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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脱儒入法"

  一

  李斯决定离开上蔡,离开这个使他自尊心、名利欲大受损伤的郡衙,离开这块使他贫穷卑贱、屈居人下的土地。

  他没有向长官们辞行。因为他对这里的人们已经毫无留恋。先前对郡守熊缺的那点微弱的感激之情早已淹没在冰水之中。他只是在那块用过多次的"版"上面,用那支细杆毛笔写下"我去也"三字,便掷笔于地,一走了之。

  他走得很凄凉,没有人挽留他,更没有人欢送他。这一点他很理解,他想得开。在偌大个郡衙中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吏,走与留根本无妨大局。然而,当他迈出郡衙的大门,回头望到那个沾染着他的指血的门槛时,心中却不免陡增了几分沉重。

  李斯是穿着一身葛衣、一双麻履离开上蔡郡署的,仍如他来时的模样。当他游魂似地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苍天啊,究竟哪方有云,哪方有雨,哪方有我的前程?

  李斯在无处投奔的踟躇之中,呆呆地站立了许久。他想到了他的家乡,想到了他的父母,想到了那种虽无饥馁之苦却永无出头之日的织席贩履的生活,心中油然升起缕缕温馨。稍顷,他又苦涩地摇了摇头:既然已经走出,就不能再走回头路!他望着家乡的方向,眼角上溢出几滴热泪,心里在说:父母双亲,请原谅你们不肖的儿子吧!我今生今世若不能求取功名,晋身富贵,光耀门楣,誓不为人!

  李斯不再自责,不再彷徨,他果敢地迈开了双脚,沿着一条充满了未知和混沌的道路走去。

  不知不觉间,李斯已步出了上蔡东门,眼前出现一片空旷的原野。此时,李斯的心情却奇异地舒畅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浩瀚的天空,看到了翱翔的飞鸟,看到了广袤的土地。他不由地想到,人生的路不是无比宽阔的吗?何必自轻自贱,自寻烦恼?

  一阵犬吠声将李斯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李斯向东望去,只见不远处跑来一条黄犬,正在追逐一只仓皇逃窜的兔子。那兔子已经精疲力尽,而黄犬却越追越猛,转眼工夫,黄犬已扑了上来,用两只前爪将兔子死死按住。就在这同时,远处传来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好犬!好犬!"

  

  原来是三个年轻人正在玩走犬。这是一种广泛流行于民间的娱乐活动,李斯在家时也颇爱此乐。他家里还豢养了一只叫做"韩子卢"的猎犬,据说是一位姓韩的人培育出来的良种,此犬跑得极快,又极凶猛。村中也有人家豢养着良种狡兔,名曰"东郭逡",为东郭氏所培育。"韩子卢"乃天下名犬,"东郭逡"为海内狡兔,观看名犬逐狡兔,乐趣极多。然而,自打离家以后,好久没有这样娱乐过了。今天这个场面又唤起了他的浓厚兴趣。随着那三个人的欢呼声,他也大声呼喊:"好犬!好犬!"

  走犬人看见李斯,先是一愣,接着问:"怎么,你也喜欢玩走犬?"

  李斯道:"岂止是喜欢,爱之至深!请问,这只犬是何良种?"李斯的目光投向那条黄毛猎犬,端详有顷。

  叫"周氏之喾"",走犬者答道,"它跑得快,还通人性。你看它这腿脚、这毛色,饲养得可精心了,有点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喂了它。这犬爱吃肉,可就是不吃兔肉,你说怪不怪?"走犬者眉飞色舞地夸着他的爱犬,脸上洋溢着得意之情。那犬也像是领了主人的夸赞,顺从地趴在主人脚下,直摇晃尾巴。

  李斯道:"此犬确实不错,方才逐兔的那个猛劲儿,真令人叫绝。"

  "既然你也爱玩,那咱们一起玩吧。"年长的一位说。

  "对,咱们一起玩吧。"其他两位也热情地发出邀请。他们没有询问李斯从哪里来、哪方人士、前往何方,而是一见如故,火辣辣地袒露着一腔真诚。贫贱之交就是这样,绝无富人之群和官场上的那种你争我夺、纷繁复杂,心灵的沟通接近并不需要跨越万水千山。

  李斯被感动了,愉快地加入了其中。

  走犬再次开始。随着主人的一场喝令,"周氏之喾"像是一名勇猛果敢的兵士,机敏地选好了进攻方向迅速地冲击前进。在它身后,李斯和三个年轻人大声呼喊助威,并跑步跟随其后,尽情地挥洒着他们的朝气和激情,原野上荡满了欢快和喜悦。

  他们东奔西跑地玩了好一阵子,感到有些累了,便围坐在草地上,燃起了一堆火,把野兔剥了,烧烤起来。那黄犬则在一旁啃着一块他们事先带来的牛骨。这时,年轻人才想到问李斯的姓名和年岁,并主动介绍说,他们都是尚贤乡的村民,分别叫晏丙、宫强、东野淳。三人中晏丙最长,今年十七岁,其次是宫强,十五岁,东野淳最小,十三岁。

  晏丙将一块烤好的兔肉首先送到李斯手上,说:"你比我大两个月,应该称你大哥。幼敬长,是人之常礼,这块肉,大哥先吃吧!"

