后是空空的看台,只除了那一对老头老太婆。乐大年困惑地再回转身来,询问地望着明贤,却见明贤依旧望着身后看台,乐大年忽然明白过来,便冲着看台上那一对老头老太婆叫道:“魁先啊蒙家小妹……怎么才一夜工夫,你们小两口就变成了老两口?”

  体育场雾气散尽,人也去尽。只剩下乐大年一人呆立场中。百桌间酒香飘渺,乐大年前头几十年吃过不晓得好多回酒宴,今天滴酒未沾,却觉得在没吃酒宴前,自己等于没吃过酒。在吃过这酒宴后,自己从前吃的酒都不是酒。今天滴酒不沾,乐大年早已酩酊大醉,却觉得醍醐灌顶,于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为何昨天卢魁先要叫自己来参加今日酒宴,乐大年仿佛顿悟了什么才叫“酒文化”……

  从体育场出来,一拐弯就到小河边。八百青年已被乡亲父老送到岸边。汽笛响起,船队靠上码头。卢作孚与蒙淑仪,一左一右,拉着明贤的手。一时竟无人说话。

  卢作孚便抬眼看船,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昨天公司调船会议,自己落实了保证安全、舒适、迅捷运输北碚这八百青年到大部队的每一个环节,包括哪条船能装多少人,哪几条船结成船队正好完成这项任务,等等等等。百密一疏,恰恰忽略了一个细节——船号。今天几条船结队而来,当先一条船,偏偏是“民勤”。不知是苍天有意,还是苍天无情,抗战打响头一年,朝天门送川军出征,可不就是这条船打的头阵?七年前一马当先站在引船船头的刘湘早已战死。也是这条船把他送回家的,船头高竖的白幡“出师未捷身先死”至今还在卢作孚眼前摇晃。七年前与刘将军并肩而立的饶国华、王铭章将军,也已战死。七年前由民生船队送去淞沪会战,送去首都保卫战战场的川军将士,七年来由民字号轮船送去台儿庄会战、武汉大会战、枣宜会战的川军将士,接回来的,又有几人?是的,中国今非昔比。正面战场、敌后战场,遥相呼应,四面开花。可是,战场毕竟战场,白骨鲜血,是其本色。今日由民勤船、由自己的民字号船队送上战场的,是北碚人的骨血,是自家的骨血。民勤船拢岸。船头当年为刘湘竖白幡的旗杆上,居然同样竖着一面旗,近了可见,旗上所书,竟也同是七个字,只是此时风力不足,旗未展开。拢岸的民勤轮挟带一股江风,卢作孚冷彻心底,眼泪便要涌出。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竟是明贤。长官一声令下,明贤与八百青年一同离了父母乡亲,上了船。卢作孚赶紧打点精神,与上万民众,一同抬起一张笑脸。

  卢作孚知道,此时围聚在自己与蒙淑仪这“老两口”身后的,是老二、老三、老四和毛弟。两个男娃子,早就嚷嚷过长大了也要像大哥那样保家卫国,两个女娃子,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就听妻子说:“后头这几个,还往前头送么?”卢作孚说:“国家喊送,我们就送。只是我想,等他们长大,怕轮不上打仗了。卢作孚和蒙淑仪的儿女,不是为打仗生的。”

  民勤轮一马当先,驶离码头,在小河上绕了个半圆的弯,调过头,随后各船结成船队,驶开了。船一动,各船上的大旗被江风鼓动,飘起来了,旗上七字看清了,是:“十万青年十万军”。明贤一直站在船尾读爸爸妈妈的唇语,他见爸爸把妈妈说得不哭了,说得欢喜了,又见妈妈被几个弟弟妹妹推拥到水边,和上万乡亲父老一起向船上挥手喊话,只有爸爸一人,站在那块刻了“北碚”二字的巨石上,一动没动,只抬起手来向脸上抹。爸爸哭了。明贤听老民生们说过,爸爸“九一八”、“七七”之后演讲,常常痛哭失声。今天,明贤头一回看到爸爸哭。

  当晚,卢作孚回到在中国西部科学院借住的一间小屋,写下一行字:“胜利以后的希望是建设。”这行字后来发展为一篇文章,《论中国战后的建设》。

  后来,卢作孚与蒙淑仪果然把儿女们一个个全都“送去上大学”。全都是儿女们自己考上的,志愿也是他们自己挑的,卢作孚顶多提出过“参考意见”:长子中央大学机械系船用机械专业

  长女金陵大学农学系园艺专业

  次子中央大学建筑系煤矿建筑专业

  次女金陵大学化学系高分子化学专业

  三子重庆大学工商管理系财会专业

  “亲爱的爸爸,儿被分到美国十四航空队担任翻译联络工作。它的前身是飞虎队。”长子明贤给父亲写下第一封信。

  “飞虎队?重庆人没有不知道的。我儿子真是好福气。你见到那个飞虎将军陈纳德了么?”父亲回信。

  “我没见到陈纳德,我见到的是巴顿。我被分配到美军作战参谋部。”

  明贤在中国远征军确实一直没见过陈纳德,却见过陈纳德的夫人陈香梅。1950年3月10日深夜,在香港圣德勒萨医院,陈香梅生下一个女儿,明贤的夫人则在次日凌晨生下一个儿子卢铿。当时卢作孚也在香港。

  “巴顿,我知道,是美国五星上将,最能打仗。”父亲回信。父子之间书信往还,跟在家中摆龙门阵一样。

  “儿子的这个巴顿是美国三星上尉。爸爸的那个巴顿不在印度在非洲。”

  “卢作孚的儿子远征,要当个顶好的小伙子。莫在美国人面前丢中国人的脸。”

  “放心爸爸。卢作孚的儿子不好当,明贤一定要当好!”

