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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中篇(1926年—1935年) 第十二章 论霸

第十二章 论霸

  还说卢作孚,胸中虽一腔霸气,于权柄官位却等闲视之。十九岁时,夔关监督送到名下,不为所动。三十出头,航管处长任期半年,将吉野羞辱一场便挂印而去。足见他之所霸,非官非帝。但这绝不妨碍他要做这一个国家这一条大江、这一个行业的霸主。“原来霸主不一定是帝王。”田仲长了见识。

  远在重庆水巷子的升旗几乎与宜昌民生公司货仓大门前的英国大班、美国捷江公司经理、吉野船长同时,便从布在宜昌的眼线那里获悉了“空仓”的消息。之后,升旗教授非但全无忧色,反倒举杯祝贺自己的助教:“这一回,是田中君事先料定了事情的结局!”

  “谢谢老师多年栽培!”助教也喜形于色,“学生现在完全明白老师为何八年如一日在卢作孚其人其性上下工夫研究,掌握了这位对手的性格,当真到了关键时刻,便可以八九不离十地分析预测出其落子的方向及其后续的手段。”

  “哦?”这话本该教授自己来说的,却被助教说了去,教授决定敲打一下他,“那我要请你帮我预测下一个结局。”

  “请!”助教还没听出教授话中隐含的责备。

  “此次大打关预定时间多长?”

  “自1934年5月15日零点起,为期六个月!”

  “我要请田中君预测的是,到1934年11月15日零点,卢作孚会与英美日四大公司的头脑们延续这一次的大打关么?”

  “肯定会!”田仲充满自信。

  “何以见得?”

  “因为大打关对大家都有利。而卢作孚正是一个不折不扣地以谋取最大利润为人生最高目标的本来意义上的商人。”田仲道,“所以学生断定卢作孚会毫不犹豫地延续此次大打关!”

  “对大家都有利?你说的大家,是哪几家?”

  “当然是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和日清等四大家。”

  “对大家都有利,这话我倒是听卢作孚对他的国人、他在这条江上的华资轮船公司同胞们说过无数回,可就是还没听他跟日清、太古、怡和、捷江四大家说过一回!”

  助教这才听出教授语气严重,嘀咕道:“根据老师您讲过的规律——人的本来的性格,他的思维定式,行为定式,真像棋盘上的定式一样,往往会在自觉不自觉、有意无意中主宰其言行——学生才作此判断的。”

  “你遵循我讲的规律来判断,这不会错。你错在还远远没抓住卢作孚这个人的性格中最本质的特征,就冒失地作此判断。若是以你今日的这一判断,送回你我的国家的决策人那里,他们在据此作出半年后对中国的决策,作出几年后对中国更重大的决策,那样的话,你田中君、连带着我升旗太郎,便是再有十个肚腹,也不够切了来向天皇谢罪的!”

  “他性格中最本质的特征是什么呢?”

  “这下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正确地提出问题比正确地回答问题更关键!”升旗看定田仲,“我这就告诉你——霸气!”

  “霸气?”田仲一愣,“从卢作孚身上,何以见得霸气二字?”

  “我先问你,你在川江上行走多年,可曾见过哪一个中国人有他这么能忍的?”

  “他是第一人。”田仲想想,说。

  “再问你,可曾见过哪一个中国人有他这么敢断的?”

  “敢断?老师刚说到霸气,怎么又说到敢断上来了?”

  “你先说,他卢作孚敢断不敢断?”

  “还行吧。”

  “岂止还行。是我升旗在中国实业界所见的第一人!你想想,1926年,他手头只有三千块,却拔腿就走,去上海订船去了!换了你,敢作此决断么?三千块,这船多半订不回来,怎么回来见家乡父老公司股东。可是他敢。1927年,小河枯水堵船,他却加劲募股要订第二条船!1929年,川省战乱一片,他不过出任其中一个军长委任的航管处长,手头几个从未上阵的学生兵,他却硬要武装登轮检查吉野的船!万流轮打捞权,无一人敢问,他偏偏敢决断买下。远的休提,就说此次大打关,我还以为他一定陷入长考,可是他说打就打,立马在协议上签下卢作孚三字。这一桩桩一件件,设身处地为他卢作孚想想,都冒了极大风险。万一第二条订了来又被枯水堵死,万一吉野撒野与他卢作孚的兵发生火拼,而他背后的刘湘军长又支撑不住,万一引起商战导致日中两国本来就敏感的邦交恶化,万一买下万流轮又捞不起来……我说万一,是习惯口语,其实,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桩哪一件上,卢作孚失败的可能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倒是成功的可能,不过万一。可是,他偏偏敢作此决断!”

  “不是讲霸气么,怎么老师一篙竿撑出这么远,又讲到忍和断。”

  “能忍敢断,才见霸气。简直说吧,舍却忍与断,这天下便无霸主。”

  “反正都是老师随口发明吧!”田仲心口皆不服。

  “觐见过天皇么?”升旗冷笑一声,忽然改了话题。

  “田中见过的最大的官儿是陆军大臣。”

  “升旗八代以上老祖宗,见过德川家康公。出国前,升旗觐见过天皇。那一天,陆军大臣觐见在先,天皇接过他一本奏章,命手下交给他一卷圣旨。陆军大臣便诺诺退下。升旗觐见,向天皇一席谈!老祖宗觐见德川公时,德川公正与人争霸。老祖宗与德川公一席谈,只谈两字,曰忍曰断。忍者,时机未到,忍人所不能忍。断者,时机一到,断人所不敢断。升旗觐见天皇时,只谈两字,曰忍曰断!此二字,岂是升旗信口所能发明?”升旗道,“田中君都学过些什么学问?”

  “帝国大学,学过经济学、政治学、经济政治学。江田岛军校,学过军事学、情报学、经济情报学……”

  “可知这个国家自古于四书五经之外,有一门秘而不宣的学问?”

  “闻所未闻。”

  “一门无论当初在中国,还是后来在日本,对平民都是秘而不宣的学问。前清康熙,训示他家老四,也就是后来的雍正——事成,让黎民欢喜去。你几时见过我事前与黎民谋事的?”升旗正色曰,“帝王学从不说与黎民百姓。但唯有帝王学,才是统治百姓、维系这个国家二十四史历朝历代沿袭至今而不亡的真正意义上的传统文化。”

  “可怕!”

  “一国之主,不知帝王学,那才真叫可怕。我且问你,吕不韦、李斯、张良、韩信、房玄龄、魏征……论武备征战、文治韬略,哪一个不在嬴政、刘邦、李世民之上,可是最后称王称霸的为何恰恰是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

  “老师不是要说卢作孚的忍与断么?”

  “这就说到。吕不韦行天下之大不韪时,嬴政能忍。后人只知他是天下第一个皇帝,天下几人知道始皇帝之帝业始于他天生性格中的天下第一忍。鳌拜弄权,玄烨能忍。项羽称雄,刘邦能忍。太子得宠,李世民能忍。若无这一个忍字垫底,哪来日后的一朝得逞诛鳌、十面埋伏杀羽与玄武门之变登基做那唐太宗?”

  “老师说这些,中国历史我不熟。”

  “这就捡你熟的说。当一代霸主织田信长命德川公逼其子切腹时,三河武士皆曰奇耻大辱、绝不奉命时,德川公如何应对的?”

  “他便命其子切腹。”

  “继织田信长之后,又一代霸主丰臣秀吉召德川公进京觐见时,三河武士皆曰此一去不啻羊送虎口,德川公如何应对的?”

  “德川公只身进京。”

  “光说德川公,显得我升旗对与我家族有渊源的主公有偏执之爱似的。就说德川公前面的丰臣秀吉。你知道他有个著名的外号吧?”

  “猴子。”

  “谁给他取的?”

  “织田信长。”

  “他的主公织田信长叫他猴子,他索性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作猴舞。一直熬到将信长的霸主称号取而代之!这是何等的忍者?记下了,岂止霸主,还是我日本间谍的鼻祖。”

  “丰臣秀吉与德川公性格中这一个忍字,与始皇帝、汉高祖、唐太宗、康熙帝比如何?”

  “一脉相承。”

  “好一个一脉相承!忍——这便是无论中国还是日本,任何一个开国皇帝的基本性格!”

  “正是这一个忍字,做了日后百年霸业的根基。”

  “是也!却又只对了一半。”升旗望着刚见开窍的学生,“更要紧的另一半,在那一个断字!”

  升旗推窗见大江,远望:“中国古代高人能望气,夜观天象,能观哪一方出‘帝星’,登高四望,能望见哪一方有‘霸气’、‘王气’,出‘霸主’、‘王者’。后来日本也有人学了去。这学问高深莫测、不可言说,我且选可说的向你说说。所谓望气,最要紧的,便是望此人身上可有能断之气?你且说说,中国古代哪一位人物最有霸气?”

