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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博多湾的情思

  博多湾畔一座一楼一底的小房子。楼上有两间房屋作为寝居,日本人称之为“部屋”。底下是渔家式的建筑,一边是墙壁,一边是敞开着的,虽然也是两间的间隔,但并不成其为房间。

  从这小房子出来向左转,再往西走不上一百步路远,便可以到达海岸了。沿着海湾绵延五六里远的“千代松原”,像围墙一样在村子的南北紧贴着海岸穿过,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松原中,离大学后门不远处有一座箱崎神社,供奉的是日本人的守护神——八幡大明神。

  郭沫若和安娜就住在这所临海的小房子里。

  约莫是上午9点多钟的光景了,邻近的渔民早已出海打鱼,大学里上课的钟声也早已响过多次了。

  安娜背着博儿在楼下烧茶。阿和三岁多了,独自在沙滩上弓着背儿拾拣蚌骸。海水时不时地涌上来舔吻他的小小的、赤裸的双腿。

  “孩儿爹爹!你今天又不上学堂去了么?”

  安娜朝着楼上喊道。没有应声——此刻郭沫若又沉浸到那一堆文学和哲学的书籍中去了,他的诗魂正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在梅花树下醉歌,在笔立山头展望,在夜步十里松原,在电火光中,在演奏会上……

  这两三个月来都是这样,郭沫若一天到晚在楼上读书和写作,连学校也不愿意进。他对安娜解释说:“轮船要煤烧,我的脑筋中每天至少要装进三四立方尺的新思潮。”但安娜却断定他是因为烦闷而发狂了。今天又是如此。也就没有再催促他去上学。

  壶里的水滚沸着,茶煮好了。她接着又要忙着哺乳、洗衣、做饭。这是安娜每天固定的工作程序,一个善良的灵魂消磨在繁琐的家务劳动里了……

  1918年夏天,郭沫若从六高毕业以后升人九州帝国大学,由冈山转到了福冈。

  郭沫若虽然学的是医科,但他酷爱文学,有志于新文学的开拓事业。1919年伟大的“五四”运动爆发了,个人的郁积,民族的郁积,在这时找到了喷火口,也找到了喷火的方式。将近三四个月的时间,差不多每天都有诗兴来猛袭,郭沫若抓住这瞬间进发出来的思想的火花,并及时把它们写在了纸上。这些内容和形式完全崭新的诗作,经宗白华之手陆续发表在上海《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上。看见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印成了铅字,他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陶醉,从而更给了他炽热旺盛的创作欲一个很大的刺激。在1919年的下半年和1920年的上半年,便得到了一个诗的创作爆发期。

  一天上午,他在学校的课堂上听讲,突然诗意袭来,便在抄本上东鳞西爪地写出了长诗《凤凰涅pan》的前半部分。晚上行将就寝的时候,安娜为他铺好榻榻米,但郭沫若却毫无睡意。诗的后半部的意趣又袭来了,一行行昂扬、铿锵的诗句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诗不是‘做’出来的,只是‘写’出来的。”他伏在枕头上,用铅笔只是飞速地写呀,写呀,全身都有点像发疟疾似的乍寒乍冷,连牙关都在打战。安娜奇怪了,关心地问道:“怎么啦,你病了吗?”

  火光熊熊,香气蓬蓬。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从此不再死。郭沫若一口气把长诗写完了,乘兴又用歌吟似的声调给安娜朗读了一遍: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安娜不大明白诗的含义。郭沫若充满感情地向她解释道:“这诗是在象征着中国的再生,同时也是我自己的再生。诗语的定型反复,是受着华格纳歌剧的影响,是在企图着诗歌的音乐化,但由精神病学的立场上看来,那明白地是表现着一种神经性的发作。”

  在3月尾上,安娜又生了一个儿子,乳名博生,取其生于博多市,更祝其将来成个渊博的学者。

  因为没钱请佣人,一切家中的杂务完全是他们自己动手。孩子刚生下三天,田汉(寿昌)由东京到福冈来访问郭沫若了。在这之前,他们两个还有国内的宗白华已经在通信中建立了友谊。田汉来到寓所的时候,郭沫若正在厨下烧火煮水,好等安娜来替婴儿洗澡;手里还拿着一本诗剧在读。安娜听到有客人来,也就起了床。郭沫若不顾烟熏火燎,一面做着家务,一面和田汉谈笑。两个都是自命不凡的人,郭沫若自比歌德,田汉自比席勒。谈到高兴处,郭沫若偶而说了一句:“谈笑有鸿儒。”

  安娜下楼来为婴儿洗澡了。田汉借题发挥,笑着对道:“往来有产婆。”

  田汉这么说也许是出于无心,但郭沫若听了却感到受了不小的侮蔑。他想:“寿昌大约是嫌我太不清高,太不自重,往来的是产婆下女,关心的是柴米油盐,这样是会把诗艺之神骇到天外去的。但他却没有想到我假如有钱,谁去干那样的事?

