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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讽戒裨世

  诗歌乃至整个文学的怨刺旨趣,是我国古代文学思想中现实主义精神的重要内容,是作家关注家邦国事,以文学反映社会生活的重要途径。美刺讽戒比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更具有正视现实的品格。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既有"游扬德业,褒赞成功"①歌赞君主盛德的作品,又有表示对君主贪纵暴虐、残贼人民行径的不满而"发愤之所为作也。"②但随着中央集权统治的加强,暴显君过的作品并不为每个统治者所容忍,安闲浑穆、雍容典雅的称颂之作受到了大多数当政者的垂爱。汉代以美刺论诗。司马相如等人因讽得志,赵壹在《刺世疾邪赋》中疾呼"安危亡于旦夕,肆嗜欲于目前,奚异涉海之失舵,坐积薪而待燃。"对时政予以"金刚怒目"式的批判而没有致祸获罪,主要是由于秦朝二世而绝的前车之鉴还清晰可见。赋家们在怨刺的同时,还对汉家王朝倾注了殷殷关注之情,因此,统治者才不以为咎。白居易在唐代较宽缓的政治气候中,可以作《太行路》以"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慨叹"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诗经》"六义始刷矣。"①指出诗歌的讽戒作用不存的现实。因此他作诗"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②宋代以后,朱熹认为刺诗有害于温柔敦厚之教,"下以风刺上"的风气渐趋消歇。其后,即使间或有论及刺诗的,也十分强调美刺的统一,免得产生"轻躁险薄之可疑"。③如清人程廷作曰:"若夫诗之有刺,非苟而已也。盖先王之遗泽,尚存于人心,而贤人君子弗忍置君国于度外,故发为吟咏,动有所① 《宋元学案》卷八十二《北山四先生学案》。

  ② 《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宋濂传》。

  ③ 《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刘基传》。

  ④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九《宋学士全集》提要,中华书局1965 年版。① [梁]萧统:《文选序》,《文选》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②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中华书局1959 年版。① [唐]白居易:《与元九书》,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卷四十五,中华书局1979 年版。② [唐]白居易,《寄唐生诗》,《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037 页。③ [清]程廷祚:《诗论十三·再论刺诗》,《青溪集》卷二,金陵丛书本。关。"④试图证明刺诗无妨儒家诗教。因此,"刺"、"讽"在宋代以后己锋芒弩钝,只是力图寻求与儒家诗教的契合点,以尚存一席罢了。如元人郝经说,诗歌必须"美而不至于谈,刺而不至于詈,哀之也而不至于伤,乐之也而不至于淫。"⑤虞集则认为深于怨者,长干情者,善感慨者,"是皆非得性情之正,唯嗜欲、淡泊、思虑、安静最为近之。"⑥但刘基论"刺"则不同,他说:或语予曰:"诗贵自适,而好为论刺,无乃不可乎?"予应之曰:"诗何为而作邪?《虞书》曰:'诗言志。'卜子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诗果何为而作耶?周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国风,使为诗者俱为清虚浮靡以吟莺花、咏月露,而无关于世事,王者当何所取以观之哉?曰:"圣人恶居下位而讪上者,今王子在下位而挟其诗以弄是非之权,不儿于讥乎?"曰:"吁,是何言哉?《诗》三百篇惟颂为宗庙乐章,故有美而无刺。二雅为公卿大夫之言,而国风多出于草茅闾巷贱夫怨女之口,咸采录而不遗也。变风变雅大批多于论刺,至有直刺其事,斥其人而明言之者,《节南山》、《十月之交》之类是也。使其有讪上之嫌,仲尼不当存之以为训。后世之论去取,乃不以圣人为轨范,而自私以为好恶,难可与言诗矣。"①又曰:予闻国风、雅、颂,诗之体也,而美刺风戒则为作诗者之意,故怨而为《硕鼠》、《北风》,思而为《黍苗》、《甘裳》,美而为《淇澳》、《缁衣》,油然感生于中而形为言,其谤也,不可禁其歌也。②刘基有关诗歌"风"、"刺"作用的论述,具有两个方面的意义。

