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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江歌

  宜昌大撤退,中国人保住了工业尤其是兵工业的命脉,他们正在经营大后方,关键仍在交通。自古四川唯一出路扬子江被我拦腰截断。可是,川江、金沙江、嘉陵江、岷江、大渡河……光是重庆境内,长江的一级支流和二级支流便多达374条!

  一江春水向东流。

  卢作孚于年底完成宜昌大撤退最紧急四十天行动后,回到生他养他的嘉陵江边,从他搏杀与抗争的大三峡,回到他开拓与建设的小三峡。“这一年我们没有做生意,我们上前线去了。我们在前线冲锋,我们在同敌人拼命。”记者问民生公司经营现状,卢作孚如此作答。

  1939年,早春二月,最后一个周末的黄昏,卢作孚从老峡防局走出来。家已迁到北碚,走过九口缸那条街时,迎面有人问:“宵夜没得?”

  “正回家赶晚饭吃。”卢作孚一抬眼见是“九条命”,多日没见,须发皆白,脸皮子却细嫩得像自己的小儿子毛弟,笑得跟毛弟一样的欢喜。卢作孚赶紧站下,作答,“您老人家宵夜没得?”

  九条命没听见,只扬起手头长烟杆一指,便扬长而去。他耳背。卢作孚暗自欣慰。听说老人耳背多半长寿,当年打整他老人家门前九口缸时,他已百岁。这一来,整整十年又过去了。还望他再多活些岁数,看到打赢那一天。九条命烟杆指的是民众体育场方向,卢作孚知道他是去看每逢周末都不免打一场的北碚各单位篮球友谊赛去了。刚才从老峡防局土楼里出来,四弟说,今晚是“天府煤矿”对“大明染织公司”,还说孙越崎和刘国钧都要到场为自己的球队助阵,四弟说:“二哥你也去嘛,我们去给他们拍巴巴掌。天府那边有个高汉,挨边有一米九!三大步上篮时,手指尖都挨得到篮圈。”卢作孚今天下班没敢多耽搁,就是为了回家赶了晚饭,带着蒙淑仪与明贤、明达、晚春、清秋,抱了毛弟,和四弟一起去。抗战打响,四弟分明是当“中将”的料,却听二哥一句劝,屈就峡防局长,北碚区长,经营这一方乡土,卢作孚实在感激。不过给哪个队“拍巴巴掌”,卢作孚还没想好。“大明”和“天府”,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

  卢作孚听得汽笛声,他知道这不是从嘉陵江江上,是从对岸。今年以来,北川铁路小火车来来往往,比往年更见闹热——宜昌荒滩上,与孙越崎“签订”那一份口头合同,回来后,孙越崎信守合同,将民生公司运送回重庆的中福煤矿,与天府煤矿合并,扩建后的天府煤矿,为战时陪都重庆提供了约百分之五十的燃料。孙越崎与卢作孚这才偶然发现,两人同龄。

  穿过公路隧道,见平地冒出了一家新工厂——国难当头,卢作孚与刘国钧也只是“签订”下一份口头合同,卢作孚急刘国钧之所急,用民生公司轮船将其常州大成纺织印染公司迁回重庆。大成企业与卢作孚兴办的三峡染织厂,在北碚文星湾合组为大明染织公司。两强联手的大明染织公司迅速发展成为大后方纺织染齐全的著名实业。(六十多年后,香港著名实业家、大紫金勋章获得者查济民回合川投巨资办厂建设,被人问及为何要这么做时,查济民忆起当年这段往事,说:“合川是卢作孚先生的故乡。卢先生是我一生最为敬佩的人。自己深受合川人卢作孚的言教身教,这次能为合川人民做点事,是自己的光荣。”70年后,2008年,孙越崎的长子告诉卢作孚的后人:“我父亲说的,卢作孚是他最好的朋友,不是之一,是唯一。”——这是后话。)

  今晚民众体育场,“天府”与“大明”两队遭遇,自己该给谁“拍巴巴掌”呢?卢作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淑仪不是老说“我陪你”么,今晚球赛,她爱给谁拍巴巴掌,我跟着拍不就是了么?

  “作孚先生一个人悄悄笑什么呢?”卢作孚正自以为得计,乐了,听得对面有个女孩子笑盈盈问话,虽竭力想说川话,但仍改不了黑龙江人的卷舌音。

  “萧红一个人走着,构思什么小说呢?”卢作孚反问。

  “我没构思,他才在构思!”萧红回头,抬手一指。

  “端木你好。”卢作孚一看,萧红身后几步,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低头慢行,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摇摇头,不满意,又重新念叨。卢作孚高兴地招呼道:“从夏坝过河来啦?”

  “是,是,作孚先生好。”端木蕻良用浓厚的辽宁口音说。复旦大学撤退后,被卢作孚安置在北碚,嘉陵江对岸的夏坝。同是去年撤退到大后方的端木蕻良现在复旦新闻系任教。

  “吟诗呢?”卢作孚早知这位二十出头就以处女作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名世的青年与妻子萧红一样,是抗战文坛的新星,便问。

  “不知道算不算得诗?”端木红了脸。

  “别老是一个人悄悄念,念出声来作孚先生听听!”萧红道,又转过头对卢作孚,“还说不是诗呢,刚得几句,就先把诗名取好了,叫《嘉陵江上》。”

  “哦?”卢作孚一听更来兴趣,望着端木。

  “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端木念叨着,不时抬眼看卢作孚。

  “好哇!”卢作孚低叫道,“下面呢?”

  “刚才陪她从夏坝过江,”端林蕻良望着萧红,“从江边一路走过,我忽然看到映在江中的小三峡的山峰,这江,这山,美得令人惊艳。这就是我中国的‘江山’啊!我再看到我和萧红的影子照在江心里,正好像照在松花江上一样;我和萧红的泪水滴落在江水中,正好像滴落在松花江中一样;我就想到,如果我的歌声回荡在江边,不也好像回荡在松花江一般……”

  “下面呢?”卢作孚催促道。

  “卢先生散步呢?”正这么说时,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走过,用地道的湖南口音招呼道。

  “贺先生从草街子过来啦?”卢作孚应道。

  “明天没课,明早赶卢先生的轮船去重庆去中央电台,前些年的《四季歌》、《天涯歌女》和去年新写的《日本的兄弟哟》都要重新录音,我还约到了重庆的女中音歌唱家洪达琦……”

  “船票到手了么?”

  “还没呢,明早上船前再买,能买到吧?”

  “明早贺先生只管上船,我让他们把票送到你手头。”卢作孚与贺先生握手作别。

  “这位贺先生是……”望着贺先生背影,端木道。

  “北碚沿江上行几十里,草街子,陶行知育才学校的音乐教授。”

  “敢问贺先生名字?”

