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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洲

  我们怀着极大的期望从旧金山来到陶斯。此时正是9月,在美国内地的沙漠上旅行非常炎热。我们在拉米下了车,以便见到叫我们到此地的梅布尔·道奇。一见面,只见棉布尔身穿土耳其玉石色的衣服,银饰珠宝挂满全身。她旁边有位印第安男子。他裹着毯子,胸系一条大银带。我看着梅布尔,自言自语地说,“他有一双诚实的眼睛。”此后,我的这一看法始终没有改变。

  到了圣菲一看,旅馆全部客满。于是,梅布尔让维特·宾纳给我们找住处。他便带着我们、皮箱、西西里式轻便马车挡板及其他东西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行驶在空气清新、广漠壮观的沙漠上。我们沿着又深又急的河流,穿过格兰德峡谷走上陶斯丘陵。走出峡谷真是令人难忘。高高的山峰围成环状,象教堂一样高耸,天空都成了圆的。

  梅布尔在她的“市区”里给我们安排了自由自在的家。这处房子归托尼所有,在印第安的土地上。它由土坯建造,但干净、明亮、舒适。里面有墨西哥毯子和绘有印第安舞蹈或动物的画。

  这是我们的新生活。我们毫不犹豫地进入了这种生活。离我们住处东边几英里的部落里有种印第安的感觉。它和我们以前所知道的一切完全不同,但我们两人都不害怕那种感觉。我们反觉得很幸福。托尼和劳伦斯一起到纳瓦霍去了两天。这期间我和梅布尔、梅布尔的朋友阿里斯·科宾住在一起。

  她俩向我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象以往那样给她们做了充分的解答,实话实说。后来,精力非常充沛的梅布尔带我们走遍了这一地区。我们参观部落,在拉什姆温泉洗澡。梅布尔和劳伦斯计划共同写一本书。至少梅布尔是这么指望的。然而,我对此不感兴趣。我一直认为劳伦斯的天才是我给的,我对他写的书负有很大的责任。所以我们——我和梅布尔之间发生了争执。至今我还认为那是场精彩的争执。一天梅布尔来了,说她认为我不是一个和劳伦斯相配的女人,并说了许多让人大吃一惊的话,这一下子把我激怒了,我说,“这么说,你自己来试试。你来和天才过过日子,你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有多么不容易。如果你干得好,你把他夺走也没关系。”

  我认为是劳伦斯给她这样对我说话的权利的,所以我一点儿也没声张。劳伦斯回来后看到我愁眉苦脸,他又从别人那里听到梅布尔的儿子约翰·埃文斯说的如下的话:“我妈对住在这里的劳伦斯夫妇没办法。”当然这完全是恶语伤人。劳伦斯大怒。具有反抗性格的他说,“赶快付房租,我们走。”

  后来,他对我特别温和,特别疼爱我。这样我俩之间的隔阂彻底消除,我俩又成为一个人了。劳伦斯对梅布尔发了很大的脾气。只要和她对抗,我什么时候都会这么干的。她说,“女人都差不多,好打扮,但没有丝毫文雅之处。我不让别的女人离我太近,这都是你的建议。”确实如此,不过我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做到那样。

  我们想起了骑马。一位又高又瘦的墨西哥“唐·吉诃德”在几次练习中教我们穿过广阔沙漠的技术。我感到座下的马是活的,内心非常幸福。很快我的马驮着我风驰电掣一般跑起来。

  不久我们离开了梅布尔的地方,搬到了山边的德尔蒙特牧场。我们住在小木屋里。大房子里住着霍克。下边的小木屋里住着两个丹麦画家,他们是为了和我们在一起而来的。他们是坐着一辆破烂无比的旧车从纽约来的。

  这辆破车要是遇到一个小坡,就又喘又颤。要是抛了锚,就得对它来点恶治。这车太够呛了。

  这是真正的山区的冬天,夜晚非常寒冷,象刀子在割人。

  到处是冰雪。丹麦人和劳伦斯劈了许多木柴。

  我们越过森林下面的原木堆,骑马进了洛沃峡谷。当马在树下踏路前进时,我们要注意头部和膝部。劳伦斯后来说,“你要是象对你的马那样对我和气该多好。”

