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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中篇(1926年—1935年) 第五章 分水

第五章 分水

  唯有一人见此情景深感遗憾,他是宋二哥,他对卢子英说:“要是去年在长江大三峡中,你二哥就有今日嘉陵江小三峡中的权力与能力,我遣散的那些水匪弟兄,还不一个个都像姜老城的弟兄们一样,找到了安置?”

  如果川南道尹公署教育科科长和成都通俗教育馆馆长都还算不得什么官的话,1927年2月15日,卢作孚是真的当官了。这是他的“第一项政府职务”。

  当上峡防局局长这个官后,他要立即把事情做起来。

  不久前由四弟卢子英手绘的草图已经绘制成嘉陵江小三峡地图,贴在峡防局墙壁正中。图上标明重庆至合川间的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嘉陵江三峡地区,标明地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4县的39个乡镇。最醒目处,是北碚村。两旁新贴的标语,显然是卢作孚的手笔:——“建设是破坏的先锋,建设到何处,破坏到何处!”

  ——“造公众福,急公众难!”

  这天,正在召开峡防局会议,主题是:“我们需要打破苟安的现局,建设理想的社会!”

  程静潭问:“这年头,还谈理想?”

  卢作孚问:“诸位,什么是理想?”

  无人应答。

  会议桌两旁,峡防局常练大队大队长常洪恩与卢子英对坐。卢子英的背后,站着长江三峡中归顺的水匪头目“二哥”。他姓宋,人称宋二哥。

  卢作孚继续讲着:“理想,就在于理清心中种种想法,清理乱想、假想和妄想。让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利于自己也能利于国人的想法变成实实在在的行动。”

  程股东问:“卢局长的想法是……”

  卢作孚回答说:“赶快将这个国家现代化起来。”

  众与会者惊讶地说:“国家?现代化?离你我是不是太远了点儿。”

  卢作孚指着地图上的“北碚”乡:“远在天下,近在此乡,我们应赶快将北碚乡现代化起来。”

  众人望一眼窗外——古旧破败的北碚乡,众口同声:“难。”

  卢作孚说:“是难。可是,作孚相信,只要我们不怕难,定能从北碚的乡村建设开始,影响到四周的嘉陵江三峡地区。逐渐经营起来,都能建设成为美好的乐园。”

  举人追问道:“又待如何?”

  卢作孚说:“一村可行,则峡防局所辖嘉陵江小三峡三十九乡村镇可行。嘉陵江小三峡可行,则扬子江大三峡可靠,由是中国百千万村无一不可行。我们要将刘湘军长、邓锡侯军长这一块地盘,做成试验田,作为样板田,提供给国人,以供中国小至乡村,大至国家的管理者、建设者经营参考。”

  常洪恩将自己的佩枪放在桌上:“卢局长,要在这小三峡中,建设你的理想社会,你这第一步,从哪里开步走?”

  卢作孚正要作答,窗外,远远地响起一声枪响。峡防局的第一次会议,被土匪打断。

  是夜,月黑风高,嘉陵江边高山,峡防局常练大队紧急集合,去剿灭峡区最大的一股土匪程老江的老巢。全队列队检查装备时,卢作孚感到异样。他发现常大队长斜刺里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接着发现,四弟的目光正悄悄溜过常大队长的肩膀也在朝自己身上望。带队从峡防局出发时,看到江边石板路口,有黑压压一群人,近前看清了,是顾东盛、乐大年、举人、宁可行父子,还有程静潭……他们是来为卢作孚壮行的。行军中,卢作孚无法拘礼,便只向他们挥挥手。又发现众人用同样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卢作孚想不出来,“我这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事后,卢作孚先后拿这话问过顾东盛、乐大年。他们的回答竟完全一样:“作孚啊,不错不错,啥都能干!”卢作孚怎么也想不到,众人都是想看看,他怎样扛起枪杆子剿匪。

  一路急行军。队首是一个本地老农,头上盘着长达一丈的白布缠就的头帕。常洪恩紧随,身后是穿草鞋的卢作孚,卢子英护卫其后,再后面,是荷枪实弹的众队员。来到一处峡口,老农站下,抬手一指,星光下,山险林密处,依稀可辨一座前朝的古堡废墟。老农指罢,摇摇头,面有惧色,顺原路消失了。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古堡前。常大队长正想着怎么潜入堡内,回头看卢子英,他已不见人影。顺着卢作孚的目光仰望,才见卢子英的身影已攀老藤上了古堡外墙。

  古堡的门从里边打开,卢作孚率众随卢子英沿古堡内盘旋的石梯蹑手蹑脚而上……

  众人从古堡顶上冒出头来,面面相觑。苍茫月色下,古堡空空如也,一时竟不知程老江这一出《空城计》是怎么唱成的,他居然倾城出走而让城外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山风过处,卷过一张纸,“哗”地向卢作孚扑面而来。卢作孚愤懑地拂开,那纸却缠住他的脚脖,怎么也踢不飞。卢作孚无意中看去,依稀可见上面有两个丑角儿的戏装像。

  卢子英:“这不是合川二丑么?”

  卢作孚拾起那纸,看清了,果然是一幅川剧广告画。合川二丑戏装像下,还写有广告语:合川二丑来我县献演

  川剧折子戏《西厢记》

  只演一场,幸勿错失

  时间:公历十二月二十八日

  地点:巴县戏园

  卢作孚翻过广告画细看,广告画背面有糨糊粘着黄色墙灰的痕迹。

  卢作孚对常洪恩说:“常大队长,你看?”

  常洪恩看不出名堂。

  卢作孚又对卢子英说:“四弟你看?”

  “是从墙壁上揭下来的。”

  卢作孚说:“可是这古堡全用青石垒成,糨糊贴在上面,粘不下墙灰来。”

  卢子英说:“这广告画,应该是从一堵粉刷过的黄墙上揭下来的。”

  “哦,我明白了,”卢作孚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嘱咐卢子英:“找到这个程老江,不得伤其一根毫毛。”

  常洪恩纳闷地问:“程老江为何把川戏广告揭了带回老巢来?”

