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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上篇(1893年—1926年) 第七章 辩熊

第七章 辩熊

  举人接下来所背文章正好道出众人心情:“好一个父母官,似这般不尬不尴,首鼠两端,令我合川小民不上不下,进退两难。试问知事,为官当知何事?请问洋渡,茫茫汪洋怎渡?敢问迩逢,尔与吾既一县相逢,是为幸耶?不幸耶?万一不幸,蔡锷军破城,则小民或因拥戴洪宪,竟与杨度同罪。万幸洪宪帝江山万万岁,则小民或因畏惧蔡军,难逃皇帝怪罪。”

  钟老头不姓钟,因为敲了一辈子的钟,所以学堂里的人都喊敲钟老头,喊啦喊的,图省事,喊成了钟老头。

  钟老头在江安县立中学几十年不误一节钟。也误过,特别是这几年,年年都误,有时一误就是半年一年。那须怪不得钟老头——兵灾匪灾,人祸天灾!

  不过今天早晨,钟老头没起来敲钟,昨天新来的老师说是明早晨的钟他来敲,钟老头乐得睡一觉懒瞌睡。可是,当那根敲钟棒刚从钟背上取下来,只是擦在了钟身上擦出轻轻的嗡嗡声,钟老头就惊醒了,几十年的习惯,到这时候人就睡不着。听窗外那钟声,钟老头乐了——这学堂敲钟,跟静安寺老和尚撞钟一个道理,一下一下不紧不慢的来,哪有敲钟像他这样敲法的?敲得这么起劲!钟老头披棉袄下了铺,掏开火,把昨天的烧饼烙在炉边,把双手向袖子中一抄,无意中隔着校门口传达室的小窗向外一望,纳闷了,这“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敲完钟你钻进教室去热和一点吧,哪有守在钟台边边上蹲着不走的?只见那新来的老师双手抄在袖中,眼巴巴望着大校门外雾当中那条小路。路上,亮起一盏铁壳壳汽灯,来者是个娃娃,两手像钟老头,抄在袖中。钟老头见新老师目送学生到教室门口,望着学生用肘将教室门推开一道窄缝,吱呀一声,侧身钻进教室……直到全班学生前前后后都侧身钻进这一道窄缝,新老师才离开钟台,走向教室。新老师从传达室小窗晃过时,钟老头听得他一声低叹:“我教的这个班,只怕出不了一个人才!”

  钟老头吃过宵夜,来到新老师宿舍小窗前。窗内小桌上,堆满学生作业簿,这新老师倒是抓得真紧。细看时,他怎么改着改着作业,把人家学生包作业簿的纸剥了下来,展开了看。是一本旧杂志的封面。革命那年子,钟老头转手给学堂里老师传递过这种杂志,是以熟悉,杂志名《四川》。又听得新老师读出杂志上的话:“二十年之革命精神与革命团体,几乎一蹶不振——孙中山。”只见新老师目光茫然,盯着光生生的白木桌面,似要从那上面认出什么字来。

  这时,传来震天动地声响,越来越逼近,钟老头晓得,那是隔街军营里头在跑操。往年到江安来驻军的,顶多早晨跑操,只有今年这支军,当官的姓杨,跟这个新来的老师差不多年轻,更气盛,早上催当兵的跑完操,晚上还要跑,跑完还训话。

  “新政……改革……”此时杨长官正说得唾沫横飞,这年头,执枪的也执政,执政的都爱说新潮言子。钟老头听都懒得听,却见小窗内那新老师似乎听出了什么,只见他作业也不改了,他提笔就写:“一切政治改革……”

  “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江安县驻军长官杨森用马鞭指着桌上厚厚一摞毛边纸首页,喝问,“哪个写的?”

  “县立中学去冬新来的老师。”副官看看杨森脸色,小声说。

  “好一个‘以教育统治人心’!”

  “卑职也认为这完全是秀才论政,除了枪杆子,啥东西还能统治人心?”

  “他叫个什么名字?”

  “姓卢吧?”

  “卢思!”杨森用马鞭将毛边纸最后一页拨出,看清了写信人留名。

  “您若不爱看,我拿下去烧了!”副官上前收了那摞纸。啪的一声,杨森马鞭抽向桌面,副官赶紧缩手。杨森将马鞭扔给副官,脱了手套,端坐桌前,认真读了起来:“‘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这个姓卢的,思得不错,想得有理——有请卢思!”

  “你是驻本县一军之长,请他一个教书匠?”副官没想到杨森会对这个卢老师的万言书如此看重。

  杨森身子向交椅上一靠,也不回头,只用手背向副官腰间枪套一敲,说:“我杨森,打天下靠的是这玩意儿,治天下,却靠它不着!”

  副官愣着。

  “去哇!此公说法,深获我心,一望而知,此信字字千金。有请卢思!”

  “他……”副官犹豫着。

  “他什么他?”杨森道,“对了,还不知他是空谈教育,还是真有那么几下子!”

  “您问教育,他倒是真有些名堂。”

  “哦?”

  “他教算术,很少把着手教学生怎么算。”

  “那学生如何算得来数?”

  “他教学生自学。”

  “自学,中学生自学,岂不太慢?”

  “头几节钟是很慢,弄得县立中学的监学都急了,问他,他说,欲速则不达,且慢而生快。”

  “后来呢?”

  “后来他花了整整一学期,才把基本四法教完。”

  “后来呢!”

  “下学期他那班学生竟然可以拿他所学的问题,去考那些高班次的同学,高班同学竟然不能解答。再后来,他那班学生快得令高班算术老师大吃一惊,令中学学监大喜过望!他班学生都说,再后来学算术……真是小菜一碟,实在太容易了!”

  “他本人呢,有何说法?”

  “他本人却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后来的算术课,学分数,学比例,学百分……那都是由此前的四法演变下去的,所以掌握了自学方法的学生完全可以自己很快地学起走了。”

  “这卢思,果然有名堂!名堂不少!”

  “他说他没搞啥名堂。”

  “说来容易,要做起来,做到让一班十来岁的学生娃娃都能自学活用的地步,着实难啊!”杨森沉吟道。

  “他说要做到这个地步,并不困难,他有秘诀。”

  “什么秘诀?去他嘴巴里给我掏出来。”

  “不用掏。全校算术老师教研会上,他公开了这秘诀,他说他对学生,他唯一的施教方法,就是教学生如何去思想,并且如何把思想活用到数学上去……”

  “你又是怎么弄得这么清楚的?”杨森盯着副官。

  “说来也巧,我哥叫我从老家带出来的那个侄子,您不是特许我让他随军么,正读中学的年龄,我便让他在县立中学插了班,刚入学,就遇上这个卢老师到校。得意着呢!前几天我路过学堂进去望他一眼,刚下了算术课,就见他逮住一群高班次学生就问出一道算术题来,那群学生眼珠鼓圆了,嘴巴大张着,没一个答得上来!倒是我那侄子,当场一五一十给他们解答得清清楚楚,下来我说他,你别太得意,他拿手戳着高班学生脊梁骨说,谁叫他们在我们低班次时没打好自学基础,谁叫他们没碰上我们小卢先生!”

  杨森大笑,起身,将刚卸下一身戎装重新穿上,说:“这个卢思,不光是个会耍笔杆的秀才,他当真用教育,将他那班的学生的人心统治得服服帖帖,唯他是从!以教育统治人心——他还真有这本事,说到做到!”杨森顾自冲着镜子正冠。“天将此人,送到我杨森帐前,我能不要?我得亲自跑这一趟。”杨森冲着穿衣镜一笑,“刘备三顾,才得诸葛!欲谋大业,我杨森还正差这一席幕府!”

  “只是……卢思他已辞教。昨晚我那侄子回来说起,还哭了。”

  “应自教育入手!”杨森道,“白纸黑字写得动人——这书教得好好的,他凭啥辞职?”

  “他……嫌小。”

  “嫌小!他嫌教室太小,嫌江安中学太小……”杨森闷哼一声,“他一定还会嫌江安太小、西川太小……”

  副官指着自家心窝子说:“心子也起得太大了!”

  杨森放声大笑:“你说说,我杨森的心子起得大不大?”

  副官不敢说。

  “我杨森不光嫌江安小,连这西边半个四川盆地我都还嫌太小!”

  “他昨晚才辞了教,能走多远,卑职我这就去把这卢思替您追回来!”

  副官奔出,跳上马,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一声响鞭抽在桌上,杨森低吼:“这种人,你追得回他么?”

  “那?”

  “他自会回来的。”

  “他辞职书都送给校长了!就写了一行字。”

  “他又给我杨森送来一万言!”

  “您的意思是……”

  “这个卢思,他心有所图。”

  “图什么?”

  “他对我这手握重兵的本地最高军事长官,心存希望!”杨森问,“卢思去了哪里?”

  “上海。”

  “这些年,这个国家的多少大事,都是从那十里洋场造作!青狮白象锁不住的巴蜀英才,一个个涌出夔门,都在向那一方问鼎!”杨森陡然变脸:“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给我追他回来!”

  副官一愣,刚才还叫不追,一转眼又叫再追,他小声嘀咕道:“万一追上了,他又不肯回头……刚才您还说,这种人是追不回来的!”

  “这人要不肯回头,你难道就不会……”

  副官见杨森冷森森目光盯紧了他的腰间枪套中露出的枪把子。副官明白了,向马屁股挥一鞭,冲出。

  望着副官一骑绝尘而去,杨森将马鞭向桌上一扔,刚才他陡然变脸,是想起一件要命的事——这个叫卢思的教书先生,当真是“心子起得比天还大”的话,若追得回来,笼络于自家幕府,自是万幸。万一追不回来,让他重入江湖,际会风云,投入天下英雄枭雄帐下的话,那后果……

  老阿兴伸手抻平了女顾客身上新旗袍腰间的那一道褶儿,满意地望着穿衣镜。女顾客在镜前转过身来,冲老阿兴满意地一笑。老阿兴心头生出一丝不满意,是对自己不满。从前,自己的手持着皮尺围住女顾客腰啊臀的,女顾客不免触电般的微颤,如今,自己的手指再碰到这些部位,女顾客就跟出门时屁股碰到门框、转身时腰肢触着桌角似的,全无反应。阿兴老啦!

  “师傅,吃早点啦!”小伙计端着刚买回的炸得焦黄、吱吱冒着油泡的几根油条和一海碗豆浆回到阿兴记裁缝铺,目光却被开岔一直开到大腿根的时新旗袍下露出的雪白的大腿吸引。

  这年头,眼前的路越来越短,女人的旗袍开岔越来越高,恨不得敞开大门,让色狼们破门而入。老裁缝一摇头,抓起一根油条,咬去半根,正吃得香,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望店内通楼上的楼梯:“三天了吧?”

  小伙计望着女顾客走出弄堂的背影,嘴里应道:“师傅是做了三天,这一件,好合身!挂在橱窗里,过路的女人都在看!”

  “我看你才在看过往的女人!”老裁缝佯嗔拿油条向小伙计头上作一砸状,“阿拉说的是楼上那个四川学生!”

  小伙计失声叫道:“真的,上楼三天了,没见下来!”

  老裁缝变脸:“男饿三,女饿七,老太婆要饿三七二十一。”

  他急得被油条噎住,仍忙着用手指楼梯上阁楼那道小板门,说:“三天要饿死人的,万一死在我阿兴记裁缝铺里!”

  小伙计奔上楼去,踩得破楼梯一路乱响。

  刚到阁楼门前,门吱呀开了,走出一个青年,瘦弱无力,还忘不了见人要有礼貌:“谢谢你想着,小兄弟。”

  青年从小伙计身边挨过,下了楼。

  “三天不进一粒米,不想活啦你!”老阿兴向四川学生扬一扬手头的油条说,“先吃一根,填填肚皮?”

  青年笑着摇摇头,手揣在腰包中,向门外去。

  老阿兴追上道:“弄堂口第一家,油条炸得脆,豆浆不冲水!”

  老阿兴望见青年偏偏倒倒的背影停在油条锅前。摊主像变戏法似的将生油条悬空一转,油条搅成麻花状,下了锅,一阵油香直冲鼻子。四川学生掏出几个小钱,正要递给摊主,目光又被弄堂口什么吸引去了。是那家书店,刚卸下的门板后,写着“外埠新书推荐专柜”,面向大街的那橱窗后,店员将刚到的新书上了架,他便跑了过去,身后,油条摊主唤道“油条要否啦?”他也像没听见。老阿兴借势训徒儿:“你莫学他,这年头,书,当不得饭吃。”

  黄警顽有个老习惯,每天清早,赶在店员到之前到书店。今早照例如此,黄警顽进门后,正向橱窗书架上陈列昨天刚从四川进的新书,偶抬眼,见一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刚下了黄包车,大步向书店走来,手头还拿着一轴字。

  “这位黄先生,真是个君子人!上个月您才向他索字,今天他就写得了,还裱了,赶早送过来!”刚进店的店员对黄警顽说。

  橱窗外,“黄先生”正过街,见一个青年学生三步并两步冲出弄堂口,来到橱窗前,双眼盯着新上架的书。这年头,黄先生见过不少爱读新书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隔着一层玻璃,新书还没到手,他眼圈都红了,像要哭出声来。黄先生顺着这青年的视线寻去,见他直勾勾盯着的是其中一本。玻璃窗上闪烁的朝阳光点,晃得这青年老是看不清书名,他喃喃地问道:“这封面上写的,是个啥书名?”

  “昨天刚到的新书,四川一位小青年写的,思路新颖,老题新解,颇有新意。”黄警顽告诉刚进店的黄先生。那是薄薄一本《应用数题新解》。

  这青年也进了书店,一把将新书捧起,已是泪流满面。略一思忖,黄先生明白过来,他看清了新书上著者署名,便问那青年:“卢思?”

  青年点头。

  “第一本?”

  青年点头。

  “处女作出版,喜事哇,干吗还……”

  青年拭去泪珠,笑了。

  “自己的书出了,自己还不知道?”黄警顽问,“出版方怎么就不通知署者?”

  这位青年,卢思——卢魁先捧着新书苦笑。

  民国二年,川省胡文澜剿杀革命,卢魁先获大足士绅相救后,没敢回合川,去了重庆。见重庆追杀革命党更紧张,经人介绍,去了江安县立中学任教。他教得一个低班算术超过高班,却不知自己的前程当作何算路?他给驻军长官上治世万言书,却不知这位叫杨森的长官是不是能走出一步两步?

  卢魁先终于感到再不能窝在盆地里,便来到上海。亡命天涯,居无定所的他,自己都不知下一步何去何从,他的书出版了,出版方又向哪里去通知他?

  “卢思,你写,放开手写,这样有新解的书,写一本,我商务印书馆给你出一本!”黄警顽道。

  “这书只能教国人对数题作新解。”

  “卢思还想教国人对什么有新解?”黄先生与黄警顽对视一眼,各自心头都有一点星光那么一闪亮,脸上却都故作平淡问道。

  “今日国人,最缺什么?”

  “你说呢?”

  “我还没想好。”

  “我也在想……那就,回见!”黄先生转对黄警顽说,“字,我送来了!我还要赶回《申报》去发稿!”

  黄先生走后,黄警顽到店堂中去悬挂字幅。卢魁先帮着铺开字轴。一眼看见第一字“启”,卢魁先啧一声,赞道:“黄先生好字!”便迫不及待地要展开全轴,要看刚才碰上的这位先生章法布局,谁知打开后,竟忘了鉴赏书法,被所写的七个大字吸引了:以教育启迪民智。

  这岂不与自己的“以教育统治人心”不谋而合?卢魁先心头似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帮忙帮到底!”黄警顽已登上小木梯,黄先生写的是横幅,必得要有帮手牵着另一头才挂得上墙。

  “黄炎培?”卢魁先刚将字幅托上墙,忽然看到落款,叫出了声。

  “唔。”黄警顽脸贴着墙上挂字,瓮声答道。

  “早年参加同盟会的黄炎培?”

