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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误入圈套

  一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一支由贫民组成的队伍在泗水郡蕲县大泽乡点燃了第一支反秦火炬。秦暴政下饥寒交迫的百姓们终于无法忍受黑暗的现实,发出了第一声愤怒的呐喊!

  这支队伍共九百人,因其居住在贫民区闾里之左,被称作"闾左"。他们是被征调去北部边境渔阳戍守的。行至大泽乡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无法赶路,只好就地停留,打算等雨停后再走。但满天阴云却不见散去,连绵的大雨数日不停。陈胜、吴广两位"屯长"遂暗中商议:朝廷有令,必须按时到达渔阳,若误期不至,将被斩首。今受大雨阻隔,限期内是无法到达了。与其获罪就戮,莫如率众起义!于是,他们杀死了朝廷派来的两名"营尉",召集戍卒道:"天下人遭受秦朝暴政之害已经很久了。我今遇到大雨,不能如期赶到渔阳,按令当斩。即便不被杀死,戍边之人十之六七也是有去无回。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应举大事,建大功名。王侯将相岂是生来就注定的?"

  戍卒们早已心怀怨怒,听陈胜、吴广这一鼓动,犹如一堆干柴投进了火种,立即燃起了冲天烈火,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一切听屯长的!"于是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袒露左臂为标志,假冒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名义,宣告起义。这支队伍号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他们建坛宣誓,用两营尉的头祭告天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大泽乡冲去!

  陈胜、吴广率领的这支义军一举攻下了大泽乡和蕲县县城。接着又继续向西北进发,一路上百姓纷纷加入,队伍很快扩大,至陈郡陈县时,已经成为一支拥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上千人、步兵数万人的大军。陈胜被众人拥立为王,吴广为假王,国号"张楚"。义军在陈县分兵三路:一路由吴广率领进攻三川郡荥阳;一路由周文率领绕过荥阳进军函谷关;一路由宋留率领迂回南阳走武关,进军关中,三支队伍都直捣咸阳。各地得知陈胜起义,纷纷杀死地方官,云集响应,反秦烽火迅速燃遍中原大地!

  此时,昏庸暴虐的二世正在咸阳宫中无忧无虑地饮着美酒,观着歌舞。他根本不相信百姓们会无视他的严刑峻法,起兵反抗,他甚至杀死了前来报信的使者,照旧继续着他的享乐。直至义军已占领陈县,朝野议论纷纷时,他才半信半疑地召来博士官们打听消息。博士官们惊呼黔首造反,请二世赶快发兵镇压,二世却以为博士官大惊小怪,很是恼火。这时有个叫叔孙通的人欺骗他说:"闹事者不过是一伙鼠盗狗偷的蟊贼而已,郡中太守丞尉正在捉捕,已全部抓获,陛下不足为虑!"二世很高兴,遂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就在这时,原六国属地已纷纷自立:武原自立为赵王,魏咎自立为魏王,田儋自立为齐王。由刘邦、项梁率领的两支义军也分别起兵于沛地和会稽,与陈胜义军遥相呼应!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冬,周文率领的义军攻破函谷关,打到距咸阳只有百余里的戏地,大臣们再也不敢隐瞒军情,如实报告给二世。二世这才意识到情况严重,赦免了骊山刑徒,发给他们武器,让章邯率领这支新组成的军队去迎战周文大军。

  在火急军情不断传来、秦二世如坐针毡的时候,左丞相李斯的家中也是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因为荥阳城地处三川郡,吴广义军的猛烈进攻已使三川郡连连告急!

  因为李由是三川郡守,所以李斯对三川郡的情况特别关注。他得知:吴广义军声势浩大,兵马众多,斗志旺盛,在进军荥阳的路上势如破竹,不可阻挡。李由无力与吴广军进行交锋,只是坚守荥阳,不敢出战。又有消息说,吴广军把荥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城兵士疲于防守,粮食缺乏,将领们也临阵怯懦,军心不稳,李由被困无援,一筹莫展。荥阳城面临着随时都可能被攻破的危险!