  “爸爸英语不如你。你能用英语作武器打抗战,爸爸说一句洋泾滨英语赠你——你要做一个顶好的Boy!”

  “收到父亲这封信之前,儿子的远征军刚打了一仗,路口遇上当地乡亲与美国大兵,全都伸出大拇指用不同的口音叫着:‘DinghaoBoys!’回到营地,儿子读到父亲的信,心想真是巧了,父亲写的,和这里的人说的,竟是完全相同的一句话,中国远征军仗打得好,军风纪也好,走到哪里,人们都伸出大拇指叫‘顶好’。‘顶好’这两个字在印度传遍了。随信附上一份新出的美军战报,战报上用‘顶好小伙子’(DinghaoBoys)来代表中国军队。”

  这天晚上,卢作孚继续写《论中国战后的建设》:“抗战结束以前,自即日起即当开始准备,应全部露布以齐一全国人民的观听及其心志。国家应以法律和计划这两个有力的武器,造成全国有力的集体生活,以使中国提早完成现代建设……”蒙淑仪进屋,拿着明贤刚来的信。

  “淑仪自己能读信的。”卢作孚说。

  蒙淑仪却不答话,只把信塞到卢作孚手头,卢作孚一笑,知道妻子喜欢听他读儿子的信,她只是闭上眼睛听。卢作孚就读:“行军时,美国大兵总爱为中国青年远征军让路。”

  听到这一句,蒙淑仪好奇地睁开眼睛问:“为啥?”

  卢作孚顺手便把蒙淑仪问话写在下一封信中:“妈妈问,为啥美国大兵总给你们让路?”

  “美国军人都让中国士兵走在前面,他们远远跟在后面。因为前方,敌狙击手往往把自己捆绑在高空的树干上,隐蔽于绿叶丛中。他们的枪法可是世界一流!”

  这信还没寄出,远征军又出发了。黄昏,行军老林中,冷不丁一声枪响,明贤猛然扑向一棵大树。紧接着,头顶大树上哗哗作响,树枝断掉,坠下一个日本狙击手来,吊在半空中,腰上还悬着长绳,就在明贤眼前晃荡,他还年轻,长着一张娃娃脸。明贤回头看时,远征军一个中国老兵,若无其事地将枪口还在冒烟的枪重新挎上肩,用四川话对日本狙击兵咕哝一句:“娃娃,你死得早!”

  “中国士兵多来自四川,个子不大,比较灵巧,行动快,牺牲少,不断消灭敌方狙击兵,消除一线的后顾之忧。”当晚,回到营地,明贤写完家信。

  “卢作孚的儿子,要练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父亲回信。

  抗战最后几个年头,于国于家于公司于卢作孚自己,都是多事之秋。

  为渡难关,卢作孚主持民生公司发行公司债8000万元法币获国民政府行政院同意……8000万公司债因为法币币值动荡,最终流产。

  这天,民生总公司四楼大礼堂中,董事会上,愁云密布。

  程股东咕哝着:“好端端一个川江轮船公司,被拖进战争茫茫苦海。”

  “多亏了作孚先生良好的个人信誉!公司靠着借债和贷款先惨淡经营着……”顾东盛正色曰,他说这话,虽不直接冲着谁,却令程股东低下头来。

  “偌大一个民生公司,竟然要靠着我们只有一点干股的卢总经理来勉力撑持,我们这些股东,无地自容啊!”程股东改了口。

  李股东望着卢作孚问:“卢总经理,国家的战争一结束,我民生困境也将迎刃而解吧?”

  李果果记下股东的问话,却没记下总经理的答话。总经理今天一直没说话。

  散会了,收拾好会议记录,李果果最后一个离开礼堂。就在关闭礼堂的灯光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没走,是卢先生。从一开始就没说话的他,此时依旧沉默,只抬眼望着大礼堂巨大的天棚……

  在大礼堂开会,小卢先生常常爱望着天棚。特别是在自己发言或听人发言而激动时,或遇上难以作答的问题、难以处理的矛盾时。李果果早就注意到小卢先生有这个习惯了。头一回发现小卢先生望着天棚,是那年小卢先生把刚从延安回到陪都的梁先生请到这大礼堂来演讲,听梁先生讲到“毛泽东本人对我说,最终中国必胜,日本必败,只能是这个结局,别的可能没有!”这句话时,小卢先生长长地吸一口气,引起了李果果的注意,再看时,小卢先生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天棚。宜昌大撤退那年,陈独秀演讲到“现在要救中国就要讲求科学,这样才能建国,才能做中国的主人翁”这一句时,李果果看到小卢先生抬头望天棚。今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讲演到“民生公司是爱国公司”这一句时,第9战区副司令长官杨森演讲到“……我与卢作孚一经认识,即认其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泸县新川南的事业建设,卢作孚出力最多。嗣后不论任何建设事业,我均必与其共图……”这一句时,李果果都发现小卢先生抬头望天棚。天棚上有什么东西好望的,不就是多年前画上去的一幅地图么?好几回,李果果都打主意要问小卢先生,可是,自从那回在民生机器总厂被日本飞机炸出尿来之后,李果果再也没心思问。这些年来,李果果感觉自己与小卢先生之间的差别不是民生公司大礼堂地板与天棚之间的距离,简直就是地下和天上!