  我们和梅布尔的友谊和争吵时停时续。她的精力、财产、智慧都非常让人惊叹。但是我们不能和她一起生活。

  记得有一次一起乘车出去,劳伦斯对她说,“弗莉达是我所知道的最自由的人。”后来我对他说,“你不该夸奖我,别人会发疯的。”

  托尼一边开车一边唱着印第安民歌。一次我对他说,“托尼,在我们国家,看见一只乌鸦是灾,看见两只乌鸦是福。”

  以后,他每当看见乌鸦就说,“两只乌鸦,弗莉达。”

  春天来了。我们和维特·宾纳和斯帕德·约翰逊一起去了墨西哥。由于送走了严寒的冬天,我决定住墨西哥市内第一流的饭店。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因为所谓的第一流饭店也是那么沉闷和不太清洁的地方。那里的妇女化着浓艳的妆。男人也没有魅力。

  在沉寂的沙漠里旅行则是另一种光景。所谓驿站也不过是五六间破房子和一个大蓄水池。微细的尘埃从车窗缝钻进,弄得眼睛、耳朵、鼻子都是满满的,所有的毛孔上都有细沙。

  墨西哥市看上去象个优雅大方的贵妇。然而它并未建设完成。最有趣的是各种各样的破烂玩艺儿。勃拉多尔市场是个迷人的去处,那里有卖车套、马鞍、水壶、皮夹克的。

  一天,我和宾纳、斯帕德三人在墨西哥市大教堂前的广场上看到教堂顶尖飘扬着红旗。人群攒聚,军队出动了。宾纳和斯帕德钻进了教堂塔入口处的暗洞里。广场上一片混乱。我留在广场上看着尖塔为宾纳和斯帕德的命运担忧。一小时左右,他俩又出现了,我这才放了心。

  在博物馆里,我们在阿兹合克的遗物和盘卷的蛇及其他使人发瘆的石雕中间发现了马克西米连坐过的马车。看到这些,我想起了童年。我至今难忘的人物之一就是身穿“骸骨轻骑兵”上校军服、做出墨西哥人那种吊儿浪当姿态、清瘦高大、面带苦相的格特勒伯爵。他和马克西米连一起到了墨西哥。以后他是怎么为普鲁士服务的,我就不知道了。马克西米连被枪毙时,人们奏起了《鸽子》,这是他临终前的要求。

  劳伦斯去了瓜达拉哈拉,在查帕拉湖畔找到了一处有院子的房子。他在那里开始创作《羽蛇》。他坐在湖畔的胡椒树下写作。湖水泛着白光,有种神秘感。一天早晨,我看到一条大蛇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高高立起。因此,我在湖中游泳的兴趣一下子就失去了。在院子的一端就有劳伦斯在《羽蛇》中描写的一家及他们在查帕拉的全部生活。我想教化一下那些墨西哥孩子们,但是有一天他们问我,“你也有虱子吗?”我真扫兴,怒气冲冲地打消了那个念头。一到夜里,土匪们就很猖獗。厨师的一个儿子抱着装了实弹的连发枪睡在我们卧室外。他打鼾打得太响,给怕土匪的人又增加几分恐怖。我们完全适应了院子里的生活。宾纳和斯帕德每天下午来。我记得一天宾纳边兑鸡尾酒边对我说,“你和劳伦斯吵架时,为什么不先下手狠揍他一顿?”我听从了他的忠告。后来,劳伦斯脾气不好时,我想时机到了,便向他扑去。

  现在想来,在墨西哥度过的生活就象做梦一样,象是做了一个很深的梦。

  我们划船越过铅色的查帕拉湖,到他们织造毯子的村里去。他们把羊毛染色,然后用简陋的织机织。象《羽蛇》里写的那样,劳伦斯设计了几个图样并织了它们。

  劳伦斯只有在想象力能有余地,能自由地发挥的时候,在通向未来的门没有关闭的时候,在能看到大量将来会有新生活的新的灵魂的时候,才能写作。

  我和斯帕德、宾纳一起在后边慢悠悠地看着特奥蒂瓦坎的金字塔。当时天色渐暗。我突然看到巨大的石蛇。它在寺院的边上盘踞着,眼睛是大块的土耳其绿松石,闪闪发光,栩栩欲动。我在他俩后面寻找着我认为有价值的一切。