  李斯早就有些饿了,兔肉的香味使他馋涎欲滴,但却不好意思自己先吃,便说:"依礼,幼应敬长,但长更应爱幼,还是先让东野淳小弟吃吧!"

  东野淳执意不肯先吃。宫强出主意说:"既然大家谁也不肯先吃,那就把这块肉分吃了,一人吃一点。"

  大家表示赞同,于是,一块肉分成四份,每人一份。

  李斯并不是第一次吃兔肉,但这一次却觉得特别香。他咀嚼品味的,仿佛不仅仅是兔肉的芳香,而是平民间真挚亲密的友情。

  宫强又提议:"今日相聚,实属天意。为了记住这一天,咱们结拜为兄弟吧!"

  "好!好!"大家齐声应和。于是,四个人来到附近的一潭泉水旁,堆起一个土堆,折来三根木棍,插在小土堆上,权当三炷香火。每人又用双手捧来一捧泉水,以水当酒。他们同跪在"香火"前,齐声祝道:

  "恭酌清泉,略表诚肠。

  兄弟相亲,互敬互帮。

  苟能富贵,誓不相忘。

  ……"

  祝罢,四人同时饮干了手里捧着的泉水,又同时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时,晏丙对李斯说:"大哥,现在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兄弟之间是不应生分的。我知道,大哥乃浪游之人,莫如先到我们村上住些日子。虽无美酒佳肴,粗茶淡饭尚可果腹,更有我们兄弟间的一片情谊,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斯的眼睛湿润了,说:"诸位贤弟的好意,大哥我领了。可是我还有事在身,恕不能久留。"

  

  "有什么事?咱布衣百姓不就是干活吃饭吗?到哪里还不是如此?莫不如咱兄弟几个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晏丙拉着李斯的手,恋恋不舍地不让他走。

  小弟东野淳也眼泪汪汪地说:"大哥,咱们刚聚到一块,怎就要走呢?我还没和大哥亲热够呢,我不让大哥走,今天就先到我家吧!"

  "到我家吧!"

  "到我家吧!"

  三个人争着、抢着,诚心诚意,谁也不肯相让。

  李斯被深深地感动了。一年多的小吏生活,他看到的都是冷漠和污浊,而在这普通的乡友之间,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真情。然而,他却不能与乡友同行。他有他的心事,他有他的宏愿。他向三兄弟深施一礼道:"诸位贤弟,告别了。不管我到了哪里,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晏丙见李斯执意要走,便对宫强和东野淳说:"既如此,我们就让大哥走吧。为表达咱们的情谊,咱们送大哥一程。"

  李斯上路了,三兄弟恋恋不舍地送行。那条大黄犬"周氏之喾"像是懂得主人的心意,一会儿跑到李斯前面左遮右拦地阻挡李斯前行,一会儿又尾随在他的身后,恋恋不舍地紧跟。看着这条颇解人意的黄犬,李斯的鼻子又是一阵发酸。

  十里相送,终有一别。分手的时刻到来了。李斯对三人说:"好兄弟,回去吧,不要再送了。回家后请代我向家人们问候!"

  晏丙紧握着李斯的手说:"大哥,可要多保重啊!"

  宫强道:"我们将天天为大哥祝福,祝大哥事业有成、大展宏图!"

  东野淳道:"大哥,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啊!"

  "不要忘了我们!"

  "不要忘了我们!"

  ……

  在李斯的身后,三兄弟带着哭声呼喊着。李斯的泪水也禁不住潸然而下。他深深地感受到友谊的温暖和平民间无比纯洁的真情。这友谊和真情像原野上盛开的一丛小花,使李斯的心中充满了芳香。

  二

  一个人在其情感历程中,有些经历因为触动了感情中枢,往往会打上很深的印记,使你激动不已。但是,这印记决不会是唯一的,也决不会永久地清晰如初。当新的印记再现心扉,或者出现新的情感诱惑、新的利益驱动之后,原有的印记就会渐渐淡化,乃至消失。

  在与晏丙等诸乡友相聚和惜别的那一刻,李斯的全部热情几乎都投入其中,但当他迈开双脚,去寻找他新的情感寄托、去探求他的理想之路的时候,他的兴奋中心又很快地集中到那个虽然渺茫却光芒四射的希翼之中了。

  李斯风雨兼程地赶着路。这日,行至一个叫做城父的小镇。进街不久,便听到一阵优美悦耳的说唱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位走街艺人正在演唱,听者围得密密匝匝。艺人手里拿的是一种叫做"相"的乐器,他一边弹奏,一边演唱,入情入境。

  对于这种名叫"成相"的民间曲艺,李斯并不陌生。先前在上蔡乡间,他多次听过。这艺人显然是精于此艺的,其唱腔之舒展、节奏之紧密、唱词之优美,堪称上乘。唱词每节六句,分别为三、三、七、四、四、三字,齐整而押韵。只听他唱的是:

  请成相,言治方,君论有五约以明。君谨守之,下皆平正国乃昌。

  臣下职,莫游食,务本节用财无极。事业听上,莫得相使一民力。

  守其职,足衣食,厚薄有等明爵服。利往仰上,莫得擅与孰私得?

