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坊
传记文学

首页 > 卢作孚 > 下篇(1935年—1952年) 第三章 商色

第三章 商色

  无论黑道商人、仙商、国商、官商、明星商,均可以色名之——曰黑商、曰白商、曰金商、银商、红顶子黄马褂之商。可是,白马非马,能以色名之的商人,也非商人,非本来意义上的商人。言归正传,田中君猜到最后我要说到哪一种商人了——灰商!灰者,非白非黑非金非银非红非黄非色,却是本色。唯有守此色之商,才算本色商人。

  描画1936年的中国,古人留下了诸多现成言辞可用——多事之秋,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多灾多难有百损,唯有一利,曰:多灾成人,多难兴邦。

  这一年,民生公司刚满十岁。已被拉扯成人的这个孩子,其身高、体重、状貌,可用卢作孚与他的在经济领域、在实业界已经相当专业的同仁们统计的精确数字描画:轮船总数:46只;额定股本:250万元;职工:3844人……长江各埠无日不有民生公司的轮船开行。

  孩子长得如何,不能光凭父母为孩子量出的身高体重来判断,还得问问见过孩子的街坊和路人。

  “上海战事吃紧,我随父母乘民生公司民贵轮由宜昌逃难入川。当时船上乘客极为拥挤,连甲板都睡满了。我母亲是临产孕妇,幸好船上负责人富有同情心,临时腾出一间清洁舱房作为产室,并请来乘客中医护人员协助接产,母亲才得以顺利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弟弟,船长亲自前来祝贺,馈送营养食品,并且深情地说:‘孩子就叫民贵吧,以后随时乘坐我们的船都可以免费。’我们家排行是‘开’字辈,唯有这个小弟弟取名叫‘民贵’。”著名历史学家章开沅如是说。

  “我们坐在里面,都感到一种自尊的舒适。”著名女学者陈衡哲由汉口坐民权轮到重庆,如是说。

  “民生公司是以服务周到,没有一般轮船的积习而出名的。……一个穿白制服的年青服务员领我们到舱里。一看,里面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和枕头,小桌上放了茶壶茶杯,井井有条,非常整洁,的确和别处的官舱不同。20日6时船到万县,进来了一个很年青的小服务员帮我捆行李。这时我正拿它没办法呢,因为我在铺盖里还得放上换洗衣服等杂物,很难捆好。而在他手里,用棉被将它们一包,用绳一捆,一个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铺盖卷就打好了。他们是经过训练的,学了一些本领。他很有礼貌地送我们下到划子上,还不肯收小费。我亲身体验到了民生轮船公司良好的服务态度和经营方针。”著名作家胡风如是说。

  孩子十来岁了,出落得一表人才,人见人夸。孩子的父亲如今什么样?——民国年间《人物杂志》如是描画:“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昨到上海国际饭店访友,电梯司机因卢氏所穿为灰麻布制服,颇似穷工人,竟不许登电梯。”

  原来他还是十年前为催生自己的孩子赶来上海定造第一条轮船时那个模样。

  这天,卢作孚由重庆乘船赴上海,是为公司最现代化的新轮“民元”的诞辰亲往祝贺。

  船过涪陵,望着北岸鱼背般浮出江面的石梁,随行的李果果听得卢作孚低叫失声:“这才几月啊,白鹤变得如此之大!”李果果正想问他因何如此沉重,旋即见卢作孚又恢复了平静的笑容。李果果没听见的是他接下来无声一叹:“这才叫祸不单行,来者不善!”

  他已经意识到,较之眼看过去的这一个多事之年,自己明年又将面临更要命的一灾一祸,灾是天灾,祸是人祸,来自列强竞争对手被斩获、被杀得落荒而逃、苟延残喘后,霍然横挡在前路的新对手。无论来势、后劲、狠劲、韬略、手段……新对手的综合实力、杀伤威胁指数,都在此前太古、怡和、日清、捷江四大公司总和之上。更有一项,在当今中国无人可比——新对手的政治权力背景。由此便在无形无象中为迫在眉睫的下一轮“商场竞争”定了性,这竞争,必是暗斗,绝非明争,注定是恶性的。同时给民生公司总经理制定下一条游戏潜规则——你这条小鱼这两年不是吃成大鱼了么,如今,我这条更大的鱼要来吃你,你要么被吃,要么反咬一口吃我,无论你吃我、我吃你,接下来的“商战”中,你都只能凭一己之力,绝无任何声援,你不能呐喊、不能呼吁、打碎牙你只能和血吞,甚至连被咬断喉咙、遭受致命伤痛时,你也不敢哭号,你只能蜷回你的老巢,闷声哼哼。

  这是一条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不能、也不敢违犯的铁规则。

  三九天江风扑面打来,卢作孚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裹紧身上的民生服。

  “今日午后1时起至晚9时半,民生公司欢迎上海军政商学各界人士参观民元轮,来宾千余人,其中包括宋子文、杜月笙、黄炎培等董事……”上海码头,民元轮上,无线电广播着。

  一身灰麻布制服的卢作孚融入衣着华贵的名媛名流中,他刚送别杜月笙,相互间颇热情颇礼貌。送别黄炎培,颇珍惜。不回头,他也知道,民生公司新董事宋子文与其部下南京国民政府的国营招商局局长徐地九正在瞄着自己,耳语着。

  果然,一转背,卢作孚看到宋子文与徐地九向自己走来。

  卢作孚与宋子文握手。握罢,宋子文身后,徐地九伸出手来。卢作孚收敛笑容,看定徐地九。卢作孚身后,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经理张澍雨担心地望着卢作孚。看到卢作孚终于伸出手去,矜持地与徐地九握手,张澍雨松了一口气。

  一番应酬后,卢作孚登上民元轮高处,目送宋子文下船,他心中有数,民生进入长江下游,与南京政要发生关系,势在必然。

  张澍雨知道他的心事,说:“宋氏加入偌大股本,已成我民生董事。他与杜月笙、张公权,都是在江浙财团中极有吨位的人物。”

  卢作孚收敛笑容,盯着宋子文背影道:“他,如果仅仅是江浙财团重要人物,那倒好办了!”张澍雨听出总经理话外有音。

  卢作孚沉重地说:“招商局野心大。”

  张澍雨接话:“总经理,您是说,对南京国民政府的国营招商局应……”

  卢作孚说:“去年,我要收回内河航权,收购美国捷江公司,国营招商竟要插手,国民政府交通部反作了招商的帮手。”

  张澍雨接道:“总经理不得不亲赴南京,面见次长张朝帆。”

  卢作孚沉着脸道:“国营招商!”

  宋氏家族的国营招商局,正是霍然堵死卢作孚前路的新对手。而最叫人头痛的是那条潜规则。对手也是中国人,与民生公司同营内河航业,公众眼里,二者区别不过一为国营、一为民营。所以,接下来的商战中,无论竞争如何惨烈,你都不能像突破英、美、日列强公司围剿时那样呼吁国人同情、保护和支持。仍以“商战”喻,前几年民生公司打的是一场抵御外侮的“卫国战争”,由新对手挑起的却纯属“内战”。你只能像自然界其它物种那样,“弱肉强食”、像青少年时代在省城读到的西哲的书籍所论断的那样“适者生存”,反之,则被更大的鱼无声无息地吞下肚去。这一向,由合川赴申这一路,民生公司总经理都在为生存对策而绞尽脑汁……

  见张澍雨一直望着自己,卢作孚道:“国营招商,我民生应慎重对之。时时警惕,处处警惕。”

  “请示应对之法。”

  卢作孚在纸上写下:“促成民营合作,以对国营招商。”

  张澍雨接过,认真点头。他将纸条撕得粉碎,抛向灯火辉煌的江中。卢作孚心知,自己现在能给出的,远不是什么诸葛亮的锦囊妙计,这只是在危急关头自己所能拿出的一个自卫对策。可行不可行,还是那句话,得干了再看。可是身为总经理,此时此地,自己绝不能在分公司经理面前暴露出任何怯懦与茫然。此时需要的自信,十年惨淡经营之路证明,唯有自信,才有人信,才有全公司同人生死不二的信心。

  想到此,卢作孚收回目光,问:“买地的事?”

  张澍雨递上一张上海地图,上面标明了民生新买的地皮。卢作孚取出一张自己手绘的彩图,叠于其上,可见彩图上字样:民生上海分公司职工宿舍设想图。

  这时,记者可卿前来采访,见状,便先问此事。次日,《商务日报》载:“记者获悉,民生在上海市中心区政治东路购地8亩余,卢作孚称,不作他用,专为上海分公司职工建设宿舍。经卢作孚决定采用钱昌淦工程师设计方案招标建筑。”

  次日清晨,卢作孚再上民元轮,与即将处女航的船员一同按公司规矩进行“朝读会”,他亲自读报,读到这条消息后,无意中看到员工们一张张脸,看到轮机长宝锭那张从小到大一张傻笑的娃娃脸居然挂了两行泪,卢作孚心头一动,感觉自己昨天以前的揪心的沉重似乎在无声无息间化解了许多。

  比人祸先降临的,是天灾。1936年秋冬以来,四川遭百年不遇大旱,川江水位奇落。

  1937年1月,宜昌码头泊靠的民元轮上,卢作孚忧虑地望着水位标尺,水位降到了零以下。透过标尺望去,码头停泊着无数中外轮船,囤船上无数坐等轮船开通的旅客,那片大荒滩上,又一次堆满各种货物,其中最显眼的是谷米。又有大量铁路器材,上面标明“成渝铁路”字样,是交与民生公司承运的。

  宝锭汇报:“向来江水落到零度,中外公司轮船均需停航。”

  卢作孚说:“民生公司如也一样停航了,不但扬子江上游三个月以上断绝了交通,公司亦将三个月以上断绝了收入。”

  宋二哥十分着急地说:“三个月!大家怕都饿死了!”

  卢作孚道:“四川早有人饿死在你我前面了。”

  宝锭说着:“救灾谷米,哪里运得进去?”

  宋二哥接话:“要是另外还有条路,就好了。”

  “路?铁路没修成,自古四川出口,就这一条黄金水路,民生的船,却堵在家门口。”卢作孚看着枯竭的江水说着:“这是何等可怕的问题啊!”

  宝锭悄悄对宋二哥说:“我还是头一回听他说——可怕。”

  卢作孚听见了此话,喃喃地问:“我说可怕了?”