  “楚霸王!”田仲脱口而出。

  “猜你会说他。岂止是你,中国百姓无不以为自古以来最有霸气的是楚霸王项羽,其实楚霸王恰恰是霸王群中优柔寡断之最!鸿门宴上,刘邦的头颅送到他剑下,他断了么?范增以目示意再三劝断,霸王顾左右而言他故作不见。当断不断,反生其乱,最后兵围垓下,他连一个虞姬都断不了。戏里唱的倒是霸王别姬?史实呢,太史公写得何其信实!分明是虞姬拔剑自刎这才别了霸王。虞姬一个女流之辈先自了断,他霸王还是断不了,走不远。‘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都是后来女流之辈笔下才写得出的咏史绝句。还什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呢?遥想项羽当年,若真的过了江东,见了父老乡亲,重组子弟兵,以力拔山兮气盖世之霸气,卷土重来,江山未必改姓刘!惜乎霸王空有拔山之力却无盖世之气,所谓盖世之气是什么?就是关键时刻当机立断之霸气。他在鸿门宴上放跑的刘邦,乍看市井无赖一个,他啊,才是真正的敢断者。当机之时,老父发妻,他敢说断就断。你霸王要以杀亲来威胁我么?他笑嘻嘻答曰,‘请分我一杯羹!’楚霸王能么?讥刘邦为市井无赖,是迂腐秀才的史论。岂能用凡夫俗子的伦理,来研讨帝王的学问?试问一句:若无向日刘邦之市井无赖,哪来后来刘家东西两汉数百年霸业?黎民百姓哪得文景之治六十年的休养生息,中国今日哪得汉武帝打下的这大块版图?唐太宗、清康熙,自织田信长起,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我日本几代霸主,他们身上,一脉相承之敢断之霸气,更不消我升旗唆。我说的是开国君主,不是世袭皇帝。后者不值一提。一个个当忍不能忍,当机不敢断,将祖宗身上的那一股霸气抛到了爪哇国里。自己的国家,当然只好拱手送给下一代霸主,他们只配做末代皇帝。要我为你一一数来么?秦二世,汉灵帝,唐僖宗,清宣统……这样的幕府将军在我日本又岂少了?”

  “原来敢断才见霸气。”

  “这话又只对了一半。我刚费那么多口舌为你说的是两个字。真正霸气,缺一不可!试想光是能忍,谁还能忍过卢作孚的老父亲卢麻布?光说敢断,谁还能断过楚霸王,一句话不对,便将人一刀两断!集卢麻布之能忍与楚霸王之敢断于一身,才是真资格霸气。话说到此,帝王学也请打住,升旗今夜只是借古喻今,还说眼前,田中君,听罢升旗这番话,你再放眼千里川江万里长江,学着望一望霸气王气,可曾见过一人,在这上面,堪与卢作孚君匹敌?”

  田仲当真向窗外苍茫大江极目望去,使劲摇头:“学生只知他能忍难言之忍。”

  “却不知他当断敢断!”

  “只知他足智多谋。”

  “却不知他多谋善断!”

  “只知他决立即行。”

  “却不知他决立即行之上,先必有个当机立断!”

  “学生不知……”

  “你若知道,你便不是田中尾尻而是升旗太郎了!”升旗仰天大笑,笑得来田仲毛骨悚然,升旗却戛然而止,悠悠一句问,“知道卢作孚其人本性,田中君还坚持自己的预测——六个月后,卢作孚肯定会与英美日四大公司的头脑们延续这一次的大打关么?”

  “我不坚持了。”

  “我升旗的预测是,1934年11月15日零点一到,卢作孚肯定会断然中止大打关!”

  田仲望一眼自信的升旗,心头暗道:“到那一夜零点,万一老师料错了,我看您怎么下台?”

  五个多月过去,万里长江上,居然一直维持了“和平”局面,中国民生与列强四大公司相安无事,未见史料记载任何一方在约期六个月的“大打关”期间有一件违规事情发生。

  到了1934年10月21日这天夜里,四川善后督办、前“四川剿匪总司令”刘湘与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不得不同时面对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这事被刘湘与卢作孚不约而同地认为是当今川省、当今中国的第一要紧之事。这一个人,也被包括刘湘与卢作孚在内的大多数川人与国人理解为当时中国第一权重之人。

  这天白天,卢作孚是在民生机器厂度过的,大打关期间,他更能腾出手来亲自抓民生公司的一些要事。船坞间一只巨轮上,李人与张干霆就着图纸,指挥工人改造。卢作孚指着图纸,要求将船体再大大地延伸增长。他准确地在轮船图纸不同部位写下改造的相关数据,在船厂的重锤敲击声中,大声冲李人、张干霆喊道:“船身增长到220英尺,载重增多150吨,马力达到3500匹,航速达到每小时13海里!”

  李人与张干霆乍听愕然,继而认可,点头,修改图纸。

  黄昏时分,卢作孚才离开。走出多远,还忍不住回头,望那巨轮。只见船头,有人在吊篮中,用油漆抹去“万流”轮名,写上新的名字。名字是卢作孚下决心买下这艘船的打捞权那天便取好的,照旧是“民”字辈的,那一个“民”字,已经写上了船头。

  “爸爸,再讲一个故事。”回到家中,全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卢作孚被小妹与毛弟缠上了。

  “好。再讲一个。从前有一个人,去世了,他的三个朋友去给他送葬,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哀悼,甲往棺材里放了二十块钱,乙也放了三十块钱,丙说你们太吝啬了,于是他开了一张一百元的支票,放进棺材,然后把另外两个人送的五十元拿出来,算是他送了五十元。”卢作孚一顿,“小妹,毛弟,这三个朋友,谁最老实最大方?”

  毛弟抢答:“最后一个!”

  别的孩子也说:“丙。”

  卢作孚停了停,说:“就这个丙,其实他才是最吝啬、最奸猾的一个!”

  小妹与毛弟不约而同地问:“为什么?”

  卢作孚:“因为支票装进棺材埋进土里再也不能兑现,他不但没有花一文钱,反而拿走了另外两个朋友送的五十块钱。”

  “啊?……真是的。”毛弟望着爸爸,记下了这个故事,几十年后,他还记得,说:“爸爸通过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人要实在,待朋友要真诚,不能像这个丙一样欺骗朋友,占别人的便宜。”

  蒙淑仪旁听,依次问卢作孚与儿女们:“还吃不?”

  儿女们都摇头。

  蒙淑仪对卢作孚说:“往后啊,开饭的时候,你呢,就讲故事,我们家孩子,光是爸爸的故事就能喂饱。”

  蒙淑仪收拾碗筷。晚春起身,本能地把自己的那把椅子推到饭桌底下,卢作孚刚离开饭桌,看见了,就马上当着儿女们的面鼓励说:“这是好习惯。”

  晚春高兴地冲爸爸一笑。卢作孚看到她脸上擦有胭脂口红,皱眉。

  晚春说:“学校里同学都朝脸上抹了的。”

  卢作孚上前,抚着女儿的肩膀,递上自己的手帕,悄悄地对女儿说:“把脸洗干净。”

  晚春听话地点点头,接过手帕,就擦脸,把小脸擦得红了一大片。

  小女儿吃完饭,也把椅子朝饭桌底下一推,跟了过来。

  卢作孚疼爱地望着小女儿的脸,再望着大女儿的脸一笑,领着大女儿来到洗脸架前。

  大女儿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也笑了。

  大女儿双手捧着盆中清水,把脸一下一下洗干净。

  卢作孚已经拧好毛巾递上,大女儿接过,擦干净脸。

  镜子中,一个一脸纯真的小女孩。几十年后,女儿还记得这事,说:“在我们心目中,爸爸很有权威性。我七八岁大的时候,一个年纪比我大的女同学擦脂抹粉,我也学她。爸爸见了没有训我,只说了一句:‘把脸洗干净。’我从今以后就再也不那样做了。”

  正是这天夜里,刘湘在府中读到一纸电文,颇有些感慨——今年8月,为六路围剿川北红军惨败事,我不得不辞去四川“剿匪”总司令一职,如今,蒋介石又叫我去南京,面商追剿跨省长途转移的红军一事,得失之间,很不好权衡。

  刘湘把这想法告诉何北衡,何北衡说:“甫澄兄的意思是?”

  刘湘说:“明日通电复职。”

  何北衡点头:“南京方面呢?”

  刘湘说:“三思之后,此行不得不行!老蒋亲自召见哇!”

  他一扬手头的电报,“还请北衡兄先行一步,与南京方面政要张群、宋子文、陈立夫、张学良等,先面商一下。”

  何北衡说:“好。”

  刘湘说:“四川改组在即,我还希望北衡兄为我招揽一人。”

  何北衡问:“卢?”

  刘湘点头:“川局眼看一统,他那一统川江的雄心也即将完成,我与他也堪称殊途同归,现在这个时代,我这一统四川的领袖,要借重他这个一统川江的领袖!”