  我走马观花地看了古老的墨西哥、各种各样的牺牲物、献给太阳的还在跳动的心脏,这是因为太阳要饮血。这一切在这里都是在太阳的金字塔上出现的。

  在拉斐尔描绘的年幼的基督的画像旁边,令人生畏的女神手持黑曜石的刀。这使那些没有想到屠杀和死亡的人感到恐怖。过去我在某个教堂曾看见过生着黑色长须,留着女式长发的巨大的黑色的基督像。这一位又小又白,穿着有皱折的灯笼裤。看来在阳光,鲜艳美丽的花、众多的鸟、果实和白色的火山山峰下支配着墨西哥的是死、牺牲物和残虐的众神。

  我们还和两个朋友及斯帕德一起坐上了查帕拉湖上名叫“翡翠”的船,这是艘巨大古老的“诺亚方舟”。三个墨西哥人驾着船。他们背着吉它,在船尾唱着寂寞的歌和热烈的歌。到了黄昏,船缓慢地漂流在该称为白海的大湖上。一天,我们终于没有任何食物了。于是我们登上了还有墨西哥的空牢狱陪衬的、只适合蝎子生长的蝎岛。劳伦斯在那里买了只活羊。墨西哥船员熟练地将这只可怜的动物杀死剁开。我们一看到这个场面马上就没了食欲,什么也不想吃了。

  劳伦斯写在《羽蛇》里的梦想和他日常的生活是极为密切融合的。平日的生活和梦想每天都是一起进行的。这年秋天,我们回到了美国,暂住新泽西州。劳伦斯在美国呆了一段后又去了墨西哥。我去了欧洲。

  我到了英国,为了见孩子,我在汉普斯特德租了房子。当时是冬季,我一人孤孤零零,没有一点幸福。我一想孩子,劳伦斯就不高兴。可我很想孩子。现在我认识到劳伦斯是正确的。不过,孩子们已经不再想见到我了,他们自己有自己的生活。劳伦斯不在身边,我总觉得缺点什么。他终于到我这里来了,并给我母亲写了封不愉快的信。

  加西亚旅馆

  瓜达拉哈拉

  哈利斯科,墨西哥

  1923年11月10日

  亲爱的岳母:

  从巴登寄来的弗莉达的两封信和你的信收到了。岳母,确实,我认为人要充满勇气,必须要活到70岁。年轻人肯定会半途而废的。弗莉达也以欺人的态度说她给月亮发了信——瓜达拉哈拉不是月亮城市,我也是脚踏实地的。

  然而,我要回来。只是要等有船。12月开往英国。当春天樱草开放之时我将到巴登。时间过得很快。弗莉达给我寄来了哈特曼·冯·里希特霍芬①的信。这封信很好。然而,现在,女人比男人更有勇气——后来又从纳施来了几封乏味但清晰的信。我想在春天也见见她们。此时正是要磨拳擦掌,下定决心的时候。你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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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里希特霍芬是弗莉达的娘家姓。——译者

  我现在一个非常大的峡谷里。还洗了温泉。回家以后,我发现房间里全是德国的东西。

  我现在喜欢它们了。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黑色国家给了我力量。它充满着男人的力量而不是女人的力量。然而,对我来说,它就象古德意志的英雄喝的啤酒那样甘美好喝。岳母,你温和、上了岁数。你会理解男人不应仅是温和善良的人,英雄要比圣者更有价值。可是弗莉达不理解男人现在不光是丈夫还应该是英雄,男人是丈夫的同时还应是更强的人。我在世界各地行走,我要拿德国和墨西哥,拿墨西哥和德国对比,平衡。我不是为和平而来。恶魔,神圣的恶魔卷住了和平的脖子。我知道得很清楚。有勇气的老人比年轻人更理解我。或者至少我内心的东西更理解她。弗莉达应该时时想想、写写、说说、思索她自己是怎样爱着我的。那是愚蠢的。我不是睡在母亲身边的基督。我要在全世界走我的路,如果弗莉达把爱我看成是非常辛苦的事的话,那么,亲爱的上帝,请让她愿意休息,请给她假日。岳母,男人要求的东西不是来自妻子的爱,而是力量,力量,力量。这点请你理解。象我母亲最终理解了那样。斗争,斗争,还是斗争。需要的是勇气、力量和武器。可是,愚蠢的女人到什么时候都是爱,爱,爱地说个不停,写个不停。爱都给了恶魔!要给我力量、战场的力量、武器的力量、战斗力。给我这些,女人!

