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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中篇(1926年—1935年) 第二章 九死

第二章 九死

  明日天一亮,就要闯青滩,据幼时曾随宝老船出小河进大河下岳阳进洞庭拉过一船纸扇、纸伞货的宝锭说——大郎二郎不是滩,青滩才是鬼门关。卢作孚知道,继大足刑场、合川死牢后,自己最大的一回生死劫,就在明天。比头两回更令卢作孚感觉沉重的是,这一回,担在自己肩膀上的,是一艘船、一船人的生命,是一个实业、一群股东的生路……

  1926年6月初,“民生”轮船在上海下水,溅起浑厚浓重如油画的江水。订购轮船后,先期从上海赶回合川创办民生公司电水厂等各项事业的卢作孚决定亲自去上海接船回家。

  是日,合川大郎滩无字碑前,民生公司同人送别卢作孚。碑下一块如屋大的巨石被浊浪哗然冲入险滩。众人一眼望去,一江洪流如开锅的水,江面上不见一艘船,正值洪水季节,封渡封船。

  “洪水时节,船行极险,何况民生一只首航新轮!”顾东盛道。

  “宜昌以上,土匪横行!”乐大年、宁可行谈之色变,“你一人如何对付!”

  “说到对付土匪,倒真是天助我民生,早在年前,便为我预先安排下一人!”卢作孚一笑。

  虽然亲手审定造船方案,对未来的船的尺寸、马力、吨位心中早已有了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勾画,可是,当走出峡口,第一眼望见已从上海上行至宜昌江边的这艘新船时,卢作孚依旧如痴如醉。

  省城合川会馆白木刨就的小桌上写下的“民不聊生”四个墨笔字,当中的两个字模糊了,只剩下两端两字。这两字正写在船身上。

  合川死牢中,与大哥卢志林各自在掌心写下的“生”“民”两字,脱离死牢后,颠倒顺序重新组合成另一个词组,这词组正写在船身上。

  辛亥年追随孙中山献身那场革命后,从“三民主义”中认定的愿为之献出一生的那一个“主义”,正写在船身上。

  卢作孚一遍又一遍地读出这两字,捎带着认清了除这两字外,船体上还标明了一年前去重庆码头调查川江外资华资各家轮船时均未见标明的——“载客量”,这才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岸边的泥沙,走过12年前由上海回合川,因为没钱扯船票、中途舍船登岸的那一处宜昌荒滩,走向泊在那一只囤船边的这一艘船。

  孩提时只在洋船上见过的“车钟”,此时就在眼前,阳光将它镀一层金。孩提时只见洋船长一推便加速的手柄,此时就握在掌心,卢作孚便这么一推——“全速”。孩提时一听不忘的铃声,此时丁零声真真切切地在卢作孚耳畔响起。紧接着,又听到舱外某处一声铃响。

  处女航的轮船的驾驶舱中,头一回担任大副的单子圣望着卢作孚笑。卢作孚似孩提时失语,多少话堵在嗓子眼,却发不出一声。他绕过大副,跑出舱外。他听清了第二声铃响发自船底层某处,三步并两步跑下舷梯,在底层过道上,头一歪,看到了轮机舱。舱中,有一只与驾驶舱一模一样的车钟,一只戴着油腻手套的手,正同样一推,将指针推到“全速”。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响起。轮机舱中一左一右两台卢作孚自己在上海时跑了百十趟才选定的“奔驰”发动机开始转动。

  此时,轮机长回过头来,满面油污,望着卢作孚。

  卢作孚向轮机长大声叫好,发动机声中,对方听不清。卢作孚向轮机长竖大拇指,对方也向卢作孚竖大拇指。

  “宝锭!”卢作孚一声欢叫,从“失语”状态中跳出。

  “民生”轮分开洪波,向上游驶去。

  “这一趟走上水,进了湖北宜昌段,听老船工说,闹匪最凶的,就在前面!”宝锭说。

  “不怕他!我们有人带枪护航!”卢作孚昂头向船顶甲板望去。

  一名英气勃发的军人昂首站立船头。右手紧按住腰间手枪,帽檐下阴影中的双眼,正注视两岸。

  卢作孚笑着点头:“去年订这船时,我把四弟托付给代英!”他感叹道,“想不到,今天这艘船,保驾护航,全亏有了他!”