  李果果轻轻一叹,把刚关上的灯重新打开,自己默默退出大礼堂。

  这天是周末,放学后,分别在沙坪坝、北碚上小学、中学的几个儿女都聚齐了来看爸爸。爸爸开会,他们便在楼下规规矩矩坐着。看到散会的人群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才上了四楼。进了礼堂,只见爸爸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主席台,盯着天棚。儿女们便也跟着仰头望去,天棚上,绘了一幅巨大的航海图,图上所有的蓝色海洋中,都航行着有民生公司标记的海轮,飘扬着中国的旗帜。兄弟姐妹们把所有的世界地理知识调动出来,顺着地图中民生公司的船所到之处,一人一句: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

  卢作孚听得儿女们的声音,笑了:“你们几个来啦?”

  “爸爸,我们知道您为什么学英语了。”

  “哦?”

  “我们知道你的Secret了。”

  “Secret?”卢作孚叫儿女们说傻了,“秘密,爸爸对你们有个啥秘密?”

  “在歌乐山上养病时,问你为啥学英语,你说,Thisisasecret。”

  “哦,这个秘密,你们知道了?”

  “为了这个梦。”儿女一同抬手指着天棚,“这个梦想,是打抗战以前就有的。民国二十五年,民生公司成立十一周年,你就在天棚上画了这张世界地图。”

  “仗打完了,你们也长大了,该圆梦了!”今天卢作孚第一次笑开。

  当晚回到家中,哄儿女们睡下后,卢作孚起草他的另一篇文章,题目已经写在纸上:《民生实业公司》。卢作孚写下:“希望国家对于战后的航业,必有整个的筹备,何家公司主力用在扬子江,何家公司主力用在远洋。民生公司在国家整个航业筹划之下,也当然是主要负责的轮船公司之一……民生公司本着它战前的计划和现在的基础,扬子江上游仍应以绝对优势,保持航业上的长期和平,使不再发生残酷的斗争……”

  长大后,儿女们重读这文章,读懂了虽然当时尚处于抗战之中,父亲已经在川江、长江上新一轮的内战:“父亲写这本小册子,不仅仅为了叙述民生公司的发展历程和提出它的战后发展计划,也是为了对孔宋集团妄图垄断战后航运,扼杀民营航业的企图表示坚决反对的立场。”

  写下这一段后,卢作孚拿笔,在原先的题目《民生实业公司》前加上一行字:这篇文章的题目改成了《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实业公司》。

  “……儿子开始学习开车了。从战车营训练广场北望,五十公里外一派巍峨壮丽、顶峰积雪、铁青色的几乎是拔地而起的大山横贯东西。三星上尉巴顿说是喜马拉雅山东段。想象山脊梁的另一侧就是西康,就是川省,就是我们的国家……”

  “我们国家的未来,却可以依了理想画成。一般已经成熟的国家,是已经染污了的纸。我们却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丹青,因此她的美丽是完全操在我们的手上,只看我们的画法了……”父亲给长子写完家书,又将这话,重抄一遍,写进了自己的文章,接着写道:“中国战后更当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更当集中一切力量于经济建设。”

  这天下午,晏阳初与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社会系主任孙恩三去访卢作孚。路过卢家附近临时菜市场。晏阳初一抬眼,见蒙淑仪正在买鸡。

  “这个卢作孚,光顾着为前方将士、后方居民运米谷,自己也真该好好补补了!”晏阳初道。说话间,却见蒙淑仪让农民称了鸡的重量后,又放下了,转身向一筐青菜走去。晏阳初与孙恩三看得直摇头,等蒙淑仪提着青菜走上回家的路,他二人上前,买下了那只鸡。

  黄昏,卢作孚一身疲惫,踏进家门,猛一嗅,闻到鸡汤的香味,惊喜地问道:“淑仪,今天晚上有鸡吃呀?”

  卢作孚来到桌前,作馋涎欲滴状,说:“孩子呢?今天他们几个不放假,怎么打牙祭?”

  蒙淑仪望着瘦削的丈夫,掉下泪来。卢作孚要为她擦泪,蒙淑仪红着脸一指阳台。卢作孚这才看到阳台上,晏阳初与孙恩三默默看着他们两口子。

  晏阳初摇头一叹:“张群评作孚兄——‘一个没有受过学校教育的学者,一个没有现代个人享受要求的现代企业家,一个没有钱的大亨。’信哉此言也!”

  孙恩三看着桌上的家常碗筷,对晏阳初说:“早在抗战前,在他从上海打造的新船的头等舱里,他就不惜从英国设菲尔德进口刀叉餐具,从柏林进口陶器,从布拉格进口玻璃器皿……”

  卢作孚不无自豪地对晏阳初证实:“那是!”

  “作孚兄既知这一桩事业如此惨淡,却又为何如此不离不弃?”

  卢作孚又是一笑不答,忽然改用英语说:“明达住你家学英语,怎么样?”

  晏阳初一句流利的英语回应道:“这方面,比他爹强!”

  收音机正在播英语新闻:“美国四大商业团体发起,将在纽约召开国际通商会议,中心议题是安排战后经济秩序与政治秩序,其中包括全球海运政策问题。”

  卢作孚若有所思,脱口而出:“全球海运政策问题……”

  晏阳初惊喜地望着卢作孚叫道:“看来,当爹的英语也有长足地进步!”