  “唔。”

  “刚辞去江苏省教育司司长官不当的黄炎培?”

  “唔。”

  “《申报》上,鼓吹实用主义教育的——黄炎培?”

  “今日上海滩,这样的黄炎培,找不到第二个!”黄警顽挂完字下了小木梯,这时能够畅快说话了。

  卢魁先却不接话,人已冲出书店。

  1914年,卢魁先头一回到上海,结识了国民教育家黄炎培,“萌发了从事教育以启迪民智的想法。”

  黄炎培在认识卢魁先之后,逢人便说:“我认识了四川的一位好青年,叫卢思。有抱负,有大才,有雄心,走起路来,却步步踏在实处!”

  此后,年龄相隔15岁的两个人在“教育救国”之路上,把手同行……直到37年后,黄炎培用他的上海川沙口音向扬子江上唱出:呜呼作孚

  几十百年后

  有欲之君者

  其问诸水滨……

  从16岁走上“东大路”那天起,卢魁先就学会了独行。他没想到,一走会走这许多年,从少年走到青年。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还会作为一个独行者,一直走到中年,走到……此时,卢魁先孤单地站在空荡荡的荒滩上。蜀通轮拉一声汽笛,离开囤船。江风卷起一张破报纸,向他面门扑来,他挥去报纸,无意中读出报纸一行大标题,他抢上前,一脚踏住报纸,见是:杨度组建筹安会,鼓吹帝制

  12月12日,袁记国民大会公然宣布恢复帝制他狠狠地用草鞋将报纸踏入沙中。

  民国四年,公历1915年冬,卢魁先婉谢了黄炎培介绍他在黄警顽商务印书馆当编辑一职,离开上海,想回合川,在大哥卢志林任教的学校谋一份教职。交不起船钱,中途在宜昌下船。这是他头一趟踏上宜昌码头的这一片荒滩,他肩头背着小包袱,内装几块干饼,两双草鞋,正打主意怎样才能将此五尺之身拖回四川老家。再过23年,他还得来此一趟,那一趟,这片荒滩上等着要他搬回大后方四川的是10万吨铁,3万条命……

  过往轮船几天才见一条,江边,只孤零零地泊了一条囤船,船上,就孤零零的一个老水手。见轮船去后,他拿起拖把,浸入江中,提起,拖甲板。拖把的木把将囤船口悬着的一张洪宪皇帝袁世凯画像碰得哗哗摇摆,他抬头,发现刚才只身下船的那青年背着行李向夕阳中走去,便喊道:“太阳都落坡了,你朝哪里去!”

  青年答道:“我回四川!”

  “回四川你赶你们四川的蜀通轮嘛!这才赶拢湖北宜昌,你下么子船?”

  卢魁先一笑。

  老水手明白了:“给不起船钱,改走旱路?也不敢单身上路哇。就在我这囤船上等两天,约几个四川老乡再走。”

  卢魁先听他的湖北口音,想起四川省城的“湖北大爷”,感觉亲切,便也学着:“这青天白日的,怕么子?”

  “湖北熊!”

  “湖北,出了熊?”

  “他当真是一头熊,还没么子可怕的!”

  “不是熊,莫非是人?”

  “他若真是个人,怕个么子?”

  “非熊非人,他到底是个么子东西?”

  “土匪,姓熊——江湖人称‘湖北熊’!”

  卢魁先见他谈熊色变,学说着:“湖北熊?”

  听得前路川江号子,卢魁先望去,正有木船逆流而上,他冲老水手一笑:“四川人说不得,说老乡,老乡到!”

  川江纤夫,有个习惯,肯定不是好习惯,但也不能说是坏习惯,因为是没法子才养成的习惯——爱光着屁股拉纤。

  这天,夔门绝壁栈道,一队纤夫大都光着屁股,拉船上行。其中只一个穿布衣,是卢魁先,也跟着学喊号子:“哎哟哟,纤索拉哟拉起!都说夔门雄,黑浪走滚龙……”

  一进夔峡,顿时不见天光,只远远地望着夔门的门缝外有血色般一缕残阳。领喊的纤夫头惶恐地望着两岸,号子紧催:“怕啥夔门雄,只怕湖北熊!”

  “湖北熊来啦!”众纤夫未及唱和,左岸突然开枪,有人大喊。

  船老大忙招呼纤夫上船避向右岸,又遇右岸开枪,喊道:“消灭湖北熊!”

  “两岸都不是湖北熊!”见过战火的卢魁先从船舱中抬起头,看出两岸都不是向木船开火,却都是军人模样。

  船老大这才看出,两岸都向对岸开火,喊的话却完全相同:“消灭湖北熊!”船老大说:“搞错没有哟?”

  卢魁先冷笑:“只怕两岸都没搞错,都在骂对方是土匪!”

  船老大分指两岸,问:“这位先生,你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有见识,依你看,两岸都是些啥子人?”

  卢魁先早已细辨出两岸两军分别是云南口音与天津口音:“要是我没搞错的话,这边是蔡锷将军的讨袁护国军!那一边是袁大头!”

  船老大掏出一枚银元,问卢魁先:“这个袁大头?”

  卢魁先以为他是川人多幽默,便跟着笑了,说:“就是这个袁大头,民国元年的第二期临时大总统,眼下民国四年的洪宪皇帝……”

  “总统,皇帝?我这川江上,弄船的,就晓得多跑几趟水,多挣几块袁大头!”

  船老大收了银元。卢魁先发现船老大当真是什么都不懂,把银元当成了袁世凯,一叹:“老百姓才是冤大头!”

  这一年,二弟卢魁先在千里川江边趟水路走旱路走不尽的冤枉路要回老家,老家的大哥卢志林被扯进了一桩要命的冤案。这冤案的“关键人物”正是木船上人人谈之色变的“湖北熊”。

  这冤案的开头,却是卢志林无意中听到另一起讼案的苦主喊冤。

  就在二弟听说“湖北熊”名头的这一天,也是夕阳下,卢志林走下合川学堂的讲台,从父亲卢麻布的担子中匀出几捆麻布,挑上肩头,父子俩大汗淋漓挑着担子进了合川北门,路过县衙门,听得大堂前一声喊:“冤枉啊!”

  父子俩歇下担子,抬眼望去,一群孝子,披麻戴孝,跪在大堂下一口薄木棺材前。

  大堂上,本县知事棹洋渡端坐,他身后,“明镜高悬”匾下,悬一幅皇帝袁世凯画像。棹知事正在安抚孝子们,他通些文墨,说出话来,喜欢咬文嚼字:“尔等父亲,合川良民。安居家中,遭此不幸。土匪越墙,夺财害命。事出有因,追捕无门。近日湖北匪首熊,流窜川东,本县疑是此人团伙作下本案。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本案人命关天,我棹洋渡身为一县之长,绝不让真凶在合川作案后逍遥遁形!尔等且先回去,安葬老父,待真凶落网,本县一定处以极刑,告慰冤死魂灵。下去吧!”

  卢志林正专心地听着,突然耳旁响起了一声招呼:“太阳不在了,棉花街布店要上门板了!”原来是父亲招呼他挑担离开。刚挤出围观人群,听得身后孝子们喊冤声再起:“真凶不是昨夜被人检举抓获,扭送到这县衙门中了么?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哇!”

  衙门前围观百姓便随之起哄求告。

  街那头,士绅顾东盛走来,喊冤声声声在耳,他锁眉不语。左右是程、李二士绅,颇有微词:“这年头,合川百姓成了冤大头!”

  夕阳在西门城堞上跳了一下,收敛了最后的光。衙门前百姓士绅目力所不及的县衙后墙,小门被推开一道缝,县衙吴师爷探出头来,双眼精光直射,左右张望,见棉花街上无人,便从门缝前让开。门缝中溜出一个汉子,高出吴师爷一个头,戴着有檐的毡帽。汉子以江湖礼数拱手向吴师爷告别,吴师爷并不还礼,只愤懑地冲着汉子摇头,他枯劲有力的手,越过大堂屋脊,遥指大堂前一浪高似一浪的喊冤声,然后收回手来,将汉子一个踉跄推出后门。

  卢麻布父子挑担绕过衙门外墙,来到后街。望见“棉花街布店”旗招子,卢茂林放下担子,赶紧替老父亲卸下担子让他老人家歇口气,正掀开父亲旧麻布上衣看他肩头上的扁担压出的红印,父亲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看时,是一个急行的长汉,他头上毡帽被撞掉,拾起毡帽,头也不抬,就走。

  “这位哥子,撞了老人,也不道声歉。”卢志林扶住几乎被撞翻的卢茂林,冲那人背影说。

  卢茂林宽厚地一笑,担子重新上肩。也是这一天活该出事,此时棉花街静无一人,卢志林于父子两根扁担的吱呀吱呀声外,听得另一声“吱呀”格外刺耳,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他站下了。

  衙门后门窄巷内,高墙上那道小门,正吱呀关上,合拢之前的门缝中,卢志林看见绣花针挑不出二两肉一张奇瘦的脸,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珠,正盯着他。

  卢志林与吴师爷对望了一眼后,将视线转向后街埋头远去的那汉子。听说过本县打过官司的百姓流传的一句话:“不怕棹知事拍案一喊,就怕吴师爷眼珠一转”,卢志林顿时心生疑云,挑担的步子落后于父亲。一抬眼,碰上县衙后门隔街正对门棉花街布店旗招子阴影下的另一双眼珠。是布店古老板,他正在上门板要关店,他站的位置,对刚才那一幕,显然看到得比卢志林更多。

  卢志林挑担追着父亲进了布店,却不问交接麻布事,只抬眼询问地望着古老板。

  古老板故作不见,只扭转头,望着棉花街那一头。卢志林便随着古老板扭头,听着汉子仓促的脚步声远去。

  “逮到他!那晚上杀我爸的就是他!”店门外,呐喊声由远而近。

  古老板与卢志林同时从布店探出头去,只见棉花街另一头,一个披麻孝子操一根抬棺材的木杠追上,一群孝子与群众追过,呐喊声震耳:“抓真凶哇!那晚黑抢了钱,砍了我爸,翻了我家墙跑脱了的就是他!今天不晓得他又是怎样从县衙中跑了!莫再叫他跑脱了!”

  卢志林与老板抢出店门,老板望着追凶的人群,卢志林却多了一个心,将视线转向衙门后门。隔着奔跑人群,一时看不清。人群跑过后,卢志林一震,他才发现:县衙后墙那道小门,不知几时又开了一道缝,阴影中,吴师爷的那一双眼珠,精光直射,盯死了他。

  交付完麻布,搀着父亲回到家,妈妈早烧好一锅滚水,卢志林端了让父亲烫脚,说:“你们先睡,我还要备明天的课。”

  哄得父母睡下后,卢志林在自己房间木桌前磨了满满一砚磨,铺开信纸,提笔写了个快。直到残烛一跳,晨光透窗,他才写完信封,是:成都《群报》社

  李人主笔先生启

  信封一角注明“合川特约记者通讯稿件”。

  吱呀一声,父母房门打开,卢志林赶紧吹烛,钻进被窝,就听得父亲吱呀吱呀挑着担子出了门,又去荣昌进麻布了。这时才听得小院坝里一声鸡叫,唤得杨柳街鸡叫声四起。

  这天夜里,卢家二娃子卢魁先想睡,睡不安稳。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千年前,老杜在这峡中写下的诗,卢魁先在梦中呤出,竟觉得颇贴切,由贴切而更感到杜诗与独行者、苦行者关系亲切。听得猿声哀鸣,卢魁先醒来,眼睛被夔峡峡尾透过的晨光晃耀。抬头一望,一口棺材高高悬在头顶上,昨夜,他是在悬棺峡中栖身。他出了悬棺洞,重新上了崖壁上开出的栈道,见一奇瘦老者,背对着他,横坐当中,石磨轴心般的细脖子,挑着颗硕大的人头,斜靠在崖壁上,挡住了道。

  “老人家,借过。”

  老者不答,睡得真死。

  卢魁先轻轻拍老者肩膀,老者哗然倒下,竟是一具饿殍。

  卢魁先本能退后几步,旋即上前,想将此人安葬,栈道上,巨石如铁,全无葬处。卢魁先正踌躇,身后一声喊:“闪开!”

  卢魁先连忙贴身崖壁让道。崖壁上可见一块字碑,字已经被路人磨得光光,亮可鉴人,恰似老家大郎滩前那一块无字碑。

  一队散兵,歪挎着枪走过。当先者骂咧咧一声,一抬脚,将饿殍踢下崖去。听口音,是北方兵,恐怕就是昨天遭蔡将军护国军击溃的袁世凯军。

  卢魁先从杂沓的脚步声中,听得咕咚一声,是那饿殍跌落悬崖下浑浊奔涌的江水中。

  士兵队中,夹有民夫,抬着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贴着卢魁先面前走过。再后一抬滑竿,过时把卢魁先逼得只能踮脚后背紧贴崖壁。猛抬头,看到滑竿上晃荡荡坐着的军官,一脸络腮胡。

  “书生!你好哇,这世界真小,你我又狭路相逢!”正此时,军官也回头,揭了军帽,露出光头:“这一回,你该不会再说——我没见过长官吧?”

  卢魁先认出这人正是前年亡命时大足龙水湖边遭遇的张铁关。卢魁先绷着脸,默默摇头。

  张铁关脾气远没有当年在龙水湖刑场上那么大:“没见过我,你总不能说,连她也没见过吧?”

  后面一架滑竿抬上来,听得女子一声娇唤:“我的哥,怎么半道上停下来?”

  张铁关乐了:“他乡遇故知哇。”

  女子被抬到卢魁先近前,一抬眼:“书生?”

  “你?”卢魁先看去,竟是大足刑场上见过的愿为痴情汉子殉情同死的“贞女”。

  “书生,你怎么……还是个落魄书生哟?”

  卢魁先自顾一身旧衫,没话找话:“你们,也撞上了湖北熊?”

  女子白一眼张铁关:“刚败下阵来,土匪太霸道。”

  张铁关喝道:“什么土匪?老子的老冤家,川省一个姓熊的旅长,响应滇省蔡锷的护国军,打到我头上来了!”

  卢魁先强忍住冷笑:“哦。”

  女子道:“书生,你就这么走了去,要走到哪年哪月?怎么不赶船?”

  卢魁先无语。

  张铁关体己地笑道:“是不是下江、上海闯一趟,连回家的船钱都没捞足?”

  卢魁先无语。

  女子嗔道:“你捞足了!我的哥,又怎么着?”

  张铁关倒是大方:“来来来!”

  他招呼前面抬箱的民夫退回,让箱子停在女子面前,女子冲他嫣然一笑,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锁,再把钥匙揣回腰间时,张铁关早揭开箱盖。箱中乱堆着一堆一堆金银首饰,雅俗共存,有城里大户小姐穿戴的,也有乡下富婆披挂的。张铁关伸手抓起一筒用纸裹好的“袁大头”,对他说:“书生,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患难同道!”

  女子见卢魁先眼皮都不抬一下,凄艳一笑道:“拿着吧。我的书生!想你我都是刑场上死过一回的人了。该记得老家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

  卢魁先抬眼望着女子身后,峡江奔涌的水流,激起一团团水雾。

  “书生,你根本不愿正眼瞧我!”女子红了脸,“生逢乱世,我一个弱女子,只能这么活着。你一个书生,又跟袁大头赌什么气?”

