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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中篇(1926年—1935年) 第三章 治军

第三章 治军

  造船难。把船开回来更险。当民生轮平安回家,开始行驶于小河内,载满家乡客人,往返于合川与重庆之间这一段远比青滩平静得多的水域中,一块比青滩中流险恶十倍的巨石横挡在卢作孚的实业之路当中。

  民生公司档案记载,就在卢作孚出发去下游接民生轮之前,这一年的6月10日,民生公司诸同人召开创立会,推举卢作孚为总经理。关于这一节,卢作孚自己的说法是:“为了证明发起人的目的不在利益,而在事业,我自行负起主持事业的责任,任总经理。”

  总经理月薪银洋30元,自总经理以下,所有公司职员月薪总额,抵不过外资轮船上的一个船长的收入。这还不是公司草创之初,后来,民生公司总经理月薪一直都低于本公司船长,卢作孚向人解释其中原因:“这是因为公司要靠他们把钱挣回来。”

  第一艘轮船开回来了。形势喜人,总经理看在眼里。程股东当晚便邀集亲友在“醉八仙”买了个大醉。

  可是,顾东盛、孟子玉、宁可行几个有经商经历或学过商业知识、同时又对川江航业历史有过深层考察的民生股东,却只是悄然无声地从背后望着自己的总经理那像读书人一般清朗的面孔,教书匠一般随常的布衣,一个个都偷偷地为他捏把冷汗——这是商场,老话说“商场如战场”,一脚踏进来,是要来开战的,人称“商战”。你卢作孚身为总经理,就是率一支军奔赴战场血拼搏杀的大将军。

  没有人怀疑这位“大将军”率军投入“商战”的勇气、目光与能力。可是,时下民生公司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军啊?英商太古、怡和、日商日清、美商捷江、华商九江、福川、通江……当务之急还不是与川江上如铁壁合围般的一家家洋轮、华轮公司一决生死、杀出一条血路、打下自家的一方水域,最要命的还不是眼前的强敌……

  造船难。把船开回来更险。当民生轮平安回家,开始行驶于小河内,载满家乡客人,往返于合川与重庆之间这一段远比青滩平静得多的水域中,一块比青滩中流险恶十倍的巨石横挡在卢作孚的实业之路当中。

  本公司刚过而立之年的新任总经理能不能认清这块巨石,认清了又能拿它如何?有见识的股东们、同人们默默地望着卢作孚的背影。

  总经理把头个月的薪水带回家,交一半给妻子,留足了下个月一家老老小小几口人的伙食费,自己揣着剩下的钱,出了门。

  洪峰过后,万流轮从宜昌开回重庆,太古公司大班爱德华劈头盖脑就问翻译:“那个赌一条命把一艘小船开回来的人叫啥名字?”

  “好像姓卢。”翻译答道。翻译姓汤,叫汤怀之。

  “这个卢,在小河里头和一帮人也办了个什么轮船公司,”爱德华说,“勇气可嘉!可是这种时候,中国西边这么个小县城的几个小商小贩,把自己勤扒苦挣的几个铜板投到航业上来,等于——哎,照贵省谚语该怎么说?”

  “等于丢到河里头打水漂漂。”汤怀之是老四川,跟爱德华多年,熟悉这位英国大班的语言习惯,马上接过话。

  “对!眼前这么一条黄金水道,贵省唯一的出海通道,为啥只要投入这川江的轮船公司老板,一个个全都抢得众败俱伤,无饭可吃?你可知真要了我等的命的是什么?”

  “哦……”

  爱德华一招手:“附耳过来。”

  “大班用英语说,这里没人听得懂。”老翻译不愿当着跳板上来来往往这么多国人的面附耳过去听一个英国佬讲话。

  “真正要了川江上我们这帮商人命的,恰恰是——看不见到底是什么要了我等的命!”爱德华用英语高叫。

  爱德华瞄着汤怀之背后的万流轮。统舱前,万流轮大买办——一个姓龙的西装笔挺的中国人,正向另外几个穿长衫的中国人挥舞着手说着什么。穿长衫的几个是大买办手下的包办“官舱”“房舱”“统舱”二买办、三买办、管事、水手头脑……