  “……中国渴望参与战后国际经济合作,因此对此次国际通商会议非常重视。”孙恩三道,“可是,此次国际通商会议——中国代表名额限六人。”

  “我们今天就是为这事来作孚府上的。”晏阳初道。

  “这六人,必经国内各大工商团体联合推荐,经国民政府最后审批……”卢作孚道。

  “原来作孚比我们更关怀。”晏阳初道。

  “听说,化学大王范旭东已经选上。”孙恩三道。

  “这样的国际会议,中国商界代表,不能少了卢作孚。”晏阳初道。

  “爸爸,录取了!”正说话时,门被打开,进来的是明达。

  “你是说爸爸录取了,还是说你录取了?”卢作孚笑道。

  “爸爸,孩儿被录取了!”明达扬起手头一份录取通知书。

  “中央大学!土木工程系,考的第一名!”卢作孚接过通知书,高声读出。几十年后,儿子回忆起,还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像那天晚上那样高兴!”

  儿子进屋后没关上的门,此时有人在外面敲。

  “请进!”卢作孚道。

  进来的是文静与李果果,将一份通知书放在桌子上。卢作孚瞄一眼,对大家笑道:“爸爸也被录取了!”

  晏阳初道,“还有一件巧事也凑在今天,我正准备去美国为学院募捐,今天来此,也是来道别的。”

  “妙哉!道别成了相约同行!”卢作孚道。

  1944年10月1日,中秋,夜幕下的北碚中山路,夹道法国梧桐中,偶尔有一声鸟儿啼叫。彩云遮住月亮时,连鸟儿也不叫了,分外宁静。卢作孚与毛弟走来,卢作孚侧耳聆听着。

  毛弟注意到了,问:“爸爸,您听到什么了?”

  “你没听到?”

  毛弟站下来,静听后说:“马蹄声!”

  “多少匹马?”

  “一匹。”

  “再听听!”

  “好像……不止一匹。”

  “再听听!”

  “不止一百匹!”毛弟说,“我们北碚,就四叔带巡逻队骑马,这马群,又是哪来的啊?”

  爸爸一笑,牵着毛弟的手前行,要带他看看去。

  “不是马,是算盘!不止一百张算盘!”没走几步,毛弟听出来了。

  “知道是谁打的算盘么?”

  毛弟摇头。爸爸牵着毛弟的手前行,算盘声越走越大。

  “普天之下,只有这一所学校,满堂学生能同时把算盘打出一个声音来!”爸爸道。毛弟看到路边一所学校,校牌写着“立信会计专科学校”。

  教室窗内,灯光下,满堂学生整齐划一地埋头拨打算盘。讲台上一位先生抬起手来,只一击掌。满堂算盘声戛然而止。这位先生开始打算盘。他抬着头望着台下的学生,根本不看手下的算盘,但他打出来的算盘,其声明快清脆,匪夷所思。

  卢作孚赞叹道:“简直比老家的川剧锣鼓还明快!”

  “比川剧还好听!”

  “毛弟,这一回,先生打的几张算盘?”

  “当然是一张了!”

  “看仔细了。”

  卢作孚带毛弟来到窗下,毛弟踮起脚跟望去,讲台上的先生双手同时拨打的是两只算盘。

  “毛弟该知道先生是谁了?”

  “潘序伦先生!”

  “中国会计双簿记账法的创始人。”

  “我知道,他创办的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撤退回来,在北碚中山路重新办学。爸爸帮了他的。”

  “多亏了潘序伦先生,前线还在打抗战,先生已在大后方培训会计人才,抗战打完,建设国家,与世界强国竞赛,中国工商界不知需要多少张这样的算盘!”

  此时,教室内,随着讲台上潘先生示意,立信弟子们再次拨打起算盘,其声在静夜中真似万马奔腾。

  “爸爸,长大了,我也要做一匹这样快跑的骏马!”

  爸爸听后笑了。也许,从小时候问毛弟“一个桌子四只脚,问,切去一只,还剩几只?”起,爸爸就发现最小的儿子,算学上有自己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父子拐过路口,来到惠宇,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前。毛弟抬头一看,大楼前有横幅:重庆各界联合欢送卢作孚代表中国工商界出席国际通商会议。

  会上,复旦大学校长章友三正在致欢送词:“……在国际上,尤其是国际外交上,说话人的成分——即个人的力量,往往影响到会议的成败,所以各国选任外交官,必选在事业上学术上有成就的人,说出话来才有力量。卢先生是中国一位大事业家,抗战期中,无论直接或间接,对国家贡献之大,在国际上也已风闻。他充分体现了中国国家的风度,其气魄已先声夺人。不过,在国际外交上,折服外人,为国争光争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在今天,国内战事处处失利,物价飞跃暴涨,外国人观感日劣,我们有什么方法和他们辩护呢?中国外交上,不管代表政府或民间,都没有人民作后盾。”

  “而且爸爸是头一回出国。”会场后面,毛弟担心地望着台上的爸爸,嘀咕着。

  章友三举头望月道:“今天是中秋佳节,先前还可看见一轮皓月悬在太空,可惜现在云层太密了,不能观赏,正象征着卢先生此时出国去艰巨重重。我们谨希望卢先生能够‘拨云雾而见青天’。”

  “外国的月亮真比中国的圆么?”下个月,月亮再圆时,参加国际通商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到了美国。卢作孚、范旭东、李铭、陈辉德(陈光甫)、张公权等五位代表带着行李走来。同行的还有曾光华、孙恩三、晏阳初,队中有人望月兴叹。

  “依我看,中国的月亮跟外国的一样圆。”卢作孚道。

  众人走进下榻的酒店。大家穿着皆能入乡随俗,唯有卢作孚,依旧一身三峡布中山装,一个光头。在饭店大厅明亮灯光下,分外显眼。晏阳初一直盯着卢作孚,再看看旁人,忍不住开口道:“作孚,外国人很注意衣冠。你这样不修边幅,恐怕会吃亏。”

  卢作孚不在乎地一笑,“我来美国开会,又不是来相亲。”

  “阁下这个头,外国人看,会以为是个中国和尚!”