  卢作孚高深莫测地一笑:“这就是我下令不得伤他一根毫毛的原因。”

  常洪恩说:“越听越糊涂了。”

  卢作孚说:“何不等将这程老江捉拿归案,当面问问?”

  卢子英疑惑地问:“可是,在他的老寨都没找到他,你让我上哪儿去找?”

  卢作孚一指广告画:“时间,地点,不全写在这上面么?”

  公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合川戏班在巴县戏园开唱。

  剧场的川剧锣鼓起:锵锵锵啧……

  门外黄色的墙壁上贴着相同的广告画。

  张生悠悠一句念白: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

  张生的话被斜刺里闯上台的二丑接过:怎忍得叫你叠被铺床。

  张生合着川剧鼓点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

  念白未完,二丑又插科打诨,扯开了去。

  一丑:光想玉人来!我把你这张生,四书五经不习,状元帽儿不取,专打人家相府女公子主意!

  另一丑:这才叫削铁针头!

  一丑:夺泥燕口!

  另一丑:刮金佛面!

  二丑同时用川剧女声高腔长声吆吆唱出:亏你这书生下手!

  正戏开场。刚演罢最后一出,二丑正逗得哄堂大笑,鼓师琴师也来凑趣,可是,鼓点琴声戛然而止。二丑向台侧望去——琴师扯直的弓停在尽头,鼓师高举的锤定在半空,二人都同时把目光投向观众席。

  二丑顺势望去——观众席中,刚从入口处鱼贯而入的服色各异的两队兵,分左右两侧通道,将观众席包围。

  一队是巴县警察,领头的是新任巴县知县何北衡。一队是峡防局常练大队,领头的,正是常洪恩与卢子英。

  二丑呆在当场。

  戏园子入口,卢作孚出现,虽然戏园中纷乱哄闹,他却冷冷地扫视观众席——观众开始退场,唯有楼上居中包厢,十来个清一色戴黑礼帽穿黑长衫的人,纹丝不动。

  卢作孚盯上这一厢人。

  大堂中,观众走空,戏台上,戏班退场,这十来个清一色戴黑礼帽穿黑长衫的人被枪兵押着,排成队,无声地从台上“出将”门走出,横穿戏台,从“入相”门走向后台,绕着戏台转圈……

  楼上包厢中,此时端坐了卢作孚与何北衡。

  何北衡大喝一声:“程老江,小三峡黑白两道都说你是条汉子,你给我站出来!”

  这群人转着第二圈,无人应声。

  卢作孚此时却盯上了其中一人。

  这群人铁板一块,无人回话。

  卢作孚一笑:“琴师鼓师何在?”

  “在。”

  卢作孚问:“可否请几位先生来一场川剧锣鼓?”

  鼓师问:“请问大人,点哪一出?”

  卢作孚说:“便是先前这一出,请敲出张珙待月西厢下的内心节奏来。”

  鼓师见遇到行家,回答说:“是。”

  川剧锣鼓响起。

  演员张生本能地从台侧迈步登场。

  卢作孚:“有劳先生了。不过,眼前这出戏,张生却不必登场。”

  何北衡看懂了卢作孚的意思,冲着那群黑衣:“你们,给我接着转!”

  这群人转着第三圈。

  卢作孚盯上的那个人走过台正中,将再次转向台后侧。卢作孚看出这群人中,只有此人,脚下本能地变成了张生的台步,卢作孚不动声色,认准川剧锣鼓间歇的节奏,突然一声断喝:“姜老城!”

  此人本来已经侧背对着卢作孚,闻声一震,本能地应了一声,竟是前朝士卒应答长官的礼仪:“喳!”

  包厢方向,戏台强光突然全照着此人射去。

  此人抬起头来,果然是姜老城。

  看押处。乍看与十多年前卢作孚曾被关过的合川监牢没啥一样,连铁窗外的夜空都似当年天象。这一切无意中将当年姜老城通过周三弟前往探监营救卢作孚时的情景重演。只是此时,位置颠倒,关在牢中的,是姜老城与周三弟,周三弟是这股土匪的副头领。前往探视的,是卢作孚。双方隔着木栅栏相对。

  卢作孚问:“姜老城,怎么不说话。”

  姜老城倚老卖喘:“这戏迷当久了,不会说话,只会唱。”

  “那你就唱。”

  姜老城唱道:“老城岁数过半百,头发胡须都半白,升官发财排不上轮子,兵荒马乱躲也躲不开,想不到他乡遇故知,不忘旧情送我个牢狱灾!都说人生像台戏,我程老江这辈子是一出不见开头、不见煞尾的折子戏!想当初,合川棹知事拿你卢氏兄弟下了冤狱——诬你通匪!看眼前,峡防卢局长拿我兄弟下了死牢——我实为匪!”

  卢作孚感慨地说:“想当初,合川棹知事拿我卢氏兄弟下了冤狱,是你与你周三弟冒死搭救。”

  姜老城说:“一饭之恩,终身相报。今夜里,卢局长定是前来冒死搭救于我……”

  卢作孚说:“正是。看如今,嘉陵江小三峡官民人等,士绅百姓,齐心协力要建设乡村家园,姜老城何不顺了民心,将颠倒的姓名,再颠倒过来?”

  “姜老城民逼为匪,早已多年!”

  “程老江化匪为民,就在今天!”

  姜老城苦笑,打断卢作孚:“卢局长是要我投降归顺吧?卢局长书读得多,当知这巴国自曼子起,自古特产断头将军、强项将军、马革裹尸还大将军,唯独不产双膝跪地将军。”

  卢作孚见他强装硬汉,要绷面子,冷笑道:“姜老城,你既好说古道今,我今天就奉陪到底。你可知有一位将军,人头在阆中被割断,漂流到这下游云阳洄水沱久久不去,被当地吃水上饭的撑船人捞起,供在庙里?”

  姜老城大笑:“这也拿来考我姜老城,你说的不就是一声断喝让河水倒流的张翼德张飞大将军么?”

  “你可知当地人为何要烧了香火、送了刀头肉去供张将军?”

  “敬他为忠勇战神大将军!”

  “姜老城以为老百姓就这么好战?”