  瞄着这些人,爱德华一脸苦笑。

  “杭育杭育”抬货上船的力夫走过跳板,跳板摇摇晃晃地站不安稳,爱德华没在意,统舱中已经坐了一个穿麻布衣服的中国人。

  万流轮常顺路搭载些零散旅客,这位不过是其中之一,只是上船太早了些,什么随身行李也没带,只带了一双眼睛。先前万流轮大班与翻译看到的,这客人全看在了眼里。开船后,这客人跟在龙大买办身后,查看了从底层“统舱”上二楼“房舱”“官舱”,包括厨房、轮机舱,只除了“大餐间”没看到——他在登大舱间的顶楼楼梯口时便遭到呵斥,因为穿布衣的中国乘客是进不了那地方的。布衣客人全凭一双眼睛,看清了龙大买办、二买办、三买办、管事、水手头脑都是怎么管这一摊事的……

  船到万县,布衣客人第一个下了船,摇摇晃晃地走过连接囤船与岸的长长一串架在浮船上的跳板,验了船票出了出口,又去日本日清公司售票窗口,掏出腰中银洋,扯了一张明日上行的船票,登上“云阳丸”。站在船头的日本船长根本没注意到最早上船的这个中国客人。

  次日一早,云阳轮起航,布衣乘客已开始从底层“统舱”上二楼“房舱”、到“官舱”,连厨房、轮机舱都不放过,默默看着摆在明处每个乘客都能看到却都未在意的那些过程与细节……

  船到涪陵,布衣客人下了云阳轮,改乘华资福川轮船公司的福川轮。在统舱口那一铺薄薄窄窄的席子上躺下时,这客人看清了,铺席安在自己左边的,是水手头脑搭的“黄鱼”。右边的,是茶房头脑的亲戚。率队来到统舱查票的福川公司年经理查了统舱所有人的票,唯独没查布衣客人铺席左右那两条“黄鱼”的票。太古大班流露过的那苦恼的笑,此时更明明白白地摆在年经理的脸上,布衣客人寻味着这苦笑后的苦情,寻思着,为什么这位年经理谁的票都敢查,偏偏不敢查船上买办私下搭带的明明是没买船票的乘客的票?

  船到朝天门码头,布衣客人跟着福川轮的大买办上了岸,看着他在几百梯的那一坡坑坑洼洼歪歪斜斜的石梯坎最下端,把杂七杂八的事情逐一逐二交给“二买办”“三买办”,水手头脑、茶房头脑、伙房头脑。客人甚至跟着刚从买办手头接过大把银洋的轮上伙房头脑去了朝天门菜市米市,看清了那大把银洋在米市花了若干,在菜市花了若干,算清了厨房头脑荷包里还揣了若干……布衣客人那双这一趟水路往返一直默默旁观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笑意——少年时,他从老师那儿拿到一道高难度的应用数学题、终于揣摸透了题中隐藏的题意时,也爱这么一笑。

  要是吉野知道,三年后,他的云阳轮将被谁强行扣押并登轮检查……要是爱德华知道,八年后,他的太古公司旗舰将栽在谁的手中……要是年经理知道,他的福川轮到时候将归于谁的旗下,他脚下这一条群雄割据如春秋战国的川江最终将一统在哪位霸主手中——这几位当前川江航界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定会好生看一眼这天登上自己轮船的这个布衣客人。

  他就是“在小河里头和小县城里一帮人也办了个什么轮船公司”的那位卢经理。

  民生公司总经理荷包里一块银洋也没有了,他也不打算再扯人家的船票,他在朝天门登上那一坡石梯坎,横穿街市,下了千厮门的梯坎,上了小河码头上刚从合川开到重庆的为开辟新航线试航中的民生轮。次日清晨,随船回到合川。置身第一艘民生轮船,他一夜未睡——看出别人的船走错了路,甚至看出错在哪里,是一回事。可是,当舵把子在你手头,自家的船到底该走哪条路,这是另一回事。一道数学应用题,读通了题意,还只是开了个好头,最难的还在下一步……

  “买办制这一种轮船管理制度,源起于外国列强在华的轮船公司。为了便于控制管理,轮船上一切事务,均由轮船公司包给大买办,再由大买办包给二买办、三买办。大大小小买办,层层叠叠剥削船上员工,特别是童工。”卢作孚召开股东大会,一开场便道出了问题所在。

  “吸血虫!”孟子玉说。

  “不光吸船上员工和乘客的血,还要吸轮船公司所有股东的血!”