  “贺绿汀。”

  “给八路军写《游击队歌》的贺绿汀?”端木蕻良低叫道。

  “就是他啊。”卢作孚不明白端木蕻良为何会这么兴奋,急着回家赶晚饭好带全家去给“天府”或者“大明”拍巴巴掌,卢作孚告辞了。

  山花开满小三峡的时节,卢作孚赶民生轮下行去沙坪坝,为罗家伦“中大”新校址看地皮。刚出峡口,过白庙子,船上一队东北口音的学生唱开了。船上路上,流亡学生唱救亡歌曲,这年头,是常事。东北学生,最爱唱的就是《松花江上》,可是,今天他们一开口唱出来却是另一支歌: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一样的流水

  一样的月亮

  ……

  第一句就听得耳熟,卢作孚想起了北碚路遇萧红与端木的那个黄昏。接下来,学生娃唱得却不一样:我必须回到我的故乡

  为了那没有收割的菜花

  和那饿瘦了的羔羊

  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

  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

  把我打胜仗的刀枪

  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去年冬天在宜昌,还听他们唱过《松花江上》。今年春天,歌声变了。谱写《松花江上》的张寒辉说,“我是把北方‘娘们’在坟上哭丈夫的那种哭声,变成《松花江上》的曲调了”。学生娃在嘉陵江上唱出的这支歌,却是把哭坟的腔调变成了掘坟——给那些让中国人哭坟的人掘坟。

  老北碚没人记得,1939年早春二月最后一个周末北碚民众体育场的单位篮球赛是“天府”还是“大明”哪个赢了。老重庆——这个概念在抗战中当然包括了所有大撤退来到大后方这片土地上的下江人、东北人,工人农人军人商人学人文化人——却大都记得,就在这年阳春三月,在大撤退的第二个年头,嘉陵江边唱出一支新歌《嘉陵江上》。这支歌,在重庆中苏友好协会举办的音乐招待会上首次演唱,曲终,在重庆的抗战知名人士、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周恩来、邓颖超、叶剑英带头起立,场内掌声雷动。周恩来握着演唱者洪达琦的手说:“你唱得好!端木蕻良的词写得好!贺绿汀的曲子作得更好!”

  卢作孚是在嘉陵江上听到《嘉陵江上》的。“九一八”之后第八个年头,“七七”之后的第三个年头,经过当初的大流亡、大败退,到后来的大撤退,国人心态已于不知不觉间发生巨变。日本人开仗以来,中国人以江河为名的歌不在一二。同是以江河命名的歌,同样的年头,《黄河谣》在延安唱成了《黄河大合唱》;《松花江上》唱成了《嘉陵江上》,悲歌唱成了战歌。“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可爱的家乡”唱成了“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听说,谱写《嘉陵江上》的贺绿汀,曾失足落水于嘉陵江中。地点在由北碚去重庆途中,沙坪坝磁器口堆金石江段。

  嘉陵江,像一根牵扯了一千里的细细的长线,从分水岭秦岭南坡……流过合川,流过北碚小三峡,流过重庆沙坪坝磁器口。码头上,包白布包头的四川民工铁抓钩抓起沿江漂送下来的木料拖向岸边。

  “罗校长对这块地皮,还满意吧?”卢作孚与罗家伦由码头石阶拾级而上。民工哼着号子,扛着刚捞起的木料超越二人。罗校长笑而不答,只抬头望岸上高处。雾中,临时建筑群中,有青年学生朗朗读书声传来,听腔调,是一段古文。再向上走几步,又听得古文声被英语朗读声取代。那里是中央大学新校址。“学生们太满意了。撤回来不过一年,又开课了!对了,同学们委托我来邀请卢先生到中大演讲。”

  “我怎么能到大学演讲,我不过是一个被人称作‘小学博士’的人。”卢作孚脸一红,笑道。

  二人正说着,听得牛叫声从嘉陵江对岸传来,声音莽撞,竟压过了学生读书声。雾中依稀可见,一只木渡船,两个刚从梯田小道走下的白布包头的老农民颤巍巍地赶着牛上了渡船。

  二人走进中央大学,不断有扛木料的民工从他们身边超越,另有校舍群,在兴建中。不同教室中,学生用不同语言朝读。动物饲养区那边,鸡鸭猪羊叫闹声一片。

  罗校长说:“连人,带珍稀动物,凡能撤下来的——好一个‘鸡犬不留’!”

  一声牛叫,盖过所有的动物叫唤。卢作孚想起了当初“中大”南京撤退那一天,两头奶牛脖子上的铭牌,他不太熟练地用英语念出:“NW1,NW2……”

  罗校长:“体积太大,过重,行动迟缓的动物,中大只好扔下。那两头荷兰新品种奶牛,或是饲养员赶回家去,或是……宰了。”

  牛叫再起,二人这才听出,这叫声不是前面饲养区传出,而是从身后。二人相视一愣,同时感觉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

  一头牛从雾中慢条斯理地走来,渐渐看清,它花色分明,正是去年南京中央大学的那头大奶牛。胸前铭牌犹在,依稀可辨:“NW”……两个白布包头的农民,老态龙钟,步履艰难,相互搀扶着,远远跟在牛后。牛来到罗校长、卢作孚面前,站下,报到似的,冲他俩一声叫。罗校长抢上前,迎住两个农民,握住二人的手,望着满面污垢的两张脸说:“老乡!大爷,大娘,谢谢你们。太谢谢了。中大的这头奶牛,你们是从哪儿找到、赶回来的?”

  农民大爷叫一声:“罗校长!”

  大爷身后,大娘叫一声:“罗校长。”

  二老的声音还是孩子!罗校长愣了:“你们是……”

  大爷解开长长的白布包头,露出一头少年人黑发:“罗校长,我是中大喂牛的石柱儿。”

  大娘解开长长的白布包头,露出一头少女秀发:“我是跟石柱儿一槽喂牛的莫愁。”

  罗校长惊道:“你们,走回家的?”

  石柱儿说:“牛也是走回家的。”

  卢作孚说:“从首都走到陪都。开着仗呢,两个娃娃,赶回一头牛。”

  石柱儿委屈地叫唤:“本来是两头的!”

  莫愁委屈地叫唤:“还有好多小鸡小狗!”

  石柱儿说:“炸死了。”

  莫愁说:“饿死了。”

  卢作孚又问:“你们两个呢,吃啥?”

  莫愁小手一指奶牛道:“它吃草。”

  罗校长说:“卢叔叔问你。”

  莫愁答:“我们吃牛吃过草挤的奶。大奶牛一天挤好多奶……”

  石柱儿乐了,“吃不完,我们就卖。卖了钱,做盘缠,赶路。过宜昌那一片荒滩河坝时,有人想买它和它妈妈,大把大把的银元。”

  莫愁插话:“我和石柱哥哥才不干呢!”

  牛抬眼瞪着人。

  罗校长说:“只要这头大的良种牛还在,中大保证繁殖出大的、小的一大群荷兰NW良种奶牛。”

  卢作孚说:“对,中大农学院有这本事!我在四川早想改良物种,被一帮前清遗老遗少拼命反对,这下子,大后方有了中央大学,有了六畜良种!”

  人说话时,牛顾自走向饲养区,它听得那边有同类呼唤。石柱儿轻轻一唤,牛站下,回到人面前。莫愁轻轻一抚牛头,牛跪人前,她托起牛胸前铭牌,用手一拭。罗校长与卢作孚看清了——NW2。

  卢作孚惊道:“去年南京中大那头小牛,长这么大了!”

  石柱儿再一声唤,雾中走来一头小牛,模样跟一年前南京中大那头小牛一模一样,一到NW2跟前,就朝它肚子下拱。饲养区动物叫声大作,牛辨得其中牛叫,起身,向卢作孚与罗校长走来,二人赶紧分左右让开,小牛追着大牛,摇头摆尾,走向饲养区,没入雾中。

  卢作孚叹:“没见过这样的大撤退!”