  “和尚?好哇!——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一行人来到电梯口,服务生迎接众人上了电梯。卢作孚因整理行李,最后才来到电梯口,服务生伸手拦住他,问:“请问,先生是……”

  卢作孚愣了。

  孙恩三用熟练的英语对服务生说:“这位先生是大会正式代表。”

  范旭东赶过来,护住卢作孚,颇有派头地对服务生说:“有何不妥?”

  服务生连连称诺,卢作孚这才上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众人一阵大笑。

  “阁下,美国的摩天大楼可比上海的国际饭店高好多层,不好再爬的!”晏阳初调侃道,“阁下还是入乡随俗吧。”

  卢作孚望着电梯内镜子,摸着光头憨憨地笑道:“谨遵阁下教诲。”

  次日,面对街头一家裁缝铺的另一面镜子,卢作孚脱下“民生服”,换上一件笔挺的西装,颇不习惯。晏阳初望着镜子。他强忍着笑,帮助卢作孚把西装理抻。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作孚到美国开会,我那时也在美国为乡村学院捐款。我对他说:‘作孚,外国人很注意衣冠。你这样不修边幅,恐怕会吃亏。’我带他去一家裁缝铺做西装。”几十年后,晏阳初还记得这一节。

  卢作孚被再次推转到镜子前,晏阳初说:“其实阁下穿西装挺够派的!”

  “我爸看到不知会怎么评价——合川杨柳街一个农民小贩的儿子,怎么这身打扮?”

  “阁下自己演讲讲过,做人,要变,也要不变。这民生服变西服,该变则变。至于不变的东西,阁下自己有数。”

  卢作孚冲着镜子憨笑。

  面对会议代表房间内的镜子,换上西装的卢作孚正在学打领带,他老是挽不好那个疙瘩。晏阳初旁观着,实在看不过去,伸出援手。

  “还是容作孚自己来吧。阁下总不能一天到晚跟在作孚身边。”卢作孚终于自力更生打好了领带,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满意。

  “还教他打领带。领带并不好打,一而再,再而三,他终于学会了。听我的劝告,他还留起了头发,很用心地学梳头。”几十年后,晏阳初同样记得这一节。他把这些,写进文章《敬怀至友卢作孚兄》。

  1944年底《民生公司简讯》中,辑录了曾光华随访美国期间向民生公司同仁报告卢作孚在美情况的信件:“卢作孚总经理健康状况颇有改观,且能适应环境,西服整齐,打领结的技术只有靠晏先生二次的指导,他已在一般水准之上。”

  国际通商会议正式开幕,这天,轮到中国代表发言。卢作孚西装笔挺,领带洒脱,风度翩翩,头发已长了出来,并梳出发型,在中国众代表及曾光华、晏阳初等人关注下走向讲台。孙恩三担任翻译,紧随其后。

  “看上去,作孚兄挺有信心。”范旭东说。

  “我可什么也看不出来,作孚走上国际通商会议的讲台,跟他走上民生公司朝会的讲台没啥两样。”晏阳初说。

  “只怕未必,总经理连笑都不笑。”曾光华说。

  “这才更能见出他心如止水。”晏阳初说。

  “或许,作孚兄正在心头默想他的演讲词。”范旭东说。

  走向讲台时,卢作孚可没默想演讲词。他在听儿女们说话。他脸上没笑,心底却荡漾出笑意。

  “爸爸,轮到您大会发言了么?您把外国人征服了么?这边的人都很担心您,说,这回去的五个中国代表,四个学历都很高。范旭东、李铭、张公权他们三个留学日本,一个留学美国,是陈光甫,还有张嘉铸、李国钦、王志莘三位顾问。只有爸爸仅读过小学。”昨晚,卢作孚刚收到几个儿女在北碚家中写来的信。

  “明贤、清秋、晚春、毛弟,还有你们的妈妈,大家的担心不无道理。爸爸只读过小学,今天再过一个把小时,却要登上国际讲台,代表中国工商界向全世界发言……”卢作孚刚写下回信,还放在房间的写字台上,就登上了讲台。

  省却了通常客套的开场白,卢作孚一上来就讲道:“中国有数千年爱好和平的历史,自从春秋战国结束以后,即以其地理关系形成一个较为安全的世界,而非一个斗争群中的国家。此一世界东南有海洋,西南有大山,西北有大沙漠,东北有大荒原,以与其他世界隔绝,故无随时存在的国际间复杂的斗争问题,虽然亦有外患。而其本身又系一农业民族,以每一家庭为一经济生活的单位,各自占有或租有一块土地,安居乐业,与人无争,只是馨香祷祝天下太平。”

