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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中篇(1926年—1935年) 第六章 可怕

第六章 可怕

  毕启忽然翻了一页,接着写下:“中国的现状如此可怕,为此,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一定还会加快脚下前进的步伐。在中国,真正‘可怕’的不是袁世凯那样的大枭雄大奸雄,甚至也不是当今政治舞台上搏杀得你死我活的那几位大英雄,我以我的判断力之所及,认定,真正‘可怕’的,却是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

  独坐荷花池边,对约瑟夫·毕启来说是一种享受。

  “风含翠条娟娟静,雨红蕖冉冉香”,有一位教授模样的中年人与几个学生从荷花池边走过。教授吟出一句诗来,接着说,“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老杜赞叹的本来是在我们这里更西一点儿的草堂,可是,你们看,这实在是写的我们华西坝啊!”

  毕启听了颇受用。他认出那中年人是牙科教授。毕启任校长的华西大学就设立了牙科。这位教授是中国的第一批牙科学生,十年后,他已经是中国最早的西医牙科专业教授。这位中国教授,虽然修的是西学,却依旧穿着长衫,即景吟出他们国家诗圣杜甫的诗来,如此贴切。几十年来,这个国家的知识分子,总有这样的“西学为用,中学为体”的人物。

  荷花是这个国家诗人墨客的爱物,更是这个国家主要宗教佛教的圣品——它出淤泥而不染,象征着滚滚红尘中的超凡脱俗而至菩提境界。这种植物,本该栽在我的上帝治下的天国!不过此时的毕启更赞叹的是——满池的荷花在细雨微风中的那份淡定从容。毕启自1898年到中国,到明年,便是整整三十个年头了。这么想时,毕启油然想起大约是在三年前,曾有一个中国人——卢作孚向自己提起过这个话题:“毕启先生开始创办华西大学的时候,计划用多少年?”

  “三十年,”毕启竖起三个手指,同时想起了这个卢作孚只花了三天便将省城的一个通俗教育馆变得令自己认不出来,毕启现在还同意自己当时对这一奇迹的赞叹——“可怕!”

  那以后三个月,这个中国人从省城消失了。支持他的那个川军军长被其敌手伙同其手下的一个师长撵走了……

  后来一直断了音讯,直到三个月前,才听一个从合川小县城来省城上华西大学的学生捎来卢作孚的问讯:“感谢毕启先生积极提倡实业教育,以利我们中国西部四川省天然出产,增进人民殷富。”——我的老朋友,你依旧是那天在通俗教育馆的亲切口吻,可是说出话来,口气却大得像你的国家的外交部长。当场毕启便问这个合川大学生:“我那位老朋友怎么样了?”得到的答复是,卢作孚在距老家几十里的小河下游小三峡匪窝子当中找到了小村子(村名好像很生僻,毕启没记住),圈下一片不毛之地,好像是在那儿与当地农民、居民、土匪、水匪为伍,开荒种地,划地办厂,搞什么什么建设……

  “老朋友,你现在怎么样了?”毕启在心头正打着这样的问讯。

  “毕校长,你在观赏荷塘秋色?”一个青年学生来到面前,用毕启版的地道的美国腔英语打个问讯。

  这个省的谚语怎么说的?——“四川人说不得!”来者正是三月前的带来卢作孚问讯的那个合川大学生,几乎同时,毕启想起了他叫蒙红参。

  “我正有话问你呢!”毕启乐了,“你的同乡,我的老友,现在还在那片不毛之地的小村子里与土匪为伍,开荒种地么?”

  “毕校长您说的是三个月前吧?”蒙红参瞪大率真的眼睛,使劲摇头。他这一摇头,毕启想起三年前,自己望着三日内便让他认不得的那个成都通俗教育馆摇头,当时那个问题重新堵在毕启喉头——“卢作孚,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可怕?”还没听完合川学生的回答,毕启便站起身来,他已经考虑好这一段忙完校务后自己的出行计划。钟楼敲响,声传十里华西坝。毕启回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他贪婪地一抽鼻翼,闻那一缕荷香。

  从三十二岁传教到中国,三十六岁进四川,三十八岁筹建大学,四十岁选中省城南门外一块土地——即后来的“华西坝”作为华西协和大学永驻之地起,毕启曾十四趟踏上“东大路”,安岳……大足……铜梁……合川,沿当地人称“小河”的嘉陵江去重庆府,再在朝天门码头坐等三几天或半个月,搭上下行的货船,英国人立德乐的扬子江贸易公司肇通轮、英国人爱德华大班的太古公司万流轮,或中国人周孝怀的蜀通轮,顺扬子江东去,到上海,再横渡太平洋……

  这一趟,是第十五趟。毕启取道重庆,当天晚上便赶上了泊在千厮门的那条只七十吨却是大河小河中唯一定期载客的小轮船。

  “去年走这东大路,重庆到合川走了三天,”毕启对送饭来的小茶房说,“照眼前这船速,天刚黑该能到合川吧?”

  “肯定能!”小茶房话说得像船上的大副。

  “这饭真好吃,还有豆花,你刚才叫它啥名字?”

  “桂花饭。”

  小茶房见毕启想说话,便站下,笑嘻嘻地问:“先生去合川?”

  “我去看你们总经理。”

  “卢先生这些天不在合川。”

  “在哪儿?”

  “北碚。”小茶房体己地对毕启说,“卢先生偏爱它。”

  “哦,北碚,”毕启想起了华西大学那个合川学生说过的村名,“那我还得先上合川,明天再走东大路,下北……碚?”

  “先生喜欢绕道走哇?”小茶房逗笑道。毕启分不出他脸上的笑是茶房式的乖巧,还是少年人的天真,但却感到亲昵可爱,看来是训练有素啊。

  “还能怎么走?”

  “为啥不在船到北碚时就下?”

  “这么大的水,你们船能靠这么小个村?”

  “先生您说,北碚是啥?”

  “不就是不毛之地小三峡中一个小村子么?”毕启说。

  “先生您几时听人摆这个龙门阵的?”

  “三个月前吧?”

  “难怪!”小茶房摇头冲毕启直笑。

  几天内,问起同一个人、同一个村,两个被问的人同样摇头,同样答以“难怪”,毕启心头越来越感到奇怪——我在华西坝创办大学,花了三十年,已经被中外各界称为当今中国的一大奇迹。难道这位中国老朋友只用三个月,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北碚城到了!”小茶房上前帮助毕启收拾好行李。

  这时,船头一拐,钻进峡口,天地忽然豁然开朗,毕启看到了囤船,船顶上有四个八仙桌大小的正方形,是用竹片编的,上面各写一字,是——“北碚码头”。

  岸上有一佩枪青年军官骑马巡逻,一望便知是受过美国西点军校一类正规训练的职业军人。马后有一队人佩手枪追随,像是刚通过一般培训的青年学生。毕启刚说起“我想找卢作孚先生”,就有个青年晃着大脑袋自告奋勇地为他当向导。

  “这是什么建筑物?”刚翻过巨石旁的那小坡,毕启站下了。

  “自己认一下。”带路的青年调皮地晃着大脑袋望着毕启。

  毕启上前看清了,摇头一叹:“这是我在中国农村见到的第一个公共厕所!”

  “你是我在中国见到的第一个有眼力的外国人!”青年向毕启竖起大拇指。

  “这是我在中国农村见到的第一个上公共厕所的农民。”毕启见一个戴水晶眼镜的老人来到厕所跟前,径直走进男厕所。

  “这是现在,你要是几个月前来啊……”带路的青年是李果果。

  “几个月前,什么样?”