  “11月3日攻陷首都,中大饲养员们就把这些牲畜用木船过江,由浦口、浦镇,过安徽,经河南边境,转向湖北,到宜昌……这一段游牧的生活,经过了大约一年的时间,这些荷兰牛、英国猪和用笼子骑在它们背上的美国鸡、北京鸭,可怜也受到日寇的压迫,和沙漠中的骆驼队一样,路上它们几千里长征的路线,每天只能走十几里,而且走一两天要歇三五天,居然于第二年到了重庆。我见它们到了,仿佛如乱后骨肉重逢一样,真是有悲喜交集的情绪。”三十多年后,罗家伦在台北回忆此事,写下《炸弹下长大的中央大学》。

  离开中央大学,卢作孚去南开中学。张伯苓1936年在重庆创办的南渝中学,去年已更名为南开中学。

  “当今中国名校,集中于四坝,你晓得不?”

  “哪四坝?”

  “你我脚下的沙坪坝,小河上行几十里的北碚夏坝,大河对门子的江津白沙坝,省城成都的华西坝。”

  “四坝之说,我也听过。前三个是你说的,最后一个换成陕西古固路坝。”

  路上,卢作孚听得两个路人说话,一个川音,一个下江口音,看样子都是教授,却不知是哪所大学的。没几步,就到南开,卢作孚一拐弯,离开二人,所以没听到“四坝”最终定论。卢作孚一进校门,就见校长张伯苓笑呵呵望着他。

  “我就是来问下子,伯苓先生迁建沙坪坝的这所学校,还缺些啥子?”卢作孚道。

  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占尽地利,不必迁建创建,所以复课比复旦、中大、育才、南开都早。

  校长汪百闰接受校董会的建议,重开“川江航业史及其现状”一课。理由是:如今长江被裁为两截,若论大后方交通,只剩川江了。

  汪校长花了半个月,才在江北青草坝找到泰升旗教授。教授正在江边摆残局与路人对杀。失去教职后,他便以此为生。校长看得落下泪来,赶紧把聘书递上去。校长本以为教授会双手哆嗦接过,谁知教授看也不看,探身、伸长了臂,把一只卒子拱到了底,然后便直勾勾盯着对手看,直到对手一声长叹,起身,掏出一张钞票扔在棋盘上。教授拾了钞票,这才回头。校长见教授说了句什么,没听清——教授背后的民生机器厂“咣咣”的敲击船体声太大……

  泰升旗教授接到续聘后,回到阔别一年的讲台。第一课却不依旧例,不从光绪年第一条轮船驶入川江讲起,泰教授也将川江航业史裁为两截,从长江被裁断时的民国二十七年讲起,从长江被裁断的宜昌讲起,他径直讲宜昌大撤退,又将过程全免,开篇就讲:“同学们可知宜昌大撤退高潮四十天结束的日子?”

  “大概是去年的12月10号左右。”

  “正确。就说12月10号,这位同学,能告诉我们这一天,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也是宜昌大撤退的策划者、主持者,他在干什么?”

  答问的同学摇头。课堂里一片沉默。

  “这问题提得过偏,不难为大家了,”教授宽容地笑了,“我换一个问题,可有同学知道,去年宜昌大撤退结束那一天算起到今年,民生公司变成什么样子了?”

  “今年,是民生公司增加轮船最多的时候。”有人答。

  “哦?”教授饶有兴致地望着答问学生那颗硕大无朋的头。

  “小卢先生自己说的。”这学生见引起教授重视,又补了一句。

  “这位同学是……”

  “我姓李,叫果果。我就是民生公司的。小卢先生说,为保证战时大后方最重要的交通路线川江上航运畅通,为保证民生公司正常运营,保证胜利后民生公司扩大业务,管理层必须提高素质,不读书不行,我就来读书了。”

  “欢迎。”教授道。李果果乐了,可是,他不知教授说“欢迎”的同时,为何冲着课堂末排的那位助教异样地一笑。李果果摸摸脑瓜,估计是这东西体积太大引人发笑,这样的事,李果果遇上不止一回了。

  下课钟敲响前,教授给同学们布置了一道思考题:“已知一:去年的那场大撤退,川江上起家的华资民营轮船民生公司用它全部22条轮船承担了百分之九十的运输,天上轰炸,江中触礁,人船损失惨重。已知二:接下来,今年,是民生公司增加轮船最多的一年。试问:为什么在遭受如此惨重的损失之后,民生公司能取得如此重大的发展?国家撤退任务,全部完成了。赔了老本,一转眼,多的都赚回来了。这叫双赢。老师真正要请同学们思考的是:为何川江上这家民生公司,这一回能够双赢?”

  看同学们认真记题,那个大头学生已经抱着大头开始思考,教授很满意,说:“提示一:大撤退高潮四十天结束的日子,12月10日,民生公司在宜收购镜安轮船公司的镜安轮,改名民镜。后收购万昌、润泰、华明轮,改名民仰、民润、民瞻。请同学们再加上大撤退高潮四十天内收购协昌、源丰、义泰,改名民协、民伟、民济。以上收购全部在宜完成。因为以上轮船战时由下游上行,悉数堵在川鄂喉咙管的宜昌。12月底,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这才上了自家的民字号轮船,返航重庆。”

  课堂内啧啧连声,升旗说得兴起:“再请加上,大撤退高潮四十天内,民生公司在重庆收购川省政府长江、巴渝二兵舰,改名民强、民固。”

  升旗看一眼李果果:“正如这位同学刚才所说,今年,确实是民生公司增加轮船最多的时候。民生共有轮船一百十六只,三万零四百余吨。这话,是卢作孚在公司做总结当着众股东说的。”

  李果果点头。

  “再给同学们补充一段宜昌大撤退掌故:武汉裕华纱厂,说起名字,同学们都该知道吧。早在去年武汉会战,裕华便筹备内迁重庆,8月初起运重要设备,到宜后,却困于无船而存栈待运,撤退高潮中待运入川棉纱500件被炸。裕华管事的苏汰余曾亲赴聚福轮船公司请其协助。回来后一叹:‘孰知该公司不顾过去往来,完全拒绝。原因是装运机器设备,有一定运价,如运货机,则可乘危难紧急之际,信曰高拍运价格,大发其财。’苏某走投无路,找到民生公司,双方协商,采取互相投资方式合作。卢作孚当场拍板,裕华纱厂投资民生公司30万元,民生公司投资裕华纱厂10万元,民生公司派轮船把该厂全部货物先行由宜运出,至三斗坪、巴东、万县沿线各点,随后全部转运重庆。

  “裕华落户重庆,如今是裕华也赢,民生也赢……国家也赢,实业也赢……连同大后方着棉穿纱的老百姓全赢,我身上这件袍子,布是北碚三峡厂织的,色是北碚大明厂染的,可用的,说不定就是裕华的纱。”课堂里热闹一片。

  “双赢!这就回到了老师这节钟给同学们布置的思考题上来了。”升旗接过话来,“提示二:已知,自民国十六年从上海开回第一条民生轮以来,武装检查云阳丸、化零为整,打捞万流、一统川江、协约大打关、废除大打关,直到宜昌大撤退……民生公司卢作孚哪一回大动作、大比拼、大竞争、大商战,不是双赢?”

  李果果摇头,从小学起,自己跟了小卢先生这多年,怎么对他的了解还不如这位教授的若干分之一?教授就是教授!