  宝锭答:“自己刚说的。”

  卢作孚重复道:“可怕。”

  宝锭接茬:“又说了。”

  卢作孚叹道:“可怕就可怕在我说可怕!我这脑瓜里的思路,好像眼前这水路一样,突然枯竭了,堵死了。”

  在童年好友面前,卢作孚拼命摇头,又带了些孩子气。

  宝锭穷作乐,欲逗卢作孚开心,扬起拳头道:“要不要我宝锭一锭子帮你打通?”

  卢作孚犟着脖子说:“打。”

  宝锭突然笑开说:“魁先哥,你这脑瓜,宝锭打不通。宝锭找个人来,包你打通!”

  “谁?”

  “川江醉眼!”

  卢作孚好奇地问道:“川江醉眼?”

  宋二哥兴奋地说:“宜昌以上,万县以下,走船的——楚帮舵把子大爷!川江险滩一百五十八,他把那双醉眼闭起,也敢闯!就是脾气犟。”

  卢作孚忙问:“醉眼有何志趣?”

  宋二哥答:“志趣不知,爱酒如命!”

  是夜,月光如水,江上风清。

  宜昌荒滩边,一叶扁舟,一根长长的篙杆,竖在船头,雪亮的钢尖头直指苍天,月下闪着寒光。一条汉子闭着眼睛,任是三九天,仍敞着怀,鼾声盖过涛声。

  “月亮都落在河头漂出峡口了,醉眼还不睁开!”宝锭道,他、卢作孚和宋二哥坐在对面看着汉子。

  卢作孚望着撂在船上的空酒坛酒碗,自言自语道:“醉眼兄睡得正欢,怎好打搅,你我兄弟不如取他的鼾声下酒!”宋二哥老江湖,一听便明白,车转身,将带上船来的两坛泸州老窖拿了出来。宋二哥叫一声:“怪哉!”

  卢作孚望去,那醉眼就在宋二哥揭开坛盖时,便一抽鼻子,自然停了鼾声。卢作孚一笑,把酒临风,月光下泻出一条银亮的长弧……醉眼睁眼,明明看见自家船上平白无故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却并不问询,只放眼四寻:“老窖?”

  卢作孚看一眼酒坛,上面果然写着老窖。宝锭怕自己笑出声,坏了江湖规矩,便装出要小解上了岸,回头只见酒坛子已经抱在醉眼怀中。

  听得卢作孚说话:“醉兄,这渝宜线是四川的咽喉!”

  醉眼顾自喝着。

  卢作孚又说:“川中饥民七千万,宜昌谷米堆满河坝。我民生公司有船无水,叫老天爷卡住了咽喉。”

  醉眼顾自喝着。

  卢作孚望着苍茫上游,说得动情:“民生想为生民送上一碗活命的米粥,送不上去哇!”

  醉眼一碗接一碗,只管倒,只管喝。喝罢一坛,随手将坛子放在江面上,一拍,像拍拍小屁股打发一个小崽儿,见坛子滴溜溜漂去,抹嘴一笑,手伸向卢作孚。卢作孚也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他不握手,手却指着卢作孚身后,卢作孚回头望去,才晓得他指的是下一坛,便又递给他。他就着坛子,懒得再泻入碗中,就坛喝了个底朝天,再次将坛子放入江中,一拍,不待坛子漂去,人已倒在船中,鼾声再起。

  宋二哥怒起,宝锭正要抢上船去,只见卢作孚手一抬,止住二人,对醉眼道:“醉兄好睡。作孚告辞。”

  卢作孚刚上岸,听得醉眼醉中咕哝:“你要我做什么?”

  卢作孚回头,见醉眼依旧躺着,月光下双眼却闪着精光。卢作孚与其对视良久,说:“零度枯水,川江不走船。我要醉兄助我,破了这规矩!”

  “青滩泄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啊!”次日破晓,崆岭江面,拔地而起一声闯滩号子。

  醉眼左手抱酒坛,右手掌着舵把子,领喊号子,引船闯滩。船工应着,划着。

  卢作孚站在醉眼身边,望着江面问:“眼下川江,是断航,不是断流。醉兄,这断航咽喉,到底卡在何处?”

  宝锭与宋二哥捧出川江航运图。醉眼灌一口酒,眯着醉眼,看也不看地图便说:“上八节,下八节!”

  卢作孚问:“上下八节?”

  醉眼道:“重庆到万县,卡在上八节:灶门碛、秤杆碛、折桅子、风和尚,漕口狭窄,水深不过六尺,船肚皮吃水超过五尺五,绝不可过。”

  卢作孚看地图,醉眼所说地名,全如图上所标。

  醉眼继续道:“万县至宜昌,卡在下八节,尤为凶险。其中崆岭、冰盘碛、青滩、下旦包数处,漕口不仅狭窄,更多有暗礁布于江底,平日稍长、吃水稍深的轮船就很难通过。”

  涪陵城下,江中那一块长约1600米,宽15米的天然巨型石梁。唐朝朱真人在此修炼得道,乘鹤仙去,故名白鹤梁。枯水季节,自唐广德元年至今上百条、计三万字石刻题记便呈现在今人眼前。更有黄庭坚、朱熹、王士祯诗文题刻,篆、隶、行、草皆备,颜、柳、黄、苏并呈,是为重庆一方文人墨客枯水期间向往一见的“水下石铭”胜景。

  唯有川江上跑船的人,恨不得一辈子莫看到这只白鹤。去年卢作孚赴申主持民元下水典礼路过时,失声惊叫“这才几月啊,白鹤变得如此之大”,说的就是此石。随常岁月,白鹤梁每年12月到次年3月长江水枯,才肯浮出水面。这年露出得这么早,这么大,预兆着历史上罕见的一个枯水年正在到来。

  明知“祸不单行,来者不善”而又无路可退,卢作孚只好逆风逆流而上。1937年,他将民生公司轮船应对枯水特别会议安排在白鹤梁召开,就连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晓得总经理有深意焉。

  卢作孚正指着铺在石梁上一幅巨大的川江地图做着讲解:“下八节之新滩,水深条件虽好一点,但落差却达2米多。水势湍急凶猛动力小的轮船肯定难以溯江而上。”

  与会人员有民生公司各轮船船长、灯笼大副、宝锭、宋二哥……

  老船长说:“这些年,上下八节,打船破船,海损事故不下500起!”

  灯笼大副道:“一条黄金水道,被这上下八节活生生卡断咽喉,要怎么才把它连得起来?”

  卢作孚指着地图上新标明的重点处说:“眼前川江,是断航,而非断流。断航咽喉,只在上下八节。若能打通这上下八节,我民生将免受其害,七千万饥民最少也得一碗活命的米粥!”

  宋二哥恼道:“这上下八节,闯也闯不通,炸又炸不掉,除非是绕开走。”

  宝锭大声地说道:“自古出川一条道!要绕开这卡断船路的咽喉,除非是——给民生轮船安两只翅膀!”

  卢作孚脸色骤变,从地图上抬起眼来,看定宝锭:“你说什么?”

  宝锭有些怕,“算我没说。”

  “再说一遍!”

  宝锭忐忑地答:“我说……要想绕开,除非是——给民生轮船安两只翅膀!”

  卢作孚笑开,好像受到了什么启发,“谁说一定要长翅膀,才能绕开走?”

  宝锭问:“不长翅膀长什么?”

  卢作孚说:“长轮子呢?”

  众人皆不解:“轮子?”

  卢作孚所说的“轮子”,不久众人便看到了。几天后的万县江岸,公路上,十几辆汽车满载货物,车轱辘转得飞快。同时,川江宜昌至庙河,五艘民字轮船开足马力前行。

  “后来被人们称为创造川江航运史奇迹的三段航行法就是这样在大家的集体智慧中诞生的。第一段,宜昌到庙河,我们调用船身120英尺以下的民福、民治、民安、民裕、民选五轮行驶。这些船功率都在300至400马力之间,吃水仅1.5至1.8米,都是柴油轮机,可以顺利通过崆岭水道。第二段是庙河至万县……第三段是万县至重庆……在肯定不能通航的两段,客货都在青滩和万县两地经陆路转运。”卢作孚以实业家的严谨与对数字运算的天赋,记录了“三段式航行”。

  卢作孚召集民生公司经验丰富的船长和引水员组成调查组,作出三段航行方案,对渝宜线的各处险滩、漕口、河床都进行了勘测绘图,于1937年1月26日试航。

  醉眼左手抱定老窖酒坛,伸出右手拇指,担任险滩段特别引水员,灯笼大副亲自掌舵,按照醉眼指引,闯过一处又一处漩流。满载货物的轮船闯过险滩。

  夕阳下,轮船泊靠岸边。醉眼下船,卢作孚送行,问:“醉兄,为何舍命助我?”

  醉眼顾自仰脖喝尽坛中最后一滴酒,顺手抓了一把船上满载赈灾谷米,放在鼻子边,贪婪地一嗅,又松开五指,让谷米重新落回筐中。

  醉眼头也不回地问:“你还要我做什么?”

  卢作孚摇头笑笑。醉眼伸出如猿般长臂将怀中空酒坛抛向江面,抬腿便走,双足将跳板踏得作响。

  1937年1月26日、28日,民生公司分段试航成功。

  4月11日,民主轮在崆岭触礁。

  4月25日,川江水涨,民生公司本年度“三段航行”结束。

  数十年后,大水漫上白鹤梁,比常年涨水期慢出许多,生活在涪陵江边的人都很难用肉眼分辨水每天上涨了多少。可是,唯其极慢,更见其极顽。没有人能够阻挡出这一江大水的涨势。这一年,长江当真断流,从此,这条中国最大的内河,自断流处以上,变成了一个内陆湖。据说,一亿年前,这一方就是一处巨大无比的湖。或许,这就是人世间巨变为什么被人形容为“沧海桑田”。不过这一轮,是“桑田沧海”……

  本在第一期被淹没之列的白鹤梁,竟得以幸存。人为石头量身订造了一个玻璃库房。白鹤梁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保存完好的世界唯一古代水文站”,1200年来72个历史枯水看着的水文题刻仍能得见。其中最后的石碑中,有一块刻着“民生公司渝万河床考察团”题刻:“重庆水位倒退壹呎六吋,宜昌水位倒退壹呎八吋。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十三日题”云云。据此还可想见当年卢作孚主持的世界内河航运史上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水陆交通工具联运的成功试验。

  “三段航行”期间,民生公司损伤轮船两艘,亏折10万余元,却解救了川中与外界交通燃眉之急,创造了川江、峡江枯水航行奇迹。就在当年,英美各国海军与商船船长便登上民生公司轮船沿崆岭江段上行,参观学习,“三段式航行”在国际同行中广为人知。

  连卢作孚本人都不知道,与下一年他将面对的那桩事相比,这年的“三段式航行”不过是川江上饕餮盛宴开席前的开味小菜一碟……

  “横空绝世,莽昆仑,揽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田仲刚进水巷子小院,就听得书房中升旗在吟诗。

  “老师今天怎么啦,有雅兴写诗?”

