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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中篇(1926年—1935年) 第七章 理由

第七章 理由

  报上说,码头上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街市上菜帮米帮,这一回都和中国政府联手对付日本人……“知道为啥么,淑仪?”“因为日本人……”蒙淑仪说了半句,望着丈夫。“我们淑仪说不上来,但心头有数。”丈夫体贴地望着妻子,“因为日本人给足了我们中国人联手对付他们的理由!可是……”

  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有几个老师的课,学生最爱听。其中之一,就是川江航运史教研室主任泰升旗教授的课。“既追溯历史,更结合当今,甚至还预测将来……”学生如此如此评价泰教授的课。

  这天,下课钟敲响,泰升旗教授笑望着涌出教室的同学,当最后一个学生的背影在教室门口消失时,他扶着临江的窗户,抬眼望江中,脸色变得沉重。助教田仲悄无声息地凑到他身后:“这节钟讲当今川江航运激烈商战最新动态,升旗先生您用当今中国蒋公与毛公红白两军战争来引喻,实在大胆,但却十分贴切,难怪同学们听了没一个打瞌睡的。”

  “唔。”

  “可是,您讲国共两军战争,对蒋公与毛公作了同样篇幅的分析,为何偏偏讲到川江上的商战,几乎大半节钟全在讲一家公司,一个人?”

  “川江上商战,由来已久,但是,最新一轮商战的爆发,除了讲这家公司的创办与这个人的一战成名外,还能有什么‘最新动态’可讲?”教授沉吟道。

  “倒也是的。”田仲发现教授一直眯着眼睛瞄着江对面,顺势望去,见他望的是朝天门沙嘴斜对面江北青草坝,“您在看这个人新建的机器厂?”

  “唔,”教授陷入沉思,“这条江上,除他的公司之外,还有十九家华资、八家外资轮船公司,创办的历史都比他长得多,你想想,有哪一家为自家建起过修理船舶的机器厂。”

  “一家都没有,而且,他建起这个船厂,距离他建起他的轮船公司才两年,咦……”助教想到一个问题,“他手头总共才两条小船,他拿船厂来做啥?”

  “这就是我的目光老盯着他,为他开专题课的原因。”残阳将教授的脸庞染成血红,“我现在说不清他这么急办起机器厂的动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想一统……”

  “一统什么?”田仲警惕地盯着教授。

  “他心子起得太大了!”教授用另一种方式作答,“比川江上弄船的任何人都大,比我升旗太郎起得都大!”

  江北青草坝新建的这个厂子,真的很小。屋仅数间,工人十余个,机器几部。这天,卢作孚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儿子来到挂着“民生机器厂”牌子的厂房前。

  “爸爸,什么叫心子起得太大了?”明贤问道。

  “爸爸,什么叫贪多嚼不烂?”明达问道。

  卢作孚看看一左一右两个儿子,不直接作答,却望着江上正驶过的民生轮与另一艘轮船,问:“民生轮万一跑不动,上哪里去修,晓得么?”

  儿子答不出。

  卢作孚说:“上海。重庆到上海多远,晓得么?”

  卢明贤说:“5000公里。”

  卢作孚说:“民生公司还会有更多的船,万一坏了……”

  卢明达说:“我知道了,所以爸爸非要有自家的机器厂!”

  卢作孚说:“办航运,眼睛不能光盯着船,机器厂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日后机器厂技术成熟后,还可以帮川江上同行们修船,甚至造船!你们看,这前景有多大。”

  卢明贤说:“这就叫心子起得大?

  卢作孚摸着明达的脑袋说:“心子要起得像中国这样大。不过呢,要是没知识,没本事,就像点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到时候却吃不下,那才叫贪多嚼不烂。所以,从小就要好好读书,学科学、长本事。”

  残阳染红卢作孚的脸庞,好一个慈父。

  岸这边,教室中,助教也正在与教授讨论着同样的话题:“教授,他心子起得大,是不是引起了您的担心?”

  “准确说,不是担心,是——可怕!”

  “可怕?”助教一愣,“两条小船,外加一个小厂,有什么可怕的?前几天我奉您的命过江去探查过,不过十来个工人,一两台旧机器。”

  “两条小船?”教授说,“你数清了?”

  “这有什么数不清的,一来一往正在脚下小河大河中载客,挣几个小钱。”

  “那是什么?”教授一指。

  助教定睛看去,民生机器厂江边临时兴建的小船坞上,靠着一艘轮船,有人正在将船体上的旧船号抹去,用漆写下新船名。“民望”,助教好容易认清了那两个字。

  “他几时又造了一艘船?”

  “不是造的,是买的。用你我讲商场竞争的术语,兼并来的!”

  “兼并?他才白手起家,就兼并了谁?”

  “看清那条船的旧船号!”

  “长江?”助教失声叫出,“他把吴含江吴老板的长江轮船公司兼并了?”

  “于是长江轮今日里便用油漆刷子改写成民望轮!”

  “长江轮——民望轮结构坚固、机械良好、行驶速度快,加入民生公司在川江上的航运,对他来说,对他的公司,那才叫……”

  “如虎添翼!”

  “这头老虎都添上了硬翅膀,你还蒙在鼓中!”教授闷声喝道,“田中君!”

  “嗨!”助教田仲一听教授改了对自己的称呼,本能地双脚脚跟一碰,立正。他本名田中尾尻。

  教授目光如电,本能地向身后一扫,教室依旧空荡荡的,只是一前一后两道敞开的门,随时可能有人走进。助教意识到自己失态,换成了稍息,只是依旧不敢像平时以助教身份出现在教授身边时那样放松,反倒更像军中的“稍息”式。

  “连对方有几条船也没数清,你这叫对国家失职!”教授缓了缓口气,“你知道他管自己的这第三条船叫什么?”

  “不是叫民望船么?”

  “此国的国民最望的是什么?”

  “添丁添口,发财发家。”

  “他就称这船为——发家船。”

  “他当真是竖起船头这杆国旗,大发自己的家!”

  “所以民国十六年头一回坐他的民生轮,我才叫你记下他的名字!”

  “打着国旗,号召国人,打倒列强,坐我的船……一路双赢!”

  “所以我料定无论他再增添多少民字号轮船,他都一定会在每条船头竖起这杆国旗!”

  上课钟声敲响,前后两道教室门外,传来脚步声,升旗翻着一本卢思著的《应用数题新解》结束了说话。

  学生坐满了。教授给学生出了一道应用数学题。

  已知:民生公司要由小河出大河,继渝合航线后开始渝涪航线,目前只有三个轮船,却提出要办得两条线每日都能有船对开。

  求解:该公司如何办到?

  “报告教授,此题无解!”题刚写完,升旗还没来得及从黑板前转过身来,教室中就有学生嚷道。

  “就是!民生要想做到两条航线每天有船对开,二二得四,需要四个船,还缺一个船啊!”更多学生附和道。

  “要是谁能做到这一点,除非是创造奇迹!”

  “顺便提示两点,第一,民生的总经理卢作孚,正是个喜欢创造奇迹的人。”教授一笑,这反应似乎早在他预料之中,他拿起桌上一本书,向学生一扬,说:“第二,他比你们还小的时候,就写下这本《应用数学新解》。同学们怎么就断言此题无解呢?”

  “书本上的数学,怎么应用到川江航线上?纸上谈兵!”学生们嚷嚷。

  助教站在教室后门外,斜望着台上的教授,他深感纳闷。凭他多年来追随教授对教授的了解,他早就从教授那一脸谦和可亲的笑容中看出教授的内心同样认定此题无解。可是,教授为何要把这么一道根本无解的题推到学生面前呢?

  泰升旗教授摆在商务专科学校学生面前的应用数学题,被卢作孚的孩子们摆在面前的泉流中。

  雨过天晴,天边一道彩虹,屋外嫩竹滴翠。

  小院中,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青石上,一脉清泉淌过。十岁的明贤与六岁的明达在玩纸船。水中本来有两条船,是从前做好的“民生”、“民用”,此时另一艘新船下了水,船上用孩子的手笔写着“民望”。

  泉流中,被放上三座小石山,正中那座最大,用孩子的手笔写下“重庆”二字,两端的两座,分别写着“涪陵”、“合川”。

  两个孩子忙不过来,理所当然地想起了妈妈。

  “妈快来!我们三个轮船跑两条航线,忙不过来。”听得宝贝儿女们叫唤。蒙淑仪正做饭,晚春帮着妈妈择菜。清秋虽小,也在妈妈周围忙得不亦乐乎。蒙淑仪头也不抬,向院内喊道:“两个轮船,两条航线,你俩兄弟玩得好好的,不想吃饭啦?”

  儿子说:“那是从前。现在是三个轮船,爸爸想叫两条航线上每天都有船上水下水对开!”

  书房内,卢作孚正面对自绘的一张草图苦思,草图上是重庆—合川,重庆—涪陵航线图。其布局正与儿子们在泉石上摆的相同……

  几天后,卢作孚亲手拉响民生轮汽笛,率领他的只有三条船的小船队,开始了实地实验。

  第一天,清晨,民生、民用、民望三个真船拉响汽笛,同时从重庆、涪陵、合川三地开出。

  民生、民用轮分别从涪陵、重庆走上水。民望轮从合川走下水。

  下水的民望轮与民生轮在嘉陵江上下相错,互相拉响汽笛致敬。

  下水的民望轮与民用轮在长江中上下相错,互相拉响汽笛致敬。

  晚,民生轮抵合川。民用轮抵重庆,下水的民望轮抵涪陵。

  第二天,清晨,三只轮船同时拉响汽笛出发,白日里,分别在昨日交错处两次交错。晚上,三只轮船同时到达下一站码头。

  “克服草创之初的艰难后,民生公司进入快速发展时期,为兼应渝涪、渝合二线的客、货需要,我们以三只轮船全体船员之努力,办得两线每日都有船开。由涪到渝,由渝到合,系上水,船行各需整日;由合至渝,由渝至涪系下水,船行各需半日;可以一整日由合经渝一直到涪,各以三日往来二线,三只轮船轮流往来,遂办到每埠每日都有船开。”后来,卢作孚在《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公司》总结了这一过程。

  后来,川江航运史家称卢作孚首创的“三只轮船两条航线”为民生公司初创期“四大奇迹”之一。

  第二天傍晚,刚到码头的民生轮,船上与刚上岸的乘客笑谈着,赞赏着。民生轮上一个服务员正打着灯笼送老弱乘客上岸,随船考察的泰升旗教授和田仲远远随后,那服务员刚好送完乘客在石梯“之”字拐上转过身来,“民生”灯笼将他点染得红光满面,是卢作孚。

  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

  “老师,那天上课,您心头明明认定此题无解,为何还给同学们出那道应用数题?”

  升旗一笑,冒出一句费解的话:“老跟你下授子棋,太无趣!”

  助教想了半天才明白意思:“您是说,想寻一个真正的高手下棋?”

  “唔。”升旗点头,“那天,我确实认定此题无解。从国家利益来看,我当然希望卢作孚无解。可是,我又期待着他得出新解,这样的话……”

  “老师在中国便找到了真正的对手。”

  “唔。”升旗摇头,“不过,今天亲眼见他求得新解,我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棋逢对手,这盘棋再走几步,升旗怕自己不是卢作孚的对手,更怕卢作孚不是升旗的对手。”

  “老师您从来不这样的!”助教嚷道。

  “那是因为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对手!”

  “老师,我们遍走川江,按计划,下一步该写您的学术报告了。那十九家华资轮船公司,怎么写……”

  “不值一提!”

  “日美英俄德法芬挪八大家外资轮船公司?”

  江上,英国旗轮船万流轮船影挡住了小小的民生轮。

  泰升旗教授放眼满江外国旗轮船:“不见新意!在川江上新一轮商战中,只知一味用强!”

  “所以老师瞄上了他?”

  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的背影,见他又上船去搀扶一位老太太。

  田仲亢奋地说:“真想采访一下他——对这川江,下一步,卢经理有何计划?心子到底起得多大?”

  “他不会说。”

  “那就没法子了。”

  “何须听其言,只须观其行。君不见,”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手头的灯笼,顺着灯笼光线,将目光转向夜色下的川江,“观其在川江上,他手头那一盏灯笼,在你我眼前的川江上,写个什么字?”

  田仲随望去——

  江面上,灯笼光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影,摇移变幻,横跨大河小河交汇处的茫茫川江。

  “‘一’字。”田仲说。

  “这就对了!”升旗冷森森地说。

  “‘一’字在数目字中算最小的了!”

  “在中国算最大的!”

  “莫非卢作孚他想……”田仲倒抽一口冷气。

  泰升旗教授笑而不答,只望着两江上那个扑朔迷离、光怪陆离、若即若离的“一”字,继续对助教说文解字:“这个字,在中国是一个的一,又是一切的一。叫你这么一问,倒惹起我久埋心头的另一个疑问……”

  “哦?”

  “早在创办民生公司之初,他就说过,看起来,我们有一切理由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却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升旗望着卢作孚手头的那一盏划出“一”的灯笼,“可是他还是办了。无论怎么惨淡经营,他都不放弃这一桩事业——我一直想找到他所说的‘找不到的’那一条理由。”

  “老师一直想搞清他到底为什么办这个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的公司?”

  “唔。”升旗沉吟道,“不如说,想找到他办这个公司的那个真正的理由。”

  “眼前,他拿灯笼画出的这个‘一’字,向老师您给出了答案?”

  “也许,他就是一个一心想赚钱发家的商人,只不过手段比川江上别的中国商人高明、心子比别人起得大!也许,他还另有理由?还看他不清……且走几步再看吧!”升旗拾阶而上。

  重庆是座两江夹抱的山城,称“雾都”。其实,山城的雾,往往是从两江的江心生起,然后悄悄地沿着城边的坡坡坎坎爬上山,包围城,最后笼罩山城。

  次日,千厮门码头晨雾中,卢作孚与卢子英从石阶梯上匆匆跑下来赶船,眼见得码头上民生轮一声汽笛,驶出。轮上挂着“重庆—北碚—合川”的广告牌。

  嘉陵江边石板路晨雾中,兄弟二人骑马赶来,眼见走近路超过江中上行的民用轮。

  卢子英说:“二哥,你要顾民生这一头,车轮战一样,跟那么多家洋轮公司苦战不休,又要顾北碚那一头,怎么跑得过来?”

  “你叫我怎么办?”卢作孚一抖缰绳催马快行。

  “也只好这么赶了!”卢子英点头。他与卢作孚兄弟二人刚接峡防局急报,璧山、铜梁交界处有小股土匪蹿入峡区。

  转眼间,兄弟二人赶到曾家岩,却见民用轮一声汽笛,浓烟滚滚,上行驶远。

  “这轮船,为啥跑这么快!”卢作孚说。

  卢子英窃笑:“二哥自己嫌木船慢,才办轮船的!”