  “快说来听听!”程股东道。

  “这群买办,为赚黑心钱,捎‘黄鱼’,带私客,运私货,克扣乘客伙食!”卢作孚将此行调研各船在水上岸上的经营情况一一道来,包括伙房头脑如何去朝天门菜市米市,大把银洋花了若干,算清了厨房头脑荷包里还私揣了若干……

  众股东哗然。

  “这漏洞可大了!”孟子玉说。

  “太大了!”卢作孚道,“船上各级买办、各部门头脑,各立山头,各拉帮派。一艘船,形成几大团伙,你争我夺。各自只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负责,却不对公司与股东负责,更不对货主与乘客负责!”

  “这样一来,你我就是凑足了钱,冒足了风险,挣足了钱,这钱仍不是你我的。旁落到别人的腰包里去了……”程股东一叹。

  “其实,这就是如今川江上实行的买办制,说穿了,就是承包制,说得更准确点,是——三包制!”卢作孚长话短说。

  “洋人轮船公司不知内情?”宁可行问。

  “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卢作孚答。

  “却为何放任不问?”

  “洋商想霸我川江,夺我内河航运的营业份额,却对川江航道、货源、客流、语言不了解,只好依赖中国买办!”

  “中国商人呢?”程股东问。

  “九江、福川,无不仿此办理。”卢作孚道,“乍一看,川江上洋轮国轮竞争搏杀得跟春秋战国群雄争霸似的,真要上了他的船,进入他的体系,你才会大吃一惊,原来各轮船公司现行的管理制度全是一样的,一模一样。就跟当今四川的军阀,魔头们一个个率兵拼杀得你死我活,其军队建制,竟也一模一样。当兵的听连长的,连长听营长的,以此类推,团、旅、师、军而总司令……”

  “竟也是——三包制!”孟子玉说,“川江上这买办制,多少年辰了?”

  卢作孚正经将买办制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却打住了。今天会场上,有一个人,本来早该说话,至今一言未发。他就是顾东盛。卢作孚早就感觉到顾东盛的目光,一直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卢作孚知道,今天这会开到现在为止,也只是把大家心中早已堵着的隐忧摆到了明处,也只是读出了民生轮、民生公司面前这道难题的题意,真正困难的是下一步,是解题。当孟子玉问出这一问时,卢作孚看到顾东盛目光一闪,知道这位老成持重、话不想好不开腔的公司重量级的人物要发话了。

  “至今整整二十七年矣。”顾东盛果然开腔了,“二十七年来,总有砣巨礁,凡想在川江上吃轮船饭兴办实业的人,一开张,肯定撞上。”

  东翁,你终于开腔了。而且一开腔便直抵主题,今天这个会,卢作孚等的就是这个,他立即接过话来:“自打光绪二十五年,英国人立德乐的扬子江贸易公司肇通轮到达重庆算起,立德乐第一个撞上这块巨礁,后继者,无论老牌英国商人、后起之秀的美商日商,还是依样画葫芦草创本国水上航业的华商,无一幸免。真要是一砣巨礁倒还好办,它简直是一条阴河!”

  此话一出,全场噤声——小河大河上跑轮船的人,哪一个没听说“阴河”?就从嘉陵江起航,出长江,下涪陵。由乌江上行,武隆、彭水一路上去,有世界上著名的喀斯特地形。那一方的地面河,好容易下了几天春雨,得一河春水,可滋润两岸,三天后却往往不知水流去向,只剩得一条干涸的河床。当地人谁都知道,水都流到阴河里去了,却没一人拿阴河有办法。原因简明之至,阴河之所以叫阴河,就在于找不到它的来龙去脉。阴河是大自然考较人类的阴谋之河。阴河的另一个象征意义是——我只要想吞下你的一河春水,只要想吃掉本该归流于你田里的肥水,你就只能徒唤奈何……

  顾东盛与众股东一声不吭,连粗气也不出一口,默默地望着新任的总经理。

  ——川江自有轮船那天起,哪家航业公司,哪条船都是这么过来的,也都是拖着剩下的半条命,蜗牛般地爬行在下藏阴河的川江上。你卢作孚这双能从“载货量”和小河安静中看出商机的眼睛,面对眼前的危机与杀机,能拿出治理“阴河”的办法么?

  “避阴河!走明处!”总经理说。

  “这阴河,要真能避,立德乐、太古、福川他们早避开了!还等我们?”程股东喊了出来。

  “他们避不开!”

  “为什么?”

  “买办制三包制虽腐败陈朽,却像人身上的毒瘤,早跟这人生死与俱,一旦强行切除,这身体也会因血管迸裂而失去生命。”

  “我们呢?”

  “我民生轮,不是还没有长这毒瘤么?”