  “这可不是升旗我写得出来的。”

  田仲这才看见升旗手头拿着一篇手抄的诗稿,便问:“谁写的?”

  “猜猜!”

  “老师知道的,我对徘句都一窍不通,何况中国诗词。”

  “你听听,这起势何等大气!突然,诗人胸中杀气陡生,他要倚天屠龙——”升旗接着读诗稿:“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将汝裁为三截!”

  “当真杀气腾腾。”

  “这杀气却为了终局大同的一团和气。”升旗读诗:“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升旗望着田仲,“大气杀气,冲气以为和,成就诗人胸中一股霸气。一篇读罢,还用得着再问——中国的霸主还能是谁?”

  “蒋介石?”

  “蒋公多不写诗。”

  “毛泽东?”

  “中国之大,除了他还有谁?这是他前年‘北上抗日’走到了头,写下的。今天我才找人辗转抄了回来。”

  “今天有啥事,叫老师这么欢喜?”

  “田中君曾记否,前年民权轮初航万县,我对你说过一句话——一旦我国对中国有事……”

  “啊!”田仲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当时我说,少则两年,多则三年,这件事就要发生了!”

  “这才刚过两年!”田仲迫不及待地想听下文。

  “嫌快?”

  “嫌慢!田中一天也不想再等!”

  “一天也等不得的,是东条君。这个圆框框眼镜也掩不住一脸杀气的老东西,要生事了!三天前,他向内阁上书,立即给中国以打击。”

  “哦,”田仲脸一红,“田中出身军界,配属给您后仍隶属军方,可是地位卑下,至今未得到军方任何消息。还是老师您,手眼通天,消息灵通!”

  不出田仲所料,升旗果然服捧,闻言大笑,索性将所知向田仲和盘托出:“东条要动,事必生于北方!”升旗也红了脸,“我原想,日中两国,邦交悠久,地理上一衣带水,径直升火开船,到它最大的都市靠岸,一举摧毁它的经济中心,再挥戈西向,径取其首都政治中心。没料到,这一回,叫东条抢了先手!”

  “事到临头,老师还有心吟诗?”

  “田中君,你我到这个国家干什么吃的?事到临头,我升旗能像他关东军参谋长那样武士刀一拔,号令三军?”升旗笑道,“这一回出手,可不像六年前‘九一八’满洲里光是由他关东军小打小闹,本土肯定全民总动员!”

  “老师想为国家提供:中国会不会全民总动员?”

  “这没悬念!”

  “老师想判断的是,一旦中国全民总动员,将由谁发这动员令?老师相信是写这诗的人?”

  “他有这心,没这力。”

  “那,就是蒋?风闻蒋想法太多,我一旦全面开战,他会不会?”

  “投降?蒋的想法确实很多,但只有‘投降’二字,他连想都不会想!”

  “老师判断,一旦全面开战,我将面临来自蒋毛两军的共同抵抗?”

  “我升旗也是杞人忧天。中国军队会不会抵抗,谁来领军抵抗,这是军方的事。”升旗手一摆,“一旦全面开战,登陆上海是迟早的事。军队必于占领这个大码头后,沿中国最大的这条黄金水道一路西进,攻取南京、汉口、宜昌,最后重庆。升旗要做的,是向军方做出下面的预测:实施这一战略意图时,我军沿江上行时,会不会遭遇来自中国民间、经济界、实业界,具体到航业界的抵抗。如果会,这抵抗最主要将来自哪一家、哪一位?”

  “卢作孚,他会么?”

  “有酒么?”

  “糟了,随常日子,都为老师您备下了的。偏偏今天……”田仲满脸堆笑,作痛悔之至状,拎起升旗的酒壶,“这就给您打去。”

  “倒不如带肚皮出去喝,来得更直接!”

  二人走穿水巷子,来到小什字,钻进那处“老地方”小酒馆,老板见是老客,赶紧让进雅间。刚落座,田仲偶抬头,由窗口望见了外面什么,低叫一声:“完了!”

  “什么完了?”升旗问。

  “忘带钱了。”

  “我当是好大个事耶,别人来是概不赊账,未必你二位来了我还信不过!”老板已将二人的酒送上桌。

  “牟老板放心,他没带,我荷包里倒带了几个铜板。”升旗笑道。待老板走后,升旗突然敛了笑容,望得田仲发毛,“田仲,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完了’。”

  田仲还想掩饰,升旗顺着他先前的视线扭头向街上望去,突然大笑,指点着田仲的鼻子:“你想赖账!”

  田仲红着脸嘀咕道:“我有什么账好赖的?”

  “三河寡妇清家酿清酒一坛!”升旗低声,但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说。

  “我何时何地该你三河寡妇清家酿清酒一坛?”

  “几年前,就这‘老地方’!还是我身后的这窗口望出去。”

  “哦,老师说的是赌这民生大楼的颜色哇!”田仲见抵赖不过去,只好认账。

  “我还差点把这一赌忘了。刚才你一抬眼看到落成的大楼颜色,大惊失色,说明你当初猜错了。那天回水巷子后,我见你写下三个方块字,扔在抽屉里。”

  “我写的——黑或白。”

  “为什么这样猜?”

  “因为一栋房的颜色,尽管是外装修,却应该适合主人内在的性格爱好。此公商场杀仗,手黑心黑,为人却一清二白,黑白两色都到了极处。我拿不准,就猜了这两色。”

  “还算有想法。”升旗瞅着田仲,冷笑,“今日你既亲眼见了,还不该我一坛清酒?”

  “我是猜错了,”田仲望一眼升旗身后大楼颜色,一脸痞相,“但也并不说明老师就猜对了。老师猜的什么?”

  “不黑不白。”

  “我见老师只写下一个方块字。”

  “黑白之间。”

  “那算什么颜色?”

  升旗边饮酒边说,“已知,大楼的主人是商人。自古中国商人有几种,庸商、奸商不值一提。剩下两种,其一如范蠡者,仅凭经营天赋,清清白白挣钱,借你的颜色作比,算他是白商。其二如胡雪岩者,天赋加官场背景,早期挣的清白钱,晚期却介入朝廷与在野党太平天国血战,挣的钱沾了血污,靠战争挣来的钱沾了血呈黑色,还借你的颜色作比,称之黑商。可是,我背后这栋大楼的主人,能划进他在商界的这两位前辈代表的哪一副颜色呢?”

  田仲摇着头问:“那他该是哪副颜色?”

  “就没有一种颜色,不黑不白,又黑又白,处于黑白之间?”

  田仲摇头:“真有?”

  “今日我且付了这酒账,你随我来。”

  已进七月快一个礼拜了,长江上一大“火炉”的重庆处在年平均气温最高的一个月里。暑天无君子,市民们的凉床凉椅摆满了街头巷尾。升旗已有七分酒意,田仲仗着年轻,要护着老师,还要腾出几分力气来封住自己的嘴,别借着酒气冒出母语。见升旗一路放浪不羁,谈笑自如,说出话来,地道的重庆土语。田仲想起出国之前,课长说过的话:“配属升旗太郎君,是你的福分,那是本行中真正的前辈!”

  绕过露天过夜的人们,回到水巷子。刚进屋,升旗便取了支白粉笔,捻成白末,抖落在一张白纸上,成一小堆,再将墨盘中残墨慢慢调和进去,自己闪身一边问道:“看清了?”

  “这算啥颜色?”田仲近前,看清了,却还是摇头。

  “这就是卢作孚大楼的颜色。”升旗指抽屉,“那你就自己打开来看!”

  田仲老实打开《川江民生实业公司档案》抽屉,翻找出那个抽空了的老刀牌香烟盒,取出两个纸团,自己的那个扔了懒得看,打开升旗写下的那个。

  “灰?”田仲抬眼,“真叫老师猜个正着!”

  “眼下这条大江,哪一处码头没有黑道白道?”升旗听着窗外汽笛,“你说,他是黑道还是白道?”

  “黑白两不沾,不黑不白。”田仲连连摇头。

  “当今中国,政治势力分两色——革命、反革命。军人分两色——白匪、赤匪。你见他革命了?没有。你见他反对革命了?没有。他不革命,也不反革命,不帮白匪围剿赤匪,也不帮赤匪反围剿。你说,他是哪副颜色?”

  “不红不白。”田仲道,“老师您是从哪得来的灵感?居然三年前早知道他大楼的颜色!”

  “服色。”

  “谁的服色?”田仲问。

  “自然是大楼主人的!”

  “哦,他果然总穿灰色。”田仲恍然道。

  “岂止是他?他民生的同仁属下,哪一个不是清一色?”

  “为啥?”

  “就为了不黑不白,既黑又白,黑白之间。”

  “又为个啥?这灰色有何讲究?”

  “这下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正确地提出问题比正确地回答问题更关键!”

  “那年给我讲帝王学之前,你也这样表扬过学生。”

  “帝王学,对你来说,不过是屠龙之技。为了表扬你再次问到点子上,升旗今日为你演说商色学。”

  “商色学?”田仲来了兴趣。

  “这可不是自古便有的学问,是升旗这几年专题研究卢氏才创立的。学问学问,因问创学。一门商色学,正是从升旗心头产生这一问开创的!从头一天见他穿这灰色民生制服起,我便心生此问,像他这样的商人,披这一身灰,有何讲究?”升旗道,“乃父卢麻布贩的荣昌夏布是白的……”

  “是啊,何不就白色?”田仲接话。

  “太抢眼,且不经脏。”

  “那就黑色?”田仲又问。

  “太深刻,且太能藏污纳垢。偏偏这不黑不白,既黑又白,黑白调和的灰色,最不抢眼,最能不显山不露水融入人群于不知不觉间而自行其事——身为商人嘛,当然是获取最大利润。”

  “我若是评审委员,这篇学术论文能通过。”田仲道。

  “升旗是关门写论文挣饭吃的那号空头教授么?”升旗勃然大怒,“这就给你讲实用!”