  上得楼去,田汉犹自声韵滔滔,口若悬河,郭沫若侧耳敬听,几乎没有插口的余地。古罗马时代最下等阶级的市民除了产育儿女之外,无任何资财奉仕国家。因为郭沫若又添了一个儿子,田汉就向他开玩笑道:“照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讲来,你要算是粗制滥造了。”

  郭沫若听后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又想到古人说的“多男子则多惧……非所以养德”的教训,他只好使泪湖里面的水灌向鼻孔里去。

  晚上去十里松原中散步。田汉尚未结婚,正在和表妹易漱瑜女士恋爱。郭沫若则是过来人,所以他用征询意见的口吻问郭沫若道:“结婚之后,恋爱能保持么?”

  郭沫若不加思索地回答说:“结婚是恋爱之丧礼。”

  “也有人说结婚是恋爱之坟墓的。”田汉皱着眉头说道:“我现在正在研究中,如莫有好方法时,我不想结婚。”

  郭沫若想到了安娜和两个幼子,便点点头说:“能永不结婚,常保纯洁的爱情心境,最是理想的。结了婚彼此总不自由。这层倒还容易解决。有了生育更不自由,这层简直莫有解决的方法。”

  春日融融,樱花烂漫。接连两天,郭沫若陪着田汉游览了福冈附近的太宰府和市内的一些名胜。光照灿烂的自然供给了他们无限的诗料,从两个年轻诗人的心中唱出了许多自然的牧歌。

  路旁有株老梅。田汉数道:“一、二、三、四、五……”花开可数。郭沫若蹁跹于梅花树下,引颈放歌:

  “花呀!爱呀!

  宇宙底精髓呀!

  生命底源泉呀!

  假使春天没有花,

  人生没有爱,

  倒底成了个什么世界?”

  归时已是黄昏了,夕阳返照中一切物相都像在燃烧着一般。途中,田汉忽然对郭沫若说道:“其实你很像席勒。”

  “何以如此说?”

  “席勒曾学医,你也学医……不过你有种关系又像歌德。”

  “何种关系?”

  “同妇女的关系!”

  一句话把微醺的郭沫若喝醒了过来。大诗人歌德可以称为德意志的贾宝玉,海涅就曾说过歌德只晓得和女人亲吻。田汉不在别的方面,偏偏在和女人的关系上把他比作歌德,郭沫若不禁吓了一跳,心中只是有说不出来的苦。“我想我今后也不学席勒,也不学歌德,我只忠于我自己的良心!”一路之上他都在这么告诫着自己。

  从1919年夏天开始,郭沫若便开始零零碎碎地翻译《浮士德》。次年7月19日,他意外地接到了《时事新报》主笔张东荪的一封来信,请他把《浮士德》全译出来,条件是在《时事新报》上刊登广告,售稿抑或抽取版税都听随自便。郭沫若对这项提议感到异常高兴,安娜觉得有了版税可以接济家用,所以也喜出望外。

  整整一个暑假郭沫若都没有休息,每天清早四五点钟便起床,连吃饭的时间都疼惜着。费了两个月的劳力,好不容易译完了诗剧的第一部。初稿是用毛笔在质地柔软的日本“改良半纸”上写出的,涂抹得厉害,所以他又工整地誊写过一遍。不久学校开课了,郭沫若把译稿放在一个小小的壁橱里,打算等有机会时再译第二部。

  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有一个星期日郭沫若想把译稿取出来整理一下。当他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壁橱以后,脸色顿时变了!——原来那壁橱有一个窟窿并且和旁边的一个橱子的地板相通,约莫三分之一的译稿被老鼠拉去做窝了,纸头咬得和粉末一样碎:

  面对着译稿的残骸,郭沫若巨怔怔地,惊懂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本来还有一份底稿,在第二次清写时己经先先后后消费到厕所里去了。而被老鼠咬坏了的这一部分(《街坊》以前的各场),在诗剧的第一部中又恰恰是最难译的部分,把它重译出来不知还要花费多少精力!

  郭沫若真是失望极了,连声叹道:“不幸呀,不幸呀,我又遇着了一次‘鼠灾’!”

  安娜也感到很失望,她摇摇头对郭沫若说道:“这是说你不应该做文学家,所以你第一次出马便受到这样的打击。”

  郭沫若和安娜不得不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刚到福冈的时候,他们住在离大学后门不远的一家性质与“当铺”相当、但规模较小的“质屋”的质库楼上,面积只有一丈见方,人立起来可以抵着顶板。东北两面各有一堵铁格窗,看去很像鸟笼,也很像监狱。就是这样的楼房,每月也要六块钱的房金。

  幸好这时成仿吾来看望他来了。成仿吾见郭沫若住处狭窄,就让他们另外在箱崎神社前找了一处有楼的房子,和来日本就医的湖南籍的陈老先生同住。于是安娜便成为陈老先生一门的家政妇,郭沫若便成为听差。陈老先生住院动手术时,他下课后常去看望,有时在病室里陪住。

