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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故乡的人们

  青年时代已经离他那么遥远了!自安娜。著特雷治人士安葬以来,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那个失踪的新郎早已返回故乡,为的是寻找过去新娘的踪迹;然而除了情敌的绯闻以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当年那个能干的土地测量员,一个可靠的小伙子,如今已经成为了斯普林菲尔德很受拥戴的律师,人们常常有事求他,他的那位情敌也曾给他写过一封求助信。曾经被那个人抢走了几年内心安宁的林肯,很平和地给那个骄纵的幸运儿回信:“尊敬的麦克。纳莫先生,关于购买土地的税收问题……”

  他和父亲、兄弟们也变得疏远了。父亲,六十好几的人了,却依旧和第一次婚姻时一样生活在债务和破产的危机之中,生活在希望和一再出现的新打击之间。的确过不下去时,他也会向这个干得不错的儿子求助。“我亲爱的父亲……我很高兴地寄上来信所说的二十美元,以保住您的那块土地。奇怪,您竟然把判你败诉的判决忘记了,更奇怪的是,原告竟然会这么长时间不再起诉你,尤其是,我认为你绝对有能力去支付判决中规定的那笔费用。在付账之前,你应该先搞清楚,你是否已经付过了……请代向母亲和所有熟人问好。您的儿子亚。林肯。”

  他十分巧妙的在字里行间表示了对父亲言辞的不信任,虽然只是半遮半掩,但却能让人品得出来。这个儿子,这位律师,又是一个真理的追求者,任何不太纯洁的感情哪怕是与陌生人间的都会让他感到不安,而他就是这样给父亲写信的。他对父亲的一切不满被轻轻掩盖过去,然而言辞之间却不难看出他的忧虑,他可能在考虑着人类到底是怎样的;他的状况比别人也好不了多少。

  对于自己的事情他着实知之不多。一次,他终于向赫尔顿敞开了心扉。那时,他们二人一块去乡下给一个人立遗嘱。路上林肯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世,就给他的朋友加伙伴讲述了自己的身世,最后他还补充说,若是他比自己的家族成员更有天赋,那么他肯定既不能从林肯家族也不能从汉克斯家族去溯源,因为这两个家庭中从来无人在任何一方面表现出色,法定的子女总不如私生子那样天资聪明,这似乎已经是条真理了。他只能想到他那南方的未知的外祖父。他虽然喜欢独处,却更善于洞察陌生人的思想。和亲戚们他除了及时帮助他们之外没有什么其他联系,地位、名声和富裕的生活也对他无足轻重,因为就算他的名声再大,他也会时常与贫穷的农民们为伍。他所缺少的只是来自故乡的爱,带着他生具的忧郁,他总愿意逃避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去。

  几年过去了,兄弟姐妹们写信来说,老父亲身体日衰。作为儿子,现在他应当回家去探望一下的。可他却回信说:“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父母在有生之年,能够健健康康的衣食无忧啊!希望你在给父亲找医生或是买其他东西时提提我的名字。

  眼下,我事务繁忙,实在离不开,而且恰逢我的妻子也卧床不起……我希望,父亲不久后便会康复。无论如何请告诉他,让他向我们伟大仁慈的上帝祈祷,在我们有难时,它不会离开我们。它看得见将从屋顶上掉落的麻雀,数得清我们头上的毛发,所以它也不会无视一个信徒的祈祷的。请告诉父亲,倘若我们现在见面的话,痛苦可能会多于快乐。倘若他的命运决定他现在就得远离我们,那么我想再见到那许多已经仙逝的可爱的亲人们,他会很高兴的……请再次来信。你的……“

  林肯小心翼翼地预言了一位垂死农夫的命运。日常生活中,他其实很少考虑到上帝的。然而他的内心里却一定比信中说到的更加坚信上帝的存在;林肯之所以把这些通常是在临终涂油礼时所说的安慰话写下来,是因为按照他的信仰和他的天性,他没法亲口说出这番话,也就只有把它们写下来了。若是父亲看到他名利双收的一个儿子,弯下高大的身躯踏入低矮的家门,用他那澄澈的灰色眼睛望着自己昏花的老眼时,他一定会感到十分痛苦的。不,林肯这个作儿子的害怕父亲的停尸床就如同害怕新婚燕尔之床一样,他几乎开始发抖了,他宁愿一个人呆着,也不愿去经受那些令人感受极大孤独并易激动的场面。