  “什么样?九口缸!”

  “九口缸?九口什么缸?”毕启问。

  李果果想把臭烘烘的九口缸街的历史讲个痛快,告诉身边这个外国人,就在北碚第一个“公共厕所”建起的当天,九口缸被砸掉,砸缸的,全是当初脸红筋胀不准砸缸的居民。主使的,就是刚钻进公共厕所去的这个“九条命”。李果果忍住了没讲。他想起,前天随卢作孚陪同外国人参观时,卢作孚什么都给外国人讲,就是讲到“九口缸”时突然打住了,他知道卢作孚在中国人面前,从来是痛揭老底,可是,当着外国人,却“家丑不可外扬”。

  “这是我看到的中国农村的第一份报纸!”毕启刚从李果果手头接过《嘉陵江报》创刊号,便叫道。这正是李果果期待的——既然这个外国人喜欢“第一”,今天我就叫你看个够。他把毕启带到了峡防局,一进门,就递上当天刚创刊的这份报纸。

  “嘉陵江是经过我们这一块地方的一条大河,我介绍的却是一个小朋友。两天出版一次的小报。我们盼望这个小报传扩出去,同嘉陵江那条河流一样广大,至少流到太平洋。并且嘉陵江的命有好长,这个报的生命也有好长,所以竟叫这个小报为《嘉陵江》。”毕启读着发刊词,“好大的气魄!”他接着读,“这个小《嘉陵江》,身体虽小,肚皮却大,大到可以把五洲吞了。各位朋友,不要见笑,不信试看一看,简直可以从这个小《嘉陵江》里看穿四川、中国乃至五大洲——全世界。面积之大,诚然不能去比河下面那条嘉陵江,内容之大却又不是河下面那条嘉陵大江够得上的呵!三峡有许多地方,我们要在三峡做许多事业,做到什么程度,各位不晓得,可以在《嘉陵江》上去看它……”

  “努力的同人,”毕启望着发刊词作者署名问,“这是什么人?”

  李果果的笑让毕启猜到了发刊词作者的姓名,毕启嘀咕道:“他连文风都改得叫我认不出了。这哪里还是贵国五四时期《川报》主笔的泼辣锋利的风格?”

  “这才是中国农村真资格的第一份报纸!”李果果递上《学生周刊》。

  “两份都是创刊号,当中只相隔了几个月,就从周刊办成了双日报。”毕启颇在行地对照两份报纸,“那我就先看这——真资格的第一份。‘峡区重要新闻’……第一个公共厕所在北碚建起。我看到实物了。‘创办北碚地方医院’?”毕启放下《学生周刊》,疑惑地抬眼望着李果果。

  “对啊,先给峡区百姓种牛痘!”

  “经费?我问的是经费,你的小卢先生从哪儿来?这样一所农村医院,赚不了钱,每月少说要赔上五六百元!”毕启以行家的冷静,盯着李果果。

  北碚地方医院每月所需正是600元!李果果暗自佩服面前这个外国人,一问姓名,李果果叫了起来:“你就是毕启!其实我早该从你的声音中听出来的。”

  “我的声音?”

  “你的声音我在重庆的约瑟堂听到过,只有洋教士说出话来才这么绵绵甜甜的。”

  “我是美国来的传教士。”

  “你是美国来的好的传教士。”李果果纠正道,“听说你还见过袁大头?”

  “那是民国三年的事。”

  “嘿,我有个问题。”

  “问!”

  “他的头大还是我的头大?”

  毕启开始有点喜欢这个青年,他好好地打量李果果的头,再苦苦地回忆了一阵,然后慢慢地说:“有一比。”

  “创立华西协合大学校,愿力宏大,至可钦佩。”李果果学着袁世凯的口气,“袁大头是这样表扬你的吧?”

  “是。他个人还给大学捐赠了4000大洋。”

  “看来袁大头也不光是学堂课本上讲的那样,从头到脚都是个坏人!”

  “这也是你们小卢先生讲的?”

  “他没这么讲,不过,他能看到好人——比如说北碚老百姓身上的不好,更能看到坏人——比方说军阀身上的好处。”

  “还是说你们建设经费的事吧——‘嘉陵江三峡温泉公园将在原有破庙基础上动工兴建’,”毕启指着《学生周刊》下一条“峡区重要新闻”,活像一个查账的政府官员,“这花的银子可不止一万两万。袁大头早驾崩了,如今这片地方谁统治着?军阀!你敢去找军阀募捐么?”毕启撇开李果果,开始四处寻找卢作孚,“卢作孚先生人呢?我要见他!”

  “您正坐在屁股底下的,就是他峡防局局长那把交椅,您面前的,就是他的公案。不过这种时候,他才不会一屁股坐在办公室。”

  “卢作孚在哪儿?”毕启将《学生周刊》摊在桌上,“解决不了资金,这建设公园的新闻岂不是吹牛皮?这更不是卢先生的风格啊!”

  “这不是新闻,顶多是大半年前的新闻。”

  “那,大半年后的新闻呢?”

  “自己不会看?”李果果把压在《学生周刊》下的《嘉陵江报》创刊号翻到面上,推到毕启面前。

  “嘉陵江三峡温泉公园已在原有破庙基础上破土动工。”毕启读出《嘉陵江报》,再翻出下面的《学生周刊》对照着一看,“这两条新闻只改了一字,‘将’字改成了‘已’,未来时变成了完成时,这是真的?”

  “美国先生是不是也要像中国人那样,眼见为实?”

  “正是!带我去你们的这个‘已破土动工的温泉公园’!”

  李果果找了两匹马,出了峡防局的土碉楼,陪同毕启下到嘉陵江边。

  “不带几个枪兵?”望着眼前荒江野径“东大路”,毕启有些犹豫。

  “带枪兵做啥?”

  “那年我第十次渡太平洋回美国募捐,只能从省城走这条‘东大路’去重庆搭船,由川省唯一通外面世界的扬子江去上海,我知道这嘉陵江小三峡匪患严重,适逢四川督军熊克武也走‘东大路’,便邀我同行。谁知正走到这‘磨儿沱’的峡谷中,遭遇土匪。”

  “哦,熊克武怎么办的?”

  “交了买路钱,各走各的路!”毕启心有余悸,“还记得那土匪头子名叫程老江,光听名字,就是个老江湖!”

  “姜老城,给峡防局站岗,不能像守合川北门那样,你又唱川剧!”毕启听得一路前行的李果果笑着呵斥一个站岗老兵。

  “姜老城这名字有你娃叫的,你该叫姜大爷!”老兵沉下脸。

  “军中可不讲辈分!”李果果嬉皮笑脸,走过,才转头问毕启,“你刚才说那个土匪叫什么?”

  “程老江。”毕启答。

  “程老江!”李果果冲老兵叫道。

  “喳!”老兵本能地用清兵的礼数回应,然后气恼地向李果果扬起老拳。

  “他就是程老江?”毕启悄悄回头瞅一眼。

  “不过,他现在叫姜老城。这才是他本来的名字。”

  “颠倒过来……”毕启思忖着。

  “把颠倒的乾坤再颠倒过来,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小卢先生给特务队上课时讲的。”

  “卢,他是怎么颠倒过来的?”

  “回头你自己问程老江——姜老城去。”

  由峡口逆江而上。这一路,果然平静得如三月天的嘉陵江水。

  穿过沥鼻峡,进了温泉峡,看到岸边一股泉流潺潺淌入江中,阳光下,一股五彩蒸汽冉冉升向峡中一线天,嗅到一股硫磺气味,毕启想,恐怕是到了“温泉”所在了。沿江边临时小码头拾阶而上,刚冒出头,毕启叫出了声:“可怕!”

