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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断棋

  望远镜中,12码头,先前船舶运输指挥部的枪兵们都无法制止的混乱,转眼间竟被井井有条的秩序取代。人们从荒滩到囤船的一长排小桌前,排起长队。田仲明白升旗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升旗是从迅速恢复的秩序中,“看到”了卢作孚,“听到”了卢作孚正在宣布的撤退计划。

  1938年10月24日早晨,宜昌城没听见一声鸡叫,天就亮了,鸡早就被卖光杀光吃光。一个县治小城,平添了总人口三分之一的外来人,鸡们身价倍增。舍不得卖的居民,便自家把鸡吃了。南京之后,谁不晓得,日本人来了“鸡犬不留”!

  民生宜昌分公司小楼上的会开了个通宵。是街头与码头渐起的人声提醒与会者天亮了。卢作孚宣布会议结束后,来到文静身边,悄声嘱咐了一句话。

  “是,能走多少走多少,我这就去!”文静马上起身走出。卢作孚拉开厚厚的窗帘,目送文静去了难民救济总站的大棚。他回过身,对李果果说:“按计划,第一条船快到了。我也该去12码头了。”

  这一天,宜昌江段两岸,荒滩上的中国人、沉船上的日本人,都在关注着同一件事。因为除了这件事,再无什么事值得关注。两岸的人都知道,这一天,将决定的,是一个国家的、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大事。这一天,以及以后的几十个日日夜夜,荒滩与沉船上的人,说出的一句句话,做下的每一桩事,不论南岸北岸空间差别,只消挨着时间顺序记下来,一分一秒地记录下来,便是一本完整史料,最能反映1938年10月24日及此后几十天,在宜昌荒滩上的中国人、隔岸沉船上日本人的状态。

  田仲独自趴在宜昌对岸沉船顶棚上,趴了一夜。他像一只伺鼠的灵猫,竖起双耳,眯缝双眼,观测着江上岸上的任何动静,连一丝风都不放过。昨夜关机前,一连收到两通密电。第一通是军方发来的,说:截获重庆军统发往汉口站电报,称“发现宜昌有日谍眼线,代号闲子”。而这闲子,正是日本在中国大后方老牌潜伏间谍“沙扬娜娜”在宜所布眼线,重庆军统电令汉口站顺藤摸瓜找出“沙扬娜娜”,不能生擒,便格杀勿论!因为她或他是最叫戴老板头痛的在华日谍。

  田仲知道,“沙扬娜娜”是个男人,就是升旗太郎——升旗原代号是“福来格”,自从以此为笔名在英文报刊撰文抨击民生公司为“八足怪物”后,便不再使用此代号。去年七七事变之后,升旗为自己取了新代号“沙扬娜娜”,就是日语的“再见”。田仲猜到,大半生在中国度过的老师,迫不及待地想跟这个国家说再见了。

  第二通密电是闲子发来的:卢作孚在宜连夜召开民生公司调船会议,称:24日7点半开出第一船,8点整在宜12码头宣布撤退计划。

  收到第一通电报后,田仲心头一紧,立即昂头报告升旗。伫立驾驶舱窗前遥望对岸的升旗头也不回,懒洋洋地“唔”一声。

  “老师你不能再呆在明处了,”田仲急了,扬起刚抄的报文,“军方电令田中,必要时不惜生命保护升旗安全。过了今夜,请老师务必离开宜昌是非之地!并警告:升旗离开宜昌前,不得使用升旗所在地电台连续收发任何电报,因为中国军统、中统均将战时侦破日谍电报放在重中之重,其专业人员早已盯上沙扬娜娜。”

  升旗打了个呵欠,起身,关了临江的舱门,退了回来。此时,田仲接到第二通密电,刚向升旗读完,便见升旗兴奋地“哦”了一声,重新打开刚关上的舱门,这一回,是打了个盘腿,面向对岸,那里正好是“12码头”。田仲熟悉,这是老师彻夜打坐的姿态。田仲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劝阻,只好揣了王八盒子,在顶棚趴了个通宵。天亮,见荒滩上,重型机械下,无翅飞机中……人群像大草原上平地冒出的无数田鼠,分成一路一路,又像一柄打开的中国纸扇,向一根根扇骨固定的骨节处——12码头聚集。田仲爬回驾驶舱,果然不出所料,升旗还打坐在舱门前,其身形与昨夜所见纹丝未变。田仲知道中国有古训“坐如钟”。田仲也知道如今能坐成钟样的中国人已难见到,日本人倒是有几个,其中之一就是老师。田仲不知道老师昨夜今朝为何面向12码头坐成钟样,老师专攻卢作孚12年,昨夜明明已经充满自信地对卢作孚在此次宜昌撤退的将会持何种态度做了论断,何苦还一定要等着看今早8点看卢作孚宣布“此次撤退计划”?

  天刚亮,卢作孚来到宜昌12码头。江上,除了空空的囤船,就只有对岸那只翘出船头的沉船,莫说轮船,连木船都不见一只。囤船前早已堆满人群,其中穿破旧蓝布长衫的男子依旧搀扶着那个身怀六甲的难民妇女。人声嘈杂:“宜昌大码头,今天成了奈何桥!”“上得民生公司的船,就过得了桥。上不了,就落鬼门关!”

  中福煤矿的总会计师看着满荒滩的人群与货堆问:“起码要开出一千一万条船,我们能排上第几条船?”

  孙越崎却盯着卢作孚说:“就等着听他的撤退计划了。”

  嘈杂的人声又掀起一轮浪潮:“昨天卢作孚说今早要先开出第一船,才宣布撤退计划,为什么?”

  “他等于说,无论计划能运多少,这第一船都要先开,根本不受计划影响。”

  “第一船要送的,会不会是委员长?”秦虎岗手下一条汉子道。

  秦虎岗冷笑,他知道,此时委员长的位置远在湖南。

  “看他卢作孚把第一船给谁家?”

  “等下子,看仔细了……要是他卢作孚敢动私心,巴结当官的,我们就硬闯第一船!”秦虎岗道。

  一声汽笛从上游峡口传来。上游这长江三峡中最后一道峡,传出声时,就像一个喇叭筒,是以汽笛从那儿拉响,能远远地送到沉船上。

  “万流?”田仲渐渐看清薄雾中船影,低叫道。

  “嗯?”田仲听得老师鼻子里轻哼一声,从背影看出,他连眼皮都懒得抬起。

  “哦,民权。”田仲知道自己看错了。升旗这时才睁开也许是闭了一夜的眼睛,向12码头望去。田仲递上望远镜,升旗摇摇头,未接。

  民权轮靠上12码头囤船,众人也静了下来,全望着卢作孚。卢作孚却抬眼,从众人头顶掠过,望着远处。

  困在宜昌已久的人都知道,那一方是点军坡。武汉会战期间,难民涌宜。船少人多,宜昌难民总站鼓动难民徒步疏散去恩施等地。李果果明白过来,今晨,卢作孚叫文静去难民大棚,“能走多少是多少”,说的也是这个。此时,点军坡的情景一定更悲凉……

  “长亭外,预备唱!”远远地传来一声口令,是童声。接下来,听得一群孩子的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荒滩的静寂顿时被打破,人们四寻声源不见,歌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终于,从荒滩尽头处的小坡上出现孩子的身影,看清了,是难童,两人一排,成长长的一队,走向12码头。

  拥挤在民权轮下的众人愣愣地望着孩子,卢作孚此时已站向囤船头高处,向文静招手。直到难童队伍走到跟前,众人才忽然意识到这便是今天第一船的乘客,“哗”地一下,原先堵在跳板前要抢上第一船的秦虎岗和他手下的汉子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大道。

  卢作孚则盯着踏过跳板的一双双小脚。有的难童穿着破旧的鞋,有的打着光脚……李果果数一五,文静便划下一个正字。铺天盖地的难童队伍终于全被装进了民权轮的大肚皮。

  卢作孚望着文静。李果果与总站工作人员最后统计后,说:“小卢先生放心,一个也没少!”