  当天,卢氏兄弟赶到北碚,卢作孚马不停蹄,前往铜、璧二县交界的大山中剿匪。

  这一天,他的身后,杨森20军与刘湘21军也在开战。

  江上的雾与天上的太阳总是互为天敌,你存我亡,你消我长,就这么年复一年地对峙厮杀,不知过了几千几万年。这天,包围着山城的两江迷雾刚刚散去,朝天门两江交汇处,三艘小炮艇披一身霞光疾驰而上。

  刘湘府中,刘湘举望远镜望着,何北衡旁立。他们背后墙上,一张军用地图,显示:刘湘在重庆的21军,一支巨大的红箭头刺向下游万县,杨森20军。由万县又标出一支蓝箭头,指向广安。

  万副官进来:“报告,杨森逃窜广安后,万县成一座空城,我21军王芳舟师今已进驻!”

  刘湘说:“告诉王芳舟,万万不可轻敌。他杨森绝非等闲之辈,此时肯定在他那老家广安招兵买马,打算卷土重来!”

  “是!”副官将地图上杨森占据的万县换成刘湘手下王芳舟军标志,转身出去。

  “清一色啊!”刘湘望着地图上以重庆为中心,川江上下全都变成了刘军的颜色,偏此时,听得两江交汇处,炮艇突突上行的引擎声,刘湘一笑,满意地对何北衡说:“这一仗打完,千里川江,也该一统了!”

  此时,听得身后,刘湘府大门方向有声响传来。

  卫兵呵斥:“什么人?”

  有人似在对答。

  卫兵说:“你一个平头百姓,敢见刘军长?打的什么主意?说!”

  刘湘并不在意,他更关注江上三艘炮艇,重新举起望远镜。

  室内老式座钟敲响。

  “卢作孚呢?”刘湘问。

  “亲率他的峡防局手枪队剿匪去了!”何北衡答。

  “他?”

  “甫澄兄想不到吧?”

  “啥时候,我跟他到较场坝子较量一下枪法!”

  “昨日一战,他便将流窜的土匪赶回老家——陈书农刚送到的报告。”

  “巧了,昨日一战,我也将流窜的杨森赶回了老家!”刘湘道,“听说,杨森逃离万县前,还专派他的那个马副官笼络卢作孚,省城的邓锡侯昨天也派他的刘猛致函卢作孚?”

  “有这话。”

  “信上写什么?”

  “特邀卢作孚到成都——详细筹商边务、经营边事。”

  “邓某也相中了他?”

  “他建设成都通俗教育馆的名头在省城至今响亮得很,近两年又在峡防局办成规模!”

  “哦?”刘湘脸色一沉,“我请你约他,他此时还不到,会不会投到邓、杨幕下去?”

  “不会,”何北衡笑道,“他当场便给刘猛写回信致邓锡侯,说:此间民生公司及峡局琐务太累人,离开不得。”

  “这还差不多。”

  “甫澄兄放心,他哪儿舍得下他的民生、他的北碚?”

  “那他人怎么还没到?”

  “是啊,他从来不误时的。”

  二人困惑对望,突然同时想起什么。

  刘湘已经冲出门,叫卫兵。

  卫兵引刘湘与何北衡到禁闭间窗前,一指。

  刘湘与何北衡相对苦笑——

  房中,卢作孚盘脚坐地,正在饶有兴致地思考什么,并在纸上记下。

  刘湘与何北衡看清了,是“一二三”分三行写下的三个字。

  刘湘说:“这卢作孚,分明是个读书人,摇身一变做了商人,还真做得有资格,连坐禁闭,还在盘算等会跟我谈判的条件。”

  “在商言商嘛!”何北衡转对卫兵:“还不快开门!”

  卫兵赶紧开门。刘湘迎上,连连道歉。

  卢作孚自嘲一笑:“我这样子,头回去上海,连电梯间都不准进。这回进甫澄先生禁闭间,也属自然。”

  刘湘怒喝卫兵:“快请卢先生出来,你,进去!派你看门,你竟把我特邀的贵宾看成‘平头百姓’!”

  卢作孚赶紧挡在卫兵跟前,笑道:“作孚就是平头百姓,他没看走眼。”

  三只炮艇成“品”字,荡过两江口,拐向这一江段,从刘府脚下驶过,汽笛齐鸣,士兵“立正,向左转,行礼”。

  刘湘回礼,一转身:“作孚兄,自今日始,我川军拥有第一支川江舰队!”

  卢作孚迎住刘湘目光:“自今日始,我国人拥有第一支川江舰队!”

  刘湘问:“作孚可知我组建这支舰队为何目的?”

  卢作孚说:“一统川江。”

  刘湘说:“正是。”

  卢作孚说:“川江为我川人出川最主要通道,甫澄先生想进而一统四川。”

  江上,悬挂英国旗的万流轮向炮艇示威似的连拉汽笛。刘湘怒目圆睁:“万县惨案,国耻难忘!我不能让这等事再次在我治下的川江发生!”

  卢作孚望着正与巨大的万流轮交错而过的三只浅水炮艇,沉默着。刘湘看出卢作孚的心思:三艘浅水炮艇,又如何挡得住列强船坚炮利!

  卢作孚问:“甫澄兄召唤作孚,就为此事?”

  刘湘说:“千里川江,航业大半旁落外人之手,华资轮船公司,势单力薄,犹如一盘散沙,怎能与外商竞争?所以我便于数月前设立川江航务管理处,管理川江所有轮船与航运。”

  卢作孚审慎地:“哦。”

  “这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一职——非卢作孚莫属!”刘湘拖长声调,“我有心要统一川江,而这川江航业所有华轮公司里,最有希望统一川江航运的也非你民生公司莫属。你是商人,我是军人,你我洋钱与枪杆子的结合,这可是最好的证明时机,愿意还是不愿意,你给我一句准话!”

  卢作孚不卑不亢:“甫澄先生格外器重,作孚莫敢不从,只是作孚心中有几桩事不明,贸然接手,恐托付不效,误甫澄先生大事。”

  “风闻卢先生办实业精明且大器,果然不假。好,在商言商,你我便先谈妥条件,再签合同。”

  卢作孚望着江上,万流轮涌浪将木船掀得起伏不定,说:“这川江航务管理处成立数月,川江上,人称‘川江航务不管处’。”

  “一语中的!今日之前,确实如此!”

  “今日之后,甫澄先生命作孚担当处长,作孚不知,哪些该管,哪些不该管?”

  “唔。”

  “比如,外国铁船浪翻中国木船,该管不该管?”

  刘湘一愣:“我还以为你们生意人一上来要提出什么讨价还价的条件……”

  “这一件事,今日之前,该巡江司管,巡江司被英国人把持,受害中国木船告到巡江司,巡江司从来坐视不管!”

  “自今日起,归川江航务管理处管。”

  “其二:军队征用川江轮船,打兵差,本处该管不该管?”

  “这……很要紧么?”

  “事关川江上中国轮船公司兴衰沉浮。”

  “依你……”

  “作孚恳请四川军人扶持川江华资航业,打兵差必须给煤、给费用。若只用船舶舱面装兵,则须让轮船公司在舱下装货。且军人搭船,必须出钱买票。军事机关应派兵严格维持码头秩序,使客人和货物上下轮船均感到便利和安全,而决无各施淫威、分文不掏、扣留船只、损坏货物、无端滋事、敲诈勒索、搜身掠夺、打架斗殴甚至调戏妇女的权利。这一条,如若本处管不下来,则甫澄先生之整顿川江航务——无异空谈!”

  刘湘面色大变:“作孚确实道出了辖区管理制的弊端,可是如果真要这么做,就必须对我川军各军实行全面的军政整治。罢罢罢,我且依了你!”

  “再者,兵差分配,本处该管不该管?”

  “这……”

  卢作孚振振有词:“从前打兵差,都是落在中国轮船身上,外轮倚仗特权,从来不打。这就在川江上形成了中外轮船竞争上的落差,中国轮船不堪兵差之重,外国轮船却趁机抢运利润大的货物,今日川江上中国轮船岌岌乎可危哉,此祸根之一也!”

  “那你就管!不过,杨森、刘文辉、邓锡侯那里,我还须联络,请川军各军都派代表来协商。”

  卢作孚一笑:“此甫澄兄该管之事,却是作孚不该管也不能管!”

  刘湘指点卢作孚,大笑:“你啊你啊,我刘湘阅人无数,像作孚先生这样的商场谈判高手,还是头一回见到!当真是胸有成竹,滴水不漏。还有问题么?”

  “其三,也是最后一个。”

  “请!”

  “进出重庆港口所有船只必须向川江航务管理处结关,并经航管处的士兵上船检查,确认无军火、鸦片及其他违禁物品走私携带,才能上下客人和装卸货物。任何乘客或船员上下轮船,航管处士兵有权进行检查。”

  刘湘为难地说:“所有轮船,那洋人的船?”

  “作孚说——所有轮船,自然包括外轮。作孚要问的正是——甫澄先生的川江航务管理处,对川江上洋船,该管不该管?作孚特指的正是洋船。横冲直撞、强霸航道,走私越货、贩卖鸦片,欺行霸市、恶性竞争,积恶不除,这川江,再怎么管,也永无正理!”

  “卢处长,对川江洋船,你怎么管?”

  “中国人武装登上洋船实施检查。”

  刘湘与何北衡面面相觑。刘湘道:“民国十六那年,作孚为我军事政治研究所第1期学员讲课,刘湘也曾在旁聆听,作孚自己讲的——自《天津条约》起,中国内河航运权旁落列强手中,从来就是外国人检查中国船,谁见过中国人检查外国船?”

  “我讲过。”

  “可到了如今的民国十八年,你居然要武装登船!”刘湘正想发作,遇上卢作孚冷峻的目光,缓和道,“作孚啊,你可知这样一来航管处实际上已行使了海关、航管、商管、警务方面的综合责任?”

  “先生心中有话,未向作孚说尽。”

  “哦?”

  “先生此刻最想说的是,如若依卢作孚所言去做,将冒极大风险,万一惹怒洋人、惹下涉外大祸,岂止卢作孚吃罪不起,便是先生,也扛不起这责任!”

  刘湘强忍胸中愤懑,沉吟说:“依我看,派士兵检查华轮尚可,武装检查外轮,还需从长计议。”

  “今日甫澄先生召唤作孚,开宗明义——为一统川江!先生这宏图大志,可曾为作孚所言动摇?”

  “统一大业,刘湘平生之愿,谁又能动摇得半分!”

  卢作孚击案赞叹:“好!”

  刘湘恼火地说:“好什么好?卢先生,个中缘由,有所不知,武装检查外轮,艰险万分!”

  说着,刘湘示意,何北衡取出一份旧报纸,递上。

  卢作孚接过一看,是一张“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的剪报,上面两张照片,一张是一艘挂日本旗叫“德阳丸”的船在两江交汇处航行。另一张是一个中国人的照片,文字说明“中国重庆警员刘文生遗相”。

  刘湘说:“读。”

  卢作孚照读:“日本日清轮船公司‘德阳丸’走私伪币,被重庆军区督察处查获。日轮拒不认错,将登船检查中国人员刘文生抛入江中,致其身亡。‘德阳丸’则扬长而去……”

  刘湘说:“你还坚持武装检查洋船?”

  卢作孚沉缓地将报纸还给刘湘。自己取出一份随身带着的报纸递上。刘湘一看,正是一份完全一样的报纸。

  刘湘望着两张报纸上的同一张刘文生遗相说:“卢作孚可知中国一句老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卢作孚却取出当初那份万流轮制造万县惨案的报纸:“这样的前车之鉴,作孚手头还有!”

  刘湘一眼看清报纸,猛地拉开档案抽屉,取出一份完全一样的报纸。卢作孚与刘湘默默对视,沉稳地道:“川江中国航业岌岌可危,川江岌岌可危,长江岌岌可危,临危受命,卢作孚但知——前赴后继。”

  刘湘对卢作孚刮目相看:“光风闻人们胡乱传说——卢作孚是个精明的商人,却原来是个铁铮铮的血性男人!只不过,这武装检查洋船……”

  “这正是川江上甫澄先生最该管之事。”

  刘湘一叹:“这正是川江上刘湘最该管、却最不知该如何管之事!”

  “作孚只问甫澄先生该管不该管,至于如何管,不劳先生操心。”

  “哦?”

  卢作孚说:“本处武装检查洋船,若是不动用甫澄先生军队呢?”

  “你要我另调川军?”

  “绝不动用中国正规军队一兵一卒。”

  何北衡问:“那又派谁去武装登上洋轮检查?”

  刘湘说:“终不成,你一个民生公司经理,川江航务管理处长,啊,自己挎一杆枪,上洋船……”

  卢作孚说:“派我峡防局警员,一人挎一杆枪,登上洋船,实施检查——甫澄先生,可行否?”

  刘湘盯紧卢作孚,不语。

  何北衡问:“峡防局警员?”

  卢作孚说:“作孚自受命出任峡防局局长,早已亲手训练下了一批人手。今日前来,我已命一个青年中队武装待命。只要甫澄先生首肯,我一个电话,立即赶到。”

  何北衡说:“由作孚峡防局那边警员出面,就算万一与洋船发生冲突,也与甫澄先生川军无关,如此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事态更不至于无限扩大。作孚兄,真能见人之所未见,行人之所未行!”

  “作孚哇作孚,刘湘自认阅人无数,遇上你,算是头一回看走了眼!此前,我只把你看成一个大气、精明的商人,殊不知!”刘湘突然打住,望着卢作孚,笑得异样。

  卢作孚憨笑着,刘湘身后,何北衡向他以目示意——意思是“此话隐藏危机”,卢作孚视而不见:“作孚实在就是个搞实业的。这一回,不过为您刘军长打一回兵差,暂管几天川江航务……”

  刘湘强硬地打断卢作孚:“你虽然换了一张商人的笑脸,但你休想蒙过刘湘这双眼睛——你卢作孚做的是商业,但你怎么做商人也不像商人。”

  卢作孚自顾:“哪儿不像?”

  刘湘说:“商人唯利是图。”

  “作孚除了图利,还图了啥?”

  “你图得大!”

  “我图的,不过是把一个公司几条船摆顺,能赢得些利,股东分红,自己也拿一份薪水,养家糊口。”卢作孚淡淡一笑。

  刘湘摇头。

  刘湘一摆手,冷森森地盯着对面墙壁,卢作孚顺势望去——竟是那份卢子英手绘的“嘉陵江小三峡地图”。卢作孚明白了:“作孚不过受刘军长之托,在刘军长地盘上搞一个乡村建设的试验。”

  刘湘依旧沉着脸,视线却转移向一侧——是一旁张贴的“川军21军重庆防区图”,卢作孚正色道:“重庆?——是刘军长防区。”

  刘湘再转视线,卢作孚看清是四川地图:“四川?——是刘军长地盘。”

  刘湘说:“卢作孚所图,比这些都大。”

  卢作孚心头一沉,却不动声色:“刘军长心目中,卢作孚所图,竟能多大?”