  卢作孚心底一直有一个愿望。他最盼望现代的领袖与国人能提出当前的问题,而且能提出问题的根本。东北诚然是尚未解决的问题,而不是仅对东北可以解决的。过去的内乱诚然是已经解决的问题,而不是仅对反抗者可以解决的。武力对内不是消灭反抗的可靠方法。内忧外患是中国的两大问题,却只需一个根本的方法去解决它,这一方法就是将整个中国现代化。统一四川,统一中国,在积极方面集中一切人的兴趣于地方的开发,秩序的建设;在消极方面裁减了军队,消灭了战争。这应是今天最高领袖所提倡各将领所赞成的。促使全国统一于一个公共信仰四个现代化的运动之下,这是最可靠的统一全国的方法。

  就在刘湘将想法告诉何北衡的同一天夜里,卢作孚在家中书案前,提一管毛笔,把这想法原原本本写了下来。写毕,他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他取过民生公司信封,想了想,在收信人地址栏写下“南京”,正写着,蒙淑仪端着一杯水走来,见丈夫写得专注,便默默地立在他身后。她看到,卢作孚在信封收信人姓名红框中写下“蒋”字。

  蒙淑仪轻轻地将水放在卢作孚桌前,取过卢作孚写好的信,中规中矩地细心折好。卢作孚刚好写完信封,身子稍让开些,蒙淑仪取过信封,将这信放了进去。

  夫妻间很默契,显然这种合作不止一次。

  是夜,卢作孚写成《从四个现代化运动做到中国的统一》一文,发表于当年的《大公报》,后收入上海生活书店1935年3月出版的卢作孚专著《中国的建设问题与人的训练》。卢作孚写成后,将此文寄赠当时的国民政府最高领袖蒋介石。他心头明白,在中国,要做成四个现代化这样的大运动,离不开大权在握的第一人。

  作孚先生大鉴……两接手书,并承惠赠大著《中国的建设问题与人的训练》及民生公司《轮船上新生活运动办法》两种,浏览之余,弥觉执事思虑周洽,所行办法皆井井有条,至为佩慰。其《轮船上新生活运动》一种,尤得新运精神,并已饬抄达交通部,转饬招商局及其他商轮公司,一体切实仿办,以利推行矣。专此奉复。

  即候

  台安!

  蒋中正

  这是民生公司总经理与国民政府最高领袖第一回作文字交流。尽管在就国事问题直言己见向蒋介石进谏前,卢作孚便对各种可能的结果作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蒋介石这封回信送到案头,卢作孚依旧陷入困惑之中。

  蒙淑仪端木盘进了书房,木盘中放着一碟夜宵,念叨一声:“也不怕坏了眼睛。”

  她开了灯。见丈夫看完信,蒙淑仪默默地接过信,依原来的折痕,中规中矩地放回信封,替他存入一旁档案柜中“同人、友人来往信电”抽屉。

  卢作孚陷入沉思,似自语,又似与蒙淑仪商讨:“我最想向蒋先生表达的意见是——在整个中国,开展四个现代化运动。”

  “你给他写信时,我见你写过这话。”

  “怎么蒋先生回信对我这意见究竟可行不可行,若可行当如何实行,却只字不提?”丈夫从妻子手头取回那封信,读出:“‘承惠赠大著……至为佩慰。’——光是钦佩,光是欣慰,起什么作用?我要的又不是这个,我是恳请中国的最高领袖立即实行全国的四个现代化运动!可是蒋先生,他说得更多的是《轮船上新生活运动办法》!”

  蒙淑仪说:“是你自己同时把两篇文章都写在信里寄给他的。”

  卢作孚指蒋介石信上“建设”字行:“夫人啊,一说到这两个字,我就急。我怕我一急,说话就过激。我去信说的‘最高领袖’,他一读就明,当然是指他。我怕过激会伤了蒋先生面子。接下来的事不便周旋,不利推行。这才把《轮船上新生活运动办法》一文附上,为的不就是缓冲一下?”

  “像轮船靠囤船,当中垫一个旧轮胎?”

  “夫人以船作比,再恰当不过!”

  蒙淑仪嗔道:“陪了他十八年,哪天不听他说船!”

  与夫人闲话两句后,卢作孚又变得急切,指着信上写的“《中国的建设问题与人的训练》”字行:“可是,蒋先生他却不大看重我靠上去的这四条‘现代化’的‘轮船’,他更看重的似乎是我的‘轮船上新生活运动’,蒋公还具体到亲笔批示交通部。”

  卢作孚读出蒋信上文字:“转饬招商局及其他商轮公司,一体切实仿办,以利推行矣。”

  卢作孚从民生公司文件夹中抽出一份文件,是《国民政府交通部第2210号训令》。

  “你看,最高领袖指令一下,交部雷厉风行。”

  训令上可见:“四川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呈递的航轮新生活运动办法井井有条,深得新生活运动的精神,希各地商轮公司遵照办理云云。”训令后附有卢作孚的《船上新生活运动》。

  “国民政府办事效率既然如此之高,何不赶在日本国动手之前把中国四个现代化运动开展起来?蒋先生心底,到底怎么想的?真猜他不出来!”

  蒙淑仪不失少女的天真,看着信:“百把个字,蒋先生字也写得端端正正明明白白,他的意思,怎么就猜不出来?”

  卢作孚:“要不怎么说,君心难猜?这才叫,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是,列强比赛着搞现代化,又急又快!日本人大兵破境,容不得国人,等不得我这个办实事的国人慢慢猜详哇!”

  他一急,放了高声。

  蒙淑仪“嘘”他一声,指着隔壁卧室,可见,孩子们早睡了。

  卢作孚一见吵了儿女,孩子似的用手捂了嘴。望着孩子的睡相,卢作孚有了笑意,说:“老大过几年要考大学了。”

  蒙淑仪也与卢作孚依偎着,望去:“老二该上中学了。”

  “几个儿女的书,该当一学年一学年的读。可是,中国的四个现代化,等不得哇!”

  “你这急性子!你那信也写得够过激的。”

  “过激?他不该‘剿匪’,这事我还没说呢!我只说了最高领袖不该一心只想消灭一切反抗的力量。”

  “你可当心点。也就是你,他才……”

  “我又不是为我!有啥可当心的?”

  “看你又急!”

  “我不急!日本人逼得太急!他那边还在‘剿匪’!从川北剿到陕北,刘湘说起这事都苦笑。日本人大兵压境咄咄逼人,真把我逼急了,我非把对付日本人比‘剿匪’更要紧这话,给蒋先生直接写上去。”卢作孚一抬手,重新提起搁在山形笔架上的那管笔。

  “嘘!”这一回是妻子急了,捂住丈夫的嘴,取过丈夫手头的笔,轻轻在笔缸的清水中一涮,悬向笔架,柔声道,“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活要干呢。”

  “零点都过了,照西方人的规矩,11月13号这天已经过了!”卢作孚瞥一眼书桌上的办公台历,翻到下一页,是1934年11月14号。

  这一夜,升旗按照到了这个国家后,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只要无事,子夜必睡——因为这是中国养生学中认定的一日之中吐故纳新最佳时辰——而且头一靠上枕头,鼻孔里便心安理得地发出香甜的鼾声。

  这一夜,助教却辗转反侧睡不着——已是1934年11月14号零点,再过24小时,就能印证半年前教授的预言是对是错。助教对此很有兴趣。他心头很矛盾,既巴望教授猜对,又巴望教授猜错,连他自己都掂量不出哪一种巴望占上风,好像是,一半对一半……

  第二天,上班时间,卢作孚准时进了民生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第一件事,是翻阅财务送来的近期公司船舶货运利润报表。然后他取出近六个月来的货运报表,倒着看上去,一直看到5月15日零点后那一个月。看完,不必动笔,他心头早已算出个总数,他轻轻舒一口气。

  李果果轻敲一下门后,进了办公室,说:“小卢先生,有人求见。”

  “汤怀之?”卢作孚看罢货运报表,又取过客运利润报表,正埋头表中,逐月逐月心算……

  “小卢先生神了。”李果果正想问卢作孚怎么猜到求见之人是汤怀之,听得总经理从报表堆中发一句话,“就说我到民生机器厂催万流轮改造进度去了。”

  李果果刚出门,又被叫回,卢作孚道:“从今日起,凡来自四大公司方面求见的人,一律替我找一借口,婉谢了他。要是太古的人再来,还说万流轮!”

  “好嘞!”李果果晃着大脑袋笑呵呵地去了,他巴不得能戳到英国佬的痛处。

  这一天白天,英国大班派了三起人求见卢作孚。入夜,直到零点,日清与捷江的人也多次求见。

  “他怎么算到的,这一天英美日列强四大公司总会有人来求见?”李果果在民生公司底层秘书办公室中与文静对坐,用手指戳着楼上总经理办公室天花板方向,说,“小卢先生神了!”

  “老师神了!”1934年11月15号零点挨过,不见任何动静,回到水巷子,田仲用同样的话赞叹升旗,“大打关果然在原定终止日期到来后,自动结束。”

  “无疾而终。”升旗顾自品着手中一杯茶,随意应了一句。

  “大打关进行得好好的,为什么卢作孚要中止了它?”