  “作孚快说,你打算怎么办?”顾东盛问。

  “各位信任作孚,任命为总经理。作孚便向各位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总经理的职权!”

  “你要什么样的职权?”

  “总经理负责制!——作孚对公司众股东负完全责任。”

  “同意!”众股东应道。

  “由总经理任命民生轮经理,今后就有再多的船,也一律照此制办理!”卢作孚说,“这叫轮船经理负责制。”

  “总经理的意思是……”

  “川江上出现三包制满打满算才二十七年,却陷入了‘制度’的阴河,竟无锐意改革旧制者。有,即从我民生轮始!我民生定要革除其他轮船通行的买办制,代之以轮船经理负责制。革除三包制,代之以四个统一管理。”

  “你卢作孚刚被我等聘为民生公司总经理,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风险,要将沿用数十年的买办制一举革除?这是为什么?”

  “因为总经理要对诸位股东负责!”

  当日,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任命陶生为民生轮经理。

  “今后,船上人员一律由公司统一任用。统一船上财务、统一船上油料核发。民生轮自今日起,由陶经理统一管理船上事务!”卢作孚登上民生轮,当众宣布公司这一决定时,只讲了两句话。

  这四个“统一管理”,日后被称为“四统制”。

  “制度是企业的生命”“建立科学的管理机制”……早已被每一位下海经商的实业家奉为金科玉律,今天的商学院青年学子,一翻书就能读到。倒回去八十年,只读过小学四年书的刚下海出任创办没几天的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找不到这样的教科书,倒也曾做过这样的尝试……

  此举后果如何,唯一检验的方法是实践。因为这在川江上、长江上,在中国所有江轮海轮上,是破天荒第一次。

  民生公司档案记载:废除“买办制”“三包制”,代之以“经理制”“四统制”之后,公司轮船“每月收入,平均百余元。电厂附设之碾米部,亦同时开工,公司收入较裕,而开支极省,故是年决算,竟盈余一万三千余元。公司信誉见着于社会亦由此也”。

  卢作孚自己也在《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实业公司》中写道:“当着轮船开行以后,客票收入相当盛旺,股东缴款亦因而相当踊跃,股额五万,二三月内,完全收足……”

  或可听听来自相反一方的评论:

  “可怕的八足动物!”不久后,《航业周报》发表一篇明显倾向于洋人轮船公司的文章,如此称谓卢作孚的公司。

  改制后八年,凭借自己不断发展壮大的“民生船队”,卢作孚一统川江,成为中外公认的“中国船王”。

  民生轮改制后,股东们议论着,期盼着总经理的下一步。

  总经理却上船去了。

  “哦,亲任统帅,带好第一军开好第一船趟出第一航线!”股东说。

  “非若是也,他上船当茶房去也。”举人说。

  “当茶房做个啥?”

  “他头一件事,是上船贴画。”

  这张画卢子英几十年后都还记得:“在乘民生轮回渝途中,二哥构思了民生公司唯一的一张广告画,背景是峨嵋金顶,前面是长江三峡,一艘民生公司的大轮船在峡中乘风破浪,溯江而上,宣传标语是:安全迅速舒适清洁。”

  只有一处记忆有误,大约是随船上行见二哥画这画,便产生了“溯江而上”的印象。其实,这张画上的“民生公司大轮船”不是溯江而上,而是顺江而下,不是由东向西,而是由西向东。这一点似乎不容忽略,日后,民生公司轮船正是由着这个走向,沿川省唯一的黄金水道出口,走出盆地,走向外面的大世界。这张广告画,后来从成都贴到上海,从广州贴到大连,贴到南洋和日本……或许这便是处女航中,卢作孚构思草图时要让画上的民生轮船“顺江而下”的原始构思?

  后来,甚至有研究专家指出,卢作孚是要由西部走向开放之先的东部,以引进发达地区的人才、技术、资金来开发西部。他们称“卢作孚是西部开发第一人”。这一点,有待公认。不过,有一点史实是不争的,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在数十年发展中,再未使用过第二张宣传画。

  刚上船的乘客围过来,新奇地看画。有识字的读出:“安全迅速……”

  陶经理生怕别人没读完,接过话来:“舒适清洁!”

  “短短八字,真要做到……”卢作孚留下半句话,望着新任轮船经理。

  “是,总经理。”陶经理立即应对,“前四字,靠驾驶轮机部门,靠随船防沿岸水匪土匪的人员。后四字,我一定亲自抓。”

  “靠你一人行么?”卢作孚望着陶经理。

  “还要靠全船人员通力合作。”

  “更要靠离乘客最近的人。”

  “离乘客最近的人?”