  女子掰开卢魁先握拳的双手。卢魁先面无表情,任张铁关将银元塞在自己的手中。

  “后会有期!”张铁关吆喝起轿,与女子扬长而去。

  三峡栈道,沿岸边逶迤的山体而建,女子那张羞愧屈辱的脸,随滑竿从卢魁先眼前消失。

  “羞死你屋先人!”避过书生目光后,望着峡中静水湾中自家倒影,女子嘀咕着,自己骂自己。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自打从了张铁关之后,自己好久没这样骂过自己了。今日为何脱口而出又自骂?她久已习惯于他人当面的耻笑,背后戳她的背脊骨,她学会了不管他人对自己作何看法,只管怎么好活怎么活。可是,今日狭路相逢的这个书生的眼光,却为何让她受不了?莫非是因为这书生当初在刑场上曾那样关切地注视过自己?

  走过这个湾,滑竿又从延伸向江中的栈道冒出头来,女子再回头,望着书生,他依旧呆立在原处。女子痴痴地望着卢魁先,用眼神说出心里憋着的话:“书生,换了你是我,照样会变成我今天这般模样。”

  “我的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当年生死场上,那个敢当众用心口堵死张铁关枪口的女子,与眼前随着滑竿一颠一颠跟在张铁关身后的这女子,是一个人么?民国二年见过她,眼下民国四年吧?

  4-2=2

  才两年啊!却为何恍若隔世?人心人面,为何恍惚到这步田地?寻路回老家,还可以问路人。寻路奔前程,还可以问自心。可是,当我苦寻一条救国救民的路时,吾国吾民怎么恍然一变,变得令人茫茫然不知所之,恍兮惚兮如在噩梦中?

  “出门撞到鬼——”卢魁先被一声断喝,从大白天这一场噩梦中惊醒,原来是前方栈道上抬滑竿前杠的那汉子在报路。

  “撞到老鸦嘴!”抬后杠的应声道,表示已经听明前杠所报前路之险情。川省多山,山中抬滑竿的报路词,与川江上船工号子一样,是干这活路缺不得的,尤其是当滑竿走在悬崖险路上,抬前杠的视界开阔,抬后杠的眼前被坐滑竿的人身体堵住,只见脚下,若是前杠不向后杠及时报路,前杠后杠或行或停一冲突,转眼便生大祸。而前杠报出路后,后杠则必须应上一句,表示已知前面路况,否则前杠又怎么敢放心前行?最早抬滑竿的报路,也只是直杠杠说出路况,“前面有个要命的险崖嘴”、“晓得了,像老鸦嘴壳子一样难得拐过去”……久而久之,世世代代抬滑竿的竟口口相传,编就了一整套能将所有路况报得一清二楚、同时又简明、又上口,还能驱除长路寂寞孤独的唱词。就如当初撑木头的老祖宗,只喊“杭育杭育”,到今天却唱成了川江号子。这滑竿词,能报出前路最细小的路况,比如,路面上有一凼水,前杠就报:“明晃晃——”后杠便应:“水凼凼。”再比如,路面拐弯处一块石板,靠路坎外的石下有一半因水土流失悬空了,前杠就报:“吊脚楼——”其实路上并无吊脚楼,只是借了朝天门沿崖而起的捆绑房子来比喻那块石板的形状,后杠听后便应:“走里头。”应声后,踩上那块石板时,当真要“走里头”,要不会踩翻了石板,这在三峡栈道上,下场不堪设想。川省滑竿词甚至能报出前路路面上有一泡牛粪——“天上明晃晃——”,前杠会这样唱。“地下粪凼凼!”后杠会这样和。一唱一和间,前杠后杠各自高抬腿,便迈过那老牛刚屙到路面上的那一泡还带青草气息的牛粪。听得熟悉的轿夫词,卢魁先眼前浮现出跟随父亲卢麻布远行荣昌挑麻布时与抬滑竿的同路时所见的情景。此时,他抬眼望去,抬那女子的滑竿已经一头钻进峡中崖壁上用钢钎凿出的老鸦嘴巴般的栈道。抬滑竿的战战兢兢,慢得像蜗牛。栈道在老鸦嘴巴里头要拐一个老鸦嘴壳子一般的锐角急弯,角度不够滑竿拐过,只见前杠走到老鸦嘴壳子尖尖上,站定了,精瘦如树根、又像树根般扎实的身体像打在崖孔中支撑栈道的老木桩,后杠则绕着圈,到了身子都几乎悬在崖外的最大极限,这才半步半步地将滑竿朝前推,终于把滑竿推了过去,这一节,只要后杠推力过了一步,前杠就要摔下崖去。只要前杠定力软了半分,后杠同样摔崖。这才当真叫作——一失足,便成千古恨。过后,这一对抬滑竿的才同时出了一口大气,双双站定了,同时提丹田之气,“哦”的一声大吼,响得来盖过峡江中激浪雷鸣般的声响,这是过险关时心子提得太悬,过关后,下力人必须向天吐出的肚皮里这一口恶气。

  铁壁合围般的大山中,这一声喊来回冲荡着,夔峡中“哦——哦——”连声。卢魁先被人天唱和、天人合一这一声声喊震撼,不由得也想长长地“哦”!可是,连自己都听不见这一声,丹田中,怎么就提不起抬滑竿的汉子们那一口气,嘴巴里,怎么就吐不出肚皮里那一口恶气?

  “人心中,就那么一丁点儿靠它来活人的东西,你也真舍得丢?……”望着女子在对面栈道上一颠一颠的脸庞,卢魁先无声问出。

  女子用眼神报以无声一叹。滑竿拐过下一处“老鸦嘴”,那一张依旧秀丽,却茫然无助、凄艳无比,羞辱得无地自容的脸从卢魁先眼前消失。从此,卢魁先再也没碰上过张铁关,自然也没碰上过这女子。

  卢魁先一使劲,手头的那一筒袁大头争先恐后从包裹的报纸中挤出,卢魁先张开十指,袁大头叮叮当当撞在栈道石级上,坠下崖去。卢魁先似乎与夔门有缘,却与金钱无缘。民国元年,他人未到夔门,却抛弃了夔关监督的四万两银俸。民国四年,同样将这一筒袁大头抛在夔门。卢魁先笑了。洞穿长峡的劲风吹过,将他手头的破报纸卷向峡中,卢魁先无意中抬眼,看到头版通栏标题:云南都督唐继尧领衔,与蔡锷等致电洪宪皇帝袁世凯——取消帝制,死刑惩办帝制派领袖杨度十三人卢魁先急伸手向空中捞那报纸。劲风似在耍弄他,眼看报纸要到他手头,又让它打了滚,飘向峡中。于是卢魁先看到了报纸另一面,第二版有通缉令,“通缉鄂省流窜入川匪首湖北熊一名”。此行入湖北境内后,这头“熊”老是在自己身边出没……劲风偏偏让报纸在他面前飘摇,上下翻飞,卢魁先大约看出,此通缉令却与通常通缉令不同,没有照片。想来这头“熊”道行不弱,神出鬼没,官府至今连大概其勾画其人相貌的画像都绘不出一张,连真名实姓都报不出来。报纸终于划着之字坠落江中,卢魁先刚好读出通缉令上一行字:“其人凶残无道、长一脸络腮胡子云云……”

  寂寞深处有人家

  人家就在天之涯

  望不尽夕阳远影悲青发

  花开花落几时才回家

  我像只大鸟在天上飞

  有谁能明白我苦苦的体会

  梦里来梦里去有谁知晓

  我为谁?谁为我流泪?

  卢魁先沿大河一路西行,到了朝天门两河口,拐入小河,再西行。

  斜雨细风,捎带着野地逢雨时能闻到的泥土草根的微微的腥味,令人清新。卢魁先终于走到合川城下。一抬眼,一别经年,城门一点没变,只是荒草更见莽苍,城头上似多了几件东西,是一张官府悬赏告示,一个汉子的画像。这画像奇怪,只有脸形轮廓,不见眉眼,最突出的,是满脸的大胡子。告示上一行大字:悬赏捉拿湖北熊,取首级者,赏大洋百圆。

  告示周围,一排十个木笼,装着首级,仰头望去,不见眉眼,一颗颗人头却有着相同的特征,都是满脸大胡子,有络腮胡,山羊胡,关公胡,像是中国式大胡子的博览会。

  “湖北熊不是只有一头么,砍了恁多人头,怎么还在悬赏他的人头?”

  “一头湖北熊,冤了多少四川人?”

  “……”

  卢魁先听得进城的人们窃窃私语。

  雨中,木笼滴着水,让人闻到另一股令人生畏的味儿,走这八年,合川城也多了股味,革命和反革命那两年,省城里闻到过的味。卢魁先一头绕开木笼滴下的水珠,一头钻进城门洞。

  “父母官不为民做主,贪赃枉法放走真凶……”趴在省城九眼桥栏杆上,胡伯雄读过这天的《群报》,觉得写得真实又大胆,便看记者是谁,文章题目下写着:“特约通讯员:合川卢志林。”胡伯雄心一动:“我要去合川寻小卢先生。”他先到《群报》,打听《群报》这位合川特约通讯员,他相信,同是合川人,同姓卢,同样的诚实又大胆,这卢志林肯定认识卢魁先。

  合川虽不比省城,隔几天,照样读上报纸——毕竟已不再是当年举人守在杨柳渡边等卢麻布带回一捆发黄的报纸的年代。

  “父母官不为民做主……”几天后,棹知事在大堂公案前也读到了这份《群报》,“这父母官?”

  “指的就是老爷您!”吴师爷留着长指甲的食指顺势指点报纸,指锋一转,指定知事。

  “来啊!”棹知事一拍惊堂木,其实此时早已退堂,堂下并无衙役应声,可是棹知事依旧把手伸向令箭壶,“给我把这个卢志林拿了来!”

  吴师爷一笑,温和地从知事手头抽出那支令箭,投回壶中:“总要有个罪名。”

  “罪名?人犯捉拿到案,你安一个在他脑壳上就是了!你不就是干这个吃的?”

  “革命了!今年不比往年,办案总要服众。”

  知事扔了惊堂木,人向后一倒,靠向交椅。

  衙门外传来问讯声:“老总,贵县杨柳街怎么走?”

  听上去,是个青年学生,省城川西坝子那一方口音。

  “你是谁,我凭啥给你指路?”听得守衙门的卫兵反问。

  “我是省城来的,姓胡名伯雄,到贵县访旧。”吴师爷与棹知事被衙门外的声音吵扰,听得那青年说:“你看,他刚发表了一篇文章,写贵县合川的。”

  听到这话,吴师爷眼中精光一闪,盯上了胡伯雄手头的那份《群报》。

  衙门外站岗的士兵却从来不看报纸。他认另一样东西。于是,胡伯雄假老练地一笑,悄悄向士兵塞了几个小钱。

  士兵一张脸笑得稀烂:“你这学生娃,也不说清找哪位?”

  胡伯雄说:“卢志林。”

  士兵手向北门外一指:“到杨柳街问去!”

  大堂内,望着胡伯雄背影远去,吴师爷向公案上抓起棹知事刚扔下的惊堂木,重新塞回知事手中。

  “做哪样?”知事道。

  “拍啊!”

  棹知事狐疑地望着吴师爷,接过惊堂木拍了一记。

  “轻了,您看,连个应声上堂的衙役都没有。”吴师爷笑容可掬地说,“老爷您往常拍案惊奇,大堂上威风八面,今天怎么了?”

  棹知事猛地拍了一下。果然有衙役赶上堂来。

  吴师爷又向令箭壶中抽出刚放进去的那一枝令箭塞回知事手头。

  “这又是做啥?”

  “老爷惊堂木拍过了,发令啊!”

  “刚才夺我令箭,现在又塞还我手中,你到底要我怎么的?”

  “刚才夺您令箭,为缺罪名。现在还您,是请您发令拿人!”

  “罪名呢?”

  “有了!”

  “这一转眼,哪儿飞来的罪名?”

  “就这一转眼,刚才有人送了个十拿十稳,十恶不赦的罪名到他卢志林脑壳上!”扑哧一声,吴师爷乐了。

  “什么好笑?”棹知事问。

  “满合川缉拿湖北熊,”师爷笑着说,“这头熊自己撞到我县衙门大堂上来了。”

  “湖北熊,在哪里?”

  吴师爷收敛了眼中精光,悠悠地向堂下看去。棹知事随他望去,从大堂到衙门口,空空如也,只有晚风吹过几片落叶哗哗乱响,便问:“革命了!办案总要服众。要是没罪名,抓卢志林这根令箭,本县可不敢乱投。”

  “放心吧老爷,罪名有了——你从老家绍兴大老远地把我带到本县任上,叫我来干什么吃的?”

  棹知事见师爷双眼精光直射,凭多年办案经验,知道此事师爷已认定,十拿十稳,当下便再不怀疑,投下捉拿人犯的令箭。

  卢魁先守在灶门边添柴,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妈妈老了,瘦了,枯瘦的手取下灶头梁上悬着的盐巴,浅浅地浸入锅中,绕着锅边悠悠地转了两圈,想了想,又绕了一圈。

  从上海回到合川后,他在大哥卢志林任国文老师的合川县福音堂小学谋得一席教职,教小学算术课程。他从灶前抬头望着妈妈,伸指头默数着,望着三根指头,笑了,说:“爸爸今天要回家!”

  妈妈还像对儿时的卢魁先那样说话:“这回呀,我魁先娃猜错喽,今天多转一圈盐巴,不为爸爸回家。”

  “为啥?”

  “自己想想去。加把柴火!”

  屋里,卢志林和兄弟们全望着卢魁先笑。

  卢魁先加柴,想不起。他从燃旺的灶门口抬起头来,望着妈妈。

  妈妈说:“我家魁先娃生日。”

  卢魁先笑了。笑中带一丝苦涩。三年前大足龙水湖边,也是碰上自家生日,却一头撞上了张铁关的枪口。

  向晚,姜老城正要关上北门,听得身后有人问讯:“老兵,请问一声,杨柳街卢志林家怎么走?”

  姜老城回头看,一眼看出这是一个青年学生,姜老城一指杨柳街方向,说:“到了街口,你就问卢麻布家在哪儿,无人不知!”姜老城放学生出城后,关上城门,随口哼出一句川剧唱词:“好丫头……”

  正唱得心头酸揪揪的,戏词儿被马蹄声打断,回头再看,一队差人,拥着一架滑竿,滑竿上坐的是衙门吴师爷,直奔城门洞。姜老城赶紧重新开了城门,放他们出城。差人中有他的拜把子兄弟周三,脚下紧赶,周三弟也只绷紧了脸向他点一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姜老城接着前面的雅兴,口中哼哼:“若共你多情小姐……”

  他戛然而止,按照惯性,用川剧说白腔道出自己的内心独白:“周三他原本是死牢牢子,今日里他抽了差出城抓人?看起来此案情十万火急十分当紧!只是——那书生前脚出门,吴师爷后脚撵到!观其架势,似要对书生不利。测其行速,几步路就逮得住那书生。十万火急,师爷却迟迟不肯下手,莫非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莫非是放长线要钓大鲤鱼……这大鱼莫不就是卢——”

  姜老城一愣,望去,吴师爷正带领差人,一路潜行,隔着百步,不即不离,远远跟踪在胡伯雄身后……

  掌灯时分,父亲已经到家,全家人正围定当年那张饭桌,孩子不少,一个个都已长大。

  卢茂林一指当中腊肉碗,说:“来,今天我们给魁先娃做生!”

  门外传来问讯声:“请问,这里是卢志林家么?”

  卢志林站起,望去。胡伯雄出现在门口,卢志林不识。

  “小卢先生!”胡伯雄却一眼望见卢志林身后的卢魁先。

  “胡伯雄!”卢魁先从桌前站起,迎到门口问道:“怎么找到我家的?”

  胡伯雄亮出手头那份《群报》。

  于是,一家人拉了胡伯雄入席,母亲见胡伯雄吃下一筷子菜,问:“有盐没得?”