  君法明,论有常,表仪既设民知方。进退有律,莫得贵贱孰私王?

  ……

  李斯被深深地吸引了。这不仅因为艺人的出色的演唱,还因为他唱的是君臣之礼、治国之方,有着深厚的内涵和深刻的哲理。李斯不禁暗忖:此艺人何许人也,怎有如此非凡的见地?

  待艺人唱罢,众人散去,李斯近前施礼道:"敢问先生,此成相是你所作吗?"

  艺人打量了一下李斯,摇头笑道:"你太高看我了,我哪有这本事?此乃当今大儒荀卿所作,我不过是随便唱唱而已,远不能唱出内中精妙。"

  "荀卿?"李斯有些惊讶,"就是那位遐迩闻名的大儒吗?"    

  "小兄弟,你也知道荀卿?"艺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斯,目光中充满了疑问。

  "听一位儒者说的。那是在……"李斯想说,他在上蔡做杂役时,曾求师于城中儒者,故而初知荀卿其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觉得这走街艺人似乎有些来头,不可造次。

  艺人见李斯欲言又止,神秘地笑了笑,问:"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

  李斯点了点头,心想:他怎么看得出来?

  艺人又道:"小兄弟,我看你心存宏愿,急于求成,却又不知路在何方,是不是有些焦躁不宁啊?"

  李斯心中一惊,愣愣地看着艺人,暗忖:这人真是神了,怎么看到我心里去了?

  艺人仍然神秘地笑着,说:"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万事皆由天命。天命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艺人一提到天命,李斯的心里就凉了半截。他不觉记起父亲说过的话:命中一尺,难求一丈。心想,难道我命中注定微贱,没有出头之日吗?

  正自心灰意冷,只听艺人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兄弟,不必慌张。我说事皆命定却不曾说你没有天命啊。我看你天中及两正角黄色,如悬钟,黄气从两牢连连入阙门,这是卿相之色啊。"

  "此话怎讲?"

  "黄色兆吉祥。华夏之民乃炎黄子孙,肤色是黄色,又饮黄河之水,尊黄帝之神,居住在黄土地上,故黄色发于面上便为吉祥与喜事。"

  李斯闻听,顿时大喜,道:"先生会相色?"

  艺人道:"不敢当,略知一二而已。魏国人唐举才是位相人脸色而知其吉凶妖祥的能人。但此人早已作古,流传下来的相色之术不过是只鳞片爪而已。我乃凡胎凡骨,怎能通晓奥妙莫测的相术?况且,大师荀卿反对相术,认为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我素来敬重荀师,极不敢违逆其学说,深究相术。方才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小兄弟千万不要当回事。"

  李斯盼富盼贵心切,怎会把这天大的好消息不当回事?他仍执拗地纠缠着艺人,盼望他的进一步解释。

  艺人见李斯如此认真,便道:"方才我只是说了一半。你虽面带吉祥之色,但天色发青黑色,累累如贯珠,必亡官失爵。"

  李斯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又痴痴地想:这人真是奇了,刚刚说我有卿相之色,现在又说我必亡官失爵,这岂不是让我空喜了一场?从无到有是喜,从有到无则是悲,这哪是什么好命?这人该不是故意取笑我吧?

  艺人似又猜出李斯的心思,说:"小兄弟年纪不大,却这般患得患失,痴迷功利,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富贵功名如浮云,倏忽飘来,也会倏忽飘去,太认真了,只能自寻烦恼。你正当年少,切莫误入歧途。还是先脚踏实地地长些见识,读点诗书为好。"

  在这一阵简短的交谈中,李斯仿佛腾云驾雾上了天,又云消雾散落了地。直到这时,他才确确实实地意识到自己仍然站立在现实的土地上:一身葛衣,一双麻鞋。于是,自卑自贱的心理又袭上心头。他不无怨怒地想:这个奇人,净捉弄人!不过,艺人说让他长些见识,读点诗书,他倒较有兴致。待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便问道:"何处可长见识,读诗书?"

  艺人道:"天下万事皆学问,这是一部大书,一生一世也学不完。诗书礼乐是圣人先哲们智慧的凝聚,更应下工夫学好。这样,拜师求学就不可或缺。荀卿有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初见艺人时,李斯只把他当成一个街头艺人,后来又觉得他是个能够预测未来的相色先生,听罢他的这番谈吐,又感到他像是一位饱富才学的儒者。嗨,这个奇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李斯一边揣摸着艺人的身份,一边试探着问道:"先生可见过大儒荀卿?"