  首先,对朱熹所谓"讪上"之嫌进行了驳洁,肯定了刺诗的地位。

  程廷祚在《青溪集》卷二《诗论十三·再论刺诗》中曰:"从晦庵之说,以国风之刺诗斥为讪上,为无礼于君,世之好事者,将援其说,以及小雅而并累大雅也。"可见,刘基所谓"讪上之嫌"是直接针对朱熹的。刘基虽然也奉"天理",但又兼融朱陆,旁及道家,对朱学并非笃信无疑。刘基驳洁其"讪上"之说采取"宗圣"的方法,以"圣人为轨范"。所谓"讪上"之说,仅是后人的"自私以为好恶"。显然,刘基的文论也是"焚香对六籍"①,祖述原典,发以已义,从而为"刺"诗正名。

  其次,突出强调了"刺"诗的社会功能。刘基针对宋代以来文坛怨刺之声消歇的状态,论《诗》以独标"风"、"刺"为特色。认为"诗人之有作也,大抵主于风论",而不是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为范则。充分肯定了"直刺其事、斥其人而明言之"的《节南山》、《十月之交》诸诗的地位,认为《诗经》中唯《颂》有美而无刺,其余"大抵多于论刺"。当然,这一观点并非刘基首创。《国语·周语》中记载召公谏厉王使卫巫监谤,就有这样的话:"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替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④ [清]程廷祚:《诗论六·刺诗之由》,《青溪集》卷一。

  ⑤ [元]郝经:《五经论·诗》.《陵川集》卷十八,四库全书本。

  ⑥ [元]虞集:《胡师远诗集序》,《道园学古录》卷之三十四,四部丛刊本。① 《王原章诗集序》,《文集》卷五。

  ② 《书绍兴府达鲁花赤九十子阳德政诗后》,《文集》卷七。

  ① 《连江陈子昂师古斋诗》其二,《文集》卷十三。

  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出斟酌焉,是以事行之不悖。"文学的"观"、"怨"作用,核心内容是"风"、"刺"。事实上,《诗经》中比较明确地涉及作诗目的的十一例中,讽据其八,其余三例,也具有讽的含义。汉儒论《诗》,虽然有正、变之分,但"国风、雅、颂并列圣经"①,可见"变风"、"变雅"的刺诗并没有被目为异端。但是,自朱熹认为刺诗"轻躁险薄",有"讪上之嫌"后,文人论刺,往往缄口慎言。这样,刘基的复古之论便不是简单地祖述前人,而是在**统治进一步加强,文人不可讪上的背景下,对诗歌现实主义精神的重新申论和发扬。元代正统文学,由于作家无论在朝在野,大都属于封建士大夫,和"躬践排场、面敷粉墨"②的戏曲作家走着不同的创作道路,受程朱理学的影响较深,诗风一般浮靡清虚、流连光景,吟莺花、咏月露,内容平淡空泛。刘基的诗论,当时同调不多,而整个明代文坛也是或追求"格古调逸"③,或"敷张神藻,润饰洪业"④,或抒写性灵,对刘基的诗论,应和者寥寥。因此,刘基阐论刺诗,可谓别具只眼,切中了文坛萎靡冗闒之弊。

  事实上,刘基元末的作品,一般都是"寓而讽之"⑤之作。何镗论其作品曰:"痛心茶毒,于是乎卮言《郁离》","愤世疾邪,每形歌什,抑意诮玄,托称《覆瓿》。"⑥他不但猛烈抨击了贪毒的胥吏,而且在《楚妃叹》、《王子乔》等诗作中,将锋芒直指宫廷之上。他的寓言体散文《郁离子》也是屡受谴顿后的托喻刺世之作。如《灵丘丈人》写一位养蜂老人,爱惜蜜蜂,勤于管理,悉心照料,结果获得甚巨,富比王侯。老人死后,子嗣父业,但对蜜蜂的态度判若天壤。其子只知坐收渔人之利而毫不爱惜,结果蜜蜂举族而去,家道因此中落。最后,作者通过陶朱公之口,道出了其中的寓意:"为国有民者可以鉴矣。"是规谏,也是讽喻。