  听到这些消息,李斯焦虑万分,他担心荥阳不保,儿子生死未卜。特别是,一旦荥阳失守,皇帝怪罪下来,肯定会拿他试问!

  李斯就是这样忧心如焚地苦熬着日子,直到章邯率军去迎战周文大军以后,紧张心情才稍稍缓解。他认定章邯将很快把周文打败,然后便会移兵救援荥阳。但事实并不像李斯想得这么简单。周文军撤离函谷关后,又驻守荥阳,与章邯对峙了两三个月。此后,又在渑池与章邯大战十余日。后因义军内部发生内讧,部将田臧杀死了吴广,夺了军权,军心大挫,周文军才被打败。等到章邯前往荥阳救援时,已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十一月了。章邯击败吴广后,又去攻打陈胜,十二月,义军领袖陈胜在下城父被他的车夫庄贾杀害。

  得知进攻咸阳的三支义军被消灭,荥阳的威胁已经解除,李斯长长地舒了口气。二世皇帝胡亥更是以为天下无战事,可以太太平平地尽情享乐,又忘乎所以地陶醉在歌舞饮宴之中。

  野心勃勃的赵高见有机可乘,便向二世进言:"天子之所以尊贵,在于深居简出,群臣只闻其声难见其面。今陛下年纪尚轻,初即大位,未必万事皆通,这样便难免有举措失误之处,奖罚不当之事,臣恐贻笑于臣下,影响天子威望。为陛下计,莫如深居宫中,有事由臣与大臣们商议,然后再奏请陛下决断,这样既可使陛下免受繁杂事务的干扰,又可避免臣下胡乱奏事,陛下可长保圣贤之名。"

  赵高这一派胡言明明是想架空二世,操纵朝廷大权,但昏庸愚蠢的秦二世却以为赵高是为他着想,便欣然应允,不再坐朝接见大臣,终日躲在宫禁之中。赵高则常在宫中侍候,朝中事皆由赵高决定。

  

  赵高假二世之名独揽朝政以后,身为左丞相的李斯被剥夺了实际的权力,李斯为此愤愤不平,与赵高的矛盾日趋激化。

  其实,对于赵高的阴谋行径,李斯早已察觉,深感此人颇能取媚于皇帝,其志不在小。但在前一段时间里,他却尽可能避免让二世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和。这主要出自于对赵高的轻视和思想上的麻痹。他想,自己久为丞相,握有重权,不久前又向二世进献了"督责之术",提高了威望,赵高则为官日浅,羽翼未丰,蚍蜉之力岂能撼动大树?此外,李斯也怕与赵高闹僵了,赵高在李由身上作文章,因为当时李由正对周文义军无可奈何。现在,李斯则无所畏惧了,荥阳之围已解除,周文义军被消灭,三川郡又恢复了平静,赵高即便心怀叵测,也难以寻缝下蛆。

  这样想着,李斯决定参见二世,揭露赵高的险恶居心,劝谏二世以国事为重,不要玩物丧志。但是,当他即将行动时却又迟疑了:如今皇帝已不上朝听政,深居宫中,其行踪只有赵高等一些宦官知道,就是他这个当丞相的想见皇帝一面都很难,到哪里去觐见呢?

  李斯正在犯难,赵高来到李斯府上。赵高做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如今关中盗贼蜂起,天下动荡不安,陛下不以国事为忧,却整日游猎行乐,这可如何是好?"

  李斯感到很奇怪:赵高怎么突然关注起国家大事来了?又一想,赵高此次前来,定有所图,且先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便顺着赵高的话题说道:"郎中令所言也正是我所思虑之事,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赵高两手一摊道:"在下人微言轻,哪有什么好办法?"

  李斯暗含讥讽地说,"郎中令过谦了。足下常伴陛下左右,多蒙信任,郎中令的话陛下还能不听?"

