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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俱乐部主任

  “做不死的徐传花!”

  这句感叹当年经常挂在宁新、宁牧一带的村人们的口里,言语里透露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嫉妒和羡慕。在那个普遍靠体力谋生并以此为荣的年代里,人们对一个优秀的壮劳力最基本的要求是:“上船会摇,落船会挑”。为了能在生产队里评上特级劳动力,每次跟人一起摇船出去,传花总是先将那支橹杠抢在手里,待人家要替换他了,便许诺呆会儿上了岸给大家买糖吃,要求对方仍坐着,继续让他摇。他还练出了一身好臂力,两百来斤重担压在肩上,跟别人挑百把斤的差不多轻松。

  他最喜欢干别人不愿意做、也做不了的重活。这不仅能使他比别人多赚许多工分——社会主义的分配制度还是公平的,但凡那些重活的工分都要比一般的高得多,还使他有机会经受一次次的挑战,那种刺激和成就感对他永远有着巨大的诱惑力。

  建城北闸时,小队里轮流派人过去抬石头,那都是几百斤甚至上千斤的大石头,许多人吃不消干,他便一个个地顶替他们去。在九号坝修筑江堤时也是这样,那石头似乎还更重,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沿着两条不断向前延伸的铁轨往外倒,俗称推“小火车”。这活儿没有一定的臂力是做不来的,浑身肌肉和注意力时时都得处于紧张状态,一天下来只会让人累得筋疲力尽,但他仍能干得有滋有味。每天一大早就出发了,中午也不休息,饭都是由家里人给他送到工地上吃的。傍晚天漆黑了才回来,家里早已聚满了人,都是同村的男女老少,一起挤在他家堂前和舍檐下。那些妇女还利用等待上课的时间,在油灯旁挑起了花边。

  ——传花家里办起了夜校。

  夜校是自发的,虽说借的是大队名义,但公家不给一点儿补贴,连点灯的菜油都是传花自己供应的。但这么多人聚在他家里,明天一早起来,准能发现茅坑里又满了一大截。那年头,对农民来说,最重要的两样东西莫过于粮食和肥料。舍得芝麻捡西瓜,这点经济头脑还是早好几年前嫂子教会传花的。何况,好客、喜欢广交朋友的他也最希望自己家里经常热热闹闹的,成为公共的聚集场所。聊天、讲故事、说大话、交流信息,民间最朴素最无穷尽的乐趣。

  晚饭在狼吞虎咽中两三分钟便解决了。一等传花放下碗筷,夜校便随即开始上课。几十个人济济地坐在他家十来条长凳、竹椅上,坐在竹榻和门槛上,也坐在道地边上甩麻精用的树桩上。没有黑板,就将舍里唯一的一扇黑乎乎的门板除下来。人们将废电池里面的碳棒磨尖了头当铅笔使,又把布满了针眼的皱巴巴的花边纸一张张地裁整齐了钉成练习本。上课一开始先读毛主席语录,由一个识字最多的在前面领读,读一句,大家跟一句,声音难免参差不齐,但每一个人心里都充满了虔诚,由衷地感激毛主席给他们带来了太平日子,真正让穷人当家作主,给了他们从未有过的在富人们面前得以扬眉吐气的机会。

  读完语录,接着识字。没有固定的教师,谁文墨最好,谁便主动走到“黑板”前拿起教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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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中下人口手左右……

  传花学得比谁都要认真,一双脚还赤着,趾缝里还嵌满了泥土。刚刚放下饭碗的手上,长满了一个个黄豆大的老茧。那根又粗又矮的碳棒,远不如扁担、橹杠、铁钯柄,甚至那“小火车”的把手那么好掌握。他吃力地捏着,手老是发颤,但他还是以最大的耐心一笔一划艰难地写着。就这样,这个从未上过一天学的汉子居然也陆陆续续地识得了不少字。

  没过多久,大队设俱乐部,一向是大伙儿心目中头儿的传花被推选为主任。但这俱乐部有名无实,连固定的活动场所也没有。传花干脆把它也办到了自己家里。这样一来,每天晚饭后上他家来的人更多了。幸亏这时他们已经把家搬到了宁新,否则那间旧草舍里无论如何都挤不下这么多人的。大伙儿一起聚集在他们家的新居里,弹的、唱的、讲故事、说书的都有。

