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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近世双雄:梁启超与孙中山

  梁启超与孙中山是近现代中国历史中的两个核心人物,他们二人的交互作用,开创了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的历史,尽管辛亥年武昌起义第一枪打响之际,他们都没在国内,没在现场。

  孙中山与康有为为何没能结交

  孙中山,人称国父,被认为是中华民国的缔造者。

  梁启超,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维新派、保皇党、立宪派的代表,其实,他的主要功绩在于启蒙,在于新的知识的传播,他是近现代中国思想启蒙的第一人。

  胡适在 1912年 11月 10日的日记中曾经写下一段话:“阅时报,知梁任公归国,京津人士都欢迎之,读之深叹公道之尚在人心也。梁任公为吾国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国之思想界。十五年来,吾国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义及世界大势者,皆梁氏之赐,此百喙所不能诬也。去年武汉革命,所以能一举而全国响应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势如破竹耳。使无梁氏之笔,虽有百十孙中山、黄克强(兴),岂能成功如此之速耶!近人诗 ‘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时 ’,此二语惟梁氏可以当之无愧。”(《胡适文集·书信日记卷》,18~19页)这是有代表性的说法,近来已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同。

  孙中山生于同治五年(1866年),比梁启超大六岁,比康有为小九岁。他的祖籍广东省香山县翠亨村,距梁启超的祖籍新会县茶坑村只有百十公里,与康有为的祖籍南海县银塘乡相隔也不算太远。光绪二十年(1894年)初,二十八岁的孙中山托朋友带话给三十七岁的康有为,希望和他结交。这时,孙中山正在广州双门底圣教书楼挂牌行医,距离康有为讲学的万木草堂很近。但是,“康谓孙某如欲订交,宜先具门生帖拜师乃可”,冯自由作《革命逸史》,对此感到愤愤不平,于是说:“总理(孙中山)以康有为妄自尊大,卒不往见”。(《革命逸史》上册,46页)但据孙中山早期战友,“四大寇”之一的陈少白回忆,他们并非“卒不往见”,而是登门拜访,没有见着,他说:“我想到那年的春天,我和孙先生特地到广州去找他,到他那广府学宫里面教学的万木草堂,刚巧他还没有开学,没有见着。”(《兴中会革命史要》,《孙中山年谱长编》,69页)

  没有见着是有可能的,因为这一年的二月,康有为与几个学生,如梁启超等人,已到达北京,参加甲午年的会试去了。如果孙中山真如冯自由所描述的那样,“以康有为妄自尊大”,那么,倒显出孙中山有一点自卑感。康有为固然有妄自尊大的时候,但在孙中山面前似乎还用不着。虽说孙中山当时已经搞出了一点动静,周围也有了一些拥戴他的人,但康有为要他“先具门生帖拜师”,也还算客气。康有为官宦出身,书香门第,又刚刚在乡试中折桂,中了举人,排名第八,几年前在京城上万言书,请求变法,也让他大大地出了风头,正是他非常得意的时候,对孙中山这个“四大寇”之一寇,又能如何呢?二月十八日梁启超致信汪康年,曾提到孙中山,他说:孙某,非哥(指哥老会)中人,度略通西学,愤嫉时变之流,其徒皆粤人之商于南洋、亚美及前之出洋学生,他省甚少。闻香帅幕中,有一梁姓者,亦其徒也。盖访之。然弟度其人之无能为也。(《梁启超年谱长编》,34页)

  这应该也是康有为的看法。他们不大看得起孙中山,倒并非仅对其人,更多的还在于不能认同他的做法,所谓“无能为”,就是觉得他不会有太大的作为。这时的康梁,特别是康有为,还是寄厚望于朝廷能自上而下进行改革。八月二十四日,留在北京的梁启超致信因脚伤提前南归的康有为,向他汇报在北京活动的情况,其中提到林奎(字慧儒,新会人,万木草堂学生),对孙中山颇有好感:“慧儒极称孙,某固亦疑之,曼宣(麦仲华)亦谓其人不足言也。此皆由未尝见人,动为所慑,其在此间亦然,凡时流与之相见者,皆退而轻薄之。”(转引自《晚清史事》,70页)他希望康有为对林奎的做法提出批评。这一年,孙中山上书李鸿章,被拒绝后,愤而出走海外,重游檀香山,创立兴中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相号召。(《孙中山年谱长编》,74页)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康有为与梁启超再次入京参加会试,行至上海,这一次他们见到了孙中山派往上海向郑观应寻求帮助的陈少白。那天,他们都住在洋泾浜的全安客栈,陈少白听说康梁就住在隔壁,遂往见之。这一次,“康庄重接见,正襟危坐,仪容肃然。少白向之痛言清朝政治日坏,非推翻改造,决不足以挽救危局。康首肯者再,且介绍梁启超相见,谈论颇欢”。(《革命逸史》上册,46页)看得出来,在这里,康梁既没有妄自尊大,拒而不见,也没有表示更多的意见,而只有礼貌和客气。这时,孙中山正忙着筹划广州起义,他在广州开办农学会以为掩护,并分头联络广州周围的民团和会党参加。根据冯自由的记载,孙中山当时也曾邀请康有为和他的学生陈千秋等人加入,但康有为置之不理,虽然“陈颇有意,以格于师命而止”。(同上)事实上,康有为这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北京,从公车上书到开办强学会,引起一班保守派官僚的嫉恨而弹劾,八月二十九日,他为躲避风头,在朋友的劝说下离开北京,经天津,游山海关,到陕西,拜见陕抚魏午庄(光焘),再到上海,入江宁(南京),劝说张之洞在上海开办强学会,直到十二月才因母亲做寿回到广东。此时,孙中山原定于重阳节的起义,由于内部不和,争名逐利,起义尚未发动,有人已将起义计划泄露给广东巡抚,使起义不曾发动便归于失败,孙中山与陈少白等人亦逃往日本,开始了他们的流亡生涯。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正月初九日,陈锦涛与中国驻澳洲领事梁澜芬(维新党人)等人在香港品芳酒楼设宴,兴中会的谢缵泰在此与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相见,他一再陈述两党合作之必要。这是两派人物第一次正式会面,康广仁答应把他的意见转告康有为。此时,康有为已回万木草堂重开讲座,梁启超则尚在北京,由于京沪两地强学会同时被查封,他们正忙于在上海筹办新的报纸。而孙中山正在檀香山筹款,秘密筹划下一轮的行动。有记载表明,直到八月底,康有为才在香港与谢缵泰见了面,但所谈似乎仍为应酬,不得要领。康广仁后来向谢缵泰解释说,康有为并非忠心扶满,只是想用和平方式救国,张之洞等人都很赞成他的主张,所以不便与革命党人接近。这一次康有为去香港,后至澳门,都是康广仁陪伴的。到了十月间,梁启超回广东省亲,也来到香港、澳门。在此期间,谢缵泰是否见过梁启超,不得而知,但他对康广仁把两党“上层”人士召集起来开个会的建议,并未表示反对。而此时的康梁,对谢缵泰乃至杨衢云,似乎也颇有好感,杨、谢并不反对他们“和平”革命的主张。