  “不敬他勇武善战,还敬什么?”

  “姜老城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云阳百姓、吃水上饭的船工敬张飞,是因为凡过往船只张将军皆送顺风三十里!”

  姜老城一愣。

  卢作孚抓住这一时机,趁势道:“不知道了吧?这个不知,姜老城总该知道,那张飞庙前临江石壁上所书的四个大字?”

  “江上风清。”

  “这就是了!”卢作孚突然变脸,厉色道,“与张将军比,你姜将军算什么将军?战不能胜,被我生擒。未遭生擒前,横行三峡,你送给嘉陵江过往船工的是什么顺风?逆风、恶风、黑风而已!”

  姜老城脸一沉:“这嘉陵江小三峡,自古民逼为匪,何止千百!可曾有过一个化匪为民的?”

  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有,就从今天起,姜老城就是第一个!”

  “卢局长,你若恋旧情,今夜便放我们兄弟一马。若重官声,明朝便将我程老江正法于市。”姜老城一挥手,倒头便睡,给了卢作孚一个背身。

  卢作孚起身,与众人走向黑牢大门。

  身后传来姜老城长声吆吆一句话:“要杀要剐,那一顿断头酒卢局长切莫忘了叫手下送来: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哇,啧啧啧锵!”

  “姜老伯点的,还是民十四那年给我与大哥、伯雄兄弟送进合川死牢中的那几道酒菜。”卢作孚嘀咕道。卢子英回头望二哥,见他眼中含着泪花。

  黑牢大门被推开,卢作孚被高升的太阳晃了眼睛。

  卢作孚动情而执著地说:“要使地方安宁,必须除匪。地方不安宁,就没有安宁的个人或家庭,更何谈建设家园?”

  常洪恩问:“那就把他杀了。他是三峡最老辣的匪首,可杀一儆百!”

  卢作孚说:“不行!”

  常洪恩问:“放也不行,杀也不行,局长要怎样才行?”

  “常大队长剿匪多少年了?”

  “追随前任胡局长剿了两届任期。”

  “结果如何?”

  “越剿匪越多!”

  “这三峡,剿匪多少年了?”

  “老人说,明清到民国,无一任地方官上任不剿匪。”

  “结果又如何?”

  “越剿匪越多!”

  “到底为何?”

  “我常洪恩要知道,这匪早就剿尽了!”

  “战国时,有个大力士乌获,有一回,人叫他拽着牯牛尾巴向后拖,他把牛尾拽断,自己也差点累断气,牛却一步也不倒行!换一个七岁牧童,牛鼻绳一牵,短笛一吹,犟牯牛规规矩矩地跟着走了。”卢作孚望着常洪恩笑,“常大队长,知道为什么吗?”

  “牵牛,哪能倒着拽?”

  “剿匪也是牵牛的理……”

  “不能只凭蛮力倒拽?”

  “唔。”卢作孚自信地说。

  卢子英问:“二哥,这就是你的——化匪为民?”

  卢作孚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一块地方长治久安。”

  常洪恩说:“可是,他程老江刚说过了——自古民逼为匪,何止千百!从未有过一个化匪为民的!”

  卢作孚语滞:“我就是想让他姜老城做小三峡中的第一个。有了第一个,嘉陵江小三峡千百土匪就会跟着来。”

  “那姜老城万一真是头蛮牛,局长打算怎么办?”常大队长冷冷说。

  “国有国法!”卢作孚闷声道。

  卢作孚身后,一直聆听的宋二哥身形一动,哼了一声。卢作孚回过头去,看着宋二哥,忽然想起什么,他顿时心生一计,笑道:“何不给他来个——现身说法!”卢作孚一招手,宋二哥附耳过去,卢作孚向宋二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面授机宜。

  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川人用这话挖苦某一号人。这天,扶着栅栏望着大门,姜老城觉得这话说的是自己。刚刚说完硬话,眼看着卢作孚走了,他却老感到后脖子上有凉风袭来,其实并没有风从铁窗中灌进来,是他自己后脖子上生出些后怕,怕真有一把鬼头大刀砍下来。

  周三弟也后怕,他摸摸脑壳:“不晓得这一回你我兄弟这两个沙罐,会不会遭敲?”

  姜老城说:“还不是看他魁先娃一句话!”

  周三弟说:“晓得他念不念旧恩?当年救他一命,他才有今天……”

  姜老城感叹地说:“不过,他那人,讲究为国为公,六亲不认!”

  外面传来嘶哑的喊声:“面朝河对门,二世为好人!”

  紧接着,枪声响起。姜老城与周三弟吓得面如土色。身为土匪,他们当然知道,这句喊,是川省土匪临刑前专用的口号。

  “好像是在沙河坝?”周三弟说。

  “黑二娃肯定遭卢氏兄弟敲了沙罐!那家伙命债带得太多,前天还杀了一船人,昨天遭卢氏兄弟带峡防局的枪兵生擒了!没活过今天……”姜老城胡乱地连蒙带猜,声音都有些哆嗦。

  “明天该不会对你我兄弟动刀?”

  “天晓得!”姜老城又来了川剧腔,“今日里,且看这牢门开时,进来者若是魁先娃,定是来开枷放人。若是他手下,送了一桌酒菜,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哇,啧啧啧锵,只怕午时三刻就要绑赴菜市开刀问斩!”

  正说着,大门吱嘎响着,开了。

  姜老城与周三弟紧张地盯着大门,日光晃眼,进来一人,穿过黑黑的通道,直到走到木栅栏前,才认清,是宋二哥,也无言语,只管将手头拎着的食盒打开,不紧不慢地依次取出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一一递过木栅栏。

  姜老城与周三弟顿时泄了气,大眼瞪小眼,望着酒菜发呆。

  姜老城提起酒葫芦,就要对嘴灌。却见宋二哥开了栅栏门,进了牢房,伸手就向姜老城要酒葫芦。

  姜老城绷着脸:“程老江的断头酒,无须他人把盏!”