  刘湘说:“作孚所图,比刘湘这四川善后督办还大!”

  “刘军长这话,作孚受不起!”

  刘湘看定正中的中国地图:“卢作孚所图,天下也!”

  卢作孚见局面越来越紧张,突然大笑。

  刘湘说:“我的话,如此可笑?”

  “不可笑,一点不可笑。卢作孚所图,天下也。”

  “承认就好。你不是商人,是天下人!”

  “我是商人,也是天下人。”

  “身为商人,哪有图天下的?”

  “身为商人,岂有不图天下的?”

  “在商言商,谈何——天下?”

  “正是在商言商,才图——天下。”

  “此话怎讲?”

  “敢问刘军长,商人最喜欢挂的对联是啥?”

  刘湘一愣。

  何北衡问:“可是……财源茂盛达三江?”

  刘湘接过话:“生意兴隆通四海。”

  卢作孚说:“三江四海,岂非天下。天下不平,天下不太平,商人做哪样生意?做生意赚得哪样钱?”

  刘湘听得有理:“哦?”

  卢作孚抓住时机,步步紧逼:“所以,身为商人,岂能不图天下?”

  刘湘问:“商人图天下,竟比军人所图更甚?”

  卢作孚说:“更甚几分!军人所图——打天下。商人所图——平天下。”

  “听起来,似有些道理?”

  “天下公平,天下太平,商人哪有不赚钱的?”

  “唔。”

  “身为商人,作孚图的便是这等天下大利!”

  “唔唔。”刘湘这才笑开了。

  出任刘湘的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前这一席谈,卢作孚由此脱离险境。何北衡摇摇头避向阳台,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憋了好长的气,先前他觉得自己,就像夹在囤船与靠拢的轮船间的那个旧轮胎。同时心头纳闷——此前,自己在刘湘授意下,分明早请卢作孚出任川江航管处处长一事向卢作孚透露,并建言:“此乃于国于己皆有利益之事,你卢作孚不也早有利用自己手头的民生公司兼并川江华资、甚至外资各小轮船公司以壮大自己、实现一统川江之宏愿么?出任本处长,正好亦官亦商,一脚横踏两条船,一身纵贯一条江,实施此宏愿,双赢也!”当时卢作孚一笑,看似颇中意,却为何今天一登场,面见大权在手的四川善后督办刘湘,这位民生公司的老板又换了副面孔?何北衡本来还以为坐于禁闭室中的卢作孚草拟的一二三是与刘湘作川江航运商业谈判的条件呢!以便通过刘湘委任的这个川江航管处处长充分发挥职权,将洋钱与枪杆子再来一回成功的结合,完成刘湘交派的川江航务管理的同时,做大自家的民生公司。谁知卢作孚所提的三个条件,全是国事,全是在军事政治研究所可以堂而皇之给川军青年军官们讲授的政治内容。这个卢作孚哇,一张清瘦的脸,一望便是个胸中藏不下奸恶诡诈的人,却为何真做起事来,如此令人难以捉摸?何北衡我识得明主、识得人才、识得人心,这在川军乃至川省是无几人可比的,却为何与卢作孚相交数年,每一回看他,都觉得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卢作孚啊,你到底是从商还是从政?到底是为国还是为己?

  此时,刘湘笑望着卢作孚:“保护川江木船、监控打兵差、武装检查洋船,三桩事,桩桩归先生管。如何管法,先生自定。如何?”

  卢作孚憨笑点头。

  刘湘大笑,突然止笑,显出军人本色,威严地说:“四川善后督办刘湘委任卢作孚为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民国十八年七月五日。”

  何北衡顷刻写就委任状。

  卢作孚冷冷地说:“约期半年,半年期满,即办移交。”

  刘湘问:“三桩事,哪一桩都需一年半载,半年如何够?”

  “半年内,卢作孚当竭尽驽钝,不效,请治作孚之罪!半年内,若三桩事桩桩显效,请准辞。”

  “不可能,便是神人,也不可能!”

  “甫澄先生不准,卢作孚不敢固执,但另有一请。”

  “请什么?”

  “请何北衡先生出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副处长。”

  “这个好办!”

  卢作孚呈上统一川江航业具体方案。刘湘一读,笑道:“好好!这才是实业巨子本色啊!”

  委任卢作孚为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后,刘湘与何北衡站在阳台上,望着卢作孚沿石阶走向码头上泊靠的民生轮。

  何北衡知道刘湘此时的心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那是老言子,刘湘却——疑人敢用,用人存疑。”刘湘道,“商人而兼‘天下人’,他若有朝一日不为我用,而为敌用,与我为敌……”

  “我看卢作孚心目中,只有一个敌人。”

  “谁?”

  何北衡指那两份旧报纸——“中国重庆警员刘文生遗像”旁,是悬挂日本旗的“德阳丸”照片。另一份报纸上,孟子玉遗像旁,是悬挂英国旗的“万流轮”。

  1929年8月5日,刘湘便与何北衡来到管理处视察。

  两江交汇处,一只打渔船漂游。卢作孚觉得眼熟,拿望远镜一看——那不是民初自己赴清华赶考留美学生、在朝天门赶脱了蜀通轮而徘徊沙嘴三天不去所遇的那个“阮老幺”么?十几年不见,人见瘦不见老,打起鱼来身手却更加老辣。夕照下网中金光一闪,阮老幺箕张五指作耙状,向网中一铲,将刚落网的金鲤捉在手,向舱中蓄了清水的那一格中一抛,快活地对堂客喊话。卢作孚像二十岁时那样咧嘴一笑——当年这老两口认定自己会想不开跳河,固然有误,但那一番川江弄船人才有的古道热肠,至今令卢作孚想起就觉得心里头熨帖巴实。一声汽笛打断遐想,一只挂外国旗的轮船快速下行,与木船交错时,主动减速,两船相安无事行驶。

  刘湘立于卢作孚身后,见状,满意地点头,扳下一根手指。突然,一只更大的轮船超过前一只轮船,全不减速,小木船眼看被浪得像煮在开水锅里的抄手。刘湘从卢作孚手头要过望远镜——此船挂日本旗。刘湘将刚扳下的手指伸直,再扳下,不满地摇头。

  何北衡说:“日清公司云阳丸!不服从规定,与木船交错时拒绝减速,还拒不服从安排,不打兵差!”

  刘湘扳下第二根指头,更加不满地摇头。

  云阳丸正对着这岸边码头驶来。卢作孚盯上了云阳丸船长,船长已不年轻,可是,卢作孚从他那蓄仁丹胡,骨子里依旧透着日本少壮军人狠劲的模样上,认出了他正是当年在合川险滩浪翻宝老船的日本炮艇艇长吉野。不是故人不重逢,不是冤家不碰头。这一天,卢作孚重逢了十几年前的阮老幺,同时碰上了几十年前驾炮艇浪翻宝老船的吉野。

  木船终于被浪翻,幸亏阮老幺与他屋堂客都是好水性,才从水中冒出头来,阮老幺冲着云阳轮吐出一口浑水,嚷着什么。卢作孚听到的却是民二年阮老幺冲自己喊过的话:“对对对,书读好了,官当得更大!……我看你娃心地好,往后来重庆当个管大河小河的好官,洋船敢浪翻我们木船你就把它关起来!”

  民国十八年,卢作孚当真就当上了阮老幺说过的这个官。

  刘湘早已沉下脸:“足足一月过去,贵处对本督办承诺的三桩事,第一桩、第二桩,全未办到。卢处长,这第三桩……”

  卢作孚胸有成竹,冲着刘湘身后:“峡防局常备一中队!”

  “在!”

  刘湘回头,只见身后旷地,一个中队峡防局士兵严阵以待。领队的是宋二哥。队中有李果果。

  “本处长下令:武装登船检查!”

  宋二哥坚定地回答:“是。”

  刘湘不无担心地说:“日本人绝不会让中国兵上日本船,你怎么办?”

  卢作孚说:“他不让我上船,我就不上船。”

  “那你的兵呢?”

  “他不让我的兵上船,我的兵就不上船。”

  “那卢处长刚才下的令——武装登船检查——叫你的兵怎么执行?”

  卢作孚已经挥手令他的“兵”出发向云阳轮。

  李果果率队,跑步来到船边。云阳丸上,护船的日本海军士兵拉响枪栓。吉野出现在顶层日本旗下:“我是大日本帝国云阳丸船长吉野。我云阳丸悬挂这面旗帜,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宜昌,贵国政府、贵国军队一路以礼相待,为何到了西南边地重庆港,你们竟敢刀兵相见?”

  李果果当先踏上跳板。

  吉野命令道:“云阳丸甲板就是日本国土,只要中国士兵踏上日本国一步,立即开枪。”

  日本士兵居高临下瞄准。宋二哥见状,想起临行前卢局长打过的招呼,连忙高叫:“站住!”

  李果果不得不退回岸上。双方持枪对峙着。宋二哥赶紧退步抽身,跑步回来向卢作孚报告:“日本人不准中国人上船。”

  卢作孚还是那话:“他不让中国人上船,中国人就不上他的船。”

  刘湘问:“计将安出?”

  刘湘等着卢作孚说话,卢作孚却将目光转向码头上正在为别的轮船上下货的码头工人。

  何北衡:“卢处长,甫澄先生问你话呢——这武装登船检查受阻……”

  刘湘:“你盯着码头苦力起什么作用,卢处长?事端已开,箭在弦上,这云阳丸,你打算拿它怎么办?”

  卢作孚望着泊在两江交汇处洪水季节形成的那一幅“太极图”中的云阳丸,悠悠地道:“我叫他坐水牢。”

  长河落日,圆圆的像一片切开的红橙映在柔和的灯光下,迟迟挂在上游尽头处,似在观望这座山城最东头两河交汇处船上岸上的僵局。中国士兵与日本士兵对峙,持续到月亮东升。落日绕着吱吱嘎嘎的地球转了一圈,从月亮升起处冒出头来,打起一脸精神,成了旭日。过去这一天卢作孚要面对的局面,被1929年8月6日新出的《商务日报》头版文章一行标题道出:“日轮云阳突又不服检查”。

  刚从报童手头买到报纸的男女市民读到更详尽的文章:“重庆新生命通信社消息,各国商轮凡在川江行驶,均须受航务处武装检查,自经新航务处一再力争后,业已完全办到。殊昨日(五日)日清公司之云阳丸抵埠,航务处仍派武装兵上船,突被其拒绝,并唆使原驻船上之日本军,向航务处保安队作瞄准状,查船官兵素知此种情,为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之故伎,故立即停止前进,即在码头及其趸船上暂驻……”

  晨雾在作过一番该藏的藏、该露的露、该留白处留白的处理后,把两江夹抱的这座山城点染成国画山水。这天,临江的朝天门码头街市,商贩与路人对码头上的日清轮,无不怒目相看。升旗与田仲也在人流中,脸色与路人一样——同仇敌忾。

  卢作孚率李果果等三名士兵去云阳丸换岗,与来码头观察动态的升旗教授擦肩而过,从吊脚楼烟馆走过,突然有人推窗猛唾一口,卢作孚脸上一震,显然是被痰吐中。李果果气愤地冲着那窗口:“哪个随地吐痰?下面有人呢!”

  窗口没了人影,烟馆中传出川剧声,冒出缕缕青烟。

  升旗闻声回头,看到了卢作孚。见他身旁那个光头的青年再要寻吐痰者理论时,卢作孚只默默地将脸颊一擦,已经走远,视线却一直盯着两江交汇处雾中的云阳丸,那光头青年只好熄了火,赶紧跟上。

  田仲冷笑,悄声对升旗说:“中国派这样一个卢处长,能管理好眼下这万国争雄的川江航务局面么?”

  升旗望着卢作孚率兵走向日清轮的背影,冷冷地冒出一句日语:“你等着瞧吧——吉野君!”

  田仲:“您说谁?”

  升旗改用汉语:“快去学堂,第一节钟有我的课!”

  虽在外国,虽已退出军界,吉野船长依旧保持了日本国武士的风范。即便是在云阳丸船长舱中睡觉时,吉野也几乎通宵都是盘脚坐在床上打坐养气。这天清晨,有人敲门,他睁开眼睛,被朝阳晃得眼花。进来的,是日本侍从,送上早餐。

  吉野问:“中国人呢?”

  侍从说:“撤了。”

  吉野拂开侍从,推开舱门,码头上,果然没有了那支中国军队,只是透过茫茫晨雾发现,岸上要道,站着李果果为首的三个中国士兵,默默监视着轮船。吉野大笑:“昨天一队中国兵,拿我莫奈何。今天这三个小卒子,怕他什么!”

  吉野对快步来到身后的云阳丸中国买办邹侠丹:“周,快,叫中国苦力来,卸货!”

  邹侠丹苦笑,望着附近码头另一艘悬挪威旗的轮船。只见码头上苦力抢活干,一帮接一帮上船卸货,又有小船靠近轮船,接货。邹侠丹日语很够用:“平日船到,苦力抢活干,一帮接一帮,一船接一船,今天,撞了鬼了!”

  吉野不解地问:“这鬼,到底是谁?”

  茶馆是山城最喳闹的地方,今天早晨朝阳下的朝天门吊脚楼茶馆例外。几张方面八仙桌,镶成一张长桌。桌边,有一人熟练地提着茶壶,将壶嘴对准桌上盖碗茶杯,虚点三下,却一滴酒不曾倒出,第四下才倒水出来,一倒即满,并不溢出一滴。

  这人是宋二哥。

  桌上,八个茶碗一边两个,摆成一个方城。均已斟满。桌边,坐着重庆码头袍哥各帮派首领,默默对视,点头。却并不端茶饮尽。只向宋二哥询问一句:“敢问拜兄大码头?”

  宋二哥说:“久闻重庆府,贵龙大码头,兄弟前来,有事相求!”

  众首领说:“一个桌子四个脚,说得脱,走得脱。”

  宋二哥知道是叫他说话,便说:“兄弟所求的事……”

  为首的袍哥大爷打断他:“你求的事,为个人,为别个?”

  宋二哥说:“为别个。”

  袍哥大爷说:“为哪个?平头百姓,还是官府中人?”

  宋二哥一愣,直言:“官府中人。”

  众首领一听,齐摇头:“不消讲,不消说!”

  宋二哥申辩:“兄弟所说这一个官府中人,却不是上房揭瓦、翻圈偷鸡、灶头上拉屎、脚板上打巴壁的贪官昏官猪官狗官舅老倌!他本是平头百姓……”

  众首领不耐烦地再次打断宋二哥:“不消讲,不消说!”