  弗莉达告诉我英国非常平稳。如今寻求和平的人耻辱。我不希望和平。我要战斗着走遍世界。我要在坟墓中发现我的和平。让我战斗吧,让我取得完全的胜利吧。

  是的,是的,岳母,为我做好花冠,当英雄凯旋时,让他们在窗下奏起音乐。

   D.H.L

  然而我认为他是正确的。因为我要去墨西哥见他,所以他不用到欧洲来。这是我们犯的无法补偿的过失。

  他终于来了。我很高兴。恰值圣诞节到来之前,我们举办了几次聚会,见了一些朋友。然而我们想在开春回到美国在梅布尔·卢汉给我们的牧场里生活。她把我带到陶斯附近的小牧场。那时,我说,“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漂亮的地方。”她说,“给你吧。”可是,劳伦斯说,“我们不该从任何人那里接受礼物。”正好那天早晨妹妹来信了。她说把《儿子和情人》的原稿寄来了。因此我对劳伦斯说,“那么,把那部原稿送给梅布尔作为还牧场的礼吧。”我这么做了。

  默里也去美国。我们先去了巴黎,住在凡尔赛旅馆,心情就象在自家一样。

  劳伦斯打算给我买几件新衣服。在旅馆对面有间大工作室的梅布尔·哈里森告诉我们附近哪家裁缝店的衣服好。劳伦斯和我出了门。胖墩墩的裁缝为了告诉我们衣服的穿法,把我们买的披风披在自己身上让我们看。他说,“夫人,您看这条线。”他还另外给我们做了几件衣服。劳伦斯不可思议地盯着。

  我们去了斯特拉斯堡,又去了巴登巴登。这次通过四五年前还是德国领土而现在是法国领土的旅行对我来说是太奇妙了。

  春天来临,我们又去了美国。多萝西·布雷特也和我们一起。只在纽约呆了四五天就去了陶斯。我们住在梅布尔·卢汉的地方,可总觉得有点不踏实。我想去牧场生活。对那个寂寞的小牧场,劳伦斯感到几分不安。我们雇了10至12个印第安人,修起了倒塌的房子、牲口圈和其他设施。这么一来,他也喜欢这儿了。灌溉渠也需要修整,可是我们很佩服默里的做法。他把大管子通过没有道路的森林接到加利纳峡谷口,使水直接从那里流来。我为这些人准备了足够的食物。我们都干了繁重的劳动。从工作室生活直接来到这里的布雷特对自己从事的辛苦劳动感到高兴。一天我们搬来巨石,把泉水装点漂亮。为此,石头还差点儿掉下去。泉在凹地。马来饮水,看着它们互相用鼻子把对方推开或在岸边嬉戏奔跑是很有意思的。由于大家都没有带很多钱来,钱很少,所以所有的事都要自己干。有一头母牛,四匹马。其余的都是纯白的莱杭鸡雏。漂亮的雄鸡雏叫摩西,母牛叫苏珊。

  劳伦斯每天早晨5点起床。然后用我母亲送他的观剧望远镜找苏珊。苏珊胆子很大,喜欢藏到林子里。一旦发现苏珊,他就跑上去用食指指点苏珊,斥责这头黑色母牛。

  我用小型玻璃搅乳器制作我们食用的奶油。雏鸡们净吃奶渣,长得很精神。我在外边的印第安式烤炉里烤黑面包、白面包、点心等。劳伦斯一看吃面包,话就特别多,怨我面包烤得不好。他做架子和椅子,给门窗刷油漆。有时写作,有时给田里灌水。想到一个人要干那么多活就觉得有意思。我们经常骑马出门。其他人也陪着我们。他总是呆在众人的一旁,仿佛他是没干任何事的人似的。他给布雷特指导画,还帮我干点不起眼的小事。

