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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从不浪费吃喝玩乐

  父亲是一个勇士。二十多年前一句“我要搬到城市生活”,把我们一家八口都挤到城里来。

  本着勇者无惧的精神,父亲不理会亲戚朋友的反对,以及同乡的白眼,说走就走,其志如顽石。他这一着,教大家震怒多于惊愕。受人非议在所难免。每天都有一群三姑六婆在我家门前探头探脑,大发谬论。见到母亲走出来就装笑脸:“哎,刘大婶,搬去城里住,好风光!”非常讨厌。

  而我也突然之间少了一班朋友,因为孩子的妈都不允许孩子跟我们玩在一块。“叛徒!虚荣!”村里一些无聊的人都是这样骂我跟姐姐。我很生气。有一回实在憋不住气,拾起小石子狂扔那些人,打得他们头肿如猪头,心里才宽了些。

  有时我会想:若非父亲的思想新潮,一早嚷着起革命搬家,待搬到城里来,又得为生活劳心劳力,说不定我等刘氏嫡系早已活脱脱是个养尊处优,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十二少了。左手尾指留片小指甲,嘴角含烟,吞云吐雾,每天早上捧着心爱的金丝雀往燕云大茶楼钻,坐在靠窗一张特别留位的抬子,品茗上佳的“马骝”。风花雪月,良辰美景,看戏操曲,闲来吊起嗓子哼一曲“牡丹亭惊梦”,游戏人生。想得疯了。

  可是父亲不是土皇帝,他只是个勇士。勇士都是注定要上沙场冲锋陷阵的。它的子孙也不能例外。  半夜,隔壁不知道是谁在播这样的一首老歌(原曲:Whatever willbe,willbe)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问我妈妈,我长大了将会如何?我会漂亮吗?我会富有吗?妈妈这样回答我:孩子、孩子,将来你长大了能拥有多少,就是多少,我们并不能预见未来。然后,当我长大了,我恋爱了。我问伊:我们面对的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人生?会如彩虹般的艳丽吗?一天又一天,地老天荒?伊温和地说:亲爱的,我们无法知道将来,但我们决定如何走面前的路,人生就如何呈现。我靠在床头,推开窗户,让它一遍遍地唱下去。

  生活有时会如一首毫无杀伤力的老歌,温柔轻软,在你耳边嗡嗡嗡,搔得你耳朵发痒。

  我在床头的茶几上随手拈来一本画册。影迷送的,上次在拍戏现场亲自拿来送给我。我一页页揭开,全是历年来的照片。古装时装,台上台下,造型照、生活照……慢着——这是什么?我把刚才揭过头的一页翻回来。定睛一看,竟是儿时的一帧黑白照。大约六、土岁,拖着姐姐的手,还拎着一个小书包。照片都发黄了,我也忘了在哪里照的。但我依稀记得那已是我家搬出大埔后住在钻石山的事了。那时应该刚升小学吧。小小的手紧紧扣着姐姐的手,可是一双眼睛却飞去老远。这无意识流露出的神情,彷佛就是我跟我家人一直以来的关系——心连心,但却不曾亲过。我小时候在家里头像半个哑巴,不说话,放学回家就做功课,然后自顾自的看电视,自得其乐。母亲曾担心我有问题,把我带去庙宇求神保佑,我因此也被迫喝下无数杯苦涩难当的香炉灰神水。可是神水喝了也不见得开口,仍然沉默如金,母亲唯有暗担心。我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共有六个小孩子,再加上父亲经营杂货店和冰室,一天到晚人来人往,吱吱喳喳、闹烘烘,像个游乐场。居移气,养移体,我不可能性格如此。至今我仍说不出原因,既不是跟家人吵架,也不是生闷气,但回到家就自自然然闭起嘴巴,没话说。我们会一起在杂货店或冰室里帮忙,大家分工合作,一家人很开心,可是一整天下来,我跟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十句。

  那一年,我,二姐和三姐和小弟都念黄大仙小学。我跟二姐同念下午班,每天都由她带我上学。我总是走在她前头,看东看西、踢石子、踢汽水盖,越踢越远,然后-次都给她在身后大喝:“荣仔,别乱跑!”给叫回去。放学时,她又会等我一起回家。两姐弟从不交换校园趣史,或是在课堂上受了哪门子的气,小小年纪已学会不唠叨、不诉苦,而且做得如此彻底。完全不像现在。现在我回到家就像一头学说话的鹦鹉,说个没完没了,而且爱置身热闹之中。有时候拍戏拍得累了,但回到家如果碰上姐姐和外甥女在座,我宁愿牺牲两个钟头的睡眠时间,也要跟她们瞎缠到底。唯恐她们一夜之间变成哑巴,不再跟我说话。有时坐在那里听外甥女说话也觉得乐趣无穷,统统三岁至五岁,会叹气、含皱眉头,用稚气的声音说:“唉,我好烦呀!”我只能啧啧称奇,像她们这种年纪,何来烦恼?!