  卢作孚若有所失,想着什么问:“是吗?”

  文静将统计表递上,一头一尾两组完全相同的数字,“这是出发时点的数,这是实际登船人数。”

  灯笼大副走上,接过统计表,认真地看过,对卢作孚点头,然后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就好。”卢作孚这才下船,可是,刚走到晃悠悠跳板上,望着自己的脚,他又站下了,“少了一双!”

  李果果惊道:“啊?还不止少一个啊!”

  “少了一双虎头鞋。”卢作孚怅然若失地抬眼望去,又笑了——荒滩远处,蹦跳着两个人影,两个小小的红点儿。

  民权轮已经升火待发。灯笼大副望着卢作孚背影,悄悄看看手表:7点28分。

  卢作孚头也不回,便似看到了灯笼大副的动静,他一挥手,示意道:“民权轮,按时开船!”卢作孚又对李果果说:“下一船,莫忘了把这两个红孩子捎上。”

  民权轮从沉船前驶过,沿主航道向上游峡口去。童声合唱洒满荒江。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升旗念叨着李叔同的歌词。

  “卢作孚今日第一船,撤走的是一船难童?”田仲道。

  “南京撤退时,他花了一条船撤走一船牛马鸡鸭。”

  “哦,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姿态,保护动物,保护儿童,人文关怀,以人为本。这样做,既能应付上面的指令,又能平息国人的指责。”田仲说。

  “还能平衡内心的矛盾。”升旗强调道。

  “老师是说,卢作孚内心矛盾?”

  “面对这样的抉择,他内心肯定充满矛盾。尽管他从来不肯说出。”升旗说。

  “他一句不说,老师竟能窥见他内心充满矛盾?”

  “因为我内心也充满矛盾。”升旗一叹。

  田仲重新打量老师,多年来,头一回看到他这样。“老师昨天不是断定——卢作孚爱船如命,至爱必致命么?因此质疑:真到了要卢作孚舍船来爱国的时候,他舍得么?”

  “那是昨天。”升旗沉吟。

  “难道今天,老师又怀疑起自己十几年研究卢作孚而下的判断?”

  升旗默认。

  “老师对卢作孚,从来所料必中,连他公司大楼的颜色都一猜就准,为什么到了今天又突然怀疑起自己来了?”田仲问。

  “因为,对岸这一片荒滩上的人与货,能运走,或不能运走。”升旗望着对岸,喃喃似自语:“在升旗这双眼睛看来,将导致这场战争的进程是速决还是持久,甚至决定着这场战争能打赢,”升旗一顿,艰涩地道出:“或打不赢。”

  1940年5月敦刻尔克海滩上,“发电机”作战计划开始实施后,留给全世界的悬念只有一个:30万英法联军与他们的武器装备中,最后能有多少,能从被德军迅速推进的活塞高压推挤到这根“注射针管”最狭窄处——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败局已定的欧洲战场的喉咙管流泻出去?

  这个悬念9天后便解开了。丘吉尔动员了全英国的财力、物力、兵力、国力:各型船只861艘……“发电机”作战计划,成了陆军的大救星。

  1938年10月这一天,国民政府下令放弃武汉。同日,宜昌,三万多双中国人的眼睛望着卢作孚。江中国营招商局沉船翘起的船头上,日本人升旗的眼睛瞄着卢作孚。留给当时便意识到这片荒滩的吨位的人们的悬念只有一个:被节节推进的皇军海陆空军挤压推拥到此的中国的血液与活力,能有多少,最终得以顺着针管另一端的针头,流泻出去?

  “老师升旗太郎君把这一悬念表述得更准确,他说:就看卢作孚君舍得投入多少条船来运宜昌的人货。他的推理非常简明:川湘上下船只至宜换载,1938年10月,战事进行中,川江三峡能完成此换载的轮船都在卢作孚手头。所以,一切都取决于:卢作孚君到底是有限爱国的中国商人,还是舍命救国的中国人。”战后,田中尾尻在回忆录《与老师升旗太郎君一起在支那工作》中写道。

  7点30分,第一船按计划驶出后,宜昌12码头前,先前自动分开为难童让路的人群,此时又自动围聚。无数双眼睛,与其说是盯着中国交通部次长、战时水陆运输委员会主任委员卢作孚,不如说是盯着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因为谁都知道前两个官职到底有多大权力,而唯有民生公司总经理能调得动最后的22条船。

  “卢总经理,你的第一条轮船开出了,快公布你的撤退计划吧!”

  卢作孚并不答话,默默地望着上游峡口。

  “你自己昨晚亲口说的,明早8点公布撤退计划!”秦虎岗上前,高高举起自己的左腕,亮出手表。

  卢作孚头也不回,只一抬手,同样指着秦虎岗的手表。秦虎岗一看表,紧闭了嘴。

  “卢作孚到底在等什么呢?”沉船上,田仲站在升旗背后,举着望远镜,望着对岸12码头。荒滩上黑压压大片穿军装、飞行服、国服、西服、便服、长衫与衣不裹体甚至无衣可穿的人包围着囤船上一小群穿灰色制服的人,田仲想当然盯着其中被他认作是“卢作孚”的人,问道:“老师您好像也在等?”田仲从升旗虽然置身倾斜船体中却立如玉柱的背影看出老师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对岸的那位“卢作孚”。

  “作孚兄,我在等着数数,数清你这一趟肯开出几条船到此地。5条?10条?”升旗一顿,“还是……”

  田仲当时就知道:卢作孚肯开出几条船,将决定宜昌的人、货能运出多少。知道老师最关注的是由此将影响到的自己的祖国发动的这场战争的进程……结局,所以才如此看重对岸卢作孚的最后决定。可是,直到战后,田仲才从升旗口中获知,自己对老师的心思只猜对了一半——

  “我的老师升旗太郎君在支那多年,一直想洞悉中国航业商人卢作孚的内心世界。万流轮事件全过程中,老师始终认为卢的本质还是一个商人,只不过打着为国人雪耻的幌子来为自己谋私利,只不过做生意的手段更高明、堪称‘天才商人’而已。直到1938年12月24日8点以前,他仍然不相信卢这么一个拥有着极佳商人天赋的人,就真的简单到一心只为着自己的民族和国家,不敢相信卢作孚肯把自己拼命挣来、舍命保下的全部22条轮船都投入他的国家的撤退。不敢相信卢作孚的生命活得真的就这么简单!这天清晨,升旗君揣着一个比宜昌港湾还大的问号。他心里比当时在宜昌的交战国双方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看清卢以何种面目对待这场撤退的重要性。这将影响战争胜败。可是,直到1945年8月16日,我护送老师登上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提供的‘遣返’轮船民权号,席地坐在后甲板上,望着两江交汇处朝天门沙嘴上指挥民字号遣返船队的卢作孚时,老师才告诉我,‘宜昌那个清晨,我很难熬。8点一到,我就要看清卢作孚君的真面目了!田中君,你知道,这对升旗个人来说有多重要?因为,如果卢今天暴露出来的真相是:他只是一个商人,我会无比鄙夷他。如果卢真是一个活得简单无比、一辈子活着,半辈子挣下的家当,只为了紧要时替自己的国家做成一件事,如果卢真是这么个真真实实的爱国者,升旗将无比敬重这个敌人。作为一个武士,敬重堪与自己匹敌的敌人才叫武士道。帝国将这样一副担子交付在升旗的肩膀上,宜昌那种时候,我当然希望卢就是个有限爱国的商人,这样,日本与中国战争的进程会简单许多。可是,作为一个世代相传的三河武士,作为世纪初就弃商、歃血加入黑龙会的会员,我又希望卢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敌人。因为我到这个国家几十年,一直在中国人中苦苦搜寻这样的敌人而不得!七年前宜昌的那个清晨,我比任何人都更焦急难耐、更诚惶诚恐、更兴奋、亢奋——亢奋得像个头一回参加棋圣战决赛的青年棋手。’”田仲在战后的回忆录中写道,“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升旗老师当时的内心,才获知宜昌那天早晨我从未想到过的另一半真情。老师关注卢作孚的态度,不只是为了圣战的进程与结局,老师已将自己的生命,全搭在他与卢作孚之间正在展开的这局棋的胜负子的落子上!”