  赵高摇了摇头:"陛下越来越听不进逆耳忠言了,何况在下为官日浅,陛下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说到这里,赵高话锋一转,"左丞相德高望重,何不亲劳大驾,前去劝谏?"

  听罢此言,李斯终于弄清了赵高的来意。但他并不想深究赵高为什么要去劝谏皇帝,只觉得正可将计就计,借船出海,通过赵高去面见皇帝,参倒赵高。

  李斯主意已定,装作为难的样子,说:"陛下怠于朝政,游乐无歇,实堪忧虑。我身为丞相,肩负重任,不能劝谏皇帝,岂不失职?我与郎中令想法相同,只是苦于不知皇帝行止。"

  赵高道:"这有何难?陛下虽深居简出,但我幸伴左右,每日皇帝去哪里游幸,在哪座宫里饮宴,我都一清二楚。丞相想见陛下,我可代为打听,一等皇帝空闲,我即告知丞相。"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郎中令了。"

  赵高不以为然地说:"左丞相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同在朝中为官,本应互帮互助,携手同心,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况且,丞相此举是为国为民,应该谢你才是呢!"

  李斯心中暗喜,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郎中令多留意,及时告诉我!"

  两人各怀心腹事,又都自以为得计,于是相视而笑,亲亲热热,互致友情,但在这一团和气的背后却隐藏着凶险的杀机……

  二

  自从与赵高约定之后,李斯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反复构想着向二世进谏的话,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如何巧妙地揭露赵高的丑行。他把这次进谏看得十分重要,以为成败与否将关系到今后的命运。

  这一段时间来,李斯的心情实在是太压抑了。赵高以阴谋进身,欺君弄权,一手遮天,把秦廷搞得乌烟瘴气,他这个当左丞相的已形同虚设,这口气他怎能忍受得了?他发誓要报复,把失去的权力夺回来。

  李斯一面深恨赵高弄权,也暗笑赵高的愚钝。他竟然自愿搭桥报信,提供方便,这岂不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吗?

  李斯高兴得太早了。他竟没有想到,在他自以为得计之时,正遭到比他更多谋、更狡诈的赵高的暗算,可悲地进入了赵高设置的圈套!

  赵高自从沙丘政变当上了郎中令以后,野心急剧膨胀,攫取更大权力的欲望也在与日俱增。他看到,满朝文武唯有李斯可以与他抗衡,李斯又是沙丘之谋的知情人,若不将他搞掉,隐患难除。所以,赵高决心除去这心腹之患,把李斯压下去。赵高意识到,李斯是一个十分强大的敌手,必须认真对付。于是,他想出一条毒计:假二世之手除掉李斯。赵高的打算是:先破坏李斯在二世心目中的威望,恶化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再陷李斯以罪,将其杀死。赵高千方百计地控制二世便是这个罪恶计划的前奏,诱使李斯进谏则是他精心设置的一个圈套。可叹的是,李斯自作聪明疏忽了防范,就像捕蝉的螳螂忘记了身后的黄雀。

  

  赵高像毒蛇一样迅速地向李斯逼近,但当他见到李斯的时候,却装出一副异常亲切的面孔,一番与人为善的谈吐。他神秘地告知李斯:皇帝正在甘泉宫,闲来无事,可入宫觐见。李斯闻听大喜,马上前往宫中。

  秦二世胡亥确实在甘泉宫中,但并非闲来无事,而是兴致甚浓地做着他的事情:他新近令人训练了百名宫女,把她们分为二部,手持竹刀木剑进行厮杀,名之曰:"风流阵"。二世非常喜欢这种游戏,有时还脱去冠服,换上戎装,和这些妙龄美女打逗戏闹,滚作一团。

  李斯风尘仆仆地来咸阳以西、渭水南面的这座行宫时,一场混乱异常的风流战正激烈地进行。那些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们尖叫着用竹刀木剑向对方击杀,大多数则丢弃了手中的武器厮打在一起,有哭的,有笑的,有的受了伤,趴在地上不起来,二世则站立一旁,与几个宫女一起擂鼓助威,喧闹异常。在他身旁,还站着那个侏儒优旃,他穿着滑稽可笑的衣服,脸上涂着彩粉,手里举着小旗子,蹦跳着高喊:"好!好!杀呀!杀呀!"