  对于继母的孩子们,远在异乡的林肯成了半个资助者和抚养人。我们无从知道,他都为他们做过些什么,但肯定的是他们中从没有人为他做过什么。当年是他在牛车边跋涉,让弟弟姐姐坐在车上,是他挥舞着斧头和锯子为他们建起了房屋和栅栏。

  今天他虽然远在他乡,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但作为兄弟姐妹中最能于的一个,别人仍旧认为,他应当帮助和保护弟妹们。就在给父母写了那封信之后不久,他给一个就住在父亲附近的继母兄弟写了这样一封信:“亲爱的约翰斯顿,你想借的八十美元,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以前我每次帮你,你都说,‘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过日子!”可不久后你又会陷入同样的困境。其原因只能在你自身找。我知道,你并不懒惰,但你却习惯于游手好闲。自我们分开后,你从未拿出过一天的时间踏踏实实去工作。你并不憎恨劳作,但就是不爱干活,因为你觉得自己得不到多少回报。

  这种无所作为浪费时间的习惯是一切灾难的祸根。对于你,特别是对你的孩子们来说,改掉这种习惯至关重要。孩子们今后的路还很长,若是他们整日耳闻目睹的都是你在辛勤劳作的情形,那么他们自己便不容易变得游手好闲了……我建议你,现在就开始工作,为某个愿意出钱雇你的人苦干。把儿子和家里的事务留给父亲照管,你去收割,而后再去干一份薪水最高的工作,来还清你的债务。“

  “作为奖励,我答应你,从现在起到明年五月一日止,你每挣一美元,无论是以现款还是以抵还债务的方式,我都将额外再奖给你一美元。按照这个协议倘若你一个月能赚十美元,那你就可以实际获得二十美元。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一定要去圣。

  路易斯或是去加利福尼亚的银行或金矿里干活,你最好呆在家乡,就近找一份报酬高的工作。这样,不久后你就可以偿清债务,并逐渐养成劳动的习惯了,而且也就不会再去借债了。若是我现在代你还钱,明年你照样会欠一屁股债。你在信中说,你会为七八十美元卖掉你在天堂的位置,这价格太便宜了,因为按照我说的去做,你肯定可以在四五个月里就赚七八十美元。你说,你愿意为了这笔钱拿你的土地作抵押,倘若你无法还钱,就把它移交给我,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如果你拥有这块土地的时候尚且无法生活的话,一旦失去了它,你还怎么活下去呢?你一向待我很好,我也不愿亏待你。如果你按照我的建议去做,就会发现,它比八十美元的八倍还要珍贵!爱你的亚。林肯。“

  在这封简单的信里,林肯的语言水平只有为数很少的几篇国家性演讲可以与之比拟。没有哪个字眼会伤害那个早就拖家带口的懒汉兄弟,他也没有使用和上一封信一样庄重的语言,来历数工作的神圣之处。谈到天堂时他没用信徒似的口吻,讲得都是些庄稼汉似的大实话。弟弟很是精明,因为他知道林肯心肠好,所以他才会毫无顾忌地想把土地抵押给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林肯都不会把土地夺走,这是肯定的。可是,林肯却更精明些,他虽然心地善良,却不愿再往那个无底洞投更多的钱了。八十美元,约翰斯顿可以拿到,但前提是,他必须自己在几个月里赚到八十美元;林肯用时间而不用数额来限定他提供的帮助,目的是为了引导这个弟弟认真劳作,同时也免得自己投人得太多。我们面前的林肯就是这样一个务实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待人友善的人,为人善良,却时刻从现实出发,无论是感情还是理智,他都完全能够自我控制。

  他并非是舍不得自己的钱,他知道,约翰斯顿是无药可救的了,但他必须得为孩子们着想。父亲去世以后,当约翰斯顿要强占母亲的财产时,林肯一改往日温和的态度,变得严厉起来,只有用一种威胁式的权威语气,他才可能保护自己的继母免受她亲生儿子的讹诈。