  “作孚兄,敢断么?”沉船上,升旗望着对岸12码头上囤船上灰扑扑穿民生制服的人堆说。

  “这局棋走到这个份上,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换了老师您,敢断么?”田仲知道升旗爱以棋局喻世事。

  “不敢!”升旗坦承,想了想,仍是向着对岸说:“作孚兄,且让我为你设身处地着想:武汉失守,唇亡齿寒,宜昌再无任何屏障。水路由汉至宜610公里,敌军炮艇数日可到。旱路不到一半,敌军陆军朝发夕至。空中更不必说,敌军轰炸机从新占领的武汉机场刚起飞,便可对宜俯冲投弹。6月24日,9架日机飞临宜昌上空,停泊五龙码头的民主、民族、民权、民俗四轮均遭轰击,死伤数百人……今日宜昌,已成险地。岂止,分明死地!叫我搭上半生惨淡经营之事业,搭上舍命保下的最后22条轮船,搭上身家性命,连同民生公司数千条岸船员工的命,来救这不知有救无救的一个国家与四万万四千万国人,我敢断么?”升旗摇摇头,“我猜你不敢,因为换了升旗我,也不敢。”话虽这么说,田仲却见升旗已将目光移向上游峡口,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田仲下意识看一眼手表,快8点了,他也望着江上,方向却与升旗相反,他望的是下游峡口,他等的不是船,是飞机——昨夜,连续发出的多封电报中,其中有一封,是发给已抵近武汉的日本航空兵W空军基地的……

  秦虎岗不断看表,却紧闭了嘴,盯着12码头囤船上的卢作孚。8点以前,他绝不敢再对卢作孚开口。见到这个叫卢作孚的人不到一天,卢作孚未对他说一句话,他已经输了两招。第一招,昨晚在民生宜昌分公司抢购船票,卢作孚只是将公文包里的求票信件抖落在地——秦虎岗判断卢作孚当时肯定是故意这么做而向他示威的——看到陈立夫的名字,秦虎岗便不敢再闹一声,连自己的顶头上司戴老板都要让他三分的中统老板“陈立夫”都在向这个卢作孚称兄道弟求购船票啊!先前自己高高举起自己的左腕,亮出手表催卢作孚“你自己昨晚亲口说的,明早8点公布撤退计划”时,卢作孚又一句话不说,只一抬手,同样指着那只手表,秦虎岗就此输了第二招。江湖上行走多年的秦虎岗已经知道面前这位是个绝不可小觑的厉害角色。既然卢作孚说8点就8点,早一分钟也不肯公布计划,那就等吧。可是,眼前这个穿麻布制服,强顶着江风的人,还在等什么呢?他一动不动站在囤船上,微微扭头望着上游江面,江水、江上的薄雾、薄雾托起的天空,全像他那一身制服一样灰扑扑的。秦虎岗一生见过的突变不知有多少,可是,今天早上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再过几分钟这宜昌荒滩、码头和江段,会生出什么样的变化。

  秦虎岗紧闭了嘴,他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汉子们自然也没人敢开口。连这群敢飞起吃人的人都不说话,围聚12码头的人群中也再无一人敢开腔,上万双眼睛都盯上了卢作孚,在心底想象着,再过几分钟,卢作孚又能怎么样?

  此时,秦虎岗看到卢作孚身躯一动,向上游转过身去。隔囤船近的人全都看到了这一动静。紧接着,听到远处有声响隐隐传来,是引擎声。

  “来了?”囤船上,卢作孚自语道。

  “准时来了。”囤船上,围在卢作孚身后的穿灰制服的人们说。

  “来了就好,卢先生可以把心子放在实处,公布撤退计划了。”李果果道。

  卢作孚却依旧保持沉默,似乎感到异样。他霍然转头,望着下游峡口。

  “轮船引擎?这宜昌以下,哪儿还有轮船啊!”卢作孚身后有人说。

  “是啊,所有的轮船都早被小卢先生抢救到宜昌上游去了!”李果果望着东去的大河,尽头处一轮朝阳出半边脸来。从去冬雾季以来,今天才看到头一个囫囵的太阳。太阳里映出飞鸟的影子,三只一组,成一个品字,三组又成品字结成一队,三队再成一个品字,结成一个大群。李果果数清了一共27只,差点儿叫出声:“飞来那么多太阳鸟!”

  鸟越飞越近,听不见鸟叫,却听得引擎声响渐近渐大,卢作孚低叫道:“飞机!”

  下游峡口,三架飞机成品字,冲出雾幕,荒滩上的人群刚看清金晃晃的晨光映照着机身上的太阳旗,三面太阳旗便铺天盖地遮蔽了眼前的天空。

  田仲冲出驾驶舱冲上顶棚,兴奋地望着飞机俯冲向对岸码头。想到船上的升旗,田仲恐惧——万一飞机轰炸沉船,自己该怎么才能保护好老师?——昨夜,升旗指令立即电告W空军基地,今晨8点派飞机试探性轰炸宜昌12码头,“以试卢作孚应手”,骚扰其撤退计划。紧迫之间,田仲立即将电报发了出去,却未想到升旗自身的安全。

  飞机掠过荒滩一通扫射,扔下炸弹,很快便返航了。就这样,也已经将原本井井有条的12码头搅得一团混乱。田仲重新回到驾驶舱,见升旗依旧站在轰炸前的位置上,完全是纹丝未动。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定力,就老师一人!”田仲发自内心一声赞叹,就说出了声。他看到升旗依旧一动不动,他感觉到升旗不同意这一说法,便顺着升旗视线望过对岸。12码头囤船上,一个穿灰制服的人,也跟升旗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田仲没费心思去猜,便知道这人该是谁。

  李果果从囤船甲板上粗大的拴船桩后钻出来,望着轰炸机远去,这时他想起了卢作孚。他四顾,成堆的缆绳、铁皮的顶棚……所有能藏身的地方,全不见卢作孚身影,他慌了,正要叫喊,一抬头,看他依旧站在轰炸前所站之处。他脸一红,凑上前去,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听得卢作孚轻声自语:“来了。”

  远处又有声响,低沉,却无可阻挡,匀速向近前推进。渐渐能辨出,是引擎声。其轰鸣声,远比刚才那一波轰炸机出现前更重更响。

  李果果本能地向下游峡口望去,天空中什么也没有,他这才分辨出,轰鸣声不是来自下游。

  “这回是真来了。”卢作孚提高了音量。李果果一回头,见卢作孚说话时,人已走到囤船头,望着上游。

  被突如其来的轰炸搅得不辨东西南北的李果果,这时才恢复了方向感,听出轰鸣声来自上游。

  上游峡谷,像一个共鸣极佳的低音音箱,引擎声从峡中发出,能远远地送到沉船上。

  升旗早已离开驾驶舱向着对岸的舷窗,来到瞭望航道的正面宽敞的玻窗前,站在行船时船长通常所站的位置上。

  “五条?”田仲跟着来到升旗身后,像站在船长身后的大副。他默默分辨着,他已听出这是正在向宜昌驶来的轮船引擎声。升旗一动不动。从背影,田仲看出他不同意自己的判断。

  “十条?”田仲自己也从低沉强大的轰鸣声中,听出先前的判断有误。

  升旗还是一动不动。

  “听这阵仗,不止十条。那该是……”

  “不必数啦!”升旗道,“他断了?他真敢断?”