  李斯的到来显然不合时宜。二世满面不悦地问:"你来干什么?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李斯哑口无言,十分难堪,嗫嚅道:"臣有要事启禀陛下……"

  "要事?我现在什么要事也不想听,你且暂回,隔日再来!"二世将李斯冷落在一旁,继续"督阵"行乐。

  李斯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很沮丧。但他不甘心这样作罢,隔日又来觐见。那天,赵高先给他通了消息,说是皇帝在宜春宫,午膳之后可以入见。李斯信以为真,按时到达了宜春宫。那当儿,二世正在睡午觉,伴寝的是从粉黛群中刚刚选出的一个来自赵地的绝色美女。侍者不敢禀报,让李斯在外等候,直到将近黄昏,二世才传出话来:今日龙体欠安,三天后再来!

  三天后,二世又去了英台宫。仍然是赵高给通报的消息。然而,当李斯准时到达后,又赶上二世与美人饮酒,兴致正浓。李斯三番五次地干扰皇帝玩乐,使二世勃然大怒,道:"李丞相简直是不识时务!闲暇时他不前来,我正玩得高兴,他却偏偏前来奏事,这不是小看我、存心让我出丑吗?"

  赵高趁机在一旁挑拨说:"陛下乃天下至尊,万人景仰,陛下在宫中作乐之事若传出去,天下人必定以为陛下怠于国事,使陛下威名大损,这实在太危险了!"

  二世气呼呼地说:"李斯胆敢坏我名声,我要他的命!"

  赵高又道:"李丞相专拣这个时候前来奏事,想必事出有因。陛下不妨想想,沙丘之谋,只我们三人知道内情,如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却未显贵,他怎不心怀怨怒,耿耿于怀?"

  二世道:"他已为丞相,总揽百官,难道还不算显贵吗?他还要怎样?"

  赵高笑道:"人之私欲岂能满足?臣听说,丞相久有袭地封王之志,他自以为有大功于陛下,陛下却不封他为王,他怎会甘心?"

  二世怒道:"袭地封王,绝不可行!普天之下只能有我这个皇帝,岂容他人为王?李斯野心如此之大,该不是另有异图吧?"

  赵高故意诡秘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见侍者已被屏退,小声说:"若不是陛下提起,臣还不敢贸然禀奏。李丞相心怀不轨,已有征兆,陛下不可不防!"

  二世道:"速道原委!"

  赵高道:"陛下想必还记得荥阳战事吧。为什么一郡之兵却敌不过盗贼吴广的乌合之众?为什么荥阳险些失守?陛下难道不觉得蹊跷吗?据臣所知,李丞相与盗贼陈胜等都是原楚国人。住在邻县,李丞相之子三川郡守李由与楚地盗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此盗贼过三川郡如入无人之境,李由只守城,不出战,他们之间还有文书往来,串通一气,准备合力反秦。若不是章邯将军及时率兵赶到,说不定会是什么结果呢!"

  赵高这一番恶毒的诬陷使本来就对李斯有气的秦二世暴跳如雷。二世和他的父亲秦始皇一样,最恨那些胆敢反叛他的人,今听李斯父子要反,便不问青红皂白,责令查清此事,严惩叛逆。

  

  赵高见状,心中暗喜,又献媚地请二世不要动怒,以免有伤贵体,并主动请求处理此事,为皇帝分忧。

  二世被赵高的一片"忠心"感动了,说:"爱卿心系国事,忠心事朕,实属难得,有爱卿辅佐,谁敢叛我?"