  夏天是美好的。草莓果实累累。峡谷里长的黑莓有院里栽培的那么个大。然而,由于我听说熊喜欢黑莓,也不敢去摘。熊在不带小熊时一点也不伤人。峡谷里有熊——这里真象是天涯海角。布雷特住在小房子里。她崇拜劳伦斯,象奴隶一样地为他服务。

  进入秋天,我们又去了墨西哥市。这很有趣。我们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在墨西哥,我们还能感到我们有几分象贵族。墨西哥现在还不能说是在民主方面是安全的。

  在这里有些有意思的事。因为劳伦斯是笔会俱乐部的会员,所以人们召开了通宵的欢迎会。这是男人的集会。他傍晚就穿着黑礼服出去了。由于我很清楚他是多么不习惯正式的场合,多么讨厌成为正式场合的中心人物,所以我单独在旅馆的房间里担心当晚的集会又出现什么情况。十点敲响后不久,他回来了。我问,“怎么样?”他说,“他们用西班牙语读《羽蛇》,我一直在坐着听。后来又开始发言,我不得不说几句。”我问,“你到底说什么了?”他说,“我是这么说的。今天我们聚在一起,其中有英国人、有墨西哥人、有美国人。大家都是作家、画家、事业家。但首先今晚我们都是人。我就说了这样的话。这时一个年轻的墨西哥人站起来说,‘自己首先是人这种说法对英国人来说是非常没问题的。但是墨西哥人不能那么说,他首先必须是墨西哥人。’”

  我们为此笑出来。劳伦斯这辈子只发过这么一回言,就是这么不严谨,关键地方出了漏洞。

  这正应了他不是爱国的说法。然而,在他看来,他就是英国,就是从最细微、有勇气的传统中开出的花朵。这不是小资产阶级的英国,是人还是人,不单是社会的存在时候的、他所崇拜的帕尔马时代的古英国。

  一天,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要来墨西哥市。劳伦斯写信跟他商量能不能见一面。然而,毛姆的秘书替主人这样答复,“因为听说我们要应邀到住在相当远的朋友家去吃饭,所以就在出租车里见面吧。”

  劳伦斯见毛姆让秘书给答复,很恼火,马上写信说,“我不愿意在汽车里陪你们。”

  布雷特和我们一起去的。她听她妹妹说,毛姆住在萨拉瓦克的拉尼时,他和他的秘书差点被急流冲走淹死。这是那块土地的评价。我们的女主人也对秘书抱有怨恨。毛姆坐在我身边,我问他对当地的印象如何。他不高兴地回答,“您希望我赞美头戴大帽子的人们吗?”

  于是,我说,“您想赞美什么,我不知道。”这时,餐桌上一下子冷了场。然而,吃完饭后,我倒同情起毛姆来。对我来说,他是个在生活中发现不了任何乐趣的不幸的清醒的人。正象许多作家都是这样一样,他看来也是两头落空的人。他叫了点心,吃起来。他不能接受狭小的社交集会,他更不相信广大的人类世界。总之,他只是人生的注释家、批评家。决不会再是什么。

  和其他作家见面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劳伦斯和那些人是多么不同,我却是知道的。那些人不用说,确是优秀的作家,但是,劳伦斯是天才。

  他的不容分说地、实实在在地存在,他凡事都有自己看法的性格,他的知识和理想等都是从比其他人更有深奥秘密的源泉中流出的。我在读基斯基拉斯和索福克勒斯时更感到劳伦斯是伟大的。他也象这些人一样,在自己的作品上最伟大。在那里,人类的热情膨大、沉寂、混乱、冲突。那里常有死的背景。生命的瞬间被感到象是可怕的行为。象基督教的概念那样,死不是由生而来,也不是随后而来的,它永远存在。我认为,使死重新在我们的生活中生成是大战的巨大赐物。

  后来,我们去了瓦哈卡。我们又找了一处带院子的房子。在那里,劳伦斯写了有鹦鹉、科拉斯明、白狗、莫佐的《墨西奇的早晨》。并重写了《羽蛇》、完成了它。这个地方流行着军队传染来的疟疾。气候,他也不适应。