  教授却顾自说道:“请想想,它为何总能双赢?提示三,也是这道思考题的最后一个提示:这双赢,几乎已成民生老总卢作孚谋略时的思维定式,经营中的行为模式,性格中的独有样式。他,是怎么做到的?大家莫急着交答卷,慢功出细活,下节钟,老师再不会拿这一问来为难同学们。要到各位从这所学校毕业时才问。我的川江航业史一门课,毕业考试,开卷,只考这一道题。”

  “哦!”课堂内一片欢叫,“教授万岁!”

  “老师还真受不起诸位山呼。”升旗红了脸,“不过,谁要是答出了这道题,谁就真能双赢!”

  “通过毕业考试,拿到毕业文凭,是一赢,还赢什么,老师?”

  “还赢什么?赢得来自重庆、来自川省、来自大后方、来自欧洲美国世界各经济强国一流实业的高层管理者聘书!”

  这一回,课堂内再无一人欢叫,同学们一个个埋头长考。

  下课钟敲响。“这位李同学,请留步。”教授对李果果说,“方便时,能否引荐泰升旗见一面你的小卢先生?”

  “这……”李果果迟疑道。

  “我知道,时下要见小卢先生的人多。不过……”

  “不过小卢先生倒是很肯见学校的老师的。只是……”

  “知道他太忙。不过,你何不先把这堂课商务专科学校这么个老师对小卢先生的大胆臆测告诉他……”升旗建议。

  “这倒也是个办法,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他或许会破例召见一下这个老师?”

  “我试试。”

  “不勉强。这堂课见到小卢先生的同事你,升旗已经很知足了。”

  李果果又看到教授对自己身后那么异样地一笑,他知道,那位原坐在末排的助教,此时肯定到了自己身后……

  黄昏,赶末班轮渡过河,升旗与田仲回到青草坝。学校提供了教师宿舍,升旗教授婉谢了。总务科长说,住校,又近又清静,你青草坝那茅屋,白天黑夜机器吵死个人!教授说,吵惯了,突然静下来,反倒睡不着。

  进了茅屋,关上门,田仲问:“明天?”

  “明天。”教授答。

  “刚才过河,我看有起雾了。这重庆的雾季也太长了,都进五月了。”

  “要不怎么叫雾都?”

  “可是,万一明早这雾还是不散?”

  “那是老天的事,你我只尽人事。”教授已经上了床。

  “明天我起个大早,望天!”助教说完,听得香甜的鼾声,似乎在与窗外“咣咣”敲击船体的巨响较劲。宜昌大撤退后,助教与升旗的睡眠状况似乎作了个互换,教授倒床便睡,助教却往往彻夜难眠。

  “今天是民国二十八年五月三号,重庆人终于熬过了漫长的雾季,见到了今年以来头一个红火火的红太阳……我们刚才收到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的捐款……”青草坝民生机器厂的喇叭里传来中央电台的广播,与“咣咣”的敲击船体声齐响。

  “大后方运输,需要量更大。民生公司在宜昌附近收购的六十多艘旧船,虽加改造,但仍不够用。”民生机器厂内,卢作孚和一位新聘的工程师边走边说。李果果和文静远远地跟在身后。

  “以煤为燃料的十五只新船,锅炉是咱们民生机器厂自己制造的!”工程师从胸袋中掏出计算尺,熟练地拉着,他正是汉口船舶机器厂的那位工程师。宜昌大撤退那片荒滩上,没人问他的名字,现在民生机器厂的人都知道他叫叶子荣。

  “长江截断后,如今民生机器厂就是公司航业的咽喉!我们要像去年守护宜昌那样守护住这道咽喉,这样我们才能保证四川大后方所有的水路航道畅通无阻!”卢作孚正说着,一滴漆落到他脚跟前。他抬头望去,船坞上,高高架起的一条新船,船头上,悬着一只吊篮,篮中一个苍老的身影,正向船头已经画下的“民武”两个空字框内填漆。太阳升起,映照得新船一片金光。他问:“谁啊?这么大岁数,还爬这么高!”

  “只剩得赵子龙老迈年高!”吊篮中传来一声唱,是川剧中诸葛亮点将时的老生唱腔。卢作孚哑然失笑:“姜老伯,劝您哪里好耍哪里去,您偏要到我工厂重地!”

  “蒋委员长说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打抗战!”

  “要上厕所,我!”李果果突然对文静说了一句话,就跑开了。李果果爬上临江的小山城,没进厕所,却站在坡顶上,望着东去的大河,尽头处一轮朝阳出半边脸来。从去冬雾季以来,今天才看到头一个囫囵的太阳。李果果很高兴。李果果高兴,可不是为太阳。刚才,从文静身边跑开前,李果果把一封信塞到文静手头。信昨晚李果果写了个通宵,三易其稿。信中把十年前初见文静时就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

  静,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其实从第一次认识你那天起,十年来,虽然当着人我叫你文静,背地里一个人时,我都在心底叫你静。你还记得初识的那天么?当时我俩都在小卢先生峡防局的学生特务队。那天你们女生班和三峡布厂女工班篮球友谊赛,在民众体育场。每队六个队员上场,三峡厂的女工谁都不愿意担任留守自己后半场的那个角色,我们特务队这边,你却主动担任了这一角。其他五个队员都满场飞,一会儿前场,一会儿后场,你却心甘情愿从始到终留守后场,严守规则,一步也不曾冲过中线,直到裁判吹响终场的口哨。偏偏那天,天公不作美,你正比赛,下起偏东雨,雨下得怪,横扫而过,只落在你留守的这半场,你队进攻的前场,滴雨未落,雨过后,地皮还干干的。可是,你却淋成了落汤鸡。就这样,你还是不曾跨过中线一步。静,那天我跟特务队男生班一起到场为你们女队拍巴巴掌,就是那场球,让我相中了你!静,让我们共同抗战、共同工作、共同恋爱、共同生活、共同结婚吧。当这封信交到你手头的时候,我会对你说,我要上厕所,其实是借口,我离开你一阵,只是为了让你能一个人读完这封信,读完后一个人想想,要是你同意,就向我招招手,叫我一声果果。我就在你对面厂里修了厕所的小山坡上。我望着你呢。要是你反对,就……从此以后不再理我,这封信,也请帮我把它烧了。爱你的果。

  李果果语无伦次说完“要上厕所,我!”那句话后,就跑开了。文静这才发现自己手头多了一封信。打开后,一口气读完。

  李果果站在坡上,望着大河上浮着的圆圆的红太阳,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太阳里映出飞鸟的影子,三只一组,成一个品字,三组又成品字结成一队,三队再成一个品字,结成一个大群。李果果数清了二十七只飞鸟,可还是没听见背后文静那边的动静。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红彤彤阳光下,文静站在原地,正望着他发呆。突然,她举起双臂,拼命向他招手。李果果顿时欢喜得真想学狗叫,还没叫出声,听得背后有声,是引擎声。不是山坡下厂子里的轮船引擎声,是来自天上的另一种记不得在哪里听过的引擎声。李果果猛回头,一轮红日中那二十七只“飞鸟”全都将双翅伸得笔直,已经飞到坡顶,依旧成品字,向他头顶扑来。这才看清,是机翼下印着太阳标志的飞机,去年在宜昌的四十天里,见多了!