  艺人笑了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说:"荀卿可是一位大才啊。当年任稷下祭酒,威望极高,备受尊崇。祭酒即学长之意,古时宴会祭神必由一位年龄大的人首先举杯洒地,因此有了祭酒之名。"接着,又带着对圣地一样的崇拜之情,谈起了稷下学宫,谈起了那里的学术之盛。

  

  他告诉李斯,稷下学宫是天下文人贤士的聚居之地,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始建于齐桓公时。但真正兴盛起来则是在齐威王、齐宣王时。齐宣王是个治国有方、知贤任能的明君,把齐国治理得强盛一时,还广揽天下文学游说之士齐聚稷下,著书立说,自由辩论,搞得红红火火。学宫的成员叫稷下先生,都被封为上大夫,住的都是高门大屋,待遇极为丰厚。门徒们叫稷下学士,最多时达到三千多人。那些稷下先生们都是些有学问的人,他们整日聚徒讲学,谈论治国之事,听者如堵。稷下先生之中有一名公认的领袖,他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称为"祭酒"。荀卿就曾三次担任祭酒……

  艺人似乎对荀卿和稷下学宫的情况相当熟悉,言谈中充满了崇拜和敬重。李斯于是问他:"先生曾到过稷下吧?"

  艺人先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周围环顾了一番,见身边无人,小声说道:"不瞒你说,我曾在学宫游学,多次聆听过荀师的讲学,其学说之博大精深令人顿开茅塞。他循循善诱,堪为良师。先生学识渊博而不狂傲,性情直率,忧国忧民,能够受到荀师的教诲,真是没白在这世上活一回!"

  得知艺人曾为稷下学士,李斯肃然起敬,他怀着无限景仰的心情说:"先生原来是大儒名士,后生多有冒昧,敬请赐谅!"

  艺人道:"我哪里是什么大儒名士,你过奖了。"

  李斯又问:"先生几时离开学宫的?"

  艺人叹了口气,道:"已离开数年了。那时齐国国君是齐湣王,此人远不及他的先王。他居功自傲,拒谏饰非,连年用兵,对国家大事根本不放在心上。荀师曾试图说服湣王实行王道,争取一统天下,又警告他如不小心治国就很可能被人吞并,但他根本听不进去。荀师一气之下愤然离开齐国,稷下先生和学士们也都纷纷离去,鼎盛一时的学宫便衰落了,我也是那时和游学者们一道离开的。后来的结果正如荀师所言,燕军攻下临淄,学宫也落了个和齐国同样的命运。唉,古人说,国君的贤愚、国家的兴衰在于能否任贤才、纳直言,这话一点也不假……"

  "荀卿重为学宫祭酒是在何时呢?"

  "是在齐湣王被燕国打败、身死国危之后。此时继位的国君是齐襄王,堪称贤明之主。后来,荀师见秦国日强,又到秦国会见秦昭王,向秦昭王陈述统一天下之大计,但很可惜荀师这一番忠言却未被采纳。"

  李斯平时因久居乡间,对稷下学宫及荀卿之事不甚了解,今听艺人这一席话,获益不小,眼界豁然开朗。出于强烈的求知欲望和对荀卿的无比崇敬,他向艺人问道:"你可知荀卿今在何处吗?"

  艺人道:"你欲寻访荀师?"

  李斯有点不大自然地说:"后生家贫,见识浅薄,今出此言有些不自量力了吧?"

  艺人笑道:"有志者何论贫贱,更不分长幼,荀师特别看重出身贫贱而志存高远之人。他现在正在兰陵,你若有意,可前往。只是千里迢迢,不知你能否吃得了苦。"

  李斯大喜过望,道:"我感谢先生指点!不管山高路远,只要能见到荀卿,万难不辞!"

  艺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便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即欲离去。李斯忙问:"先生今去何处?"

  艺人道:"云游之人,天下为家,哈哈……"说罢,飘然而去。

  望着艺人的背影,李斯暗想:好一个儒门学士,竟无温文尔雅,却多豪放旷达,真是一个奇人!

  稍顷,李斯忽然想起,还未问艺人姓甚名谁,便追上前去问:"先生尊姓大名?"