  与会的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各国的代表们,各自国家均处在与敌决战决胜的血火岁月中,谁都知道正发言的这位卢作孚的祖国在二战中属于血火之灾最甚之列,却谁也没料想到,这位代表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开讲,第一句话,便道出当时在这个星球上久违了的字眼——“和平”。接下来,代表们听得卢作孚所讲,一个面对二战三元凶之一日本的侵略、承当了亚洲主战场几乎全部压力、打了七年多,眼看胜利在望的国度的代表,在这样的国际会议上,居然会“把调子定得如此之低”,不少人感到意外:“因此人民生活习惯中实缺乏斗争成分。只有一部屡被侵略,屡次南迁以避敌人的历史,没有显然侵略他人,掠夺他人或奴役他人的历史,欧亚两洲只有此一大国有足够爱好和平的精神,犹如南北美洲之有美国一样。惜在今日武力斗争的世界上我无足够的力量维持世界的和平,甚至于无足够的力量保障自己的安全。今后诚须保持而且发扬此种爱好和平的精神,但是必须建树可以担当斗争,然后可以维持和平的力量,不仅以此种力量结束过去被侵略的历史,尤须以此种力量联合世界爱好和平的若干强大国家,揭开今后世界上永久和平的历史……”

  卢作孚讲完,停下,看着孙恩三。

  孙恩三译完最后一句,停下,看着卢作孚。

  二人同时回头看台下。

  与会者多是英语世界的人,都熟悉英国首相在结束敦刻尔克大撤退当天,在议会上那篇震撼世界的演讲词的结束语:“我们将在大海大洋上作战,我们将在空中作战,愈战信心愈足,愈战力量愈大,直到新世界集天时地利,使出一切力量来拯救和解放旧世界……”东道主美国人更是知道英国首相的这篇讲话对二战美国的影响。可是,今天面前这位中国代表所讲,既无丘吉尔的慷慨激昂,也无美国大兵式的豪强高调,听完全部发言,与会者陷入沉默。一个中国代表,一个中国“商人”,居然会“在战争惨烈残酷进程中,大讲‘和平’”,居然会“在胜利到来前,大讲胜利后的‘非兵’”……

  久久的沉默。卢作孚望台下,见中国代表团的成员们也开始从四顾会场到彼此对望……自己是头一回出国,头一回在如此重大的国际会议上发言,所讲又与此前所有登上这讲坛的各国代表所讲截然不同,卢作孚相信,中国人老祖宗传下来的“上战非攻”爱好和平的宗旨,“哀兵必胜”的攻略,一定能放诸四海而皆准。可是,怎么会讲完了全场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会连起码的礼节性的鼓掌都没有?中国的月亮既然与外国的一样圆,难道,中国人的性情,会与外国人完全不相通?

  突然,某个座位上,有一声掌声,紧接着,另一个座位上,有人响应,于是发展到全场,全体起立,掌声如雷。

  “卢先生精神气魄确比平常人大些,故其在美颇为彼邦人士所惊异,到处受人欢迎,预料今后必能为民生展开一新纪元,使一个国家的公司,变为世界知名的公司。”孙恩三回忆这一天时,写道。

  当晚,曾光华给民生公司同仁写信:“……此次开会,中国代表团成绩甚佳,但本公司卢总经理确是里面的台柱。代表出席两个会议,一是原料与粮食,二是交通运输。他的意见显然占极重要的地位,占两个小组会议议程的一半左右。孙恩三文学式的流利英语,转达他高深的议论,获得会场中赞扬。”

  1944年12月8日,升旗闭门不出,拿一本不久前刚从各地旧报纸上收集来的中国棋王谢侠逊辛亥年、讨袁之年乃至1937年“七七”之后在中国与南洋所摆各种命名残局谱,淡心无肠地打谱。

  自从上回打谱,从棋王“老卒逼宫”的那一残局棋谱中悟出眼下对华战争进入残局时的“逼宫”之策,升旗便派田仲专程送往岗村。

  这事田中写有回忆录:“我奉令入华,有缘结识升旗太郎老师。其时,起源于中国的围棋,早已东渐,日本棋手与中国棋手对弈,往往下的授子棋。升旗在日本得中国围棋真传,来到中国后,不敢寻人下棋,怕露相,怕出了名树大招风。每每技痒,便只有一个人关在屋里打古谱。后来实在熬不住,便寻了中国象棋谱来读,宜昌大撤退后,回到重庆,为侦察民生机器总厂方便,索性到青草坝路口来摆残局。殊不知,不经意间,居然赢了下至涪陵上至朱羊溪再由小河上至合川一段川江上下象棋有了名的一个姓阮的‘幺老爷子’!老师棋力突飞猛进时,触类旁通,便设计了日本对华战争的新攻略,并命我亲自从重庆取道綦江县赶水、经贵州省贵阳、都匀独山赴广西省,亲见岗村宁次将军,面献此策。当时老师已将他认定的日本对支那这场战争最后关头的唯一攻略写成文字,命我熟背后烧毁,见到岗村将军后再面呈。前年,防卫厅研究所战史室要组织编写《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要我把升旗太郎的这个攻略写下来,我给他们写了。后来我看到他们出的书,用了这意思,却未提我的老师升旗太郎的名字。这也正是我要在我的这本《与老师升旗太郎君一起在支那工作》书中记下这事的原因之一。其实老师所献攻略极简明,所借用的,正是中国象棋棋王的残局谱上一局棋的棋理:把一个卒子拱老了,一个劲拱到底——逼宫,从而挽败局于一个险着,起死回生。”