  卢作孚内心其实充满隐忧,一路上默默地望着江面上映出的船顶上带枪军人的倒影,心中暗问:“四弟,你一条枪一个人,这一段,那满江土匪,你能对付得了么?”

  “下锚!”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卢子英从顶层来到驾驶舱,一声令下。

  单子圣望一眼身后的卢作孚。

  卢作孚默默点头。

  单子圣摇响车钟,轮机声弱了下来。单子圣明白,船已进入水匪出没频繁、上水下水行船屡遭打劫、杀人毁船惨祸时常发生的这一段,卢作孚早对众人有言在先:“把舵行船,由单子圣负责。操纵轮机,由宝锭负责。防匪保安,听卢子英的!”

  可是眼前,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前不见村,后不见镇,莽苍苍的一湾水面,孤零零的一艘小船,就这么停在水湾当中,这算什么兵法?——船上众人不说,卢作孚也不问。四弟自幼身上就有一股战将英武之气,似颇得父亲说过的那位曾在安南与法国人打仗的叔祖的隔代遗传,何况这一年来又进了当今中国第一军校的黄埔,黄埔学生兵的军威,早有所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其实此时此地,就再要怀疑,又上哪儿去找枪找人来为这一艘弹丸小船护航?

  夕阳落入峡口汹涌的洪波,这一湾水色一转眼便由金变银。卢作孚望着怪石峥嵘的岸边,白天在岸边时隐时现跟了一路的、那个分不清是豺狗还是人的暗影,此时已不见去向。也许这不祥的尾巴已被我的民生轮甩掉了——但愿!

  “二哥,船上还站得有个背梆梆枪的!”岸边怪石后,有人低语。他是水匪“瘦猴猴”,天生不瘦,饿的。

  “盒子炮!”被称作“二哥”的这一个,从江水磨穿的石孔中望着水湾当中那条船,纠正道。川江一带,称长步枪为“梆梆枪”,与驳壳枪——“盒子炮”是有区别的。

  “这船,还抢不?”众水匪问。

  “问我?”二哥反问众人。

  “二哥,不问你问谁?”

  “问肚皮!”

  “饿死鬼、刀下鬼,横竖是鬼!”众匪便各自操家伙要动手。

  “天不黑尽,不敢下手!”二哥闷喝道,“隔这么远,你手头这杆鸟枪,敢跟他沟子后头别的那杆盒子炮比不?”

  “开饭喽!”民生轮上,伙夫一声吼。

  经历一整天的匪险与滩险后,卢子英揭下军帽,人们长长松了口气,纷纷走向底层甲板,围到伙夫刚端来的锅边。

  卢作孚端起饭碗,听得卢子英说:“单子圣,上海水丰航运公司每月大洋八百,你不去,为啥上这民生小船?”

  “水向低处流,这人,要往高处走嘛!”

  “哪儿是高处?”宝锭问。

  单子圣埋头扒饭,嘴里满满的,挤出半句话:“你我这艘船的去处!”

  卢作孚默默点头,望着这位上海交通大学的毕业生,他放弃成名航运公司的高薪,追随自己上了第一艘船,成为民生轮船的第一任大副。

  “我说这地方好眼熟。想起来了,去年我到过这里,船停了一夜,不过那时赶的是日清公司的云阳丸,”单子圣咣咣地拍了拍背靠着的铁板,指着船体上“民生”二字,“今非昔比,是阿拉中国民生公司自家的船了。”

  他是上海人。他扒下一口饭,又说:“那天,还差点遭扬子江上水匪打劫。”

  “几时?”卢作孚猛地放下碗。

  单子圣望脚下,江水已由银色变成了铅灰色:“就是现在这种时候……”