  “他为的,也是平头百姓!”宋二哥猛地推窗——

  窗下,两江交汇处,停泊的云阳丸,船上日本士兵正向岸上三名中国士兵吐痰、掷果皮。

  袍哥大爷端坐上座,右手脑后一抬。

  宋二哥今天一进茶馆,便注意到袍哥大爷身后立着个童子娃儿,双手扶着一杆长可拄地的烟杆,黄铜的锅——起码用了半斤一斤黄铜打就——金竹的杆,宋二哥当下便知此公是谁。宋二哥早在湖北、四川交界的大三峡中落草为水匪时,便听说过重庆府朝天门码头袍哥龙头老大有一大宝贝与一大怪癖,宝贝便是从不离身的金竹黄铜烟杆,怪癖是他一张干扁无牙的嘴,却从来“说一不二”!宋二哥暗自打个寒战,今日这台“讲茶”,居然连这位老大都到场了。此时,那童子赶紧双手捧上烟杆,宋二哥看出,就这一根看似轻巧的烟杆,童子娃儿费了吃奶的劲、涨红了脸才端得起来,袍哥大爷却凭右手食指拇指两根指头顺势接过,从脑后顺到嘴边,松了手,只凭两片无牙的干扁嘴皮,便凭空拗起烟杆,腾出双手,向桌面上瓜子堆中扒拉出一盒印了仁丹胡头像的日本洋火,划着,点上,将一股滚龙般的蓝烟喷向桌面。袍哥大爷叭够了烟,叭出一口清如水的痰,噗的一声吐出吊脚楼窗外,这才不动声色地跟宋二哥说话:“你说的那个官,可是管川江的卢处长?”

  宋二哥说:“我说的那个官,当今重庆府,除了他,哪还有第二个?”

  袍哥大爷一指云阳丸:“你为他求的那件事,可是这艘船?”

  宋二哥:“是。”

  众首领不由分说:“不消讲,不消说!”

  宋二哥失望地说:“花花旗、龙凤旗、天地旗,兄弟前来拜码头,本指望,各位拜兄跟兄弟打个好字旗!”

  袍哥大爷站起,望着窗外的云阳丸,一脸凛然:“龙旗凤旗天地旗,本码头一门朝天,哪样旗见不得?”

  众首领一同站起,望着窗外云阳丸轮上的日本旗,一脸凛然:“独丁丁见不得昏天黑地膏药旗!”

  宋二哥明白过来:“原来拜兄们早就明白?”

  袍哥大爷说:“面带猪相。”

  众首领说:“心头嘹亮!”

  袍哥大爷这才端茶,一饮而尽。

  众首领端茶,一饮而尽。饮罢,全都望着宋二哥。

  宋二哥端起自己那碗茶,慢慢啜饮重庆沱茶才有的那股酽得发苦的滋味儿。

  这一静,码头上传来日本兵的喧闹叫骂声。

  码头上,李果果等三个卫兵正监视云阳轮。围观群众渐渐增多。喧闹叫骂声更大。

  姜老城与周三弟正挑着米与菜,混迹于码头市场的米帮、菜帮的人众中,姜老城指点着云阳丸,说着什么,看来语言颇富煽动性,周三弟像说相声似的跟捧着。米帮菜帮人众越听越来气。

  日轮上,有日兵和水手向李果果们掷果皮。接着,一盆污水泼来,李果果本能想避,忽然看到群众中一个青年女记者正端着相机对着他在拍照,他闷哼一声,挺身直立。女记者按下快门,感动地上前:“这位中国军人,我是《新蜀报》记者黎丽力,能采访你么?”

  李果果说:“请注意你的提法。我不是中国军人,我充其量是中国警员,其实是嘉陵江峡防局少年义勇队员。”

  女记者越加敬重:“枪口下,污水中,你一步不退,为什么?”

  李果果说:“一门朝天,这是我中国人的码头,卢处长喊我镇守,就算日本人丢炸弹,我也不走!卢处长告诉我们八个字:决不硬碰,誓死不退。”

  女记者记下这八个字。

  日兵和水手见状丢得更欢,甚至开始吐口水。

  码头工人与围观群众准备捡起地上的果皮对掷。被李果果阻止,一个日本兵从船上猛唾一口。

  李果果被这口痰吐中。

  群众愤愤不平:“吐你一脑壳浓痰,你也伸出脑壳接到?日本人拿你脑壳当痰盂!”

  李果果猛转头对众人:“卢处长说,中国人讲道理。要是他扔你、你也扔他,那就是以暴抗暴以恶对恶。”

  女记者关切地望着李果果,一双妩媚的桃花眼,毫不掩饰心中敬慕之意。

  李果果豪情倍增:“我们卢处长自然有办法叫他们明白中国人的道理!”

  女记者激动地现场写稿:“昨日航务处之兵,已完全撤回。该处囤船仅留步哨三人,在嘉陵码头监视有无违禁卸载。”

  市民们不久读到了黎丽力的现场报道:“……而日兵及船上洋奴,反向码头卫兵掷果皮、泼秽水,意存挑动。卫兵均忍受不理,直立如故。惟码头上之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等,睹此情形,佥大愤激,遂在附近茶社由各代表等联合协商,佥以该轮蔑视我国官厅,目无政府,在未接受检查前,议决一致不与合作,并定明日约集炭帮米帮等实行断绝交通(易)云。”

  素来以文字校对严谨著称于山城的《新蜀报》,这天印出后出了个错,把“交易”写成了“交通”,不知是女记者现场激动,还是老编辑义愤急迫所致。

  本埠各报都在报道昨天开始发生在重庆码头上的这桩事。刘湘、升旗教授都读到了报纸。

  卢作孚同时浏览着两份报纸,《商务日报》、《四川日报》,昨日以来一直绷紧的脸松开了,守在他身边的蒙淑仪却望着桌子上一动未动的饭菜发愁。

  各报报道属实——码头上,邹侠丹拿着一把的零钞票,码头工人却没人愿接活。看着码头工人虽贫穷却不受诱惑,邹侠丹若有所思。码头边市场,邹侠丹采购米与菜,却被茶馆中见过的炭帮首领、米帮首领拒绝。邹侠丹盯着扬长而去的炭帮米帮首领的背影默默点头,不知是心头有所触动,还是脑袋里另打着什么主意。

  这天黄昏,穿条纹西装的邹侠丹引着穿一身中国长衫的吉野下了云阳轮,来到江边僻静处一艘搁浅的木船后,吉野递出一整叠日元。邹侠丹接过,以买办的职业习惯,熟练地点清,然后转身递给穿一身破长袍的一个中国老头。这老头正是茶馆里的那个袍哥大爷,他点头哈腰地一把接过,双手哆嗦地数着。

  吉野隐藏蔑视之意,笑容可掬地看着袍哥大爷笨手笨脚点钞,想着,中国老头,你这辈子怕也没点过这么多日元。

  邹侠丹面无表情,默默旁观。

  江风过处,袍哥大爷失手,日元飞了满天,吉野的侍从,也穿了一身中国长衫,忙着捞日元,吉野被日元包围,却见先前还点头哈腰的袍哥大爷早已站直腰板,冲着荒江放肆地傻笑,突然噤声,倒背着黄铜烟杆扬长而去。一张迟落的日元这时才被江风卷到袍哥大爷眼前,风速突变,日元借势扑向袍哥大爷,也没见大爷怎么动作,原先苏秦背剑似斜插在他长衫后领口的那烟杆便被他操在右手,一挥,只听得啪的一声,钞票劈成两半,袍哥大爷身形还像来时那样偏偏倒倒,人却对对直直地走了过去。

  多年纵横这条江,吉野几曾见过中国人这样对待自己?当下就连拔刀将这老头大卸八块的心都有,本能地将手伸向腰间,这才想起易装出行未佩腰刀。只见邹侠丹不紧不慢上前,拾起两片被劈开的日元,递到吉野面前。吉野看时,一震——钞票竟是劈成两个三角形,是沿对角被劈开的。吉野在大阪随“秋叶流”刀师操练过刀劈叶的功夫,自忖便是刀在手,也劈不出这样的效果来。当下噤声。再看时,邹侠丹竟直起腰,抬起头,那张柔和的圆脸上露出自在自信的冷笑,正望着自己。吉野早知道这个中国买办曾不止一次在背后向自己这样笑过,可是,自己是日本船长,船走川江,不得不依照各洋船公司的惯例“买办制”而借重这个中国买办,因此,从前对周买办的背后冷笑,吉野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今天是怎么啦,自己船的中国买办居然敢把这一脸冷笑向自己这个日本船长当面暴露!

  邹侠丹却不管吉野作何想法,他本能地跟着漫天飞扬的日元中埋头远去的袍哥大爷走着,咕哝着:“国人几时不爱钱了?”

  吉野大声用母语喝道:“周买办,还不快去找人卸货!”

  邹侠丹闻声一震,缓缓转身,跌跌撞撞从江边不平的路上走回吉野面前,踩垮一块松土,一跤跌倒在吉野面前,再起身,一直点头哈腰的他站直了,拍去身上泥土,从前只要吉野说日语,周买办一定用日语对答,可是周买办今天却径直用了自己的母语:“船长,结关吧。”

  吉野显然对邹侠丹突然在自己面前说中国话不适应,他自己本来流利的中国话也变了味:“你什么的说话?——结关?”

  邹侠丹口齿清晰地重复着:“结关。向中国的川江航务管理处结关。”

  吉野:“你!”

  邹侠丹:“准许中国人武装上云阳丸检查。”

  “你想砸了你这中国买办的饭碗?”

  “吉野先生若想保住自己日本船长的饭碗,只此一条路。”

  “周买办!”

  “我叫邹侠丹。自今日起,向吉野先生辞去云阳丸中国买办一职。不过,这张一劈两半的日元,便请吉野船长相赠于我邹侠丹,为您的云阳轮买办这多年,作个纪念吧。亏不了您,这个月你该付我的洋钱就此一笔勾销。”邹侠丹跌跌撞撞走着袍哥大爷刚才走的江边坡坎,走着走着,挺起了腰板,也学袍哥大爷那样,倒背着双手,消失在雾中。

  史料记下这一笔:“卢作孚实施中国警员武装检查云阳丸事件中,日本日清公司云阳丸中国买办邹侠丹义愤辞职。”

  侍从井上村对吉野说:“这两天,真是撞了鬼。”

  吉野愣愣地望着邹侠丹的背影:“这鬼,定是一个至今还没露出真面目的支那人。我必须捉鬼。”

  “上哪儿捉去?”

  “捉鬼必先查鬼!”

  “上哪儿查去?”

  吉野望着东去大江:“下游一百二十海里,倒是有一个丰都鬼城。”

  晚风吹来,侍众打一寒战:“找中国的阎王和判官?”

  吉野笑了:“这个鬼既然是人,要查出他来,自然不能去鬼城找鬼王。得找一个人!”

  “找哪一个人?”

  “德川家康的三河武士后代——不过他从没学过他英勇孔武的祖先用武士刀。”

  “武士不用刀?”

  “他只用笔,最爱用中国毛笔。顺带着琴棋书画样样都爱。最早潜入支那的黑龙会会员。后由满洲里转入上海。”

  井上村肃然起敬。井上村与吉野,都是日本退伍军人,都是上海乌龙会会员,所以对吉野所说这位前辈,当然会心生敬畏。

  几十年后,据学风严谨的中国学者、北大前中文系主任严家炎先生考证,当时对鲁迅之死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正是上海“乌龙会”副会长。

  井上村本能地想着吉野所说的这位前辈,一定是长刀能敌十人,短刀能十步外取人头,真想赶快结识。吉野却似乎看透了井上村的心思,道:“他从来不搞暗杀。他是帝国大学经济学博士——他潜入中国内地川江边,就在这座雾蒙蒙的山城,这些年的公开身份是,四川大学教授,重庆商务专科学校老师,专修川江航运史。”吉野望着夜间起雾的茫茫川江:他云游川江,今夜在不在重庆,就看我吉野的运气了。

  夜来,是泰升旗教授精神最好的时候。这天,老式座钟敲响十二下时,他正在与田仲下围棋。教授穿中式长衫与田仲相对跪坐,这是中国古人的坐法,如今中国人忘了,日本人依旧保留着。教授肘边,整齐地叠放着《新蜀报》《四川日报》《商务日报》等多份报纸,头版全是报道的“云阳丸事件”。棋盘上,四角星位已经放下四颗黑子,教授正要投下一颗白子。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紧接着,门铃声响。

  田仲说:“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访老师?”

  泰升旗教授:“你去开门。说我子夜时分不见客。”

  在家无外人时,他二人使用的是日语。

  田仲起身:“嗨!”

  泰升旗又补充说:“慢,要是看来人是个日本人——请!”

  田仲困惑地望着泰升旗教授。

  泰升旗教授说:“你跟我出来这么多年,还认得你的同胞么?”

  “自己同胞,怎么会认不得?”

  “这个人,今夜前来,很可能打扮成中国人的样子。”

  两江交汇处朝天门码头拾阶而上,水巷子的泰升旗教授住所,是一处僻静的小院。

  田仲穿过小院,将门开了一道缝。来客穿着中国式长衫。迎住田仲的审视的目光,用川味十足的汉语说:“泰升旗教授在家吗?”

  田仲盯紧吉野,突然用日语:“日本人?”

  来客真是吉野。吉野一震,回头望着侍从,想知道自己身上哪儿出了破绽。

  侍从摇头。

  吉野有意仍用汉语:“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请讲中国话。”

  田仲冷笑,仍用日语:“我跟自己同胞,只讲日本话。”

  吉野还在掩饰(汉语):“不懂。”

  田仲(日语)向身后亮灯的屋一指:“子夜时分不见客,日本人除外——我老师升旗太郎亲口说的。”

  吉野脱口而出换了日语:“升旗太郎。他在家?我运气太好啦!”

  吉野进了泰升旗教授居室,一眼看见教授背影,依旧跪坐在棋盘边,似正在捉摸棋局。原先穿中式长衫的他,已经换了和服,盯着棋盘:“你果真来了。”

  吉野兴奋地说:“升旗太郎,我的老同学!你怎么料到我今夜会来?”

  泰升旗转过头来:“两天两夜以来,云阳丸撞了鬼。船长想查出这个鬼到底是谁。”

  “你不是云游川江,考察航运么?”

  “本来是。风闻此事,在家恭候。”

  “我还说是我运气好呢!”