  “唔,好像淡点盐!”胡伯雄说。本来他还是有意学了乡下人的口吻,说“淡点盐”,不像城里人说“差点盐”,可是他哪里晓得,当乡下人席上问客“有盐没得”的时候,这样回答是犯忌的。川省处内地,海盐来得不易。省内虽有自贡出井盐,但乡下人又哪里买得起。是以做菜时,惜盐如金。问客一句“有盐没得”,纯属客套话。分明就是没得盐,不得不过这没盐没味的日子。当时的四川乡下农家,菜里汤里,没盐,就叫没味,有盐,就叫有味。所以有句川话,叫“寡淡无味”,另有一句,叫“有盐有味”。俗话说“吃在中国,味在四川”,川菜在全国诸大菜系中,最讲调味。谁想到,川菜也曾落到过连“盐味”都没得的地步。

  胡伯雄答了傻话,知情后一脸尴尬,此时,就听得一声断喝从门外传来:“给我拿下这个湖北熊!”

  吴师爷率众闯入卢家。衙役便要捉拿胡伯雄。

  卢魁先挡在胡伯雄身前:“请问吴师爷,今年何年?”

  “民国五年。”

  “好说!吴师爷,如今早已不是你那大清朝,你还想逞当年威风走从前老路?”

  吴师爷不由分说,指着卢志林:“胡乱抓人?还有他!”

  卢魁先质问:“罪名?”

  吴师爷一笑:“果然是省城读过书,上海淘过金的,我就猜你要问——罪名!这罪名嘛——”吴师爷望着卢魁先身后,冷笑道:“就着落在他头上!进了衙门,升了大堂,自然让你知道个明明白白。”吴师爷变脸,喊一声:“带走!”

  卢魁先:“慢!听口音,师爷是江浙人?”

  “绍兴!”

  “好一个绍兴师爷!”

  “你识得绍兴刀笔师爷就好。你要再挡道,我连你一起锁了带走!”吴师爷道。

  卢魁先身形一动不动,用大足刑场挣回的一条性命,横挡在大哥与老友身前:“不说罪名,休想带人!”

  吴师爷从周三手头抽出那枝备下的火把,绕过卢魁先,绕过卢志林和胡伯雄,向堂屋八仙桌上那盏油灯上点燃了:“哟,还有腊肉吃?”

  他伸出右手,将小指头上留着的长指甲伸直了,像一根削尖的筷子,吱的一声插入一块亮晶晶的腊肉,挑起,塞入嘴中,未尽部分拖在唇外,他便探出长长的舌头吱溜一卷,将腊肉卷进口中。

  卢魁先冷眼相看——这位是个一旦出手就绝不给对手留余地的主儿!而且出手一定干净利索,不给对手留破绽。

  “唔,好东西,柏树桠枝熏的!”吴师爷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道一声:“卢麻布,我慢走,你慢用。”

  吴师爷喝令差人将卢魁先三人同时带出了门。堂屋突然显得空空荡荡。一直在桌边闷坐的卢茂林突然起身,带翻了屁股下的板凳,他操起墙角扁担,冲向门口。

  “他爹!”卢李氏叫喊着,卢茂林也顾不得了,冲出门去。

  “大哥!”卢李氏在身后一声喊。

  成亲几十年,自从有了志林、魁先、尔勤、子英几个孩子后,卢李氏当着孩子面,再也不像成亲时那样喊他“大哥”,早就改口喊他“他爹”。这一喊,卢茂林站下了。

  “大哥,你忘了,你是为啥带我逃出肖家场,搬来这杨柳街的?”

  听得妻子今夜重提这段旧事,卢茂林一脚门外,一脚门内,停在了高门槛前。手头那根扁担,强撑在门外,硬生生把自己撑回屋内,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几十年让担子压弯了的腰,再也伸不直。

  姜老城最烦刚在梦中会到佳人,便被城下的人声吵醒。今夜又是!姜老城放下灯笼,见是吴师爷一行。姜老城正要提起灯笼去开城门,发现灯笼光圈中晃过人堆中几张脸。是卢麻布家老大老二,与傍晚出城的青年学生锁拿在一起。

  “魁先娃,你几个早不犯案晚不犯案这种时候犯的个啥子案!”姜老城将头探出城门洞外,望一眼城头上黑糊糊几个盛了人头的木笼,猛一跺脚,心头一叹。

  衙门大门很少在天黑尽了再吱呀打开,这天却破了例。门开处,卢魁先三人大步向大堂上去,师爷抢上一步,挡住卢魁先脚步。

  卢魁先问:“大堂不是在这儿么?”

  师爷笑道:“这边有请——周三,前头带路!”

  周三高举起火把,众人拥着卢魁先三人绕过大堂,要从一侧窄窄的甬道拐向后院。

  卢魁先边走边扭头望着黑洞洞没点灯火的大堂,他觉得今天这大堂有点古怪,大堂上似乎少了件什么物件。略一皱眉,想起了,是知事断案的公案。顺势看去,无意中又发现,公案后,那一张打自己从上海回来进合川城时所见过的高悬中堂的袁世凯皇帝画像不见了。他心头打了个问号。

  卢魁先、卢志林与胡伯雄被推进合川县衙死牢。粗木栅栏关上时,三人面面相觑。就见栅栏外,那张原本摆在大堂上的公案,临时安放着。案后一人跷着二郎腿歪坐,一张报纸遮去整个面孔,此人读报有声:“父母官不为民做主,贪赃枉法放走真凶……”

  卢志林已猜出报纸后那人是谁:“你差人抓捕我们三人,是何罪名?”

  “你问罪名?”那人将报纸挪开,露出脸来,果然是棹知事。他转头望着师爷。

  师爷将目光从卢魁先、卢志林脸上扫过,落在胡伯雄脸上:“胡伯雄!”

  胡伯雄今天从一脚踏上合川境起便活像栽进了一处浑浑噩噩的梦境,此时还没醒过来,他本能地应道:“在。”

  师爷一字一句地说:“湖——北——熊,你这个臭名昭著的土匪头子,从湖北,流窜川东,袭我合川,连连作案,血债累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胡伯雄急了:“我是叫胡伯雄,可我不是湖北熊。”

  师爷颇有兴致地与胡伯雄玩着绕口令:“胡伯雄——湖北熊。谁敢说胡伯雄不是——湖北熊?”

  师爷随棹知事放合川已非一年,他本来机巧善变,早已学会了本地人说话,此时,他与胡伯雄的话都带了川音,因此,说“胡伯雄”与说“湖北熊”完全谐音。

  胡伯雄听出了这一点,说:“吴师爷自己说过——是绍兴人。”

  吴师爷故意用纯正的川音说:“出门人,四海为家,如今也算得半个川人。”

  “胡伯雄整个都是川人。”胡伯雄道,“湖北熊,是湖北人?”

  吴师爷:“这还用问?”

  胡伯雄:“川人说胡伯雄,与说湖北熊,完全谐音。可是——”

  “你是说,湖北人说湖北话,这三字未必谐音?”知事瞪一眼师爷:“这……”

  师爷早有成算,笑对胡伯雄:“好聪明的读书人!你走南闯北,去过湖北?”

  “巧了,不光去过!还住过两年。”

  “你既住过湖北,可知湖北话?”

  “略知一二。”

  “湖北话说湖北熊,怎么说?”

  胡伯雄的湖北话居然颇纯正:“湖北熊。”

  “湖北话说你的名字,怎么说?”

  “胡伯雄。”

  “你自觉如何?”

  胡伯雄无语,他自己都听出完全谐音。

  “不管他是四川胡伯雄,还是湖北胡伯雄,我今天捉拿归案的就是全国通缉的那一头湖北熊!”棹知事这下放心了,惊堂木一拍,大吼道。

  从被锁拿出门到被投入死牢,卢魁先一直一言不发,冷眼静观,此时,卢魁先看出了对手今夜的招数:“绕口令?”

  吴师爷:“绕口令。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

  卢魁先:“绕得进来,我便绕得出去!”

  吴师爷:“我信。就凭卢魁先先生在合川瑞山书院门门考第一的本事,我信!”

  对手真是有备而来,连我的老底子也摸清了,卢魁先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理清眼前的一团乱麻。

  “我是胡伯雄,我不是湖北熊!”胡伯雄手把栅栏,怒向棹知事。

  “你是老天爷特地送到本县的一头熊!”师爷敛了眼中精光,笑眯眯对胡伯雄,川音说得谐趣流利。“不信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一脸的络腮胡子,老天爷都早不早地给你全配齐了!你自己去看看合川城头上的悬赏告示!”

  此话一出,卢魁先倒抽一口冷气。一进县衙,不过堂,直接投进死牢。死牢外,预置公案。城头上悬挂木笼中的血肉模糊的一颗颗冤大头陡然浮现在卢魁先眼前,对手凶相毕露,再无半点遮掩。

  天生得胡伯雄这名字与络腮胡子如此巧合,真像是在给狗官与刀笔师爷作帮凶。他们是有恃无恐啊!

  “为什么——如此陷害于我?”卢志林怒瞪栅栏外。

  “等你们项上这几颗人头全装进木笼,悬上北门,再鼓起眼珠瞪我吧!退堂。”

  铁窗外,更声起。本来坐靠在卢魁先身边的胡伯雄强撑着站起,骂道:“你这狗官,阎王爷那儿,我也要告你!”

  知事刚走向死牢大门,转过头来:“本人棹洋渡,棹者,船也。棹洋渡,便是驾船远游重洋的意思。字迩逢。遐迩的迩,相逢的逢。古人名与字,讲究一意贯通——下官也是承袭古风。”

  卢魁先默默摇头——这家伙居然也是个读过书的人!

  胡伯雄:“废什么话!”

  知事:“你不是要到阎王老儿那告我么?万一告准了,阎王差黑白无常来取我性命,我不自报家门,怕他们找起来费事!”

  “退堂!”棹知事索性学那戏台子上的七品县官,迈起方步。走着走着,他看到了什么,突然站下。卢魁先一直冷眼观察,此时看出异样,他心头一动,看清了,令棹知事突然站下的,是死牢门口悬着一张皇帝袁世凯画像。此时卢志林与胡伯雄默默地怒不可遏,一句话说不出来,甬道中静极,卢魁先凝神听着,只听得棹知事向吴师爷低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悬袁大头的像?”

  接下来,见师爷让棹知事先走,自己留下,偷偷瞟一眼栅栏里。

  卢魁先赶紧移开视线,故作不见。耳朵却依旧关注着吴师爷那一方。只听见一阵声,定是吴师爷小心翼翼地在做着什么。待师爷走开后,卢魁先再抬头,发现袁世凯画像已无踪影,只剩下光影斑驳一壁老墙。卢魁先记下了这个细节,虽然他不知道这一细节对自己要做的死里逃生会派上啥用场。此时的他,就像猝然落万丈深渊死亡陷阱的独行者,尚未找到求生之路,却不愿放过深渊周围每一条可能帮助自己攀缘向上脱离险境的岩缝、枯藤……

  叮叮当当一阵响,栅栏中三人扭头向死牢大门望去,见牢子周三开了大门。

  “今夜这地方,难得清静,晓得为啥子?”吴师爷在一脚跨出死牢大门,回过头来,有意换了川音,冲栅栏内三人问。

  三人看去,果然,死牢一共三间牢房,此时另两间栅栏门敞开,全空着。吴师爷也不待回话,便自问自答,却偏偏用了地道的川音:“该砍的脑壳,昨天午时三刻全推出去砍了!本来死牢三间房每间各关了一名死囚。昨夜押送三位进城门时,三位抬头也见了,三个冤大头脑壳悬在城头上木笼笼里头。晓得罪名是啥子?”

  “湖北熊!”胡伯雄沉不住气,大吼道,声音在空空的死牢甬道中冲荡。

  “懂事,一看你就是个懂事的学生。”吴师爷指点着胡伯雄夸奖道,“要不懂事,怎么会迟不来早不来偏偏选中今夜送到我们棹知事门下来?”

  “上峰有指示,湖北熊凶悍暴烈,且党羽众多,因此各县衙门,一旦捕获,得就地正法,无须送省重审。”棹知事似在复述公文,眼神却冷冷地瞄着栅栏中的卢志林。

  “不早啦,趁清静,睡一觉好瞌睡吧,明日午时三刻,吴师爷我陪着棹老爷,亲来为三位送行!”

  “不!”卢志林怒吼,“你们休想拿人命当儿戏!”

  “儿戏人人爱玩,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吴师爷还是先前那句话,说完,后脚拔出死牢,有意无意放了高声,回头向牢子周三交代:“把这三个砍脑壳的给我看死了。已交子时,明天午正便来提人!这当中六个时辰,若出了差错,明日推上法场砍脑壳的,就是四人!”

  师爷狠狠地盯着牢子的脖子,周三本能地一摸脖子上的脑壳。

  这位师爷已经不是向对手亮底了,分明是老猫铁钩般的双爪按定了小耗子津津有味地把玩着。

  卢魁先站在死牢阴影中,一声不吭。他熟读本县县志,晓得清初于成龙任合州知州,勤政为民,励精图治,被康熙皇帝誉为“清官第一”的故事。今夜,他却不得不在于知州留下清名的县衙内,眼睁睁看着棹洋渡这个天下第一的贪官、恶官,在他头上制造一大冤案,会要了三颗人头的命案。

  造化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活到二十多岁的卢魁先,两年内,第二次遭遇生死劫。

  这一夜,二十多岁的卢魁先面临生死劫,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夜晚。

  城头,传来巡更梆声,姜老城边走边喊:“子时已交,吹灯睡觉……”

  喊过更,听得姜老城又唱开了川剧:“沙漏滴尽一更天,命悬大牢一线牵……”

  这不是报更词,也不是姜老城平日爱唱的川剧词,这唱词中流露出一腔悲怨,几分惋惜,却另有一种警告,一点提示……

  卢魁先默默地听着,他听懂了这位儿时就相识的守门老兵的心情——姜大伯在提示他,不可坐以待毙,又在警告他,剩下的时辰不多了,顶多再敲几次更……抬眼从铁窗望城头,姜老城背上斜插的灯笼照向城下衙门后大牢,他摇着头,敲梆远去。

  姜老城走几步,望一眼城下青楼红灯,有显贵富豪搂着女子进出,他恨恨地加喊了一句:“攀花折柳寻常事,只管风流莫下流——别个的婆娘莫要抱……”

  明明晓得清官历史,却不得不直面贪官恶官,这是人生遭遇的一种可怕。更可怕的是,明明晓得要直面贪官恶官,自己心里头却堵满了可怕的混乱思绪,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夜,卢魁先正面临这样可怕的境地。大足刑场,还能得一线生机,靠背诵《祭十二郎》,逃脱一条性命。今夜呢,在这合川死牢中,就是理顺了心头的一团乱麻,有话,又向谁说去?正这么想着,卢魁先就听得一声喊:“胡伯雄啊胡伯雄!都怪我,名字取拐了,害了你小卢先生,害了卢大哥!”胡伯雄突然爆发出来。伯雄啊,你宅心仁厚,自己身陷死牢,还在为他人着想,卢魁先默默摇头。

  “莫乱怪自己,名字是你爹妈取的。”卢志林道。

  “是我胡子生拐了,害了你们。”

  “你胡子是天生的。莫再怪自己了。要怪,怪我,《群报》上发了那篇文章,又在棉花街撞到了吴师爷打开县衙后门放凶!小兄弟,你不过是送来一个罪名。”

  卢魁先背身而立,手把小窗,强撑着自己,望着小窗外星空,一言不发。

  通常,官府制造冤案,有个规律,冤了你的财,冤了你的人,冤了你的人头,直到上断头台,还叫你不明不白喊不出是怎么冤的。可是这一回,合川县衙却一反其道而行之。一开头便摆明了——我今天就是冤了你,甚至把我将怎么冤你的底牌都亮在你眼前。

  这不是合川官府比别处官府胆大,这真是碰巧了。胡伯雄早不来迟不来偏此时千里之遥来到合川。偏偏碰上川鄂两省通缉大名鼎鼎的“湖北熊”,偏偏所有的通缉令,都只指明“湖北熊”一个突出的特征——一脸的络腮胡子。难怪师爷会指着胡伯雄说:“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一脸的络腮胡子,老天爷都早不早的给你全配齐了——你是老天爷特地送到本县的一头熊!”