  “怎么对付的?”卢作孚追问。

  “云阳轮上那个日本老水手长,祖辈当过倭寇,是他想出个办法,把船撑离岸,舶在江中,水匪真来,就得先划船,那样就有了动静,容易发现。”

  经单子圣这么一说,卢作孚与众人恍然有所悟,都望着眼前这湾水。

  “眼前,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前不见村,后不见镇,莽苍苍一湾水面,孤零零一艘小船,就这么停在水湾当中——子英,这原来就是你的兵法?”单子圣说。

  卢子英只一笑,顾自扒着饭。

  “无师自通啊!”有人道。

  “什么无师自通,人家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又有人应。

  “莫看我这第一艘船小,一船上就有两所名校的两个高材生!”卢作孚望着四弟与单子圣,心中暗喜。去年订船时卢作孚在上海把四弟卢子英交付恽代英带去黄埔,没想到新船下水处女航,四弟黄埔四期毕业,俨然一个大将军,正在完成他平生第一次的军人使命。

  “咦?”不知几时,四弟不见了人影。

  众人听得卢作孚一声,也静下来。这一静,听得江上异响。循声望去,已由铅灰变成油黑黑一片的水面上,从岸边怪石方向,由远而近,传来划桨声,不止一艘船,划船的人却把桨声控制到最轻,连桨片出水时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只听得见挂在桨片上的水珠滴回江中的滴答声。

  “四弟!”卢作孚低唤。

  “卢子英!”众人齐唤。此时,所有的人最巴望见到的是卢子英。

  卢作孚一抬眼,望见船尾铁栏杆边,四弟军人的身影独立着,早已拔枪在手,注视着夜色中结阵、正成弧形向民生轮包抄而来逼近的一艘艘小木船。

  卢作孚弯着腰来到卢子英身后:“水匪?”

  “你四弟正等着他呢!”

  “怎么对付?”

  “原定方案!”

  按照出发前操练过的方案:宝锭迅速进入轮机舱,单子圣进入驾驶舱,民生公司职员陶生率水手头脑正跑向锚位。

  卢子英俯对底层船头陶生与水手头脑:“尽量别出声。”

  水手头脑向卢子英伸一大拇指,表示明白。

  卢子英俯对底层驾驶舱单子圣:“锚一起,船就动!”

  单子圣头也不伸出驾驶舱,只伸出一只手臂,举起一只大拇指。

  卢子英俯对最底层轮机舱,还没发问,就听得缓缓启动的轮机声。

  水匪众小船已围定民生船边,二哥回头对小船中人说:“我看这铁轮船上,也是一帮吃水上饭的穷光蛋,都是在血盆里头抓饭吃,你我少带些人命,免得死后去到上游丰都鬼城,见了阎王老爷不好说话!——万不得已,不要杀人!”说完,他拔出一把雪亮匕首咬在口中,蹿向小船头,瘦猴猴也学样,准备抢先跳帮。

  卢子英向天一枪。

  锚出水。

  单子圣猛推车钟手柄。

  宝锭猛推车钟手柄。

  二哥从小船上跳帮,瘦猴猴紧随……

  轮船突然起动,不待锚起完,便全速向江中驶去。正跳帮的水匪们纷纷落水。

  只有二哥与瘦猴猴跃在空中时一把抓住了船头铁杆。

  瘦猴猴抓不稳铁杆,眼看落水。

  二哥腾出一只手,抓住瘦猴猴,连带得自己也将落水。

  二人惊恐地望着船下,跳帮落水的水匪,有的被卷入行驶中轮船下的巨浪,有的被绞进船尾螺旋桨卷起的涌流,二人若落水,同样再无生机。

  一双手从船上伸来,二哥与瘦猴猴赶紧一人拽住一只手,强挣上了甲板,心有余悸地望一眼船尾开锅般的浑水。

  驾驶舱中,单子圣大叫:“卢子英,上游有匪船。”

  卢子英一看,果然,他胸有成竹:“转舵,全速,向下游!”