  《嘉陵江报》上报道的“温泉公园”,不光是用拴着红绸子的镐头刨破一点土皮!——一座规模绝不在省城少城公园之下的公园横摆在面前。

  亭台楼阁,初具规模,小桥流水,布置精巧,同样有华西坝引以自豪的荷花池。

  “这是我所看到的中国农村的第一个游泳池!”毕启说。

  毕启看到,《嘉陵江报》上说的,“温泉公园在破庙基础上破土”,也远非毕启想象的用推土机推掉破庙,这座庙,被装点一新,几个有年纪的中国工匠正在向大雄宝殿当中的泥菩萨身上贴金箔。毕启知道这给佛像贴金的工艺是这个国家的一门绝技,一两金锭,到了工匠手头,制成的金箔足以为一尊高大过人的佛像周身穿上金衣。

  “黄金什么价?这样气派的公园得用黄金白银来堆!卢作孚,你这钱,从哪儿来的?你的北碚,国际上闻所未闻,外国富翁肯定无人愿意投资。在国内,又有谁会为你这刚破土动工的异想天开的乡村公园出一分一文?”——毕启本不期望李果果能回答这种只有建设专家才能提出的专业问题,谁知李果果竟脱口而出:“刘湘、杨森、陈书农、还有范绍增,这座楼就是他捐的,小卢先生找人商量,取名数帆楼,你看,建成后,你站在楼上,手把栏杆,能数清嘉陵江上过往的风帆。”

  “范绍增,就是你们说的傻儿师长?”

  “毕启先生是不是认为他这回真有点犯傻?”

  “最近,刘湘与杨森又从万县打到广安,你争我夺不可开交……陈书农是邓锡侯军的师长,几年前,杨森就是被邓锡侯打出省城的,害得卢作孚他在通俗教育馆的民众教育实验也半途而废,离开省城前,他自己还沉痛总结,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难道这一回,他又……”

  “我们小卢先生可不喜欢在同一根石坎坎儿上绊倒两跤!”

  “那他这是怎么做成的?四川是魔窟,军阀是魔头,这是他本人的悲愤慨叹。可是,几年过去,他居然能让这一个个大魔头为他的乡村公园出钱?”毕启连连摇头,“不可能,你若告诉我,卢作孚找到其中某一个魔头出钱,或有可能,就像当初他在省城借重杨森一样,可是,叫四川所有的魔头为同一座乡村公园出钱,绝无可能!”

  毕启本以为自己对四川军阀现状如此透彻的了解会叫李果果无言以对,谁知面前这个娃娃竟扭过他那颗招人爱的大头,望着公园大路上新竖的一块石碑,似乎说,答案就在这块默默矗立的石碑上。

  “建修嘉陵江温泉峡温泉公园募捐启。”毕启读出,“嘉陵山水,自昔称美。江入三峡,乃极变幻之奇。群山奔赴,各拥形势,中多古刹,若缙云,若温泉,风景均幽。而温泉前瞰大江,机负苍岩,左右旷宇天开,森林丛茂,尤备登临游钓之美。无如年久失修,殿宇倾圮,荆棘蔓生,坐令天然胜景,绝少游踪。乡人久欲从事修葺,徒以费巨力不能举……湘等……”毕启的古汉语本来不大够用,他偏偏又是个凡事较真的人,一字一句读到这里,再也读不下去,“湘等,这两个字,中国话是什么意思?”

  “要紧处就在这两个字上!”李果果高深莫测地笑着,“湘者,刘湘也。等者,等等也,就是说,刘湘等人,一共二十四个!”

  李果果指碑的最左下角,是写这《募捐启》的人的署名,毕启一一读出:“刘湘、杨森、陈书农……怎么卢作孚说的这群大魔头在这块碑上会齐了?”

  李果果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笑着,似乎这事是他做成的。

  毕启开始咀嚼:“湘等或游展偶经,或谈念偶及,每以为宜有汤池供人沐浴,家作公园供人憩息,倡议醵金兴工……决为募助,期成盛举。”毕启恍然大悟,“原来是刘湘等二十四名川军首领提出修建公园的。不对啊,他们关注集聚重金购买美国德国新式枪炮建军备战,哪有闲工夫来关注这小小温泉峡中的一个乡村公园?”

  毕启一抬头,又碰上李果果那笑容。他恍然大悟,也笑了:“这文章是卢作孚写的,却署他人的名。就像这《嘉陵江报》的发刊词一样,明明是他写的,却署名‘努力的同人’。”

  “这其实是小卢先生当峡防局局长后出的第一篇文告!”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看来,卢作孚能叫这一群将川省闹成‘魔窟’的‘魔头’们为一个乡村公园出血捐钱,答案真在这碑上。公园建成,游人成千上万,无论过多少年后的来者,一读这碑,都知道,建公园的是‘湘等’二十四川军将领,公园是卢作孚努力做的,做成了,却与卢作孚无关,这叫为他人……”

  “做嫁衣裳!”李果果见毕启的中国谚语又不够用,赶紧为其补缺续上。

  李果果笑望着毕启。毕启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石碑,眼神中颇有点见到摩西石刻真版的味道。李果果料定毕启又会说出“我在中国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做事的人”之类的话——这一回,他猜错了。李果果听到毕启脱口而出嘀咕了一句他的美国母语,好像是一个惊叹的单词,可惜李果果听不懂。

  三天后,毕启回到北碚小码头。送他的,是卢作孚。由合川下行重庆的民生公司轮船还没到,二人便在阴刻有“北碚”二字的大石板上席地而坐。江风吹过,石板干净得像盛大宴会的圆桌。

  毕启是揣着一个问题来见卢作孚的,三天下来,这疑问却像小三峡中清晨的雾,越积越浓。毕启不想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善于引人倾吐,是传教士做忏悔式时的基本技能,毕启取个巧,故意引卢作孚说他肯定爱说的话题:“我到中国几十年,这是第一次见到一省的军阀将领齐心协力为一个偏远的乡村建设项目捐钱,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建设家、实业家将自己的事业如此不动声色如此天衣无缝地与军人实力相结合。”

  “这叫枪杆子与洋钱结合论。”

  “又是你的发明。”

  “非也,是刘湘。”

  “你不光是让川省军人的枪杆子跟商人的洋钱结合,你这个‘商人’,甚至叫军人右手拿枪杆子保护你,左手掏出怀中的洋钱捐助你!”

  “人家心甘情愿。”

  “几年前,成都通俗教育馆的事业因军阀战争半途而废,你沉痛总结说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今天,中国政治更加纷乱,你却从中找到了凭依,成就了更大的事业!”

  “《易经》说,与时同行。”

  “你居然让当初收过熊克武买路钱的程老江摇身一变成了姜老城。”

  “他生下来就叫姜老城。”

  “化匪为民——喊句口号容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把他召到你们的佛庙或道观中,叫他忏悔?”

  “那是你们在教堂里爱做的事。”

  毕启望一眼卢作孚,这位中国朋友似乎只爱埋头做他想做的事,不爱摆开架势表白自己为什么做和怎么做。毕启拿出在中国传教养就的耐心:“你要建川省第一条铁路,说服你的股东投资,需要几条充足的理由吧?”