  李果果忽然想起小卢先生叫飞机在北碚天上“刹一脚”那一年,自己打赌输了,在民众体育场中当众学狗叫,被小卢先生制止了,说:“这一叫留着吧。万一哪天,强盗打进我家乡,管你学狗还是做人,你再把这一声大叫出来,说不定还能叫醒几个家乡人!”李果果赶紧望山下,好容易在民武轮船体下,寻见小卢先生正指点图纸与工程师讨论,巨大的敲击声中,他们大叫着说话。李果果放声大叫,可是,平时叫声那么响亮的他,此时却听不见自己的声气,却听见越来越大的飞机轰鸣声中,文静声气都喊嘶了高叫着:“果果!果果!”

  轰炸机从李果果头顶掠过,一直冲山坡下高叫的李果果始终没听到自己的声气。轰炸机飞过青草坝,飞向朝天门,引擎声远去后,李果果却听得滴滴答答的水声,低头寻声源,这才发现,自己的裤裆水湿淋淋,尿了。

  这一天——1939年5月3日,日军开始了长达五年半的重庆大轰炸。

  胜利后,骆队长在W空军基地缴获的电报中,有一份是这天早晨7点由重庆发出的:“四川今天晴空万里,是轰炸重庆的大好时机。”

  升旗是在青草坝茅屋檐下发现轰炸机群的。几天前,几乎与W基地同时收到天皇发布《大陆命第241号命令》,早知要对中国内地实行战略轰炸。对其中要点“攻击敌战略及政略中枢”、“捕捉、消灭最高统帅和最高政治机关”、“坚决实施战略、政略航空战,挫败敌继续作战的意志”早就了然于心。当轰炸机群从头顶掠过,飞到两江交汇的重庆半岛上空投弹时,升旗默然。

  “军方又没采纳老师献策。”田仲道。

  几天前,吉野专为轰炸中国战时陪都之事,便衣来重庆勘察,并到升旗茅屋外临江小山坡上与升旗秘密会见。二人一席谈,田仲至今记忆犹新:吉野说:“军部最新评估,经两年战争,中国战力已损耗过半,所能支撑者,唯赖抗战意志而已。”

  升旗反问:“支撑中国人抗战的,岂止意志?”

  吉野应:“哦?”

  升旗指着西南数省地图说:“宜昌大撤退,中国人保住了工业尤其是兵工业的命脉,他们正在经营大后方,关键仍在交通。自古四川唯一出路扬子江被我拦腰截断。可是,川江、金沙江、嘉陵江、岷江、大渡河……光是重庆境内,长江的一级支流和二级支流便多达374条!”

  “升旗君该不会是教我去炸断这374条江河?”

  升旗道:“水路运输,无船不行。”

  “明白了,你还是缠死了你那老对手卢作孚。”

  “不是我缠死他,是他总在做我的死对头。”

  吉野问:“一本道?”

  升旗答:“一本道。”

  “可是我这个日本职业军人,总不能以这么一个中国商人为对手吧?”

  升旗说:“无论在中国的、日本的战国时代,君主与将相,主宰战争命运。如今世界进入实业时代,历史改观了。一国之实业家代表,就是这一国的重镇!”

  吉野又说:“升旗君给我的情报是,目前民生公司轮船总数已达137艘,总吨位36000吨。可是,天皇要我炸的,是这座城。”

  “你就是把这座山城炸为平地,也结束不了这场战争。必须掐断中国大后方的咽喉。”

  吉野问:“上一回,我没掐死宜昌那道长江咽喉,这一回,升旗君认定,川江的咽喉又在哪里?”

  升旗手指指定重庆。

  “还是重庆?”

  升旗摇头。手指在重庆周围游移着说:“那地方太小,你这地图上没标明。”

  吉野问:“那你叫我的轰炸机向哪去寻找目标?”

  升旗起身,去坡顶厕所尿了一泡,回来后,拍拍吉野肩膀,叫他也站起身来,望着山坡下说:“好办。你的机群轰炸重庆城,捎带着到这儿来一趟,告诉领航员们,望到朝天门,沙嘴下游一里把路,长江北。地名很田园——青草坝。如今,青草已经铲去,建起大片厂房……”

  吉野看清了,山坡下是夜来依旧灯火通明、“咣咣”敲击船体巨响不断的民生机器总厂。吉野问:“这就是——川江的咽喉?”

  升旗说:“时下,是。”

  “重庆境内,374条大河小河会堵在这厂里?”

  升旗说:“河流不会堵在工厂里,卢作孚行走在河流上的轮船,却全都靠这厂。长江在宜昌截断了,卢作孚再不能到下江订造新船、修理老船。宜昌大撤退大量买下的轮船,船大马力小,不宜川江,要改造,靠这个厂。如今整个中国大后方,造船、修船、改船,全靠这个厂。本来,卢作孚的民字轮舰队还有一道无形的咽喉——油料。早在战事开始,他便命手下在海外抢购了大批油料,囤积在重庆。不过,我已命田中查实了这批油料,要让他手头这一百多条船来烧的话,顶多一年半载就要见底。你们空军把这里一炸,陆军那边再把中国来个铁壁合围,船坏了无处修,油没了无处补,中国战时陪都这374条河只能算是一道风景,整个交通业,还剩下由重庆城李子坝、红岩村、沙坪坝,然后钻山洞过歌乐山去川省省城一条公路,根本无济于事。交通一瘫痪,卢作孚从宜昌大撤退拼命抢回来的中国工业、兵工业就成了堆在新建厂子中的废钢锈铁,接下来的仗,贵军方爱怎么打怎么打,大局已定,中盘胜!宜昌大撤退卢作孚的完胜,将在重庆大轰炸中全毁。”

  吉野听出升旗有意道出“宜昌大撤退”往事,有所震动,他盯死了山坡下民生厂问:“掐断卢作孚这道咽喉?”

  升旗说:“至少,五月三号第一天,请吉野君一定保证。”

  吉野沉吟着:“要是我的轰炸机顾得过来的话。”

  升旗一躬,“拜托了!”

  田仲听出,升旗没把话全说完。宜昌大撤退结束,回到重庆,升旗便盯上了卢作孚的民生机器厂,更盯死了卢作孚,前天他就打听到,五月三号这一天,卢作孚要来厂,督促民文轮、民武轮最后完工,五月四号他将亲自为两船下水主持仪式。“民文”、“民武”不是什么大船,论个头,加起来不过是万流轮的若干分之一,卢作孚对它的重视程度,却一点不亚于当年打捞、改造万流轮。正是这一点引起了升旗的重视。如今虽然还没搞清卢作孚的底细,无意中却摸清了卢作孚未来几天的行程。

  “尽力而为。”那天告别时,吉野说出这句话。

  “可是今天,二十七架轰炸机全飞进城了!”田仲抱怨道,“吉野君还想再犯宜昌错误!”

  “听天由命吧。”升旗道。

  吉野没有“再犯宜昌错误”,这天,炸过重庆城,成品字形的一个轰炸机小队返航时重新掠过升旗头顶,飞过青草坝,扔下了九颗重磅炸弹。

  从这天起,重庆人开始扛着铁硬的镐头去南岸官山坡生冷的坡地上掘墓坑。这天,民生机器总厂的人也开始在临江山坡上掘墓抗。第一个墓穴是给姜老城掘的。炸弹没炸着他,机枪没扫射到他,全叫行伍出身的他避过了。炸弹炸飞厂棚时的气浪把他从民武轮船头的吊篮中掀了下来。关怀也在吊篮里,没掀下来,他年轻,抓得牢。姜老城老矣,手一抖,人就从篮中掀出,以头抢地,坠落在船坞底座的铁轨上。

  临终,姜老城肯定想对卢作孚说什么,说不出来。卢作孚说:“姜大伯,说不出来你就唱嘛!”