  艺人停下脚步,道:"人们都叫我公孙鸿,可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姓甚名谁。山野草民,值不得留名字……"说罢,头也不回地去了。

  三

  兰陵县地处幅员广阔的楚国东北部,原为鲁国属地,后归楚国。公元前255年,赫赫有名的儒学大师荀卿便在这里担任县令。

  荀卿即荀子,名况,字卿,又称孙卿,赵国人。他初到稷下学宫游学时年方十五岁。齐湣王灭宋后,他曾南游楚国,到齐襄王时重返稷下,担任稷下领袖祭酒,这时已经是六十岁的老者了。

  

  那年,荀卿踌躇满志且兴奋不已地前往秦国游说,见到了相国范睢。

  秦相范睢的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他原是魏国中大夫须贾的家臣,公元前270年随须贾出使齐国。齐王听说了他的贤明,私下赐给他一些金帛。须贾怀疑范睢将国家的秘密告诉了齐国,归来后便将此事禀报了丞相魏齐。魏齐闻听大怒,将范睢鞭打得筋骨折断,昏死过去。此后,魏齐又令人用席子将范睢卷起,扔到厕中,让喝醉的客人往他身上撒尿。范睢假装已死,乘隙对看守的人说:"如果能帮我逃生去,我必有厚报。"看守者帮范睢逃出去,魏国人郑安平又带他到别的地方逃匿,更名为张禄。

  范睢此番落难本以为再难复出,恰巧有个秦国掌管宾赞受事的谒者来魏,将范睢带到秦国,这一来,范睢的命运便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被秦昭王召见,并向秦昭王进献"远交近攻"之计,秦昭王大喜,拜他为客卿,四年后,拜为相国。

  荀卿的见解与范睢颇有些相似之处。但是,此时的范睢已渐在秦昭王心中威信大减,所以,荀卿的游说没有奏效,怅然离开了秦国。

  公元前255年,范睢大难临头。原因是他推荐为将的救命恩人郑安平投降了赵国,范睢恐招致灾祸,假称有病交出了相印。就在这一年,抑郁死于家中。

  范睢之死对荀卿心理上的打击是巨大的。他看到了官场的险恶,也意识到推行一种政治主张的艰难。

  就在范睢免相的那一年,荀卿来到楚国。他原打算在楚国平平静静、与世无争地度过晚年,但由于楚国春申君的举荐,他又进入政坛,当上了兰陵县令。

  春申君姓黄名歇,游学博闻,能言善辩。初事顷襄王,曾出使秦国,游说秦昭王与楚国约为友好,和楚太子完一起在秦国作人质。等到顷襄王病重,黄歇设计使太子完回到楚国。顷襄王死,太子完立为国君,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公元前262年)以黄歇为相国,封春申君,赐淮河以北土地十二县。

  春申君相楚共二十五年。他长期把持着楚国军政大权,名为相国,实为楚王。为了在考烈王死后仍保富贵并为子孙考虑,他献出了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春申君于是在吴墟建城,目的是以吴墟为根据地,永保专权的地位。春申君任相国期间,得知荀卿之贤,任命他为兰陵令。

  春申君的结局并不像他期待的那么美好。公元前238年,考烈王死去,春申君十分悲痛。就在为考烈王办丧事的过程中,春申君的舍人李园设计杀害了春申君,其家也遭破灭。因为荀卿任兰陵令是春申君举荐的,所以春申君被杀后,荀卿也被免职。荀卿从此告别仕途,在兰陵县找了一处僻静之处,闲居下来。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全村不过十来户人家,矮小的茅屋掩映在绿树丛中,若隐若现。小溪在房前流淌,鸟儿在树上歌唱,时或有一二稼夫荷锄牵牛在蜿延曲折的小路上走过,或有村妇在溪边洗衣浣纱,使这个小山村更具风情,展现出浓厚的风俗画韵味。

  荀卿的住所在小村的最北头,距小村约二十里许,因地势较高,可俯瞰小村全景。每天清晨,荀卿总是拾阶来到一个石台上,看炊烟袅袅,云起云飞;听泉水叮咚,百鸟鸣唱,时或吟上几句自己文章中的片断,大有心旷神怡、身处仙境之感。

  作为一个八十老者,此时的荀卿已无跻身政坛、游历列国之志。他只想潜身著书立说,记录下自己大半生的思索和主张,阐发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见解和看法,弘扬儒家思想,综合百家之言,传之后世,教育后人。

  这日荀卿又前往他每日必至的石台。紧随在他身后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身材适中,面色白皙,举止稳重,彬彬有礼,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气质。他一边小心搀扶着荀卿,一边低声地叮嘱:"先生,当心脚下!"

  荀卿回过头来望了望弟子,道:"不必多虑,我还没老呢!"

  "没老?您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身体虽然硬朗,可还是小心些为好。"    

  荀卿没有应声,依旧步履矫健地走着。

  不多时,二人已至石台。荀卿环视四周,心情豁然开朗,一路疲劳仿佛挥斥以尽。荀卿赞叹不已地欣赏着山下景色,随口吟道:"吾尝?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那位年轻的弟子有些口吃,用很慢的语速说:"先生对《 劝学篇》中的这一段总是这样欣赏,弟子也深深以为然。先生在这里讲了思与学的关系,请问这与孔丘大师所说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是一样的吗?"

  荀卿道:"既相同,又不相同。孔丘大师是说思与学都不可偏废,无主次之分,我则主张,应把学放在首位,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若想获取知识,必须勤学苦钻。"

  年轻的弟子道:"老师见解高深,比孔丘大师又进了一步,若孔丘大师在世,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荀卿道:"孔丘大师博大精深,前无古人,但知识并无穷尽,有待于后来者接续不断地探求。学不可无师,然弟子不必不如师。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韩非,为师老了,我寄希望于你啊!"