  这一年的八月,孙中山自美国纽约启程赴英国伦敦,不久便在伦敦蒙难。然而,对他来说,这未必是一件坏事。正是在这里,他作为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被推向世界舞台。此时康有为对孙中山或许仍有保留,但梁启超却已经有所不同。孙中山伦敦蒙难的消息传到国内,梁启超正在上海主持《时务报》,他在该报第21册及第27册分两次刊登了译自外电的《论孙逸仙事》。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三月的一天,正在《时务报》担任撰述的章太炎,与梁启超谈起孙中山,他问梁启超:“孙逸仙何如人?”梁启超告诉他:“此人蓄志倾覆满洲政府。”章太炎听了,“心甚壮之”。(《孙中山年谱长编》,134页)若干年后,章太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还说:“是时上海报载广东人孙文于英国伦敦为中国公使捕获,英相为之担保释放,余因询孙于梁氏,梁曰:‘孙氏主张革命,陈胜、吴广流也。’余曰:‘果主张革命,则不必论其人才之优劣也。’”(《章太炎政论选集》,840页)由此可见,在梁启超的心目中,孙中山有被轻视的一面,这或许源于传统士大夫的优越感;但如果考虑到他也曾自诩为“新思想界之陈涉”的话,那么,他把孙中山比作陈胜、吴广,显然又有钦佩他的一面。

  梁启超倾慕孙中山,欲与之联合

  事实上,从一开始,在孙与康梁的关系中,孙这方面就表现得比较主动,而康总是不以为然,缺少诚意。至于梁启超,初期则显得有些矜持,到日本后,态度为之大变,由倾慕而发展到谋求联合。这是因为,在戊戌政变前,梁启超对清政府的“自改革”尚未绝望,对孙中山反满兴汉那一套主张,也还有所保留。再从根本上说,梁启超终其一生一直致力于思想启蒙,以为可以通过开启民智,进而实现以“宪政”为标志的政治革命;孙中山则更希望用炸弹和烈士的鲜血惊醒国人,完成他的民族革命,建立民国。他们也许会殊途同归,但他们走的却不是一条路。不过,在最初的那几年里,孙中山为了寻找更多的同盟者,尝试与各种势力携手合作,不可能忽视康梁的存在。特别是在他越来越意识到宣传、教育对革命事业相当重要之后,更不能视康梁为可有可无。不必讳言,康梁在当时是最有影响力的,代表着新的社会力量的意见领袖。所以,当旅日华侨邝汝磐、冯镜如等人于丁酉年(1897年)发起创办横滨华侨子弟学校,希望从国内聘请教员,与孙中山商议时,孙中山推荐了梁启超,他说:“兴中会员从事于教育界者绝少,而康有为则讲学二十年,徒侣广众,中山既与康同任国事,则办学延师自不能不假助于康也。”这段记述出自冯自由的《革命逸史》,其父冯镜如是发起创办该校的几位侨商之一,孙中山是他父亲的老朋友,横滨华侨子弟学校即大同学校开学后,他曾作为第一批学生入校读书。这样看来,他的这段记述还是有些根据的,他继续写道:“邝持中山介绍函赴上海,谒康于旅次,康以梁启超方任《时务报》记者,荐徐勤为代,并助以陈默庵、陈荫农、汤觉顿。且谓中西二字不雅,更为易名大同,亲书大同学校四字门额为赠。”(《梁启超年谱长编》,73页)陈少白也在《兴中会革命史要》中讲到此事,他说:“觉得学校既然没有教员,就想起梁启超来……我就写了一封信,交横滨学校的董事,请他们派人拿着这封信到上海去见梁启超,托他代为聘请教员……校董派了两个专员,携着我的介绍信,到了上海,果然请得三个教员,一个徐勤,一个林奎,一个陈荫农。”(转引自《梁启超与清季革命》,81页注 2)两段记述,略有异同,大约孙中山的信是写给康有为的,指明要聘梁启超,而陈少白的信是写给梁启超的,请他代为延聘。不过,梁启超的大女儿梁令娴后来不认为康有为曾经推荐过梁启超。而按照何擎一的记述,孙中山似乎也没有参与过此事,他说:“日本横滨华侨设学,倡议于光绪丁酉夏秋间,冬月邝君汝磐至沪聘徐君君勉为教员,不闻孙氏所荐,设学之议不闻发起于孙氏。”(《梁启超年谱长编》,73页)但《知新报》第 40册(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出版)刊出了梁启超所作《日本横滨中国大同学校缘起》一文,说明他是知道并参与了此事的。他未能赴日讲学,应该与《时务报》是否需要他无关,事实上,冬天到来之前,他已离开《时务报》,应聘于湖南时务学堂,到长沙去了。他的行踪,康有为不会不知道。