  “你运气不好。”

  “是糟透了!两天两夜以来,码头苦力一个也不上云阳丸,卸货驳船一只也不靠云阳丸,朝天门米帮菜帮一粒米一棵菜也不卖云阳丸,重庆袍哥大爷,连云阳丸的钱都不爱了!升旗君,三十年前,我刚到中国,到这条江上服役时,你告诉过我,这个国家的百姓,一盘散沙。这条川江上的中国木船轮船,一碗鱼肉。”

  泰升旗教授笑着点头。他盯着肘后的报纸说:“报上说的不假。过去的两天两夜,这座山城的支那人,这条江上的支那船,对我云阳丸,对我日本人,忽然间全换了另一副面孔!他们聚成一块顽石,就像夔门前那一块挡我航道的潋预堆。自明治年黄海大海战,我日本人大获全胜以来,支那人的这一副面孔,我还没见过几回。自本世纪头一年,日本在重庆设租界,我头一回率赤阳丸炮艇巡游这条江以来,重庆人的这一副面孔,我更是头一回见到!一盘散沙,一碗鱼肉。这话我说过。接下来我还跟你说过一句话。”

  “一句什么话?”

  “你不可给支那人一条理由。这是一个跟大和民族骨子里有着根本不同的民族——平日里这盘散沙有多散,给足理由后他就能有多结实。”

  “什么理由?”

  “让他们觉得大辱加身、大敌当前、大难当头的理由!这条理由一旦充分,支那的平头百姓与官府、码头苦力与革命党人、无知贫民与精英、军阀与商人、枪杆子与洋钱、会凝固成一砣,一盘散沙、一碗鱼肉一夜之间凝固成一块顽石。让贸然闯入的外来者撞得樯倾船破粉身碎骨。这种事,在这条江,这座城,这个国家的百年史上,出现过只怕不止一回!”

  “就这一条理由?”

  泰升旗教授一指窗外云阳丸方向:“就这一条理由足矣。”

  吉野:“这条理由,我给他们了。”

  泰升旗肯定地说:“给足了。”

  云阳丸受困,对云阳丸船长与现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同样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同在这天夜里,卢作孚在航务管理处办公室中苦思。办公桌当中,两只夹了泡菜的干饼,一大碗汤。汤已冷。蒙淑仪捧腮,默默望着对座的卢作孚,她脚下,放着送饭菜来的饭篮子。两天两夜以来,她男人都没回家。卢作孚扭头呆坐,望着窗外两江交汇处夜雾中的云阳丸。他身后墙上有标语,显然是他的手笔:谋保护航业,发展川江航运。

  蒙淑仪小声地问:“你心头,可有数?”

  卢作孚不语。

  蒙淑仪说:“没数的事,我们作孚从来不做。”

  “对日本人,我心头有数。”卢作孚回头,看着妻子:“对自己,我心头有数。对国人,从前心头没数。中国老百姓啊,多年来散沙一盘。川江的中国木船轮船,从来是鱼肉一碗。可是这一回,人人心头有数!”卢作孚开心地笑着,他盯着菜碗,妻子今晚破例做了条鱼。

  “报上说,码头上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街市上菜帮米帮,这一回都和中国政府联手对付日本人……”

  “知道为啥么,淑仪?”

  “因为日本人……”蒙淑仪说了半句,望着丈夫。

  “我们淑仪说不上来,但心头有数。”丈夫体贴地望着妻子,“因为日本人给足了我们中国人联手对付他们的理由!可是……”

  妻子见丈夫眉头锁起,知道他只说了半句话,打住了。他不说,她不问。丈夫出任航管处处长以来,有些话,不大向她说。她知道丈夫心苦和对自己的苦心。

  对日本轮船断然采取行动这几天来,卢作孚信心越来越足,但深藏心底的那一段隐忧也越来越强烈,他对四川军人,对败走广安的那位、对坐镇重庆的这位,还有远在省城的那位,卢作孚心头没数。尤其是担心万一此时军阀重开战,刘、杨打起来,乱了自己的后方阵脚……

  “但愿……”蒙淑仪听得丈夫又说了半句话。

  “我还怕,没有云阳丸这个理由后,国人又会散成一盘沙,川江上各中国轮船公司又会成为一碗鱼肉。”卢作孚望着窗外说。

  “我说呢,这两天见你收拾了云阳丸,重庆人正高兴,你怎么不高兴?作孚,你怕得太远了。”

  “唔。”

  蒙淑仪痴痴地望着卢作孚:“我也怕。”

  “你怕个啥呢?”

  “我怕他不吃。”

  卢作孚见妻子娇憨状,说:“我要真不吃?”

  “我陪他。”

  卢作孚闻言,一愣。耳边油然响起两只鸟儿的啾鸣:“嫁给我那一夜,这话,你也说过。”

  “我说过么?”

  卢作孚说:“树上两只鸟儿飞到你我洞房窗台上,隔着窗户纸听到的!”

  蒙淑仪说:“一晃,儿大女成人了!”

  卢作孚笑望着饭菜,学蒙淑仪的口吻,使用“他”的称呼:“今夜——你陪他吃,还是陪他不吃?”

  蒙淑仪:“随他。”

  卢作孚抓起干饼就咬。蒙淑仪也抓起干饼就咬。“猜猜看,这一回我撞着谁了?——云阳丸船长,正是赤阳丸船长。”卢作孚吃罢,连鱼汤都喝尽,边抹嘴边跟妻子说话。

  “合川大郎滩浪翻宝老船的赤阳丸?”

  “巧吧?”

  蒙淑仪望着泊在码头上的民生轮:“当真是冤家路窄——你告诉宝锭了?”

  “我哪敢?”

  “他明天上合川,后天下涪陵,大后天还来重庆,还来我们家帮着修水管,你总瞒着他?”

  卢作孚携着蒙淑仪的手来到阳台上,望着两江交汇处的云阳丸:“你看看叫我们中国人关在‘水牢’中的这个囚犯,淑仪你说——它还能扛过大后天?”

  妻子摇头。

  “但愿,大后天之前,我们在川军中的那两位朋友,休动肝火,莫动干戈。”这回,蒙淑仪听丈夫把先前“但愿”开头的半句话说全了。

  泰升旗教授与吉野的对话,竟与川江航务管理处里卢作孚夫妻对话内容完全一样,这不能称作不谋而合,因为两起人正在谋划的本是同一件事,不过是一正一反,下的是同一局棋,不过是一家执黑一家执白而已。

  吉野说:“理由?这些年来,美英俄意,哪家轮船没浪翻几条川江木船,哪国轮船容忍过中国人武装登船检查?哪一回,理由都给充分了。四年前,德阳丸还把武装登船检查的支那警员抛下江去,支那人没凝固。为什么这一回,偏偏让我的云阳丸撞上了?”

  教授笑道:“这一回,吉野君是《红楼梦》凤姐的女儿——”

  吉野急着追问:“怎么说?”

  泰升旗说:“撞客着!”

  “我真是撞鬼啦。”

  “不是鬼,是人。撞着他,算你霉登堂!”

  “一个至今还没露出真面目的支那人。就是他,叫这一盘散沙凝固成一块打烂船的潋预堆!我半夜造访,就为请升旗君——查出这个人。”

  泰升旗教授说:“卢作孚。”

  吉野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卢作孚?什么人?”

  “合川人。”

  “朝天门入嘉陵江,上游五十海里,一个小县城……二十多年前,我率赤阳丸去过一趟,在北门外一处险滩,还真浪翻过一艘敢与我争先的木船。”

  泰升旗教授笑着指点吉野:“瞧你的武功德政!说不定就是那一回,你在童年卢作孚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烙印。”

  吉野问:“这卢作孚,到底是个什么样?”

  泰升旗教授一示意,田仲将拍下的卢作孚与何北衡在民生轮上谈话的照片、卢作孚在江中冬泳的大叠照片摊在桌上。

  泰升旗教授随意指着追随在卢作孚身后游泳的李果果:“这回他带来的兵就是他通过冬泳在嘉陵江中训练出来的少年义勇队,没准这其中有几个正在扛着枪,站在你的云阳丸下。”

  田仲新钉上一张卢作孚穿着民生公司服务员服装、打灯笼送乘客上岸的照片。

  泰升旗教授指点着:“民生公司经理。”

  吉野说:“嘉陵江中是好像刚冒出来这么个公司。”

  “我猜这时他和你一样,没上床睡觉。他正在朝思暮想,渴望创下他三十六岁人生中的第二个奇迹,创下他的国家百年痛史上第一个纪录——中国人登上洋船武装检查。眼看就在这两天便要成功。”

  “休想!”

  泰升旗教授报以沉默。

  吉野自己也感到底气不足:“升旗君今夜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必有所教我。”

  “我为吉野君备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

  “你看朝天门两江交汇处像什么?”泰升旗教授走向窗前,推窗——两江清流浊流交融处,困着云阳丸,在重庆城的夜灯映照下,显得苍茫且诡异。

  “中国的太极图。”

  “你的对手,恰恰是一个中国太极高手。”

  吉野认同:“我大声通告他——他派来的中国人一个不得上云阳丸……”

  “他给你的无声答复是——那中国人就一个也不上云阳丸。结果呢?”

  “我被困在他的太极图中!”

  泰升旗教授说:“所以,上策——退步抽身,今夜从我这儿出去,便换了礼服,去支那人的川江航务管理处道歉,同意结关,同意其警员明早便上船检查。”

  “这话怎么跟我的中国买办一字不差?”

  泰升旗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答复你的中国买办?”

  “绝不!”

  “你也准备这样答复我?”

  “这不是我云阳丸一只轮船之事,事关日本国在川江与中国的利益。”

  “是啊,我国早在中国东北方面取得大进展……”

  “所以,云阳丸轮岂能在中国西南这一条川江上败在一个小小的航务处处长手下!”

  泰升旗教授对吉野的态度早有所料:“所以,我早为你预备下——中策。”

  “讲。”

  泰升旗教授用手指在夜晚蒙了雾气的窗玻璃上画下个三角形:“百年来,这个国家与外国列强打交道,有一个有趣的黑三角。说它‘黑’,因为它奉行一条潜在的游戏规则。不经意者,看它不出。说它有趣……”

  说时,泰升旗教授已经在三角形的顶端写下“官府”,两个底角分别写下“百姓”、“洋人”,又在三角形当中写下个“怕”字。吉野越看越茫然。

  泰升旗教授将打开的纸扇“哗”地一声合上,用作教鞭,从三角形顶端向一侧底角下滑:“官府怕洋人。”

  吉野毫不含糊地点头。

  教授的纸扇再由这个底角横着滑向另一侧底角:“洋人怕百姓。”

  吉野想了想,点头。

  教授纸扇沿三角形这一侧边线重新升到顶端:“百姓怕官府。”

  吉野使劲点头,恍然大悟:“升旗君教我去找官府。”

  泰升旗教授摇头:“云阳丸船长的吨位不够。”

  “谁去才够?”

  “松本义郎。”

  “对啊!我怎么把领事先生给忘了?当真是与升旗一席话,胜吉野读十年书!松本君,这会儿睡了吧?”

  “他跟我一样,子夜时分,一盏孤灯。我喜欢打中国古谱,松本君喜欢读中国古书。”

  吉野将身体折成直角一鞠躬,兴冲冲地转身就出门。走到门口,觉得身后异样,怎么今夜不见升旗像昨夜那样起身送客?吉野便回头,望着升旗。升旗坐在原处,沉思地望着窗外茫茫夜空。

  “莫非,升旗君觉得中策没有十分胜算?”吉野问。

  “莫非,吉野君认定中策有十分胜算?”升旗头也不回。

  “升旗君有话请明讲。”

  “我国领事出面,中国在这一方的最高长官四川善后督办会怎么样呢?”

  “刘湘?”

  “对。若是别人,我就不说呢。可是,这个刘湘,他像那种见洋人就怕的中国官员么?”

  “刘湘本人不怕。可是,他为了坐稳他的屁股下好不容易坐上去的那把四川霸主的交椅,他一定不敢轻易对我日本这样的强国用强!”

  “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升旗提高声调,“就算刘湘屈服于我国领事……”

  “那岂不是十分胜算到手了么?”吉野乐道,“他四川善后督办再下令给下属的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

  “还是那话。若是别人,我就不说了。可是,这个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是谁?卢作孚!”

  “升旗君是说,卢作孚这个中国百姓未必就怕刘湘这个中国官员?”

  “问题就在这里。”

  “那,升旗君说的下策,我可不可以先问问?”

  升旗摇头,似在否定自己。

  “这下策,是不是花大笔的洋钱?”吉野试探道,“听说,卢作孚同意接手这个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时便与刘湘约法三章,说好了,只当半年。如此看来,他一定有自家的盘算。”

  “你倒说说,他自家的盘算。”

  “还能是什么,他一个商人,想的当然是赚钱。”吉野有了自信,“升旗君所谓下策,一定是花钱买路。”

  “升旗君将中策已奉送吉野,行不行,何不让我一试?依我看,松本君一出马,肯定马到成功!”

  “但愿。”这一回,升旗笑容可掬地送吉野出了门。

  “老师,您还没对他说出下策呢。”送走吉野,望着呆立不语的教授,田仲问,“您的下策到底是什么,真的是花钱买路?”

  “不说也罢!”田仲见教授眼中似深潭中潜蛟粼光一闪,立即消失了。教授接着说:“田中君,你辛苦一趟。”

  “去哪里?”田仲立即肃立待命。

  “合川。”

  “卢作孚的老家?”

  “对,从杨柳街访起,访到黑龙池。包括他从前上过学、如今任董事的母校。他呆过的所有地方。”

  “访什么?”

  “时不我待,你这一趟只访一件事——这个卢作孚,从小到大,到底有没有跟人结过怨仇。如果有,都因为什么事跟人结的仇?”

  “您想用中国的三十六计——借刀杀人?”

  教授指着田仲,哑然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田中君,田中君,你啊,你可真会替我找乐!”

  “不想借刀杀人,何苦去访他的仇人?”

  江上一声呜咽似的汽笛,是民生公司对开三条航线的早班轮船将从码头驶出。

  “快去!”教授忽然收敛笑意,冷冷地道,“还赶得上他的渝合航线早班船。”

  田仲知道自己根本不配揣测教授的心机,但还是一路快跑向通往小河千厮门码头的石阶,一边嘀咕着:“既然你的下策不是花钱买路,那还能是什么,最后的下策不就是动刀么?如今的阵势,肯定不敢让日本浪人动刀,那等于惹火烧身,下场更惨。也不敢让朝天门码头上的中国浪人动刀,其结果一样。剩下的,就只能是借刀杀人。让他自己的仇人杀了他。可是,老师一听我说借刀杀人,笑得那样。肯定是我猜错了。可是,不是借刀杀人,何苦在这种紧要关头,叫我去查他的仇人?”