  “难道他卢作孚真的舍得……”田仲不敢相信,但从峡中盘旋回荡而出的轰鸣声已经震得他耳鼓嗡嗡。一声短促的汽笛响起,紧接着,一声更长的……虽是一声,却能听出,是无数条轮船同时拉响。田仲也确实不必再数,一条接一条轮船,驶出薄雾幕罩下的上游峡口,见首不见尾,田仲这才把后半句话嘀咕出来:“把自己所有的船全都开到宜昌。”

  升旗抬臂,向身后竖起一根指头。田仲赶紧闭嘴。只见升旗还在凝望峡口。田仲也听出,除了机器轰鸣,峡中另有人声传来。

  “川江号子?卢作孚轮船上的人,从前倒有不少是撑木船唱号子的人。”田仲说。

  “百十人的嗓门,能吼出这声响?”

  一千条,一万条嗓门合着同一个节拍,齐声咆哮才能发出的吼声,从狭窄如喇叭筒的峡谷中鼓荡喷涌,人声竟压倒引擎声,扑面而来。站在升旗背后的田仲看得分明,升旗宽大的袍襟衣袖都被声浪鼓涌得像风帆。田仲感到惊异,最叫他惊异的是,让升旗袍襟衣袖鼓涌的,不是声浪,是升旗自身——田仲发现升旗浑身在颤抖,连声音都在哆嗦。“他断了?他真敢断!他断了?他真敢断!……”田仲听升旗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升旗一转身,撞在田仲身上。他拂开田仲,跌跌撞撞地奔向驾驶舱门,竟忘了船体倾斜,脚下一滑,一下子坐地滑出很远。田仲忙上前搀扶,却被他猛地推开。他夺门而出,就要上岸。田仲赶紧挡在他身前:“老师上哪去?”

  “过江!”升旗低吼道,“我要见他!我要亲眼见见此时此地的卢作孚,我要看清他是什么样!我升旗在这方土地上踏破铁鞋寻了几十年的对手,今天突然在对岸那片荒滩冒出头来!”

  “无论为了帝国,还是为了自己,老师您此时绝不能过江!”

  “田中,你敢挡我的道!”

  “田中就敢!”田仲敞开衣襟,袒露肚腹,“保护老师,是田中支那任务中第一项。老师若不准田中完成,田中唯有在老师面前切腹!”

  升旗一叹,一转身,登上顶棚说:“望远镜。”升旗长长吸一口气,举起望远镜,调焦,瞄准了对岸12码头囤船上那个灰扑扑的身影。

  卢作孚站在船头,心中虽充满自信,但眼前毕竟迷雾沉沉。他在等待,等待一种声音……

  川江,自古是川人出川、川鄂奔海的黄金通道。在这条道上行走,唯一可倚靠的便是木船。小船数人,大船数十人,争上游,下险滩,唯一可信赖的是行动一致,同舟共济。于是,无论大小,每条船都有一个舵手,或称驾长、船老板、舵把子大爷……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响遏行云,峡谷震荡。川江上行船,舵把子大爷靠啥指挥全船船工?据考,明朝时,靠的是击鼓为号,号令一船船工统一划桨扳桡,而川江号子的兴起,则在清朝中期。

  这一天,站在船头上,卢作孚等待的声音,正是“川江号子”。他等待的却不是此前数百年川江上唱出过的号子,那是一船一船的齐唱。卢作孚今天等待的,正是川江上所有十唱十不同、百里不同音、千人一腔、千部同声、千船一心川江号子大合唱。

  川江号子压倒轮船汽笛,撕破晨雾,冲出峡口,像杭州湾一年难遇的大潮涌进钱塘江口,咆哮着推拥着奔涌而至。

  听到川江号子后,卢作孚松开了眉头。从昨天在宜昌分公司迎到卢作孚起,李果果头一回看到他松开眉头。

  上游峡口,民字号船阵当先,百艘木船首尾相衔,向码头驶来,木船上青一色的紫色旗破雾招展,像一团紫气向东而来。能辨出晨船船工吼出的号子带着楚地风味。

  李果果这才明白过来——昨天卢作孚上楚帮老大醉眼的船,并非因为肩头压力太大、找地方消遣。上船后卢作孚话多,醉眼酒多,卢作孚是在说服醉眼,醉眼是在做最后决定。接下来,醉眼船上的七八个船工下了船,分头向上游、下游疾走。是去如今在宜川江木船各大帮会。后来自己躺在那块礁石上睡着了。醒来见醉眼船边聚了七八条木船。醉眼船上,新聚了七八条汉子,那便是奉召赶到的各帮会老大。后来自己又倒头睡了。再醒时,听卢作孚说:“该回了。”其时,卢作孚已经办成今早这桩大事。昨天跟卢作孚走上回头路时,偶回头,见江上又只剩下醉眼一条船,船上只醉眼一人,依旧斜卧船头抱着坛子喝酒,其时,醉眼已经做出今日率楚帮百船奔赴宜昌码头的决策。只是其它那些船帮老大呢?他们先已下了醉眼的船,今日将如何?

  “醉眼不负小卢先生!”李果果说。

  “楚帮不负的,不是卢作孚,是国家。”卢作孚道。

  “可惜,川江上别的船帮,不见踪影!昨天小卢先生一定也约了他们。”

  “川江各大船帮,不负中国的,应该不止楚帮!”卢作孚道。

  上游,一声高亢的四川风格的川江号子,拔地而起。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各具川江上游不同江段地域方音特色的川江号子响起,来自上游,也来自下游……先前还空旷苍茫的川江上,一支又一支船队突破迷蒙雾色向宜昌码头聚集。追随卢作孚行走川江多年的李果果毫不费事便能辨出:红色的是大红旗帮旗帜,黄色的是云开帮旗帜,一条凶龙一般的蜈蚣腾空的长长如风筝的,是蜈蚣帮旗帜……

  望着卢作孚,李果果生出些悔意,早知今日,昨天便该跟着卢作孚上那醉眼的船,听听卢作孚到底是如何与各大船帮老大们对话的,肯定比在课堂上听他上几节钟的课收获还大!

  再过二十年,为大炼钢铁,李果果押送家中一堆铁锅、铁杓、铁架床、摇篮铁轮等但凡沾铁的家私,由千厮门上了一条木船,打算渡小河送去对岸乡下集中的炼铁炉中,无意中看到扳船老者面熟,上前一问,真是当年川江云开帮老大黄老九。黄老九也认出李果果,自然问起卢作孚。李果果说,卢作孚离世已经六年。黄老九一叹,当晚便邀李果果去家中一醉,自然忆起最后一回见卢作孚时——李果果一听,巧了,说的正是20年前12月23日到醉眼船上那段往事。李果果生怕漏掉一字,最后听出了个大概:那天接到楚帮醉眼派人送来的口头帖子后,黄老九立马叫手下撑了船去,是头一个到的。还没上醉眼的船,便听得醉眼和卢先生(黄老九这一夜摆的龙门阵,无一次直呼“卢作孚”姓名,一律称“卢先生”)说话:“川江上,都说卢先生爱船如命,醉眼亲眼见到先生抗旨保船,才晓得这话说假了!”

  卢先生望着醉眼。

  醉眼说:“该是——要船不要命。”

  卢先生痴痴地望着靠在下游12码头的一条民字轮说:“我怕。”

  “交船,等于要了你的命。抗命保船,命就怕保不住……”

  卢先生却不说船,“枯水期,快到了吧?”

  醉眼惊道:“先生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想走船?原来先生今天找醉眼,是为这事!”

  黄老九见二人说得正热闹,便命手下将船靠帮,却不急于跳帮,站在自家船上,隔船相望,见卢先生看着江水中他自己的影像,被码头荒滩上堆不下,一直堆到峡口团转的那些没装配好的大炮筒子、兵工机床包围了。卢先生说:“船没了,可以再造。公司没了,可以再办。国家这一段血脉没了,我们还到哪里去行船?还到哪里去办公司搞事业?”