  田仲一去,竟似泥牛如海,再无消息。没了田仲,升旗自己不会发报。不能发报,升旗便失去了关注战事与时局的兴趣,他索性一头钻进中国棋王残局谱,以他对围棋的功底与悟性,一通百通,象棋棋力竟突飞猛进。

  昨天半夜,田仲终于回来了,说起此行经历,“这一趟,才晓得什么叫千难万险。”

  “不,是九死一生。”升旗一叹。可是田仲没听完这话,便和衣倒床睡死了。升旗本来还想问田仲此行见岗村献策的结果,也只好作罢。

  “卢作孚在国际通商会议上大获成功。”田仲起床后,来到升旗身后。

  “仗还没打赢,就跑到美国去,向全世界大讲和平。你知道卢作孚这一招,在围棋上叫什么?”升旗自问自答,“胜利宣言。”

  “连连胜利的是我军的豫湘桂战役。”

  “可是卢作孚已经在国际国内大声鼓吹战后建设。”

  “我军已将粤汉线全线打通。卢作孚是支那最懂交通的人,可是看起来,他好像并不为此震惊。”

  “他也是支那最具大局观的人之一,也许在他眼中看到的大局是另一回事。”

  “难道他认为大局已定?”

  “唔?”

  “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最好是去问他本人。不过我想,他大概不会说。他从来不大爱说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倒是更想问升旗老师,您是怎么想的。对我军连连胜利,支那军队节节败退,老师反应好像也跟卢作孚差不多,他并不见震惊,您也并不见惊喜。”

  “这么说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喽?”升旗看着桌上的残局谱。

  “日中之战的大局,总比您与中国人、什么重庆城的象棋四霸‘洪黑棋’、‘齐师爷’、‘十七门一兵杀’比拼象棋的棋局要紧吧?”田仲夸张地作愤懑状。

  “别用激将法,你想听我关于豫湘桂之战的看法。我索性告诉你吧。我军主力被美军吸引至太平洋上,在支那的有限兵力,又一下子把战线拉得这么长,这样打下去,能拖多久?我懒得说,我派你去见岗村献策,怎么说?”升旗忍不住把话引入正题。

  “逼宫?”

  “是啊,为今之计,更当如此,唯有不顾一切,派一支军冒死向前,直逼他们的战时陪都!”

  “这就是您说的——将一只卒子拱老了,拱到对方底线,逼其王宫?学生见到岗村宁次……”

  “他怎么回话?”

  “岗村忙于他的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没回话。”

  升旗闷哼一声,默默盯着棋谱,不再说话。

  “哦,此行回来,我仍取道去时老路,由广西入贵州,没想到,竟与一支皇军同路。”田仲道,“开战以来,学生终于有幸使出在江田岛练就的刺杀功夫。刚入贵州第一仗,学生便手刃七个中国人!”

  “谁命令你这么做的?”

  “学生杀的都是端着刺杀枪的中国军人,学生知道老师不屑于滥杀中国平民。”

  “我问你,谁命令你这么做的?”升旗更加严厉。

  “学生为此还挨了一刀。”田仲怕看升旗的眼睛,低头解开衣襟,露出左胸一个尚未完全结痂的刀疤。

  “再深一寸,你就完了。升旗在支那的任务也全完了!”

  “学生知错。”田仲知道,没有自己收发电报,升旗老师在华毫无意义。

  升旗缓和口气道:“你说那支与你同行的皇军……”

  “这支军确实由桂入黔。”

  “哦?”

  “豫湘桂作战,我军逼近桂林后,由桂林西迂回柳州,已于十日攻克桂林、柳州。马不停蹄,越过桂黔边境。”

  “说下去!”升旗显得迫不及待。

  “可是……”田仲怕说下文。

  “可是什么?”升旗盯着田仲问。

  “可是,就在11月28日,我军收到岗村宁次将军停止追击令,令我‘撤离黔桂铁路,将防线设置于柳州、宜山一线’。”

  “岗村啊岗村,你非但完全置我所献逼宫之策于不顾,反倒横行挡道!”

  “可是……”

  “可是什么?”这一回,升旗听出田仲的“可是”之后捎带着可喜的下文。

  “可是,我军回电说:命令来晚了,我已挟胜势追击入黔境!”

  “回得好!”

  “可是……”

  “今天你哪来那么多——可是?”升旗急着听下文。

  “可是,岗村将军再次电令:一号作战大纲最终目标是夺取粤汉铁路南段,从未指令你部越桂入黔。一号作战已完成,支那铁路干线全在皇军掌控,你军所向的残存由广西边境到贵州都匀小段铁路支线对日、中两军均无实际价值,接令后,立即停止冒进。”

  “宜昌大撤退,贵军方已经错失一举掐断中国咽喉良机,至今尚不知反省,老卒逼宫,是当前不容乐观的日中战场上我唯一可投下的胜负子!”升旗一急,将象棋围棋术语杂糅并用了,“要再错过,岗村便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行切腹,二是被同盟国送上绞架。”

  “可是……”田仲已经完全明白升旗心情,一笑,非要还说可是,“可是我所在的这支部队回电说:士气正旺,马难停蹄。”

  “好!主全国粮食那年,卢作孚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任蒋公十二道金牌也召他不回来。如今我军将领也敢不受岗村之命,这才见日本武士绝不输于中国人的风骨!”

  “他们给岗村的回电还说,由桂入黔,也可造成直逼重庆假象。”

  “假象?”升旗低叫,“马蹄直踹重庆,这才是我要的真相!”