  不过,康有为的谨慎、小心是有道理的。尽管康梁在与孙中山的接触、交往中,一直不是很主动,也不很积极,但麻烦还是找上门来。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闰三月初五日,北京的汪大燮写信给上海的汪康年,讲到一件事,他说:“昨日菊生(张元济)来言,译署接裕朗西(裕庚)函,言孙文久未离日本,在日本开中西大同学校,专与《时务报》馆诸人通。近以办事不公,诸商出钱者颇不悦服等语,即日由总办带内回邸堂云云。当即往见樵(张荫桓),言狱不可兴。樵颇深明此意,惟谓:‘长、卓二人在此设堂开讲,颇为东海(许应骙)所不悦,有举劾之意。而译署有东海,弟设以此言告之,即增其文料。如果发作,则两邸皆旧党,虽瓶公(翁同龢)不能遏,无论樵矣。’此时两公能为掩饰计,但又虑朗西归来,直燃之恭(恭亲王),亦甚足虑。此间已密嘱长、卓诸人弗再张皇……”(《汪康年师友书札》一,775页,转引自《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383~384页)

  汪大燮是汪康年的堂兄,也是康梁的朋友。他是光绪十五年(1889年)的举人,一直在京城做官,消息非常灵通。这里似乎有一点小误会,徐勤等人确是康有为的学生,这没有问题,但他们并非“《时务报》馆诸人”。如果说孙中山曾“与《时务报》馆诸人通”的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汪康年。去年年底,汪康年访问日本,是与孙中山见过面的,这种事自然瞒不过驻日公使的耳目。但裕庚或许并不清楚其中的关系,他只能从《时务报》联想到梁启超,从梁启超联想到康有为,于是得出康梁结交革命党的结论。如果此时他将这件事汇报给恭亲王,而且,译署的确有人想要“兴风作浪”(《汪康年师友书札》一,776页),那么,康梁可能等不到八月政变就死于非命了。当时,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康梁,正因为保国会风波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有人说他们“保中国不保大清”,许应骙一班守旧官僚早就想参奏他们了。试想,这样的猛料如果落在许应骙的手里,局面将会怎样?毕竟,暗通革命党不是一般的罪名,梁启超埋怨汪康年私会孙中山,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的本意并不想与孙中山走得很近,他们甚至从未想过要拉孙中山一起参与改革,现在却由于汪康年的不检点,影响到变法的大业,甚至还有杀头的危险,所以梁启超致电黄遵宪,有“容甫(汪康年)东游,牵动大局,速派人接办报事”之语。

  这里不排除汪、梁的矛盾和纠纷的原因,但汪康年在日本会见孙中山,肯定是康梁不能接受的。事实上,汪康年东游日本之前,曾致信梁启超与其相商,梁启超当时就明确表示反对:“兄自往则弟以为不可,不可轻于一掷也。”(《梁启超年谱长编》,102页)事后,徐勤也曾致信韩树园,责备汪康年“东见行者(孙中山),大坏《时务报》馆名声,欲公度、卓如速致书都中士大夫,表明此事为公一人之事,非《时务报》馆之事”。(转引自《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383~384页)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既已发生,危险就在眼前,最紧张的肯定是康梁,而不会是汪康年。汪大燮说,“康、梁终日不安,到处瞎奔”(《汪康年师友书札》一,776页),应是实情,他们处在漩涡的核心,不可能心静如水。他主张“此事宜静不宜乱”(同上)也是对的,此时的康梁,不能不有所收敛,真闹到恭亲王或慈禧那里,不仅翁同龢救不了他们,怕是光绪也救不了他们。作为汪康年的堂兄,汪大燮自然更担心这种危险会波及汪康年,乃至他自己,所以,他一面给汪康年通风报信,要他早作准备,并提醒他,康梁有可能要将此事“归咎于弟”(同上,782页);另一方面,他也积极活动,疏通关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即往见樵,言狱不可兴”(同上,775页)。