  田仲窃笑,他本来就是想激怒老师,多从他嘴里淘出些真货。

  “不错,他不走黑道,可是,上海青帮的杜月笙是他民生的股东吧?”

  “是。”田仲附和。

  “他不白不红,可是,他又能与这边的刘湘、李宗仁、白崇禧、张学良、甚至蒋公称兄道弟。跟另一副颜色的毛公呢,虽不见有来往,可是,去年底西安兵变,中国这两副颜色都一致同意他是联合政府实业部长的唯一人选。哎,这几天他哪儿去了?”

  “三天前,7月4日晚,卢作孚上了庐山。”

  “这种时候,他上庐山做啥?”升旗问。

  “面见蒋介石。”

  “他建设厅长干得正上劲,此去见蒋,是……”升旗心生疑问。

  “辞职。如果田中猜测不错的话,他见蒋正是为了当面表白辞去四川建设厅长一职理由。他可能会推荐他的老搭档何北衡继任。”

  田仲掌握的情报一向都相当精确,不过,这回可能有些失误。2008年,卢作孚的孙女与大陆卢作孚研究学者赴台北,找到了卢作孚此期写给蒋介石的两封亲笔信:委员长钧鉴晏君阳初回川……正为助成甫澄主席在中央领导下有整个建设计画前此晋谒钧座曾两度陈述及之……甫澄主席復早愿钧座亲切指示办法在钧座领导下努力……

  职卢作孚(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九日

  委员长钧鉴职秉承钧谕出国考察经济建设方案归国后且同……立夫……诸先生筹备经济建设机关甫澄主席遵派何君北衡趋赴牯岭晋谒……

  钧座请予

  训示只尚盼职有协助四川建设机会

  ……他日归国,或可在经济建设机关中担任一种工作共同努力……

  职卢作孚谨肃(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学者认为,这次卢作孚不是主动辞职,而是蒋要调他到中央政府主持经济部,蒋还安排他带团去欧洲考察。卢作孚拟带去的人都是将来要在经济部任职的。

  直到一九三七年五六月,甚至七月初的那几天,卢作孚奔走于蒋介石与刘湘之间,所图者依旧是“生民与民生的——建设”。而蒋介石与刘湘二人一心借重委派于他的,也是这件事。

  历史往往会在多年后,呈现出当时人看不到的另一副面孔。

  这天,升旗听了田仲的话,说:“前年十月,刘湘刚出任川省主席,卢作孚曾去广西见李宗仁、白崇禧,半年后,刘湘、李宗仁、白崇禧、毛泽东特使在梧州签订《川、桂、红协议》。我一直在猜测,两件事之间,三方之间,会不会有他卢作孚穿梭游说?今天被你这一提醒,我信了。你看看,他这副不黑不白,又黑又白,黑白之间的颜色,人见人爱吧。我猜他当初确定公司制服颜色时一定曾再三思忖!”

  “他才没想过呢!民生制服用的是他当峡防局局长时化匪为民创办的三峡布厂出的三峡布,本来就是灰色,当初为了省钱,连染也不染,拿来就用!”终于抓到老师一处明显的无知失误,见升旗闻言一愣,田仲笑得前仰后合。忽然,他听到一阵更响亮的笑声盖过了自己。

  “你太肯帮升旗的忙了,田中君。”

  “怎么讲?”

  “你简直就是为我补充论据,支撑我的论点。”升旗敛了笑,“制服的颜色,用布本来的颜色。选中布本来的颜色作商业公司的制服,无论是出自有意,还是本能,都证明了这位商人,爱的是本色。”

  “好像有点儿……诡辩。”

  “诡辩天生就是升旗的强项。”升旗另起一行,“猜猜范蠡爱穿哪样服色?我猜他携越国第一美女泛舟五湖穿的一定是白色。皎皎者易污,若非范蠡,哪个商人敢穿白?范蠡者,中国之仙商也,仙商之色,白也!田中君又笑,想说——时下中国穿白的商人满街可见。此言不谬!那算仙商么?那叫先声夺人之商!白礼帽、白礼服、白皮鞋,镶了金鞋头。场面上一出现,抢尽众人眼球,敢与周璇、赵丹争宠夺色——那叫经商么?为区别于仙商既定的白色,在升旗版的商色学中,将此类先声夺人之明星商人定为银色——雪花花白银堆出来的颜色。”

  “这种商人远望去是浑身银灿灿的!”田仲补充道。

  “没错!再说胡雪岩,他的服色不用猜,上红下黄。左宗棠煞费苦心为他从西太后那儿求来的红顶子、黄袍马褂。雪岩者,官商也。至今‘红顶子商人’依旧作为官商的同义词。”

  “宋子文与国营招商局的徐地九就是。”田仲又接话。

  “错!宋、徐者,国商也。国家就是他家。国商经商,不过是让本国国库的黄金储备、让本国商人的利润、让国人荷包的铜板,一点不违反宪法与现行法律堂而皇之流入自家保险柜的手段。含金量百分百,在升旗版的商色学中,国商属金色。”

  “下面该说到灰商了。”

  “错!升旗既要创立一门商色学,必穷尽古往今来西国东国一切商人。尤其是研究当今中国,莫遗漏了一种商色——黑色。顾名思义,黑道之人经商之色。一切在黑幕后操作,摆在明处的商业公司,不过是为了洗黑钱。综上所述,无论黑道商人、仙商、国商、官商、明星商,均可以色名之——曰黑商、曰白商、曰金商、银商、红顶子黄马褂之商。可是,白马非马,能以色名之的商人,也非商人,非本来意义上的商人。言归正传,田中君猜到最后我要说到哪一种商人了——灰商!灰者,非白非黑非金非银非红非黄非色,却是本色。唯有守此色之商,才算本色商人。”

  “卢作孚?”田仲问。

  升旗正色曰:“通常治商学者,只见卢作孚白手起家,查云阳、斩万流、三段式航行、十年而聚四十船于旗下,便呼为奇迹,称之船王。见其重服务、善管理、知经营,便名之良商。殊不知,这只是卢作孚表象。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几人见出,孚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

  “不染红。不沾白。不恋红顶子,不贪金银,不绷脸面,不嫖不赌不吃喝玩乐……”

  “这,一辈子有何乐趣?”

  “可知中国老子一句话——披褐怀玉?褐者,麻布也。其色灰,所谓褐灰色也。外观如此,内心却一辈子揣着块温润之玉。非金玉满堂之玉,乃得道之玉也。田中君要问卢作孚,然则何时而乐也?其必曰,实业,便是事业。生意,便是生计。生计,求的是生活的意义,生而有意,计而有益,卢作孚做生意,就这么简单。这便成就了一个腰无分文的百万富翁!”北向的窗外,远远近近,响起几声汽笛。升旗凝神听罢,道:“我在想,一觉瞌睡睡醒,听得小河大河远远近近自家的轮船这么叫唤着,卢作孚是怎样心情?男儿生能如此,复何求也!”升旗陶醉遐想中,“胜利后,班师回国,田中若还有意于本土生意界,只要看到一个这样的商人,哪怕其人一袭灰衣,灰头土脑,来往商场灰不溜秋,也敢断定他便是日本一等一的本色商人。唯其如此,才合商道!真正商人本色,便是卢作孚披在身上、刷在楼前的这一个——灰!”

  “‘老地方’的酒,见了你我这样的老客,不加水就端上桌。感谢老师借这酒意,为田中讲授商色学。这节钟,田中是口服心服。”

  “那,我就为这节钟做个小结。”

  “请讲。”

  “一句话:三河寡妇清的清酒一坛!”

  “我认。只怕还须再等上几年,胜利后,班师回国,田中专程回老家为老师买了来。”

  “再等上几年?”升旗哑然失笑。

  “老师十年来对卢作孚的这番专题研究,肯定超过同时期的中国同行,足够著书立说的了,接下来几年,田中就帮老师做这事。”

  “军方派你来,是给我当编辑帮我写商学专著的?”

  一句话,田仲愣在当下。

  “我军登陆上海,炮艇开路,运兵船随后,空军陆军在空中与沿岸同步,沿江向上推进,那时的长江,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就像一只粗大无比的注射针管,抽满液体,活塞头被一只强大无比的手推进着,那液体是什么,就是长江流域的中国军队、中国工业、中国经济实业,中国能够行走的民众……是中国赖以维系生命的血液,赖以垂死抵抗的活力。升旗必须提前向推进的我军预告,在这支针管内,那些被挤压推拥的中国血液与活力,其中有多少,会被我军截获在针管内,又有多少,得以顺着针管另一端的针头,流泻出去。”

  “针头?”

  “是。就是注射管突然变窄的地方。”升旗找不到注射器,随手抓起一只空酒瓶,对田仲比划着,“喽,像与宽大的瓶肚连接的这瓶颈,像与人的躯干连接的咽喉。”升旗还怕田仲不懂,索性弃了瓶子,用双手顺着宽大衣服下自己宽阔的胸部向上摸到颈部,十指扼住咽喉,还在向田仲讲解,“喽,就这儿。”

  田仲追随升旗多年来,头一回见升旗如此亢奋,便应道:“万里长江上,倒真有这种地方。”

  “你又误会了。我说的是战争打起来后,长江突然变窄的地方。”升旗解释道。

  “战争打起来,长江会有某处地方突然变窄?”

  “有。”升旗毫不含糊,“还用注射器作比,皇军向上推进如针管内的活塞,其速度,一定比中国人撤退——也就是这充满针管内的液体流泻的速度来得快吧?”

  “快得多!”

  “推得快,流得慢,会不会形成堵塞?”升旗引导着。

  “肯定会!”