  我从来没把属于吃喝玩乐的岁月浪费掉。大概是有点小聪明吧,念书外,我的时间都放在运动场上。每个学期开始,差不多所有的兴趣小组报名处皆收到刘德华的报名表格。书法、足球、篮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跳弹网、康乐棋、桥牌、游泳、跳高、跳远、竞跑,以及所有田径活动。除了上课,其馀时间皆通告密集。每天早上起床就开始恨太阳为什么这么早下山。上课听书、下课捣蛋,功课交齐,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不是最好,但也不是最差的,弃之可惜,教之劳气,是数一数二最教老师头痛的学生。

  念高中三那年,面临选文、理科升班,每个同学都烦得满脸疮疮,偏我一个早已心中有数。班主任把我明去讨论:“刘德华,你打算选什么科?文科吧,你的文学一向很不错。”我摇头,“我选理科。”班主任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我理直气壮回答:“我是中国人,中国人还怕学不好中文?反正可以选择,为什么不给自己机会多学一些不懂的科目?如果选了文科,将来我只懂文科,但如果现在选择理科,将来除了理科外,我还懂文科的东西,平白多学一样学问,有什么损失呢?”哗啦哗啦,理由一大堆,说得班主任哑口无言。结果我当然照本意选读理科,还狠狠把老师的眼镜都跌破了。

  那一年高中四的终期试,我的物理科拿了全年级最高分数奖。这是自从我升中试拿状元以来最威风的事了。我还记得升中试放榜那天,一早就回到学校等候派发成绩单。信心是有的,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考到一级的成绩,是我那一年那一届的状元学生。我拿着那张长长的成绩单,欣喜若狂,在操场上扬了一个老大的圈。同学争着抢去看,抢来抢去,得意忘形之际,终致乐极生悲。那张本来已传阅得霉烂的成绩单给五马分尸,撕得稀巴烂。我站在一旁哭笑难分。立刻想到跑去教员室借胶纸设法补救,但贴补好的效果差强人意。

  当我把它拿给父亲看时,它像一张废纸。父亲拿在手里直皱眉头,翻了又翻,看了又看,“唔——”他一脸狐疑,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好好的一张成绩单会变成这样?”“同学传看时不小心撕烂了。”“好好的传着看为什么会撕烂?”“他们抢来抢去玩。”父亲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犹豫。我望进他眼里去,突然之间闪过一个念头,明白一切。霍地,我整个人跳起来:“什么?!你怀疑我这张成绩单是假的?!”父亲像被看破心事,满脸尴尬。我暴跳如雷。“我从来没有怀疑你的读书能力,况且念书考得好成绩是应该的。”

  父亲丢下这句话就走开。我懊恼得说不出话来。这算是什么意思呢?顿时我像给人泼了一盘冷水,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但我并没有因此记恨父亲。我跟他都是脾气极臭,但又极快忘记不快的人,从来不记宿夜仇。况且毕竟年轻,可以把天下间的不愉快都一古脑儿丢弃,不玩白不玩,暑假总不能白放!我把课本统统扔进衣柜,翻出一件件汗衣,每天玩得像野孩子般才回家。

  有一回玩得疯了,竟想到要去偷摘隔壁种的石榴,那里住了个潮州籍的铁匠,早出晚归。我们这样那样的计划好进和退的路线后,我拍拍胸口,无惧地说“让我去!你们替我把风!”我卷起衣袖,双手一压就爬上铁匠家的屋顶。我蹑手蹑脚慢慢转身,正准备从屋顶跳下后园之际,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我整个身子穿破屋顶跌下去,然后连人滚到一张钢台子前。我“哎哟”惨叫,大腿外侧随即一阵麻痹,我本能地伸手一按,糟糕!一手部是血!我低头再看,要命!伤口足见有半尺长,血流如注。同伴都吓呆了,一张张脸,青转红,红变白。我按着伤口,勉强撑起身子。朱强冲进铁匠的浴室拿出一条毛巾,我抢过来抹净地上的血迹。“赶快走!”

  他们几个搀扶着我跑。我们一直跑了数条街才敢停下来歇息,但我已痛得冷汗直冒。我曲身坐在小巷里,检验伤口,一低头,即看到自己长满肥肉的肚子,不禁暗骂:“活该!胖得像头猪,难怪含踩烂人家的屋顶!”英雄气短!还以为自己懂轻功呢?可以飞檐走壁!结果我穿了一个月的长裤子,因为怕给父母看到腿上的伤痕而知道我的恶作剧。时为大暑。本来应该穿短裤的季节,现在被迫天天穿长裤,热得大腿两侧长满热痱,又痒又疼,非常受罪。于是我发誓要学好功夫。整个夏天都在学李小龙耍双节棍。我把家里的塑胶椅拆去两枝脚,用麻绳穿在一起就当双节棍舞,前后左右乱舞,屡击中后脑。如果某个暑假,你曾看到在钻石山头的小球场上,有四个高矮肥瘦的小子在舞双节棍,那我告诉你,其中那个胖的就是区区在下了!(另一个会不会是周星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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