  “‘山部队’和‘鹿部队’。”

  “好啊!山本三男师团长的‘山部队’与赤鹿理师团长的‘鹿部队’,第三与第十三这两个师团杀过来了。有棋!”升旗“啪”地扔了棋谱,“有后着么?”

  “有。不知是山部队还是鹿部队的急先锋联队长福海三千雄大佐已经打到深河桥。”

  “位置!”

  “贵州独山县北仅八公里。你派我去桂林时,我曾步行走过此桥。”

  “卢沟桥?”

  “老师,不是卢沟桥,是深河桥。”

  “不,这座桥在我眼中,就是卢沟桥!”升旗扔了棋谱,双眼放光,盯着窗外江对岸云山雾罩的山城。

  “深河桥怎么可能与卢沟桥划等号?”

  “7年前7月7日,我华北驻屯军第1联队第3大队大队长清水节郎在卢沟桥开始了这场战争。今年,联队长福海三千雄在深河桥打响的这一枪,如果后续行动真能按照升旗献策去实施的话,这场战争有望就此结束。”

  “真的?”田仲瞪大眼睛。

  “成败关键,在山部队、鹿部队要置一切于不顾,像一头活脱脱的山鹿,不,应该像一头受伤的野猪那样,认准敌人心脏直冲。这心脏,就是支那的陪都重庆。”升旗看上去,真像一头困境欲斗的野猪,认准了仇敌就要冲上前去。田仲第一次看到儒雅淡定的老师还有这样一副面孔,也是最后一次……

  “可是……”

  “怎么又可是!”

  “可是深河大桥被炸了。”

  “哦,”升旗望着窗外想了想,突然转头盯着田仲,“田中君又是怎么过来的?”

  “我赶到时,桥还没炸。”

  “你赶在山鹿部队前头了?”

  “兵逼独山之前,我想到再往前走,熟人会越来越多,万一被人认出来,就完了。我便脱去了参战时向军需官借来的皇军田中少佐军服,换上了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助教田仲的这一身。独自赶上前。一到深河大桥头,见难民如潮,纷纷涌过大桥,一个军衔是上尉的美军军官,本来已经指挥手下在大桥上安放了爆破炸药,导火索都捏在他手头,他却没点。就这样,我混在难民中过了桥。”田仲开心一笑,“老师,过桥时,我还真遇上熟人了。”

  “谁?”

  “胡蝶。”

  “你遇上一只蝴蝶?”

  田仲却嘻笑着盯着他的那间侧屋说:“是这只蝴蝶。”

  升旗顺势看去,见田仲床头墙壁上,贴着一张影星胡蝶的戏装照。田仲本来酷爱日本另一影星,宜昌大撤退时看到中国众影星在那片大荒滩上的演出,于是迷上了。回重庆在青草坝住下后,便将到手的影星照贴在床头。升旗本来对此举颇为不屑,转念一想,这倒正符合田仲这么一个青年教师的性格,便也没强求他撕下。

  田仲说这一节属实,战后,为写回忆录,他甚至读战史查出这个美军上尉的姓名,叫伊文思:“支那贵州省独山县境有一美军军用机场,大兵压境,美军命伊文思上尉负责破坏飞机场和深水大桥。原计划,应先炸深水大桥,截断皇军道路,然后乘飞机撤离,再炸机场。但伊文思上尉见桥上难民如潮,便临时更改计划,先炸了机场,直到12月2日,皇军冲到桥头,才炸大桥,伊文思自己是徒步前往贵阳的。美军上尉此举活了数以万计支那人的命。从延迟爆破的深河大桥逃过而活下来的人中,正有影剧两栖明星胡蝶和她的丈夫。”只是1944年这一天,过桥的田仲眼睛里只看到了胡蝶,没看到她的丈夫。

  “你这一路过来,怎么会这么快?”这天,在茅屋内,升旗问道。

  “过深河桥后,一路有车搭车,没车步行……”

  “过贵阳,没遇阻?”

  “根本就没看到几个中国兵。”

  “娄山关呢?”

  “更是没见到中国兵影子。”

  “看来,中国军队他们全被裹进了岗村宁次的一号作战。”

  “豫湘桂大战肯定是日中开战以来,双方投入兵力最多,损失也最惨重的一仗!”

  “好,不管怎么说,田中君带回的是一个好兆头!走!”升旗拉着田仲的手,就朝外走。

  “老师要带学生去哪儿?”

  “进城。为你接风,为我饯行。喝完这台酒,我就上路!”

  “老师要去哪儿?”

  “独山。我要面见山、鹿二师团长,将深河桥到中国战时首都这一路的中国军队防守地图送上。说动他们,抓住日中开战以来千载难逢、转瞬即逝的好时机,铁蹄直踏重庆,实现——逼宫!”

  不容分说,兴奋得难以自制的升旗拽着田仲出了门。

  “怎么觉得今天这重庆城跟往天有点不同?”进城后,升旗道。

  “是,行人步子比从前走得快,‘老四川’馆子正到了晚餐高潮,却早早关了门。福祥布店、丰年米店,也都在上门板……”

  “问问去。”

  田仲上前一打探,回来对升旗说:“独山。”

  升旗道:“我就站在街这头也听见了。”

  田仲不说话,停下一听,果然,满街来往人众,似乎都在说这个地名“独山”。

  1944年12月上旬这个星期天,鬼子占领独山,兵逼陪都的不祥阴云,笼罩在重庆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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