  醉眼好像有点儿烦躁上火,抱起他那坛子猛灌一口,说:“先生在公司又没股份,上面叫交船,你索性交了!交了船,肩头一缩,什么大运输大撤退的担子,不就全交了,谁还敢来找你先生?”

  卢先生摇头道:“不。我不抗命不交船,就为了不肯交出肩头上这副担子。”

  “舍不得?”

  卢先生点头道:“舍不得。这副担子是国家交付在卢作孚肩头上的。”

  醉眼冷笑着说:“大公无私?”

  卢先生抬眼看醉眼,也跟着冷笑着问:“大公无私?”

  醉眼道:“先生是读书人。醉眼不读书。听茶馆里说书人说过,盘古开天地到如今,中国但凡碰上这种时候,读书人最爱的,就这四个字!”

  黄老九晓得的,楚帮这位老大,跟他自己一样,一辈子川江上跑船,虽不读书,船一拢岸,却爱到茶馆里听说书,久而久之,说出话来便会捎带上说书人腔调语句。

  卢先生接话:“盘古开天地到如今,多少中国读书人,碰上这种时候,确实最爱拿大公二字,来镇压自己的私心。完了,告诉自己,告诉他人,这叫——大公无私!”

  醉眼问:“先生你?”

  卢先生说:“作孚不必费这事!”

  “此话怎讲?”醉眼下不禁问。

  “作孚来此世上,就为堂堂正正做一辈子人。有朝一日——去世,不过堂堂正正了此一生。”

  醉眼显然头一回听此论,一震,老江湖的眼睛,像小崽儿一样瞪圆了望着卢先生。

  卢先生问:“醉兄,你说我这是‘公’,还是‘私’?”

  不晓得醉眼是为那坛酒,还是为这席话,有些恍惚,“说是公,又非无私。说是私……,又非‘自私’,也不像‘小私’,莫非,是大私?”

  卢先生大笑:“好一个——大私!正要醉眼兄这话,作孚活这一辈子,要说‘大公无私’,倒不如说‘大私无公’。公私公私,公也罢,私也罢,到了这种时候,我眼下想的,只是这家叫‘民生’的公司,如何完成打抗战时国家交付在宜昌码头的这摊子公事,也了了我这辈子做人的一段私愿!”

  醉眼喝完一坛,将空坛轻轻放入水中,一巴掌拍下去,看这空坛滴溜溜顺水流去,人已倒向舱中。这人就这老德性,是从他屋老汉醉鱼那里学过来的。醉眼没吃过一口奶,是醉鱼拿酒把他喂大的。

  醉眼又问:“你要我做什么?”

  卢先生反问:“千里川江,千艘木船,醉兄当知,各归何派何帮?”

  “今天这坛酒,你算没白请!千里川江,千艘木船,各归八大船帮,宜昌一截,归我楚帮!”

  卢先生问:“上走巫山、巫溪、奉节一截……”

  “巫奉帮!”

  卢先生接着说:“再上走云阳、开县……”

  醉眼接下来就说到了黄老九,“云开帮。”

  “万县……”

  醉眼说:“南浦帮!”

  “忠州……”

  醉眼对答如流:“忠州帮!再上走,长寿、涪陵、丰都——长涪丰帮,泸县、宜宾,一路走到川江尽头——尽归蜈蚣旗帮。当中漏脱重庆一截,外搭朝天门岔出去的嘉陵江不说,那是先生老家老营盘!”

  卢先生脱口应道:“渠帮、遂帮、州帮……”

  醉眼说:“三帮王爷会,统归大红旗帮!”

  卢先生问:“醉兄可知枯水期来临之前,这川江上可走船的时间,还剩多少天?”

  醉眼肯定看出卢先生要说的话不在这里,说:“先生心头揣着明白!醉眼也懒装得糊涂。明说吧,剩下这四十天里,先生要给楚帮派个哪样活路?”

  卢先生说:“呼唤自宜昌到宜宾,千里川江八大船帮诸位英雄好汉,助我一臂之力!”

  “今天这坛老酒不好喝哇!先生一定清楚枯水到来前剩下不多的日子中,要抢运的货有多少?”

  卢先生望一眼荒滩,“醉兄一目了然!”

  醉眼说:“川江走的柏木船,要说装货吨位,大不过一百二,顶多一百四,小才十来吨,静水无风,日行五十里。顺风满帆,一个钟点行得一天的路!但一进三峡,一闯险滩,话当另说!有风无风不问,全靠纤夫。便有一百、二百纤夫之力,每个钟点船行也仅数丈,崆岭牛肝马肺峡那样的鬼门关,甚至寸尺难前。”

  卢先生不语,黄老九这才跳帮上了醉眼的船。陆续,八大船帮老大都聚在船上。

  黄老九先到先开腔:“这种时候,卢先生召来我们八大船帮,要用我们的木船……”

  蜈蚣旗帮老大焦老幺说:“卢先生舍命保下的轮船呢?”

  卢先生说:“我首先全部投入撤退。”

  焦老幺望荒滩说:“把这荒滩运空,要多久?”

  “一年。”

  黄老九说:“川江八大船帮就算全到场,要运三年!枯水眼看已到,卢先生要在四十来天内运空这荒滩,除非是龙王爷显圣!”

  卢先生说:“自古,宜昌是卡住长江——川江的一道咽喉,这种时候,宜昌卡住的是中国的咽喉。”

  众老大没人应这话。

  大红旗帮老大周凤池叹道:“卢先生,你我合川家乡人,从小看着长大。要说精忠报国,我服你!”

  这周凤池,正是当年渠帮舵把子大爷、卢先生的老乡亲宝老船手下,人说宝老船落葬时,周凤池曾在合川小河边上那块无字碑前扶持过宝老船的儿,那儿子好像叫宝什么名字,后来卢先生把他拉扯大,带到哪条民字轮上当了大车。这周凤池虽已老迈年高,却还是学那廉颇、黄忠,老不退心火,说出话来,像庙子里撞钟。

  其余老大皆点头。酒坛子放在他们当中,无碗,各自提起坛子就灌,水上人哪有个不喝酒的?像卢先生一滴不沾的,黄老九就见过他一个——川江各船帮老大都敬他重他,只为卢先生这人海量不在嘴上,在胸中。

  周凤池说:“只是,这木船一走,样样具体。下有暗礁,上有飞机!就学卢先生精忠报国,这些全不畏惧,只有一样事体,本帮上百木船,上千兄弟,走这千里长路,腹中总要有几颗米……”众老大全都点头称是。

  醉眼没说话,只瞄一眼卢先生。卢先生光是听。

  黄老九怕他下不来台,便开了腔,递上一句话:“卢先生,我不为难你。不过耶,你既是代表国家,又戴了几个红顶子在脑壳上——次长、主任委员,老九我今天只好拿话问你,这水脚,国家开给多少?”

  蜈蚣旗帮老大说:“水脚多少先莫说,民初打兵差的那点水脚,拖到这民国二十七年,还没给我!”众老大均有同感,不满地起哄。

  黄老九说:“都说挖煤的,是埋了没死。推船的,死了没埋!卢先生,这一回,你我更是刀口中舔血吃,你可敢为国家担保,这一回打差的月脚,绝不克扣,按期照付?”醉眼一直不表态,埋头喝闷酒,此时又抬起醉眼瞄着卢先生。

  卢先生说:“国家,作孚实不敢为国家担保。作孚只敢向各位老大担保一样,这一回,万一有差错,只要我民生公司拿到一点水脚,我便让与各帮各位老大先取。”

  一条船一时无话,便听得船任江水拍打,哗哗有声。醉眼手下的人在各位老大当中架上火锅。黄老九赶紧要走。醉眼手下的人便献殷勤道:“云老大,宵了夜再走。”

  黄老九推辞道:“卢先生话完了,老九我也该走了。”

  众老大仗着长篙短桨作护身武器向各方散去。卢先生不挽不留,知书达理,送各位老大跳帮上了各自的船。

  黄老九船刚撑出一篙竿,听得卢先生说:“醉兄,告辞。”黄老九回头望去,见卢先生望着醉眼,醉眼依旧斜卧船头抱着坛子喝酒。

  卢先生不再多话,扭头便走。这时听得醉眼开腔:“先生!”卢先生肯定早就看出醉眼今夜一定有话,便站在岸边静等。

  醉眼望着打着灯笼火把,四面散去各帮老大的船,说:“你要我楚帮一百单八条木船,几时到你帐下?”