  民生轮刚离岸,田仲就赶到,他径直由跳板冲过囤船上通道,跳上船去。

  立秋后,重庆可不会马上退凉,老话说的,“二十四个秋老虎”!1929年立秋后,更是如此。老虎一般暴烈的太阳早早地驱散了两江交汇处缠绵的迷雾。已是8月7日,“云阳丸事件”第三天。

  云阳丸上,日本士兵荷枪实弹,与码头上峡防局警员对峙。这天,又换了李果果这班人。

  日本士兵不再挑衅,李果果们也只默默监视云阳丸。

  这一天,刘湘一身戎装,军容严整,恭候办公处会客室,迎来一位一早就派人送来名片,按外交规矩恭敬求见的客人。名片两面,分别用中文日文印着:“日本国驻中国重庆领事松本义郎”。刘湘儒雅谦恭地听过日本领事的来意,笑得一脸和气:“领事先生,这事不归我管啊。我是军人,他们派去贵国云阳丸的是警员。”

  何北衡一直在座,默默观察着。听得刘湘此言,暗自佩服卢作孚,早在上任之初,便埋伏下紧要处这一着令对手难以应对的怪招。果然,日本领事一愣:“不是军人,是警员?”

  刘湘说:“据说,贵国云阳丸不准中国警员上船,敝国警员似乎就真的没上船。”

  松本义郎城府颇深,默默听着。

  刘湘不卑不亢地说:“再者说了,上月我军向云阳丸请求帮助运送兵员,云阳丸完全予以拒绝,所以,我军与贵国云阳丸当真是应了敝国那句老话——井水不犯河水。”

  松本义郎说:“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将军。”

  刘湘说:“别客气,尽管讲。”

  “这事不归刘将军管,归哪位将军管?”这话问得客气,来得歹毒,那意思就是——你刘湘身为本省善后督办,你若不管,我可以找你的死对头杨森、邓锡侯去。这等于是拿一根尖刺专挑刘湘的痛处戳。

  何北衡担心地扭头望着刘湘。果然,刘湘本能地将右手伸向腰间,却又全然不露声色地克制了这一举动,那手平和地停了下来,拐向桌面上的盖碗茶,端茶:“请。”

  松本礼貌地端起茶:“请。”

  “唔,重庆沱茶,味道就是长。”刘湘揭了盖碗,悠悠地刮去水面上的茶沫,长长地呷了一口,“川江上的事,自然归川江航务管理处管。”

  何北衡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松本想威胁刘湘,万一刘湘不屈服,又想至少激怒刘湘,让刘湘在这场双方都不露声色的谈判较量中露出破绽,好窥见胜机,可是,刘湘天衣无缝地应对了这一毒招。

  松本义郎不失礼数地鞠躬,退下。

  刘湘沉下脸来,望着松本义郎的背影,指桌上的电话箱:“接卢处长。”

  “依你之计,作孚,我把贵客打发到你那儿来了。”刘湘打着电话。

  卢作孚说:“我这边正等着他!”

  “来者不善。”

  “作孚查过他的底细,这松本在日本外交界是个人物。且是日本政界有名的中国通,据说,至今每天夜晚秉一盏灯,读中国四书五经到天明。”

  “当心点,他在我这儿碰了个软钉子,正憋着一肚皮气。”

  “我这肚皮里憋了几十年的气!”

  刘湘正打电话,副官送上一封信,信封上可见收信人是“刘湘、刘文辉”,写信人是“蔡元培”。

  刘湘一边看信,叫道:“又有贵客到了!”

  卢作孚说:“谁?”

  “中国科学社!研究员方文品过四川采集标本,你的朋友蔡元培给我的信。”

  卢作孚兴奋地说:“蔡元培,好久没见了!”

  “这位方研究员……”

  “贵客!我正要借中国科学社的东风。我峡防局接待。甫澄先生,我早想在北碚建设我们的西部科学院了!”

  “当心贪多嚼不烂。”

  “不是太多,是太少!”卢作孚顺势递上一句,“甫澄兄,作孚眼下我最差的就是洋钱!”

  刘湘也不是傻蛋,同样回敬一句:“作孚兄,刘湘眼下最差的也是这东西!”

  二人同时听得电话中一阵大笑。刘湘放下电话,望着窗外两江交汇处依旧困在那里的云阳丸,说:“这个卢作孚,心子起得好大!我还以为他不过想建设一个北碚乡场……连西部科学院都想到了——这人,分明是个帅才。”

  副官脱口而出:“军座,你才是个将军……”说完,自知失言,赶紧掩口。

  刘湘不动声色地接过副官的话:“是啊。一个峡防局局长、航务处处长,委屈他了?”

  何北衡闻言起身,却不正面作答:“大敌当前,甫澄兄,我赶过去帮他一把。”

  刘湘听明白了何北衡话中深意,沉吟后,豪气万丈地说:“大敌当前,刘湘与卢作孚,且一致对外——你去,告诉卢作孚,我这里已号令21军各师全部进入临战状态。日本人,这一回当真敢在我的地盘里用强,我也只好拼他个鱼死网破!”

  副官急了,一指墙上那幅前面出现过的绘有刘湘军与杨森军交战态势的军用地图:“军座,情报分析,杨森最近将有大动作!”

  刘湘刚提起的那一股豪强之气顿时没了:“自打我的这位川江航务管理处长把这条日本船困在水牢中,三天两夜以来,我最怕就是这桩事!要不是这班老冤家掣肘,这川江,早就一统了!我又何苦把卢作孚朝绝路上逼,逼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何北衡匆匆辞去。

  刘湘一招手,叫过副官:“什么情报?”

  副官说:“杨森通过国外渠道,在英国购买一批价值昂贵的新式武器,可能在万县一带江上交货——有人刚打来密报!”

  “谁?”

  副官望去——外面路上,一个外国人正点着洋钱走远。副官看左右无人,低声说:“此人好像跟新任的卢处长有些瓜葛。”

  刘湘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卢作孚为人我信得过!吃里爬外的事,他不可能干。你立即命令万县王芳舟师,搜寻这批武器。”

  “是,一定要截获它!”

  “本军长下这道命令了么?——我最怕的就是王芳舟冒冒失失向杨森下手!眼前这局势你看清了么?卢作孚首当其冲,已经硬碰硬跟日本人干上了。他是我的人,我可不敢在这种时候闪了自己人的后劲,灭了自家威风!最后熬过这几天之前,绝不敢硬碰硬地跟杨森对打!”刘湘望着江上的云阳轮,“此时最难熬的,只怕是云阳丸船长和我的那位航务管理处处长……”

  副官默默点头。

  “王芳舟若是在万县截下这批军火,惹火了广安的杨森,从背后向我重庆插上一刀,这种时候,我可是腹背受敌,防不胜防哇!”刘湘忧心忡忡地瞅着地图上重庆——万县——广安地带。

  越担忧的事,越容易发生。后来刘湘才知道,偏偏就在这日子里,恰恰就在当年万流轮撞翻木船的那一带江面。两条木船分别从上、下游驶到巨大的礁石阴影中,船头相接。舱中分别冒出两人,一人是穿长衫的杨森副官马少侠,另一人是穿长衫的皮蓬。此时,有人从这块巨礁后冒出头来,举起望远镜瞄准这两条船两个人。只见皮蓬掀开舱盖,望远镜一调焦距,看清了,是一挺新式的机枪,闪着瓦蓝色的油光。这人正是刘湘手下的师长王芳舟,此时他强压住脸上的喜色,手向身后一举。岸上,一支潜伏已久的军队冒出头来,借礁石遮蔽,向两船包抄上去。

  这天,刘湘还不知道这事已经发生,所以下令赶紧制止。副官听令后,为难地说:“重庆至万县,不比重庆去合川,那卢作孚早已架通电话线。王芳舟那边,一时联络不上。”

  刘湘说:“十万火急,火速传令。我与杨森,战事一触即发。卢作孚那边,只怕与日本人松本已经接上火。”

  副官问:“接上火?”

  刘湘说:“你当只有战场上才叫接火?卢作孚与日本领事之间,这一场谈判,虽非刀兵相见,但唇枪舌剑,据理相争,稍有闪失,国格不保,面子丧尽,民心丧尽,同样是要命的。川江一统、四川一统,转眼变成水面上打出一个水漂漂,此时此刻,我刘湘必须扎稳阵脚,令卢作孚后顾无忧!”

  此时,刘府不远处的航务管理处,处长办公室中,卢作孚正襟危坐,与松本义郎对峙。松本义郎深思熟虑后,终于开口:“卢先生……”

  茶房前来摆上盖碗茶。

  松本义郎只好停下,待茶碗摆好后,松本义郎再次提足一口气:“卢先生……”

  松本义郎身后,一股水流泄入松本义郎面前茶碗。是茶房提起长嘴茶壶,表演技艺似的,远远站在松本义郎背后,冲茶。那一股滚水便从松本义郎梳得一丝不苟的分头上泄过,松本义郎看得瞠目结舌,只好再次等待。只见茶房将碗中水冲得像轮船尾的涌浪,又猛一抬手,壶嘴高高昂起,水流顿时断了。再看时,碗中的水刚好满齐碗沿,细看,水平面竟稍稍拱出,以碗沿为支撑,形成一道碧油油的圆弧形。盯着这圆弧形,松本义郎心头正在赞叹——这重庆城的茶房自有他的茶道。谁知这时,凭空又从空中落下一滴圆圆的水珠,滴溜溜地落在碗中圆弧中央拱出的最高点上,就这一滴水珠,茶碗便再也容不下,于是,原先被挤在碗沿的另一滴水珠便溢出来,沿着擦得精光油亮的中国黑漆八仙桌面,端端地溢向松本义郎面前。松本义郎抬头一看,长长的壶嘴再次从自己头顶昂起,知道是茶房刚才又压下壶嘴,倒出了这么一滴。又见茶房身形不动,就站在自己这边的桌沿前,正用先前同样的手法,已将卢作孚面前的茶碗加满水,照旧是水平面拱起,却不再为卢作孚滴上最后的那一滴。松本义郎与升旗太郎共同的癖好,还不止是子夜读书或围棋,两人都喜欢便服转游这条江与这座城。松本义郎曾在朝天门茶馆听书时听说茶房刚才这一招,重庆话叫“冒一砣”,有向你挑战的意思。当时在茶馆,松本没搞清为何要用这“冒一砣”来表示挑战?中国文化不是讲究形意相通么?在添满茶水再加一滴这一“形”与隐藏其中的那一挑战之“意”,二者之间,有何内在的隐喻联系?今日身临其境,松本恍然大悟,这隐喻真是贴切而巧妙,意思就是告诉你:休得安住在眼前自觉满意的现状,我要打破你的自满自大,要给你添加点什么麻烦,一句话,向你挑战。可是茶房是用他的茶道在说话,一如围棋手谈,不得诉诸语言,松本义郎还未掌握用重庆城的“茶道”怎样应对这一招,只好忍气吞声闷坐着,外表虽还保持着乍到时的自傲矜持,内心竟被最后这小小的圆圆的一滴水珠冲荡起波澜。茶房走开,松本义郎再要开口,却听得卢作孚对茶房礼貌地道一声:“谢谢。辛苦你了。”

  茶房说:“卢先生,不用谢。”

  松本义郎这才想起自己情急间失礼,也对茶房,用流利的汉语说:“谢谢。”

  茶房同样彬彬有礼:“松本先生,不用谢。”

  卢作孚不动声色,瞄着第一回合已经落了下风的松本义郎。茶房拎着壶走出门,与门外卫兵相视冷笑。

  松本义郎终于找到时机,言归正传:“……卢先生坚持要让贵处警员武装登上云阳丸检查?”

  卢作孚说:“贵国云阳丸坚持不让中国警员武装登船,中国警员至今无一人登上云阳丸。”

  “云阳丸上,已有日本海军保护,卢先生的兵,可无须武装上船。”

  “哦?”

  “且万国检查均无武装登轮之例。”

  “云阳丸是商船。武装上船,系检查乘船中有无挟带违禁物品,与日海军保护商船用意完全不同。在渝之英、法、美各国商轮,均系武装登轮检查,领事先生何言无先例?”

  “在渝之英法美各轮无海军,故可武装上船。日轮云阳丸原有海军,若武装上船,恐滋误会。”

  日本领事也采用了半文半白的语言方式。卢作孚暗自点头,此前自己摸到的关于此公的情报果然所言不虚,此公对中国古代汉语下过真功夫,杂糅到白话中,运用自如。汽笛声遥遥传来,卢作孚头也不回,只抬手笑指窗外:“英商太古、怡和公司各轮,均有海军,现尚有船停渝,尽可上轮调查。航务处武装保安队,亦驻在船上,与英轮海军异常亲善。即前次日清公司富阳轮,亦系武装上船,且与守船日海军互相敬礼,并未发生误会,这一层,领事先生诚未免过虑。”

  松本义郎正色曰:“日本海军驻在日本商船上,即系警戒区域,中国武装兵,当然不能上船。”

  “中日两国,几时断绝国交?”

  “日中两国,至今并未断绝国交,卢先生何出此言?”

  “中日两国,有朝一日当真断绝国交,中国人卢作孚也不会与身为日本领事的松本先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就着盖碗茶协商洽谈。”

  “有道理。”

  “中日两国,既未断绝国交,有何警戒区域之可言?”

  松本义郎一愣,正要答辩。

  卢作孚说:“且英商各轮亦与日本商船同样,均驻有海军,均未将海军驻船,即认船为警戒区域,日商想来不能独异?”

  日领事至此语塞,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重新打量对手。一声汽笛传来。日领听在耳中,犹如听得吉野烦躁刺耳的求助呼救。

  关注卢作孚与日领这场谈判的,非止一人。重庆各报记者全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谈判还在进行中,黎丽力便飞快地在打字机上打下:闻日领事松本义郎,已至航务处与卢作孚交涉。截至记者发稿时,两人正在谈判中,云阳轮船货物亦无力夫与小船起运,尚未知结果何如也。

  她抬起头,惬意地听困泊江中的云阳丸有一声无一声地拉响汽笛。

  “记者说,日领事打上门来,与卢处长谈判,是水火不相容、针尖对麦芒!”航务管理处处长办公室门外,卫兵低声说。

  “不像啊,”茶房困惑地望着室内对坐的两人,“我看处长与日领事谈得随随和和的,像在茶馆里头摆闲龙门阵。”

  “我看也是,好像两个商人在谈一笔十年后才能做成的生意。”卫兵说。

  卫兵与茶房只看到了卢作孚与日领事的外表,却不知此时,谈判已进行到剑拔弩张、较量敌对双方各自真功夫的紧要关头。倒是茶房,大约是此前曾在朝天门吊脚楼茶馆中历练多年,心头隐隐感觉到室内二人间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火药味。“眼前情景,只怕随随和和摆闲龙门阵是假,我敢拿今天的工钱跟你打赌,再这么下去,不过片刻工夫,二人当中必有一个,会熬不过这一关,抢先出刀,搞他个真钢对真铁,硬碰硬!”

  “你说会是哪一个?”卫兵望着室内。

  “日本人号称忍者,我看这日领事城府之深……”茶房沉吟道。

  “日本人的一个忍字都是从中国人这里学起去的,秦始皇派三千童男童女渡海到他们那几个荒岛,日本人才识得几个字,你看现在的日本洋火、仁丹,写来写去,还是离不得几个中国字!”卫兵反驳道。

  “那我们两个打个赌,我赌今天一天的工钱。”

  “你先说,你赌谁最后熬不过忍不住露出真相?”