  “茶房。”

  “民生轮还真缺这样的人才。你说是大才吧,他又不是。但这小才……”

  “大才过找,小才过考。”卢作孚胸有成竹地说道。

  “大才过找,我见识过。比如大副单子圣,便是去交通大学找来的。”陶经理说,“可是这小才过考,要不我去岸上茶馆招考去?就朝天门一带茶馆就有不少手艺高超的!”

  “茶馆里三教九流水流沙坝,茶房江湖气太浓,未必能完成得了我们许给乘客的这四个字。”卢作孚若有所思地望着宣传画上的“舒适清洁”:“这样吧,你跑船,一天都离不得,招考茶房的事,公司这边来办。”

  百业凋敝,这年头茶馆的生意也不好。听说民生公司轮船上要招茶房,前去应考的人居然不少。

  宁可行、乐大年主动担任考官,孟子玉与举人也凑到考场当“看官”。应考者有表演“上茶绝技”者,左手拎茶壶,右手从手心到手腕直到胳膊、肩头,长蛇般堆满一个叠一个的盖碗茶盏,或许过于紧张,茶盏砸了一地,碎片四溅。又有应考者表演“倒茶绝技”,茶壶倒背在身后,杂耍式地从长嘴中泻出一股开水,飞越头顶,直冲两位考官与两位“看官”面前的空茶盏,冲得茶叶上下翻滚,茶水冒出盏沿,却绝不溢出一滴到桌面。

  四人看得瞠目结舌,赞叹出声。碰巧卢作孚推门,却站在门缝外默默冲考官与看官摇头。

  摇头送走这位考生后,四人问卢作孚:“如此绝技,为何不取?”

  “绝技是学得会的,我民生轮上茶房,要的是人品,要的是服务人群,否则怎么做得到我们在画上向乘客许下的那四个字?”

  “绝技者,当场可练也。人品者,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增广贤文》中早说清了,何况当今这世道,更是人心隔肚皮,作孚你要考人家人品,咋个考法?”

  此时,一个看上去学生气未尽的少年推门进来,接二连三又来了几个互不相识的少年,怯生生地问迎面端坐的二考官:“老总,请问,招茶房是在这里么?”

  “不在这里,半小时后,到药王庙里我办公室来。”

  “老总您是……”

  “他就是我民生的老总。”考官说。

  半小时后,少年们进了小小的药王庙,很容易就找到了民生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半掩着。

  “总经理,总经理!”叫了无人应,先到的一个推开门,见办公室内像个乱堆杂物的阁楼,桌子上茶杯歪倒,隔夜的茶水淌了一桌,浸湿了一堆报纸,一个废纸篓横挡在门口,废纸倒出,随门口吹进屋的风哗哗乱卷……

  这位一吐舌头,倒退出门,站在走廊上等候。

  第二个跟着凑到门前,见状,照样退出。

  最后一个少年,便是看似读过几天小学,学生气未尽的那位,见先来的众考生向门内一望,一一退出,他也好奇地凑上前去,见状,他索性敞开大门,进了屋,扶正废纸篓,将废纸一一拾入篓中,再向桌前,端起茶杯,将隔夜茶水倒掉,又找到门后抹桌布,将桌子抹干净,最后还将被浸湿的报纸收齐,晾在窗前,这才转身,照原样半掩了房门,站在前几位考生身后,静等“老总”考官前来主考。

  “你被录取了。”走廊拐角,卢作孚走出,拍着刚走出办公室的这位考生的肩膀。

  江上传来一声汽笛。

  “民生轮拢合川了,你这就去船上见陶经理报到,就说是卢作孚录取的茶房。”

  “我就这样……就……录取了?”少年傻眼了。

  “怎么,你还想再考,不怕烤糊了你?”卢作孚笑道。

  少年一转身走人。

  “那,我们呢!”另几位凑了上来。

  “你们几位,先请回去,等候通知……”卢作孚送客。

  两位考官与两位“看官”站在圈外,默默笑着对总经理点头,他们全都窥出了总经理这种考法的奥妙。

  “就这样……就……录取了?”孟子玉明知故问。

  “这娃娃面相和善可亲,乘客一看便不生分,尤其难得的是,知本分,守本职,手勤脚快,见事就做,见眼前什么东西摆得不对就要理顺它——他这人品,岂不是一考便见?你我轮船上,差的岂不正是这样的茶房?”卢作孚笑道,“至于上茶倒茶绝技,技术技术,生于态度,他这态度一端正,还怕练不出绝顶技术?”