  “一条就够了——赚得了钱。”

  “铁路谁也没见过,要他们相信能赚钱,你需要几条更实在的理由。”

  “一条够了——我让他们看,从前那一带为什么赚不了钱。”

  毕启改了话题:“为建北川铁路,你居然连丹麦大名鼎鼎的工程师都请来了!”

  “小才过考,大才过找。”

  不管毕启怎么启发诱导,卢作孚都不假思索,用最简明的话作答。

  上游峡口冒着浓浓黑烟,那只几十吨的小轮船拱出头来。毕启一叹:“真想请您以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的名义下一道命令,让你的民生轮船在北碚码头多停两个小时,我想问的话还没开头呢!”

  “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可没这个权利。”

  “那……谁有?”

  “上帝。”

  “哦?”毕启有些欣喜。

  “不是你的上帝,是民生公司全体同人的上帝。”

  “民生公司全体同人还另有一个上帝?”毕启诧异地跟着卢作孚目光望那轮船,“谁?”

  “在水上,是民字号轮船乘客。在岸上,是民生电厂、水厂、碾米厂的顾客。”

  “乘客、顾客——被你奉为上帝?那,我们的在天之父,我的上帝呢?”

  “除此之外,民生公司别无上帝。”卢作孚笑望着毕启,“来中国传教的毕启先生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过,卢作孚先生的这个上帝观——在中国商界、经济界我是头一回听说,确实有新意!”

  船渐渐驶近,毕启只好开门见山:“哎呀,我的朋友,从省城到北碚,你总是以一种可怕的步伐在前进,不是吗?”毕启终于直截了当地将堵在心头多年的那一问题问出。

  “是。”

  “是什么让你快得如此可怕?”毕启抬起头,盯着促膝对坐的卢作孚,“这是在中国,不是美国!”

  “这是在中国,不是在美国!”卢作孚以毕启料想不到的速度一按双膝,站起在他面前,声音压过快靠岸的轮船拉响的汽笛,“不错!你们美国人似乎始终自在安全中,因此当你开始创办华西大学的时候,你计划用三十年。我们中国却是处于什么状态?”

  毕启见卢作孚痴痴地望着正从江上飘向四面青山的一团形状变幻不定的雾气,他显然想表述“中国处于什么状态”,可是,五四时期写出文章来洋洋万言一泻千里的这位《川报》主笔,此时却吐不出一字。

  许久,才见卢作孚缓过一口气,说:“所以,当我创办成都通俗教育馆或者摆在你眼前的这个市镇时,我只能计划用三个月,恨不得用三天!请看看我的中国处于什么状态!——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一切时候都显得急促的原因!这就是我必须咬紧牙关逼自己并催逼同人、国人将建设的速度、前进的步伐加快加快再加快,快到令人都感到‘可怕’的原因!”

  “从去年——贵国的十六年,我们耶诞一千九百二十七年——起,中国的内政,变化的步伐,真是……可怕。可是,我的朋友,逼得你不得不以令人感到可怕的步伐十万火急搞建设、向前进的原因,还不光是中国的内政吧?”

  “毕启先生此去是第十五次横渡太平洋了吧?”卢作孚好像有意把话题岔开。

  “是。”毕启暗自佩服卢作孚的记忆力。

  “你上船,到了重庆,千厮门有民生公司的驻渝办事处,会送你去朝天门赶上去上海的船。”卢作孚说:“谢谢,你的人把订的船票都给我了。”毕启掏出预订的船票看清了,“万流轮。”

  “万流轮!”

  毕启发现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卢作孚脸色一沉,毕启问道。

  “快两年了。”卢作孚迅速令自己平静下来,望着扑岸的江浪自语。

  “什么……快两年了?”

  “确切说,一年零六个月又三天。”

  毕启迅速心算,得出答案:“你指的是——1926年9月5日。这一天,有什么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么,卢作孚先生?”

  “毕启先生不知道这一天?”卢作孚意味深长地回头盯着毕启。

  毕启想了想:“你指的是这一天发生在万县的那件事?”

  “万县惨案——只要是中国人,就不能忘掉这一天发生的那件事。”卢作孚斩钉截铁。

  “美国人毕启也记得。”毕启有些尴尬。

  “毕启先生是该记得。”这一回,卢作孚却全不像从前总是给朋友留情面,而是直直地盯着毕启。

  毕启当然记得,正是“万县惨案”后,他的华西大学中国师生与职工罢课罢教罢工声援万县惨案的受难者,而他主持的校方在英籍教师的怂恿下,对学运采取压制,竟激起更大的学潮,学生甚至针锋相对以退学相抵制。毕启毕竟是毕启,他认识到自己的不是,允许改进校政并与学生达成了相关协定。毕启公开发表谈话,虽未直击万县惨案,但却明白无误地向中国师生员工传达了自己对中国人的一贯友好态度:“我们希望,一个基督教大学生,他献身和忠于中国的历史文化方面会做得更好。在混乱时期,我们可以作为一个屏障,挡住对传统价值无情和肤浅的破坏与抛弃。”

  事态平息下去了,华西大学校长也觉得中国人已经给自己上了一课。可是今天,面前这位中国朋友为什么要重提这件旧事?船票明明是卢作孚叫他的重庆办事处的人订的,昨天托上水船带到北碚,明明是卢作孚亲手交给毕启的,当时还嘱托了一句“后天一早的万流轮”。以卢作孚的记性,连“万县惨案”发生在哪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记不得给自己订的船是“万流轮”?一定是他有意提起。卢作孚为何在要此时有意提起这艘船?毕启不用想就明白了,先前自己正问卢作孚,“我的朋友,你的意思是,逼得你不得不以令人感到可怕的步伐十万火急搞建设、向前进的原因,还不光是中国的内政?”卢作孚把话岔开了。接下来却有意无意地说到“万流轮”,引出“万县惨案”,其实是在对自己这个对中国友好的外国人传达一个意思:“逼得我卢作孚十万火急搞建设的原因,还有包括你的祖国美国在内的‘帝国主义’列强对我国的从战场到商场的侵略与杀戮!”同时毫不遮掩地声明:“这样的国仇,我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是绝不会忘记的,包括帝国主义制造惨案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你会报仇么?……主啊,请降我忍耐之德吧!”毕启用传教士专有的柔和得近乎唱诗的声调小心地说,说完,又觉得传教的话似不适宜于面前的这位中国朋友,好在他早就是个中国通了,便改口道,“以德报怨,我记得贵国有这样的传统美德。”

  “若报怨以德,又该拿什么去报德?”

  毕启无语。

  “中国另有一句话,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卢作孚道。

  “卢作孚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报仇呢?”