  年轻的弟子应道:"先生厚望,决不辜负!"

  这位被唤作韩非的年轻弟子是韩国人,出身贵族,聪颖好学。他因家庭条件优越,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较早地接触到儒家经典,整日细心研读,多有收获。他不周游列国,只想寻师求学,得知荀卿蛰居兰陵,便慕名而来,至今已一年多了。一年来,韩非虚心求教,荀卿循循善诱,师徒关系融洽,荀卿很欣赏他的这位弟子,视韩非为其学说之传人。他时常与韩非坐以论学,几废饮食。韩非虽有些口吃,不善言谈,但出语不凡,尤擅长写作,多有见解。

  荀卿和他的弟子韩非在石台上停留有顷,忽有一小童子来报:"先生,有人前来拜访,看样子是远道而来,脚上的麻鞋都磨穿了。"

  荀卿愣了愣神儿,说:"知道了。"遂与韩非一起,走下山去。

  来访者是李斯,他是经过两个多月的奔波才来到这里的。一路上,他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吃尽了辛苦。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几乎是边行乞边赶路的。但他并不把这些艰苦当回事,只盼早日见到荀卿,学习治国安邦之术,以便出人头地,晋身富贵。

  他是昨天落日时分到达兰陵的。经打听,才知荀卿曾在这里任过县令,并已离官蛰居。当时因天色已晚,不便赶路,就在城中一户人家的廊下住了一夜,天刚蒙蒙亮,就离开县城,前往荀卿所居的皋岩村。

  初见荀卿,李斯犹如在黑暗中见到了光明、危难时见到了救星,千般辛苦、万种磨难都如轻烟般飘散了。他依稀觉得,这位睿智慈祥、神采奕奕的宽厚长者便是他学海泛舟的领航人,人生路上的良师。他毫不慌张地回答着荀卿的发问,极力地坦露着自己的执著和真诚,并委婉地道出了他对荀卿的景仰以及千里求学的艰辛,恳请荀卿收他为弟子。

  荀卿被他的诚挚感动了,答应了他的请求,郑重地为他举行了拜师之礼,并将他的门徒韩非、陈嚣等介绍给李斯。李斯比他们两个人都小,韩非长李斯十岁,李斯尊敬地称他们为师兄。

  这样,李斯便在皋岩村荀卿庐舍安顿下来,成为儒家弟子中的一员。

  四

  荀卿庐舍堪称一个小型的"稷下学宫"。每日早饭后,荀卿便在他的庐舍内给他的弟子讲学,内容十分广泛,包括儒教、王制、富国、王霸、君道、臣道、礼论、乐论、修身等。讲学的方式一般是荀卿先进行讲解,然后是弟子提问,荀卿回答。有时则采取讨论式,各抒己见,即使产生争论也无妨。荀卿很欣赏这种方式。他虽然博学多识,德高望重,但他无论是对同辈还是对弟子都从不盛气凌人、唯我独尊,而是主张教学相长,能者为师。他多次对他的弟子说:"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认为凡是知识、才能高于自己者,都可以师事之。孔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名言在他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因为老师很随和,弟子们便不再拘束,学习的气氛很是活跃。

  这天,荀卿给他的门徒们讲的是"人之性恶"。这是他针对孟轲的"人之初,性本善"提出的截然不同的观点。他振振有辞地讲道:

  "性即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质。有人说,人生来性善,也有人说人性无善无恶,我则主张人之性恶。之所以能善,是以后人为改造之结果,何以言之?人生来就有耳目之欲、声色之好、求利之心、嫉恶之意,都是饥而欲食,寒而欲衣,劳而欲息,声色之好。好利则争夺生而辞让亡;有嫉恶则残贼生而忠仁亡;好声色则淫乱生而礼仪文理亡。由此观之,人性本恶。

  "正因为人性本恶,所以才需要礼仪法度。如果放纵欲望没有限度,索求无已而物资不足,就会引起争夺,造成混乱,带来贫困。

  "人虽然生而性恶,但可通过人为教育而成善。只要教育良好,又肯于上进,天长日久,积善不息,便可通过神明,参于天地,达到圣人之境界。然常人者若想改变性恶本能,须靠圣人教化。圣人深知人之性恶,故能明礼义而教之,起法度以治之,量刑罚以禁之。这样,人性就可以得到改造,国家就可得到治理……"

  在荀卿讲授的过程中,韩非听得极为认真。荀卿讲完后让弟子们发表见解时,韩非首先说道:

  "方才先生所言,学生深有同感。人无毛羽,不穿衣服则不能抵御严寒;人以肠胃为根本,不吃饭则不能生存。所以,人人都有利欲之心,人皆唯利是图。王良爱马,是为了让它驰骋疆场;勾践爱民,是为了让他们拼死鏖战;医生给人治病而吸吮病人伤口,是为了获取钱财;造车的希望人高贵是为了让人买车;做棺材的希望人早死是为了出售他的棺材……这些都因利欲之心主宰。即使是父母与子女也都离不开"利害"二字。人在幼年,父母养之简,长大而怨恨;子女长成人,供养父母薄,父母怒而骂之。如此至亲为何产生谯怨、要挟?皆因于己不周。夫与妻、君与臣,也同此理,都有利欲之心驱使。人性本恶,真是天下之至理啊!"