  宋二哥执拗地伸着手,姜老城只好把酒葫芦交到宋二哥手中。

  宋二哥提起酒葫芦,将葫芦嘴对准姜老城面前酒杯,有板有眼,虚点三下,却一滴酒不曾倒出,第四下才倒酒出来,一倒即满,并不溢出一滴。

  姜老城看后大惊,回头望周三弟,周三弟默默点头。姜老城再回头面对宋二哥时,已是刮目相看,他端起满满一杯酒,欲饮,又放回原处,恭敬地向宋二哥一揖。

  铁窗后,卢作孚三人见状,诧异地望着。

  “二哥,”卢子英叫一声自家的二哥,接着指宋二哥,“二哥他搞啥名堂?”

  卢作孚说:“反正是有名堂。”

  常洪恩说:“好像是江湖上袍哥的礼数。”

  只见姜老城恭敬地向宋二哥询问一句:“敢问拜兄大码头?”

  宋二哥高声道:“久闻贵龙大码头,山高水深,兄弟我姓宋,名二哥,上承拜兄栽培,越边过道、观花望景,请候各位拜兄,带来公片宝扎,掉红掉墨,礼节不周,花花旗、龙凤旗、日月旗,跟兄弟打个好字旗!”

  姜老城惊异地问:“你不是嘉陵江小三峡峡防局卢局长手下一名士兵么,却怎么?”

  宋二哥朗声大笑,笑罢凑近姜老城耳边,说了一番言语。

  姜老城看定宋二哥,一脸凛然,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掷杯在地,突然冲着监牢大门喊道:“卢局长,我从小看你是个人物,今天才算是真服了你!请进请进,我向你作揖,从今往后,改邪归正,归顺于你。是你不说的那个话——叫啥子耶……”

  他一时想不起。

  宋二哥小声提示。

  姜老城爽朗地冲着监牢大门喊道:“我姜老城自今日起,在你卢局长帐下——化匪为民!”

  卢作孚大喜,对卢子英与常洪恩说:“他改口了,再也不犟着自称程老江了!”

  监牢大门猛地打开,宋二哥出来。

  卢子英好奇地问:“宋二哥你进去才倒了一杯酒,他就归顺了?你咬耳朵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快说说!”

  宋二哥再学刚才对姜老城耳语状,凑近卢子英的耳朵,说:“我今日是嘉陵江小三峡峡防局卢局长手下一名士兵,这从前,我却是扬子江大三峡一个水匪头子。我有今日,全得了卢局长一句话——化匪为民!”

  卢子英佩服地说:“宋二哥,真有你的!”

  宋二哥说:“若不是你二哥面授妙计,我哪里有这本事!”

  常洪恩一声叹:“卢局长,你的剿匪方针,到今天,我常洪恩才算是心服口服!”他显然对袍哥礼数感兴趣,转对宋二哥:“一进去,你就给他泻酒……”

  常洪恩学二哥斟酒状:“先泻三下,滴酒不出。再泻一下,便是满上,又滴酒不溢,黑道上,这却是什么说法?”

  宋二哥说:“这是我袍哥拜码头的最高礼数。意思是——三老四少,望多关照!”

  宋二哥一转身,正对卢作孚,立正行军礼,说:“报告卢局长,实不相瞒,宋某我是川江上下袍哥中的红旗管事!”

  卢作孚点头,在川江上办实业,在小三峡搞建设,卢作孚对社会各阶层三教九流多有了解。

  常洪恩对宋二哥说:“今天我在你这里学得一招,日后行走黑白两道,打进匪巢,通行无阻。”

  宋二哥正色说道:“千万不可。宋某身份,远远高过他姜老城,才敢行此礼,常大队长若不问青红皂白,一上来便滥施此礼,难逃杀身之祸!”

  卢作孚叫开了牢门,带着姜老城、周三并肩走出。

  卢子英感叹道:“对付土匪这般横行霸道的敌人,杨军长定会举起马鞭子,刘军长、邓军长定会挥舞手枪,二哥你——好一个‘化’字!”

  卢作孚诱导四弟把话说完:“这一个‘化’字,怎么个好法?”

  卢子英说:“我正想着呢……”

  常洪恩也说:“我也正想不通——卢局长这一化,怎么我们这小三峡头号土匪就化了?”

  姜老城摸着脑袋纳闷:“却为何魁先娃这一‘化’,小三峡匪首程老江就化回了合川北门守城老兵姜老城了?”

  卢作孚笑望思考中的卢子英。

  卢子英说:“这一个‘化’,有点像二哥你在泸县通俗讲演所说的那一番话!”

  “哪番话?”卢作孚有意要叫他把话说明,好教在场的姜老城与常洪恩听清。

  “那个广东人先大声武气演讲——请大家认识我,我是一颗炸弹!二哥却轻言细语说——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

  “我们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卢作孚接着当年演讲的话说完。

  数十年后,卢子英回忆二哥出任峡防局局长,首先提出:“打破苟安的现局,建设理想的社会。”从地方治安入手,肃清土匪,实施“以匪治匪,分化瓦解”、“鼓励自新,化匪为民”,凡自新的都给以生活出路,帮助峡区周围几百里无业贫民务农做工,自食其力……同时在地方上厉行新生活,严禁烟、酒、嫖、赌,以杜绝产生匪患的来源。

  自明清匪聚以来,嘉陵江小三峡就不知到过多少回官兵,剿过多少回土匪。卢局长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也是剿匪。可是,小三峡中百姓看到了祖宗八代没看到过的情景:老匪们交出长矛,拿起长篙,交出长枪,拿起锄头,重新回到渔耕生活。最新鲜的是,又见在峡区内兴办工厂,安置化匪之民。还见卢局长宣讲什么“寓兵于工”,组织峡防局士兵有匪情时剿匪,无匪情时兼操农工各业。从前土匪头子程老江连名字也颠倒改过,叫姜老城了,他与土匪旧部竟与从前的官兵同厂做工……

  唯有一人见此情景深感遗憾,他是宋二哥,他对卢子英说:“要是去年在长江大三峡中,你二哥就有今日嘉陵江小三峡中的权力与能力,我遣散的那些水匪弟兄,还不一个个都像姜老城的弟兄们一样,找到了安置?”