  就这样,奸佞得到了信任,是非被任意颠倒,左丞相李斯面临着一场劫难!

  这天,李斯正在家中闷坐,家僮送上一封书信,李斯打开一看,是儿子李由从三川郡捎来的。信中说,朝廷对荥阳被盗贼围困之事产生怀疑,已派人前来查实。李由不知此事有何背景,密派亲随火速送来此信,请他父亲多加小心,提防有人从中作祟。

  李斯看罢信,大骂道:"此事一定是阉竖赵高所为!前日他三次诱我上钩,使我得罪了皇帝,今又在荥阳战事上作文章,分明是要陷害于我。我与阉竖势不两立,决不能让他胡作非为!"

  当即,李斯愤然疾书,写了一道长长的劾奏,内中写道: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郎中令赵高日在左右,独擅朝政,权力之大已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当年,司城子罕为宋国丞相,包揽朝廷刑罚之事,又威逼大臣与其亲近,不出一年,即篡位称君。田常曾为齐简公之臣,爵位之高无人能比,财富之多与公家等同。田常善施小惠,遂下得百姓,上得群臣,终于篡有齐国。今赵高有奸邪之志,叛逆之行,兼有子罕、田常之逆道,故而骗取陛下之信任,陛下若不早图,臣恐其为乱也。

  李斯将奏劾写毕,便藏于袖中,去见二世。经多方打听,李斯在甘泉宫见到了他。此时,二世刚刚观看完角力表演,正在歇息,见李斯来了,气冲冲地问:"你来作甚?"

  李斯跪奏:"臣有奏疏上呈!"

  二世接过奏疏,草草看过,扔在一旁,说:"赵高虽原为宦官,可他不因处境安适就为所欲为,不以处境艰危而改变忠诚。此人洁行修善,忠心事我,讲求信用,是个难得的贤才,你为何怀疑他,难道是嫉妒?"

  李斯道:"臣决无嫉心,而是为陛下、为国家着想,请陛下三思!"

  二世不以为然地说:"我有赵高,如鱼得水,岂能无端生疑?我年纪轻轻,父皇便离我而去,朕自知见识尚少,不懂得治理天下,若无赵高相助,哪能有今天?"

  李斯道:"事实并非像陛下所说的这样。赵高不过是个卑贱之人,并不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此人贪得无厌,追名逐利,其权势已与陛下不相上下,欲望更无穷尽,照此下去天下危矣!"

  "李丞相休要危言耸听!难道你想离间我君臣关系,另有他图?"二世用猜疑的目光逼视着李斯,脸上布满了阴云。

  李斯一见二世发怒,很是恐惧,无可奈何地叹了气,悄然退下。

  李斯走出甘泉宫,眼前一片迷茫。他已经侍奉了两代皇帝,可谓忠贞无二,尽心尽力,万万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冷落!他对赵高恨得咬牙切齿,更怨皇帝拒谏饰非,心中无比愤懑!

  李斯不甘心就这样罢休。离开甘泉宫后,他又去找右丞相冯去疾和将军冯劫,把自己劝谏碰壁的事说了一遍。二人也曾受到过赵高的排挤,前些天还因直言进谏遭到二世的训斥,险些被免职,所以听到此事,十分气愤。于是三人联合写了一道奏疏,说:"当今天下,群盗蜂起,虽发兵击之,难以平灭。概因徭役太多,赋税过重,用人不当,言路不畅。请陛下停建阿房宫,轻徭薄赋,亲君子,远小人,以保帝业长久,圣祚万年。"

  二世见到奏疏,怒道:"天子之尊在于随心所欲,下不敢为非,如今盗贼并起,做丞相、将军的不能尽力剿灭,反而归咎于我,真是岂有此理!"

  此时,恰好赵高在侧,便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这三个人联名上书,串通一气,是欲谋不轨,陛下切不可置若罔闻!"

  二世恨恨地说:"三逆臣目无君王,诽谤至尊,朕决不姑息!"