  “大打关期间,货运价格较恶性竞争时提高,他缓过一口气来。再对长江全线客运业务作一番估计,他民生单凭客运利润一项,便可维持简单开支。就算中止大打关,长江上货运依旧回到当初状态,虽然薄利,但仍可自给自足而略有结余,就算四强再挑起下一轮恶性竞争,他民生仍有几分胜算。”教授伸指一弹桌面上助教版的民生公司六个月来逐月的货运利润估算表,“卢作孚他已算清了!”

  “可是早在六个月前,5月15日零点,老师就说11月15日零点一到,卢作孚肯定会断然中止大打关!”

  “因为5月15日零点,卢作孚心底便算定结局。”

  “那是卢作孚的算定,学生的问题是,老师是怎么会与卢作孚同步,算定他心头的算定!”

  “算定他的那点儿方法,不是半年前就全教你了么?”

  “性格使然!”

  “性格使其人必然!”

  “学生还是觉得有点儿玄。”

  “既然田中君如此执著不耻下问,升旗也只好诲人不倦了,就陪你重温一下中国的这一门千古绝学——帝王学吧。”升旗作无可奈何状,抬起头来。其实,他很情愿有人愿听他道出平生所学,身怀绝学绝技的人,大都难免这一点,总想有机会让绝学绝技得逞,也更想得逞后向人一吐为快。升旗啜干茶母子,“再往下说,这重庆沱茶就嫌淡了,拿酒来。”

  “老师要三河寡妇清的清酒,学生一时可买不来。”

  “前日你溯江而上调查民生货运客运现状,带回的那两坛江津白干就好。那一夜,我与你说到何处打住?”

  “老师说到——忍,断,霸!”

  说话间,田仲开了坛子,正要取杯,升旗抱起坛子就喝,同时开讲:“好,今夜升旗便再为你说这三字。即从霸字开篇——辅佐齐公子小白成为‘春秋第一霸’齐桓公的‘春秋第一相’管仲,对霸主的第一个品格要求便是这一个当机立断之‘断’字。某日,齐桓公问管仲,寡人贪畋猎,好酒色,与宫中我的表姐表妹们皆有染,这够得上一个霸主的品格么?管仲不假思索答道:‘人君唯优与不敏则不可!’优者,优柔寡断也。意思很明白,酒色畋猎,你爱怎么着怎么着。身为国君,若要图那一个霸字,唯有两条品质你绝不可半点含糊,其中最要紧的第一条就是绝不可优柔寡断。还想听我给你讲春秋第一霸性格中的能忍与敢断么?当得知齐襄公死,齐国国内无君,管仲与鲍叔牙各为其主,分别护送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先回国抢当君主时,管仲一箭将小白带钩射断,小白当下假装倒下而死!仅仅是束腰一条带钩之断,转眼间小白便当众上演了一幕性命已被断送的假戏。假戏真做,弄假成真,连管仲那双慧眼都被他瞒过了。正是要紧处这一能谋善断、当机立断,一举葬送了管仲效忠的公子纠的政治生涯,管仲误以为公子小白已倒毙于自己那一箭之下,接下来,护送公子纠回齐国的行程自然放缓了。这便一举成就了小白抢先六天先赶回齐国当上君主。公子小白是优柔寡断、反应不敏之人么?偏偏又是他,当上齐桓公,听从鲍叔牙之谏,以难忍能忍之德,忍下一箭之仇,以德报怨,拔擢管仲为齐相,这才成就了齐国的霸业。”

  “好一个春秋第一霸,当真是亘古一人!”田仲听得一声赞叹。

  “亘古一人?你我眼前现有一人,他性格中的能忍敢断反应敏捷,不让桓公!”

  “卢作孚?老师说回到这人了!”

  “你以为我喝了你一坛江津老白干,没事了陪你说中国掌故消遣?”

  “卢作孚能忍敢断不让桓公,这跟他中断大打关有何关系?”

  “关系大啦!这忍、断二性,他哪儿来的?后天历练的么?”

  “多半是吧。”

  “多半是。另一小半哪儿来的?”升旗酒兴上来,说出话来咄咄逼人,“那么多人都在后天历练,怎么不见历练出如此了得的忍断二性?”

  “老师是说,天生的?”

  “至少一半对一半!”升旗道,“小白如此,嬴政如此,刘邦如此,世民如此,古往今来成就霸业者,无一不如此。”

  “这一回,是老师自己说开去的,您不是在说卢作孚么?”

  “这叫引经据典以证今。升旗要向田中君证明的就是卢作孚!”

  “老师将他与前面这几位横向作比?”

  “怎么啦?虽无过之,却绝无不及。便是这与齐桓始皇高祖太宗一般的由先天所生,后天历练而成就于一身的凡夫罕有的忍、断二性,鼓荡起他胸中那一股万人难敌的霸气!正是这一股万人难敌的霸气,催逼着他,必成就天下无双的霸业。”

  “他,不过是卢麻布家一个儿子。”

  “大泽乡,揭竿而起那一位,说什么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搏浪沙,旁观而议那一位,说什么了?”

  “彼可取而代之。”

  “这不就对了么?古往今来,能成霸业,便是霸主,何问出身?”升旗冷笑,“倒是自称‘彼可取而代之’,质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人,什么都未做成。成大事者,一定不会光在嘴上叫嚣。”

  “老师的意思,卢作孚会成为这个国家的一代霸主?像前头的齐桓始皇高祖太宗……”

  升旗正捧着酒坛子倒灌,一口酒喷了满屋,愣愣地望着田仲,许久,才喘过一口气来,前仰后合,笑得差点砸了酒坛:“对牛弹琴,对牛弹琴,简直是对牛弹琴!我说了这半天,你听到哪儿去了!我拿卢作孚与前头的霸主相比,比的是天生胸中那一腔霸气。你却!罢罢罢,也怪我升旗多话,没找准对象。”升旗欲罢不能,又说,“这人跟人不同,花分几样红,千古无同局!虽同是一腔霸气,化而成形,形而成事,事成而称霸,却又天壤不同。霸气之与其人其事,便如引擎之与其船其行,原动力而已。至于人成何事,船行何方,全因一朝一代一国一方之天时地利人和而定。霸气在胸者,可为一国一方霸,可为一行一业之霸,又何必斤斤于王座龙椅?还说卢作孚,胸中虽一腔霸气,于权柄官位却等闲视之。十九岁时,夔关监督送到名下,不为所动。三十出头,航管处长任期半年,将吉野羞辱一场便挂印而去。足见他之所霸,非官非帝。但这绝不妨碍他要做这一个国家这一条大江、这一个行业的霸主。”

  “原来霸主不一定是帝王。”田仲长了见识。

  “帝王学也不必只论帝王。织田信长称霸天下,丰臣秀吉蛰伏其幕府帐下,德川公崛起三河图霸,当其时,箱根君在日本国新兴工商大都会成为工商界领军人物,论胸中那一腔霸气,谁让谁呢?远在天边不说,且说近在眼前,上回你我去北碚考察卢作孚的职工岸上培训,吃那一席豆花宴,那个厨房里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大师傅,不是同样透露出他那一行中王者之气?与卢作孚比,霸气同,小大之辨耳!”升旗抑制住心中一股慷慨激昂之气,放缓语气,“人活一口气。或活一团和气,或活一口阳刚之气,或活忍气吞声之气,或活苟延残喘之气,如卢作孚者,活一口霸气,活完这口气,各人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所以,卢作孚必带着这一口霸气,完成这一江霸业,什么时候这条江上风平浪静,百舸归海,他也就哪里来哪里去。所以区区大打关六个月的平静,不过是他为自己霸业诓来的韬光养晦的半年时机。其实,大打关协议签订之夜,1934年5月15日零点,便早已将1934年11月15日零点后他必中止大打关一事向四大公司头脑当众宣布。”

  “哦,学生怎么没听说?”

  “你听说了!”升旗盯着田仲道,“我还是在你这儿听说的——卢作孚举杯祝酒时,捷江公司经理霍蒂说:利益均沾。卢作孚问出一句:扬子江上,美国捷江现有轮船几个?”

  “有这话。事后吉野亲口告诉我的。”

  “卢作孚这是在问鼎中原!在场者,四大公司,三大角色。吉野船长曾遭云阳丸之辱。英国大班新蒙万流轮之辱。就剩下这捷江经理,卢作孚这一招,叫敲山震虎,你以为他还怕打草惊蛇。他那心头,捷江那几条船的名字都怕是起好了,一个个全都得改了姓,跟着他的民生公司姓‘民’。”

  “果真是半年前,他就公布了结局!”

  “岂止半年前,还可以追溯到多年前。”升旗稍停,听着远处隐隐约约夜航船行声,“那天,你我在江边,见他从民字轮上送客人上岸,他手头那一盏灯笼,在两江上划出个什么字?”

  “‘一’字。”

  “看在田中眼里,是个‘一’字,看在升旗眼里,却是一统川江的一!手头那一盏灯笼,有意无意中,将他心底的那一股霸气泄露无遗。先天后天那一股霸气,决定了他今生必以一统川江,独占长江而称船王为其思维定式,行为定式,并在自觉不自觉、有意无意中主宰其言行。令他一统川江长江之霸业一日不得逞便不得安生,所谓大打关,对他来说,不过是六个月为期的韬晦隐忍休养生息。”

  “老师说得来河翻水涨,学生听得来一头雾水。”

  “田中君不服?”