  荀卿听着他的得意门生这一席话,很是欣喜,道:"此子可教也!"

  李斯因初来兰陵不久,所学尚浅,不便随意发表议论。但他觉得老师和师兄们所言都很在理。他不禁想到上蔡郡守熊缺,此人的唯利是图、无所顾忌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凤山仓为什么硕鼠成群、粟米糜烂而长期未予追究,还不是因为掌管监察的郡御史受了仓啬夫的贿赂?郡守熊缺决定要亲自查实此事,还不是因为怕被上司知道后怪罪下来,危及自身的官位?

  他又想起了他的经年以织席卖履为业的父亲和曾经为人佣作、制造漆器的祖父。他们辛辛苦苦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微薄的利益吗?

  李斯一时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都可用性恶论进行解释,一个"利"字可以概括人生的进程。但是,也有一件事他闹不明白:上蔡东门外走犬逐兔的那几个结拜兄弟,他们为什么素不相识,无利可图,却又那样真诚友好?一块兔肉谁也不肯先吃,最后分而食之?这种善良的举动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也不期望什么回报,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这又怎么解释呢?

  想到这里,他又对老师的性恶论产生了一点怀疑。但是,他没有向老师发问。李斯是个虚荣的人,他怕这问题太简单、太幼稚,提出来会贻笑大方。

  按照业已养成的习惯,荀卿一般是上午讲学,下午在自己的书屋中著书。这时,弟子们可以自由活动,或读书,或交谈。弟子们都不去打扰他们的老师,他们知道,老师的时间宝贵,著书可留存久远,比讲学更有意义。

  就是在这样的时间里,由于频繁的接触和了解,李斯与韩非渐渐混熟了,而且关系越来越密切。李斯很钦佩韩非的学识和为人,韩非则将李斯当成小弟弟,关怀照顾无微不至。韩非虽是性恶论的积极支持者,但他对李斯却是有善无恶的。他无私地将所学讲给李斯,诚恳地希望李斯学有所成,甚至超过自己。在与韩非的交往中,李斯又一次地体会到了友谊的温暖,体会到人与人之间那种并无利益驱动的纯真的情感。

  转眼间,冬天来到了。因为天冷,荀卿已不再每天清晨到石台上看风景了。讲学就在他的寝处。那屋里升着炭火,荀卿盘坐在矮床上,弟子们围着火盆,坐在他的床前。

  这天,荀卿讲授的论题是"天下为一"。荀卿用节奏舒缓的语气讲道:

  "当今天下,诸侯纷争,兵戈不息。但四海一家,天下归一统,势在必然。为此,必须隆礼重法。礼对于治国,犹如权衡之于轻重,绳墨之于曲直,规矩之于方圆,无礼则国家不兴,民心不顺,难使诸侯为臣;量法即是要赏罚分明,执法不严,赏不当功,罚不当罪,就会造成混乱。此其一。其二是要尚贤使能,任人唯贤、唯能。举荐贤人要外不避仇,内不阿亲,举能者要不恤亲疏,不怕贵贱……"

  在荀卿讲授的过程中,李斯的精力很专注,李斯知道,这"天下为一"的思想是老师学说中极重要的一部分。在蛰居兰陵以前,老师曾游历诸国,反复宣传这一主张,极力劝导较强盛的诸侯国的国君为实现一统天下而努力。李斯自拜师求学以来,他所热衷的也是这种天下为一的"帝王之术"。他幻想着有朝一日学成之后也像老师那样游说诸侯……

  "第三条就是勤政爱民。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荀卿在讲到这第三条时故意提高了声调。因为他看到李斯已经走了神儿。平日荀卿讲学最不满意的就是弟子精力不集中。李斯已经发现了老师对他的不满,赶快正了正身子,把思绪收回来。

  接下来讲述的是当今列国哪一国最有希望统一天下。荀卿问弟子韩非,韩非答道:"秦国。"又问陈嚣,回答:"秦国。"

  荀卿道:"你们知道秦国为何最有希望统一天下吗?"

  弟子们争相回答:"秦国国家强盛,治国有方,百姓依附……"

  荀卿道:"你们说得都对,但又都不够。秦国不懂礼治、德治,只凭武力争城夺地,缺少仁人的用兵之道和统一天下的志向,这是严重的缺陷,若不思改正,很难如愿。"

  弟子陈嚣问:"两军相对,你死我活,双方都要重视形势是否有利于己,行动则要诡诈多变,疾速隐蔽,这难道是仁人的用兵之道吗?"