  1927年,出任峡防局局长后,为训练培养现代乡村建设人才,卢作孚呈刘湘等批准,在北碚创办学生队、少年义勇队、警察学生队,先后有500余青年受训,成为北碚和民生公司行政干部的主要来源。

  “乡村第一重要的建设事业是教育。”卢作孚在嘉陵江边给峡防局新招收的一群青年学生上第一堂课:“现代化是由现代的物质建设和社会组织形成的,而现代的物质建设和社会组织又都是由众人协力经营起来的,人,却是训练起来的!”

  “小卢先生,”当年卢作孚在合川中学班上的学生李果果也在学生群中,脑袋比当初更大,依旧剃个光头,依旧按当年习惯称呼卢作孚,“端你的碗,服你管,一开头,叫李果果做什么?”

  “开头啊,是要李果果脖子上的小脑袋瓜变大些!”

  李果果拍拍自家脑袋瓜:“还嫌小哇,你要它变多大?”

  众生哄笑。卢作孚笑着说:“变成今天整个中国这么大!”

  李果果夸张地将双手从脑袋旁张开:“这么大,有啥用?”

  卢作孚道:“李果果才能明了在今天的社会中去决定做人做事的办法。”

  “合川县立中学那时,小卢先生教育过我——中国人都是活给别人看的。”李果果摇头晃脑。

  “其实十年前那道应用数学题——光做了数学题,还没应用呢!”卢作孚接过话头。

  李果果问:“怎么应用?”

  卢作孚答道:“中国社会,不就是无数个看别人怎么活,自己便怎么活的中国人么?”

  众生问:“这算什么社会啊?”

  卢作孚回答说:“这就是中国社会的一大病根。这病根,并不在国人的自私自利,乃在中国社会对国人提出了错误的要求。”

  众生说:“原来是社会错了。”

  卢作孚问:“中国社会错了,作为国人,我们怎么办?”

  众生齐说:“改造社会。”

  卢作孚说:“对!”

  众生疑惑地问:“可是,从哪儿开始改造啊?”

  卢作孚指着自己:“从我做起。自己先打开蒙蔽我心的这道闸门,还不够,再去乡村,去占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乡村,帮乡村人打开心门。中国民智的启迪,就从每一个中国人推开堵在心头五千年的蒙蔽自我的这一道门开始——‘我’,从今之后,不为活在国人的眼中,只活在自己的心中。我需要吃饱,我就种田。”

  李果果说:“我需要——逛大花园!”

  卢作孚说:“那你我何不一起把这个小小的北碚乡建设成花园一样?今天以前,国人之追求并集聚其所有,只是为了满足社会的病态要求。要治中国之病,就要从根本上变更中国社会对国人的要求!我的一位朋友说得好——要创造新的社会,只有赶快创造新社会的引诱!只要社会变更了要求,国人就会变更行动。”

  众生问:“创造什么新的引诱?”

  卢作孚答道:“比方说,你有一篇好的文章,便会传观、转载遍于各处。如果你有新的科学发现,便为举国所争先研究。如果你有新的机器发明,便为举国所争先采用。如果你为社会创造了幸福,便万众庆祝。”

  已全面主持峡区剿匪、治安军事防务的卢子英带着峡防局的兵带枪驾船在江上巡逻经过,泊在岸边,也听得饶有兴趣。卢作孚索性高声道:“你是军人,如果为社会担当了大难,便万众欢迎。你看万众是如何欢迎保障国家的凯旋部队?你的生路会沉溺在这强烈的社会要求当中,如醉如痴,如火如荼,这样的人生之路,比较沉溺在漂亮的衣服,高大的房屋,名贵的陈设,富有的财产,出人头地的地位,其要求人的力气和生命,更深刻而深厚。”

  李果果说:“好啦,李果果的脑袋现已变成整个中国这么大啦!你要李果果做什么,小卢先生?”

  卢作孚双手压在李果果的肩膀上,强扳着他转过头去,面对暮色中冰冷起雾的江水,说:“今天晚了,明天早上再做!”

  次日晨,一声嘹亮的军号在北碚峡防局的“新营房”响起,晨雾中新营房的门一一推开,青年们纷纷跑出。集合成方阵。李果果领读卢作孚拟定的峡防局学生一队的誓词:“个人为事业,事业为社会。锻炼此身,遵守队的严格纪律。牺牲此身,忠于民众。为民众除痛苦,造幸福!”

  领读罢,李果果叫道:“誓也起过了,来吧,按照峡防局的培训计划——冬泳!”

  青年学生在李果果的率领下冲出晨雾跑来,来到昨日聚会处,李果果突然站下,望着冒着雾气的寒冷江面,打一寒战:“谁出的馊主意,叫他自己来!”

  “是我出的馊主意。我自己来!”众人身后,有人应声,此人埋头穿过晨雾,一边扒下衣服,来到水边。双手捧起冰冷的江水浇在胸口,吸足一口气,扑入江中。

  李果果倒抽一口冷气:“我的妈呀!”

  此人已游到江中,转过头来,李果果惊愕地叫道:“那不是小卢先生么?”

  众青年纷纷扑入水中。卢作孚振臂跃出水面,大叫:“刚才我到江边来晚了点,是因为周善培先生新为我们少年义勇队写了一支队歌,我学了来,大家想不想唱?”

  众青年答:“唱!”

  卢作孚领唱,众人随唱——

  争先复争先,

  争上山之巅。

  上有金璧之云天,

  下有锦绣之田园,

  中有五千余年神明华胄之少年。

  嗟我少年不发愤,

  何以慰此佳丽之山川?

  嗟我少年不发愤,

  何以慰此锦绣之田园?

  嗟我少年不发愤,

  何以慰此创业之前贤?

  民生公司打造的第二只轮船民用轮像个老派的先生,最讲究守时。这天,又是赶在太阳刚从峡口露脸的时候,轮船进了峡谷。

  甲板上,泰升旗教授拍下一张照片,嘉陵江中一群人在冬泳。他身后,是他的助手田仲,正在一张川江航行图上面做着标记。田仲问:“老师此行实地考察川江华轮运营情况,与上回比较,可有什么新发现?”