  赵高恭维道:"陛下明辨是非,处事果决,真明君也!"

  当即,由二世口授,赵高执笔,下达了一道严酷的命令:将李斯、冯去疾、冯劫免职下狱,有司立即查实罪状,依法处置!

  天黑了。夜幕笼罩着深广莫测的天空,看不到一丝星光……

  三

  这天晚上,李斯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他不断地揣度着与冯劫、冯去疾联名上疏的结果,他很希望能够面见皇帝,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出来。困难的是,皇帝已被赵高左右,处于现在这个情况,更是难得一见。皇帝只相信赵高一人,大臣们多被冷落在一旁,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岂不危哉?

  李斯更担心自己的命运。种种迹象表明,赵高是不会放过他的,一旦得手,赵高会穷凶极恶地扑来,将他置于死地!

  夜色黑极了。远处,传来阵阵乌鸦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又有犬吠声声,是有生人走过,还是群犬争斗?

  李斯游魂似的在庭院中踱着步子,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一夜的时光。他觉得这一夜太长、太长,巴不得顷刻间便东方破晓,霞光万道。但是,黑夜何时是尽头,人间光明在何方?

  

  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夫君,回房歇息吧,当心着凉!"

  是莹女。这位已届中年的女人也在经受着难以名状的精神煎熬。她没有子女,顾影自怜,常觉孤独。好在冯夫人并不歧视她,子女们也不把她当外人,使她觉得这个家也不乏温馨。她早已逝去了往日的芳华,坐在妆台前的时间已明显减少了。她不愿看到铜镜中那张日渐衰老的面孔,她唯一的安慰是静坐房中回忆过去的日子,回忆自入李斯家门后的件件往事。她仍然一往情深地侍奉着李斯,只觉得年轻时被熊缺收纳为妾是一场恶梦。她和李斯共同分享着喜怒哀乐,暗中祈祷着他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李斯最初从熊缺手中把她夺回来的时候并非仅仅为了爱,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熊缺的报复。但后来,在莹女的脉脉温情下,原有的报复心理却为深深的爱恋所取代。他开始珍重这个奇异的姻缘,延续发展着一见钟情的爱情史。

  此刻,李斯却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他对莹女说,他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给予她足够的温暖,万一遭到不测,还将给她带来连累,为此,他心中甚感不安。

  莹女打断了他的话,说:"夫君,这是说的哪里话?妾出身微贱,多经坎坷,蒙夫君不弃,将妾招至门下,幸伴起居,妾心足矣。妾愿与夫君苦乐相随,万死无怨!"

  李斯被深深感动了,情不自禁的将莹女揽入怀中,一滴热泪滴到莹女的脸上……

  沉沉的夜幕仍在笼罩着初秋的大地。半夜里起了风,呼呼地响。李斯和莹女都没有睡沉,窗外任何一点动静都使他们感到心悸。莹女的脸贴在李斯胸前,她听到李斯那急促的心跳声。

  有人敲门。一阵比一阵急促,并伴有恶狠狠的喝斥声。李斯意识到大事不好,披衣而起。这时,庭院中已亮起了灯烛,一小校带领几个禁卫兵士已不顾僮仆的阻拦进入宅中!

  

  李斯镇定了一下情绪,厉声问:"你们是何人,胆敢夜闯丞相宅第?"

  小校蛮横地说:"我等是奉命而来,休要怪我!"说着,将二世的手谕宣读了一遍。

  晴天霹雳。李斯的头"轰"地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冯氏、莹女及众家人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齐跪倒在李斯的身后,心惊胆战地静听着这严酷的宣判。

  小校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左丞相,还是随我等走一趟吧。圣命不可违,误了时间,我等可担待不起!"