  荀卿道:"你所看重的是权术、谋略、形势、利害,仁人用兵是不能欺诈的。施用欺骗之术的军队,是骄傲散漫之军、疲惫衰弱之军,君与臣、上级与下属离心离德之军,这样的军队怎能一匡天下呢?只有仁人之军才能上下一心,坚如磐石,无坚不摧!"

  陈嚣好像是已经懂了,不再吱声。

  韩非比较持重,不轻易发问。但对老师的这一见解却不敢苟同。他口吃着问道:"先生所言用兵之道以仁义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既如此,又怎能用兵打仗呢?而一切用兵之事都是为了征伐啊!"

  荀卿道:"此言差矣。正因为仁者爱人,才憎恨害人之人。所以用兵的目的在于禁暴除害,而不是为了争夺、攻伐。"

  韩非也不言语了。他起身在炭火盆里放了两块炭,又静静地坐下来。

  这时,荀卿把目光移向李斯,问:"你懂了吗?"

  李斯一愣,道:"先生,我还是不懂。"

  "你没认真听?"荀卿面有愠色。

  李斯道:"弟子不敢。我只是想,秦国兵强海内,威行诸侯,并不是靠仁义,而是以"便"从事,按当时的有利形势去做罢了……"

  荀卿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所说的"便",是"不便之便",即只顾眼前,不思长远。只有以仁义为本,才是"大便之便",即从长远利益出发,如此方能一统天下。可叹的是秦国缺少仁义,当年秦昭王就是不听我的劝说。照此下去秦国的优势或许会丧失,统一天下的重担就可能落在其他的诸侯国肩上了。"

  荀卿说到这里,显得有些忧虑,讲学的情绪也陡然低落下来。

  韩非站起身对他的老师说:"先生,您累了,歇息一下吧。"接着,又端来一陶碗米粉浆,让老师喝下,以便暖暖身子。

  不知怎的,从这一天起,李斯似乎感到老师的学说、见解都有不少难以接受之处,或者说与李斯的所思、所想大相径庭。于是便想,儒学虽然高深,但毕竟是书简上的。那位演唱成相的艺人说得对,天下事便是一部大书,一门大学问。我何不走出兰陵,出外闯荡一番,向国君进献良策?这样,说不定会得到重用!苏秦、苏代、张仪、范睢等人不都是靠游说诸侯而得到高官的吗?

  李斯主意已定,便准备离开兰陵。他想到,楚王昏聩,难成大事,关东诸侯又太衰弱,不能建立功业。唯有秦国最强,前途无量,所以决计西入秦国。

  这天,他前往荀卿寝处,向他的老师辞行。荀卿感到有些突然,问他为什么要走,李斯也不掩饰,说:"弟子以为,一个人要是遇到机会,不可疏忽怠惰。当今各国游说之士都在争取良机,希望能成大事、立大业,只有具备谋略的游说之士才能真正有所作为。现在秦王雄心勃勃,想吞并天下,包举宇内,这正是布衣百姓获取富贵、游说之士获得成功的良机!处于卑贱地位总想着有所作为,却屡失良机,这未免太迂腐、太愚蠢了。一个人最耻辱的莫过于身份的卑贱,最悲哀的莫过于贫困。若是长久处于卑贱地位、穷困境遇,还愤世嫉俗,憎恶功名利禄,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李斯这一番话是思索了好久的,也是他矢志不渝的追求,今天和盘托出,使荀卿大感意外。荀卿暗想,我平日尽以仁义教他,如今他却公然弃礼义而逐名利,可见我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李斯见老师面有凄色,道:"方才一番话可能有违先生垂教,请恕弟子不恭。自入先生门下,先生不吝赐教,爱护有加,弟子终生难忘,倘能富贵,定将报答!"

  李斯言必谈富贵名利,毫不掩饰,却只字不谈仁义礼教,使荀卿很是失望,说:"人各有志,既然你执意要走,那就好自为之吧。"

  韩非、陈嚣也来为李斯送行,大有恋恋不舍之意。特别是韩非,平日与李斯相谈甚洽,更舍不得让李斯走,他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送给李斯,说:"这块玉佩是我祖上遗物,我自幼带在身上,今赠师弟,愿永以为念。我兄弟二人说不定还有相见之时!"

  李斯很感动。他双手接过玉佩,回想起韩非对他的兄长般的照顾,不禁热泪盈眶,说:"兄长好意,小弟永志不忘。李斯家贫,无以为赠,姑且送兄一字吧!"

  说罢,李斯找来一片青石片,研墨濡笔,在石片上写下一个篆书"永"字,表示永记同窗之情,永结兄弟之谊。

  李斯善书,这一个"永"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韩非连连叫绝,道:"弟书法天下无匹,实令为兄羡慕!"

  二人又亲密地相谈数语,李斯见天色不早,便拜别了师友,下山去了。

  时令正值初春。残雪未融,枯木末芽,冬天的影子还未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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