  天底下竟有这样碰巧的事。这事,日后要写进书去,真还没人肯信,定会说,是小说家瞎编硬造的。

  “小卢先生,你我还有救么?”

  面对胡伯雄,卢魁先无语。

  “省城的朋友,都说你吉人天相。”

  “我?”

  “说是大足那回,鬼头刀砍到脖子上,突然,冒出个大足举人,喊一声刀下留人,你就被救!”卢魁先苦笑。胡伯雄望窗外星空,哭道:“小卢先生,这一回,还会有贵人相救吗?难道就坐等明日午时三刻?”

  卢魁先从一开始遭遇这生死危机,便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此时,虽外表不动,内心却紧张地思索着——“儿戏人人爱玩,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吴师爷走出死牢时,丢下的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卢魁先心头忽然一动——这场乍看胜败早成定局的“儿戏”,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可能“绕得出去”?

  就算大足刑场,自己得“贵人相救”,可是,如果当时自己放弃,这条命还不早就断送张铁关刀下。有过上一次死里逃生的卢魁先从迷茫与困顿中打点起精神,一句话脱口而出:“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自从打入死牢,便没大听卢魁先说话,胡伯雄立即反问:“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是!要是我在大足刑场,只会举头喊天,坐地待毙,再有贵人,也救不了我一条命!”

  卢志林也扭过头,见二弟目光闪亮,便问:“听说你在大足刑场背了一篇韩愈文章?”

  “是。要是鬼头刀下,我背脱一句、背错一字,大足举人他也救我不得!”

  卢志林道:“可是,落到今夜这步田地,怎么——自救?”

  卢魁先无语,合川死牢没人再要他背诵韩愈文章……

  过了半夜,明白了人当自救,自己还不晓得该如何自救。城头梆声倒是按照时辰再次响起。姜老城巡更身影游走到铁窗外所对的城垛间,喊道:“丑时已交,月黑风高,防火防贼防强盗……”

  喊罢,身影离开,接着还用川剧腔哼鸣:“沙漏滴尽二更天,三条小命万人念……”

  胡伯雄道:“这梆声像在催命。”

  卢魁先陷入苦思,今夜自己面对的,绝非一场儿戏,与死神过招,这死牢,到底怎么绕才能绕得出去……

  胡伯雄急了:“小卢先生!”

  卢志林坐在墙角,他深知他的二弟,凡事未想出个究竟,绝不乱开腔,眼下二弟双眉紧锁,眸子中却不时有闪烁不定的光,卢志林知道二弟正苦苦思索对策,需要静思的时间,卢志林便拿话把胡伯雄吸引到身边,说:“小兄弟,落到这地步,急也白急。来,我们摆几句空龙门阵吧。”

  “落到这地步,还有啥好摆?”

  “话说三国时候,曹丕要杀曹植,命他七步成诗……”

  “曹植急中生智,居然写成!”

  “奇诗哇。煮豆燃豆萁……”

  “这我听过。我也给卢大哥摆一段空龙门阵。”

  “小兄弟,你摆。”

  “南朝时,梁武帝肖衍要杀周兴嗣,命他一夜之间写出一千个字的文章,要押韵,还要有意境,最要命的,是这千字不许重复出现一字。周兴嗣一夜之间写出来了。天亮一看,自己须发皆白,拼了命在救自家的命哇。”

  “你说的是《千字文》。”卢志林道,“奇文哇。曹、周二人,全靠自家一管笔,活出自家一条命!”

  此话刚出,听得卢魁先那边“嗯”了一声。卢志林虽与胡伯雄摆空龙门阵,但心头同样着急,一直盼着卢魁先早打主意,有所动作,听得这一声,立即转过头去。

  只见卢魁先转过身来,手把栅栏,喊道:“管牢的大哥!”

  周三从值夜的板凳上站起身,走过来:“啥事?”

  “有纸笔墨砚么?”

  “我这死牢中,别的没有,这四件宝贝现成!”周三端过一张小桌,桌上有现成的纸笔墨砚,送入栅栏,理解地一笑:“卢家小哥,你啊,早该打这个主意了。”

  卢魁先一愣:“你知道我打什么主意?”

  “给你屋头的人,老的、小的、爹妈堂客留话啊。”

  卢志林惊望卢魁先:“兄弟,你要给爸妈留话?”

  周三劝慰地点头:“你们读书人叫——遗书。”

  卢志林道:“二弟你真要写遗书?”

  卢魁先看一眼大哥:“万一弄不好,它就是遗书!”

  周三看一眼卢志林与胡伯雄:“我劝您二位也学他,做个明白人。”

  胡伯雄道:“小卢先生,我们——真到了写遗书的时辰?”

  周三转身而去:“要留话,莫傻等,大喜时辰不等人。”

  这是四川死牢的里流行顺口溜,“大喜”,说的是断头。

  卢魁先对胡伯雄:“听见了吧——磨墨。”

  胡伯雄磨墨,手抖,墨汁溅出。卢魁先伸手,把住胡伯雄的手,共握一管墨,一圈一圈沉沉地磨着。

  卢魁先望着面前的白纸,压低声:“刚才我对你说的是——弄不好,它就是遗书。”

  卢志林听出卢魁先话中有话:“那弄好了呢?”

  “它就不是遗书!”

  “不是遗书是什么?”

  “大足刑场,我拿《祭十二郎》来祭奠我的同志石二。”

  “今夜莫非二弟亲手写一篇祭文来,祭奠你我三人?”

  “今夜我若当真写一篇祭文来祭奠自己,那你我三人就真的难逃死劫!”

  “那,二弟想写什么?”

  “到家抓你我兄弟时,我问吴师爷罪名,他说……”

  “进了衙门,升了大堂,自然让你知道个明明白白。”

  “可是先前进了衙门,不见升堂,却把我们带到这黑牢来审?”

  “知事心中有鬼,不敢公审。”

  “此外,他心中还另藏有一个鬼!”

  “还有个什么鬼?”

  卢魁先指着小窗外星空:“他怕变天!”

  卢志林一愣:“什么意思?”

  “刚才从大堂前经过,你看出没有,堂上少了东西。”

  卢志林一指栅栏外的公案:“知事断案的公案没了。挪到这儿来了。”

  “还少了一件东西。对当今在四川为官的县知事们,特别要紧也拿着它格外难办的东西。”

  “什么东西?”

  “袁大头。”卢魁先转头望着死牢门口,“那边墙壁上,我们进来时也悬有一幅悬洪宪皇帝御像。”

  “咦,怎么一转眼也不见了?”卢志林诧异道。

  卢魁先冷笑:“棹知事走时,命师爷把它摘了去。”

  “这说明什么?”

  “他们心头有鬼。蔡锷将军的护国军第一军打入四川,川军第二师师长刘存厚在纳溪起义,棹知事手头能有几个兵?洪宪皇帝与蔡将军,他两头都得罪不起,所以,一见风吹草动,他就进退两难,他想——他的县衙,在政治上,模棱两可,可进可退,两头吃糖,脚踩两只船!”

  “可是,明日午时,他就要砍我们的头。二弟现在说这些,跟我们有啥关系?”

  “捉鬼哇!”

  “捉鬼?”

  “大哥,捉住这鬼,把他们心头的所有的鬼都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你我或有一线生机。”

  “二弟是说,棹知事表面上看来凶狠强大,心头却虚弱恐慌?”

  “对手虚弱恐慌之时,正是我捉鬼之处!“

  “鬼怎么捉法?”

  “鬼,什么姓名?”

  “棹洋渡。”

  “字?”

  “他得意洋洋,自报家门——字迩逢。问他名啊字的,派什么用?”胡伯雄插话。

  卢魁先冷笑:“他不是把你的名字派了我们的罪名么?我何不来他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卢志林振作精神:“二弟,你多年来坚持精研韩愈,今夜何不浩浩荡荡写下一篇!”

  “韩愈文章堂堂正正!可是今夜之事,棹知事吴师爷机缘巧合,使的是左道邪招,我太正了,《原道》《原毁》那样的大道理一路讲下去,恐怕不管用。”卢魁先思忖道。

  “依你?”

  “出奇制胜。”

  “二弟拿定主意了?”

  “他不是拿人命当儿戏么?他不是丢下句话,儿戏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我今天偏要与他玩玩这儿戏!”

  “小卢先生肯定绕得出去!”一直埋头磨墨的胡伯雄插话道。

  卢魁先摇头:“我敢肯定的只有一点,如果我们再不一试,今夜这死牢你我肯定绕不出去!”

  墨已磨满一池,卢魁先“扑”的一声吹去小桌上蒙满的灰尘,命笔,用儿时练就的柳体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告”字,墨太饱,墨迹浸润着纸页。

  今夜,姜老城第三趟巡更而过,望着城下县衙大牢,大牢周围,有士兵打着灯笼巡逻,戒备森严。姜老城虽见铁窗中有昏黄灯光,却未见任何动静,他敲一下梆子,背上斜背的灯笼随身体的举动一动,照亮了城下什么东西,他停下脚步——城下,那几个木笼中,昨天午后新换进去的几颗长了络腮胡子的人头在灯笼红光下依稀可辨。夜风过处,姜老城打个寒战,一肚皮的惋惜一肚皮的巴望,化作几句唱:“沙漏滴尽,寅时已交,美梦逍遥,各自的前程要把牢……”

  最后一句,长声吆吆,直送城墙下唯一亮灯的小铁窗。

  铁窗中,昏灯下,卢魁先命笔疾书。听得城头唱戏声,稍一分神,旋即定下神来,见砚台中墨已用完,便对胡伯雄低吼:“还不磨墨!傻等什么?傻等要误人命。决立即行!”

  卢魁先终于写罢,掷笔,起身,揉着写得发酸的手腕。他写完,侍立左右的胡伯雄与卢志林同时读完,二人抬头望着卢魁先。

  卢魁先摸摸脑袋,困惑地:“我这脑壳,有啥好看的?莫非,一夜之间,我也须发皆白?”

  胡伯雄摇头。

  卢志林摇头。

  “我写得不好?”卢魁先心头一紧。

  胡伯雄摇头一叹:“好一个《告全县民众书》!”

  夜风从小窗吹入,拂动文章,卢志林添了忧色:“就不知怎么送到全县民众手中。”

  胡伯雄:“从窗口扔出去?”

  卢志林:“窗下是老城墙根,人迹罕至。”

  胡伯雄踮脚攀小窗下望,果然,便急道:“这可怎么办?”

  二人听得轻轻鼾声。看时——卢魁先已靠在墙角睡着。

  “这种时候,小卢先生居然睡得着?”

  “累的。”卢志林对睡着了的卢魁先说:“兄弟,你尽了人事,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胡伯雄与卢志林将文章放回小桌,颓然地一左一右坐在卢魁先两边,各自拿肩膀扶持卢魁先,怕睡着了的卢魁先跌倒。这时,两人听得轻轻一声叹息,才见卢魁先双眼睁着。

  “你没睡?”

  “下笔前,我再三踌躇,我有两怕,一怕写出来不能打中对手要害,二怕写出来送不到全县民众手头,那它还算什么《告全县民众书》?”卢魁先眉头紧锁。

  卢志林一叹:“是啊,周兴嗣写下《千字文》,送到梁武帝手头,才算奏效!”

  胡伯雄不死心地望着窗外夜空:“人已自救,天啦,你为何还不出手相救?”

  话音刚落,长长的过道尽头,传来敲门声。

  “莫不是……”夜风吹过,胡伯雄打一寒战,卢魁先知道胡伯雄没说出的半句话是:“莫不是来提我们上法场?”

  牢子打着哈欠,打开死牢大门上小窗:“姜大哥?”

  “周三弟。”

  “这么晚了,大哥到我这死牢来……”

  姜老城手一提起,窗口上亮出他提着的一个旧式的红漆食盒,另一只手提起,亮出一个酒葫芦:“再过几个时辰,卢麻布家两个娃娃要做刀下冤鬼。我送他们一程。”

  “可是,吴师爷走时,特别打了招呼,要是走失了这三颗人头,明天午时三刻便拿我项上人头充数!”

  姜老城望着墙外巡逻兵灯笼光:“外面洪宪朝新征的小兵,都卖我这光绪年老卒子一张老脸,你倒好!”

  “大哥,别生气。”

  “你我是拜把子兄弟不是?”姜老城高声道。他猜到,那一间死牢的栅栏中,卢魁先等三人正侧耳聆听。

  他猜中了。死牢中,卢魁先目光一亮:“送信的人来了!”他猛地站起,直奔小桌,将写成的那摞纸折叠成燕子形的纸块。

  胡伯雄欢叫:“嘿,小卢先生自救,这老天便派人来救我们了!”

  牢子应答:“生死之交。”

  “那就——给哥哥我,开了这死牢的门。”

  再未听见牢子答话,卢魁先刚刚要蹦出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沉默良久,却听得叮当铁响,牢门哗然打开,听得周三低声嘱咐:“去吧大哥,你可利索点儿,别又川剧张家班似的三国演义连本戏,演了一出又一出!”

  “领会得!”就见姜老城向牢房走来。

  牢子走出大门,背堵着门,惶恐地四望。

  一碗烧白、一盘烧腊猪头、三双筷子、三只酒盅依次递进栅栏。姜老城边递边念叨着:“想我合川,五百年一个不世出的人才,偏偏又遭逢杀劫!”姜老城最后将一葫芦酒递进栅栏,塞到卢魁先手中,说:“魁先娃,明天断头酒,姜老城陪不了你。我不忍心看你……”

  他从卢魁先身后小窗一望天色发白的城头,说:“卯时一到,城头不闻梆声,我姜老城私探死牢之事便将败露。白白误了我周三弟身家性命。我去也!”他紧紧握住刚接过酒葫芦的卢魁先的手,“认命吧,兄弟。明年今日,姜老城我一例的备下这一桌酒菜,送到三位小兄弟坟头。”

  姜老城把手从卢魁先手心抽回,扭头要走,忽然发现异样,打开手掌,发现手头握着件东西——一只叠好的纸燕。

  卢魁先压低声:“替我送出牢去。”

  “什么物事?”

  “魁先娃死地求生,最后一搏。”

  “有救?”

  卢魁先强笑道:“万一有救,魁先娃我一例的备下这一桌酒菜,与我大哥和这位小兄弟,陪姜大伯痛喝一台!”

  “当真有救?”

  “不试,怎知真假?”

  “送谁?”

  “合川举人!”

  姜老城望窗外城头,说:“少顷,听得城头卯时梆声敲响,便是暗号——这篇救命文字,姜老城我已经送到举人手中!”

  “一言为定。”卢魁先激动地说。

  “泼水难收!”姜老城紧握了那只纸燕,转身就走。

  卢魁先低唤一声:“姜大伯!”

  姜老城站下。

  卢魁先含着泪水:“为啥舍命救我?”

  姜老城像逗儿时的卢魁先一样,一笑:“今日何日?”

  卢魁先一时竟想不起。

  姜老城:“倒转去整整二十三年,光绪皇十九年,也是二月二十八,也是卯时,你姜大伯我可是从你屋老爸爸手头接过一只红蛋,在这合川北门老石墙上磕破蛋壳,热腾腾吞下肚去。知道那红蛋是为哪个煮的?”

  卢魁先孩子似的憨乎乎笑了:“为魁先娃,那天我落地。”

  姜老城望一眼手头的纸块:“吃人嘴软。既然吃下你那只红蛋,为你魁先娃明天人头不落地,这只燕子,我送!”