  “昨天我在查尔斯顿听说,你正急于想变卖田产,移居密苏里,我考虑再三,决定告诉你,这个想法太愚蠢了。你怎么知道自己在那儿会比在这儿过得好?是那里的土地更肥沃?还是在那儿你不劳动便会有收成?你今年根本没在这块地里种什么好种子,你心里真正想的就是把它卖掉,拿了钱再去挥霍……这等绝妙的好事,我无法举手赞成。为了你,特别是为了母亲,我愿意为她有生之年保留那四十亩田地。你若是不愿意耕种它,那么母亲可以把它租出去,换来的地租就足够养活她了。

  她另外继承的四十亩地尽可以给你……赶快去工作,那是解救你的惟一办法!

  “

  就在几个月前,对这个兄弟的那种规劝和循循善诱现在已经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严厉。假若对方不听规劝,那么林肯的内心便会产生敌意,语气也就会变得这般强硬。他这封信里的语言就像圣经里的一样,丝毫也不含糊,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最能对弟弟起作用。

  不久,当他看到变卖了田产可以保障母亲的生活时,他便不再固执己见了。可他没有忘记警告弟弟,在这笔钱“到手或以百分之十的利息作保证”之前,他是不会在契约上签字的。当弟弟又要花招时,他写信说:“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对这个建议并不满意。我希望她生活得好,并认为自己有义务保护她不受委屈。她对另外两块四十亩的田产也享有遗孀产权,也就是在有生之年有享受三分之一利息的权力;可是她好像已经让你把这些都拿走了!”约翰斯顿把田产变卖后只想付给母亲二百美元年息的百分之八,于是每年这笔钱只能获得十六美元的利息。“你若是想用这种方式对待她,我绝不答应!……这块土地每年至少可以给母亲带来三十美元的收人。在我的责任范围内,我不能告诉一个尚在人世的人说,她每年只能靠十六美元生活。你的A.L 等。”

  如果林肯签名时写上了“等等”,就预示着要有风暴降临了。就这样,他继续为继母的利益同继母的亲生儿子争执,而且似乎还有心要收养一个侄子。虽然他如此热心,却不愿邀请继母到他这里来,他更多地是劝她,接受某位老朋友的邀请,出去小住一段日子,散散心。个中原因,不难猜出。

  几年后,在一个小地方的教堂里公开演讲之后,林肯找来了一个主管:“你们的监狱里有个男孩,我想见见他。麻烦您跟监管人说一下,但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其他人。”那个男孩,已经偷过几次东西了,这次又偷了一块表,可能还有杆猎枪,他就是约翰斯顿的儿子。“我想要帮他洗脱罪名,但这是最后一次。他若是再偷东西,我就再也不会管他的事了。”林肯去了监狱,扒在木头牢门上,隔着探视孔,跟男孩交谈了一番;一见到他,男孩马上在里面嚎陶起来,递出了一本脏兮兮的《圣经》,保证说,他出狱后会好好作人。于是这位叔叔和受害人私下进行了交谈,让他们放弃了起诉。随后,那个男孩便被放了出来。“面对这一切,林肯十分难过,”一个目击者说,“我从未见他这样伤心过。”

  当他站在牢房门口,看到由于缺乏正规教育而沉沦的无辜的孩子,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他为整个人类感到羞耻和忧伤。他,一个自青年时代就被称作“真诚的亚伯拉罕”的人,一个名气很大的人,当人们邀请他到小城里来,就国家的重要问题作演说时,他却不得不求人帮忙去探望一个众人蔑视的小偷,而后再偷偷摸摸地和受害者商量,私下达成交易,最后,违背法律规定却又满心欢喜地看着别人把那个小偷放掉。他做这一切,或许是为了父亲娶回家的妻子带着的几个无所事事的孩子,也或者是为了那个让他一生都心怀感激的继母。当然,他也经常会为陌生人做这种事,所以,人们可以这样说,林肯的一生都在为把与人为善,法规与同情加以平衡而做着不断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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