  “中国经济界、实业界、工业、兵工业那么多辎重与人才,就会在无力再撤时堵塞在长江沿岸某个从战争意义上讲的——狭窄处。当然,它也完全可能本来就是长江的地理上的狭窄处。”

  “这地方会在哪儿呢?”田仲寻望着升旗书房壁上的长江航运图,“老师的预测是……”田仲在这方面早已对老师养成了依赖性。可是这一回,他失望了。

  “无从预测!战争充满变数。战事未开,谁能知道我军的活塞以多大力度、多快速度沿这根针管向上推进?”升旗也望着长江图,“谁又能知道,中国人能以什么样的力度与速度向后撤退?所以,这才是最叫升旗费猜详的问题。”升旗的目光从长江航运图逆流上寻,“上海?显然不可能。南京?过早了点儿。武汉?要是沿江而上战事进展如愿,能把中国的血液与活力大部堵死在此处……”

  “那就太理想了!”田仲叫道。

  “是啊。理想。”升旗干巴巴地应道,完全没有田仲语气中的兴奋激情。他的目光还在向上游徘徊,在武汉以上沿江一个个码头重镇停留片刻,陷入沉思。

  “当这一处出现的时候……”

  “胜负子!”升旗高声打断田仲,“就跟围棋一样,要点出现,我当毫不犹豫投下胜负子,一举毁灭壅塞在这针管变窄处的所有中国活力液体。那时,战争虽未终结,胜负却再无悬念。”升旗头也不回,便知道田仲的神情,“别兴奋得太早了,还有另一种可能……”

  “哪一种可能?”田仲忙问。

  “知道针管为何总要设计这么个狭窄处么?为了让充满针管内的液体在活塞的推挤下,以高压高速喷射出去。”升旗道,“战事一开,那些未被截获在针管内的活力液体,万一流泻出去……”

  “会怎么样?”

  “会撤退向我军一时鞭长莫及的中国大后方?这大后方,很可能就是此时踩在你我脚下的这方土地。”升旗摇头道,“那样的话,这盘本应当中盘胜的棋,就会演变为一盘漫长的细棋……”

  “流泻出去,有这可能么?”

  “太有了!不过,到那时,谁有力量实现这种可能?唯有长江上的轮船。外资轮船能在多大程度上帮中国完成撤退?日清公司不论,美国捷江早已全军覆没,沦为民字轮。英国太古、怡和,还有法国的几条船,他们或许会帮中国,但亦有限。升旗真正要预测的,就是这个一统川江、横行长江的中国船王,到时候,对我的国家,对他的国家,会取什么态度?”升旗笑开了,“现在升旗已经敢大胆地对这位船王做预测,只消一句话!”

  “原来老师您十年如一日,研究卢作孚,就为了这桩事?”田仲惊道。

  “我还能为哪桩事?要当教授,我何苦舍近求远?毕业时,帝国大学便劝我留校,为我专设一席教职。”

  “原来这就是老师来中国搞川江航业研究的真正使命。军方想得也真够远的。”

  “军方?”升旗冷笑,“那帮只懂穷兵黩武的老爷们,能想到这上面来?”

  “原来老师为祖国民族,甘做浪人,异国他乡,埋名隐姓,老师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哟……”田仲哽咽道。

  升旗凝神北向的窗外,再不答话。

  “老师又在听卢作孚的汽笛?”田仲问。

  “听枪声。”

  “枪声?”

  “信号枪。”

  “哪来的信号枪?”田仲疑问道。

  “萨拉热窝青年,行刺奥匈帝国皇储……”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全面开打的信号枪。”田仲虽这么应道,同时却上前,要搀扶升旗上床,老师肯定醉了。近前,才见窗前升旗,双眼映着北辰的星光,正执拗地望着天边说:“我听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大东亚主战场全面开打的信号枪!”升旗哽咽道,“田中君,追随升旗,委屈了你。你若投在河边正三少将旅团长帐下,今夜此时,你一定已经潜行到那座桥上。以你的气质与身手,这一枪,或许就该你来打响!那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痛快哇。升旗像你这么大就来到这个国家,数十年浪人生涯,夜夜入梦,都在为日本打响这一枪……”

  田仲看清了,老师北望的眸子里,不是星光,是泪光,怕老师太伤心,他把话岔开:“老师,您刚说的是哪座桥?”

  “马可波罗。”田仲听得升旗喃喃自语,完全进入遐想……

  田仲此时完全相信老师这话绝非酒话梦话,一定有着确实的依据。听得挂钟敲响,他便默默数数,数满十下,顺便看清了钟旁的挂历,要记下这个日子,日后好印证。好在,这日子特别好记:1937年7月7日。“奇!奇!奇!”田仲在心中默念。

  1937年7月7日夜10时,日本华北驻屯军第1联队第3大队由大队长清水节郎以士兵志村菊次郎“失踪”为理由,在距北平十余公里卢沟桥(西方人称作马可波罗桥)向中国驻军挑衅……史称七七事变。

  7月7日,卢作孚返成都,正式辞去四川省建设厅厅长职务并办理移交,由于战事爆发,卢作孚到南京抗战大本营任职后来改任交通部职,欧洲之行也取消。

  在省城,卢作孚见到了七七事变之后离开山东乡村建设基地辗转来到四川的梁漱溟。两个同年生的人头一回见面,卢作孚将蒋介石邀请梁漱溟的请帖交给了他。

  “两年前,蒋介石先生在武汉曾托一位在山东齐鲁大学当校长的朋友给我捎口信,说蒋想约见我。我没有理他。我不能因为他让人传这么一句话,就跑到武汉去见他。”梁漱溟说。

  “这一回呢?”卢作孚笑望着梁漱溟,早听出梁漱溟的态度。

  “这一回不同!”

  在南京中山陵园丛林中的蒋介石临时办公室里,“最高国务会议”的“参议会”正在举行。会议时间总在夜间,因为白天日本飞机要轰炸。

  蒋介石未参加会议,却找梁漱溟个别交谈。除乡村建设、抗战民众教育外,梁漱溟听出,蒋介石委托他的是一桩较实际的任务——赴山东说服韩复榘。因为梁漱溟在山东搞乡村建设,一住七年,与韩相熟。

  “难道他们还想守山东吗?”在山东省城,韩复榘一听梁漱溟来意,直摇头冷笑,提高嗓音叫道:“我认为山东是守不住的,我们打不过日本人!唯一的办法是保存实力,把军队撤到平汉铁路,等待国际上的援助,然后再反抗。别的出路没有,欧美是不会让日本独吞中国的。这些道理蒋介石肚子里比我明白得多,还装什么样子!”

  回来后,梁漱溟原话照转。据梁漱溟所知,当时,在从南京的蒋介石,到类似韩复榘这样的国民党的上层人物中,大家都认为由于经济实力弱,武器装备差,在军事上中国是打不过日本的。其差别在于,有的人深明大义,为守国土,抗敌寇不惜牺牲,有的人则为保存实力,而不敢拼命,不战而退,丧失守土之责。

  南京沦陷,撤退武汉……为抗战全国奔走的梁漱溟越来越感到失望。“国民党方面令人失望了,共产党方面又怎么样呢?我产生了赴延安见毛泽东的念头。在客观上,国共两党已经合作。由于我是国民参政员,首先把这个愿望和要求向蒋介石提出,他同意了。”蒋介石一点头,梁漱溟立即去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接洽,告诉了中共方面。1938年1月5日,梁漱溟由西安往延安去。

  1937年7月7日,“失踪”的志村菊次郎给了东条英机一个理由,百万日军向中国开战。

  ——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红军将士,咸愿在委员长的领导之下,为国效命,与敌周旋,以达保土卫国之目的!

  7月8日,中共中央通电全国同胞。

  这个月,宋庆龄在上海寓所接待周恩来、博古和林伯渠,拥护共产党共同抗日的主张,紧接着发表《中国是不可征服的》一文。

  四十四年前一同降生这个世界的四个人,十八岁时曾不约而同一起推翻中国最后一个皇帝。二十六年过去,1937年7月7日清水节郎的那一声信号枪打响,四人同时开始呼号、奔走,以充足的理由唤醒四万万四千万。如此惊人一致的认同,在四人一生中,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七七事变前十天,蒋介石提笔写下:

  作孚兄,接书欣悉赴俄考察一事,涉苏俄法党关系……兄等取道仍须由欧转俄为妥,且不必多带人,免人注目。

  中正六月二十六日

  这天,卢作孚才读到蒋介石给他的这封信。

  夜已深,黄炎培在上海家中与卢作孚促膝谈心。收音机里传出蒋介石发表的庐山讲话:“我们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准备应战而绝不求战……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去苏俄考察他们的国家现代化建设,是你多年心愿,作孚,你真的准备就这么放弃?”黄炎培问。

  “明天我必须赶赴南京参加起草《抗日战争总动员计划》,这种时候……”有人敲门,突然将卢作孚打断。黄炎培看一下钟,正指着零点:“这种时候,谁还来敲我这门?”

  卢作孚听着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门声,似乎有不祥预感。听得黄炎培开门后,与敲门人低语,卢作孚更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恐怖。

  不速之客是张澍雨,他来到卢作孚身后,手捧一份电报,与黄炎培交换眼色,二人都面有难色。

  卢作孚强自镇定,头也不回:“念!”巨大的恐怖感几乎令他窒息,他只好用强悍的动作与语调来找回自信。

  张澍雨:“重庆民生总公司急电上海分公司,火速报告总经理卢,母亲……”

  卢作孚突然转过身来,瞪着张澍雨。张澍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卢作孚一把夺过电报,看清了。卢作孚几乎站立不稳,张、黄二人赶紧扶住他,让他坐下。

  卢作孚呆呆地盯着电文:“母亲脑溢血。病危。母亲脑溢血……”

  黄炎培拉张澍雨退向一边。张澍雨低语:“总经理这样,我是头一回见到。”黄炎培望着卢作孚,低语:“国难当头,慈母病危,作孚啊,人生最难的事一齐冲你来了!”

  “上海公司已经为总经理订了去重庆的飞机,明天就可赶回去。”

  黄炎培摇头道:“只怕他要你订的是明天去南京的飞机。”

  “为何?母亲病危,这种时候,对一个做儿子的,还有比这更大的事?”