  卢先生答:“宜昌这一段,这个天,几时天亮。”

  醉眼说:“我没戴金手表,八点吧?”

  卢先生:“那就八点。”

  醉眼:“一言为定。”

  这一夜,黄老九的老龙门阵摆到这里,便在炉边扯起了扑鼾。当时已临近立冬,李果果怕他着凉,便找了件衣服为他披上,自己也靠在火炉边睡了。

  李果果当年追随卢作孚,早就见闻卢作孚为人豁达,与人交不分贵贱,军界政界商界权贵富豪,江湖上三教九流黑道白道各路英雄豪杰,多有朋友。所以办起事来,当真是八面来风,做起生意,当真是兴隆达三江。但从未亲眼见识过。李果果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事实如此,反正有些场合,卢作孚总爱带了他去,下来后,还教他如何待人接物,甚至与洋人谈判杀价。而另有些场合,卢作孚从不主动提起要他同去……李果果想过,也许是卢作孚出于他一贯的对小青年的爱护吧,怕让自己过早地沾染上“社会习气”。这一夜,听黄老九忆旧,算是李果果对小卢先生这方面的事听得最真切的一回。但事后李果果转念一想,对黄老九所言还是生出几多疑点。1938年10月23日的宜昌,小卢先生哪来这么多的闲工夫与几位船帮老大说这多话?当时自己虽然睡着两觉,但每一觉都只是片刻,算起来,卢作孚总共在醉眼船上耽搁的时间也没有黄老九回忆的这么长。再者,黄老九忆及的卢先生,与李果果所了解的小卢先生平素说话、行事习惯也相去太远。完全不像同一个人。李果果又想,也许自己本来就只从管中窥到了小卢先生全人的一个小小斑点,还自认为追随最久,最了解小卢先生……第二天回家后,李果果把自己从黄老九那儿听到的加上自己下来后的判断全告诉了文静,末了加一句:“老九大爷这番话,既是老话,又是酒话,说起离世故人还不免欷。我听搞文史的教授讲过,老年人忆旧,尤其是忆及与自己有情的旧人旧事,不免带上感情色彩,那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文静听了,连连摇头,不知是同意李果果的否定,还是否定李果果的否定,或者是因为卢先生去世后这六年来,从来不曾在公开场合讲起“卢作孚”这个名字,今日说起,情感上不能忍受……文静拽着李果果,出了家门,再去送家中铁锅去炼钢的小河边,去赶黄老九的木船。李果果知道,文静是想听当年同在宜昌的老人亲口再说说卢作孚,哪怕是唠唠叨叨,欷慨叹,未必与史实完全相符也行。感情需要,文静就想听听卢作孚的老龙门阵。可是,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文静嘀咕着:“黄老九,老九大爷,你和你的那条小木船,如今知向谁边?”

  回家后,文静噙着泪,按当年追随卢作孚时的老习惯,把李果果转述老九大爷的话,一字一句全记在笔记本上。大炼钢铁后八年,“文革”到来,文静连记有与李果果私房话的日记本都交了公,却私藏了连同这本笔记在内的当年在北碚、在重庆、在宜昌记录卢作孚言行的所有笔记本。“文革”后,搞文史的教授来访,文静都没舍得交出。再后来,直到卢作孚在抗战期间宜昌的作为在中央电视台公开播出后,文静才把这些笔记拿了出来……

  在文静的笔记中,紧接着记录黄老九这段老龙门阵的文字后面,文静完全没加任何说明文字,记下了这么一段:宜昌怀远路民生分公司小楼会议室1938年10月23~24日夜卢同志站在航运图前,用红笔圈定“宜昌”,再溯江而上,一路经过“三斗坪”、“万县”等地,直指“重庆”,他用红笔圈定重庆。他说:“眼下最当紧的是,安定人心,查清待运人、货总吨位,同时落实我们能在未来四十来天内,在日军控制范围以外的这长江上游,征集到多少条船。我对我民生公司的船心头有数,我们保下来22条船……”

  顾东盛问:“作孚准备把民生的剩下的这点血脉,全部投入抢运?”

  卢同志望着窗外荒滩说:“国家工业就剩下这点血脉。”

  顾东盛理解地点头。

  卢同志说:“民生的船,能即时投入此次抢运。别的公司的船、外国轮船公司的船,我们也要努力征集!精确地查实我们要动多少人、货,有多大运力,我们才有发言权。这项工作,必须在近日内完成,要让无序的这片荒滩,这条荒江,尽快恢复秩序,这次撤退,我们才能做到心头有底!”

  程静潭说:“现如今,船票已成宜昌第一俏货,我们是否考虑将票价适当涨一些?”

  卢同志沉下脸来,也不看程静潭,只盯着窗外那片荒滩。

  邓华益说:“本人无条件支持作孚兄的对公司船舶的调度,本人主张,抢运第一,成本第二,利润暂不考虑。”卢同志转过头来,敬重地望着此时说出这话的邓同志。

  邓同志受到鼓励,又说:“现如今,船票非但不涨,而且对流浪宜昌的青年学子,就放半价。对难童,对乘客随带的儿童,全部免票。”

  卢同志说:“我完全同意华益兄。从今夜起,大家对每一天都必须把握得很紧,真正做到了每一分钟都没有牺牲。这件事,完全要靠我民生公司全体一致的力量,要靠宜昌这荒滩上决心大撤退的众人一致的力量,要靠川江上所有国人的力量!”说完卢同志看着川江地图旁写着大大的“40天”的地方,再不说话。天亮时,卢同志交给我一个任务,命我去难民棚,动员难民,沿着点军坡老路步行去恩施,能走多少走多少,特别嘱咐,不能走的难童,7点30分以前,全都带到12码头,一个也不准丢下!后来我带着难童队伍唱着歌去了12码头,送难童上了民权轮后,我回到卢同志身边,几乎没听到卢同志说一句话。听李果果说,我去领难童那一段时间,他也没听他说过什么话。直到那天早上8点,我才听到卢同志说话。

  文静笔记,虽然未说明为何要在记下黄老九的话后再续上自己的这一段回忆,但一读便知其“编辑意图”。这一段是记在“1958年10月24日”之下。也就是说,李果果偶遇黄老九、通宵酒话这一夜,应该是10月23日。造化弄人,整整20年过去,除了亲历当年这场撤退的人外,后来人很少有知道这桩事的。除了卢作孚的同道、亲友、故人外,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偏偏李果果在整整20年后的这一天,偶遇黄老九,旧话重提。于是,文静回忆起20年前同一天自己所见的卢作孚主持的运输会议内容时,用她多年惯常的做会议记录的方式记了下来。

  1938年10月24日8点,当民字号船队与木船队向12码头集合时,荒滩上的人群全向卢作孚所在的囤船聚集。人声鼎沸,声音盖过川江各种地方特色的闯滩号子汇成大合唱。

  “卢次长,快公布你的撤退计划。”

  “卢经理,你自己昨晚8点说的,叫我们今早8点到12码头来,听你回话!”

  “卢先生,扣去昨夜,满打满算,我们只剩下39天零一个白天!”