  姜老城望着船头上新漆的“武”字,就唱出来,用的是川剧高腔:“武字啊,它还差一点耶——”

  卢作孚看一眼他手中还握着的漆刷子,听懂了。

  姜老城就把关怀的手抓过来,塞在卢作孚手中,卢作孚一看就懂了。姜老城知道卢作孚听懂了,看懂了,就把眼睛闭上了。

  当天晚上,田仲睡得很好——再也听不见外面船厂“咣咣”的巨响。当天晚上,升旗睡不着,不是因为外面船厂“咣咣”的巨响听不见了,不习惯。升旗老听见铁硬的镐头在生冷的坡地上掘墓。半夜,升旗推窗望去,民生机器厂临江的山坡,月光下,能数清山梁梁上新突起的几个石堆,却不见掘墓的人影。升旗出了茅屋,爬上那山坡,坟堆前果然没人。升旗弯了腰挨个盯着一块块墓碑寻找,没有找到“卢作孚”的墓碑,大失所望,又长长地松了口气——下策未能得逞,接下来的棋无法下。真要是下策得逞,往后的棋,升旗找谁下?升旗背靠着“姜老城”的墓碑坐地——埋在墓堆里这人的名字让人听着实在,且川味儿十足,所以升旗选中了这块做靠背。只是镐头掘墓的声音却一声接一声越来越清晰送到耳门,升旗纳闷地转过头来,才发现,山坡下,民生机器厂背后的石崖前,上百人借着月光在掘那生冷的石壁。不用再上前,升旗就知道,正是白天掘墓的那群人,拿的正是白天掘墓的镐头,领头的那个穿灰布民生制服,必是卢作孚无疑。他一边扬起镐头,一边还在鼓动着身后的人群。时常追随卢作孚身后的那个女秘书,正忙着掏笔记录。最近才出现在卢作孚身边的那个工程师正望着石崖拉他从不离身的计算尺。隔远了,只能凭借石崖撞到这小山坡上的回音听得几个字,卢作孚还是爱用复数第一人称,“我们……我们……”,升旗不用听全下文就能猜到,这一夜,卢作孚讲的是什么……

  后来,升旗很快就拿到了这份记录稿,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我们要靠生命支持工作,我们为了支持工作而必保护生命。如果我们为了逃避敌机,而逃避了工作,实失掉了生命的意义。尤其是对敌的一种示弱,而以此达到了狂炸之所要求。逃避绝不是办法!对付敌人空袭最可靠的方法是任何地方皆有可靠的防御准备,非工作人员疏散到四乡,工作人员应分别集中在坚强的防御工事之下,以此保证可以在敌机侵袭到我们头上的前一分钟和后一分钟照常工作。”这讲话稿发表在《新世界》上,只加了个题目:《安全的最高要求》。升旗看发表日期,是1939年5月10日,屈指一算,那天开始的重庆大轰炸,这才过了一周。

  5月3日夜,靠在“姜老城”墓碑上,升旗睡着了。他是被炸醒的,睁眼一看,天麻麻亮,该算是5月4日了。升旗知道今天还要炸,却没料到W的飞机能到得这么早。山坡下,民生机器厂船坞,已被一片硝烟掩没,人声一片喧闹。渐渐,升旗听出炸声不对,“噼噼啪啪”的。硝烟散去,升旗看清了,炸的是鞭炮。只见穿灰色民生服的一个人举起扎着红绸的消防斧将两船缆绳斩断。升旗想起卢作孚今天要主持“民文”、“民武”下水式。升旗随着围观的本地人走近船坞,原本就挤在人群中的田仲靠了过来。

  “铁壳船身,用燃煤替代柴油作动力蒸汽动力,动力锅炉用报废船舶拆卸改造做成。民生机器厂创新设计的小火轮,长一百英尺,用四川柏木作船身、用植物油替代柴油作动力的试验,都取得了成功!”听得民生机器厂那个胸袋中老揣着计算尺的工程师讲话,升旗跟着在场者一同鼓掌。紧挨身边的田仲听得他脱口而出一句话。听口吻,是冷笑。内容,却是赞叹:“双赢!”

  田仲一想就明白过来:“宜昌抢回来的中福煤矿大型机械运回北碚,卢作孚与之合建天府煤矿,这一来,派上了大用场!那大山中的煤,取之不尽,开采了来,往北川铁路小火车上一装,运到白庙子嘉陵江边,他民生的船,用之不竭!”

  到场者一片欢叫声中,二人说的也是喝彩的话,尽管放开嗓门叫喊。

  民文、民武两声汽笛响起,似唱和。从岸上都能看见,轮机舱中,光膀子的加煤工挥动大铲向锅炉内加煤,两轮似端午节赛龙舟似的争向上游朝天门驶去。

  “仗一开打,柴油进口断绝,囤积的那点存货也管不了多久,东翁,我计划大量建造这样的以燃煤为动力的船舶,解决大后方的运输。”卢作孚对身边顾东盛说。

  顾东盛说:“好计划,可是,民生现有的这点资本……”

  “我建议公司将现有资本额一百万,增加到七百万!”卢作孚道。

  “作孚果然大手笔!有了这个大规模增股计划,才能实施打造燃煤新船的大计划!”顾东盛说完这话,有意无意看一眼身后。身后,并排站着程股东、李股东,民生公司众股东。

  “慢慢高兴去吧,作孚君。不过,这民文民武却是你民生机器总厂造出的最后两条烧煤船!”升旗道。当晚,他便令田仲向W发出密电,接下来的重庆大轰炸中,务必摧毁民生机器厂,至少摧毁其制造新船的能力。

  谁也料想不到,卢作孚这一个令大后方运输起死回生的大手笔的创举,竟然一开始就令民生公司九死一生。

  这天的民生公司大楼会议室中,卢作孚向众股东报告。当他说出“前日获各位批准的公司增股七百万计划,昨日立即有了强烈反应”之后,果然不出所料,众股东也立即有了强烈反应。

  可是,顾东盛却看出卢作孚脸上全无喜色。

  卢作孚说:“第一个来的,是中央信托局。”

  李股东应道:“孔祥熙看上了咱民生公司!”

  顾东盛审慎地问:“他孔家财团愿加入多少股份?”

  卢作孚冷峻地说:“50%到60%。”

  众股东愣了。

  程股东惊道:“那不是要一口吞了咱民生么?”

  卢作孚接着说:“第二个来的,是中国银行。”

  顾东盛道:“他宋子文也看上了我们民生!他要加入多少股?”

  卢作孚又答:“60%。”

  顾东盛叹道:“中国商界最大的两只老虎,一前一后,向我民生扑来。作孚,我民生公司腹背受敌!”

  程股东又说:“宜昌撤退,他们就想把我们民生所有的船收归国有。全靠卢先生双脚站定,稳如磐石。”

  李股东忧心忡忡望着卢作孚说:“卢先生,这一回……”

  卢作孚愣愣地站着,一言不发,怎么也没想到,孔宋出手这么快,下手这么狠。

  “这一回,孔宋两家来势比上回要把我民生轮船收归国有来得更猛十倍,作孚……”是夜,散会后,会议室只剩下卢作孚与顾东盛,顾东盛说。

  卢作孚站在窗前,小心地掀起厚厚的防空窗帘布一角,看外面——日本飞机正在夜袭山城。卢作孚回头,取过会议桌上纸笔,写下一张手令。顾东盛凑上前看清,觉得意外。卢作孚写的是:“重庆大轰炸,日机已多次实施夜袭,民生各轮上所居住的职工家属,限于日内迁移疏散到安全地带!总经理卢作孚。”

  顾东盛叫道:“作孚,我以为你写的是如何应对孔、宋。”

  卢作孚喊:“李果果!”