  “也就剩下一张嘴不服了。一连串的事全被老师料个正着!”田仲嬉皮笑脸,“要不,老师您索性把卢作孚接下来这半年会做个啥,像半年前预料今日那样,一并预料了吧?”

  “接下来半年卢作孚会向哪一方行棋,在我升旗心目中,早就不存一点悬念!”

  “学生请老师说具体点儿。就如半年前说他肯定不会延续大打关。”

  “老师若把答案说尽,还要学生来做什么?不过老师倒是可以提示学生一句——棋从断处生。”

  “老师是说,大打关既被他悍然打断,他肯定会从这断处,生出下番棋来?”

  “多动动脑筋吧,田中君。”升旗老到地一笑,喝干了第二坛酒,结束了这一夜的话题。

  其实,升旗耍了个滑头。他料定了卢作孚断棋后会向哪一方行棋,却料不定到底会落子何处。因为他早就对卢作孚的行为方式了然于胸——这个对手,从来不按常规下棋。

  等到卢作孚出手后,升旗颇庆幸这一夜,自己没借着酒劲把话说尽。半年后,升旗一叹:“卢作孚接下来这一着,当真是匪夷所思,岂是我升旗所能逆料?”

  数月后,万县太白崖下一间草庐中,周成取下土墙上挂着的孟子玉加黑框、悬白纱的照片。走出门外,站在院中那块巨石当中,仰天望去,是夜无星。这巨石正是八年前孟子玉被英国炮舰击中倒毙之处。先生殉难后,周成便在此结庐而居,暗自立誓,不报此仇,不出此庐。直到这一天白天,获悉从重庆民生公司方面传来的那一则消息……

  周成燃起三炷香,供在孟子玉照片框之上,捧着框,出了院。无意中由太白崖居高临下一望,他一愣。这座山城各条大路小巷,活像《聊斋》中描写的鬼节之夜,星星点点,无数灵火,随风随雾,飘飘忽忽,若隐若现,却越聚越多,竟结成行阵,无人导引约束,却不约而同,殊途同归,像暴雨平息后的高山流水,一股股,一缕缕,竟全都向着面临大江的那条长长的河街涌去。周成此际,悲愤多于恐怖,便壮胆走去,近前才看清,灵火全是供在像框上的香火与烛光。

  这一夜,无数万县惨案死难者加黑框、悬白纱的照片在夜幕中集结成行阵,由死难者家属护送着缓缓向前。民众一定也是得到了白天来自重庆民生公司的那一条消息。周成捧着孟子玉照片加入其中,这支长长的祭奠队伍走向涌起雾气泛着白光的大江。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听不见同路人的脚步声——据说冤魂厉鬼踏上千里寻仇之路时,也是悄无声息。这一夜,周成感觉异样,只听得越来越响,鼓动着耳膜的惊涛裂岸声……

  此时,一艘崭新的轮船正向着万县江段顺流下行。轮机舱中,清亮的车钟响起,指示“全速”。

  宝锭推向“全速”。

  车钟再响,三响。

  宝锭望着车钟,一愣。点头,明白过来,对坐在另一台引擎前的年轻徒儿说:“船长在催我。”

  徒儿似早有所知,只点点头。

  宝锭走出,无意中抬眼一望,船头所指那一座山城,满城鬼火漂游,尽向江边涌来……

  一脸油污的宝锭走进驾驶舱。只见船长周海清手握住汽笛把手上,却不拉响。

  船长身边,站着“灯笼大副”。

  船长与大副见宝锭走进,郑重地向宝锭示意。宝锭上前,周海清让出把手,宝锭手握住把手,周海清向他一点头,此时,宝锭刚走进的驾驶舱门外,已经拥满了人,纷纷望着汽笛把手,晨雾中,宝锭勉强能分辨出是举人、姜老城、关怀、还有船上的乘客……

  宝锭猛地拉响汽笛。

  码头上爆发出一万人同时发出的吼声。

  周海清与众人鼓励地望着宝锭,宝锭拉响汽笛。

  举人冲驾驶舱内吼道:“宝锭,哪个喊你把这个汽笛拉得这么响?”

  “朝天门开船前,魁先哥跑到船上来冲我喊的,说是船到万县,拉三响汽笛,第一响,向八年前万县惨案中死难的孟先生、向604个同胞,向我爸爸、向三十几年来被洋船浪翻撞沉死于这条江中的无数船工放声大哭!”

  “第二响?”

  “向胆敢与对我国人寻衅、与我国家结仇的列强示威!”

  宝锭连拉三响,最后一下很长,响彻江上岸上。

  “这第三响呢?”

  宝锭不答,望着船头渐渐抵近的码头。此时,岸上人声锣鼓声已经响彻大江,万县惨案八年后,这艘船换也副面孔重新回来,让万县人悲欣交集。码头人山人海。远眺着江面上驶来的一艘大船。

  船头上,姜老城见眼前情状,两眼含泪:“魁先娃,民国十八年你禁我的赌,你指到我鼻子说:‘你不是好赌么姜大伯?今天便与你一赌——我一定在你眼睛瞪着时,叫你明明白白看到,我要让杀宝老船、孟先生的赤阳丸、万流轮,让横行川江害我同胞辱我国家的强盗洋船在我中国面前,低头认罪,俯首称臣。’我说,我姜老城死皮赖脸,瞪大眼睛,再活十年!魁先娃,你没让我等齐十年!你说到做到了!我姜老城服了你娃娃!这辈子再碰一下麻雀牌牌,你斩我手爪爪!”

  关怀失望地问:“干爷爷,那我以后不是没有烧鹅腿吃了?”

  姜老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真是饿死鬼投胎!只晓得吃!”

  “英国船变成中国船了。”

  “要是还叫万流轮就说不过去了哟!”

  “不叫万流轮,又该叫个哪样名字?”

  人们望着雾中慢慢驶近的万流轮,也在议论着。渐渐看清了船上的字:“民……民什么,民木啊?”

  一直肃立在人丛中的泰升旗看清船体上的名字,顿时无语。

  昔日的万流轮破雾而出,前方写着两个大字“民权”。

  中止大打关前一个月,1934年10月,从柴盘子捞出水面的万流轮,翻修改造后,在青草坝重新下水。史家称,“这是民生机器厂在抗日战争发生前这一时期唯一的巨大工程”。1935年4月,这条当时卢作孚手头最大的轮船民权号正式开始了她的处女航。按照卢作孚的指令,第一站,就是去万县。

  泰升旗已经独自退出人圈,来到船头近岸处,望着新漆上的船名,望着周围的人群——这是一个热烈却略带诡异的场面,人群扭着欢庆秧歌,人群捧着的死难者的遗像也跟着扭动,死难者冷森森的脸与生者带泪的笑脸叠在一起……

  “棋从断处生。没想到作孚君竟生出这一杀着!”升旗似与卢作孚面对面对话。

  “这一着,老师也没想到?”田仲如影随形总是尾随升旗。

  “老实话,我确实没料到。”

  多年来,升旗一直以研究卢作孚为专门课题。自信越来越能把握住卢作孚性格驱动下的那一个根本动机,越来越能预料到这一个根本动机驱动的下一个动向。他始终认为卢作孚的本质还是一个商人,只不过是一个做生意的手段非常人可比、最能打着为国人雪耻的幌子来为自己谋私利的世间少有的巨商。直到今天,万流轮开回万县,船头霍然昭显“民权”二字,升旗才第一次对自己的这一判断产生怀疑,这个中国商人,自己从来都没有低看过。可是,他这一着棋,却令升旗震惊:“德川公奉当时称霸日本的织田信长之命,逼自己的亲儿子切腹谢罪,需要何等的忍性,最终忍来了自家一统日本。卢作孚惨淡经营他的民生实业,需要何等的忍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场复仇,他足足撑了八年!这天时地利人和被他苦苦撑到了手。而今这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方式使用得高明之极。这样的仇,川军杨森、刘湘一定想报,中国的蒋介石一定想报。可是在复仇方式上,行伍出身之人的想象力顶多也就是动用武力!”

  “水上岸上,重兵将万流轮与当初炮轰万县的英国舰队团团围住,炮火齐发,一举击沉。”田仲道。

  “那样的结局,与眼前这不动一枪一炮的征服,谁更高明?简直天壤之别!一雪国耻,又最大限度地激励国人。却又叫仇人一个喷嚏也打不出来。此情此景,不知爱德华大班看在眼里,觉得如何,卢作孚复仇记,比他们英国戏剧大师笔下的那个王子复仇记来得更有戏剧性吧?”