  民生轮转舵后,船尾涌浪掀翻几条匪船,扬长而去。

  众匪望洋兴叹,枪弹打得船尾铁甲直溅火花。

  二哥向瘦猴猴使一眼色,二人趁船上没人看管,向船边跳下水去。

  民生轮一声汽笛,欢呼甩掉了那群匪船。

  “想不到,我们的第一艘铁轮船,头一回跟木船比试,显出的不是载货载客快速便捷的优势,竟是甩掉匪船!”卢作孚一叹,回头见身后只有卢子英,忍不住夸他一句,“四弟,你代英哥,没白教你。”

  卢子英指着自己脑瓜:“在黄埔,代英哥只教我这个!”

  “刚才这一套呢?”卢作孚拍拍卢子英已经重新收入匣中的“盒子炮”。

  “教我这一套的,还真是外国教官!连这枪,都是德国造的。”

  “跟这船的引擎一样的——引进。”

  船上引擎声太大,卢子英没听清:“引擎?”

  宝锭从轮机舱冒出头来:“魁先哥,你引进的西洋本事,当初我嫌贵,今天一看,本事还真有点本事!”

  他还是把“BENTZ”读作“本事”。

  卢作孚乐了,拍拍发动机,拍拍卢子英的手枪:“是好东西,都引进。”

  民生轮借着洪水,急速下行十余里,泊于城陵矶一段江中回水沱。众人齐聚甲板,伙夫熬了一锅姜汤,多放红糖,一人一碗,既驱寒湿,又算“庆功酒”。众人正喝着乐着,忽见岸边无数水匪小船,打着火把,向民生轮包抄过来。

  “子英,怎么办?”大副单子圣本能地问道。

  不见应声,众人以为卢子英一定早有发觉,早登上了顶层制高点。昂头寻望,并无子英。正面面相觑,听得香甜鼾声。一看,卢子英正坐在人群中,手边一碗姜汤还在冒汽,人却睡着了。

  此时,满江通红,小船包围了上来。

  “卢先生,你说怎么办?”众人将目光投向卢作孚。

  “让他睡吧。这些天,没日没夜站岗放哨,累的。”卢作孚向卢子英那边一摆手。

  “可是,这水匪?”

  众人不明白卢氏兄弟为何在这种时刻,居然一个睡着了,没睡的那一个还笑得如此安逸。

  水匪小船已经逼近,将民生轮团团围住。为首的船上,打着火把站在船头的,正是二哥。火把下,目光闪亮,驾船的瘦猴猴对挡在卢作孚身前的宝锭说:“我二哥来投你们船上的大哥。”

  宝锭这才明白卢作孚与卢子英为何见水匪这一趟包围轮船不惊不诧。

  卢子英这才醒来,对卢作孚说:“二哥,新来的这个二哥我要了。”

  卢作孚看出四弟对未来有打算,于是说:“好。”

  各条匪船上的群匪均随声应和:“我们跟我们的二哥上你们的船,奉你们的二哥为大哥!”

  民生轮上众人询问地看卢作孚。

  卢作孚望着轮船,竟无语以对。

  民逼为匪,想不到先前当吊在船尾的二匪眼看被搅入飞转的螺旋桨成一团血肉时,自己本能地伸一援手,拽了二匪一把,居然成就了化匪为民的一桩好事,一船人也因此解除了生命威胁。自己本该加入人群皆大欢喜,可是,新的麻烦又摆在面前,这么多匪,真要全化为民,这么小一艘轮船,如何安插得下?

  躲过接二连三的匪祸,民生轮却意外地受阻于宜昌海关。

  “海关以船小水大为由,不准放行!”卢作孚去海关交涉,回到泊在宜昌码头用比平时多一倍的缆绳拴牢在囤船上的民生轮,说。

  “可是,我们哪敢再等啊?此时公司方面,有两个原因叫我们再也等不得一天!”与卢作孚同行的陶生说,“其一,已认股者要船到见船才肯缴现大洋;其二,船如迟到,水退,则营业吃亏。所以……”

  “公司那边望船眼穿。”卢作孚接过话来,一转眼,望着大副。大副正要开口答话,听得身后炸啦啦一声巨响,早就聚在卢作孚身边的众人皆扭头望去,只见大江中流,一栋木头房子被洪水冲下,四壁装板早被冲荡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九柱五间的木框架,被来势汹汹滚龙一般的一江洪流颠来倒去地把玩在手心,此时,终于禁不住一浪急似一浪的冲击波,哗然解体。

  见卢作孚的目光依旧盯着自己,大副道:“这条小船上真正的领江是您卢先生,您发句话吧!”