  刘基的怨、刺理论及其作品都集中于元末,这与怨刺作品产生的基本条件有关。

  其一,怨刺之作一般创作于昏主乱政之时,是文人们有感于统治者的过失而发。因此,先秦时代,魏、唐以俭啬治国,魏风、唐风中就没有刺淫之作。元季国势颓危,君主昏债,各级官吏多方诛求。公元1345 年,元顺帝在诏书中也说:"声教未洽,风俗未淳,吏弊未法,民瘼滋甚",元末世况可见一斑。因此,风、刺之论发于元末是情理之中的。

  其二,"风""刺"之论是与忠君观念交融在一起的。程廷祚曰:"诚有爱君之心,则虽国风之刺奔刺乱,无所不刺,亦犹人子敦谏父母而涕泣随之也。"①怨刺之作往往是以忠君为前提的。因此,黄巢的《赋菊》不能算是刺诗。元末虽然败象裎露,但由于自古忠君与爱国的观念交混为一,因此刘基虽然仕途坎坷,抱负难酬,但仍努力不辍,忠君之心不泯,往往借诗文抒写忧世情怀。而自从应招赴金陵后,便与元王朝彻底决裂,当然便再无怨刺① [明]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一,广雅书局丛书本。

  ② [明]臧懋循:《元曲选序》,《元曲选》,四部备要本。

  ③ [明]李梦阳:《潜虬山人记》,《空同集》卷四十八,四库全书本。④ [明]徐一夔:《陶尚书文集序》,《始丰集》卷五,四库全书本。

  ⑤ 林富:《重锓诚意伯刘公文集序》,《文集》卷首。

  ⑥ 何镗:《重刻诚意伯刘公文集序》,《文集》卷首。

  ① 程廷祚:《诗论十三·再论刺诗》,《青溪集》卷二。

  元王朝的作品。

  其三,刺诗一般出于阎阎百姓之口,或下层文人笔端。《毛诗序》曰:"下以风刺上"。位居要津的朝廷命官、勋策大臣,或可以秉笔上书,或直言劝谏,以诗歌的形式"主文而谲谏"①,虽然在先秦、两汉较为经见,中古以后,朝臣所作则大多是雍容浑穆、粉饰太平的作品。但"公卿大夫之口可溃,而匹夫匹妇之口不可杜。"②刘基虽然有出仕蒙元的身世,但久沉下僚,对百姓疾苦体察较深。因此便有怨刺之声。而自从辅弼以后,"受心膂之寄,掌惟幄之机"③,自然不需陈诗谲谏。明王朝建立后,明太祖朱元璋实行高压统治,文狱屡兴,刘基的学生徐一夔贺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在刘基去世后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胡乱猜解而斩首(因"圣"与"僧"、"则"与"贼"音同)。因此,晚年的诗文优游闲雅,仅聊以自适而已。

  刘基有感于元季时运而发出的风、刺之论,在元、明两代,如空谷足音,几无嗣响。虽然有些文人偶有感愤之作(如李梦阳等),但都乏于论"刺",文坛风气并未改变。直到明末的陈子龙等人起而力矫竟陵文人幽深孤峭的诗风,蒿目时艰,强调文学反映社会生活的功能,认为"诗之本"是"忧时托志之所作"④,应"导扬盛美、刺讥当时。"后期的作品大多感时抚事,多慷慨之音,抒写"满目山川极望哀"⑤的国亡家破之痛,刘基的托讽刺世的文学思想才得到真正的承绪。刘、陈二人政治生涯不尽相同,虽然都处于王朝更迭的时代,刘基弃元而佐明,而陈子龙则致力于抗清复明,最终赴水殉节。但他们都明辨夷夏之大防、对现实生活十分关注,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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