  “时候一到,自能看到。”

  毕启从对方清瘦的脸上冷冷的一笑中窥出,卢作孚一定在寻伺着最佳时机并策划着最佳的复仇方式。哈姆雷特式的,还是基督山伯爵式的,或是打渔杀家式的……毕启摇摇头,自己对“复仇”从未作过研究,从戏台子上学到的那点儿可怜的复仇知识,借来窥测卢作孚这样的脑袋中产生的复仇计划显然远远不够用……

  “你会用东方色彩的方式来复仇……”望着卢作孚,毕启最后嘀咕一句。

  “可怕!”轮船离开北碚码头,毕启一边向卢作孚挥手作老友间的依依惜别,一边用母语的一个单词吐露自己心事,接下来开始用母语思维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毕启摊开从不离身的日记本,用母语记下刚得出的结论:“可怕。这个人的建设速度可怕,创造能力更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个人,我与他相交多年已成挚友,他也从不刻意向我隐瞒什么,可是,我竟至今还搞不清他从哪来这样可怕的能力,能以如此可怕的速度去推动他在中国民众中进行的教育事业建设事业。只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照此办理,推而广之,此后三十年——此前三十年,我毕启在成都南门外建成了一个华西坝——卢作孚和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能把整个中国乡村建设成三天来我所见的北碚。他这样的人还要让他的全体中国人过上他所说的那种——今天的北碚人已经过上的——五千年未有的‘集团生活’……那时的中国,才真叫——‘可怕’!”毕启忽然翻了一页,接着写下:“中国的现状如此可怕,为此,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一定还会加快脚下前进的步伐。在中国,真正‘可怕’的不是袁世凯那样的大枭雄大奸雄,甚至也不是当今政治舞台上搏杀得你死我活的那几位大英雄,我以我的判断力之所及,认定,真正‘可怕’的,却是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

  茶房送水来了,毕启一看,却不是三天前的那位。再看时,有些异样,怎么这才三天,整条船都换了个模样,座椅新漆成黄色而不是三天前的黑色,就连脚下甲板的颜色都改换了,虽然换了颜色,却一点没有新漆的刺鼻味儿。毕启起身,发现连客舱的整体结构都变了样……只有那幅宣传画依旧,可是挂的地方也变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卢作孚要向自己显示另一个奇迹?毕启来到船舷边,趴在栏杆上,头伸出去,反观船体,这才发现,船身上写着的,不再是“民生”,而是“民用”。好你个卢作孚,第一艘船才开回来没几天,又拥有了第二条船!

  轮船汽笛响了,毕启一扭头,见到了两江口,他合上日记本前,这个上帝的忠实的奴仆最后写下一句:“我,至今不知他那颗不信上帝的心灵中——那可怕的信仰与能力是哪儿来的?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当晚,准点到千厮门。民生公司驻渝办事处的陶经理如约送毕启换船上了万流轮。次晨,万流轮起锚前,毕启看到岸边爱德华大班前来督船。传教士心头本能地涌起一个善念,想给英国朋友打个招呼——“当心点,你的万流轮可是害苦了中国人”,转念一想,这有出卖中国朋友之嫌,便退回舱中,锁上门,调整好站位,将舷窗框定一个圆圆的爱德华,心头默默念叨:“如果你一定要与人结仇,千万不要与这个民族结仇。再久他们也能等。他们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的因果原则,他们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特别是不要与这个民族的卢作孚这样的人结仇,他没有私仇,但谁要是与他的民族结了仇,这人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他拿定主意渡过太平洋后,一定要把这话通过国务卿转告美国总统。可是,毕启怎么也想不出,卢作孚还会创造出一个什么样的奇迹来进行卢作孚式的复仇。积聚洋钱买枪炮么?那是杨森、刘湘他们想做却很难做成的事。埋头于建设的卢作孚绝对不会。尽管无法想象具体的复仇方式,但毕启相信自己的这位中国朋友从来是说到做到。万流轮拉响汽笛,毕启望着两江交汇处清湛湛的水面,眼前浮现出洪水季节这里将出现的那一个浑浊冲荡的大漩涡,据说天生像中国的太极图。毕启轻轻跺一脚软底皮鞋下的万流轮,眼前忽然闪现一道奇亮的光,瞬间即逝,就在闪光乍亮时,毕启分明看到一个图像——脚下的万流轮一头栽进太极图般的两江大漩涡。传教数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上帝的先知用图像传达的预言,毕启遭遇过不止一回,每一回都神奇地应验了。毕启倒抽一口冷气,借着舱顶的灯,把这些全写进了自己那部厚厚的《毕启日记》,并为这一节加了个小标题:《毕启第十五次横渡太平洋之前在中国一路所见所感》……

  此后,美国传教士毕启出川,再也没搭乘过这艘船。

  这一天,卢作孚正在民生公司会议室召开股东会。他将一份份文件分发给股东。是:《北川铁路一期施工计划书》、《峡区农民银行计划书》、《民生机器厂计划书》……

  “心子起得太大了……贪多嚼不烂……”程股东刚翻过《北川铁路一期施工计划书》便叫了起来。

  卢作孚说:“我心子是起得大。以人力推车、马力拉车,是中原以前的交通事业。以人力抬轿、木桨划船,是四川以前的交通事业。到今天以后,都不适用了。”

  “此话怎讲?”程股东问。

  “第一是时间问题。人力畜力,日行不过百里,火车轮船,日行万里。电报电话,顷刻万里。坐在轮船火车上过一天的生活,坐在轿子、木船里,便要过十天。缩短时间便等于延长寿命。这样帮助峡区百姓太大了,不可不赶紧想办法。”

  “卢经理,我们是商人,入股就要赚钱。”李股东道。

  “你要建川省第一条铁路,说服我们众股东投资,需要几条充足的理由吧?”程股东道。

  “一条就够了——赚得了钱。”卢作孚说。

  “要让我们相信能赚钱,你需要几条更实在的理由。”

  “一条就够了,”卢作孚还是那话,“众所周知,河对门那一带大山中自古富藏煤矿,清末民初至今日,多少人抱着掘金梦一头钻进去,却为啥总是老本赔光,赚不来钱?我想请诸位股东亲眼看看!”

  嘉陵江边的白庙子小码头,是北碚对岸大山中蕴藏的煤矿唯一的临江出口。

  清风送一叶小舟渡江,卢作孚带股东们攀上山头,附近山路上,正有背煤炭的人流走过,拄着打杵,朝背篓下一撑,仰天一声长喊,喊出胸中压得喘不过来的郁闷之气,原地站着歇息。

  卢作孚道:“这一带富有煤矿,老用人力背到白庙子,再装上木船——豆腐盘成肉价钱!”

  顾东盛默默点头。程、李士绅心中似有所动。

  卢作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加了一句:“可是,有了这条铁路——能把肉盘成豆腐价钱。”

  程、李士绅面露喜色。

  “作孚心子起得恐怕更大,不光是为了赚钱吧?你本心想造福我峡区一方百姓,可是,世界交通建设,多以城市为中心,铁路、马路、航路、航空,都是城与城之间的联络。乡村人民如果不当路,是不易享受这些幸福的。”顾东盛提示道。

  “今天以后的乡村建设,还是不易就达到城市的程度。不过,交通事业,总须由城市而逐渐及于乡村。我们何不从我做起,从我乡我村做起?”卢作孚接过话来,“于公利于百姓,于己能赚洋钱,这是有账算的,不过,铺铁路,头一趟投资颇巨,心子要起大些,要把账算得长远些!”

  “作孚,你又要双赢了。”乐大年附耳对卢作孚说。

  卢作孚看一眼众股东,他强忍住笑意,他知道,川省第一条铁路的投资,有望了。他没看到,两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人一直尾随在他与众股东身后。此时,为首那位壮实的中年人对同伴说:“心子起得大哟!他卢作孚接手峡防局局长才几天啊?搞出的‘第一’非止一个两个,想想都可怕——接下来这个卢作孚还会在我这块地盘上搞出多少个‘第一’?”壮实的中年人是刘湘,笑道,“一个小小的嘉陵江峡防局局长,委屈了他!”

  “甫澄兄认为哪里最适合他?”说话的,是何北衡。

  他俩抬眼看去,对面,卢作孚与外国工程师一起将一个“北川铁路”的桩打下。众股东也纷纷上前帮忙。

  刘湘望着卢作孚:“那年子,邓锡侯把杨森赶出成都。今年子,我刘湘要把杨森赶出万县。”

  “四川政局已呈一统,甫澄兄的宏愿实现有望。”

  “北衡可知我为何一直舍成都而坐镇重庆?”