  尽管在戊戌政变之后,监察御史杨崇伊在给朝廷的奏章中,依然把康有为称为“孙文羽翼”,认为“康梁避迹,必依孙文”,实际上,到了海外的康有为,在与孙中山打交道时仍显得十分谨慎。他到达东京的第二天,孙中山请陪同康有为来日本的宫崎滔天(寅藏)介绍他与康有为会晤,被康有为拒绝了。为此,宫崎感到很惋惜,不仅为他们二人惋惜,也为中国惋惜。他在《三十三年之梦》中写道:“孙先生之所以要见康,并非在主义方针上有如何相同之处,而只是对他当前的处境深表同情,意在会面一慰他亡命异乡之意,这实在是古道热肠,一片真诚。而康先生之避而不见也自有其理由。盖从清帝看来,孙先生为大逆不道的叛徒,悬赏而欲得其首级,孙先生之视清帝,亦不啻是不共戴天之仇,伺机想一蹴而推翻他。而康先生虽然中道挫折,亡命异国,但依然梦想挽回大局,恢复皇上的统治,自己作一个幕后的人,以立空前的大功。因此,无论从以往的情义上,从怕受人怀疑这个利害的观点上,不愿会见孙先生是无可厚非的。”

  宫崎滔天还说:“同时,康先生心中尚怀有另一个梦想,可能也是他不愿接近孙先生的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自负心。他心中暗自有所期待,以为以自己的地位一定会说服(外务)大臣同情自己,允许派兵牵制守旧派,以便挽回自己的势力的。这种自负心是由信赖心产生的,这是过于相信自己。而这种过信自己的反作用,就变成失望和怨恨,这也是人类自然的道理。大隈伯爵得以回避此事,且能把声望维持到今天的原因,可以说受内阁瓦解之惠最大。(大隈)内阁既已瓦解,(山县)内阁组织以后,对康先生的态度非常冷淡。因此他们愈发倾心于(大隈)伯爵。然而伯爵现在已非当权之人,不能再谈回天大业了。过了不久,以前待康先生以上宾的我国人士,对他的为人逐渐感到厌腻而疏远了。这可能是因为康先生不无缺点,但是,我国人易喜易厌的老毛病也是个主要原因。”他甚至为康有为辩解:“作为个人来说,康有为本没有什么了不起。度量似乎亦狭隘,见识既不丰富,经验也不足。然而,他以一介草莽书生,受到皇上的知遇,却是事实;说动皇上,唤起他改良中国的决心,也是事实;而且辅佐皇上,颁布变法自强的上谕,也是事实;因而震撼了四百余州,也是事实;使李鸿章一时在清廷中失去威力,也是事实。虽然不幸一败涂地,一切计划都归泡影,但是,事实终究是事实,而且这些事实,是进取的,改良的,也是确实。仅从这一点上,我便认为李(鸿章)渺小而康伟大。因为他志在挽回国家大局,其名誉心也是为此而动。世人认为康渺小,只是因为不了解中国的现状,以及不知道比较判断的分寸。”(以上见《三十三年之梦》,147~150页)都说宫崎是孙中山的革命挚友,就这番话而言,说他是康有为的知己也不为过,怕是很多中国的历史学者,对康有为也未必能有这样的见识。

  对康有为来说,知遇之恩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对梁启超来说,这道坎儿轻而易举就迈过去了。到日本后,梁启超有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畅所欲言的感觉,以前约束他、钳制他的旧势力,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现在都奈何不了他了。而谭嗣同等人抛洒的热血,更激发起他的斗志,他不再遮遮掩掩,也不必欲言又止,他开始言革命,言破坏,言民权,言自由,他大声疾呼:今日之中国,积数千年之沉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盘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则一切调摄滋补荣卫之术,皆无所用。故破坏之药,遂称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为今日第一美德。(《饮冰室合集 ·文集》之五,50页)

  这正是梁启超倾慕孙中山,并试图与其联合的思想基础。孙、梁二人第一次会面应该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康有为托故不见孙中山一事,被日本宪政党魁犬养毅听说了,他担心中国新党中这两派人因此而产生隔阂,就约了孙中山、陈少白、康有为、梁启超四人同到早稻田寓所会谈。届时,除康有为以外,其他人都到了。梁启超解释说,康有为有事不能来,特派他为代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孙中山,与陈少白,却是第二次相见。有犬养毅的殷勤招待,他们三人谈得非常投机。犬养毅陪坐到三更后,回房休息。他们三人,继续讨论,彻夜长谈,各抒己见,陈说合作之利,直到第二天天大亮方散去。据说,“梁启超对先生(孙中山)言论异常倾倒,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孙中山年谱长编》,175页),答应回去与康有为商量,再来答复。

  过了几天,陈少白与孙中山商量说,康有为既然派了梁启超来同我们会面,我们也应该回访他才是啊。陈少白就约了日本朋友平山周同往。到了康有为的住处,在门前碰到了徐君勉(勤)。陈对徐说明来意,徐说,很不巧,康先生今天有些头痛,不能见客。陈便要和平山周返回去。凑巧梁启超从后面出来,看到陈与平山周,便要请他们进去。陈说,君勉刚说你生病了,不能见客。梁启超说,并无其事,请进来吧。一面招呼他们到客厅,一面又进去请了康有为出来。不久,康有为果然出来和陈少白见了面。这也表明,在康有为这边,在与孙中山接触这件事上,梁启超比其他人都要积极得多。