  李斯绝望了。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毫无反抗地听凭兵士们给他戴上了枷锁。

  这时,家人们才在恶梦中醒来。骤然爆发的哭喊声使平静的丞相府淹没在一片悲哀之中,远处,犬吠声更厉害了……

  李斯被抓走后,当夜便被投入咸阳狱。同时被抓的还有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他们临时被关押在同一个牢房,牢房内很潮湿,地上铺着一些散发着霉味儿的茅草。没有灯烛,只有走廊内灯光如豆,映照出狱卒长长的黑影。

  在那黑影离去的时候,戴着枷锁的三个囚犯挨坐到一起。

  "今日蒙难,左丞相作何感慨?"这是右丞相冯去疾的声音。

  李斯叹息道:"可悲呀可悲!无道之君,奸佞之徒,沆瀣一气,国无宁日矣!只叹我等忠心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

  冯去疾道:"自古忠奸冰炭不同器,奸佞弄权,昏君当道,必然是非颠倒,鬼蜮成灾。夏桀王杀关龙逄,商纣王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便是明证。关龙逄等三臣子都是赤胆忠心,但最后终未逃脱被诛杀的厄运,这都是他们看错了对象,忠于无道之君。如今我等才能不及三臣,而二世皇帝的昏庸荒淫却远过于桀、纣和夫差,我因尽忠于二世而被杀,有何怪哉?"

  冯劫愤然道:"二世屠弟害兄,残杀忠臣,役使百姓修建阿房宫,横征暴敛没有节制,其暴虐无道已引起人神共怒。我等身为朝臣并非没有尽职,只是二世拒谏饰非,完全听不进忠良之言。甚至以怨报德,欲置我等于死地,真是岂有此理!与其受辱于昏君奸臣,莫如以死抗争!"

  李斯道:"将军嫉恶如仇,宁折不弯,令人钦佩。只是万勿激愤用事,容当从长计议?"

  "我等既为阶下囚,还谈什么从长计议?也许就在明天,我等将像被缚的小兽一样,无助地被他们宰割!"冯劫的情绪很激动,声音也高起来,"我等死不足惜,只恐家小也受到连累。赵高凶狠无比,二世杀人如麻,秦朝无望了,天下无望了!"

  李斯胆怯地用木枷碰了碰冯劫,说:"小声点,隔墙有耳!"

  冯去疾接上来说:"事到如今,左丞相还是如此胆小怕事,实堪悲也。几十年来,丞相一直小心侍奉君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可到头来还不是惨遭陷害?丞相入狱,断无生还之理,任他去吧!当今反秦者已有天下之半,二世仍执迷不悟,居然还以赵高这样的奸佞为良佐。不久的将来,反秦大军必将攻破都城,咸阳宫将变成一片废墟,只有几只麋鹿来往其间,遗憾的是我们看不到了!"

  冯去疾讲到这里,鼻子有些发酸,声音也变得沙哑了。李斯、冯劫也深受感染,心头袭来沉沉的悲哀。

  百感交集的李斯油然想起了力佐秦始皇大定天下的日子:横扫六合、统一文字、巡游诸郡、修建寿陵……一桩桩,一件件,像是一幕幕活剧,翻来覆去地浮现着,重演着,他心中阵阵作痛,深觉空抛了一片忠心。他无愧地认为,在满朝文武中,他的功绩鲜有人能比,大秦王朝之所以有今天,与他的卓有成效的谋划密不可分。他不甘心就这样去死,他要作最后的抗争!与此同时,他对昏庸至极的二世皇帝也心存一线希望,尽管这希望是那样的朦胧,那样的渺茫……

  三个囚犯充满悲愤和感伤的交谈继续了很久。多年来,他们还没有这样长谈过,更没有这样敞开胸怀,肝胆相照。过去在朝中虽然关系较为密切,但敏感的官场政治却使他们都谨慎地包裹着自己,互相戒备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今天却不同了,他们都脱离了官场,没有了官职,摆脱了那个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酷无情的精神上的枷锁,第一次无所顾忌地谈话,第一次袒露出自己的心扉,这实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一次久违了的机遇。只是,这机遇来得太残酷、太悲凉、太凄惨了。