  上一回离开母亲走出家门,是哪一天,卢作孚记不清了。只记得离家前,母亲唠唠叨叨给自己摆了多少闲龙门阵。那天,好像摆到了父亲,摆到父亲当年从肖家场逃来杨柳街来的那段往事。母亲说,“那阵,你爸爸还是个肖家场放牛的小崽儿,那个牛的主人家,是肖家场的大户人家,好多田,好多土,牛儿赶出来有好大一群,他屋头有个小少爷,跟你爸爸差不多岁数,少爷每天有事无事爱打你爸爸,抓到啥子,就用啥子东西打,最后有一天,你爸爸挨打不过,反把那家少爷打了一顿,这才逃了出来……”

  次日,卢作孚按照国民政府通知,赶赴南京参加起草《抗日战争总动员计划》。

  《抗日战争总动员计划》起草处是一间极大的办公室。穿军装、国服、西装、长衫的军人、官员与专家学者繁忙来往。穿灰色民生服的卢作孚也正忙着。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国家的对外战争开始了,民生公司的生命就结束了!”程股东忧心忡忡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电话中人声鼎沸:“卢先生……卢总经理……作孚兄……”

  “程先生,并请转告所有与你持相同观点的同仁——国家的对外战争开始了,民生公司的事业也就开始了。民生公司应当首先动员起来参加战争!”

  这时,南京政府的一个机要员手持急电文件夹早已默默来到《抗日战争总动员计划》起草办公室,站在卢作孚身后。卢作孚刚放下话筒,在黄炎培家中收到母亲病危电报之前的恐怖感再次涌起,这一回来势更凶猛。果然,这份加急电报捧到他面前:“今日下午5时25分,母亲病逝。”

  卢作孚茫然望着台历:1937年7月25日。

  同室起草战争总动员计划的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佛海刚取回一份资料,路经这张办公桌,站下,问:“你怎么啦?”

  卢作孚转过头,张嘴回答,周佛海却听不到卢作孚的话声……

  南京上游的镇江,军训一天后,明贤与同学们回到军营,熄灯号吹响,明贤咬着牙,把沉重得抬不起的一条腿抱上床,正要抱第二条腿,听得紧急集结号吹响。明贤便咬着牙把起先那条腿重新抱下床,紧随众同学之后,挎起行装,冲向军营门口。

  一个军容严整的军官冷冷地望着奔跑的学生,待众人全冲出营房后,上前一步,堵在门口叫道:“站住,明贤!”

  明贤站下,用军人的口吻答:“报告孙长官,军训生明贤没有迟到,要求参加紧急集结!”

  “你是卢作孚的儿子吧?”镇江军训总部长官孙元良说,“你不用去了!”

  “卢作孚的儿子更要身先士卒!”

  “你父亲……”

  “我父亲说过,卢作孚的儿子不好当。我的回答是,我偏要当好卢作孚的儿子!”

  “好儿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明贤这才听出军训总部长官的语气与连日来军训场上严厉、暴烈的语气完全不同,竟充满父亲般的柔情,抚着明贤的肩膀,婆婆妈妈地念叨着……

  明贤痴痴地听着,却又似一句也没听清。数十年后,却又一句也没忘记:“1937年7月25日那一天,我正在镇江参加学校组织的军训。父亲发电报给军训总部负责人孙元良,要我请假早点回家……”

  明贤“嘭”地推开家门,叫一声:“婆婆!”

  本来跪在婆婆灵前的卢作孚站起身,愣愣地来到明贤面前说:“你见不到你婆婆了。”

  7月29日,卢作孚在家主持家祭,捧读祭文,泣不成声。

  各报报道:

  ——卢母昨安葬,仪宜古式不事铺张。

  ——全市为悲哀气氛所笼罩。

  ——卢母昨安葬。列队送葬不下千余人。至北碚市街,各团体迎上,途经各户,馨香礼拜,未经各路,所备香烛,尚未获礼拜为恨。卢母平时为人景仰可知。卢母地下长眠,诸嗣为国效力,将来山河灿烂,民族繁荣兹长,信必含笑九泉也。

  黄炎培唁电:惊悉太夫人弃养,不胜悼怛,惟冀为国节哀。

  刘湘唁电:尚冀勉抑哀思,为国自爱,是所切盼。

  宋子文、杨森唁电……

  守在母亲坟前,卢作孚一动也不想动,不知往后该怎么过,下一步,该向何处去?卢作孚真想结庐而居中,就在这坟边守上三年。眼前尽是母亲的笑脸——油然想起,最后一次分手,母亲摆的那个龙门阵,父亲是为啥离开肖家场搬到杨柳街的,卢作孚心头一震,莫非母亲在这种时候摆这个龙门阵,有啥用意?卢作孚不敢胡乱猜测母亲摆一个闲龙门阵的用意,但自己却拿定了一个主意,明白了自己下一步,该向何方去。

  7月30日,《抗日战争总动员计划》起草办公室,繁忙更胜往日。穿灰色民生服的卢作孚身影,臂上缠了黑纱,默默融入加入起草战争总动员计划的人群。

  8月9日,卢作孚邀请梁漱溟在民生公司朝会讲演其延安之行。梁漱溟先讲中共毛泽东先生论抗战,后讲自己的见解。

  同一天,驻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率士兵斋藤要藏,驾军用汽车强行冲向虹桥中国军用机场。铁丝网内,可见一个常态戒备中国守军士兵,身影越来越大。“加速!”大山勇夫一边催促斋藤要藏,一边拔出枪来,指头扣住扳机,瞄准。

  枪响,大山勇夫一头栽向驾驶室前窗玻璃,玻璃立即破裂成蜘蛛网状。斋藤要藏的车还在前冲,只见铁丝网内,那个中国士兵手里端着的步枪枪管里还冒着青烟,枪口又瞄准了他……

  日本军车同时将中国卫兵撞飞。枪弹穿过车前玻璃,斋藤要藏满脸流血。失控的军车撞向停机坪上中国军用飞机……

  这天黄昏,民生公司民元轮抵达上海。飘扬的国旗在满江飘扬的太阳旗中穿行。船刚到,搬运工人便紧张地卸货,货物是标有古青记的古耕虞老板的畅销美国的猪鬃。

  灯笼大副在一旁正在监督卸货,这些年来,他学了文化,胸袋上像当时文化青年那样佩了支钢笔:“快些,卸完,就装棉纱。这一趟,又能是满载而归。”

  话音未落,上海民生公司经理张澍雨跑来,递给灯笼大副一份加急电报:“不等卸货,火速原船返渝。”

  灯笼大副惊道:“不可能!”

  张澍雨说:“总经理的命令,你看着办吧!”

  民元轮上谁都知道,船行水上,听灯笼大副的。无论行船靠岸,灯笼大副只听一个人的话,那就是卢总经理。

  灯笼大副像接到军令,马上回船,一声汽笛,民元轮原船返回。遵命归遵命,驶出上海港,灯笼大副恋恋不舍地望着堆满码头待装的棉纱,胸中的疑云像江面上晚起的雾气越积越浓……

  一路难行,四天后,船才到南京,灯笼大副上了岸。

  南京莫干路11号,范旭东住宅是一栋一楼一底的小楼,卢作孚借住于此。

  灯笼大副匆匆走进,手拿着那份加急电报。李果果迎上。

  灯笼大副急切地说:“我要面见总经理,这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

  李果果指引灯笼大副望去,客厅,卢作孚正与刘湘等聚会。宽敞的桌面上,无菜,有酒,斟满数杯,无人取饮。

  桌子另一头,卢作孚提笔写下:“川军英雄。”

  一个军人默默读着,说:“川军自古能打仗,国难当头,正英雄辈出之时!”

  一个瘦高戴眼镜的人说:“作孚兄,借笔一用。”他提笔写罢,那个军人默默读着:“出师报捷。”

  李果果向灯笼大副介绍着:“为川军出川抗战,刘湘到南京……”

  卢作孚带头举杯,对刘湘说:“出师,报捷!”

  “出师……报捷。”刘湘捂着腹部悄悄到一边,吐出一口,用手绢抹了,一看,脸色一变。

  灯笼大副有些疑问着说:“刘湘我认得的,戴眼镜那位……”

  李果果接道:“郭沫若!”

  灯笼大副叹道:“大作家啊!”

  李果果介绍着:“这位,田汉。”

  灯笼大副又叹:“大剧作家啊!”

  李果果又介绍道:“刚从这南京西水门监狱放出来——多亏了我们小卢先生奔走。猜猜他怎么游说的?能写出《义勇军进行曲》的大作家,这种时候,他的位置不该在中国人的监狱里。”

  “卢先生办事真干练。可是,这事……”灯笼大副扬起手头那份电报。

  卢作孚看到灯笼大副,走过来便问:“原船返回了?”

  灯笼大副答:“原船返回!猪鬃货没下,前几年四大公司与我民生抢货时,古老板就主动把货给我们,可是这回误了人家的事。上海备好的棉纱没上,本想为公司满载而归,却满载着去货,无功而返。”

  卢作孚笑道:“所以路经南京,忍不住找卢作孚,兴师问罪。”

  灯笼大副一扬电报愤然道:“为什么?”

  卢作孚望着大门外夜空,嗅了一口,问:“闻到了?”

  灯笼大副在卢作孚面前,依旧当年孩子似的也学着一嗅,摇头。

  卢作孚不无怜爱地摸了摸他胸袋里的钢笔,说:“长大了。”

  灯笼大副恋旧地说:“先生教过我,要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

  卢作孚望着夜空,鼻子夸张地嗅了一下:“要是真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就该闻到点什么了。”

  灯笼大副也学样嗅了一下,除了院里的茉莉花香,什么也没闻到。忽然听得墙外闹响,众人静下,听清了,是无线电在半夜时分突然开始广播:“……四天前,驻上海日军中尉驾军强行冲击虹桥机场,被卫兵击毙……今日,日军对上海发动大规模进攻。中国驻军奋起抵抗。”

  灯笼大副长长嗅了一下,隐约闻到了什么。

  广播声传来:“八一三事变后,滞留上海的中国船舶遭到战争威胁,以下商船现困于黄浦江上,如坐水牢……”

  灯笼大副这才说:“卢先生,我闻出来啦。”

  卢作孚问:“闻到什么?”