  “一个把国仇一撑八年,非报不可的人,老师还判定他只是一个打着爱国旗号赚大钱的商人么?这一向,老师对卢作孚每料必中,学生一直想挑出老师毛病来。”田仲涎着脸笑道。他料定,老师不会作答。

  这一回,田仲把老师料定了。升旗果然陷入沉默。

  哪怕是民权轮驶到面前,升旗仍然不肯相信卢作孚这么一个拥有着极佳商人天赋、命定要在中国第一大江的航业界赚足大钱、做成霸业的人,就真的简单到一心只为着自己的民族和国家。难道真的就这么简单?眼前的万流轮——民权轮,在升旗的心中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升旗心知,看清卢作孚的真面目,对日本国有重要意义。而对自己则更为重要,因为,如果卢作孚只是一个商人,自己会无比鄙夷他,如果卢作孚真是一个为国家为民族而做出这么多不可思议事情的人,升旗将无比敬重这个敌人,而作为一个武士,敬重敌人是基本之道。想到自己肩负的国家使命,升旗真希望卢就是个精明过人的中国奸商或巨商,这样一旦大事发生,自己的国家在这条江上遭遇的阻力会减轻许多。可是,升旗又希望卢作孚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敌人,为自己的国家利益献出生命是升旗的毕生追求,他不相信自己专攻的中国商界中会有与自己匹敌的人,可是,他又一直盼望着能寻出这样的人,自己才能棋逢对手与之好好捉对儿厮杀一盘。与一个自己尊敬的敌人过招,将是平生难得的快事!面对卢果决坚定地处事作风,一向自信稳健的升旗却陷入困惑犹豫。

  敲到面前的秧歌锣鼓让升旗从长考中惊醒,此时,岸上万县士绅民众代表将一个披红的金匾抬上民权轮,向驾驶舱去,逢人便打听,显然是在问——卢作孚在哪里?

  “不知卢作孚自己看在眼里,此时此地,觉得如何?”田仲盯着船头驾驶舱。

  “田中以为卢作孚会在这船上?”升旗戏谑道。

  “他不在这船上,还会在哪儿?”

  “他若此时在这艘船上,他就不是卢作孚。”

  金匾抬到船头,驾驶舱中迎出的是民生公司董事长顾东盛,他接过金匾,是:“伟哉厥功。”

  周成也上了船头,问:“卢先生呢?今日他到底为子玉先生复了仇,却为啥人不来?”

  “老子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举人道,“小学时我就送了他这幅字!”

  “写的啥意思,宝锭到现在都搞不懂!”宝锭道。

  “赚了钱,拿给别人用。打了船,拿给别人坐。挣了名,金匾拿给别人去接。”举人诲人不倦,宝锭面前,他一个之乎者也也没用。一转头,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咫尺之间,孟子玉竟眼睁睁望着他,他戴上水晶眼镜,这才看清,是周成捧上船的孟子玉像框,他顿时老泪纵横:“孟生啊,我的老冤家,这下你可以瞑目啦!魁先娃,从前我一直拿你当学生。非也,非若是也——今日这一节钟,你给我好好生生上了一课,从今往后,我叫你先生!”

  他将手头满壶白酒泼洒江中。

  “老师,你又神了一回!”见卢作孚果然不在船上,田仲道。

  “田中君,先前问一个如此坚决报国仇的人,还会是打着爱国旗号赚大钱的商人么?”升旗重新找回了自信,“升旗教授判断不变,是。不过,要证实我的判断,唯有等到我国对他的国家有事的时候。”

  “还要等多久哇?”每说到此事,田仲便焦躁难耐。

  “哼,还没等到我国向中国宣战,中国便有人向我国宣战了。”

  “谁?”

  “朱、毛。”

  “几时?”

  “满洲里九一八之后刚半年,上海一·二八之后刚三个月,至今已经三年了。我也是刚听说。这算是中国向我国宣战的第一股势力。不过因为朱、毛当时只管了九百万人口的边鄙之地,没人关怀他们的声音。实际上,朱、毛也根本拿不出对我国开战的实力。他们正被蒋介石赶出江西老根据地,向北边‘长征’。可是,今年一月在遵义,毛坐正了,接下来他竟被欧美亲毛记者喻为摩西,率领着红军上演着当代《出埃及记》。他确实是越走越顺畅,知道为什么?剩下来的漫长征途,毛喊出一个口号。”

  “什么口号?”田仲猜到老师突然提起毛泽东喊的口号,多半会与卢作孚喊的口号相关,赶紧问。

  “北上抗日。”升旗道,“田中君觉得怎么样?”

  “高明之极!”

  “与你我课题的主人翁比如何?”

  “毛、卢喊的口号异曲同工。”

  “方今中国,只要喊一声抗日,就是救国。只要救国,就一定有呼救的国人响应。毛泽东分明是挽救第五次反围剿失误之危亡败局,保存中共那点命脉,万里逃亡,却因喊出了抗日口号,越走越顺,越打越强。就这样,万里逃亡,成了同时完成救国救民与拯救革命双重使命的万里长征,升旗看来,当初的万里逃亡,不久势将成为胜利大逃亡!同样的口号,同样的言行,包括今日达到高潮的报复帝国主义列强的民权轮万里长航,不是同样的可以帮助卢作孚达到他内心想达到的真正目的么?”

  “老师始终坚持对卢作孚的判断。可是,我们作纯学术的探讨,尊重事实,民生公司总经理当初只拿着三十块一月薪水,如今拿多少没去查过,但肯定比他的船长、大副们低,低得多!他哪像爱钱如命的一般商人?”

  “问得好!商人爱钱,从来分两种。无论日本商人还是中国商人,概莫能外。第一种,是爱钱能给自己换来物质享受。这种人其实不叫真爱钱,只能叫爱享受。另一种人,对人生享受,满足于三餐饭五尺床,这种人爱钱,乃是爱货币单位的累积增长给自己不断带来的人生成就感,以此衡量自己做成了多大的实业。这种人,才真叫爱钱。你我的研究对象卢作孚属于后者。”

  “我听他爱国演讲,场场声泪俱下,足见他爱国甚于爱钱。”

  “这又是人类无不具有的另一个致命弱点。爱相信自己的话,和说话时牵动的感情。爱国口号喊得多了,连自己都信进去了,以为自己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爱国者。”见田仲犹疑不信,升旗忽然一指岸坎下,“看着眼前这艘船!田中君,暂时抛开你的任务、你的国籍,你因此而产生的对外界人事的好恶,你就纯学术的、甚至唯美的评价一下,这艘船如何?”

  “它本是太古的旗舰,可是现在成了民生最大、最快、最现代化的一艘船。”

  “美么?”

  “美丽之极。”

  “可爱么?”

  “实在可爱!”

  “升旗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大学》曰,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意思是说,人在自己性情深处最亲最爱的人或物,必然会让人的行为取向发生偏差。爱,是能致人死命的。卢作孚太爱他的船了。”

  “这倒也是,我访老民生,他们说,连卢先生的夫人都说——‘他这人啦,船就是他的命’!”

  “这不就是了?作为经济学者,我只能尊重眼前的事实,凭我的判断力之所及,得出我的结论。”教授对助教谦和地一笑,“我今日的预测,不强迫你接受。还是那句话,真正考试卢作孚的时刻是一旦我国对中国有事,而让卢作孚被迫进行非A即B的取舍抉择,要么爱国,要么爱船爱钱爱公司爱身家性命。到那天,他到底何许人也,自然水落石头现,摆在你我眼前。到那天,你再来考评升旗今日之预测。到那天,最震惊的只怕是他卢作孚本人,他会在心底惊呼——原来我这一路高举爱国旗帜,把自己糊弄了几十年!好在,快了。少则两年,多则三年,这件事就要发生了。不过,眼见今天这一幕,再来预测一下接下来谁将一统川江一统长江成为霸主,对田中君,该不是什么难事了吧?”升旗结束了谈话,望着田仲。

  “学生现在只想预测另一个人。”田仲望着升旗,怪样地笑着。

  “谁?”

  “老师您。”

  “我有啥好叫你预测的?”

  “老师您的能忍,我已见识。遇上卢作孚所遇,您敢断么?”

  “你看我升旗太郎敢么?”升旗转过身,直面田仲,凛然生威,又忽然觉得江风吹进领口,有些冷……

  升旗与田仲对“万流轮——民权轮”这一桩公案的考察,到万县为止,二人便返回重庆了。

  几天后,民权轮拉响汽笛,驶入上海码头前庞大的万国旗招展的船阵,抵达上海。

  时任民生机器厂厂长、主持“万流轮——民权轮”改造扩建工程的著名作家李人,在《自传》中记载打捞与改造万流轮为民权轮事件:“这件事震动了船业界,尤其震惊了外国人。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办不到的事,民生公司办到了。太古公司十分震怒;日本人也专门派人到民生机器厂刺探情况。谁也搞不清中国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领。”

  码头上,上海工商界及各界人士高举彩旗,点燃鞭炮。这天,上海各报显著版面报道民权轮抵沪。英文报纸《大陆报》述评:“这是以礼仪之邦著称的中国人,十分精明含蓄的报复。”

  1935年,著名教育家张伯苓由上海往重庆创办南渝中学(后名“南开中学”)指名坐民生公司轮船——民权轮。

  1937年10月,著名画家徐悲鸿由上海到重庆,乘民权轮。

  1938年7月,五四运动主帅、《新青年》创办者、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陈独秀由宜昌到重庆,乘民权轮。

  ……

  任随川江上商战打得如何激烈,轮船上旗号如何变幻,商务专科学校讲授川江航运史及其现状课的泰升旗教授一如既往地开他的课。“学者中立,学术民主,学问平等,学生欢迎”,这是校长在校董会上对泰教授的评价。这节钟,教室黑板正中,《川江航运现状》课题下,写着“民国二十四年初川江现存主要轮船公司”名字:中国——民生

  英国——太古

  美国——捷江

  日本——日清

  与一年前相比,“中国——民生”已经写在第一位。

  泰升旗开讲:“一年前,还是在这块黑板前,我请同学们各抒己见,有同学说,一年之内,川江上,至少两家轮船公司必倒无疑!我问哪两家,答曰……”

  泰升旗转身在黑板上“美国——捷江”与“中国——民生”上用红笔画下两个圆框。

  泰升旗背对学生,边画圆框边说:“不知持此见解者,今日作何感想?”