  囚室内渐渐明亮起来,大概该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吱扭--"狱卒推开了沉重的木栅门,随即拎来了一个肮脏的食盒。

  "吃吧。"狱卒说,然后就打开那食盒。

  黑糊糊的饭菜像猪狗食,李斯一阵作呕。他没有一点食欲,又不禁想,人生真是难以琢磨,昨日钟鸣鼎食,今朝形同猪狗!他更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昨天的日子是否会永远地离他而去。

  "早饭"过后,冯劫、冯去疾就被提到别的牢房中了,在分手的那一刻,三个人都恋恋不舍地点头致意,像是作最后的诀别。"保重!"冯去疾说。"保重!"冯劫也重复着这沉重的话语。李斯拖着枷锁将两位狱友送至囚室门口,久久地望着、望着,两行热泪禁不住汩汩而下。

  一连好几天,没有人理睬李斯,他也没有被审讯。囚室内空空荡荡的,没人交谈,没人过问,只是每天三次送来黑糊糊的饭菜。这饭菜对李斯毫无诱惑力,实在饿得没办法时他才不得已吞下几口。但是,李斯却总是盼着狱卒能够准时前来。他希望看到生人,尽管狱卒的面孔是那样狰狞可怖。他更希望能和狱卒们说几句话。他太寂寞了!

  夜晚的时候是最难熬的。阴森森的囚室,冰凉的地面,单薄的衣服,纷乱的思绪,使他很难入睡。李斯似乎从未体验过这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使他恐怖、使他压抑,觉得像是进入了幽深不见底的地狱!

  "吱--!吱--!"有老鼠在叫。李斯觉得好新奇,他屏住呼吸,侧耳静听。他从声音判断:老鼠出洞了,寻找着食物。忽而又像是蹦到他的脚前,用前爪挠着他的鞋子,并试探着去啃啮。李斯一动也不敢动,听凭着这老鼠的猖狂。此刻,他竟觉得这可憎可恶的小生灵也有几分可怜之处。囚室内一无所有,它们却是这般苦苦寻觅,若非饿极窘极,岂会如此?或许它们以为这是一具死尸,一旦探明真伪,它们会啮食他身上的每一块肉……

  想到这里,李斯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就在这一刹那,那只试图啃啮他鞋子的老鼠"吱"的一声逃跑了,在他的背后似乎也有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仓皇窜走。李斯又暗自好笑:我只顾得了脚上这只,想不到身后还有偷袭者,这真叫做顾足不顾背了!

  这场囚室内的"人鼠之戏"使寂莫难挨的李斯得到了一点慰藉,孤独的心绪也缓解了许多。人哪,或许生来就是惧怕孤独的,孤独足可使生命之火在封闭中熄灭!于是,李斯又感激起这狱中鼠来,若没有它们,他心灵上的创痛或许会更加沉重!

  李斯由这狱中鼠又奇怪地联想到那偷食秽物、一遇人来狗撵立即惊恐逃窜的厕中鼠,仰食积粟、无所顾忌公然出入的仓中鼠。看起来,这老鼠的世界里也是等级分明、各守其位,当年,他曾见仓中硕鼠而感慨万端,顿增烦恼,想不到,今天这狱中鼠却成为他孤独中的伙伴!他一面可怜着自己,一面也可怜着他这狱中的老鼠,每天吃饭时特意往地上掉一些饭菜,以召引老鼠前来。他不觉得这"人鼠之戏"荒唐龌龊,反而觉得比人世间那一幕幕丑剧要好得多!那班卑鄙无耻奸邪小人不是比这老鼠更叫人憎恶吗?

  "吱--!吱--!"黑暗中,狱中鼠在叫着。看来,它们已习惯了与李斯的"相处",李斯也听任它们自由来去,尽量不去惊扰它们。

  人与鼠,奇异的伙伴;

  人与鼠,同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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