  望着甲板上头裹白布,穿着破旧的乡下乘客,泰升旗教授一叹:“国人一盘散沙。川江航业,七爷子八条心。不过,自上回考察以来,我却发现一家与众不同的公司和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泰升旗教授拿出上回在民生轮上拍的卢作孚的照片。田仲端详照片:“看不出什么——与众不同。”

  这时,就听得民用轮的船长冲着江中冬泳的人群喊话:“卢先生,要不要给合川家里捎话?”

  泰升旗望去,卢作孚恋恋不舍地追随民用轮,船尾掀起的涌浪,将他掀起,身后追随一大群搏浪的青年。

  泰升旗说:“这才叫——四川人说不得!”

  田仲问:“卢作孚?”

  泰升旗教授说:“且记下这个名字。”

  “为什么!”田仲毕竟岁数跟一个青年大学生差不多,说出话来,带着冲劲。

  “就为他在你我头顶上竖起的这一杆旗。”

  “哪条船都竖旗。”

  “这杆旗,在千里川江上,如今你见哪条船还竖着?”

  田仲抬头望着头顶这杆旗,一想,竖中国旗的,倒是真只有民生公司的船。“老师是说,这个卢作孚,会成为日清公司的劲敌?”田仲若有所思地问。

  甲板上有乘客身影晃过,泰升旗目光炯炯依旧望着江中:“他的船去年枯水期就开出小河、闯荡大河,跟日清抢饭吃了。创业不过一年,就做出这样的局面。未来十年,他会做到多大,可想而知!”

  “他凭什么!”

  “凭他在川江上竖起的这杆旗。”船顶那杆旗正被江上朔风刮得啪啪如鞭响,升旗侧耳听着。

  “老师是说,他是个爱国者?”

  “当今高喊爱国的人多了!”

  “老师平生最恨的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人!”助教望着教授那张清清朗朗的脸。

  “可我研究的课题是川江航运史,在商言商,无奸不商,对一个商人,我从来不作道德审判。”

  “老师是说,他打着国旗,号召国人打倒列强、坐他的船……最后在川江商战竞争中最大的赢家却是他自己?”

  “要不然,他哪能一年内便做大?——这叫双赢。”

  “双赢?”

  “商战赢家的最高境界!”

  秋色染红小三峡。柴刀劈开荆棘,草鞋踏着崎岖山路,卢作孚领一队人上山,队伍由峡局青年与当地农民组成,还有如今已“化匪为民”的几个当年的土匪。他们背着设备与电话机,一路走过,身后一根电话线像长蛇一样随之向山上延伸。卢子英率宋二哥背着枪,一路保护,峡区中匪患尚未根除。

  小路上,一条蛇横行而过。女青年文静惊叫着避向卢作孚身后,眼镜差点从笔挺秀气的鼻头上掉下来。卢作孚护住文静:“菜花蛇,没毒。”

  一个粗犷的农民汉子调笑地唱出一句山歌:“菜花蛇,咬得情妹造孽……”

  文静红了脸。

  远处石头上,呆坐一个孤儿模样的小孩,全身赤裸,只腰间拴一根稻草拧成的绳,绳上,一把弹弓坠在屁股后,颇似史前野人。见菜花蛇过处,一路草丛翻动,他跳起,抓一根枯枝,一路劈打。蛇蹿远了,孩子饿得咽口水,取下弹弓,拾起一粒石子,射去,未中。小孩狠狠地拿枯枝劈着脚下石头。看到江边石板路上,几个挑夫正在歇气,啃干饼。他向山下奔去。

  此时,卢作孚一队人已经来到山崖上。粗犷汉子有意找文静攀话:“你弄的啥东西?”

  文静显然经过培训,正熟练地利用电话工攀登板攀上光秃秃的电线杆,低头答道:“电话。”

  汉子说:“好的,不讲人话,讲电话?”

  文静不知怎么解释,求助地举起手头的电话话筒:“卢局长,这电话,我怎么跟他讲?”

  卢作孚攀在另一根电线杆上,一抖手头的电话线:“电话通了,再跟他讲。”

  攀在另一根杆子上的戴眼镜的男青年问:“卢局长,小三峡那么多乡村要建设,你为啥急着装电话?”

  卢作孚一边埋头干活一边说:“现代化啊。四川盆地第一要紧的现代化是啥?”

  男青年说:“交通现代化——你不是通了轮船么?”

  脚下是绿丝带一般的嘉陵江,红叶掩映,民生轮露首不露尾,汽笛声在峡中回响,远处可见江边的北碚乡。

  卢作孚说:“还有一个无形的交通——消息交通现代化。传话的交通事业,可以节省无数人的往返。”

  文静摇着电话:“喂,峡防局总机吗……通啦!”

  她想将话筒递给卢作孚,卢作孚快活地向文静眨眨眼睛,示意她把电话递给那汉子。

  文静把话筒递给汉子,汉子大咧咧地接过电话,把话筒凑向耳边。

  文静强忍住才没笑出声来,示意他颠倒过来。

  汉子刚把听筒凑近耳边,话筒里,响起对方的声音:“喂!”

  汉子吓得把话筒拿开,望着茫茫空山:“你在哪里?”

  这回轮到文静开心地冲着汉子大笑了。她像幼稚园阿姨似的看着汉子。

  文静说:“卢局长,电话一通,我还没讲,他自己就通了。”

  汉子冲着她傻笑:“顺风耳?”

  文静说:“电话!——不顺风,也能把千里外的人讲的话送到你耳朵边!”

  汉子像幼稚园娃娃拿到新玩具似的捧着话筒,爱不释手:“那么远的声气,听起来,像在耳朵边边上说悄悄话!”

  卢作孚开心地对随行的与围观的农民们叫道:“能够在远距离很快听到别人说的话,同时又立刻回话,这个设备就是电话机。”

  汉子问:“这个线,铺一里路长,要缴好多钱?……铺一百里路耶?”

  卢作孚脱口而出:“在乡下,安设一里,不过花上几十块钱。”

  农民们七嘴八舌:“这个箱子,又要好多钱?”

  卢作孚说:“几十块。”

  农民问:“管好多家?”