  李果果入内,接过手令,他模样远不如从前精神。

  卢作孚问:“果果病啦?”

  李果果摇头。

  卢作孚说:“没病就打起精神来!此令,今夜起开始执行,你要代表我亲自督促!”

  李果果强打精神说:“是。”

  李果果走后,卢作孚这才回到股东会留下的难题。“东翁,孔宋同时看中咱民生这块肥肉,一个要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另一个索性就要百分之六十。就算把咱民生百分之百股份全给出去,也不够他们两家分的。”

  “让他们两家……”顾东盛将两拳相碰,作了个二强相争的动作,又马上摇头,“这种时候,不太可能吧?”

  “完全不可能。”

  李果果再次来到会议室,说:“中央信托局打来电话,立等回话。”李果果刚转过背,文静又跑进来,说:“中国银行打来电话,立等回话。”

  “谢谢。我知道了。”卢作孚还是老习惯,哪怕是手下人向他报告事情,他也要说谢谢。说完,卢作孚却转过身去望着玻窗外,“容我想想。”

  李果果与文静退向一边。文静把在心头憋了好多天的疑惑说了出来:“果果,宜昌大撤退,飞机贴着头皮扔炸弹你都没怕过,民生机器厂那天,还没扔炸弹,你怎么就……”

  文静没把话说完,没说出“尿了”两个字,果果听得懂。果果却摇摇头不说话。自从民生机器厂那天后,果果变了个人。从前话有好多,如今话就有好少。

  顾东盛担忧地说:“作孚打算如何回话。这增股计划,又是本公司自己造出来的。”

  “麻烦就出在这上面!当时我要解决轮船无油大难题,没想到还有这两个陷阱!”

  “陷下去可就是灭顶之灾!”

  “躲也躲不过,拖也拖不过。”卢作孚叹道。

  “若一拖再拖,不予答复,将越来越被动。”

  卢作孚低声一叹。文静从贴着防空十字条的窗玻璃上看到卢作孚的眼睛,去年在宜昌,她无数次看到这双眼睛,那当中透露出的是自信。可是今夜,眼睛里却充满了困惑与烦躁。

  “我怎么觉得自己又有点像民初被棹知事打进合川死牢。”卢作孚冲着窗外自语。大约是不想让身后的顾东盛等得太久,他回过头来,“那个夜晚,全得东翁率众搭救。”

  “那一夜,说我救你,毋宁说是你写下万言书自救。”

  “东翁这一说,我想起一个人。”卢作孚道。

  文静发现当顾东盛董事长无意中说出“自救”二字后,卢作孚眉头打开了,他眼睛一亮,愁云密布的脑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激活。

  顾东盛问:“哪个人?”

  “民生此次遭遇致使威胁不是因钱而起的么?此人正姓钱。”

  “钱某人,做什么的?”

  “管钱,开银行的。”卢作孚答。

  “哪家银行?”

  “民生做的什么实业?”

  “交通。”

  “此人开的银行就叫……”

  “交通银行董事长钱新之!”顾东盛面露喜色,道:“作孚此时想到这个人,怕不是因为这个人,是因为这个人身后的那个人吧?”

  卢作孚却忍着笑意,绷着脸反问:“哪个人?”

  “宜昌大撤退,孔宋想将民生的船全部‘收归国有’,作孚通过交通部长张公权、政学系领袖张群找到一个人,终于搁平了。”顾东盛道。

  “东翁说的这个人是——”卢作孚顺手提起会议桌上的记录用笔在记录本上写下一个字。

  “中国战时的最高领袖,是他。不过,面对眼下民生遭遇的两个陷阱,他绝不会出手帮忙搁平。”顾东盛盯着卢作孚写下的字,说:“因为他自己也明白,当今中国绝非他一家之天下。”

  文静不用上前看那记录本,就知道卢作孚刚写下的字是“蒋”。

  “既然不是他,”卢作孚望着那个字,笑问,“那,东翁以为卢作孚想到的人还会是谁?”

  顾东盛同样莫测高深地一笑,要过卢作孚手头的笔,在那个字下面另写下两个字。

  “宋、孔?”卢作孚道,“莫非东翁的意思是,这一回,你我只好向这两位拱手交出民生公司?”

  “非若是也!”顾东盛借合川举人的口头禅答道,“刚才你我既然说到当今中国绝非某一家之天下,我便顺手写下另几家。”

  “东翁既说到当今中国是哪几家的天下,至少还有一家没写。”卢作孚绷着脸问道,“为何不写?”

  “东盛不写,”顾东盛同样绷着脸,“因为这个人正是作孚方才想到的交通银行董事长钱新之背后的那个人。”

  “哦?”

  “唔!”

  文静望着卢作孚与顾东盛像川剧戏台子上勾心斗角的两个对手一样大眼瞪着小眼,接下来,二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文静一时想不清钱新之背后的那个人是哪个人,不过这没关系,文静至少看懂了,卢作孚已经找到了绕过横挡前路的“两个陷阱”的路径。文静在卢作孚眼睛中又看到了去年宜昌时看惯了的神情。文静本能地回头,望着身后的果果。文静听老年人说过,人跟人不同,花分几样红。到底怎么回事,同是大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有的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面临陷阱,身陷困境,会在瞬间激活深藏体内的凡人少有的胆量和智慧。有的人却恰恰相反,这么想时,文静突然冲一直像一根电线杆子似的戳在身后的果果冒出一句话:“果果,你要几时才活得转来!”

  “作孚打算几时出手?”长长的会议桌前,顾东盛问。

  “事不宜迟,人家那边还立等回话呢!”卢作孚转对文静,“告诉孔、宋两家,卢作孚今夜赶船上北碚,参加明天举行的中国科学社年会去了。回总公司后,立即给他们回话。”

  “是。”文静道。

  “果果,民用轮在千厮门靠着的吧?”

  “这……我问一下。”

  “不用问了,肯定在。通知民用,今夜我要上北碚。”说完,卢作孚已经拿起会议室电话,拨通了中国交通银行……

  北碚文星湾小山上,那幢以杨森的字命名的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惠宇”落成没几年,依旧新崭崭的。今天,大楼前更是气象一新,挂了横幅,隔站树丛,依稀可以辨出是“中国科学社本年度年会”之类字样。北碚兼善中学和实用小学的学生们举着小三峡中采来的山花夹道欢迎。卢作孚在学生们身后,以主人家身份,笑望着来宾。任鸿隽、竺可桢……一一步入会场。随后走来的是王家辑和罗宗洛,二位科学家所在的中央研究院动植物研究所,今年一月才从广西阳朔内迁到北碚,进驻惠宇。得卢作孚与西部科学院的支持,应战时科研急需,原动植物研究所今已一分为二,发展成为动物研究所和植物研究所,仍由王、罗二位任所长。两位所长是自家人了,所以虽走在来宾队中,却与卢作孚同样以主人身份招呼着远道而来的同行们。此时,中国交通银行董事长钱新之来到身边:“卢先生,你要我请的嘉宾,我可是给你请到场了。”

  “钱兄帮了我的忙,容作孚后谢。”其实,卢作孚早已看到,来宾队伍中,正与李四光、罗家伦一同说笑着走上前来的陈立夫。

  这天黄昏,大会开幕式结束后,惠宇背后嘉陵江边一处幽静所在,卢作孚与陈立夫在一张竹桌旁对坐。两人同时端起盖碗茶,揭了碗盖,品一口。江边可见,有人拾鹅卵石。江上,有轮船正闯滩,又有木船正拉纤上行。陈立夫看着江景,手指和着川江号子的节拍,悠悠地叩着桌面,等着卢作孚说话。

  “礼义廉耻,抗战前曾经提倡,作孚觉得,抗战中的中国,更当提倡。”这天约陈立夫喝茶,卢作孚一开头说的是这句话。

  陈立夫多少有点意外,但他见的事多了,一点也不着急,顺水推舟,随口应道:“哦?卢先生如何理解这四字?”