  康有为自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春天离开日本,赴加拿大。梁启超摆脱了老师的约束,与孙中山的接触也就不再避嫌。他们你来我往,越来越打得火热。据蒋百里的侄子蒋复璁回忆:“尝闻梁令娴女士称,其先君在日本次年(1899年),中山先生曾多次往访,二人大谈革命。一日令娴女士在隔室中闻孙梁二先生高声辩论革命之道,以为二人争吵,急趋探视,见其父来回度于室中,孙先生则倚床而坐,各叙所见,状至融洽。”(《梁启超与清季革命》,83~84页)梁启超也在《杂答某报》一文中提到他们在这一年的七月间,在横滨的吉亭相晤,夜半三更,拥被长谈。那时他们谈到革命的手段,以及土地国有等问题,梁启超称赞孙中山的主张,“颇有合于古者井田之意,且与社会主义之本旨不谬”。(同上,83页)

  这期间,梁启超与杨衢云也曾有过接触,似乎是经冯镜如介绍的,他们第一次在横滨的文经商店会晤,时间是己亥年(1899年)四月二十八日。几天后,杨衢云便将会谈情况函告谢缵泰:“他劝告我努力继续做好我们党的工作,而他将努力继续做好他们党的工作。现在他还不愿意同我们合作。”(《孙中山年谱长编》,180~181页)据说,“谢初于运动两党联合事,极为热心,嗣闻杨言,始意气萧索”。(《梁启超年谱长编》,第 180页)但是,梁启超并没有放弃努力,他把自己的朋友,像章太炎、唐才常、周孝怀(善培)等,都介绍给孙中山。章太炎戊戌政变之后去了台湾,这时,应梁启超之邀,东渡日本,先后便寄寓在横滨的《清议报》馆及东京梁启超家。六月初一日,梁启超约他去见孙中山。据冯自由讲:“梁引章同访孙总理、陈少白,相与谈论救国大计,极为相得。”(《革命逸史》上册,50页)但他记忆有误,此时,陈少白并不在场,三月间,他已离开日本,前往香港,筹款办报去了。章太炎在给汪康年的信中也提到了这次会面,他说:“兴公(孙中山)亦在横滨,自署中山樵,尝一见之,聆其议论,谓不瓜分不足以恢复,斯言即浴血之意,可谓卓识。惜其人闪烁不恒,非有实际,盖不能为张角、王仙芝者也。”(《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956页)当时,他们讨论的问题很不少,据冯自由回忆,孙中山“在己亥庚子年间(1899—1900)与章太炎、梁启超及留东学界之余等聚谈时,恒以我国古今之社会问题及土地问题为资料,如三代之井田,王莽之王田与禁奴,王安石之青苗,洪秀全之公仓,均在讨论之列。其对于欧美之经济学说,最服膺美人亨利佐治之单税论。是为土地公有论之一派。总理以为此种方法最适宜于我国社会经济之改革,故倡导惟恐不力”。(《孙中山年谱长编》,182页)

  这时,在维新派内部,因为与革命党的联合问题,也发生了两种意见。在日本的梁启超,“及同门梁子刚、韩文举、欧榘甲、罗伯雅、张智若等与总理往还日密,每星期必有二三日相约聚谈,咸主张革命排满论调,非常激烈”。(《革命逸史》上册, 57页)冯自由讲到当时的情形:“孙总理以梁等渐倾心革命,遂有联合两党进行革命之计划。旅日康徒半赞成之。两党有志者协议公推孙总理为两党合并后之会长,梁为副会长。梁语总理曰,如此则置康先生于何地?总理对曰,弟子为会长,为之师者,其地位岂不更尊!梁悦服。于是由梁草拟一《上南海先生书》,文长数千言,略谓 ‘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 ’等语。署名者同门十三人。书去后,各地康徒为之哗然,指此十三人为叛逆,呼之曰十三太保。是岁秋启超至香港尝访陈少白,殷殷谈两党合并事,并推陈及徐勤起草联合章程。徐阳为赞成,而阴实反对,因与麦孟华各驰函新加坡,向康有为告变,谓卓如渐入行者圈套,非速设法解救不可。康有为初得十三人劝退书,已怒不可遏,及得徐麦二人函,乃立派叶觉迈携款赴日,勒令启超即往檀香山办理保皇会事务,不许稽延。复令欧榘甲赴美国任旧金山《文兴报》主笔。康门徒侣向视其师如帝天,及得康有为答书严词申斥,不准所请。复因梁欧二人先后被逼离日,此十三人之团体遂无形消灭,而孙康合作之局亦随而瓦解矣。”(同上,213~214页)

  冯自由的记述并不准确,在这段时间里,梁启超并未去过香港。不过,此时的梁启超,其言论却更加激烈,其行动也越发积极。我们看他发表在《清议报》上的文章,就知道他那时的毫无顾忌。他的《自由书》、《少年中国说》,都见于那个时候的《清议报》。他告诉我们:“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他又说:“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五,11~12页)

  这段话便出自他的名篇《少年中国说》,他把年轻一代意气风发,热血沸腾的精神风貌生动地描述出来,那又何尝不是梁启超自己的心情。他积极地投身于行动之中。七月,他在横滨提议设立华人商业会议所,虽说它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到八月底就宣告解散了,但它却是梁启超一手操办起来的,当时便有人说,“该所为梁启超一派把持”,并在华商中分为“梁启超派”和“孙逸仙派”(《孙中山年谱长编》,185~186页),但就梁启超而言,不过是想通过商会这种形式,对海外民众进行民主、自治的普及和训练。他的《商会议》一文,开宗明义就说:“商会者何?欲采泰西地方自治之政体,以行于海外各埠也。”(《饮冰室合集 ·文集》之四,1页)在此期间,他还写了《论商业会议所之益》、《论内地杂居与商务关系》等文章,发在《清议报》上,阐发商业会议所必须设立的理由,启发大家对权利的自觉。为什么要创设商业会议所呢?他说:“以联声气,以一众心,以保利权,以抵外力,一埠虽小,实力行之,各埠应之,他日全国总会议所之设立,必当不远。以中国人之聪明才力,加以团结合为大群,又岂惟商务而已。二万万里之地,四万万之民,皆将赖之。”(同上,11页)

