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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做年

  有关“做年”这个词的含义,我曾经询问过徐传化先生,满口方言的徐先生的解释使我理解为是给人做短工的意思。

  话说传花十岁左右,传炳妻子进了门。这嫂子是个“上船会摇、落船会挑”的女中豪杰,不但精明能干,而且十分要强,做事风风火火。仁海夫妇和传炳都忠厚老实,新媳妇一进门就掌握了家中大权。尤其难得的是嫂子还颇具经营头脑,她不满足于像别的女子那样成天靠纺织、绣花赚两个小钱贴补家用,而是用私房钱置了台轧麦机,专门给人碾麦粞收取加工费,还养了大批鸡鸭。许多年后,传化在回忆这位嫂子的时候,还颇为感慨道:“要不是从小受她的影响,我也不可能会有今天;如果她现在还在,也一定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可见嫂子这种要强、勤劳、节俭的性格和有别于常人的经营意识对少年徐传花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在传炳妻子的操持下,家境日益好转。但这位嫂子的性子十分暴躁,对自己的儿女和小叔子都极为严厉和苛刻,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天翻地覆,使得这个有着十来口人的大家庭渐渐不和睦起来。仁海夫妇疼怜小儿子,怕他留在家里吃亏,便流着眼泪对儿子说:“阿花啊,你大嫂这样子……你还是跟着你大姐夫去西兴自己寻活路吧!”

  十四岁的传花遂跟着大姐夫来到了离家六七十里路远的西兴,开始替人做年。那时还没有宁围这个地名,宁牧、宁新还几乎是块荒滩,宁北尚处在钱塘江的一片汪洋之中。这一带的沙地因成陆时间较党湾、靖江那边的东沙要晚一些,多半还未成为熟地,故又叫草荡。草荡上当时有个叫高明炎的,人称炎江司.“江司”最初是沿江一带的老百姓对治江人的尊称,相当于现在的高级工程师之类的。后来渐渐演变为对那些拥有土地较丰的拓荒者的敬称。这些草荡地主最初无一不是凭着自己的勤劳、坚韧和节俭白手起家的,其创业过程简直就是一部血汗史,然而文化大革命期间都无一例外地被列为富农和地主之类,遭受颇多艰辛和折磨。大姐夫便是跟这位炎江司租种了二十亩土地,一到收获季节,其中十亩可以免租,另十亩的收成得全归东家,这叫分种。

  传花当时自然不会想到:许多年后,自己竟会与这位在当地颇有名气的炎江司的儿子成为儿女亲家。

  他白天跟着大姐夫一起在那二十亩分种地上拔草、耕种,晚上吃住在大姐夫家。大姐夫烟酒不沾,一餐却能吃四大碗米饭,担水没有扁担,便将满满两大桶水用左右手一拎,踏踏踏飞也似地奔回了家。用独轮车推油饼,别人顶多只能推四桶,他却能推六桶,并且还能在尺把宽的田塍上时不时地露上一手,以显示其技艺的高超。

  大姐夫早年妻子不育,领养了一个男孩,比传花小一岁,取名正友。舅甥俩晚上睡一块儿。每日一大早,天还未亮透,大姐夫先起来,门轴“咔——”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把睡在门口的两个少年都从睡梦里惊醒过来,随即又听见大姐夫一声喝:“起来!”

  凌晨四五点钟,正是最想睡的时候,舅甥俩却不得不揉着睡眼瞌充懵懂地起来了。正友烧早饭,传花磨茅刀、铁钯。那正友面黄肌瘦,长得跟猢狲似的,与高高大大的传花虽只相差了一岁,却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姐夫本就对他没好性子,自从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后,更是对他动辄就拳脚相加,正友身上的乌青总是不断。有一次已是傍晚时分,传花在前面拔草,忽然听见背后“嗬哟哇——”一声惨叫,扭过头去只见大姐夫正将正友摁倒在麦地里把他往死里打。原来大姐夫一早有事出去,临走时命令过正友他回来前将亩把地的草都拔干净。正友难得有个不受管制的时候,便胡乱拔掉了一些长草,跑到水沟里去捉螃蟹了。傍晚大姐夫返回,过来一检查,顿被气得肺炸。

  传花跑过去时,正友那两条腿早已被打得肿起来了,红、黄、青、紫颜色都有。晚上,传花含着眼泪替正友揉擦那些被打伤的部位。虽说挨打的不是自己,但每次看到正友被打,传花心里都恨透了大姐夫,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想方设法待正友好一些,让他尽量少挨些打。回党湾老家便成了他最盼望的事,遇上大姐夫高兴的时候,他可以把正友带走。从西兴到党湾,尽管光是在路上徒步来去就得花整整一天时间,但他可以让正友远离大姐夫的拳脚和喝骂声,到了自己家里还可以让母亲设法给他做点好吃的。

  两个少年正是猛长身子的时候,特别能吃。正友在养父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每次都只能吃个半饱。传花也尽量抑制着食欲,虽说姐夫对他这个小舅子还不敢像对待正友那样粗暴,但一碗饭吃完了,想想自己刚才又在田塍上推翻了车,便不好意思再去锅里添。少年传花个儿虽已长得跟大人一般高大,但毕竟还只有十四五岁,干活自然没有成人老练,在田塍上推独轮车时,老是翻车,把边上的麦苗都压倒一大片,有一次还压坏了路边的一间箍桶舍。那独木桥在姐夫脚下稳稳的,可是轮到他跟正友两个走上去就晃得特别厉害,腿肚子一哆嗦,两人就一起掉下去了。每逢这种倒霉的时候,大姐夫总会朝他瞪一眼,骂一句:“枉长白大!”

  那天吃中饭,未见正友从地上回来,一直到傍晚,也未找到他的人影儿,家里人这才想到他可能跑了。

  正友逃到绍兴,在马鞍一个渡口遇见一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正准备坐船去杭州。正友便帮那妇人抱孩子,跟着她一道走了。不久被他养父母打听到下落,将他领回,又一顿毒打。一年后,正友再次逃跑。

  过了十多年,传花已经在宁围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一天他正在地上劳作,村里人跑来告诉他有个皮肤长得很黑的男人一进村就到处找人打听他的住处。这男人便是正友。原来当年他逃到杭州半山去了,在那边替人放牛,后来给当地一户只有两个女儿的人家做了上门女婿。这次重逢后,传化再也未能得到正友的音讯。时至今日,他还非常怀念这个叫自己“小舅舅”的少年伙伴,时常感叹——

  “要是他还活着,要是我们还能再见上面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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