  卢作孚说:“正要请教陈先生。”

  陈立夫把茶碗放回桌上,卢作孚也把茶碗放回桌上。陈立夫指着二人放回桌上的茶碗说:“有了两杯茶,多的一杯让给你吃,我吃少的一杯,此之谓礼;只有一杯茶,不够两人分配,但是你口渴了,我不吃,请你吃,此之谓义;有两杯茶,每人一杯,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此之为廉;我假设多吃了你那一杯,便算是耻。”

  卢作孚笑道:“陈先生这个解释很实际而又具体,在原则上我们是极端赞同的。要是本这个意义,更进一步……”

  陈立夫问:“正要请教卢先生,抗战中这中国,如何更进一步提倡这礼义廉耻?”

  卢作孚即兴发挥道:“作孚便从陈先生以茶碗说礼义廉耻的妙喻往下说——把只注意对人的方面改变到对事的方面,把只运用在过去应酬上的礼义廉耻,也运用到抗战中国家大后方国防、交通、工业、文化的四个现代建设运动上来,岂不是更有意义而更好吗!”

  陈立夫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我也学着假设几个例子来说。我们所谓礼者,客气之谓也。好比一桩经济事业赚得的钱,大多数拨归公有,继续作生产的用途,个人则只享受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此之谓礼;一桩公众的经营,今天没有钱办了,我们毁家纾难,枵腹从公,此之谓义;凡是公众的财富,我们绝不苟且一点,此之谓廉;同时做一桩公众的事情,假设我所做出来的成绩,不若别人的好,此之谓耻。若是见人家把一桩公众的事业做大了,便一心只想分一杯羹,这便是……不知耻。”卢作孚说着,义愤见于言表。

  陈立夫早看出,看似品茶闲话看江景,不经意间,卢作孚已一篙竿将船撑入了他预定的航道,陈立夫依旧不动声色,就势接过话来:“若是不光想分一杯羹,还要分人家百分之五十甚至六十呢?”

  见陈立夫把话挑明,卢作孚一时无语。这位当今中国吨位极重的人物,绝非浪得虚名。

  “若是把抗战前曾经提倡、抗战中更当提倡的那四个字全都抛进这嘉陵江去,这抗战中国,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提倡?”望着一时无语的卢作孚,陈立夫打开了话匣子,用的恰恰是卢作孚今天的开场白。他明明已经把卢作孚肚皮里揣着的话挑明,却点到为止,不再追问卢作孚,却一篙竿把船撑出多远,反倒以随意聊天口吻,再说礼义廉耻。乍听来与卢作孚要说的全不相干,其实已经在暗示卢作孚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

  “陈先生真是明白人!”卢作孚一叹,“作孚明人面前不敢说暗话,今日约先生喝茶,原非只为摆几句闲龙门阵,而是有一桩十万火急要事相求。”

  “卢先生以面前的茶作此妙喻,说的是当前的民生公司吧?”陈立夫见卢作孚说出些话,才真正回到正题上来。

  “正是。”

  陈立夫拾了几块鹅卵石在手,对从江边石阶走上来的钱新之说:“打抗战当然不离交通,民生公司是交通事业,要增加股本打造新船,交通银行当然该大力扶持,这种时候,这种事业,当然不宜全推给中国银行一家独立承当。”

  钱新之心领神会,“正是。”

  陈立夫起身,沿着石阶走向江边,望那正拉纤上行的木船,听川江号子。

  钱新之回头,将手中在江边新拾的鹅卵石让卢作孚看:“卢先生,你这北碚嘉陵江的三峡石,不比扬子江三峡石差哟!看我今天刚拾得这一粒,如何?”

  卢作孚会心一笑:“大有收获!”

  江上轮船也驶近了,可见是民武轮。

  “武字为何少了一点?”陈立夫问。

  “一点还没漆完,漆字的那位老员工就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卢作孚道。

  “这民武与你的其他民字号轮船看上去大不相同。”

  卢作孚趁势指着民武轮机舱部分,向陈立夫与钱新之解说战时改造以煤为燃料的轮船之必要性。今天的话题到此结束。从始到终,卢、陈二人都没提到孔、宋二字……

  第二天,钱新之出面,声明民生公司是交通运输事业,中国银行不能独占投资,交通银行也当有份。并将卢作孚的话通过中国银行转告宋子文:“抗战期间,民生公司航线被压缩在四川境内,业务困难,利润少,且公司纯属完全民营,官方不宜投资。”卢作孚又通过政学系领袖张群转告孔祥熙,请孔不要插手民生公司。据当事人后来回忆:“这样便形成了政学系、孔、宋、陈在对民生公司投资问题上僵持局面。”

  后人论此:曹孟德与刘玄德煮酒论英雄,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卢作孚与陈立夫只饮了一杯清茶……

  民生公司似乎天生便有太多的难关,太多的劫数。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也只能过了一关又一关,解脱一劫又一劫……

  “造成这种局面,民生又逃脱一劫!”下一次民生公司股东会议上,股东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此非长久之计,民生必须尽快撤销增股计划。所以才请诸位连夜会议。”卢作孚并没有股东们那样乐观。

  “那打造烧煤新船所需700万——卢先生一定先行想好了资金来源?”

  “这700万,改为发行公司债。”

  “理由?”

  “加强运输力量,保障大后方交通。”

  顾东盛说:“孔家的中央信托局与宋家的中国银行再要大笔认募呢,岂不是换一种方式又强行控制了我民生?”

  众股东也早就看出这潜在的威胁,自然相信总经理不可能看不出来,于是,便一齐望着总经理。

  卢作孚一笑,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顾东盛。顾东盛看后点头,顺势传递给下手程股东,依次传阅,众股东无不点头。

  纸上写的是:一债多主。

  这一年,面对致命威胁,卢作孚迅速撤销增股计划,改为向10余家银行分散发行公司债700万元,形成“一债多主”局面:中国银行认募200万元,

  交通银行150万元,

  中央信托局100万元,

  ……

  老民生回忆:这件事并未就此善终。后来,孔祥熙仍通过财政部、中央银行,以到期拒付民生公司各种兵差费与拨款相威胁,卢作孚不得不将民生公司在重庆道门口一幢四层办公大楼卖与孔公。“交割大楼那一天,卢先生把自己关在屋里。我从对门子宿舍家中看到,他的影子从早到晚黑都站在窗子跟前,那窗子斜望过去,就是刚卖的那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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