  同月,他还在东京创办了高等大同学校,吸引了一大批少年英才到这里来。其章程规定:“凡学生以立身报国为主义。”(《清议报》第 25册)“从学者有前湖南时务学堂旧生林锡圭、秦力山、范源濂、李群、蔡艮寅(松坡,后改名锷)、周宏业、陈为璜、唐才质、蔡钟浩、田邦璿、李炳寰等十余人,横滨大同学校学生冯自由、郑贯一、冯斯栾、曾广勤、郑云汉、张汝智等七人。梁自任校长,日人柏原文太郎为干事。时梁方与孙总理、杨衢云、陈少白诸人往返颇密,且有联合组党之计划,故所取教材多采用英法名儒之自由平等天赋人权诸学说。诸生由是高谈革命,各以卢骚、福禄特尔、丹顿、罗伯斯比尔、华盛顿相期许。是时我国留东学生全数不满百人,以主张排满之戢翼翚(元丞)、沈翔云(虬斋)等为最激烈。戢、沈每至大同学校访友,恒流连达旦。此外尚有北洋官费生黎科、金邦平、郑丞煜、郑葆丞、张煜全、傅良弼诸人亦持革命论调,与总理及梁启超时相过从。”(《中国革命运动二十六年组织史》,转引自《孙中山年谱长编》,186~187页)这样一批革命青年,追随于梁启超的身边,闹着要革命,要救国,又并非坐而论道,专尚空谈,他们一直谋划着要采取行动。唐才常于这一年的秋天离开日本回国,第二年在上海组织“正气会”,就是梁启超与孙中山共同谋划的结果;他们还派了林圭、秦力山、毕永年等回国,联络会党,筹划起兵勤王。

  梁启超远赴檀香山,与孙中山势成水火

  但是,迫于师命,梁启超不得不启程赴檀香山。这样一来,形势急转直下,两党联合的势头,也就戛然而止了。但临行前,孙中山还是写了一封信,把梁启超介绍给自己的兄长孙眉(德彰)和他的朋友。梁启超带着孙中山的介绍信抵达檀香山,自然多了几分便利。冯自由在《孙眉公事略》中这样写道:“是岁十一月启超抵檀,持总理介绍书见侨商李昌、郑金、何宽、卓海诸人,备受欢迎,旋赴茂宜岛访德彰及其戚属杨文纳、谭允等,德彰招待优渥,且令其子阿昌执弟子礼,复导启超乘马遍游牧场,经日始毕。启超惊其规模之伟大,抚德彰背曰,人称君为茂宜王,今乃知为名不虚传。德彰闻之大乐。启超乘便渐以组织保皇会说进,谓名为保皇,实则革命,与令弟之宗旨实殊途同归。德彰人素憨直,且误为预得总理同意,遂允竭力助其成事。故在檀旧兴中会员李昌、黄亮、钟木贤等亦同入彀中,前后捐助汉口起事军饷逾华银十万元,德彰更令其子阿昌随启超至日负笈于康徒所设之大同学校。总理在日闻之,乃驰书责启超失信背义,并劝德彰及诸友勿为所愚。然德彰及在檀兴中会员受毒已深,久未觉悟,其后孙昌至日留学虽由总理代管学费,然仍申父命,与檀侨子弟罗昌(罗登桂之子)、何望(何蕙珍女士之弟)、梁文贤(梁荫南之弟)等同肄业东京大同学校,总理亦不能禁之也。”(《革命逸史》上册,196~197页)

  抵达檀香山不久,梁启超怀着兴奋之情给孙中山写了一封信:逸仙仁兄足下:弟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抵檀,今已十日。此间同志大约皆以会见。李昌兄诚深沉,可以共大事者。黄亮、卓海、何宽、李禄、郑金,皆热心人也。同人相见,问兄起居,备致殷勤。弟与李昌略述兄近日所布置各事,甚为欣慰。令兄在它埠,因此埠有疫症,彼此不许通往来,故至今尚未得见,然已彼此通信问候矣。弟以此来不无从权办理之事,但兄须谅弟所出之境遇,望勿怪之。要之我辈既已订交,他日共天下事,必无分歧之理。弟日夜无时不焦念此事,兄但假以时日,弟必有调停之善法也。匆匆白数语,余容续布,此请大安,弟启超。一月十一日。(转引自《梁启超与清季革命》,87页)