  去年说这话的那学生叫汪恬,站起:“还是这两家!”

  泰升旗反问:“必倒?”

  汪恬回答:“必倒一家,另一家一口吞吃这一家。”

  教授以纯学术探讨的态度,启发学生:“你能告诉我们,这两家,哪一家一口吞掉另一家?”

  汪恬毫不犹豫,上台接过粉笔,将“中国——民生”扩为一个大圆框,把“美国——捷江”小圆框包了进去。

  坐在教室末排的助教望着教授,心中油然而生敬意——到底是早期进入中国的黑龙会干将,在讨论敌手的节节胜势时,居然能如此冲淡平和,声色不露。同时他盯着中国学生们的背影,暗道:“到了那一天,若叫你们识得教授的真实面目时,真不知会怎样地震惊!”

  卢作孚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圈,他微微眯上眼睛,从这个圈看向对面江上——美国捷江公司停在码头上未升火的七条轮船被圆框全包了进去。

  “宜安、宜昌、其封、其太、泄滩、宜兴、宜江……”何北衡指点飘扬着美国国旗的七条船依次数着。

  “民政、民彝、民铎、民泰、民兴、民勤、民聚。”卢作孚像在民生公司自己的调船会上那样准确地报出船名。

  “连这七条船的名字,作孚都全取好了?”顾东盛惊讶地回头望着卢作孚。

  “不瞒东翁,卢作孚为眼前来往川江的洋船取好的名字,远不止这七个!”卢作孚瞄着捷江船阵,“莫看眼前这七条船火也不升,趴在窝里,过去这三年……”卢作孚道。

  “过去三年,捷江联手太古、日清对我民生车轮大战,四面围剿,若非遭我顽强抵抗,迎头痛击,它这七条船哪会这么老实?”顾东盛道。

  这是在行驶中的民权轮驾驶舱中,水还枯,船专走中流航道。卢作孚正与民生公司领导层巡视两江航业现状,并议事,此时的他与他的同志,指点川江,意气风发,已非当年惨淡经营可比:“捷江,民国二十一年,美商在上海筹办,民国二十二年正式成立。其资本大过我民生数十万元,其营业性质,所走航线,恰与我民生针锋相对,为事实上之最大劲敌!本公司若不趁此千载难逢大好时机一举吃下捷江,无论是让它重整旗鼓,还是让它归于他人旗下,都将是后患无穷。”

  民生公司总经理秘书郅原持电报匆匆前来。

  卢作孚一读,脸一沉:“他们又想插一手!”

  郅原指电报:“国营轮船招商局,后台太硬。”

  卢作孚紧锁了眉头:“宋氏家族,必须在意。”

  众人望着对面的七条船:“民生公司就放弃收购,让招商局来吃这块肥肉?”

  卢作孚转身对郅原:“民生公司从不轻言放弃。买下捷江,在收回航权上,在减少营业竞争上,于国于我,均有极重大之意义。我写一封信,你今天就持信去南京面呈。”

  郅原说:“是。”

  卢作孚说:“你心头先须作好准备,交部官员,尤其是次长张朝帆,很可能护着国营招商,要想他为我民营民生说话,难。”

  “卢先生的意思是,美商捷江公司,应该由民生公司收购,却不应该由国营轮船招商局收购?”1935年4月29日,南京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办公室,张朝帆将看完的卢作孚的信向宽大的黑漆桌面上一抛。

  郅原不卑不亢应道:“是。”

  张朝帆问:“民生公司何以未早日通知交部,声明要买捷江?”

  郅原说:“公司欲收买捷江之意,早曾向有关方面表示过,郅原一星期前并曾向航政司高司长提及。”

  张朝帆说:“要求招商勿作进行购买计划,若早有文备案,则招商文到请核时,即可斟酌情形,不予照准。今交部业已许可,理事会亦已通过,实绝对碍难令饬招商局停止进行。且捷江乃系自动与招商以优先购买权,美公使及领事与交部亦有洽商,表示愿让与招商局。在交部方面并非图买彼之船,不过欲借此造一收回航权之伏案。盖双方政府当局须有一谅解,美国自捷江出卖后,永不作内河航业之经营。”

  郅原说:“民生要买捷江,正是要为国家收回航权。”

  张朝帆说:“今民生所谓替国家收回航权,不过是一句空话,事实上何能制止其他美国人或捷江数年后之另行经营?再者说了,卢先生信上所提各点,实有难说的地方。假如川江无民生公司,未必招商局或其他公司就眼见放弃不来整理了。至于招商局收买捷江后,亦不必来与民生竞争。政府此时统制之计划未成,倘一旦要实行统制,所有航业公司亦须全收归国有,岂仅止于竞争而已哉。且川江势亦不容民生公司长期霸据。”

  郅原说:“我民生之进行收买捷江,亦系捷江就商,并未闻及国营招商局亦在谈判。”张朝帆沉默,郅原又问:“交部是否以美外交当局之签订放弃内河航行权为收买捷江之先决条件?”

  张朝帆说:“捷江一商人不够资格与交部讨论此问题,交部若与彼讨论此问题亦失掉身份。如说因买捷江即中与美当局签订放弃约亦系欺人的话,将来或可成立一半官式的谅解。”

  郅原说:“倘由民生公司收买,政府似亦可与美外交当局作此种谈判。”

  张朝帆说:“招商是国营,民生是商办,商人与商人之交往系一种私人间物权之移转,政府不便干涉。现时,由交部出面,制止招商局购买捷江公司绝不可能。”

  张朝帆说完,岔开话:“请茶。”

  郅原说:“郅原告辞。”

  见郅原一脸冷峻站起身来,张朝帆缓和地说:“不过招商局此时与捷江公司谈判亦尚无眉目,民生公司亦不妨同时进行,最后谁属,捷江公司自有主权。”

  郅原说:“可否请张次长把上述意见转达交通部部长朱家骅?”

  张朝帆说:“那是当然。”

  郅原说:“可否请次长函复卢先生?”

  张朝帆说:“事关公事,不便函复,请转致卢先生原谅。”

  郅原只得隐忍地说:“郅原一定原话照转。”

  这一会谈,交部次长秘书丁娴亭照政府部门规矩,一一记录在案……

  一周后,5月5日晚,卢作孚为公司收购美商捷江轮船公司事抵达南京,6日下午往访交通部次长张朝帆。坐守门外的丁娴亭只知二人闭门长谈达半日,也没要她进去作会谈纪录。丁娴亭只在进屋送茶时,听得次长说了一句“卢先生,目前民生颇有买之机会,只要出价比招商高……”,又见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不卑不亢地望着次长……

  涨水了。这天,民权轮由上海返重庆,歇宜昌。在河头打了水,把机舱地板擦得光亮如镜可以照得见人脸,天色还早,宝锭带小徒弟下了船,本想走宜昌街上逛逛,偶抬头,见荒滩尽处那家茶馆,门口挂着书牌子,宝锭当初随卢作孚去上海订第一艘船,为学操作“引进”(引擎),曾在卢作孚督导下,学过一本农工识字课本。这时便凭着肚里幸存的那点学问去认字,见是:“最新连本长篇说书——《川江船王……》。”

  下面两个字读不出来了,师父便红了脸问徒弟,“川江船王啥子耶?”

  “演义!”小徒弟是北碚兼善中学毕业生招考来的。

  宝锭拽着小徒弟便钻进茶馆。给自己叫了碗重庆沱茶,问小徒弟,答,怕晚黑睡不着,不敢沾茶。宝锭便冲茶博士喊:“外搭一碗玻璃!”

  小徒弟说:“又是茶钱,又是书钱,师父要喝茶,回去我给您老人家泡!”

  “长点见识吧,从宜昌到宜宾,川江大小码头茶馆,一律只收茶资,书钱在内!”宝锭笑了,“快听书!”