  “这艘船上最有发言权的不是我,是大副!”

  “这一段,拼一把,应该过得去。”大副道,“可是,再往上,要过青滩……”

  “能过么?”

  “全船人要敢做生死各半的心理准备。”大副毫不含糊地答道。

  卢作孚望一眼全船人。

  全船人望着他。

  “生死与俱——作孚仍决心把船开回去。”

  众人默默点头。

  卢作孚便转身下了船,再去海关。

  “卢先生可知宜昌今日水码?”海关监督望一眼窗外莽苍苍水天一色不见岸坎的大江。

  “今日宜昌水码,三十尺零三寸!”

  “民生轮总吨位……”

  “70.6吨。”

  “最大功率……”

  “112马力。”

  “卢先生可知那条船吨位……”海关监督望着宜昌码头正中停泊的一艘飘着米字旗的巨轮。

  “英国太古公司旗舰万流轮,”卢作孚随之冷眼望去,“比我船重十倍不止。”

  “功率……”

  “同样比我大十倍不止。”

  “卢先生可知它为何停泊不行?”

  “封江封船。”

  “卢先生既然什么都明白,还要……”

  “我船实有迫不及待、刻不容缓上行之原因,这一……”

  “原因卢先生不必对我讲,我只问结果。”

  “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卢先生自己也当明白!”

  几经交涉,民生轮终于获批——“特许开行”,但,“一切后果由该轮负责人卢作孚自负。”

  海关监督推开大门,来到走廊上,望着卢作孚走远。秘书好奇地问:“您今天怎么有这闲心,目送一个素不相识的报关人这么远?”

  “此人此船此去丰都不远——且送他一眼。”

  明日天一亮,就要闯青滩,据幼时曾随宝老船出小河进大河下岳阳进洞庭拉过一船纸扇、纸伞货的宝锭说——大郎二郎不是滩,青滩才是鬼门关。卢作孚知道,继大足刑场、合川死牢后,自己最大的一回生死劫,就在明天。比头两回更令卢作孚感觉沉重的是,这一回,担在自己肩膀上的,是一艘船、一船人的生命,是一个实业、一群股东的生路……

  卢作孚一夜未睡,卢子英心想二哥定是担忧明日青滩,翻身一看,却见二哥独自趴在灯下,在画一张图。子英好奇,这船都造好了,还画什么图纸?撑起身瞄一眼,却是一张彩色的图,青的是山,绿的是水,水中还有冒着滚滚黑烟的一艘船。

  还有什么事,会比明日青滩更要命?——卢子英下了床,提着枪查夜去了。

  青滩从前不是滩,到了明代,两岸的山垮崖,房子大的石头一坨坨落到江中,堵出个青滩来,成了整个川江最险的滩。

  小小的民生轮刚驶进青滩,便径直向水流正中的那块写有“青滩”二字的石头撞去。此情此景,颇有点像自然界中,一只小小的青蛙,面对一条巨蟒的血盆大口时,会做出生物学家都感到惊诧的、极其反常的举动——青蛙向巨蟒口中主动扑去。

  “民生轮莫要撞了礁石,翻……!”周围一片惊呼。一个“翻”字没敢说出口,那是水上人的大忌。

  这年,卢作孚的家,已经从合川杨柳街,搬到黑龙池。

  父亲去上海把第一艘轮船开回家。孩子在家中,连玩的游戏都是怎样把船开上险滩。

  院内,卢作孚的两个儿子围在水池边,拂水为一条写着“民生”二字的纸叠的轮船加力,池中一块石山上,也用孩子的手笔写下“青滩”二字。

  堂屋门框内,女儿晚春学着妈妈的样绣花。蒙淑仪捧着绣架,却一针也绣不下去。

  “淑仪,我这里忙着切菜,快来帮我把锅里的二面黄翻一下!”婆婆在灶房里唤。

  蒙淑仪赶去,接过锅铲,说:“他们说的,不兴说——这个字。”自从丈夫办航业,蒙淑仪也学会了水上人的规矩,不能说一个“翻”字。

  卢李氏大声道:“你别太死脑筋啦。随口说个‘翻’字就影响得了我儿子的船?”