  这些话,卢作孚全听清了,却又像是充耳不闻。眼前哄闹的人众,卢作孚全看清了,可是他目光却又似望着人众身后的荒滩。他一定是在等待时机,说出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此时,他感到一股冰冷锐利如箭的目光盯紧了他。他循势望去,哄闹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人始终不动身形、不发一言盯着他,正是昨天下午在分公司抢购船票最凶、今早在囤船边催着宣布撤退计划最急的那条汉子。卢作孚还记得他亮出的派司,是军统的秦队长。

  从昨晚起,秦虎岗手下的汉子们便听从队长的布置,蓄足了劲,要在今早8点抢先上船。此时轮船眼看到了,汉子们却发现,秦队长纹丝不动,只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呆望着囤船上的卢作孚。汉子们这才想起,秦队长这样,已经好长时间——好像是从快到8点就开始的。此前,秦队长烦躁难耐地每隔几分钟就抬腕看一次手表,当民字号轮船队由上游峡口一只接一只冒出头来后,秦队长便不再看手表,却开始发愣。他一个接一个掰下手指头,似乎是在数着民字船有多少只,左右两手指头都掰倒后,秦队长便不再掰手指头,不再遥望驶近的船队,却扭转头愣盯着正在囤船上守望船队的卢作孚。汉子们想,队长肯定是从一下子开到宜昌码头的这么多船中看到了上船脱离宜昌这一处险地的希望,于是各自抖擞精神,打算头一只轮船一靠,便追随队长抢先跳帮登船。当时,背着侦讯专用电台、贴身站在秦队长身边的军统汉口站行动队队副骆沙峰好像还听得秦队长一句什么话,没大在意——半小时后,在成千上万民众的追问下,骆队副才想起这句话。

  文静默默回到卢作孚身后,见卢作孚一直不说话,直到众人喧嚷声平息下来,他才开口,只冷冷的一句:“停止交涉,办理运输。”

  乍听这话,有人意识不到这话的分量,再次哄闹起来。胸袋中揣计算尺的工程师听出了味道,想听下去,便制止哄闹的人。负责现场的船舶运输指挥部的人帮着维持秩序,场子才静下来。

  卢作孚不紧不慢说出一句话来,连他身后的文静与李果果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把握,四十来天内,运完全部滞留宜昌的器材与人员。”

  人群中一个声音问:“你拿什么保证?”

  卢作孚说:“从现在起,由我亲自掌握运输计划的分配!”

  “这就是你的保证?”

  卢作孚看也不看面前说话的人,抬头对人群道:“我要各位先给我一个保证,在我运输的四十来天内,不允许任何人到我这里嚷着要提前运输,否则挪后装运。”李果果一震,他头一回看到小卢先生对人说话如此冷酷。

  “尤其是在最初的这几天里,大家一定要协助我,尽快恢复秩序,整理头绪。”卢作孚道,“保证……”

  “保证什么?你到底能保证什么?”卢作孚的后半句被众人声浪压倒,他声气都嘶了,想大喊也喊不出,李果果听清了,再次充当传声筒:“宜昌大撤退。”

  中福煤矿孙越崎、揣计算尺的工程师等人听了,默默复述:“宜昌大撤退。”

  “宜昌大撤退!”有人叫起来。

  事后李果果常常对人说起:被历史学家公认的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场这一桩举足轻重的事件,这一场分量绝不下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战役,是这天早上8点由小卢先生用喊嘶了的声气第一次为其命名的——而第一个将其公诸于众的人,是李果果。

  咀嚼出这句话的味道后,很多人同时反刍昨天傍晚在民生宜昌分公司听到那位充当卢作孚传声筒的大脑袋小伙子传出的那句话——“能运多少运多少”的真正含义。

  “我和船舶运输司令部召开紧急会议。并请各机关根据扬子江上游尚有40天中水位的客观情形,安排分配轮船吨位。办法确定后,又召集聚集宜昌急待抢运相关物资的机关、单位的负责人开会,宣布约法三章……运输秩序迅速改善,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卢作孚事后回忆。

  近年发现的史料,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八月二十三日《卢作孚上蒋中正电文》中,有如此内容:“现在积宜兵工航空及其他各器材,共尚有七万余吨,必须集中轮船木船之全力,乃能于十一月底运清。兹拟具宜渝加速新计划一份,恳予核准分令各有关机关……”这封电文中,分列了两大部分:“(甲)关于轮船运输办法。(乙)关于木船集中问题。”

  宜昌码头,恢复秩序后的人群马上有了新发现——原来,在卢作孚宣布运输计划时,他身后早已一字摆开一长排桌子,曲先生居中,文静、李果果等人在左右,各自桌前都摆了小牌:“办理运输”,待运单位负责人纷纷前往排除办理登记。“从现在起,宜昌大撤退进入了小卢先生的步调!”李果果咬着文静的耳朵说。

  眼看从峡口涌出的几乎是源源不断、不见尽头的追随民字轮后面的千百艘木船在宜昌码头江面上结阵,正在排成八个方形,田仲脱口而出:“川江上,从来没有过一个人曾编过这么大的船队!”

  “舰队。”升旗纠正道。

  “是,舰队。”

  “特混舰队。”升旗再次纠正道。

  “老师看到卢作孚了?”见升旗一直举着望远镜,像个从来没使用过这玩意儿的新兵看个没完,于是田仲冷嘲道。

  升旗顾自望着对岸不语。

  “8点了,老师一定想听到卢作孚的撤退计划的。老师放心,回头我命闲子把全部内容给您发过来。”

  “卢作孚的计划,我听到了。卢作孚本人,我也看到了。”

  “是么?”田仲更意外了,隔一条大江,即使是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要真正“看到”某一个人,也很困难,更何况“听到”!

  升旗不答,头也不回,只把望远镜递给背后的田仲。田仲一望,嘀咕道:“明白了。”

  望远镜中,12码头,先前船舶运输指挥部的枪兵们都无法制止的混乱,转眼间竟被井井有条的秩序取代。人们从荒滩到囤船的一长排小桌前,排起长队。田仲明白升旗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升旗是从迅速恢复的秩序中,“看到”了卢作孚,“听到”了卢作孚正在宣布的撤退计划。

  “卢作孚正在宣布的,不是一个有限的撤退计划。”升旗道。

  “难道他宣布的,是一个无限的撤退计划?”田仲问。

  “没有任何撤退计划是无限的。”

  “那他宣布的是……”

  “一个极限的撤退计划。”升旗答。

  “极限?”

  “极限——意思就是:卢作孚将不遗余力,在对岸荒滩上,拼死一搏。”升旗道,“是条真汉子,真武士。”

  “老师把他看作一个英雄,他真会成功么?”

  “成功?”升旗见问,连眼皮都不屑抬起,“英雄与成功的关系只有一半。”

  “另一半?”

  “失败。”升旗说,“英雄的全部定义,二字足矣。”

  “哪二字?”

  “想想吧。想通了,田中君也就成了真英雄。”

  田仲懒得顺着升旗的思路往下想,只问:“他敢?”多年来,田仲已经形成习惯,只要是老师对卢作孚的判断,便无条件相信,因为老师的判断从来没失误过。可是,就在先前,老师对卢作孚的判断——意义最重大的一次判断——发生了根本性的失误,所以,此时田仲也敢对老师的判断公开提出质疑了。

  “他若不敢,此时对岸这些人,就不会这样快恢复秩序,规规矩矩听他的。”

  田仲明白过来,原来老师的判断,竟基于如此简明的推理。如此简明的推理,田仲竟找不到理由推翻。田仲发现,与对岸由混乱恢复秩序同步,老师也迅速地由先前的震惊、亢奋恢复了素有的冷静。不过,田仲已不再迷信老师的判断力,他用更简明的思路想着:此时,只有一样东西能够克制卢作孚,让12码头的秩序重新恢复为混乱——距宜昌最近的日本航空兵W基地。站在老师身后,田仲再次将视线转向下游峡口——哪怕是试探性轰炸,W也不该蜻蜓点水似的只派三架飞机,只轰炸一波。

  宜昌大撤退第一天,日机的第二波轰炸是上午8点27分开始的。

  宣布撤退计划,卢作孚没费多少时间。接着,民字号船队打头的民主轮已经靠上他所在的囤船。宝锭按老习惯从机舱中冒出头来,冲囤船上的卢作孚挥手。卢作孚此时却不能像从前那样与他多话。

  “难童走第一船,没说的!第二船,该谁上?”人群纷纷涌向卢作孚。

  卢作孚说:“按原计划执行!”