  卢作孚说:“管各家各户各村各乡。”

  农民扳着指头算细账:“摊下来,还划算……少跑多少路,多做多少活!”

  眼镜青年对另一根杆子上的卢作孚喊道:“卢局长,这下我才算明白为啥你要写文章说‘应以最短时间把各镇乡电话安设完备’,哟,下面的话我记不起来了。”

  文静随口背出:“这样做的最要紧处,还不只是在峡区实现传话的交通事业现代化,而是我们须给予普通人以说话的权利。”

  文静从农民手头要回话筒,抬眼望着卢作孚。

  “接北碚乡。”卢作孚从杆子上熟练地下来,“叫李果果说话。”

  文静接通后将话筒递给卢作孚。

  汉子与众农民困惑地望着这边。

  卢作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有意将这第一次正式通话过程变成对无知农民的一堂科普教育课:“李果果么?”

  电话中,李果果的声音:“报告,我是李果果。”

  卢作孚说:“报告你的位置。”

  “按照你的命令,李果果率少年义勇队已进入北碚乡。”

  卢作孚单手撑腰,俯瞰小三峡的青山绿水,像个指挥大战的将军。汉子与众农民看看通话中的卢作孚,看看远远的北碚乡,一个个瞠目结舌。

  卢作孚问:“有问题么?”

  李果果说:“问题太多了。”

  “说具体些,到底有几个问题?”

  “九个!”

  “九个?”

  “九口缸!全在北碚街上。”

  “你们不能把它们抬开么?”

  “抬不开,全都半截埋在土里,缸里还装满了……”

  “这也算问题么,九口水缸?”

  “报告,不是水缸!”

  “刚才自己还说九口缸。”

  “报告,李果果只说九口缸,没说九口水缸!”

  “到底九口什么缸?”

  李果果大喊:“九口尿缸!还装满了尿!”

  农民们都听到了电话里的话,大笑:“北碚场那条街,就叫九口缸!”

  卢作孚笑不出来:“这九口缸街上的人——咋个活法?”

  “九口缸”街上,李果果捂着鼻子,与卢作孚通话:“九口尿缸,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你听!”

  电话中,传出了居民们的吵嚷声:“从有北碚场,就有九口缸。”

  李果果身后,破败的街,果然一溜尿缸。街中一条臭水沟。一队青年学生试图将缸抬开,被居民们喝止:“砸了九口缸,屙尿朝哪装!”

  卢作孚在电话这头说:“李果果,培训时怎么教你的,先要打开在乡村农民心头堵了几千年的那道闸门。”

  “我也想——启迪民智啊,小卢先生,教不转来哇,这些农民!”

  “妈啊,救命啊!”突然一声喊,打断了通话,卢作孚望去,是先前那个赤裸的孩子,正被山下江边石板路上那几个挑担啃干饼的农民追打——孩子抢了人家的干粮。

  挑夫一路乱打。卢作孚赶紧上前挡住。挑夫愤怒的扁担全朝卢作孚身上打来,孩子躲在卢作孚身后,还在拼命朝嘴里塞干饼。卢子英与粗犷的汉子赶来挥散挑夫。

  小孩被干饼哽得喘不过气来,卢作孚摸出自己的干饼:“慢慢吃,吃了还有。”

  小孩一把从卢作孚手头夺过干饼,又拽住卢作孚,一口咬向卢作孚的手臂,转身跑开。

  粗犷汉子冲孩子背影喊道:“这才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蛇牙啊!”卢子英查看卢作孚伤口,咬得不浅。

  卢作孚说:“他不是蛇——是人,就教得转来!”

  突然听得有人喊:“教得转来个鬼!”

  卢作孚一愣,四寻声源,这才发现手头的话筒中,李果果还在那边打电话:“局长,九口缸……”

  李果果的话被居民的吵嚷声打断:“九口缸在这条街上摆了恁多年,你们卢局长一来,就见不得了!”

  尖厉的声音震得卢作孚将话筒拿开。

  难题堵在面前。这天大雨冲刷着“新营房”左右墙上写着的大红标语,营房内,卢作孚、卢子英与青年们盘脚坐在床上,正在开会。卢作孚望着面前铺放的新绘就的北碚场地图,地图上,“九口缸街”横堵当中。

  卢作孚问:“九口缸街,这多天了,为啥不通?”

  李果果答:“因为九口缸挡道,不准砸哇!”

  卢作孚问:“为啥不准砸?”

  李果果答:“因为中国人顽固、守旧、不开通,见到任何新思想、新知识、新科学、新事物,一律反对!要说把问题提得像中国那么大,果果已经把脑壳问得比中国还大了,可就是……”

  “可就是不问九口缸那条街居民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有啥好问的?因为砸了九口缸没处屙尿啊!”李果果正发着牢骚,猛抬头,在卢作孚眼中看到了欣慰与鼓励。他自己也意识到有了新思路,“咦”了一声,“小卢先生,叫你这么一开导,果果开窍了,有办法了!”

  “说!”

  “我光说,你肯信?”李果果一扭头,便招呼学生队的人奔九口缸街去了。

  “好!”卢作孚大喜。

  “他们这一去,真能砸了九口缸?”望着学生队的背影,卢子英问。

  “肯定能。”卢作孚信心十足。

  “为啥砸了这么多回都不能,这回就能?”

  卢作孚不答,反问:“四弟,曾记否我与恽代英在泸州争论过一件事?我说——如果把革命作为一桩完整的事业,便不能把破坏与建设截成两段。”

  “代英哥说,——不破坏这魔窟,怎么建设?”

  “我说,不同意——必须以建设的力量,作为破坏的前锋。建设到何处,才破坏到何处。”

  “代英哥说——快破坏,才好建设!”

  “我说——必须要有好的建设,然后有快的破坏!”

  “这跟砸九口缸何干?”

  “干系太大了!”

  “说来听听。”

  卢作孚悠悠笑道:“学生队这一去,不出三天,必见分晓!”