  这封信写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一月十一日,此时的梁启超,刚抵檀岛,他对两党联合的前景仍寄予很大希望,并请求孙中山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可以找到说服康有为的办法。但他也请孙中山体谅他的难处,“不无从权办理之事”,这里所指显然是组织保皇会的事务,后来他们之间发生矛盾、冲突,导火索就在这里。檀香山本是孙中山最早创建兴中会的地方,但自梁启超来了以后,檀岛的兴中会几乎瓦解,绝大多数兴中会员加入了保皇会,包括其兄孙眉,这是最让孙中山恼火之处。所以,后人中多有指责梁启超对不起革命党的,说他的“名为保皇,实为革命”是挂羊头卖狗肉。但在当时,这句话正是梁启超的自我写照。他既不能与康有为正面冲突,公开决裂,也只能阳奉阴违,以保皇来敷衍他。而他心里此时还真是渴望着革命的。但那时交通不便,海阻云隔,不可能随时交换意见,隔阂日久,矛盾日增,弄到后来,只能各行其是,彼此就很难兼顾了。而以梁启超的赫赫名声,又兼当时侨商对清朝政府还不能完全绝望,保皇自然要比革命更容易为人所接受,大多数侨商转向保皇,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毕竟有挖人墙角之嫌。所以,孙中山在其自传中说:“由乙未(1895年)初败以至于庚子(1900年),此五年之间,实为革命进行最艰难困苦之时代也。盖予既遭失败,则国内之根据、个人之事业、活动之地位与夫十余年来所建立之革命基础,皆完全消灭,而海外之鼓吹,又毫无效果。适于其时有保皇党发生,为虎作伥,其反对革命、反对共和比之清廷为尤甚。”(《名人自述》,40页)由此可见,与康梁的这段交往,在孙中山的记忆中,最终演化成了一段伤心往事。

  此处确有让孙中山伤心之处。檀香山本是他的“龙兴之地”,现在却转移到梁启超的手中,庚子勤王之役,保皇会集资捐款近十万华银。其后,孙中山赴檀香山筹款,仅得二千余金,实有天壤之别。光绪二十九年(1903),梁启超新大陆之游,更将旅美华侨中的绝大部分力量吸引到保皇会一边。他的鼓动性太强大了,虽然他在思想上还保持着革命愿望,但实际上,他的工作却使保皇会的势力迅速扩张,给革命党带来了巨大压力,从而闹到你死我活,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后来,孙中山只得宣布与康梁为敌,公开论战,此是后话。而当时梁启超仍在试探合作的可能性,三月二十九日,他在给孙中山的信中,希望他稍加变通,看清时势,共举勤王大旗,他说:足下近日所布置,弟得闻其六七,顾弟又有欲言者,自去年岁杪,废立事起,全国人心悚动奋发,热力骤增数倍,望勤王之师,如大旱之望雨。今若乘此机会用此名号,真乃事半功倍。此实我二人相别以来,事势一大变迁也。弟之意常觉得通国办事之人,只有咁多,必当合而不当分。既欲合,则必多舍其私见,同折衷于公义,商度于时势,然后可以望合。夫倒满洲以兴民政,公义也;而借勤王以兴民政,则今日之时势,最相宜者也。古人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弟以为宜稍变通矣。草创既定,举皇上为总统,两者兼全,成事正易,岂不甚善?何必故画鸿沟,使彼此永远不相合哉。弟甚敬兄之志,爱兄之才,故不惜更进一言,幸垂采之。弟现时别有所图,若能成(可得千万左右,原注),则可大助内地诸豪一举而成。今日谋事必当养吾力量,使立于可胜之地,然后发手,斯能有功。不然,屡次卤莽,旋起旋蹶,徒磬财力,徒伤人才,弟所甚不取也。望兄采纳鄙言,更迟半年之期,我辈握手共入中原。是所厚望,未知尊意以为如何?(《梁启超年谱长编》,258页)

  不知孙中山是如何回应梁启超的,可以想见的是,孙中山不大可能放弃他的“倒满主义”,更不可能换成“勤王”的旗号。或许他还会想到,一旦放弃了排满的主张,转而迁就他人,他的领导地位很有可能就保不住了。真有一天,握手共入中原,那么,谁为主,谁为副呢?而且,在梁启超的背后,还有一个康有为,梁启超能置他的老师于不顾吗?从实际情况来看,孙中山此时正忙于筹划惠州起义,他们也想借北方义和团兴起的机会,在南方首先取得一省或数省的胜利,从而实现“驱逐鞑虏,光复中华”的社会理想。一些日本人,如宫崎寅藏,仍然希望能说服康有为,实现两党的联合,携手同行。他毛遂自荐前往新加坡去见康有为。然而,正是这次行动所造成的误会,使孙中山与康有为的关系彻底破裂,不复有合作的可能了。冯自由在他的《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里,记载这件事说:庚子某月(六月),日人宫崎寅藏语中山,谓彼于康有为有恩,闻康近到新嘉坡,拟亲往游说,使其抛弃保皇之义,联合革命。中山以为不易,宫崎固请,乃许之。香港康徒闻宫崎曾赴粤谒李鸿章,遽电告康,谓宫崎奉李鸿章命,来南洋行刺请慎防。康以告新嘉坡英官。故宫崎至新埠二日,即被警察逮之入狱。中山到自越南闻其事,乃亲访英总督,说明底蕴,始获释放。自是日本志士所倡道孙、康合作之议,始废然抛弃,而两党更无合作之望矣。(同上,257页)

  《孙中山年谱长编》也引述了一种说法:

  6月29日抵达,往访邱菽园,求见康有为,欲劝说其与先生(孙中山)合作。康风闻宫崎等系刺客,拒绝面晤,派汤觉顿赠金百元,为宫崎所拒。宫崎等一面等候先生到来决定进取方针,一面于7月5日致书康有为,驳斥“刺客”之诬。信为警察所截,认为语含胁迫之意,同时又有林某将此事报告总督。是年8月11日康有为致康同薇函说:“日人之事,系发难于林君。此事于日本邦交极有碍,故我欲忍之,而林骤告督,遂为大案。然无如何,又不敢言其非,恐得罪林及英官也。”(《孙中山年谱长编》,217页)