  陈老父子在11月中旬走了之后,因为租房时预交过三个月的定金,郭沫若和安娜在那所大房子里一直住到年底。除夕之夜,又搬到了附近临海的那座被鱼腥包裹着的小房子,和渔民为邻。

  搬家是在夜里,天上亮着星星,松涛和海涛合奏着低沉的悲怆的哀音。安娜背负和儿,郭沫若手提行李,在家家户户都在欢度除夕的时候,他们却不得不受迁徒之苦了。同受着生活上的压迫,啜饮着人生的苦味之杯,夫妻两人都不免有些伤感。途经十里松原,郭沫若昂首向天,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呀?”安娜停下来问道。

  郭沫若的眼眶红了,非常伤感地对安娜说:“说来真是巧合,五年前也是在除夕晚上,我离乡背井经朝鲜来日本。五年之后的今天,又是在除夕的夜里,我们不得不搬出那所大房子。我们总没有安生的日子。幸福总是远离着我们。想起这些来我的感伤索性大动了一下,做了好几首绝诗呢。”

  穿过十里松原,便到了海边了。一股浓重的鱼腥味迎面扑来,渔家处处吐放着朵朵有凉意的圆光。原来这是一座只有六七户人家的渔村,名叫网屋町。

  好在地方近,行李又不多,郭沫若和安娜手提背负地搬运了一两次,也就搬空了。新居一楼一底。虽然简陋得很,但住在海边,住在森林的怀抱里,清风明月不要钱,松声海声任耳听,倒也怡然自得。每当夕阳落海时,血霞涴天,海色猩红。人在松林中,自森森的树柱望出海面时,最是悲剧的奇景。

  一对青年男女立在海边昏茫的旷野里。女的一只手持着洋烛,另一只手罩着西北风,免得把烛吹熄了。她的修长的手指被灯光照透,好像一条条鲜红的美丽的珊瑚。男的借着灯光在图谱上寻索星名。女的问道:“那北斗星下鲜红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男的把头举起来,朝天上看了一会儿,又找寻图谱:“晤,那是牧夫呢。”

  “那同牧夫品起的一颗清白的星子呢?”

  “……那是少女呢。牧夫燃到了那个样子,少女总是淡淡的。”男的回答说,分明在暗示着什么。

  “你是想说?——”女人的声音带些领悟的笑意了。只见那男的把她手中的烛光吹灭,两人在天星之下拥抱着了,紧紧地接吻着……

  这一对拥抱接吻的男女,就是郭沫若和安娜。

  郭沫若虽然打消了向京大转学的念头,他的烦闷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竟至狂到了连学堂都不愿进了,一天到晚踞在临海的这所小房子的楼上,只是读文学和哲学一类的书。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左拉的《制作》,莫泊桑的《波南密》、《水上》,哈姆森的《饥饿》,波奕尔的《大饥》,还有好些易卜生的戏剧,霍普特曼的戏剧,高尔斯华绥的戏剧。它们给他展示了一个无比辉煌的文学殿堂,一副多姿多彩、千奇百怪的人生的画卷。他愈是和这些文学书籍接近,便愈是厌弃医学,回国的心事便抬起了头来……

  正在这时,上海泰东书局邀请成仿吾回国任文学科编辑主任。踌躇满志的成仿吾把临到头的毕业试验也抛弃了,决定3月底由神户乘船动身。郭沫若听到这个消息后,便急转直下地决定和成仿吾同船回国。“这样急迫么?”安娜问他道。“是的,我想马上回到国内去。”郭沫若向安娜解释说:“‘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位很葱俊的有进取气象的姑娘,她简直就和我的爱人一样。”当国内许多青年感受着知识欲的驱迫,都争先恐后地跑向外国去的时候,处在国外的郭沫若却苦于知识的桎梏而欲求自由解脱,跑回国去投进“爱人”的怀里。

  安娜平常虽是阻挡他,不要他转学,不要他回国,但她看到郭沫若就像成为了狂人一样,呆在家里几个月不进学校,也就决心让丈夫把医学抛掉,回国去另外找寻出路。“这样也好,”她对郭沫若说:“你的天性如此,谁也不可强求的。”

  安娜的脸上滚动着几滴水珠,不知是雨滴还是眼泪。郭沫若和她吻别后,独自一个人到箱崎车站去搭夜车。在夜雨中从十里松原穿过时,他回头望了一下那座临海的小房子——那里犹自亮着灯光,安娜仍伫立在门首向他眺望

  她的心一直紧紧跟随着他,如像圣母玛利亚一样在为他送行。

  郭沫若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和夜雨一样淋淋漓漓地洒落着。他的心中这时涌起了万千的感慨,就好像古代的武士出去上阵一样……

  “不是说自己很勇敢,有视死如归的精神,是自己的漂泊的前途,吉凶莫卜。”

  这样思量着,他冒着夜雨大步朝前走去。不一会儿,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黑黝黝的松原之中了,而声声海涛仿佛在身后催促着他快快赶路,又仿佛在呼唤着他早早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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