  传花是公认的讲故事能手。早期一些故事都是他刚开始做年时听人讲的,他有惊人的记忆能力,10多年过去了,还能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地把故事讲出来。而后不知不觉地,他又慢慢学会了自己编造,那些故事有头有尾,情节紧凑,人物性格鲜明,或机智幽默,或给人以警省,毫不逊色于那些民间所流传的。

  许多年后,一位也曾在他家里参加过俱乐部活动的萧山区政协领导,忆及当年的传花时,不由得感叹道:“小眼睛眨一眨,就是个故事!那时候家家户户一日三餐都只有麦粞吃,可是每次到他家里去,总见他比谁都吃得有滋有味的。他拉二胡,虽然不识谱,但不管你唱什么,他拉着拉着调子就跟上来了!”

  似乎,传花天生就具有艺术家的想像力和感受能力。还是在七八岁那年,有一天他正在河埠头淘米,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着的喑哑的哭泣声,再仔细听听,又不像是有人在哭泣,那声音连绵不断,时高时低,如流水,婉转缠绵;如风中之烛火,火苗飘飘忽忽,往一边扬过去,扬过去,就要灭了忽又和缓了过来;亦如那丝弦,紧绷欲断,猛又松弛了下来。缠绵中有忧伤,忧伤中却又充满了韧性的力量。幼小的他当时就拎着米淘箩,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呆呆地站在那里倾听着,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些芦苇、茅草、石头、河水,甚至倒映在水面上的那几间草舍和独木桥的影子,也都一下子变得有灵性,充满了一种沉郁、忧伤而又遒劲的力量!他从未想到过世界上还有如此令人如痴如醉美妙的声音!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拎着米淘箩循声走去。河对岸的一棵柳树下,只见一位穿着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微闭了眼睛用一个弓一样的物儿,来来回回地反复拉动着怀里跟带着个长柄的竹管似的东西,一边拉,一边还有节奏地轻轻摇晃着脑袋。年幼的传花当时还不知道男人手里拉着的是二胡,只听人说这人是外乡来的,姓陶,村里人都管叫他“陶先生”。

  天黑了,传花还拎着米淘箩站在陶先生身旁久久不愿离去,为那个怎么看都觉得不起眼的东西居然能发出如此奇妙的声音感到不可思议。此后,只要一听见这熟悉的胡琴声,不管正在做什么,都能像磁铁一样深深吸引着他,使他想方设法地从家里溜出来倾听,而后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都不愿离去。每次站在陶先生身边,他都不只一次地幻想着陶先生拉着拉着会忽然把那二胡递过来,让自己也拉两下,或者哪怕只是给摸一摸。后来传花和邻家几个男孩一起去田里逮来了癞蛤蟆,用剥得的蛤蟆皮自己设法做了把二胡,拉出来的声音虽然沉闷嘶哑,但也总算让他过了把瘾。

  这些年来,为着生计,传花不得不暂且放下了这一爱好。但就在他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之后,自己也没想到还会再有机会重新拿起那把土制的二胡。

  当时一起参加他们俱乐部的有个知识青年,叫玉坤,新街镇上人,比传花小四五岁,因家庭成份不太好,跟随其父一起被下放到传花他们的生产队里来。玉坤长得文文弱弱,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在小队里干活,因做不来那些重活,常遭人嗤笑。唯有传花一直对他很崇拜,这人不仅识得很多字,还能唱会拉,尤其是二胡,更让传花佩服得五体投地。玉坤也很喜欢传花的好学和忠厚朴实,一有空就往他家里跑,一呆就是一整天,吃饭、睡觉都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有时自己家里断了顿,就去传花那里蹭饭吃。

  在玉坤的点拨下,传花二胡学得很快,并渐渐上了道儿。他不识谱,但凭着他那特有的惊人的记忆和感悟能力,听过几遍后,居然很快就能将整个曲子都拉得有板有眼。从来舍不得乱花一分钱的他,后来又咬咬牙去杭城买了把较上档次的二胡。

  有了这把二胡,日子似乎都过得跟先前不一样了。每天傍晚推罢“小火车”回到家里,传花顾不得浑身劳累和饥肠辘辘,匆匆洗一下手,就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把二胡先拉上一曲。咿咿呀呀的琴声里,所有的疲倦和饥饿都已不知不觉地远离他而去。他把腰板挺得从未有过的笔直,眯细了的眼缝里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

  那年月,这把二胡给传花带来了多大的幸福和满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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