  四人当场口服,真正叫众人心服的,是日后这个一句话未问便被总经理录取的“小茶房”在轮船上的表现。

  后来,卢作孚还用同样的方式,为民生公司录取了财会人员。考试时,财会人员进了考场,却发现正是总经理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散乱的钱。考生中,有人按照习惯思维,国人传统的行为守则,碰都不去碰那堆钱,心中还暗自得意,想:总经理,你不是就要考我能不能做到“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么?这么想的人,没跟上总经理的发展思路。不碰钱的人,顶多算是洁身自好。不错,作为财会人员,这是第一条游戏规则。可是,总经理需要的财会人员,是要能主动、积极开动脑筋,敢于承担责任而为公司理财的人才。于是,一场考下来,不碰钱的没考上,主动将桌上的钱理清码好的,考上了。

  嘉陵江小三峡向北去,便是华蓥山。华蓥山中传奇人物双枪老太婆陈联诗的亲家林先生就曾当过民生公司茶房部经理,卢作孚如何考试录取账房的事,是他自己对孙子说的。

  第二天一早,卢作孚踏着雾,上了船。

  雾散后,民生轮在下游几十里的嘉陵江小三峡中先后遇匪。土匪水匪还在北碚那边峡口“磨儿沱”设卡,只好交了“买路钱”才得走脱。在队伍上干过的三弟卢尔勤、四弟卢子英这天随船护航。

  卢作孚一路紧锁眉头,知道此非长久之计,必得要找出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是。

  这天,船靠千厮门码头囤船时,天已擦黑。

  乘客中性急的抢先下船,卢尔勤此时却听得暮色中传来一声响,细辨时,是抽人耳光声。卢尔勤循声望去,见跳板上,一个民生公司茶房模样的人正用左手捂着左边脸颊,面对着一个戴礼帽穿马褂的壮汉。

  “你是个啥子人,敢挡在我门前!”壮汉吼道。

  茶房和声细语说:“先生,我是民生轮船上的茶房,一路上还为您倒过茶。”

  “那你挡我门前的路?”壮汉声气依旧不减,火气却似熄了些。

  “我不是挡你门前的路,今天船拢重庆晚了点,我是送先生过跳板好上路。”茶房扬起手头写有“民生”二字的大红灯笼。

  “路在脚下,我个人不晓得走?”壮汉闷哼一声,虽未道歉,但听来似有悔意,他踩得长长的跳板一颠一颠地上了岸。

  “民生公司的茶房,也不好当哇!”卢尔勤望着提灯笼那位精瘦的身影,摇头一叹。

  这时,有一个带了小儿的母亲来到轮船出口,望着黑糊糊与洪水混为一片的跳板,不敢抬脚。那茶房见了,叫道:“慢着!”

  “怎么是二哥的声气?”卢尔勤一愣,再看时,把大红灯笼高高举过头回来接引母子乘客的,不是二哥卢作孚是谁?不知是灯笼映红了二哥的半边脸颊,还是那壮汉下手太重,望着二哥,卢尔勤摇头再叹:“民生公司的总经理,更不好当哇。”

  昨天刚录取的那个小茶房从卢尔勤身后上前,接过总经理手头的灯笼,抱过孩子,引领母子走过跳板。

  担任民生轮第一代服务员的这个“小鬼”,因为把民生船上的服务延伸到岸上,卢作孚破例让他学开船,日后,他成长为民生轮船的大副,在川江上名头颇响亮,人称“灯笼大副”,他的真实姓名,知道的人反倒不多。

  股东们没想到新任总经理烧的第三把火,竟是川江吃轮船饭的人从未关注的“服务”。

  “不能让从前赶洋船受到歧视的国人,如今赶自家的民生轮再受到冷落。”总经理平淡地解释道,“要让普通乘客享受到‘安全迅速舒适清洁’的服务。”

  “创业之初,卢作孚便锐意革新,第一,废除买办制,首创经理制。新的生产关系,员工上下和谐,心情舒畅,创造出与川江中外轮船公司全然不同的民生公司初期的全新生产力。第二,提高公司及轮船职工自身素质,打造一支在激烈商场竞争中战之能胜的队伍,大力改进船上旅客服务工作……由此取得初步经营佳绩。”当今商学院大学生们很熟悉这一段权威的史家述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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