  九口缸街岁数最大的,是个百岁老头,街坊人称“九条命”。卢作孚当初与卢子英初访北碚场时便叩开过他家的房门,卢作孚问“贵姓”,说姓“九”,他的开场白是:“不怕官府见笑,小老头外号‘九条命’——这条命从嘉道咸同光宣民洪民,活过九个朝代!你看嘛,官府问姓啥,小老头都记不得了,只好拿外号来充数。”卢作孚当然知道他前六朝说的是“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民洪民”说的是民国而洪宪又民国。带头不准砸九口缸的,正是“九条命”。

  三天后,天刚亮,“九条命”跟往常一样睡不着,披着件短褂出门,先冲着自家门外最近的那口缸撒了一泡老尿,接着便顺街闲逛,来到九口缸街南尽头。他一抬着发现,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此前未有的“建筑物”。它潜伏在小河飘来的晨雾中,一身白晃晃的,让“九条命”眼前一亮。他一路绕过街头的那九口缸,同时也就挨家挨户叫醒了九口缸街边的邻居们,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来到“建筑物”前,隔着十步,“九条命”站下了,众街坊自然随后站下。“九条命”戴上眼镜,用他那历经七朝的目光审视着这建筑物。

  这是一栋不大的平房,板壁、瓦顶,平房左右等分,分隔成两间,板壁刷得雪白,晨风吹过,北碚场上的人都熟悉,那是下游几里地江边白庙子千百年来盛产的石灰的味儿。

  “啥东西?哪个认得?”“九条命”埋下银白闪光不见一丝黑发的头顶,眼镜也顺挂在了鼻尖,他的目光炯炯地从眼镜框上端射出,他向左边稍稍一侧头。身后环立建筑物左侧的街坊见问,个个摇头。“九条命”把头向右边稍稍一侧,环立建筑物右侧的街坊见问,个个摇头。

  “‘九条命’你老人家都识它不得,我们哪里晓得?”左右街坊齐声道。此时,晨风将板壁掀得哗哗直响,“九条命”有些诧异,上前几步,见此建筑物左右两厢各开一小门,门上挂了白布,白幡似的在风中飘舞,“哗哗”响的原来是它。

  “白门帘上写得有字!”有人说。

  “啥子字?”“九条命”问。“九条命”与合川举人一样都戴同样的水晶眼镜,所不同的是,合川举人镜片后的眼珠子认得的字够《康熙字典》装的,“九条命”不认得自家的名字。

  “男。”有人上前,先读出左厢门帘上一字,头再稍稍一摆,读出右厢门帘上的一字,“女!”

  “这一男一女写在门口派啥用场?”“九条命”哑然失笑。

  “左右门帘当中,还有一行字——公共厕所,”认得字的一一读出,“这是个啥物事?”

  “厕所,我倒是晓得……”“九条命”说,“大户人家晚上用夜壶,白天用的就是厕所。”“九条命”思忖着,近乎自语地:“只是这——公共厕所……”

  “大户人家的厕所一家一户自建自用,莫非这公共厕所,便是公家共用之厕所之意?”就有人耍开了小聪明。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从小木屋后的石板小路上走了过来。“九条命”和众街坊都识得的,大脑袋那个男的是卢局长手下学生队领头的,戴眼镜那个女的是学生宣传队领头的,两张脸笑得像晨风中小三峡中乍开的两朵野花……

  “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新营房中,文静停了油印机,掀开油印机盖,取出一大叠喷着油墨香味的纸页,捧到李果果面前。

  “《学生周刊》!民国十六年!”李果果读出《学生周刊》上的日期,说道,“这日子好记,过目不忘!小卢先生早就说要为学生创办一份刊物!哟,头版就是‘峡区重要新闻’?”学生队的人凑了过来。

  “创办北碚地方医院……”

  “往下读!”文静兴奋地指点着《学生周刊》,雪白的指尖染上了油墨。

  “嘉陵江三峡温泉公园将在原有破庙基础上破土动工。”李果果愣了,“不就是温泉峡地底下冒出的一股热水么,弄肥皂洗头还把头发粘得像麻绳似的一股一股解不开,怎么,就成了‘温泉公园’?”

  “峡区里尽是穷人,外加那些当完土匪扔了枪杆子拿起锄把子的穷人,满心装的是种包谷红苕填饱肚皮,就算卢局长有心给穷人建设公园,建成了,哪个穷人去?”学生队的人说。

  “这建设公园,可是要花大把大把的银洋!小卢先生在民生公司当经理一个月才三十块,填进温泉峡那无底洞,泡都不出一个!”李果果说。

  “是啊,这大把银洋,卢局长从哪儿找得来?”文静也犯了困惑。

  卢作孚与卢子英来到新营房门外,听得青年人对话,卢作孚一笑。卢子英知道二哥肯定有办法解决建设温泉公园的银子。

  卢作孚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脸露忧色,压低声说:“自今年三月,宁汉分裂,武汉汪精卫与南京蒋介石不合作。四一二,南京上海国民党绞杀共产党。四一八,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与汪精卫的武汉政府抗衡。四二八,北京政府张作霖绞杀李大钊等。七月,武汉国民党‘清党’,解聘共产党鲍罗廷顾问职务,政府部门和军队严厉驱逐共产党……四弟,你代英哥最近怎么样了?”

  “今年开年,就失去联络了。”卢子英摇头。

  “在泸州忠山上,他送过我一本书。他受陈独秀委托翻译的……”

  “《阶级争斗》。”

  “从张挺生死牢中把他搭救出狱,送他到泸州码头去上海,我当时就担心他,说,今日上海之于今日之中国,好比大战场的一道前线,你书上所说的那种争斗,激烈复杂,就像灶里的火已烧得不能再旺!”

  “今日之上海之于今日之中国,”卢子英说的是眼前,“才真正是火已烧穿了锅!”

  “是。今日中国,这阶级争斗……”卢作孚说不下去。

  “代英哥真敢拿炸弹……”

  “我还是做我的微生物……”说到这儿,卢作孚脸色忽然一沉,嘀咕一声,“黄埔四凶……”

  这话,要在旁人,无法听懂,卢子英却一听便知二哥心头在想什么——恽代英被校长定为“黄埔四凶之首”,时局如此,二哥怎能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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