  无论如何,自此以后,革命党与保皇党的冲突日益剧烈,鸿沟不仅没有被填平,反而越挖越深,难以弥合。自兴中会而同盟会而国民党,与梁启超一直处于势不两立、水火难容的境地。1925年 3月 12日,孙中山在北京逝世。14日,梁启超至中山行馆吊唁,汪精卫负责接待,其间还有国民党人质问梁启超,为什么写文章批评总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里所说文章即前一日(1925年 3月 13日)发表于北京《晨报》的《孙文的价值》一文,其中就有“为目的而不择手段”这句话,但在这句话的前面,梁启超还讲到孙中山的三大价值:孙君是一位历史上的大人物,这是无论何人不能不公认的事实。我对于他最佩服的:第一,是意志力坚强,经历多少风波,始终未尝挫折。第二,是临事机警,长于应变,尤其对于群众心理,最善观察,最善应用。第三,是操守廉洁,—最少(疑至少)他自己本身不肯胡乱弄钱,便弄钱也绝不为个人目的。(《饮冰室合集 ·集外文》中册,957页)

  接下来他便提到了他所认为的孙中山的缺点:我对于孙君所最不满的一件事,是“为目的而不择手段”。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这句话也许有人觉得迂阔不切事情,但我始终认为政治家道德所必要的,因为不择手段的理论一倡,人人都藉口于“一时过渡的手段”,结果可以把目的扔向一边,所谓“本来面目”倒反变成装饰品了…在现在这种社会里头,不合用手段的人,便悖于“适者生存”的原则,孙君不得已而出此,我们也有相当的原谅。但我以为孙君所以成功者在此,其所以失败者亦未必不在此。(同上)

  所以,对于国民党人的质问,梁启超当时就回答说:“此仅感叹中山先生目的之未能达到。”有人还要继续质问,汪精卫出来打圆场:“梁君吊丧而来,我们如有辩论,可到梁君府上,或在报上发表。”算是给梁启超解了围。却也看出隔阂之深。所以,四年之后,当梁启超去世的时候,国民政府表现得相当冷淡,胡汉民甚至反对国民政府下令褒扬梁氏,直到 1939年,国民政府到了重庆,为了褒扬刚刚死去的徐世昌、吴佩孚、曹锟,不好意思独遗梁氏,才顺便褒扬了梁启超一下。

  1941年4月18日,为救治病中的梁思永和林徽因,傅斯年写信给中央研究院代院长朱家骅,说到梁启超身后的情形以及对他的不公:骝先吾兄左右:

  兹有一事与兄商之。梁思成、思永兄弟皆困在李庄。思成之困是因其夫人林徽因女士生了T.B.(编者注:肺结核),卧床二年矣。思永是闹了三年胃病,甚重之胃病,近忽患气管炎,一查,肺病甚重。梁任公家道清寒,兄必知之,他们二人万里跋涉,到湘、到桂、到滇、到川,已弄得吃尽当光,又逢此等病,其势不可终日,弟在此看着,实在难过,兄必有同感也。弟之看法,政府对于他们兄弟,似当给些补助,其理如下:一、梁任公虽曾为国民党之敌人,然其人于中国新教育及青年爱国思想上大有影响启明之作用,在清末大有可观,其人一生未尝有心做坏事,仍是读书人,护国之役,立功甚大,此亦可谓功在民国者也。其长子、次子,皆爱国向学之士,与其他之家风不同。国民党此时应该表示宽大。即如去年蒋先生赙蔡松坡夫人之丧,弟以为甚得事体之正也。

  二、思成之研究中国建筑,并世无匹,营造学社,即彼一人耳(在君语)。营造学社历年之成绩为日本人羡妒不置,此亦发扬中国文物之一大科目也。其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

  三、思永为人,在敝所同事中最有公道心,安阳发掘,后来完全靠他,今日写报告亦靠他。忠于其职任,虽在此穷困中,一切先公后私。

  总之,二人皆今日难得之贤士,亦皆国际知名之中国学人。今日在此困难中,论其家世,论其个人,政府似皆宜有所体恤也。未知吾兄可否与陈布雷先生一商此事,便中向介公一言,说明梁任公之后嗣,人品学问,皆中国之第一流人物,国际知名,耳病困至此,似乎可赠以二三万元(此数虽大,然此等病症,所费当不止此也)。国家虽不能承认梁任公在政治上有何贡献,然其在文化上之贡献有不可没者,而名人之后,如梁氏兄弟者,亦复少!二人所作皆发扬中国历史上之文物,亦此时介公所提倡者也。此事弟觉得在体统上不失为正。弟平日向不赞成此等事,今日国家如此,个人如此,为人谋应稍从权。此事看来,弟全是多事,弟于任公,本不佩服,然知其在文运上之贡献有不可没者,今日徘徊思永、思成二人之处境,恐无外边帮助要出事,而帮助似亦有其理由也,此事请兄谈及时千万勿说明是弟起意为感,如何?乞示及,至荷。(《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198~200页)

  傅斯年在国民党内不是一般人物,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梁启超在国民党人眼里,究竟处于怎样的地位。所有这些,都是他与孙中山是非恩怨的余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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