  “魁先娃,那天晚黑,你在这屋落地,我和你爸爸,不望你这辈子做成个哪样大事,当个哪样大人,只望你安安生生活一辈子。哪晓得,刚刚满二十三岁,你就……”卢李氏望着夜幕中沿江而筑、沿山势起伏、似一头卧虎的城墙,念叨着。杨柳街卢家房门如先前卢魁先被抓时那样开着。门框上,对坐着卢茂林与卢李氏,卢李氏望一眼卢茂林:“他爸,你说话啊?”

  卢茂林怀中依旧抱着先前要拿来拼命的那根扁担:“说啥?”

  “娃娃们,有救不?”

  卢茂林像当年送卢魁先去省城读书时那样,将扁担压弯,扁担又伸直,说:“八年前送魁先娃上省城,他光晓得做人要像扁担一样硬肘。八年后他回屋,历练得来真像我这根黄杨扁担,做人又硬肘,又懂让性。捕快抓他几个出门时,我操起扁担要拼命,你又挡我……”

  “人家问你——娃娃们有救不?”

  “命啊……”

  “问的就是娃娃们那几条命!”

  “命啊!”卢茂林望着夜色中闪光的嘉陵江水,望着江边的城墙。

  “你我这三条命,”死牢里,胡伯雄念叨着,“有救,无救?得活,不得活?”

  卢志林无语。

  “小卢先生,你说?”

  “命?”卢魁先念叨着。

  “小卢先生,你也信‘命’?这可是头一回听你这么说。”

  “命!”

  “小卢先生也肯听天由命?”

  “不!”

  “那你刚才还说——命?”

  “我说的命跟你说的命不同。我不听天由命,我是尽人事,信天命!”卢魁先扫视死气沉沉的死牢,忽然笑开,“该做的,我们做了。该送的,也送了。就你我三人,大眼鼓小眼,在这死牢中说有救无救,越说越难过。来来,有酒有菜,我们边饮边摆龙门阵,岂不快哉!”

  “吃不下!”

  卢魁先仍想从死亡气息中挣脱:“那就,我们做个儿戏。”

  “什么儿戏?”

  “平时,我们谁也不信算命。今夜,真到了小命难保的时候,我们也来算一卦?”

  “怎么算法?”

  “什么蓍草啊、乌龟背壳啊,手头都没有。就各自在掌心写一字,卜生死。”

  “好,我先写。”他提笔在掌心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志林。

  卢志林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魁先。

  卢魁先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掷笔在地。

  胡伯雄:“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亮字!”

  卢魁先望一眼窗外:“且慢。我掌心这一字,要等到城头梆声敲响才亮。”

  胡伯雄踮脚,右手攀窗栏,望着空空城头。左手却紧紧握拳,死握着那一个字。又忍不住悄悄望一眼卢志林、卢魁先各自紧攥成拳的那只左手。

  古人靠鸿雁传书,现在开了邮路,有了邮差。今天夜里,送到举人手头的却是一只纸燕。举人打开,强忍住手抖,视线一上一下,读出:“告全县民众书……”

  书院教师办公室一切老样,只是多了一壶老酒,一盒丸药,盒中吃过的丸壳与未吃过的丸药杂乱堆放。举人披着破袄,披头散发,是刚从床上起来。长年伴酒,举人双手已见哆嗦。今夜听得爱徒蒙难,手更是哆嗦得像戏台子上被惊呆了、气疯了的杨乃武。读着读着,举人手却不再抖了,爱徒的这篇文章似乎为他平添几分定力。此时,曲先生也闻讯赶来。

  “举人老爷,姜某去也,魁先他们几个可怜的娃娃,还在等我卯时梆声!”姜老城到门口又站下,“这只纸燕,是我那拜把子三弟,死牢牢子冒死送出,还望举人老爷慎重。我这条老命为魁先娃娃搭上,倒也不足惜。我那三弟身家性命……”

  曲先生说:“领会得,领会得。”

  姜老城说:“这就好,这就好。”说完,又望着举人老爷,等他回话。举人却头也不抬,读得专注。

  眼看二十来岁的生命,还剩最后一夜就走到尽头,哪个还睡得着?胡伯雄一直手攀铁窗望城头,此时咕哝一声:“鸡都叫了……”

  死牢墙角,三个“死囚”靠坐着。

  胡伯雄松开左手,望一眼掌心写下的那字,怪样的一笑。

  卢志林也紧握左手成拳,听得鸡鸣,松开左手,望一眼手心的字,落下泪来。

  卢魁先保持静默,双手本来平放在膝上,此时翻过左手掌心,看看那字,他这才用劲握手成拳。

  蓦然,城头响起梆声。胡伯雄兴奋地叫道:“姜大伯打卯时了!”

  卢志林喜道:“二弟这篇救命文字,姜老城已经帮我们送到举人手中!”

  姜老城喊声继之:“卯时已交,出门看早,各自的生计先做好……”

  梆声与喊声都比往常急促且苍凉。而且,姜老城似有意把重音落在“生计”二字上,死牢中的人,对“生”“死”的字眼格外敏感,三人一听,都知这时唱出的“生计”不是生活之计,而是生命之计。

  三人同时对视。三只左手握成的拳头同时伸向窗下天光中,亮出自己掌心的字。

  胡伯雄这出的是一个“死”字。

  卢志林悲愤地问:“凭什么?”

  卢魁先默默盯着这一个“死”字……

  书院教师办公室里,举人读罢《告全县民众书》,开了腔:“开先听说卢魁先写了文章送出来,我还真担心——他若步韩愈后尘,堂堂正正,引经据典,那可就迂腐了!”

  曲先生指着文章:“他这一路写来,乃剑走偏锋……”

  举人道:“兵列奇阵!”

  案头,那一摞纸又试图蜷回成原样,像一只飞燕。

  举人拎起桌上酒壶,便往嘴中倒。没酒了,他晃荡酒壶,望着发愣。

  曲先生说:“石生,再望,也望不出一滴酒来!快想办法救救孩子吧!”

  举人出神地说:“我这不正在想得脑壳都痛了,才想喝酒么?”

  死牢中,胡伯雄不甘心地望着手心的那一个“死”字,说:“小卢先生写下的,真是奇文!可是,卯时已交,剩下不过三个时辰,我不敢再想什么起死回生,这死牢里,难道会有奇迹发生?”

  卢魁先:“死牢里,自然不会有奇迹发生,可是,这死牢外呢?”

  “死牢外发生什么,我怎么知道?”胡伯雄愤愤地收回左手,孩子气地冲那“死”字吐一口唾沫,冲着卢志林左拳,说:“卢大哥,你!”

  卢志林亮出掌心,那字是——“生”。

  胡伯雄又问:“凭什么?”

  卢志林看一眼卢魁先。

  胡伯雄问:“就凭我小卢先生那一篇文章?”

  卢志林点头。

  卢魁先摇头。

  胡伯雄以为卢魁先支持他的意见,说:“就是了,一篇文章,就能助你我起死回生?”

  卢魁先点头。

  胡伯雄说:“小卢先生,刚才你摇头,现在又点头,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骑墙派。对了,你写的什么字?说好了的,打过卯时就亮出来让大家看的!”

  卢魁先意味深长地向左右看看胡伯雄与卢志林手心两字:“看到你俩分别定下的生死两字,我这手心更打不开了。是生是死,就攥在我的手心里头。”

  “哦,那我们更要看了!”

  卢魁先亮出掌心,是一个“民”字。

  胡伯雄不解地说:“你叫我们各写一字,卜算生死,怎么你写的不生不死,却写这么个字?”

  卢魁先点点头,说:“是生是死,今日你我全看这一字。”

  胡伯雄揣摸着。

  此时三人并坐,三只摊开的左手,手心三字并排在一起,卢魁先无意中从大哥手心的“生”字看到自己手心的“民”字,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一个字,竟连成一个词!”

  胡伯雄:“词?”

  卢魁先:“你把这两字连读!”

  胡伯雄连读:“生——民。”

  “好一个‘生民’!”卢魁先道,“得生之民。求生存、求生活得平安幸福的小民。你我都是其中一员。如果你我冤情让合川万千生民得知,大家一人伸一只手,也救得你我生命。”

  卢志林:“但愿。”

  卢魁先指三人掌心的字,说:“今日事,生也罢,死也罢,你我且将生死置之度外,拼命一搏。倘若真能得合川生民之救,活到明日,我卢魁先,这辈子只实实在在做一件事。”

  卢志林:“什么事?”

  胡伯雄刚高兴起来,又拖了哭声,将卢魁先与卢志林的对话打断:“合川千万生民,半夜里,一个个全在睡大头觉,谁知道我们三个冤大头下了死牢?你就算写了救命文章,也只写下一份啊!”

  卢魁先无声一叹,胡伯雄说得在理,还没说尽,就算《告全县民众书》能送到全县民众手头,民众能像大哥卢志林那样,出手主持公道,为他人申冤么?民众肯出手合力拯救死牢中这几个再过几个时辰就将冤死刑场的与他们无亲无故的人么?鸡叫三遍了,这合川城中依旧死寂一片,活像一口死水不见微澜的老井……

  这时的书院教室里,倒像一口水快烧滚了的大铁锅。天光还不够用,课桌上点了烛。末排课桌上,小学生一只小手在磨墨。磨得急,墨水溅到桌面,这小学生也不管。那桌面正是当年卢魁先用过。

  数十支烛下,数十只小手在磨墨。教室坐满学生。桌面不平,砚台振动声齐响如雷。

  “快!再快点!再晚就没救了!”讲台上传来举人与曲先生的催促声,他二人也在轰隆轰隆地磨墨。

  “告全县民众书!”讲台上,举人捧着那摞纸,朗声读出。一只只小手提起笔来,用稚拙的书体写下这行字。举人接着念出:“今日之中华帝国洪宪皇帝陛下,实为杨度所长之筹安会推戴。杨度者,今日中华之旷世逸才也……”

  “这文章抄下来,真的能派用场?”——讲台一侧,曲先生望着精神抖擞像在宣读一篇檄文的举人背影,一句话吞进肚里,一埋头,奔出教室门。

  “莫小觑我兄弟刚写的一篇文章!”死牢中,卢志林对胡伯雄说,“我也只是写了一篇文章。可是,投到你们省城《群报》,就给我们带来了通匪的罪名。”

  “那个匪就是我——胡伯雄,湖北熊!”胡伯雄颇受小卢先生乐天情绪感染,先用四川话说出自己的名字,又改用湖北腔说出匪首绰号。

  “兄弟,刚才那篇文字,哥哥看了,吓一大跳。”卢志林对卢魁先说,“本来你我同胞兄弟,小时候还分不大出高下,这几年,你上省城,闯上海,你的文笔,你的才情,不晓得高出我好多!”

  “小卢先生,在省城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与我们那几个找你补习数学的学生比,有点儿不同。”胡伯雄说。

  “哪点不同?”卢志林对此颇感兴趣。

  “一丁点儿小小的不同。就是这点儿不同,四万两银子的官,我们想当还当不上,你一甩头,辞了!”胡伯雄说,“今夜这死牢里,又是这一丁点小小的不同,我在‘死’字面前慌了手脚,束手无策,你却——”胡伯雄似在夸奖卢魁先,又在反省自己。

  “这一回,要真应了我掌心这个字,”卢志林道,“出去后,我一定要向《群报》主编李人先生荐你,到《群报》去做记者!”

  卢魁先凝神望自家掌心那个字说:“若说前年死里逃生是得贵人相助,今夜这一场生死劫能否打赢,就看这一字。”

  此时,死牢外,瑞山书院那条当初卢魁先上学的小道上,曲先生匆匆率着一队人向书院教室走来,多是读书人模样。还没走到,就听得举人诵读《告全县民众书》:“杨度所著之《君宪救国论》,于君主立宪之精义,能一语道破——‘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贤者不能逾法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而为恶。’”

  教室内,学生们正抄着举人所诵文字:“今日之合川,中华帝国洪宪皇帝治下之一县也。虽地处西南边鄙,然今日之国家既有一定之法制,则我合川自父母官知事以及全县民众,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

  听得城头打更声,乐大年再也等不得了,他冲进教室:“好一篇《告全县民众书》!”

  “可是这篇书,落在石不遇手头,还不知怎么叫它——告全县民众!”举人接着读,“……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

  这一夜,合川城几处地方都在算着时辰打发时光。从县衙死牢,到瑞山书院,到城头,到城外杨柳街……

  “辰时已交,雾散天高,催命的太阳把屁股照……”死牢中,听得城头传来姜老城报时声,胡伯雄霍然站起,铁窗外,催人的太阳正将第一缕血一样殷红的光投射了进来。

  合川城,拄拐的举人、曲先生、乐大年等人匆匆来到十字街心,人手一叠墨迹未干、用各色不同的稚拙的字体抄下的《告全县民众书》。

  “合川全县民众,何止千人万人,书院三十六个生员,人手一份,这才抄了三十六份,不够哇!”举人茫然四顾,萧条的街头,此时除了打早进城的几个农民外,不见人迹。

  “当然是先送读书人,你把这一纸书送给担粪的、挑菜的,他字都认不得!”曲生说。

  “对,先送到读书人、士绅们手头,庚子年、辛亥年,这些年以来,公车上书、保路、革命,多少事都是秀才举人挑头闹事,民众跟到屁股后头撵,撵成大事的!”乐大年说。

  “合川全县,士绅也不止一个两个,这时辰不剩几个了,先送哪个,后送哪个?”举人拿拐杖乱叩着街心的地皮,急得没了主张。

  “当然是先送士绅领袖!读书人中有见识的!”乐大年毕竟年轻,思路敏捷。

  于是几人迅速提出几个人名,商量分头去送。

  “万一我们把这纸书送到他们手头,他们一个个明哲保身、不作理睬,又当作何办?”举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我乐大年就是跪在门口求告,也要请动这班合川士绅!”乐大年冲举人吼道,一扭头,乐大年拐向北边的久长街。

  举人似受了乐大年的感染,拄拐抬腿便走。刚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啦石生?”曲生本来已朝着另一道街走开,听得声响,转身跑回,搀住举人道,“平日里你光是喝了酒手抖,今早晨是怎么啦,酒没喝一口,脚倒抖起来了!”

  “你须怨不得石生我两条腿!”举人跪地,戟指城头姜老城打更而过的身影,“都怨这喊更的光绪年老兵,你听听他喊的啥?”

  “他天天都这样喊啊!”

  “往天喊的是——辰时已交,雾散天高,催人的太阳把屁股照!”

  曲生静下来一听,城头喊更声是:“催命的太阳把屁股照!”

  “他是在催我石生这条老命!”举人脚下更抖。

  “他是催我们快去救命。救魁先娃他们的命!”

  “那你还不赶紧!”举人其实心头明白,只是脚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当着同年的面,嘴巴却还硬。

  “你这一纸书,先前约好的,是送哪一家?”

  举人遥指街头一处黑漆大门、门口蹲了两只石狮子的府第。

  “这一家,最当第一个送去!”曲生道,“似此,曲生我扶持石生同去如何?”

  “曲生你还要送宁平生、程静潭那几家?”

  “合川士绅,你还不晓得?只要这一家开了大门,登高一呼,其余的闻风而动!”

  “曲生所言极是!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

  “石生比喻却是牛头不对马嘴,老同年,今天你是怎么啦?说出话来,大失往日水准!”

  “非也!非石生我失水准也!我是叫那城头打更那光绪朝老兵催命催的!”举人道,“再过两个时辰,官府就要拿你我那学生开刀问斩!”

  “石生你当真方寸大乱,再过两个时辰,你我那学生当真要刀下送命!”

  合川士绅顾东盛在书房中读到了石生曲生送来的《告全县民众书》:“……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此理甚明。川中三岁小儿不问亦知,历朝历代律例皆依此理而行,况今日君主立宪之中华帝国。独我合川一县,知事棹洋渡,竟以名定罪……”曲先生殷勤地为顾东盛秉烛侍读,连举人都让他三分,肃立在旁,待他读毕,屏住呼吸等他评断。

  顾东盛摇头道:“这东西——哪个写的?”