  我和莫佐一起上市场。一天,在十字广场的书店里,他拿给我看一幅分明是劳伦斯的画。我在看画里到底画的是什么时,他凝视着我的脸。真吓我一跳。在这样野蛮的地方竟能看到劳伦斯的画这样的文明东西,是挺有意思的。我喜欢逛市场。唯一讨厌的是我在买东西时提着非常破烂的篮子的小孩。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堪忍受的辛苦事。不过,可爱的花和其它东西倒非常便宜。

  这期间,劳伦斯在家写作或到外面散步。布雷特每天来。我讨厌她过多地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所以我对劳伦斯说,“我想让布雷特走。”他忍不住笑了,说我是打翻了醋坛的蠢货。然而,由于我的坚持,布雷特去了墨西哥城。后来,劳伦斯写好了《羽蛇》,但身体却累垮了。后来,他对我说,他原打算用另一种笔法写它。他的病一天天恶化。我去叫当地土生土长的医生,可医生怕给外国人看病会惹麻烦,没来。劳伦斯很不幸,病得比我知道的要重得多。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住在当地的一些英国人和美国人。他们对我们实在是太好了。在各方面帮助我们。这些矿山主和工程师们有朝气,过着可怕的生活。他们不断受到热病、伤寒、疟疾、土匪袭击的威胁,没有一刻时间感到过生命的安全。因此,我渐渐地对他们以此帮助我们的自明性感到兴趣。这是比基督教徒式的要好得多的东西,是完全自然的行为。他们说,这里有一个英国同胞有难,我们能不帮助吗?劳伦斯自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他阴沉地说,“如果我死了,请把我埋在当地的坟地里。”我笑着说,“不行,不行。那块坟地太破了。你不要想那样的事。”

  那晚,他对我说,“即使我死了,我不放心的也只是你。其他什么我也不想。”他那样的天才如此看重我,我感到有些惶恐。想起来都有些不可信。

  我给他身上放上热砂袋。这样他的痛苦有些缓和。

  一天我们见到了在山里最不开化的印第安部落居住的传教士夫妇。他看上去不像传教士,倒像军人。他告诉我们,他原来是飞行员。还给我们讲了里希特霍芬①被运到堑壕后时的情景和晚弥撒时一个军官站起来说“为我们的高贵的宽容的对手干杯”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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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里希特霍芬,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的王牌飞行员。他一人就曾击落敌机80架。1918年4月21日被英军击落,机毁人亡。——译者

  听了在恐怖的大战中发生的这种高贵行为,我非常受感动。

  我还想起,在劳伦斯病最重时,他的妻子给他端去非常可口的汤;她在朴素的大房间里在卧床旁为他祈祷。我真有点担心受怕,不知劳伦斯会怎么想。然而,他和蔼地接受了这些。我为汤和祈祷者的事又笑又哭。

  他的病情严重时,突然来了地震。先是猛烈的暴风雨,使人呼吸都感困难。我心情很坏,感到很冷。睡在旁边房间的劳伦斯情况更不好。黑暗中犬吠、驴叫、马嘶,声音凄惨。更怕人的是屋上的梁摇摇晃晃。

  我叫道,“屋顶也许要塌,钻到床下去!”

  他渐渐地好转了。我打算去墨西哥城,收拾着东西。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惨淡的旅行。我们通过了热带地区。劳伦斯受了热,身体非常虚弱,病情加重。夜晚,我们住在距墨西哥城还有一半路程的旅馆里。在那里,劳伦斯非常痛苦,我有一种预感,“他已经不可能痊愈了,受疾病折磨,这是他的命运。即使我拿出所有的爱,全部力量都根本不可能使他恢复健康。”整个通宵,我都在发疯地哭泣。他没有注意到这些。终于到了墨西哥城,我叫来大夫给他诊断。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劳伦斯的房间,见大夫在那里。他非常冷冰冰地说,“劳伦斯是肺结核。”这时,劳伦斯用永远难忘的目光盯着我。我问他,“医生说了什么,你感觉如何?”他说,“我知道,我好了,什么事也没有。患肺病的人多着呢。”他渐渐好转,能够和朋友们一起出去吃饭了。然而医生们对我说:

  “最好把他带到牧场去。已经第三期了,顶多活一到两年。”