  “啪”的一声惊堂木,只听得说书人说道:“话说这船王,四年来在这川江上打了三场大仗。客官要问,哪三仗?且把茶冲好了慢慢喝着,听我为你一一道来。第一仗,民二十,他一条小鱼张开大嘴,一年内吃下七家公司十一艘船。”

  宝锭伸手,向茶桌当中茶馆摆的那一盘炒胡豆中抓一把,却不吃,交徒弟娃儿手掌中:“你给我数着!”

  说书人正说得快:“这船王天生有一个常人少有的癖好,吃下一艘船,必把人家的原名改了他家的姓氏。客官又要问了,川江船王贵姓?单姓一个字——‘民’!于是,吃‘合江’、‘九江’二船,改‘民安’、‘民治’。再吃‘通江’、‘青江’、‘岷江’三轮,改‘民有’、‘民享’、‘民江’。三吃‘蓉江’改‘民选’,锦江公司‘乘风’改‘民殷’。一脚跨过这一年,民二十一,船王肚皮吃得更大,吃‘长宁’、‘涪丰’、‘福明’,改‘民宁’、‘民康’、‘民主’……客官,这便是船王在川江上开的第一仗。说是开仗,其实未动刀兵,说来也奇,前头两年吃下肚里的这十四条船,一条条竟是人家船老板心甘情愿送上门去,倒请船王在朝天门吊脚楼吃豆花饭,请他吃的。客官要问,凭啥子?——就凭这几家船老板全是中国人,与其自家一条条小鱼傻等西洋人、东洋人来吃,不如请中国的小鱼先吃,肚皮吃大了,好在川江上抱成团操大码头称老大!客官比说书的脑壳灵醒,早听明白了,这船王其实是川江上第一仗义之人,又敢担当,自然吃了再说!”

  “我说呢,我趟趟跑川江,川江上几时冒出个船王?原来这说书人把船王的帽儿加到我魁先哥头上了!倒要听听他下面咋个——演义?”

  “话说那船王,旗开得胜,却不收兵。他肚皮大!客官问,有好大?听我说完一段,客官自己便知!这第一仗,不过是沙场初点兵,小试牛刀。船王大肚皮里头打的实在主意,其实真要吃的才是洋船。民二十一下半年,吃得十几条华船下肚,他一扭头,张开大嘴,开吃洋船,意大利国‘永年’船吃了,改‘民俗’,英吉利国‘皮托谦’船吃了改‘民族’。但他最想吃的,才是川江上最大的那条船,英吉利国万流船。眼睛都瞧红了,瞧了多年,一直找不到下嘴的机会。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万流船撞沉柴盘子,后头的事,各位早读过报纸,若还有没见过万流轮身的,巧了,今晚黑刚靠我宜昌码头的民权轮是也!说书的就不再聒噪。只多一句嘴,这便是船王在川江上开的第二仗,这一回虽无硝烟炮火,船王却真的动了肝火,不吃则罢,要吃就吃它个江底朝天、吃它个河翻水涨千里川江万里长江浪滚滚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一翻坎到了民三十三,吃美利坚国美孚油行‘美川’,改‘民众’,吃意国扬子江公司‘光耀’,改‘民泰’。吃到今年开春,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吃下美利坚宜安、宜昌、其封、其太、泄滩、宜兴、宜江……改民政、民彝、民铎、民泰、民兴、民勤、民聚……”

  “师父,我快数到四十颗胡豆了。”徒弟一直用左手食指,一颗颗拨拉着右掌心胡豆,几乎跟不上说书人的口舌。

  “这就对了,我民生加当初自己打的民生、民用,今年子就有四十条船在这条水上跑!”

  “各位猜猜,下一口,船王要吃哪个?”说书人惊堂木一拍,自问自答,“船王要吃鱼丸子。”

  “鱼丸子?”宝锭问道,“他吃哪样鱼丸子?”

  “这鱼丸子,是哪一家最爱做?”说书人问。

  “好像是日本人。”有茶客应道。

  “这就是了!船王下一口要吃的就是日本人的云阳丸、宜阳丸、赤阳丸……”

  “嗬!”宝锭忍不住拍桌子叫好,引起满场茶客“嗬嗬”吆喝唱和。

  “书说到这里,不待说书人挑明,客官早就晓得,这船王说的是川江上那个一等一的中国人卢作孚。不过,说书人要问一句,这船王纵有川江恁大肚皮,又哪来长江恁大的动力,天大地大的本事,两年里一口气吃得下恁多洋船?”

  “正要听你说耶!”宝锭带头,茶客齐吼。

  “今日已晚,明日请早,套句说书人的俗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把这一节说了再走!”这一回是小徒弟吼出了声。

  “莫现俗相!”宝锭赶紧伸手封了徒弟嘴,“这叫‘盖板’,说到紧要处,突然打住,吊足客官胃口,要不,明日哪个还来听他说?”

  “他一盖板,盖下的那个问题,就是我考上民生这几年来,最想问卢先生的。”

  “你想问?我穿衩衩裤就跟他称兄道弟,这一问,我还想问得很耶!”

  “那咋办?”

  “民权轮又不是只走这一趟宜昌。”

  “可是他这一趟书已经说过了。”

  “又外行了吧?”宝锭摆出老码头的样子,训斥徒弟娃儿,“说书跟走船一样的,拢了最后一站码头,又调转头重新开头。”

  “话说卢作孚,自幼从他屋老汉合川卢麻布那里,别的没学到,学会两个字——老实。”又跑了几趟水,每回船歇宜昌,小徒弟都主动拽起师父跑这茶馆,这一夜,到底听到说书人揭了“盖板”道出谜底,说是:“长到十六岁,卢作孚辞别双亲上了中国人的蜀通轮船当了学徒娃儿,还是一根生的老实,老实得来晚上船靠码头别个大副二副三副水手头脑睡了,他还提起江头的水拖甲板,这事叫船老板看在眼里,晓得这娃娃是川江上五百年出一个的人物,他这老实成性,再无第二人可比。日后长成,必得川江岸船各船老板、各帮派头脑、各色人等信誉,必成大气候。后来又生出一桩事,这老板无意中将装满袁大头与金条的一只箱子忘在了甲板上,待发现丢失时已无处可寻,正懊恼万分,却见卢作孚把箱子提了来还他,是拖甲板时捡的。此后,一天晚黑,老板待卢作孚拖完前甲板后甲板,便悄悄招手把他喊到自己的舱房中,掏出平生积蓄打就的一艘金船相赠,同时搭上一句话,这话卢作孚参详了好多年才搞明白,道是:‘老实人不吃亏,日后一口吃尽川江上华船洋船无数条船、大一统而兴霸业称船王者,非你莫属!’民二十起,四年来开三次大仗吃下四十条船,便是船王变卖了这条金船换得的财力所为!”

  “咣当”一声,宝锭笑得碰翻茶碗,几十年坐茶馆头一回当了赔匠。出了茶馆,还对小徒弟说:“十六岁那年,我魁先哥是辞别双亲出了门,去的是省城,当的是算学学徒。哪得来啥子人金船相赠,倒是卢伯伯一根黄杨扁担、卢伯娘一串包谷干饼相赠!”

  几天后,民权到朝天门,宝锭下了船就去找卢作孚。把这一段学说给卢作孚听,二人徘徊沙嘴,好生笑了一回。忽然,卢作孚站下了:“宝锭,沙嘴上这一趟,九年前我两个也走过。”

  “是,办民生前,你带股东来重庆调查别人的船。那时,自己手头一个轮船都没得。只有宝锭一艘木船。”

  “那天,就在脚下这一片沙滩上,碰到个女老师,带起学生娃娃来认中国国旗。学生说:老师,昨天你才在课堂上讲的,长江是中国最长的江,中国最长的江上,为什么看不到中国国旗?”

  “老师话都不说,走了。”宝锭回忆道。

  “学生追起撵起问,老师,要是明天再来,还找不到中国国旗呢?老师只好说,那老师就带你们进城,巴县老衙门跟前,好像有一面?”

  “今天,好想碰到那老师再带学生崽儿来啊,朝两江一望,汽笛呜呜,来来往往,全是中国国旗。”

  “问题来了。”卢作孚拧起眉头。

  “哪样问题?”宝锭急问。

  “学生要再想看万国国旗,只怕难了。”

  “真是的!”

  “只有等他们长大些,送出国去看了。”

  “这倒是个办法。”

  “再开了我民生轮船,到大洋大海上,让万国的学生娃娃,也认一认中国国旗。”

  《民生简史》述评:“在军阀割据时期,在政府毫无保护政策下,民生公司因独自新型经营之发展,不但已与外商相抗衡,且从而粉碎其组织,力争国家内河航行权之争回。民生公司在其发展史上,收购外商轮船颇多,但是以本次收购捷江公司为最大的事件,民生公司在与外商的竞争中由此站稳脚跟。捷江公司华经理(买办)同时进入民生公司担任业务处经理。在收购美商捷江公司7只轮船后,重庆上下游轮船十之八九皆以归并于民生公司,民生公司大小轮船达到40只,吨位达到15500余吨,成为宜昌以上最大的轮船公司,在川江总数80艘轮船中,民生公司占了半数,而外商轮船只剩下10余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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