  见顾东成一脸苦相,曲先生与举人面面相觑,暗自叫苦。曲先生指着文章署名:“卢思。”

  “这卢思——哪里的?”

  “合川。”

  顾东盛:“罪过啊。”

  曲先生急了:“他是遭了冤枉。”

  顾东盛:“罪莫大焉!”

  举人忘了礼数,将拐杖一叩地皮:“非也!东翁,后生何罪之有!”

  顾东盛也一跺脚,还以颜色:“我的合川举人,后生何罪之有?罪在你我当长辈的。乡梓出了如此人才,非但得不到你我保举推荐,反倒让他身陷死牢!”

  举人被当面训斥,却大喜:“东翁意思是……”

  “人才啊,想不到我们合川竟出如此人才!”这位顾东盛也是个迂的,说起来便没完。

  “非若是也!东翁,你再酸下去没完,合川这个人才,就要……”举人急了,一句话哽住,急得伸手掌作刀状向顾东盛脖子上一斩:“咔嚓!”

  顾东盛惊缩了脖子:“有这等事?”

  “东翁你就坐等吧,午时三刻,后街菜市巷口看合川人才砍脑壳!”说完,举人拽着曲生出了门,丢下顾东盛一人,望一眼书案上那纸书,闷哼一声:“唔?”

  蒙七哥一秤一秤地为合川人抓药,十余年矣。今日,久长街蒙家药铺药柜上放着一张张药方旁,多了一纸学生娃字体抄下的文书。蒙七哥手头拎着那杆细杆小盘的药秤,望一眼柜上,口中念念有词:“名医用药,常见病,一副药方,君君臣臣,配伍分明。遇上疑难怪症,那就是副单方!对对直直冲着那病去!”

  柜外,通常抓药的人所站之处,站着乐大年,他看不出蒙七哥望的是药方还是《告全县民众书》,急了:“我的蒙七哥耶,再两个时辰,人就要断头了,谁听你说医论药?”

  蒙七哥拂开药方,指定《告全县民众书》:“我怎么说医论药了?我说的这篇文章,好一剂药到病除的单方!”

  乐大年:“这样的人,该救不该救?”

  蒙七哥说:“父母在时,我们蒙家人就信你乐大年。父母不在,我和我小妹更信你大年哥哥。该救不该救,凭你一句话!”

  街头有人声,似有人影持着药方向药铺来,蒙七哥谨慎地探头望一眼街面,退回身子来,掏出钥匙:“到家说去!”蒙七哥从药房内锁上大门,开了药柜一侧的矮矮的后门。

  这早晨的太阳刚爬过城墙,爬过家里的老墙,照进小院,就见一对春燕披一身殷红从屋檐下飞进闺房。好兆头!蒙秀贞抿嘴一笑,她手头也正在绣一只春燕,双翅扇开,望着天空要飞未飞的样子。绷紧了的圆盘形绣架的布面空白处,另有一只,翅膀欲展未展,似要追上绣成的这一只成双成对飞出闺房。

  绣花跟吟诗一个道理,得把心里头的那点感情投在上头,绣出东西来才见精神。蒙秀贞绣花所以在合川一县独占花魁,别人家仕女以为是手指上的功夫,蒙秀贞自家晓得,不在手头,在心头。她发现绣架布面上有一根红丝线冒出头子来,便向绣筐中取了小剪刀,要一刀剪了那线头。

  “咔嚓一刀——太可惜!”此时,她听得院内男子说话声,“这样的人!”

  蒙秀贞望去,是她的哥哥蒙七哥在喊。

  蒙秀贞起身,走出闺房,刚要掀竹门帘,抬头看见蒙七哥身后,另一个男子刚从蒙家药铺通小院的后门钻出,她看看自家裤筒下悄悄露出的一双小脚,她放下竹帘,退回门内。

  “所以,兄弟我才这么早来敲你蒙七哥的门!”蒙秀贞笑了,听出这人是乐大年,他是七哥敢直接带进小妹闺房所在的这小院的不多的几个男子之一。

  蒙七哥指点着手头的一叠纸,说:“小小合川,几时冒出这么个——卢思、卢魁先?”

  “卢魁先?”蒙秀贞复述这名字,她忽然看到镜中自己的模样,没来由地脸一红,赶紧回到窗前,重新拿起正绣的春燕。

  竹帘却挡不住院中两个男子的对话,是七哥在说:“这个卢思,他现在何处?”

  乐大年:“死牢!”

  “死牢?”本来是个不相干的人进了死牢,但蒙秀贞天性有好生之德,于是坐不住了,凑向窗前细听。

  就听乐大年说:“已交辰时,满打满算,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推出去开刀问斩!”

  蒙秀贞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这话被七哥叫了出来:“这人不就没救了?”

  死牢中的人,最后一夜,哪个不是算着时辰打发生命?这天的合川死牢中,胡伯雄嘀咕道:“已交辰时……”

  卢志林说:“满打满算,再过两个时辰!”

  胡伯雄一眼看到栅栏外棹知事坐过的公案下,斜靠着三块令牌状的东西,这东西应该是昨夜他们被打入死牢时便堆在那儿的,此时天光渐亮,胡伯雄认出了当中一块令牌上写的字:斩巨匪湖北熊一名。他叫道:“他们连斩标都给我备好了!”

  卢志林说:“另外两块一定是写的斩私通巨匪的你我兄弟。”

  就听得周三开了死牢大门,棹知事与吴师爷带着操刀持枪的一大群差人涌进死牢。

  胡伯雄一叹:“他们连最后两个时辰都不肯给我们。”

  燕子在街头的柳絮中翻飞,浑然不知这老两口心事。杨柳街卢家大门门槛上,老两口一夜坐到天亮。卢李氏回头望着堂屋桌上一动未动的饭菜,嘀咕一声:“昨晚他生日饭,一口都没吃,晓得在大牢中有人送饭没得哟?”

  卢茂林沉默。

  卢李氏说:“刚才歪在门框上睡着一会儿,一闭眼睛,就看到北城上挂的那些木笼子……”

  卢茂林抓起扁担,霍地站起。

  卢李氏说:“你要做啥?”

  卢茂林带着八岁的卢子英从屋中出来,父子各用扁担挑一副筐,弟弟显然是挑着大哥的那一副担子。

  卢李氏说:“今天,你还要去挑麻布?”

  卢茂林说:“不挑,他两兄弟回来吃哪样?”

  老三卢尔勤早明白了父亲到底要去哪里,也要跟着去。父亲摇摇头,望了望老三身后的母亲。老三懂事,坐在了门槛上父亲先前坐过的位置,留下陪母亲。

  卢茂林快步出门,老四卢子英跑着才跟上。

  顾府议事厅坐满了人。大清早,合川县士绅与知识界头面人物几乎全数到齐。顾东盛坐在当中太师椅上,道:“此事,平生兄觉得如何?”

  “这个……”士绅宁平生面有难色,转头望着旁边的另一士绅,说:“静潭兄以为如何?”

  程静潭为难道:“这个……”

  举人急了,一拄杖,站了起来,可是他却急得说不出来。乐大年接过话来,几乎哭诉:“当年兴建川汉铁路,平生、静潭先生爱国爱乡,均投下一股。清廷献媚洋人,将铁路收归国有,眼看诸位先生血本无归。是谁在省城代表合川股东到四川总督府前请愿,险遭赵屠夫赵尔丰枪杀?”乐大年一扬手头《告全县民众书》,大声说:“就是这个卢思。股东代表,他自己可是腰无分文,一股都没陷在里面哇!”

  举人道:“他为诸兄舍命请愿,今日,眼看他真将送了命,诸兄能坐视不救么?”

  宁平生等人依旧犹豫不决。他身后,其子宁可行站起。此时的宁可行,已出落得一表人才,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宁可行从书院举人门下学成,正中国留洋之风兴起,宁平生一咬牙,将宝贝儿子送去日本留学。赶巧了,昨天晚上才学成回家。宁可行颇新潮,年轻气盛,道:“这个卢魁先,是我小学同窗,从小急公好义,目光远大。今日我们不救他一命,日后合川有事,谁来为我们领头,谁来帮我们出头!”

  众人却依旧不动。

  举人道:“到底是救他命,还是让他死?发句话啊,诸位!只剩得两个时辰了。”

  不到时辰,合川县衙大门便被打开,卢魁先、卢志林与胡伯雄被推出。

  从黑牢出来,卢魁先定下神来,抬眼望还未翻过城头的朝晖,说:“顶多辰时三刻吧,官府不是规定午时三刻开刀问斩吧?还差着两个时辰呢!”

  棹知事道:“恭逢乱世,便宜行事。”

  面前两条路,卢魁先向大堂方向走,被棹知事挡路,棹知事伸臂指向去后门的路,说:“请。”

  棹知事押着卢魁先一行走在衙门岔路口时,卢茂林带着卢魁先的四弟弟来到岔路口。前方两条路各有一块路碑,分别是:合川县。隆昌县。

  卢茂林一拐,走上去合川县的路。

  四弟说:“爸爸,去隆昌挑麻布走这边。”

  卢茂林埋头走着,四弟追上:“爸爸,空着个挑子,去合川城做哪样?”

  卢茂林不答。刚才他对卢李氏说自己去荣昌挑麻布,其实就拿定了主意,要进合川城,这种关头,自己死守也要守在两个儿子身边。要砍我儿的脑壳,先砍我这当爹的脑壳。他没告诉卢李氏,只是怕她女人家脚力弱,自己前脚走,她后脚撵了来,赶不上趟。此时家里老四问话,卢志林只在心头与老大老二对话:“老大老二,你两兄弟,生,是我卢家的人,死,也要葬我卢家坟。”

  “爸爸,你怎么哭了?”四弟不明白,追上来望着爸爸。

  这时,棹知事催着将三人押至衙门后门,前行的兵士站下,吴师爷上前,用挂在腰上的钥匙开了后门,将门扇推开一道缝,探出头去,双眼精光直射,左右观望,棉花街上空无一人。他吱呀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卢志林被推出后门,扭头抗议道:“国有国法,知事这样杀人,依的是哪家的法?”

  棹知事道:“卢志林啊,你吃亏就吃亏在一张嘴上,怎么至死不悟?待到你的人头装进城头那只木笼,你再与本县犟嘴巴!”

  卢茂林一路刚刚急赶到北门外,往日自己再早一个时辰进城,姜老城也早已大开了城门,今天怎么回事,大门照样紧闭。猛抬头,依稀看到城头一排木笼中装着的人头,他赶得更急。后面,儿子跟得跌跌撞撞。他大半辈子挑重担赶长路,下盘子从来稳当,可是这天早晨,却被小儿子一撞,撞得他一屁股坐地。这一坐他再也站不起来——仰天一望,数清了,城头不多不少,三个木笼,定神看清了,每个木笼中各盛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卢茂林抱着扁担,真想大哭一声,当着小儿子的面又不敢哭。突然,有人猛地将他挑担的扁担抽了,看时,正是小儿子,拽着扁担便冲向城门洞。

  “你要做啥去?”

  “找县衙门的师爷,叫他把大哥二哥还我!”

  原来四弟早知道父亲出门是为了啥事。父亲不说,他也不说。四弟虽才八岁,居然一眼能看清事情,一旦做起事来,那副胆大、果决的样子,让卢茂林油然想起在安南与法国人打过仗的那位叔祖。叔祖身上的东西,卢茂林身上也有,当初肖家场那件事便显示了出来。可是,这些年来老实巴交,祖上的东西在自己身上被压抑得看不大出来了,但今日在老四身上再现,依旧令卢茂林想起心头安逸。又想到老四这岁数,正是当年老二哑巴了还要趴学堂窗户去念书的岁数,于是又由老二想到在俄罗斯彼得堡为大清朝廷办外交的那一位文官叔祖,两兄弟虽然个性不同,但认准一件事便要干到底那股子劲却九头牛也拽不回来,莫非我卢家在我卢茂林下一辈儿身上,当真要像叔祖辈那样,再出一文一武两个人才,光宗耀祖?想着想着,越想心头越安逸,昨晚自宵夜时老大老二被县衙差人一索子绑了走后便不得安静的一颗心,此时竟进入梦一般的美境。忽然听得劲道生猛的撞击城门声,睁开眼看时,老四正在城门洞中拿扁担撞那紧闭的城门,卢茂林从梦境中惊醒——老大、老二呢?卢茂林眼前一片模糊,怎么也分不清悬在头顶上的三颗人头,谁是谁的?

  卢茂林哪里晓得,这时卢魁先已被推出后门,正扭头抗议道:“人命关天的大案,抄斩巨匪的大事,为何不走正门,偏走后门?”

  棹知事上前,与卢魁先并行,似与好友说体己话:“恭逢乱世,本知事得便宜行事。”

  卢魁先只能苦涩一笑,强忍着,却站定了不走,他攥紧左拳,向卢志林与胡伯雄示意。

  胡伯雄当下明白过来。昨夜死牢中,他似又在小卢先生那儿上了一课,对生死这一人生最大的难题,有了新解,一股雄强之气从丹田中涌出,他也大声叫道:“时辰未到,为何乱杀人?!”

  卢志林说:“棹知事、吴师爷,我早就明白过来了!你们哪里只是公报私仇?你明知上一起冤案已被我卢志林捅到省城见了《群报》,你们是怕万一上面重审此案,我会出庭作证,把在县衙后门目击的吴师爷私放真凶的事证明了。你们是要杀人灭口!”

  已经走出后门的吴师爷嘿嘿笑着转过头来:“三位,想拖延时间,等待救兵?有意放了高声,想惊醒百姓。如今合川百姓是个什么样三位比我清楚,自扫门前雪还顾不过来,谁会来管他人瓦上霜?三位到这时候,还巴望着你们爱说的‘民众’来相救?”

  卢魁先确实在想这事。昨夜被打入死牢,一开始是无计以对,后来想到对策,又担心自己写不出来,再后来居然一挥而就,又担心送不出去,昨夜这场突然遭遇的生死劫,已打下两个回合,最要命的是眼下的第三回合!此时,决定今日三人生死的那个字,就死死地攥在自己手心。

  民众?民众!自己在合川给驻军杨长官上万言书,曾写道:“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后来到上海得遇黄炎培,更坚定了要以教育“启迪民智”,怕的就是民众积贫积弱无知无力愚昧自私冷漠,似一盘散沙做了这沉沉黑夜中恶势力爪下的冤大头,可是,今日自己却只能指望民众来拯救,却不见合川士绅、民众伸出援手。

  三人被强推着出了后门,眼前棉花街空无人迹,卢魁先默默摇头,万一民众不肯出手,岂不是……经历革命,经历大足刑场,卢魁先早已不再怕死。死不足惜,可是,自己活了二十三年,才认准了要走的路,还未开步走!胡伯雄还那么年轻,大哥如此忠厚,难道也要……

  “非也!”三人刚被推拥着上了棉花街,拐向刑场方向,突然听得迎面一声嘶哑的闷吼。

  三人与棹知事一行同时一愣。循声望去,被爬上城头的朝阳晃花了眼睛。

  棹知事壮胆冲对面发话:“本县在此,谁敢咆哮公堂?”

  一声嘶哑的喊,更是放了高声:“非若是也!”

  棹知事问:“举人?”

  举人道:“正是在下。合川举人石不遇!”

  卢魁先笑了,被晃花了眼睛,此时渐渐看清——

  县衙后门对过的那条僻街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抢先迈出队伍的是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的举人。

  “举人先生,东翁,程先生,宁先生……”显然对这些人,棹知事都心存敬畏,“不知有何见教?”

  众人一时无语。

  棹知事道:“下官公务在身,这样吧,少顷了却此案,下官亲往各位府上,洗耳恭听……”

  顾东盛一揖,从人阵中走出,不卑不亢地说:“我等前来,正为此案。”

  棹知事故作不知:“哦?”