  “重庆乃长江上游航运中心,川江航运无论对军事对经济,都极其重要!”

  “知我者北衡也!管住川江,便扼住了四川的咽喉。可是……”

  “甫澄兄以为——须拜哪一位英雄为帅,才管得这川江?”

  刘湘盯着埋头打着铁路标志桩的卢作孚,笑而不答。

  这天,举人从合川临江小学那口有年辰的校钟旁踱着方步走过,读着刚到的《嘉陵江报》上《民国十七年峡区秋季运动会告民众书》一文:“吾国人民太病弱,被列强讥为‘病夫国’,有识者深耻之。然一任病之流行,不探求所以致病之由,不谋所以治病之方,悬问题而不解决有如是,可慨也!”脚步声响起,两个萎缩病弱的小学生随着刚敲过的校钟嗡嗡的尾声走进大门。举人抬头,复摇头。曲先生同声一叹:“卢作孚开出什么药方治我病夫国之病?”

  举人回头再念:“……窃以为治病当及其根,吾民劳者几无休息,逸者几无动作,既不知卫生,更不知有所谓体育,病弱之因在此,疾病之乘亦于此。”

  这天的《嘉陵江报》也送到了峡区文星湾的茶馆兼烟馆、赌馆中。茶客全都躺在川人独有的凉椅上,闭着眼睛抽水烟,喝茶,昏昏欲睡。听得有人有一声没一声地读报:“作孚来峡治团务,与百余青年处,计年余,十常病二三,深惊叹,以为青年且如此,中年以上病之侵寻当复何如!又常见乡人无事则惟相聚赌博,无肯谋正当生活者……作孚虽与诸青年提倡运动,求有以振拔之,究不足以动一般观听而开风气也!”

  “自摸!”赌桌上有人将麻雀牌全推倒,大声叫唤,这声音将读报声压倒。

  不久,1928年10月10至11日,北碚原九口缸街,现在的北京路上,哨音此起彼伏,振动着秋天清晨淡淡的雾气。军、民及学生运动员抱着篮球、足球意气风发走来。其中可见专业体育教师,佩着“教练员”标记,胸口挂着哨子,吹出明快的节奏,整齐队伍的步伐。

  在卢作孚倡议下,北碚第一次举办秋季运动会,卢作孚亲任大会会长。运动会设22个比赛和表演项目,邀请峡区团学人员参加,聘请重庆、合川各学校体育教师相助,卢作孚说:“事虽草创,然各项运动,规模初具,颇足以开乡村人士之眼光,励后来之进取。”

  新落成的北碚公共体育场,响起一声喊:预备——

  起跑线上,运动员们埋着头,蓄势待发。

  主席台上,“刘湘代表”、“杨森代表”、“刘文辉代表”牌位后,分别坐着何北衡、马少侠与刘文辉的副官。各自面前摆着赠送的奖品,刘文辉代表面前摆的东西最晃眼,是二百条在朝阳下泛光的雪白毛巾。

  何北衡望终点线上,卢作孚站在绷紧的红色冲刺横线旁,亲任总裁判,胸前戴着“裁判”标记,手握秒表,紧盯着起跑线。何北衡乐了,自语道:“甫澄兄,这个卢作孚,又在你的地盘上搞了个第一!”

  马少侠看到有人跳高过杆,大约是想起当年自己在泸县穿夜行衣参加跳高比赛的事,摇头一笑。

  一个精干的青年记者将镜头对准起跑线后的运动员,刚要按下快门,偏此时,有人从运动员身后抢先冲上跑道。

  卢作孚看时,误认为是抢跑,大叫:“抢跑不算!重新起跑。”

  可是那人仍拼命跑来。身后又有一个人紧接着冲上跑道。两个运动员根本不听总裁判号令,埋头向终点冲刺,过了半程,卢作孚渐渐看清,后追的,是换了峡防局军装的姜老城,大叫:“抓土匪,抓住这小土匪!”再看时,跑在前面的“小土匪”,右手像接力赛跑运动员一样紧握一根接力棒,定睛看时,竟是一只脖子细细长长、随着孤儿的飞跑一路摇头晃脑的烤鹅。

  “小土匪”见追者渐近,慌得将烤鹅向天一扔,人跑得更快,姜老城接住天上掉下的烤鹅,再追时,孩子已经挺线,慌不择路,径直扑进守候终点线上的总裁判怀中,其势之迅猛,差点将卢作孚撞翻在地。

  有人喊打,有人起哄,先前还井然有序的运动场转眼一片哗然。主席台上,刘文辉副官是初见卢作孚,摆出一副看笑事的模样:“哟嗬,这第一届运动会第一赛就爆出笑料!”

  卢作孚一愣,这孩子竟是上次咬他一口的那孤儿。

  卢作孚明白过来这一突发事态的来龙去脉,他扫视全场,知道再这么闹下去这运动会没开始便会叫这娃娃给搅黄了。他冷静下来,说:“又是你,说不得,这一回,解铃还须系铃人!”

  “据说这卢作孚是这一方第一大能人,且看他如何收场?”刘文辉副官还在说风凉话。

  何北衡与马少侠均与卢作孚有旧,担心地望着卢作孚。

  卢作孚绷着脸,端起总裁判的架子煞有介事地说:“全场肃静。北碚第一次秋季运动大会会长兼总裁判现在宣布第一项运动名次!”

  何北衡与马少侠一愣,全场无人想到卢作孚会出此语,顿时一片安静。只见卢作孚抓起孩子一只手,高举过头,高声宣布:“无名氏稚童运动员胜出峡区老兵姜老城一头,夺得北碚第一届秋季运动会第一个第一。”

  片刻沉默后,全场爆发大笑,掌声雷动。

  何北衡松了一口气,心想,回头一定要将这一桩小事摆给刘湘听,叫他晓得卢作孚的机变能力也非常人可比。

  刘文辉副官一叹:“难怪此公能叫刘、刘、杨、邓川军诸军长撮合成一团,做他要做的事!”

  此时,孩子反倒愣了,站下,望着卢作孚。

  姜老城这才追到,举起手中烤鹅头,照准孩子的头,欲打:“你这饿鬼投胎的小土匪!”

  “住手,放下你的烤鹅!”卢作孚索性学着姜老城的川剧腔,大吼一声,顺势佯怒夺过姜老城手头的烤鹅。

  姜老城看清是个娃娃,哪里下得了手:“你这小匪!我本老匪,今化匪为民,青天白日,你敢在峡区拦路抢劫良民,且听候卢局长发落。”

  卢作孚绷着脸,将烤鹅送到孩子面前,说:“吃!”

  突然一声枪响,又吓了老少三人一跳——

  起跑线上,运动员似箭冲出。

  全场起立,冲着跑道喝彩。

  那位记者抓拍下精彩瞬间。

  那孩子正啃着烤鹅,卢作孚赶紧绕着圈取下缠在孩子胸前的红色冲刺横线,与对面工作人员一起绷直了。运动员中,宝锭力大,李果果等年轻,只有卢子英动作最标准,说时迟,那时快,卢子英抢众人之前,冲线。

  记者再次抓拍。他是《大公报》记者,叫范长江,数十年后,中国新闻记者最高奖项“范长江奖”即以其命名。

  卢子英跑回,问:“二哥,成绩多少?”