  灯笼大副答:“硝烟味。您早就料到,中日两国的战争必将全面爆发,长江航运可能随时中断。要不是这份急电,这条船此时也在此黑名单中。”广播继续报着被困的船舶名单……回头看时,郭沫若、田汉、刘湘不知几时也来了院中。

  这天,在范旭东小院,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中,灯笼大副与卢作孚、郭沫若、田汉、刘湘一同听到了八一三事变的消息。

  9月1日,重庆两江交汇处,沙嘴,寂静中,脚步响起。大队人的脚步,渐响而至于震耳,是川军来到雾中泊岸的一条条船影边。

  队伍中多少熟悉的面孔:杨森、刘文辉、还有当年的卢作孚被刘湘聘任为政治教官,讲不平等条约,讲堂前排几个青年军官十余年后已经升任川军将校军官……

  川军为首者刘湘回过头来,向着山城毕恭毕敬行一军礼。所有川军以队列动作向后转,立定,行一军礼。山城特有的江边坡坡坎坎上,站满了送行的国人。

  其中多少熟悉的面孔:顾东盛、何北衡、曲先生、举人、卢作孚、蒙淑仪、明贤、明达、毛弟、卢家姐妹们、卢子英、卢尔勤、卢志林、程股东、李股东、重庆商会爱国商人、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学生、升旗、田仲……

  川军旌旗上写:保卫淞沪保卫首都

  民众横幅上写:川军英雄出师报捷

  卢子英说:“二哥,我也想随军出征。”

  何北衡望着卢子英说:“黄埔四期!以四弟资历、能力,起码当个中将!”

  卢子英说:“我只想身先士卒,找日寇厮杀!”

  卢作孚一听急了,赶紧对何北衡使眼色,转头怜爱地望着四弟道:“中国有多少中将?可北碚只有一个,北碚离不开你。”

  汽笛一长两短,连响三声。卢作孚噤声,他望着船队中当先的民勤轮,望着船头上并立的披着战袍的刘湘、王铭章、饶国华三位川军将领,卢作孚心头一阵沉痛。为驱赶这不祥之感,他对身后文静说:“公司灌制的唱片呢?”

  文静答:“果果说是今天制好!”

  卢作孚叹道:“这种时候,唯有此曲!”

  李果果匆匆从人丛中挤过来,手头拿着一包新灌制的唱片,跑向江边轮船。

  正在川军与站满朝天门坡坡坎坎的民众互行注目礼时,各轮船蓦然放出同一首歌: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长城……

  正是不久前被卢作孚奔走营救出狱的田汉作词的那支电影插曲。

  刘湘乘坐的民勤轮当先驶出。民字号轮船成一浩荡船队,驶出两江浑浊交汇处“太极图”。

  后人或以为这种出征壮行场面,一定有父老乡亲壮怀激烈之送别语与子弟兵仰天长啸之答辞,其实不然。1937年9月1日那天早上,两江交汇处,岸上水上,无一人多话。一个当爹的,在儿子登船前向儿子背上打得四棱上线的铺盖卷里塞进一丈白绫,儿子红了脸说:“爹,儿是去打仗!”爹抽回白绫,向空一抖,儿才见临风展开的白绫上血写八个字:“儿必战死,以此裹尸。”20军军长杨森只在开船后,说过一句话,还是副官马少侠提起:“军长说过,日本人真打到家门口,我川军只怕也不是孬火药!我20军不是吃素的!”杨森沉着脸:“牌桌上说过的话,战场上兑现!”连一向快人快语在川人中颇有名气的88军军长范绍增也一直紧闭了嘴。上船后,他无意中认出自己带兵坐的这船正是当年他范家的船,船出朝天门,回望身后坡坡坎坎上密密麻麻不肯散去的民众,才说了一句:“嗨,卢作孚,多亏你那年子把我这条船小鱼吃大鱼吃下肚去,今天88军才出得川,上得前线。弟兄们,见了鬼子,再不拼命,重庆城两河两岸老百姓一个吐一泡口水也把各位、把我范绍增淹死!”卢作孚只有船阵没入溉澜溪宝塔那一片晨曦后,才低声一叹:“川军自古能打仗,民国以来,总是内战,今日英雄才有用武之地!”船见夔门,当先民勤轮上,陆军第22集团军41军122师中将师长王铭章道:“铭章出川,报国而已。”刘湘腹部剧痛,吐出一口,用手绢抹了,悄悄一看,脸色变了,一声叹出:“出师未捷身先……”他突然意识到此句不祥,赶紧打住。川军21军145师中将师长饶国华问:“军座何出此言?”刘湘赶紧将手绢藏下,笑望左岸白帝城道:“此地有诸葛武侯足迹,此句乃杜甫咏叹蜀相祠堂之名句,刘湘走在武侯与诗圣走过的路上,偶感而已!”趁人不见,他将一块见红的手绢抛下夔峡江中。

  10月2日,刘湘下令出川各军、师、旅长,限十日内到达指定战区,违者军法从事。

  10月16日,国民政府任命刘湘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

  夜深,蒙淑仪还在刺绣,她不时抬眼看书房,绣的正是书房窗纸上卢作孚的影像。她脚下放着替丈夫收拾好的行囊。

  卢作孚走出书房,一身行装。

  蒙淑仪问:“这一回,去哪里?”

  卢作孚答:“首都。”

  蒙淑仪一惊,“去多久?”

  “首都能守多久,就去多久。”卢作孚对妻子轻松一笑:“我会好好回来的。”

  蒙淑仪无语,递上行囊,望着丈夫转身远去的背影,这才开口道:“作孚,每回一看到你对我笑得轻松,我心头就紧!”

  重庆南渝中学,操场上,同学们在排演抗日话剧,抗战爆发后明贤已回到重庆,此时化了戏装的他却坐在一角,紧张地翻看一张新到的报纸,标题是《上海失守日军沿京沪铁路长驱直入进逼南京》。

  明贤在膝上铺开信纸写下:“亲爱的爸爸,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

  父亲走后的日子里,重庆广益中学,明达坐在足球场边,穿着校运动服,埋头写着信。一只足球飞过来,他只一抬脚,踢回场中去。场中,正在进行广益中学传统体育项目足球比赛。

  明达写下:“爸爸,我有一个半月没听见您的消息了,您还在南京么?”

  他身边,一个笔记本上贴着一张张近期剪报,今天新到的一张,标题是《首都危在旦夕》。

  首都危在旦夕。11月4日,南京,国民政府大本营第二部(政略部,掌军政)会议散后,大本营第二部副部长周佛海走在与会者人流中,一出地下室,血红的夕阳晃耀眼睛,片刻恍惚之后,他定下神来,似乎想与人攀谈:“卢副部长!”

  大本营第二部副部长卢作孚站下,应道:“周副部长。”

  “1937年11月4日,阴。散会后,与卢作孚谈外交及政治、社会各种情形。”当晚回家,周佛海照老习惯写下日记,“此人头脑清析(日记原文如此,应为“晰”字),且肯研究,余远不如也。”

  接下来几天,卢作孚的妻子与儿女们读到报纸:——11月10日,上海南市失陷

  ——唇亡齿寒南京暴露在日军炮口之下

  1937年11月19日,南京,大本营。

  原先制定计划的办公室中,废纸在风中打旋。一立冬,风就冷,周佛海裹紧衣服,一抬眼,发现正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的卢作孚,忙叫道:“卢副部长。”

  卢作孚站下应道:“周副部长。”

  周佛海意味深长地望着撤退一空的大本营说:“半月前与卢副部长在此一谈。”

  “是。”

  周佛海接着说:“至今记忆犹新。可是,时至今日,连中国的大本营都撤退了……”

  卢作孚一时不明其意,应道:“是。”

  听人说,1921年夏天,周佛海曾去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实乃中共创始人。周佛海本人在同事面前也从不隐瞒这段往事,饭后闲话还摆起十六年前老龙门阵:“那会开到最后一天,通过党纲,选举陈仲甫……就是陈独秀为委员长,敝人为副委员长,张国焘为组织部长,李达为宣传部长。陈未到上海期内,委员长一职暂由敝人代理。”后来怎么脱离中共,加入国民党,未听细说。五年后,1926年11月1日,国民党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成立,周佛海被任命为秘书长兼政治部主任……半年后,1927年“四一二”,宁汉对立,周怎么又从武汉投到了南京,受蒋委任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政治部主任……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又当选国民党中央委员,且得票最多,号称“状元中委”——一说,是蒋介石的提携……

  以卢作孚的想象力,怎么也无法把面前这位与自己同为国民政府大本营第二部(政略部)副部长的同事与中共创始人合二为一……

  卢作孚默默地望着周佛海。知道他想谈时局,这些天来,同事见面,国人见面,谈的都是时局。卢作孚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周佛海本来就想说话:“卢副部长对后日之中国……”他突然单刀直入,“作何打算?”

  卢作孚率真地说:“对中国,没什么打算。”

  周佛海又问:“卢副部长对后日之中国,没打算?”

  卢作孚道:“只有计划。”

  周佛海来了兴趣,“哦,有何计划?”

  卢作孚振奋地说:“计划多了。”

  “愿闻一二。若非保密范围的话。”

  卢作孚说:“对周副部长,保什么密?南京撤退计划。”

  周佛海多少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卢作孚一看表,说:“金陵兵工厂、中央大学都在计划中。我先走一步,周副部长,回见。”

  周佛海望着卢作孚背影,一叹,虽然卢作孚走远,听不见,他还是说出一句:“卢副部长,回见。”

  卢作孚一脚迈进中央大学,便听得演讲声:“学校所有的人员、书籍资料都要带走……”近前看时,是中大校长罗家伦在讲。多年前,卢作孚便见识了罗家伦的口才与文笔。

  “现在日本在万国和会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今与全国同胞立两个信条: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起来呀!”1919年5月4日在天安门前集会时散发的这份由罗家伦代表北大学生拟定的、人称“当日大会传单”上的话语,在四川省城当川报主笔的卢作孚也曾到手一份,至今还背得。

  可是今天,这位1919年《北京学界全体宣言》起草人、五四游行总指挥,演讲内容却全是细到不能再细的具体细节:“各系科的设备器材都要带走。”

  几个套蓝布袖套的人,闻声而动,其中一个戴眼镜、像图书馆长的老者领头走开。

  “回到大后方,还要接着上课……”一声牛叫,打断了罗家伦的演讲。

  卢作孚望去,中大农学院牲畜喂养区喂着各种动物,其中有珍稀动物,分别挂着铭牌,标明品种、重量等。领叫的是一头黑白相、花色分明的强壮奶牛,见卢作孚望它,它也瞪着卢作孚。它胸前挂着的铭牌上写着:NW1号。

  一头小奶牛拱向母亲的身下,吃奶。它胸前挂着的铭牌上写着:NW2号。

  听演讲的人群哄闹着:“罗校长,猪马牛羊呢?”喂养区的猪马牛羊闻声齐叫。

  人群中,一个少年叫道:“还有我的产蛋鸡!外国买回来的。”

  另一个少女说:“还有我的那对小狗,外国运回来的。”

  二人都是农家子弟模样,并未读书识字。他二人是中央大学农学院动物饲养员石柱儿、莫愁。

  石柱儿又说:“还有刚培育出来的良种奶牛。”

  莫愁补充道:“那头小的长大了,比它妈妈还肯出奶!”