  茶房正要开口,听得室内,松本义郎笑道:“若中国重庆航务管理处武装兵执意要上船检查,恐与日本国海军处长面子有关,容再商议。”

  卢作孚泰然地说:“也好。本处长就静待松本先生与贵国海军处长的商议结果。”

  卢作孚说完起身,作送客状。

  松本义郎瞄一眼困在窗外的云阳丸,强压住心中急躁:“我想,贵航务处若坚持认为有武装上船之必要的话……”

  卢作孚肯定地说:“本处态度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松本义郎:“那样的话,中国航务处的兵登船,亦未尝不可,但不能时时驻在船上。”

  卢作孚:“本处实认为时时均有必要。”

  松本义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指着云阳丸:“我云阳丸困在你重庆码头,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如坐水牢,今已足足三日,请问卢处长,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几日?”

  卫兵瞪一眼茶房:“我说嘛!”他意思是说,还是我们卢处长内功胜人一筹。

  茶房一笑:“我说嘛!我本来就是赌的卢处长赢,你想,我若不是信他,何苦放下茶馆里头又有月薪又拿小费的活路,来卢处长门下应这每天才几个小钱的差事?”

  卫兵早已不再说话,探出身盯着室内。茶房赶紧噤声,同样关注谈判大局。只见卢作孚也冷冷地站起,顺着松本义郎望去,不卑不亢地说:“松本先生所说是实。不过,我也请问松本领事,究竟是谁,困住了云阳丸?贵国云阳丸坚持不让中国警员武装登船,贵国士兵还拿枪指着中国警员的身体,我中国警员当天便已完全撤回。你看,码头上囤船边仅留步哨三人,无非监视下船的中国乘客中有无违禁卸载。而日兵及船上洋奴,反向码头卫兵掷果皮、泼秽水,意存挑动。卫兵均忍受不理,直立如故。”

  松本义郎说:“三天来,没有一条卸货小驳靠向云阳丸,没有一个码头苦力为云阳丸卸货,更有甚者,三天来,云阳丸在重庆市场买不到一粒米,一棵菜。从前,云阳丸一靠岸……”

  卢作孚说:“请问,从前,云阳丸一靠岸,为云阳丸卸货的是谁?”

  松本义郎说:“贵国码头的工人力夫。”

  “再请问,为云阳丸供应大米菜蔬的是谁?”

  “贵国码头市场上的菜农米贩。”

  “敝处川江航务管理处,您的意思是叫本处长去管理码头上工人农夫小贩的事?”

  松本义郎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天,重庆多家报纸都忙得不亦乐乎。

  《四川日报》上,通栏标题:“日轮不服检查,卢作孚与日领大谈法理,日领不能自圆其说。”

  报童用地道的重庆话叫卖:“看报,看卢作孚与日领斗法!唇枪舌剑,四个钟头。日领事不耐炎炎烈日加内火攻心晕了过去……”

  这天的报纸被重庆市民抢购一空。

  黄昏时分,泰升旗教授读罢报纸,他的住所中静了下来,就听得街头民众喧闹声。教授一笑,对几天内再三来访的吉野说:“风闻卢氏祖上出过一位外交官,驻俄罗斯国,颇为中国争光又争利。今日看来,此言不虚!”

  吉野穿昨夜服装,跪坐,埋头行罢礼,说:“中策不果,吉野请下策。”

  对坐的泰升旗教授沉吟不语。吉野一抬手,侍从由身后递上一个包袱:“钱,已备足。日清公司买通中国人,还从未出过这样的天价。只请升旗君指路,这钱,该由谁送到他手头。”

  升旗差点爆发出那天听田仲说“借刀杀人”时爆发的大笑,强忍住后,侧耳听江边千厮门码头方向传来的轮船拢岸的汽笛声,说了句搞得吉野一头雾水的话:“田仲访仇,该回来了。”

  吉野还想问什么,升旗似乎拿定主意,不听到“田仲访仇”的结果报告,绝不再吐一个字。吉野与升旗就这么咫尺对坐,升旗看吉野,似路人。吉野瞪着升旗,似仇人。片刻后,就见田仲一头大汗进了屋,站在门外,他见这阵势,冲对着门坐的升旗使劲摇头。见田仲如此“报告”访仇结果,升旗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俯下身,将吉野的包袱向吉野面前一推:“把你的包袱,带回你的云阳轮,或交还日清公司账上去。”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吉野气得脖子都粗了。

  “就凭我的助教的报告。助教刚去了卢作孚的老家,把他自幼以来主要的活动场所访了个遍,结果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没有仇人。”

  “他没有仇人,跟我能不能从他手头买通云阳轮的一条生路,有何相干!”

  “是啊!”田仲也心存此问,只是没敢问出口,瞪大眼睛等着教授作答。

  “干系大了!”升旗朗声道,“从小到大没与任何人生过私怨结过私仇的中国人,你见过几个?”

  “就这一个。”吉野低吼,“他把我当成了杀父仇人!”

  “这一个从小到大没与任何人结过私仇的中国人,把你当成了杀父仇人,他与你,结的什么仇?”

  “国仇。”

  “说得好。国仇。一个只与伤害了自己的同胞的国家结仇的中国人,能靠你这几个洋钱来买一条生路么?”教授眼中寒气逼人,令吉野、田仲均不敢正视,“你若是把这个包袱捧到他面前,他会怎么样处置?”

  “扔出门外。”

  “不。”教授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多半会悉数照收。接下来,成天追在他身后的那些记者找到事做了,报纸一捅出这事,吉野君,你算是把自己国家的脸面丢尽了。你便是切腹,也在天皇面前谢不了罪!”

  吉野低下了头。

  田仲悄悄摇头。这才算明白了为何教授要叫自己去“辛苦一趟”。原来是要证实横挡在日本国在华利益面前的这个中国人,这个劲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其实,当这个人刚在川江上冒出头来,教授便盯上了他。也许教授叫田仲跑这一趟并不是真需要证实一点什么教授自己还搞不清的猜测,倒是叫田仲通过这一趟,实实在在认清这个劲敌。

  “可是,老师您不是判定这个卢作孚只是个打着国旗赚钱发家的中国商人么?”田仲问道。

  “我到现在也没推翻我对他的这个判断。打国旗是真的,报国仇也是真的,为什么由此赚到的钱就不能是真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卢作孚一定深谙此道。我要是他,也会真的为自己的国家打出旗帜,真的为自己的国人报国仇,只有这样,才能最终实现我做商人的最高境界——爱国发家,一路双赢!”升旗说。

  “要真是这样,他可就太可怕了。”吉野说。

  “谁叫你把既能报国仇又能发家的充足理由拱手送到他面前?他能轻易放过你?你想想,这盘棋,他若是赢下了你,那简直就是在国人心目中一战成名。对他日后行走川江,实现一统川江的霸图,有多大的好处!”

  “我真是撞着鬼了!”

  “所以从头一回见面,我就把他列为我国商船在川江上的头号劲敌!”

  “那,”吉野缓了口气,“升旗君所设的下策,一定就是最后的杀着!吉野今日除此策,再无对策。请详示如何施行。”

  吉野抬眼,目光冷酷,向泰升旗教授室内四寻。

  “我这儿只有琴棋书画,没你吉野房间里供在架上的那种东西。”升旗知道吉野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琴棋书画,收拾不了这个人。”吉野收回搜寻的目光,摇头苦笑,“中策不果,下策不说,升旗君,您倒是给指条路哇,莫非你眼看着日本国的云阳丸困死在这个人设下水牢中?”

  “我早就给你出过上策。”升旗对吉野,再无从前的那种礼貌与客套。

  “上策?升旗君是想叫我输棋……”

  升旗扭头向窗外,毫不掩饰自己根本不屑与吉野继续谈论此人的心情,自语道:“作孚君,升旗与你这盘棋,还有得下。”

  升旗那目光,吉野似曾见过——是在国内上大学时,与升旗同去观看圣战决赛,九段眼睛中,才会流溢出这种凛然傲视的神光。低段位的棋手,光是碰上这样的眼神,先就输了三分……

  困云阳丸于“水牢”这局棋,是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执黑先行。几天下来,既然云阳丸船长有输了三分之叹,卢处长自然就是赢了三分。这天,在办公室中,卢作孚正在听电话,一边拿过一张蓝图,放在刚到的那张《四川日报》上,盯着看,面露喜色。电话是四弟打来的。

  卢子英正在北碚文星湾。场口那处赌场,已经改为民众图书馆,有村民在看书,那几个曾经在此赌博的士绅居然也在其中。这里还安放了电话箱。卢子英望着嘉陵江边一座恶竹丛生的山丘,对电话那头的卢作孚说:“二哥,勘测结果,你要的一楼一底一座大楼,建设在这山上,完全合适!”

  卢作孚在电话那边叫道:“太好了!”

  卢作孚桌前,摊开一张蓝图,正是一楼一底大楼设计图。卢作孚又顺手拿过另一张实景效果图,这一来便看得更加分明,这是一座飞檐翘角,中西合璧的大楼,基础部,正在卢子英此时面对的嘉陵江边那座山丘上。绘图笔写下的字样: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

  “要多少钱?”卢作孚强令自己恢复冷静,问道。一听回答,愣了片刻,“什么,预算七万五?”

  “不得少于七万四!要是再省的话……”

  “西部第一个科学院呢,我的四弟,这种事,一块洋钱也不敢省!”

  “可是二哥,这么多钱,一时半会儿,哪儿来?”

  “容我想想。”

  “要不,先缓缓,你那边跟日本人斗法,正日以继夜,决战决胜呢!”

  卢作孚盯着大楼蓝图:“这种事,同样刻不容缓,决立即行!”

  卢作孚思考着,放下电话。蒙淑仪拎饭篮子进来,卢作孚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外面的大事,他实在不想让家里人担忧。蒙淑仪将饭篮子放在桌上。盖篮子的,是同样的报纸。蒙淑仪刚将一个干饼夹了泡菜,卢作孚一把夺过,他饿极了,一旦吃起来,不免急,却偏又兴奋地想跟蒙淑仪说话:“三天内,要是我们中国这边不出意外,码头工人、囤船工人、菜帮米帮,还能像前几天这样,云阳丸这颗棋子,我吃定了!”

  蒙淑仪:“昨天不吃,今天抢吃。”

  “尤其是周边这几位军长老兄,这两天,千万莫闹什么窝里反!”正说到此,卢作孚似有不祥感,扭头望着办公室里那台电话机。

  偏此时,电话铃刺耳地响了。

  卢作孚接电话:“什么?20军杨森大兵压境!”

  他被干饼哽得说不出话来。蒙淑仪担心地对丈夫说:“吃慢点不行,又没人跟你抢。”

  就这一句,让卢作孚想起在自家饭桌上不止一回听妻子这样嗔怨儿子女儿,中国的女人真好,中国最好的女人,永远能在声色不动之间,一身而兼二任——贤妻良母。自家的妻子就是,她嗔怪丈夫与儿女的话,常常完全一样。卢作孚笑了。妻子不失时机地将那碗汤递到他嘴边。慢慢喝着汤,卢作孚默默地听着电话,茫然地望着窗外黑夜,明明是黄瓜皮蛋汤味儿,却有点像小时候失声时母亲煎熬的草药味儿。

  电话所报是实情。是夜,华蓥山中,杨森率一支军下了山,在夜色中潜行,由广安向重庆……

  是夜,重庆,刘湘指令全军紧急戒备。

  此期,败走广安,企图东山再起的杨森向英国购买新式武器,被刘湘部王芳舟截获。是夜,因此事端,一场军阀混战,眼看重开。

  卢作孚勉强地接完电话:“容我想想。”

  电话中,刘湘的声音:“没时间给你想了,卢作孚先生!”

  卢作孚无力地放下电话,那碗汤端在手头也无心再喝。蒙淑仪默默地看着丈夫,丈夫遇重大变故时,不主动讲,妻子从来不问。

  有人敲门。

  门开着,何北衡已经站在门口,却不进来。蒙淑仪识礼地向何北衡一笑,上茶后,避向隔壁房间。卢作孚看着何北衡手头的一张纸:“刘湘的手令?”

  卢作孚从何北衡手头接过这张纸,读出:“特令卢作孚为21军全权代表,急赴20军杨森军长处谈判息争事。”

  卢作孚指两江交汇处的云阳丸:“这种时候,谁都能走,谁都敢走,就我卢作孚不能走不敢走。”

  何北衡望着手令苦笑:“我知道。可是,作孚兄,这种时候这种事,除了你卢作孚,谁能去?谁敢去?”

  “容我想想。”

  “确实没时间容你想了,我的作孚兄。这是甫公赠你的舆马费二千块。”

  何北衡将大洋塞到卢作孚手上,使劲握了握,传达朋友间体己之情,转身走了。

  卢作孚愣着,蒙淑仪的手放在他肩上:“我们家作孚怎么办?”

  卢作孚强令自己对妻子笑开:“怎么办?吃饭!”

  他扶着蒙淑仪来到桌前,学蒙淑仪昨天的口吻:“陪她吃。”

  说着,卢作孚拿起一个干饼。

  蒙淑仪望着卢作孚,不动手。

  “不吃。那,我就陪她不吃。”

  说着,作势要放下干饼。蒙淑仪连忙接过,替他将干饼分开,像昨天那样,将泡菜夹在当中,递给卢作孚,说:“一个是老上司,一个是新上司,你就像这馒头里的泡菜,哪边都不好得罪,哪边都不好惹。”

  “我最愁的不是这事。”卢作孚说。

  “你最愁的是啥?”蒙淑仪问。卢作孚本能地望一眼窗外——夜雾初起,两江交汇处,云阳丸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有些诡异。卢作孚发现蒙淑仪担心的目光,赶紧一口咬下,笑道:“唔,我屋头这个人,厨艺见长!”

  卫兵突然来报:“报告,重庆商会古会长与众代表求见。”

  卢作孚问:“什么事由?”

  街头,传来民众哄闹声,有人叫道:“有钱人跑得快的,都出城了。”

  另一人叫道:“刘湘杨森又要开仗喽!”

  卫兵说:“他们说,这种时候,这种事,只有卢先生才能出面摆平!”