  “我们的民生轮,冲不上青滩!”儿子一指池中。

  “我的个儿耶,你爸爸的船,要是你们的这个样子,何苦一年里头来来回回去上海跑趟趟?”蒙淑仪望着儿子的小船。

  “我的个孙娃子耶,你爸爸的船,钢板做的,你们的船,再怎么,也要用纸板做吧!”卢李氏菜也不切了,去屋里找出纸板做的空鞋盒。

  民生轮正闯青滩。大副单子圣将车钟推向“全速”,可是,两台奔驰的马力依旧顶不住一江洪流的冲力。大副把住舵工的手,左舵,小心翼翼地将船引入中流一侧的那股急旋的洄水。接下来,将船头对准了洪流中的那一块巨石,川江上弄船人都知道,这是洪水季闯青滩的唯一办法。这块巨石上就刻着“对我来”三字。

  “人在船在。”卢作孚望着巨石,默念着。

  多年后,与卢作孚同船的第一代“老民生”职工陶生(后来他被卢作孚任命为民生轮第一任经理)还记得这一天民生船头一趟闯青滩的全部细节:“民生船行至险滩,因船小滩高,领江领船深入洄水,冀其借洄水之力,易于冲上……”

  船头逼近石头,舵手转舵,却不见船头转向,单子圣伸手帮着扳舵,也不见动静,船头竟照旧对准巨石撞去。

  “舵机失灵!”单子圣叫道。这是船行险滩中,水上人最怕的事故。

  其实大副不说,眼前情景也可想而知,船底洄流,似开锅的水,一个小小的舵片,就如下锅的抄手,此时此地,哪儿扳得转船头?眼看船头距巨石不到一丈。默念“人在船在”之后,卢作孚心头反反复复默念着另一句话,却不愿出声。

  陶生记录得详尽:“船头乃逼近石头五尺矣,舵忽不灵。此时领江无计,顿脚太息。作孚于惶急中,奔走船上,大有人在船在,船亡人亡——‘羞见江东父老’之气概。民生轮船船头高高昂起,压向巨石。在此千钧一发中,突见一个泡花,抬船转入流水,抛过北岸。但因水流太急,船开满车,犹难撑持……”

  轮机舱中,宝锭将操纵轮机的事交付给另一轮机工。来到船头,本能地大喊一声。当年他率领木船闯滩时领唱的正是这一句川江号子。卢作孚听见宝锭吼出的川江号子,也本能喊出,这声音不如宝锭的雄浑专业,却自有一种生死与共的悲壮情怀。

  宝锭持钢绳,跳入河心。这一幕,令陶生终生难忘:“水手宝姓者,力持钢绳,跳入河心,全船人为之惊异。注视,知准备绞滩矣。当时全船大喜,疑有天助。于是停泊,相与欢庆。民生公司之成败,系此须臾,此时作孚之喜,不言可知矣。”

  “我草这一篇民生公司的小史,不是注视它如何成功,而是注视它如何艰难困苦,这一桩事业从降生起直到今天——也许直到无穷的未来——没有一天不在艰难困苦当中。我亲切地经历过,再亲切地写下来,应该有如何沉痛的感觉。”十七年后,陶生写下了事业草创之初亲自率民生同人拼了性命将第一艘船撑过青滩时的心情。

  1926年7月23日,民生轮完成处女航,由上海抵达合川,无字碑前,聚满了人,比往年五月初五赛龙舟时的人还多,卢李氏逢人便说:“我儿子的船——比射箭还快!”

  当场拍下的一张照片被保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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