  卢作孚这才想起挂在胸前秒表,自嘲一笑:“看来,本局长当裁判,不如搞北碚场清洁卫生在行。峡区首届运动会首次短跑纪录被我给漏记了!”

  众人大笑。卢作孚一抬眼发现,全场只有那孩子激情未被煽动,还在埋头啃那烤鹅。又见只有姜老城盯着孩子,颇动情。卢作孚有了主意,凑到姜老城身后,递上一句话:“好造孽啊,这娃娃。”

  姜老城终身未娶,更无子女,此时被卢作孚这一句话,像川剧高腔唱到动情处,被鼓师敲那一记响锤。姜老城鼻子一酸:“比姜老城当娃娃时还造孽。”

  卢作孚说:“那——姜大伯何不……”

  姜老城偷偷抹泪,干绷着:“他啊,当我干儿子,辈分不够!”

  卢作孚:“那就——干孙子?”

  姜老城上前,搂住孩子,掏出怀中所有小钱。钱落了一地,同时落下的有一副川人爱打的长条川牌。

  卢作孚拾起小钱,交给姜老城,姜老城捧给孩子说:“慢慢吃,莫哽了。完了干爷爷再给你买。”

  卢作孚拾起川牌,姜老城正要接过,卢作孚揣进自己口袋中:“没收!”

  “却是为何?”

  “峡区提倡运动会,严禁聚赌!”他摸着孩子的头,“你我有言在先,这娃娃,养,归你!教,归我!”

  “教养教养,为何一分为二?”

  “您老贪赌不改,我怕你把干孙子教坏!”

  “一言为定,你教我养!”

  二人像当年在合川北门城墙上下那样斗话。

  你养我教——姜老城与卢作孚都说到做到。没几天,姜老城将娃娃喂得油光水滑,像头小猪。卢作孚为母校捐赠,成为母校董事,同时也把这娃娃送进了学堂,石不遇为他取了个学名——“关怀”。

  “哈哈,三弟,你放炮啦!”姜老城得意地将麻雀牌一推。他刨过周三弟的钱,“这才叫,不担不抬,全靠两张牌!”他拈一张给身后抱膀子的关怀:“买卤鸡翅。”

  关怀笑嘻嘻地:“我要吃烧鹅腿。”

  姜老城又给关怀加了几个钱。

  嘉陵江边,文星湾乡场。场口一处古色古香的敞厅,聚了数十桌人,正在打麻雀牌,一个富豪乡绅正站在厅前负手望着这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斜眼望着抱了一个电话箱怒冲冲而去的李果果的背影。他的身后是一棵老树,树上挂满了红的黄的布条,显然是迷信崇拜之类。

  李果果回到场口外路边正在架设的电话线下,猛地把那个电话箱朝地上一放,骂道:“老油条!”

  正在电线杆下接电话线的人问:“又被挡回来了?”

  李果果:“我跟他说,电话箱子的钱我们峡区少年义勇队帮他们文星湾出了,只要腾出一处乡民公众都能用的地方,放电话箱子。他说……”

  电线杆上那人说:“——绝对找不出一寸地方来。”

  李果果说:“就这话!可他开的赌场,摆得下几十张桌子!他还说,盘古王都没用过电话,照样开天地。你们卢局长还想跟盘古王一比?”

  电线杆上那人稳稳当当下来,是卢作孚,一边接过话:“乡村建设的意义正是说:今天以前没有举办的事情,把它举办起来。”卢作孚望着那冷漠的乡绅和他身后麻雀牌搓得热闹的人堆,“乡村的朋友——不但不懂得建设事业,而且不愿有,甚至生怕有建设的事业。不但无知识的人们是这样,而且那在乡村的地位很高,名望很好,权力很大的人也是这样。”

  “我们为他们安电话,让传话的交通事业现代化,又给予一般人民以说话的权利,他们为啥反对?”

  “因为他们另有经营的事业。是他们来把持着的。第一便是赌博,赌博愈多愈大便愈有希望。你要去场上办一桩什么建设事业,绝对找不了一文钱来。他们却是每天可以有千块钱以上的输赢。”卢作孚把李果果乱扔在地的那个电话箱摆正,一圈一圈地理顺搅成一团的电线。

  卢子英佩枪走了过来,他一直带人在附近巡逻,保护施工队免遭流窜土匪侵袭。他指着场口那一棵老黄桷树上挂满的红、黄布条说:“二哥你看,越愚昧,越迷信——老油条!”

  卢作孚说:“将来有了钱,我一定要在这里创办一个科学院!”

  “想法是好……”卢子英说,“昨夜姜老城与周三哥为打牌打了起来。”

  卢作孚说:“峡区赌风盛行,民众都以赌博作为正当消遣,必然影响社会的安定。”

  “弟兄们不就是搓几把麻雀牌嘛?”常洪恩十指一搓,看上去也是牌桌上一把老手。

  卢作孚盯着他的手:“我们的官长、士兵、学生、职员,一个也不准赌博。”

  卢作孚不怒自威,常洪恩吓得缩回手去,嘀咕道:“从来没办过的事,一上来,就把事做绝了,恐怕遭人怨恨。”

  “纵然有少数的人怨我们恨我们,以至于要杀我们,我们认定了对他们有好处,也还是要做的!”

  “我就知道,卢局长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转来。卢局长,下命令吧,几时开始禁赌?”

  “下月10号为农历正月初一,春节期间百业休息,唯有赌博丛生,峡区禁赌,便自春节始!”

  李果果与文静又一次充当了急先锋。这天,他带着学生队来到文星湾那一处古老的乡场,把禁赌布告张贴上墙。赌场中人弃了麻雀牌出来,抱怨道:“牌都不准打,这个年咋个过?”

  “跟姜老城玩这个?”姜老城笑望着关怀,说,“看你姜大爷照打不误!”

  “他派兵满街禁赌,你到哪里去打?”关怀手向空中一指。

  “想当初,姜老城还是程老江,他卢作孚脚板跑穿,也没掏得到我的匪窝!”

  大年初一夜,姜老城率众重返为匪时安营扎寨的那一处古堡废墟,借一轮明月,一堆篝火,挑灯夜战,饮酒,都已见醉。断墙上,偏偏贴着一张禁赌告示。

  “干爷爷,我饿!”关怀缠上了姜老城。

  “我的干孙呀,爷爷我输得只剩一条内裤了,哪来钱给你买烧鹅腿?”

  关怀捂着脸哭叫。

  “有声有泪谓才叫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嚎!”姜老城输得冒火:“你嚎什么嚎,嚎得你爷爷背气!”

  关怀直了眼,瞪着姜老城后背。

  “咦,关怀跑哪里去了?”周三弟一个自摸,收完钱后,抬头一望,不知几时起,姜老城背后不见了关怀。

  “跑了好!饿鬼投胎,我这个月的粮饷,被他一个人吃了去!”正说着,姜老城一把牌摸好了,头歪过去歪过来看着,激动得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把牌竟是百年难遇的“天和清一色”,“姜老城啊姜老城,一夜不鸣,一鸣惊人!”

  周三哥急问:“什么好牌?打出来看!”

  “打什么打?我胡了!”姜老城将刚码成一堵墙似的麻雀牌一推,“这才叫——月黑风高夜,天和清一色!你,你,还有你,荷包里头的钱全掏出来给姜大爷用!”