  电话响了,蒙淑仪接电话,对卢作孚说:“老家来的。”

  卢作孚对卫兵:“请重庆商会朋友稍坐,上茶。我就来。”

  卫兵说:“他们还送来舆马费二千块。”

  卢作孚皱起眉头。卫兵去。卢作孚急切地接电话:“喂,顾老,我作孚啊。请您大点声儿,你那边太闹,听不清。”

  顾东盛是在合川商会打电话。用的正是卢作孚亲手架设的电话。1928年9月4日,卢作孚亲自设计路线,率员施工,在峡区架设乡村电话。历时一年多完成此项建设后,电话上通合川,下连重庆,峡防局与北碚各场镇皆能通话。在四川省境内,第一次实现信息交通现代化。此时,顾东盛的电话箱周围,围聚着程、李士绅,乐大年等人。合川街头,百姓避战逃难队伍,喧闹一片,顾东盛只好大吼。卢作孚话筒里哪能不闹?

  卢作孚放下电话:“淑仪,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今夜就去。对了,把杨将军那年约我去省城办教育的那封信也帮我装上。”

  “哪封信?”妻子睁着和女儿一样天真的大眼睛望着卢作孚。

  “说我和他剪了你和他夫人的宝贝头发的那一封。”

  蒙淑仪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卢作孚不语也不动。

  卢作孚也学着蒙淑仪那样,将双手背在背后,像在小学堂听课时那样,说话像在小学背书那样,望着蒙淑仪:“顾东盛先生,代表合川士绅民众——民国五年……”

  蒙淑仪不动声色地接过话来:“把你从死牢中救出。”

  卢作孚扶住蒙淑仪的肩膀:“淑仪,民国十八年合川民众有事,我不能见死不救。”

  蒙淑仪轻轻一挣,从背后抽出双手,将已经收拾好的一小包行李捧到卢作孚面前。似嗔、似怨,又爱、又怜。像要反对,却又在送行。分明是送行,却又不放行……哪个男人的脸庞上,一时间都容不下这么多内涵的表情。

  “我陪你去。”

  “傻话。打仗呢!”

  “人家陪了你十三年,哪年不打仗?”

  “路远呢!”

  “人家陪了你十三年,哪年不出远门?”

  “要夹在川省两个最大魔头当中呢!”

  “杨军长、刘军长哪个我没见过?”

  “骑马呢!”

  “知道,反正是编着方儿不叫人家陪你去!”

  “外面的事办完了,我回家陪你。”卢作孚像个犟着要冒险出门的孩子对母亲央求着什么。

  “一辈子?”

  “这辈子。”卢作孚伸手去拿那小包行李,蒙淑仪这才松手。

  半个时辰后,嘉陵江边那条“东大路”上,双骑急驰,铁蹄在石板上溅出火花,夜色中像一声声枪响时枪口闪出的亮光。前骑是卢作孚,身后追随的是刘湘的万副官。

  眼看前方就是北碚,却不进城,拐弯转向,过嘉陵江,驰入华蓥山中。

  “是夜,杨森一支军正在迎面开来。是夜,刘湘一支军正在赶到他刚驰过的地界,严阵以待。是夜,两军冲撞,转眼间一触即发,就像铁轮船毫不减速撞向毫不退让的岸边囤船。是夜,作孚若去,无异于将肉身主动夹在这铁轮船与囤船便在是夜就要拼了命对撞的那道越来越逼仄的夹缝当中!”顾东盛的声音在越来越闹的难民出城声中,嘶哑地吼着,那通电话的顾东盛最后一句是,“作孚,去或不去,全由你自己决定,我们合川这群与你一同出道的朋友,无一人强逼于你。他们自己要跟你说。”接下来,电话里冒出宁平生、宁可行父子的声音:“作孚,我们不逼你。”

  “作孚兄弟,大年不逼你。”

  “作孚啊,没人逼你,你便退步抽身,我们民生众股东依旧信你扶你与你同路。”最后一句是程静潭说的。

  是夜,一切摆在明处,卢作孚全知道。

  是夜,水巷子深处泰升旗教授住所,泰升旗教授与吉野相对枯坐。

  吉野说:“先生再不指点吉野如何对付卢作孚,云阳丸完了,日本国这回在川江上,跟头栽大了!”

  泰升旗教授一狠心:“下策!”

  “升旗君请讲。”

  泰升旗教授又摇头:“下策,为时尚早。”

  田仲匆匆进来,指窗外,对泰升旗教授耳语。

  泰升旗教授说:“他真敢去?”

  田仲认真点头:“他已经去了。”

  “此一去,他便成了夹在两块寿司当中的那一片紫菜!”泰升旗教授挪了挪椅子上的身体,坐正了,“在日本,有哪一个人能让两个即将开仗的军阀放下屠刀?”

  吉野摇头。

  泰升旗问:“天皇行么?”

  这一回,他自己先摇头。

  老黄桷树将好不容易才从云层中钻出的残月的那点光遮蔽得严严实实。树下,一所古祠堂,古老得已经辨不清是哪一家哪一族祭祀供奉祖宗之所。这里是广安与重庆交界处的华蓥山中牌坊乡,是夜,改作川军20军野战临时指挥所。

  杨森军长操起祠堂当中一把当年大约是族长就座的太师椅,摔向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他扬起马鞭:“是我要重开战么?刘湘夺我万县……”

  杨森踢开摔得歪七倒八的太师椅,继续发火:“刘湘截我军火,伤我爱将!此次兴师讨伐,我有一千条理由!”

  杨森身后可见,马少侠穿军装,一只受伤胳膊缠绷带吊在脖子上。坐在杨森对面的,是卢作孚,他默默地听完杨森的倾吐宣泄,一笑。

  “你还笑!”

  卢作孚笑得像在泸县时空闲下来与杨森摆闲龙门阵,说出一句话来:“夫人护发,有一千条理由。杨森剪发,一条理由足矣!”

  杨森一愣。

  卢作孚掏出那封信,读着上面的句子:“尚记拙内泸州运动会剪发故事否?”

  杨森看清信正是自己当年写给卢作孚的,一跺脚:“作孚,这都什么时候了?老龙门阵,等我把刘湘打回他老家川西坝子去,空了吹!”

  卢作孚笑容可掬,杨森的脸有点绷不住了。

  卢作孚不失时机地说:“杨将军打刘将军,有一千条理由。”

  杨森说:“这才算句人话!”

  “卢作孚劝和杨将军与刘将军,一条理由足矣。”

  “一条什么理由?”杨森说着,头也不回,抓过摔歪的太师椅就坐。

  卢作孚敏捷地上前一步,扶住椅背。此时,椅子已被杨森坐歪,不是卢作孚搀扶及时,椅子倒矣。

  杨森却犟着,硬要半边屁股坐在歪椅子上,靠全身支撑平衡:“讲!”

  是夜,泰升旗教授与吉野同样通宵达旦,讨论变局:“吉野君讲讲,在中国,哪一个人能让即将开仗的两个军阀放下屠刀?蒋介石行么?”

  吉野无话可讲。

  教授像在课堂上讲授:“在四川,哪一个人能让杨森跟刘湘这样两位川军军长、生死冤家放下屠刀?便张仪苏秦在世,也无法把四川军阀一个个摆平!”

  吉野越是觉得无话可讲,泰升旗教授说得越多:“不过,卢作孚贸然前去,也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我只担心……”

  “升旗君担心他卢作孚个啥?”

  “他忘了他的这个文明古国的第一长篇小说《红楼梦》中要紧的一句话——退步抽身早!”升旗喃喃似自语,“我担心,作孚君此一去,能否全身而退?”

  “如狼似虎的杨将军刘将军还不像吃紫菜寿司那样一口把他给吞了?”吉野想不出升旗为何缘故要为卢作孚担心,他克制不住内心的庆幸与欢喜,笑道。

  “所以我说,采取下策为时尚早。今夜这一事变,云阳丸的事,卢作孚再也顾不上了。”升旗一眼看出吉野为何欢笑,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说完,他当真转身,打开窗户,外边的天,当真见亮了。一声汽笛,随晨风飘进屋来。升旗抬望眼,两江交汇处,云阳丸依稀可见。“回去吧,吉野君。跟中国人软磨硬碰——没了卢作孚,云阳轮,三天之内必能脱身。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地呢,吉野君何苦苦苦相逼于我,要为你出那下策?”

  卢作孚终于与杨森谈完。他来到古祠堂的门后,这门自打子夜时分他与杨森开始长谈起,便被知趣地起身出门的马少侠关上了。此时,佩枪侍立门外的马少侠见杨森与卢作孚并肩,一人一扇,推开祠堂的双扇站,走了出来,二人均被刚爬过华蓥山青松岭的日头晃了眼睛,杨森长长地打一个哈欠。卢作孚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二人相视大笑。马少侠松了松枪带,让勒得发紧的胸脯放宽松些,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手下的杨森贴身卫队也跟着松了口气,马少侠冲他们一笑,那意思,长期追随他出生入死的这帮弟兄们不说也懂——昨天拟定的今日与刘湘军接火的这一场恶仗,只怕打不起来了。

  卢作孚作势欲告辞,还未开口,被杨森抢过话头:“莫跟我说告辞!这一回,老天爷把你给逼回我幕府,我杨森还能放你走么?你帮刘湘,川江上搞出那么大局面。你也得帮我一把!”

  “子惠,来日方长,今日作孚不得不速归!”

  杨森问:“你就一天也离不开刘湘?”

  “非也!”

  杨森沉着脸,一把拽定卢作孚:“给个理由!”

  “我还是那一条理由。”

  是日,1929年事8月8日——“云阳丸事件”第四日。

  云阳丸上,吉野只能强打精神,给强弩之末的日本兵与水手鼓气:“给我软磨硬碰——此地没了卢作孚,云阳轮,三天之内必能脱身。”

  吉野忽然发现正用望远镜观察的侍从目光有些异样,似看到了什么。吉野抓过望远镜,看去——穿布衣的卢作孚走上码头,来到坚守的李果果等三名中国青年身边,按定他们的肩膀,无声地交流着。

  吉野问:“这人是谁?”

  井上村说:“卢作孚。”

  吉野调焦距,看清了那张清瘦的典型的中国人的脸。一声悠扬的川江号子从江边传来,吉野听在耳中,似乎想起了一段往事。

  隔日,“云阳丸事件”第五日。吉野着日本商船船长正装,随身带着从日本日清轮船公司临时借调来的日籍翻译,来到川江航务管理处,咫尺之间,面对处长卢作孚,一丝不苟地向卢作孚鞠躬。可是,吉野从对方脸上看不出一丝能透露其内心的表情,偏偏是在此时,吉野将这张脸与二十多年前驾炮艇在合川大郎滩时岸边追撵要看清艇上车钟与引擎的那个娃娃的脸对上了号,吉野微微摇头,虽然已从升旗那儿得悉卢作孚正是合川人,他还是有点吃不准,确切说,还是有点不肯信——难道,造化当真如此弄人?排出这一台戏来,竟比戏剧当中的角色纠葛更巧更妙?

  是日,日轮云阳丸向中国川江航务管理处正式道歉,接受中方一切条件。

  代表中国人接受了云阳丸船长的当面道歉后,卢作孚内心中悬了好几天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他脸上,却依旧不露声色,让吉野什么也窥视不出。直到吉野走后,卢作孚才扶着椅背,将疲倦已极的身体放安稳了,长长吐出那口气。接着,听得汽笛一声,卢作孚不看就知道,管理处窗外,码头上,民生轮拢重庆了。

  卢作孚盯着向江边码头石板路上走去的吉野的背影。

  石板路上,吉野对日籍翻译说:“我的云阳丸不是输给这一个中国人的。五天!这座码头上的成千上万个中国人突然一反常态,变得全像我刚才面对的这一个中国人,变成了一个中国人。太匪夷所思!”

  翻译说:“升旗先生说,是我们给了他们一条充足的理由。”

  吉野说:“一千一万个中国人、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我吉野都不怕,我怕一个中国人。”

  翻译说:“这话,我是头一回听在华的日清公司日籍职员说起。”

  吉野说:“那便请你回公司后,转告所有在华的日清公司我的日籍同胞同人。当心这一个中国人,尤其要当心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变成一个中国人。”

  虽然听不到吉野与翻译在说什么,卢作孚依旧久久地盯着这吉野的背影。直到一只纤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是妻子。

  蒙淑仪来到卢作孚身后,轻轻地抚摸一下,她最知道今日的结果,卢作孚付出了多少。

  卢作孚忽然发现,从民生轮上冲出宝锭,手提一把巨大的轮机工专用扳手,冲向迎面走来的吉野。

  卢作孚对蒙淑仪惊呼:“宝锭!”

  宝锭一步几级,跨上石板梯,来到吉野面前。

  蒙淑仪本来轻轻抚摸的手,一下子将卢作孚的肩膀抓得生疼,她低叫道:“这个憨弟娃会不会认出吉野来?”

  卢作孚摇头,因为他也不知道。

  蒙淑仪担心地说:“万一认出来这是当年害了他爹宝老船的真凶……”

  宝锭与吉野相遇了,宝锭盯紧了对方,将大刀般长大的专用扳手举过头。

  蒙淑仪说:“他真认出了?怎么办?”

  宝锭将扳手换到靠路边的那一侧肩头——路窄,很难正常错过——这才与吉野擦身而过。二人无意间对视,各走各的路。宝锭一抬眼见到卢作孚,亲热地叫道:“魁先哥!”

  卢作孚感觉到妻子的手松开了,这才“哎哟”叫了一声:“淑仪,你的手劲几时变得这么大!”

  他越过宝锭的肩膀,望着远去的吉野,嘀咕道:“宝锭没认出来?”

  宝锭转头望吉野:“认出谁?”

  卢作孚与蒙淑仪对望一眼:“没认出也好。”

  宝锭举一举扳手,不在意地说:“嫂子说,家里水管坏了,我去修修!”

  卢作孚说:“那你去。”

  蒙淑仪说:“钥匙藏在老地方。”

  宝锭大步走去。

  蒙淑仪看到卢作孚眼里有泪光,说:“作孚想起宝锭他爹了?”

  卢作孚望着宝锭的背影:“我好像又听到宝老船领喊的号子。老子比儿子喊得好出不知多少倍!”

  卢作孚冲动地对宝锭的背影高叫一声:“宝锭!”

  这声音他自己听在耳中,觉得像是儿时在杨柳渡叫唤这位朋友。

  宝锭回头,依旧像当年孩子气地对卢作孚一笑。

  卢作孚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与兴奋,一挥手,让他走。

  蒙淑仪听得丈夫虽然隔八丈远,却像儿时对小朋友说悄悄话那样,对宝锭说:“宝锭,二十八年前的杀父之仇,今日魁先哥替你报了!”

  又听得丈夫近乎自语地嘀咕出下一句:“下一个,轮到你了!”蒙淑仪打个寒战,转头看时,丈夫的目光已经随着一声汽笛,转向一艘比民生、民用、民望三个轮船加起来还大的外国轮船。

  前一句,蒙淑仪一听就懂。这下一句,蒙淑仪一时没听懂。那只巨轮已经驶入江雾中,要是蒙淑仪能看清巨轮的船号叫什么,丈夫的最后这句话就一点也不费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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