  顾东盛捧上一纸保状:“合川士绅顾东盛等三十六人,联名作保,保卢魁先。”

  民众队中人头还在增加。正陆续赶到的宝锭和当初在无字碑前祭奠宝老船时的三个船帮:渠帮王爷会、遂帮王爷会、州帮王爷会的帮主及船工。

  “来者不善!”棹知事听得背后吴师爷嘀咕一声,当下换了副面孔,笑容可掬,对众士绅唱个肥诺:“棹某从家乡远道来合川,重洋远渡与尔相逢,当真是名副其实啊,还望各位多多包涵。昨日接家中高堂老母家书,命棹某早日回家成婚,棹某还痴心妄想,几时能上咱合川哪位老大人的府上去当一个东床娇婿呢!”

  “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当掬西江之水,为尔煎肠。”石不遇一句脱口而出,合川举人哪儿容得有人在合川城中当着众人的面在他面前咬文嚼字?

  顾东盛道:“闲话休提,先说卢魁先吧。”

  “可是,这个卢魁先他——私通巨匪湖北熊。”

  “可有证据?”

  棹知事一声断喝:“胡伯雄!”

  胡伯雄气冲冲应道:“在,你要怎样!”

  棹知事得意地望着顾东盛。

  顾东盛沉着脸,道:“卢魁先有才。”

  “可是他通匪。”

  “卢魁先有冤。”

  “冤在何处?”

  举人接过话头:“卢魁先私交朋友是叫胡伯雄,却非湖北巨匪熊。”

  吴师爷向棹知事使一眼色。棹知事会意,有意将水搅浑:“此胡伯雄正是彼湖北巨匪湖北熊也!”

  “非也。仅姓名谐音!”

  “尔等敢保,此胡伯雄非彼湖北熊么?”

  众士绅无语。宁可行上前一步:“我宁可行偏敢保他卢魁先!我敢上省城告你,合川知事棹洋渡,尔敢以姓名谐音治人死罪么?”

  棹知事道:“谐音?哪有这么巧的事。湖北巨匪流窜合川,上面严令,乱世须用重典,本县将湖北熊与私通湖北熊的卢氏兄弟就地正法,也是为保一方平安啊!”

  举人道:“非若是也。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

  听举人说得理直气壮,棹知事露出怯意,望一眼师爷。师爷也无言以对。

  举人所说,其实正是背诵卢魁先文章,却忽然忘了下文,恼火地回头对曲先生说:“年轻时,我石不遇能将韩愈之文倒背如流,到老来,这记性!魁先娃文章呢——我照本宣科。”

  曲先生将手头《告全县民众书》藏下,抬头一望城头——

  城头,姜老城正趴在内城墙上,呆望着这边。

  卢魁先身后,牢子周三也正担心地望着举人。

  曲先生小声提醒举人:“你照读,岂不误了姜老城弟兄性命?”

  “你要我怎么着?”

  “你前头说着,忘了,我给你提示。”

  举人红了脸:“我这就说不下去了。”

  对面,棹知事望着举人,以为他辞穷了。

  曲先生悄声在举人背后读出文章:“以名定罪,名实罪虚此理甚明。川中三岁小儿不问亦知,历朝历代律例皆依此理而行,况今日君主立宪之中华帝国。若某某姓名与巨匪绰号谐音,便能定罪,则小民敢问……”

  “下面石生我知道了。”举人抬头对棹知事,“小民敢问知事姓甚名何?”

  棹知事一愣,照答:“下官姓棹名洋渡字迩逢,下官上任之初,曾登门拜会本县各位名士士绅,记得当时自报家门,还曾得到合川举人您当场夸奖,说古人名与字,讲究一意贯通……”

  举人打断他,朗声背诵:“去年12月22日,云南都督唐继尧致电洪宪皇帝袁世凯……”

  举人语滞,曲先生赶紧在身后照读《告全县民众书》:“要求取消帝制……”

  举人高声抢过:“要求取消帝制,并以死刑惩办帝制派领袖十三人——此事,棹知事可知?”

  “三天后通电全国,下官当然得知。”

  “十三人中,谁人为首?”

  “杨度。”

  举人照背文章:“若以某名与某谐音定罪,则棹知事之名洋渡与此杨度同,倘唐继尧、蔡锷等一朝得逞,棹知事第一个当斩!”

  棹知事心虚,望一眼吴师爷。

  吴师爷嘀咕:“这举人,一向迂腐,几时变得如此敏锐机警?”

  棹知事强辩:“今日合川,依旧洪宪皇帝天下。”

  举人语滞,曲先生小声读文章:“若还认洪宪帝……”

  举人理直气壮:“若还认洪宪帝,则知事更当斩!”

  棹知事一惊:“这又为何?”

  举人这一路诵得流畅:“洪宪帝曾任中华民国第二期临时大总统,以其亡清首功也!清末四川总督赵尔丰赵屠夫屠杀四川保路请愿同志,我合川股东代表亦险遭杀害。”

  乐大年见程、宁二士绅有些畏缩,退到自己身边,乐大年有意读出手头《告全县民众书》:“同志所保者,即我合川股东血汗入股所建之川汉铁路也。”

  乐大年说这话自有用心,程、宁二人当初便是川汉铁路合川股东,也曾公推在省城的卢魁先担当合川股东代表,卢魁先这一篇书上,虽未写明自己的名字,程、宁二人心头却是明白的,被乐大年这一激,二人也唤起一股感激与义愤,重新上前回到第一排补了自己退下的空位。

  举人哪管身后这些细节,他顾自背诵着:“同志所保者,即我合川股东血汗入股所建之川汉铁路也!知事姓棹字迩逢,棹迩逢者,正与赵屠夫赵尔丰同音。则知事以其字迩逢,于洪宪帝之朝当斩。以其名洋渡,万一唐继尧蔡锷得逞,亦当斩。幸而知事两朝皆未获斩,则吾友胡伯雄亦不当以其名与湖北巨匪熊同音而遭斩。我卢魁先与不当与我大哥卢志林以通匪罪牵连本案!”

  曲先生在举人身后一边听他背诵,一边对照着看文章,连连点头,显然举人说的全对。

  卢志林默默看一眼卢魁先,道:“二弟,举人在背你的书。”

  卢魁先赞道:“恩师如此高龄,学生一篇刚送到的作文,他竟还能背得来如此酣畅自如!”

  棹知事望一眼吴师爷,吴师爷无计,摇头道:“合川这群士绅,今日突然变得如此巧言善辩!”

  举人此时进入状态,根本无须曲先生提示,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再者,洪宪皇复辟帝制,蔡锷军护国共和。国体事大,天道高远,我等合川小民,唯合川知事棹洋渡、棹迩逢马首是瞻。向者,知事合川大堂,‘明镜高悬’巨匾之下,洪宪皇帝袁世凯圣像居中。昨夜,小民等以私通湖北熊匪罪被捕,不于大堂受审,却私押至黑牢刑讯,此等细节,且按下不表。”

  卢志林听到此,对卢魁先说:“糟糕,举人背二弟的文章背得来一字不改,吴师爷何等机敏的人物,他马上就会听出来这话是你的口吻,更会马上想到你将这话写下送了出去,他一定会追查是谁送的,这一来,岂不是误了姜老城与他三弟?”

  卢魁先机警地向旁一望,发现棹知事听至此,也狐疑地望着吴师爷。卢魁先赶紧回头,向队中的牢子以目示意。同时,自己大喊一声:“说得有理!”

  果然,这一声吸引了正要回头望死牢看周三的吴师爷与棹知事的注意。

  周三脸色大变,脚下悄悄移动,退出死刑队伍,到拐角处,拔腿便逃。

  举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兀自摇头晃脑高声朗诵:“然有一件惊天大事,却不得不说。路经大堂,小民见堂上皇帝圣像无影无踪,昨夜黑牢审毕,更见知事棹密令师爷吴将牢门所悬皇帝圣像揭走。此事乃小民亲眼所见,知事棹可与合川士绅百姓现场验明,若小民有半句假话,愿以知事所加之私通巨匪罪外更加一诬陷官长罪,小民引颈就戮,绝无怨言。”

  棹知事与吴师爷面面相觑。

  顾东盛向左右以目示意,宁可行会意,当下退出行阵,绕道向衙门前去。

  举人一顿,曲先生以为他又忘词,正待提示,举人却生怕被人抢功似的,拐杖一举,猛将曲先生拂退,提足一口真气,道:“方今四川,刘将军纳溪起义,陈宦拥兵相据。今日合川,洪宪帝依然统治,蔡锷军兵临城下,城内兵不过两连,枪不足百杆,共和耶,帝制耶?护国耶,复辟耶?岂唯我等二三小民茫茫然不知所措,合川一县万千百姓士绅,亦惴惴乎盼父母官明示。小民敢问知事棹——若誓为洪宪朝忠臣烈士,却为何私揭皇帝圣像?若决意共和国揭竿而起,又何不旗帜鲜明鼓吹全县民众士绅闻风而动?”

  这一趟背得来滔滔不绝如城下千里嘉陵江,棹知事吴师爷被问得瞠目结舌。

  曲先生望着手头的《告全县民众书》,惊叹道:“石生,你竟能背得一字不差!”

  前去打探大堂与死牢的宁可行回来,向顾东盛点头,显然是在诉说着——皇帝像果然揭去。顾东盛与众士绅闻知,冷笑望着棹知事。

  举人接下来所背文章正好道出众人心情:“好一个父母官,似这般不尬不尴,首鼠两端,令我合川小民不上不下,进退两难。试问知事,为官当知何事?请问洋渡,茫茫汪洋怎渡?敢问迩逢,尔与吾既一县相逢,是为幸耶?不幸耶?万一不幸,蔡锷军破城,则小民或因拥戴洪宪,竟与杨度同罪。万幸洪宪帝江山万万岁,则小民或因畏惧蔡军,难逃皇帝怪罪。”

  顾东盛等士绅们、乐大年、蒙七哥均望着手头《告全县民众书》,惊叹道:“合川举人当年背书神功今日重显神威。”

  举人听到表扬,颇得意忘形,背得更加畅快:“是进亦罪,退亦罪,然则何时而无罪耶?小民等翘首以待,盼知事明示!合川小民卢思,仅以一己冤案,上告知事,亦告白于合川万千民众。”

  曲先生赞叹之余,反应过来,心知已经误事,还是赶紧上前捂住举人的嘴。

  举人愤懑地强挣开嘴,低吼:“我正有力拔山兮横扫千军之势,你为何拦我马头!”

  曲先生道:“石生这话一出口,岂不是误了姜老城兄弟性命?”

  举人一愣,自己捂了嘴。

  师爷早已察觉,在知事身后嘀咕一声:“小民卢思?”

  棹知事惊愕地对卢魁先说:“小民卢思?——是你写的!一夜之间,你竟写下这等文章!”

  吴师爷指卢魁先:“告白于合川万千民众?——卢思,你怎么送出死牢去的?”

  卢魁先目光越过吴师爷,看一眼身后,牢子周三已经不见去向。他悠悠地对棹知事与吴师爷说:“你那死牢,不是开了扇天窗么?写罢文章,我便抛出窗去,任它随风飘去……”

  吴师爷与棹知事相对摇头。

  卢魁先趁机悄悄抬眼望城头,原先在上巴望下面的姜老城正被牢子拽着,离开城头。卢魁先心头默默对姜老城二人说:“姜大伯,周三叔,为救我三人性命,你们只好落荒而逃!不知哪年哪月,我才能报答两个长辈的救命之恩!”

  卢魁先见二人身影消逝,收回视线,哂笑着冲棹知事把话说完:“万幸清风识字,竟送到了棹洋渡棹迩逢棹知事治下的百姓手中。”

  棹知事猛一跺脚,恶向胆边生,回头望一眼吴师爷,低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之事,再若姑息,必定酿成哗变造反大事!”

  吴师爷道:“老爷是说,眼下刑场去不成了……”

  棹知事望一眼吴师爷身后的枪兵,一字一句道:“押回死牢,就地正法!”

  川省各县中,合川县城墙不算高,不算厚。毕竟边鄙小县,非商贾必经之路,兵家必争之地。合川城墙虽不算高不算厚,但挡住城里临时刑场的人声却绰绰有余。北门外,原本坐地的卢茂林早已站起,看清了头上三个木笼中所盛的全不是自己儿子的头(那其实是昨天腾空死牢时被斩的那三人)。卢茂林只听城里头人声喧闹,听不见闹的什么,但想到只要在闹,多半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虽然听不清闹的什么,但晓得都与自家两个儿子颈项上那两颗人脑壳相关。卢茂林急得昂起脑壳冲城头大喊:“姜大哥!快开城啊,都什么时辰了?”

  突然黑黑的城门洞中传来一声闷声:“我把你这卢麻布,平常无事,天天头一个挑麻布进城。今日你两个儿子生死大事,却为何姗姗来迟?”

  卢茂林低下脑壳望去——正是姜老城,城门不知几时竟已打开,姜老城冒出头来。卢茂林急问:“我那两个儿子是死是活?”

  姜老城跑得急,回头一指:“城门大开,你不会自己看看去!”

  “今日你不在城头,怎么钻城门洞了?”

  卢茂林看清姜老城与死牢看守周三同行,两人正脱去制服,套上破旧的长衫子,他便问:“姜大哥,周三哥,你们这是……”

  周三催姜老城快走。姜老城说:“麻布兄弟,我们哥二人的事,你休问,有人问起,你也说没看见。快顾你那两个儿子吧!”

  卢茂林心下细辨姜老城的话,却不是叫自己去刑场上收尸,也就是说,儿子还活着!卢茂林便松了一口气,回头望姜老城,问:“姜大哥,你要去哪里?”

  姜老城对自己“要去哪里”,都还没搞清楚,却被卢茂林这简单一问,问得来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他急中生智,改了川剧腔:“我这里易蟒袍潜出那开封府……”

  姜老城冲卢茂林如戏台上一般拱手笑别,拽着周三弟便走。周三弟见不得他那穷作乐的样子,便也学唱:“潜出开封府,又奔哪里哟我的包龙图我的亲哥哥!”

  姜老城:“此处不留爷!”

  周三弟也是个爱听戏的人,联得上姜老城句子:“自有留爷处。大哥意欲何往啊?”

  “即此合川北城沿嘉陵江东去百十里,有一个好去处!”

  “北碚乡?”

  “北碚乡!”

  “小三峡?”

  “小三峡!”

  “自古落草为寇的好去处?”

  “今日落魄好汉的好归宿哇。”

  “好,三弟我今日便随了姜大哥!”

  “投那北碚乡、小三峡当中方圆百里周围四县闻名的土匪窝!”

  卢茂林见二人出城落荒而逃,他拽着儿子,埋头冲进黑暗的城门洞。急如火燎,直奔闹声大作的县衙后门。

  县衙后门,棹知事心头才是急如火燎,明明自己叫吴师爷下令枪兵动手,这吴师爷却为何迟迟未动?棹知事听得民愤声大起,回头一望,对面合川士绅与民众人数越见多了,哄闹声一浪高过一浪。

  举人见状大喜,正好借此掩饰先前自己背诵文章完全用卢魁先口吻的错误,冲曲先生叫道:“这种时候,还怕他一个小小棹知事!”

  卢志林见群情激愤,说:“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胡伯雄接道:“小卢先生,这话你还硬没说错。”

  卢魁先这才松开紧攥的左拳,他想要读出手心上的字。宝锭从对面冲了过来,只见卢魁先双眼晶亮闪光,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声来,似又进入当年失语后遇燕子重新开口说话时的那一幕情景。

  吴师爷凑到棹知事身后,看定三个插了斩标的“死刑待决犯”后背,说:“这卢氏二兄弟并这一头‘湖北熊’,得贵人相助,得天之庇护,我等今日,只怕将他们就地正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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