  罗校长正犯难,一眼看见卢作孚,像看到救星似的叫:“卢副部长?”

  卢作孚向罗校长肯定地点头。

  罗校长对人群说:“农学院的几百头动物能带走的带走!”

  石柱儿又问:“校长,人都不好走,肥牛肥羊小鸡小狗怎么才带得走哇?”

  罗校长再次望着卢作孚。卢作孚一愣,见众目睽睽都望着自己,他先硬着头皮点了头。

  这天夜里,下关码头,民主轮上,电焊火花喷射,卢作孚在火花后凝神望着。坐舱中,乘客座椅被切割,撤去。卧舱中,乘客睡床被切割,撤去。腾出的空间,坐舱中,焊接上了一根根竖着的铁杆。卧舱中,原先的卧铺架上,焊接上了一个个铁笼。宝锭拿着机舱用的大扳手干得正欢。

  一声鸡叫,卢作孚站在跳板上,抬眼望去,一江东流水,尽头处,见晨曦。紧接着,一声狗叫。

  莫愁牵着一群小狗从卢作孚身边走过,上了船。石柱儿扛着一个大鸡笼,装满了鸡,从卢作孚身边走过,上了船。饲养员们用不同方式——赶着、扛着、捧着珍稀动物上了跳板,卢作孚从跳板上让开,目送人与动物进了船舱。动物体积大的,进了坐舱。体积小的,进了卧舱。或拴在铁杆上,或送进铁笼中……

  罗校长来到卢作孚身后,对卢作孚满意地点头道:“你的民主轮,这回成了名副其实的诺亚方舟。我刚给重庆学界的朋友写了信,我说,我与朋友卢作孚,现在不敢说把首都的所有文化精英都送回后方了,便至少可以保证,中央大学能送回的优良物种都装上了民主轮!”

  民主轮向上游驶去。

  岸上,还剩下体积太大的奶牛和一条船实在没装下的动物。卢作孚看到牛胸前铭牌便问:“NW?”

  罗家伦解释道:“英文缩写——新品种奶牛。”

  石柱儿与莫愁可怜巴巴望着罗校长与卢作孚。

  罗校长一狠心,说:“实在带不走的,放弃!”

  莫愁忙问:“什么叫——放弃?”

  石柱儿说:“鬼子打到哪儿,都是鸡犬不留。”

  罗校长又说:“放弃,就是请各位饲养员们自行处理。”

  莫愁执著地问:“什么叫——自行处理?”

  罗校长说:“或吃、或卖、或送给你们乡下家里的人喂养。只有一条原则——大到牛马,小到鸡犬,一个也不能留给日本人。”

  卢作孚冷峻地点头道:“日本人鸡犬不留,中国人也鸡犬不留!”

  一对少男少女突然瞪大眼睛,充满戒备,本能地上前护在小牛跟前……

  “早在1937年中央大学由南京西迁重庆时,他(卢作孚)就曾无偿提供长江航位,为中大免费运输全部西迁物资……一部分品种比较精贵的动物和其他人员物资一道,从南京乘民生公司的船撤回重庆……”2009年,一群年已九十的老人回忆道。他们是抗日战争时期南京中央大学在校生:苏笺寿(中大三二级),邹福康(中大三一级),赵永年(中大三二级),贾遵庚(中大三一级)……

  这几天,报上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更让人心紧:——11月20日,林森启节,乘永绥轮……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大本营由南京迁往武汉。

  ——兵临城下,南京城难民如潮……

  到了1937年12月9日这一天,南京城门大开,涌出的难民潮中,有一对少男少女,赶着本地人少见的外国牛,其中一头最大的奶牛背上,还骑着两只竹笼,笼中呱呱咯咯叫个不休的,是几只美国鸡和北京鸭……

  四天后,南京失陷,30万人被屠杀。中央大学校门被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日本兵,用鲜血涂抹一句日语:“鸡犬不留。”

  1938年1月7日,蒙淑仪在北碚家中读到一份报纸,“国民党中央执监两委,通告各级党部,本月六日起在重庆开始办公。”蒙淑仪目光向这则消息下方一滑,泪水顿时落在报纸上:“卢作孚昨抵汉口,就任交通部常务次长。”

  事后蒙淑仪才知道,大本营撤出一个礼拜,丈夫才撤。刚撤出,南京就失陷了。

  1月10日,国民政府决定在汉口成立军事委员会水陆运输管理委员会,卢作孚任主任委员,负责指挥战时水陆运输。为提高处理民生公司事务的效率,卢作孚同时在汉口设立民生公司总经理室。

  汉口民生分公司二楼,卢作孚正口授电报:“……决以‘主’、‘康’、‘苏’、‘熙’、‘福’、‘治’、‘安’、‘意’、‘勤’八轮行宜万,每次有920吨以上之载量。保证,1938年1月运出4800余吨,2月将余数全部运出武汉……”

  他身后,李果果正埋头熟练地记录电文,听得流畅的口授声卡住了。他抬起头来,发现小卢先生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面部表情相当痛苦。

  “小卢先生,你怎么啦?”

  卢作孚大张的嘴唇哆嗦着,伸手向李果果记下的电文,食指指甲用力在刚记下的“勤”字上划杠。

  李果果揣摩卢作孚的意思,“小卢先生的意思是——把勤字轮划去?”

  卢作孚用劲点头。

  李果果说:“这样总载量就降至780吨,2月内怕完不成合同。”

  卢作孚突然恢复了声音,低吼:“把勤字轮给我留下!”见把李果果吓住了,卢作孚缓和过来说:“我要用。”

  “小卢先生,你要用民勤轮?”果果问。

  “我的一个朋友要用……百日之前,他用过一趟。这一回,就跑一趟水,最后一趟水。”卢作孚听着窗外江水声,望着夜色中的江面,似乎已与这朋友搭上话,“我就再为你跑最后一趟水……”

  “哦。”李果果喉咙卡了一声,明白过来了。

  那天,在朝天门,拿自己的船,把小三峡大三峡的壮丁们送往下江,送往沿海,送到上海、南京战区起,卢作孚心里就一直放不下,他更是牵挂着川军的主帅,自己结识了十年的老友刘湘。刘湘率军出征后的动向,点点滴滴、片片断断,他都在意:1937年10月26日,刘湘被任命为第7战区司令长官,陈诚为副司令长官,负责护卫南京。刘湘胃溃疡发作,坚持指挥川军抗击日军。

  11月下旬,南京失陷后,刘湘迁往武汉,继续指挥。

  1938年1月20日晚,汉口万国医院,刘湘从病榻上强撑起,对围在床边的川军诸将领口述遗嘱:“余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躬赴前敌,为民族争生存,为四川争光荣,以尽军人之天职。不意宿病复发,未尽所愿……今后惟希我全国军民……”刘湘捂着腹部吐血,挣扎着对围上来的诸将领说:“继续抗战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意,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以求达中华民族立自由之中。”当晚8时,刘湘吐血半盂,病逝于汉口万国医院。

  1月23日,刘湘大敛仪式在汉口举行。蒋介石、汪精卫、于右任、孔祥熙……卢作孚自己也赶了去。

  刘湘治丧委员会主任何应钦,委员由白崇禧、卢作孚……八人组成。

  清理刘湘遗物时,大家发现他亲笔录下的两句古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卢作孚读时,泪流满面,心头一震——十年前,甫澄就爱写这两句诗,莫非……

  1月26日,雾气萦绕的江面,民勤轮驶离汉口,船头飘着两杆冲天的巨幅白幡。甲板上站满荷枪实弹神情肃穆的士兵,护卫着刘湘灵柩。1月30日抵宜昌,宜昌军政长官及各界代表数百人在船码头公祭送灵。

  2月4日清晨,重庆朝天门,坡坡坎坎站满了人,完全是去年9月1日送川军出征的规模。只是氛围迥异,去年是雾茫茫重庆,今日残阳如血。去年所有民字轮集结起航,今日只有“民勤”一条船开了回来。

  船渐近,众人能看清船头巨幅白幡上书挽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落款是:“郭沫若敬挽”。

  刘湘,字甫澄,四川大邑人。陆军第7战区司令长官兼第23集团军二级上将总司令。鏖战于泗安、广德战场上。淞沪战役失败后,奉令守卫南京。反攻芜湖战役开始不久,1938年1月23日因病于汉口殉国。国民政府予以国葬,追赠一级上将。年四十八。葬于今成都诸葛武侯祠相邻之南郊公园。

  与刘湘同舟出川的两位中将师长王铭章、饶国华在同样的岁月里与刘湘相同归宿:饶国华,四川资阳人。11月23日奉令于浙江长兴阻敌。绝命书曰:“决与城共存亡,上报国家培养之恩与各级长官爱护之意。”阵陷,焚广德机场,自戕殉国。国民政府追赠陆军上将。年四十三。1937年12月,饶将军灵柩由“民俭”轮送归重庆国葬。

  王铭章,四川新都人。奉令于滕县阻敌。“决以死拼,以报国家”。巷战中腹部中弹,举枪自戕殉国。葬四川新都。国民政府追赠陆军上将。年四十五。与卢作孚同龄。1938年5月19日,王将军灵柩由“民俭”轮送归重庆国葬。

  出川后,川军将士面对暴日,无一孬种。杨森率川军20军抗战建功,授上将……

  “自1931年至1945年,中国与日本展开22次大型会战……21名上将、72名中将、167名少将喋血殒身,往复冲杀肉搏成仁者82人,身陷绝境自戕蹈死者25人,身陷囹圄视死如归者14人。”——60年后,重庆陪都文化研究中心抗日战争史学者王康冷峻地写下。

· 推荐:中国名人传记 红色经典 世界名人传记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