  李果果大声宣布:“第二船,汉阳兵工厂!”

  汉阳兵工厂待运者兴高采烈,向卢作孚表示感谢。另有人抗议。

  “战时急需,当然兵工。”卢作孚公事公办地说完,他转对身边的人说:“我们眼下要做的,还不是大规模抢运,是抢救。”他不无担忧地望着下游天空,“谁也不知道鬼子飞机几时再来!”

  卢作孚指挥厂家与民生公司船岸人员装船。

  一台写着“汉阳兵工”的机械被装上民主轮前甲板,机械上,甚至还有因撤退紧张来不及卸下的刚打造成的炮用无缝钢管。卢作孚凑近钢管一端,望着钢管内螺旋形的内膛线,他知道它的重要用场。此时,“嗡嗡”的引擎声从无缝钢管那头钻入,直灌卢作孚的耳门。卢作孚望见钢管另一端出口所见的圆形天空,阳光晃耀下,出现三架日本轰炸机,向他俯冲而来,机枪喷火。

  卢作孚离开钢管,一串机枪子弹溅起火花,从钢管远端射过近端,溅落在卢作孚脚下。

  此时荒滩上民众已经四散,秦虎岗率领的那队汉子毕竟训练有素,就地卧倒于囤船船体下。

  卢作孚追踪望去,轰炸机就近向着正朝码头驶来的八大船帮船阵中打头的楚帮船队冲去。当先一条木船上,已能看清醉眼。醉眼尚未察觉危机临头,一边领唱川江号子,一边举着酒坛向卢作孚邀醉。卢作孚大叫着指着天空向醉眼报警。川江号子与炸弹轰鸣共响,压倒了他的声音。

  醉眼抱着酒坛,扑向船舵,从舵工手头猛地将舵手一扳,船头避开炸弹。可是,炸弹溅起的水柱,将船几乎浪翻,醉眼酒坛落水,醉眼摇头道:“可惜卢朋友送我一坛老酒!”又抬头冲卢作孚说:“卢老板,炸完,你我要都在,你须还我一坛老酒!”

  楚帮船工们眼见醉眼无畏,便都恢复镇静。八大船帮不少船只被炸毁,但仍保持队形全速驶向宜昌码头。

  卢作孚周围,不时有人被炸死。那根无缝钢管炮筒被炸飞,咣当撞响着,在船上,锚上蹦跳翻滚着,落下水去……耀眼的光柱从囤船旁一个被炸半倒的起重机上一闪,直射空中轰炸机。光柱猛一转向,晃得卢作孚眼前发白。一转眼,轰炸机立即向这囤船俯冲而来。卢作孚明白,光柱是怎么回事。还不容他有所反应,听得有人低吼:“地面日本间谍,向空中指示目标!”话音未落,船影下,一队汉子斜刺里如箭一般冲出,卢作孚刚认出为首者正是秦队长,秦队长已经抽出短枪,手一挥,汉子们分从两侧,包围了起重机。起重机歪倒的操纵室中,果然有一人影,手拿一面镜子,利用日光,向轰炸机射出光柱。

  轰炸声中,听得秦队长向起重机上一声断喝:“停止发信号,交枪不杀!”

  起重机上光柱突然消失。

  秦队长再喊:“闲子,不必躲藏了,我是军统汉口站秦虎岗,你我老朋友了,快请露相吧!”起重机上的回答是一连串手枪射击。秦队长手下拔枪齐射,起重机上顿时哑了火。

  却听得秦队长低声断喝:“住手!都给我住手。此人必是闲子无疑,休得忘了你我此次赶来宜昌的军务!我要活口。只有生擒闲子,才能从他嘴里掏出戴老板指名点姓要的钦犯沙扬娜娜!”

  此时,第二波轰炸机已经结队飞离上空。荒滩上四散的人群重新聚拢,远远地围了个半圈,看着这一场怪异的围捕,除起重机下的汉子们外,无人能听懂秦队长的话。

  众汉子便都倒提了枪望着秦队长。秦队长倒插了枪,抓着起重机铁架向操纵室攀登。他的攀登路线选择的不是起重机铁架外沿的铁梯,而是铁架内框,正是操纵室的死角。操纵室内那人几次探出头来向下他射击,都被起重机下的汉子们排子枪打得缩回头去。眼看秦队长攀至操纵室下,蓄劲便要跃进操纵室小门,听得炸啦啦一声,倾斜破朽的起重机由于不堪其重开始向江面倒塌,众人一片惊呼,只见倒塌的操纵室中跃出一个人影,划一个弧圈跳向江中,铁架下秦队长身手敏捷,同时向江中纵跳,可是,一块断裂的铁条猛砸在他头顶,他纵向江中的弧圈戛然而止,突然成直线向下坠落,便是此时,他仍探臂,拽住了逃跑那人的裤腿,二人同时坠落在冷硬的荒滩上。汉子们迅猛地扑上前,可是,搅成一团的,已经是两具尸体。

  远远包围起重机的众人也涌上前,其中不少人昨天曾在民生宜昌分公司哄闹,今早又在12码头等候,自然认得秦虎岗面相。人们面面相觑,揣计算尺的工程师不谙世事,便抹着热泪,冒冒失失将众人揣在心头的困惑问了出来:“怎么也无法将昨天带头抢票,今早8点前严厉催逼卢作孚赶紧宣布撤退计划的那条莽汉子与脚下这个与日谍同归于尽的便衣中国军人连在一起。这位真汉子,到底是怎么……”

  他既开了头,众人便都拖着哭声议论:“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天,一转眼,他就从一个……豪强霸道的莽汉,变成了真汉子!”这话不是问人圈核心紧紧护着队长遗体的那群汉子,却触动了汉子们心底揣着的相同的困惑。

  “雄赳赳一条汉子,转眼就没了!”人群叹息着,身怀六甲的妇女捂着肚子说:“这位大哥也没给他爹他妈留下一句话。”

  “今天早上到这荒滩上,除了刚才叫生擒日谍的军令外,队长他就没说过一句整话。”汉子们相对嘀咕着。一句话提醒了汉子中一人,队副骆沙峰说:“话倒是有过一句,8点前,我贴身站在队长身后,听他说了一句话,当时没大在意,现在才想起。说这话后,他再也不催宣布撤退计划,连昨晚布置好的率大家抢先登船的计划也忘了似的。”

  “队长说什么话?”汉子们低声问。

  “你们队长说的什么话?”外圈的民众跟着问,这问话一圈圈向外传,被围聚秦虎岗遗体前的成千上万民众追问,像一块石子抛下一方堰塘。

  “其实,队长只说了半句话。”骆沙峰队副面对越来越高的声浪,有些惶恐。

  “半句什么话!”

  “当时,望着一只接一只好像开到面前、好像永远开不完的轮船,队长他好像是说……”骆队副目光游移,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就连他这样一个私人轮船老板,都……”

  “都……什么?”众人问。

  骆队副是搞电讯侦破的,职业素养最讲究精确,他连连摇头,任众人如何追问,再不开腔。显然,秦队长留下的最后半句话到此为止。骆队副绝不肯由自己来添加一字。

  守护在卢作孚身后的李果果见卢作孚一动,他扭头看去,见卢作孚刚听完这半句话,两行泪水涌出,转身挤出人群。李果果把自己想象成当时的秦队长,也就听到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也淌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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