  众人惊呼,姜老城欢叫,偏此时,破屋门猛地被打开,是卢作孚。

  打牌众人正要有动作。

  卢作孚悠悠地抬头望去,众人随望,这才发现——

  此时,废墟顶上天空,果然月黑风高,一个军人,早已占领废墟顶制高点,手按腰间佩枪,随时准备出枪,废墟下人众,全在其控制之下,却是卢子英。

  “龟孙子!”姜老城一眼瞅见卢作孚身后躲着个孩子,破口大骂,“爷爷怎么教你的?赶场就赶场,莫要抵黄!江湖上,义气第一桩!你倒好,不给你买烧鹅腿就跑去告密!你可晓得,我这天和清一色,赢下来够你吃一辈子烧鹅腿!我把你这卖主求荣、认……”他正要顺口唱出“认贼作父”,碰上卢作孚冷酷的目光,他赶紧改口,“认他作父的小崽儿!”

  卢作孚看也不看姜老城堆出的一脸可怜巴巴的哭相,一声断喝:“赌具没收,按规定处理这几个违禁赌博的人!”

  身后闪出常洪恩,率兵上前。

  “留发不留头,要牌不要命!”姜老城趴麻雀牌桌上,护着他那副“天和清一色”,满嘴酒话,“卢局长,你这样绝情,当着这么多兄弟,叫我这张老脸又往哪里放?”

  卢作孚冷笑,望着断墙上《禁赌告示》:“姜老城,你当着我的《禁赌告示》也要赌,你叫我这局长的面子往哪里放?”

  常洪恩站定在牌桌边,左顾右盼,要看卢作孚与姜老城争执的结果。

  卢作孚再无多话,将在石桌上的牌布四角一扯,连同姜老城的天和清一色在内,将所有的麻雀牌囊括布包中,一抬手,哗啦乱响,麻雀牌越过姜老城一桌赌友的头顶,抛向熊熊燃烧的篝火中。

  “好你个魁先娃卢作孚卢局长,我程老江土匪当得好好的,你非要我化匪为民还当姜老城,罢罢罢,今夜是你又将我逼民为匪!”姜老城倚老卖喘,“周三弟!”

  “喳!”周三弟脱口而出,当年搭救卢作孚性命之夜随姜老城遁出合川城门来此小三峡落草为寇的蛮劲又上来了。

  姜老城戏台子上亮相一般地吼一声:“卢局长,宋公明今夜要再上梁山!从今往后,峡防局少了一个姜老城,江湖上多了一个程老江!”

  “姜老城,你若再敢做程老江,本局长照旧剿你!这一回可别再指望我——化匪为民!”

  “你要是真敢逞强,莫冲我这平头老百姓!嘉陵江峡防局卢局长,你冲江上横行霸道的洋船去,宝老船、孟子玉,川江上冤死那么多中国小老百姓,你发誓要为他们报仇,报了么?赤阳丸、万流轮,你敢碰他们一根毫毛?烧我的麻雀牌?真有种,学义和拳烧那些杀我百姓的洋船去!”

  姜老城一抬眼,他看到卢作孚的脸,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这张脸会像这样。这张脸,惊得他连先前想说的话都没敢说完。

  “老祖宗传下一句话,君子报仇……”卢作孚喃喃自语。

  “十年不晚。”姜老城接过话来,他被卢作孚的气势所震慑,心服口不服地说:“老城老喽,还能几年活?你当真报国仇,晓得我看不看得到?”

  “姜大伯,你就说,你到底还有几年好活?”

  姜老城望一眼天上圆月:“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卢作孚:“天上不知,人间是民国十八年。”

  “你若真能报此仇,姜老城死皮赖脸,瞪大眼睛,再活十年!”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姜老城保证活到民国二十八年!”

  “好!你不是好赌么姜大伯?我今便与你一赌——我卢作孚定要让杀宝老船、孟先生的赤阳丸、万流轮,让横行川江害我同胞辱我国家的强盗洋船在我中国人面前,低头认罪,俯首称臣。我一定在你眼睛瞪着时,叫你明明白白看到。”

  卢作孚独自出了废墟。

  废墟顶上那军人冲下来,他是卢子英,冲姜老城吼道:“姜大伯,你今天这席话,可戳到我二哥痛处了!他会舍命去赌的。”

  常洪恩说:“卢局长那样,我都不认识了,他恨不得自己是一颗炸弹。”

  卢子英自信地说:“他绝不会变成炸弹。”

  常洪恩问:“为啥子?”

  卢子英说:“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他是微生物。”

  姜老城问:“那他拿啥子打赢万流轮?”

  卢子英说:“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

  姜老城与卢子英寻出古寨。

  月光下白茫茫的荒野,清冷的江边,卢作孚独立。

  卢子英上前:“二哥。”

  卢作孚张口说话,却无声,一脸泪光。

  姜老城望着卢子英:“他,又哑巴啦?”

  卢子英问:“二哥,你又失声啦?”

  卢作孚心里真有千言万语,可是一到嘴边,却全部无声无息。越是说不出的时候,越是听得清——他耳畔分明响起宝老船领唱的川江号子,压倒过险滩洪流哆嗦声,却又声嘶力竭,紧接着更多的船工唱响了号子,就像自己三十五年来知道的所有叫洋船浪翻在这条江中的同胞冤魂从江心跃出,在对自己唱,冲自己吼。有重庆的,有万县的,有光着屁股的,又有穿着长衫的——那该是孟子玉先生吧?一时间号子声又像是自己的心语,激荡在心中,将所有的委屈愤懑都洗涤得一干二净,此刻无比激动的卢作孚,不是说不出话来,是不用说出来,他只叫这心语在心间回响,内心也因此产生大足龙水湖畔听到的古刹钟声般的共鸣声,瞬间便变得无比宁静,仿佛心里只留存着宝老船们的号子声,空灵而活泛,他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四个字。卢作孚知道,他与姜老城赌誓,已经脱口而出,万县惨案之仇十年内必报。卢作孚分明知道,不能坐等天赐良机,真要报此仇,这四个字至关重要。真要十年内报此仇,卢作孚啊,你就必须从今夜算起,十年内做成这四个字所示!

  几岁时在杨柳渡将举人抛向苍天的“赔款2,000,000两白银”的《申报》拾起叠成小纸船荡入嘉陵江……临江小学崖下放入险滩的木制“定远舰”……教育救国……实业救国……前半生曾在心头似川江涨水浪一般一潮又一潮涌起的心潮,此时在一片空明的内心中,竟明白无误地呈现为这创办民生公司时便深藏于心底的四个字。

  一经想明白了,耳畔川江号子戛然而止。浪头将带着一片绿叶的枯梅枝送到脚边,朦胧中,卢作孚觉得就像蒙淑仪把一管毛笔递到手边,他拾起梅枝,将不知为何原因折断的锐利似剑锋的枝头刺入江岸边沙滩,江风卷起他的衣袖,他奋臂狂舞,写完一字,大步前跨一步,再写第二字……

  “魁先他,还有心思在沙上画图画?”姜老城远远望着。

  “只怕是在写字?”卢子英远远望着。

  此时,卢作孚已经将梅枝拔出,一抬手抛入江中,痴痴地一路念叨着新写的四字,向月色朦胧的荒江源头寻去。

  “魁先当真是写的字。”姜老城识不得字,望着卢子英。

  “一……统……”卢子英依次读出。读到最后两字,字已被扑岸的浪子抹平,只剩得惨淡天光下一片平滑如初的沙滩。

  “他要一统——一统……什么呢?”姜老城问。

  卢子英抬眼望着茫茫川江。听姜老城此问,卢子英未作答。卢子英知道二哥心头,一定在今夜立下了一个无论对二哥自己、还是二哥的仇人都将是十分“可怕”的誓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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