  我把这个伤心的事实藏在心底,表面上还要装得情绪愉快。我们回到牧场,但却受了移民官员给的气。他们不想让我们进入美国,找出各种借口。如果不是美国驻墨西哥大使馆出面帮忙,我们肯定到不了对劳伦斯的健康有益的牧场。

  在牧场,他一点点好起来。干净清澈的空气、短时间的日光浴、我们的精心看护以及春天都促使了他的健康恢复。随着身体的康复,他又躺在他小屋外的阳光充足的走廊里开始写剧本《大卫王》。

  我认为这个剧本是描写他在生活中的搏斗的。扫罗和年轻的大卫——由于他对扫罗的爱毫无希望,而使撒母耳的祈祷特别感人——这种种动机,巨大的动机存在于这个戏中。

  梅布尔带我们去了沿靠近阿罗约塞科的道路的洞窟。劳伦斯在《骑马离去的女人》中应用了这一素材。

  布雷特始终在我们身边。我喜欢她的许多优点。她是那样有个性。

  我对她说,“布雷特,如果你违背劳伦斯说的事,我给你2个半先令。”可是她根本不那么做。她对他的盲目赞美和英雄崇拜有种打动人心的东西。但由于我事先的批判态度而缓和下来。在她的眼里,他是完美无缺的,不好的永远是我。

  布雷特和我们一起来的时候,劳伦斯对我说,“布雷特和我们在一起,这对我们有好处。因为她为我们连接了同人们和世界的关系。”说实在的,我不想和她一起生活,我还怀疑她不是站在我们和世界之间,而是站在他和我之间。不过,我想,我不能是劳伦斯所说的那种胆小的女人,要努力。

  因此,我开始注意布雷特,对她发自真心的帮助表示感谢。她从事分配给她的工作。我对她说,即使人来的很多也不要管。可是她总是和我们在一起,连我很重视的独居的时候都没有了。她简直是“上帝”的眼睛,我洗衣服时或拿着书躺在树荫时,她的眼睛都盯着我。我对她说,“我非常讨厌你赞美劳伦斯的那个劲头。不过,你还没有赞美我,我还能忍耐。”

  我终于对劳伦斯说,“我不愿意布雷特这样地介入我们的生活。我不想让她再呆下去了。”他起初听了不高兴,但很快就平静了。

  能够看到新的活力注入他的身体该是多么兴奋。这简直是生活的奇迹。在人们眼前,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出现了。他该多么感谢他的内在自身呀!他说,“我还能做许多事情。我已经能不受那可恨的疾病的缠绕,尽情地生活、工作了。”他多么热爱他在牧场的生活的各个瞬间。

  早晨,松鼠们、轮番开放的各色鲜花、高大的树木、砍柴、鸡雏们、烤面包、我们的各种辛勤劳动,所有的人都闪烁着新的生命。

  他为了放松头脑干体力劳动,为了干体力劳动而写作。

  帕雷斯旅馆

  旧金山,美国

  1922年9月5日

  亲爱的岳母:

  我们昨天到达。旅途非常顺利。现在我们住在旧金山一流的帕雷斯旅馆。这家旅馆原来是有波纹铁皮屋顶、不再停放牛车的小屋。现在它变成了大楼,里面还有邮局和各样商店。一家旅馆就象是一个小城市。房租非常高,但住一两天也不会破费太多。我们在海上呆了25天,所以现在我们还在发晕。地板上下摇动,房屋象装了机关似地颤动,结实的地面都似乎有危险。这里有许多在船上结交的朋友,他们都是愉快的人。

  我们想在星期三或星期五去陶斯。要乘两天火车,再坐汽车走一千英里。我们收到了梅布尔·道奇和马文特西亚寄来的非常愉快的信和电报。梅布尔说,“从旧金山起,你们就是我的客人。所以我给你们寄去火车票。”这就是美国人!所有人都那么亲切。我们心情一直很好。不过,说真的,我讨厌那种机械的愉快。

  在到陶斯以前给你寄去30美元,因为我们没有带英国支票。待英国钱升值后,再寄英国钱。科尔克需要钱吧?我不知道我挣了多少钱,不过,我想在陶斯几乎要不着生活费,房租和柴火都是免费的。祝你健康,岳母。

   等待你的回音。

  D·H·L

  陶斯

  新墨西哥

  美国

  1922年9月27日

  亲爱的埃尔斯:

  现在我们在“自由之国”、“勇者之家”。不过,自由和勇气都需要定义。黄色书收到了。如果有空,我会尽早读的。现在我们即使在沙漠中墨西哥人的土地上,但由于过急,还在气喘吁吁。

  我们在印第安人的保留地边上搞到了一处非常舒适的土坯房屋。房间里用印第安人制作的家具、墨西哥和纳瓦霍的毛毡、古欧洲的瓷器布置得非常漂亮。

  房屋后面有小河流过。前面有沙漠、一律灰色的小平原、开有黄花的白灰色灌木丛。落基山脉的发端从这里的平原层层升起。这里海拔七千英尺,空气清新。

  白天很热,但晚间凉爽。在三英里远处的神圣的陶斯山山麓上有印第安部落,就象一个土色的四角箱子。也许说两个更为合适。因为它们有一水之隔,分处两岸。河水从一个小豁口流出,浇灌那里的土地,那里种植着谷物和玉米。这个部落的面积有四平方英里。他们不象上周我坐汽车去过的阿帕切的印第安人,他们很象在有高高灌木丛的沙漠对面的峡谷里居住的阿兹台克印第安人。

  这些印第安人说话声轻柔,是群乐观的人。年轻人踩着鼓点跳舞,舞蹈很怪也挺有意思。他们都是加特力教徒。但他们仍信守着支配天气、划分一年的古老宗教。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神秘和重要的东西。他们天生就是神秘主义,不理会我们的文明。尽管如此,文明还是打进来了。部落中既有码垛机也有打谷机,还有美国人学校。并且,年轻人已经不把神圣的舞蹈看得那么重要。

  总之,如果我们不得不前进的话,就该迅速前进。我们还可以返过身来捡几根线头,但是这些印第安人比我们更直接地面对死亡之墙。这是一面错误的墙壁。

  梅布尔·斯特恩对我们很和蔼,尽管我讨厌靠别人的财产、接收别人的好心过活。她希望我能好好地写写她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去写。因为她的事情不管多么开放、扩大、自由、空虚、原始,其中都有一种顽固的排外性质。

  在美国,一切都靠意志推动。一个很消极的意志都被驱使去和一切自然的生命相对抗。那里全然没有感情这种东西。也没有任何纯粹的怜悯和同情。一切都是结实的、铁一样的、最终是恶魔的深情意志。除了分析的场合以外,能对它写些什么呢?

  弗莉达也和你一样内心不绝憧憬着美国和它的自由。那是非感觉时的自由。但是现在她也开始品味出它所意味着的东西的铁一般的丑恶,开始把个人的利己的意志强加在真正清纯的神圣生命上,违反自然的内在生命以意志来生活了。当然我很清楚,如果我就神圣的自然生命、它的自豪和神圣的力量等类似东西说三道四,会受到你的嘲笑。我也清楚,你相信和支配生命紧紧相系的人类意志。然而我不是那样。正因如此,我不认为美国是自由的、勇敢的。我认为它是各种渺小的意志发出坚硬声音的国家,是贱民把它强加于他人的国家。是绝对想看到信赖生命的神圣自然性的真正有勇气的人的国家。在能够管理它之前,他们不可能信赖生命。他们是疯子,正说明这点。你可以象我所了解的那样得到“自由之国”。春天来时,我将回到欧洲。

  寄去十英镑,用作孩子们的生活费。因为你不会兑换货币。钱不多,希望能妥善安排。弗莉达也问你好。

   D·H·劳伦斯

  又及

  如果孩子们、你自己和阿尔弗雷德需添冬装或内衣的话,请给我妹妹L·A·克拉克夫人(格罗斯温农路,里普利,德比郡)写信,说明需要的东西。这样,我妹妹会把东西给你们送上的。我给我妹妹钱。我跟我妹妹说过,你可能会给他写信,所以不必有顾虑。

  德尔蒙特牧场

  奎斯塔,新墨西哥

  1922年12月5日

  亲爱的岳母:

  你看到了,我们又逃走了。不过,逃得不远——只有25公里。现在我们住在大牧场的非常原始的由五间组成的旧木头房子里。房后是落基山脉,松树林和积雪的群峰。周围是众多的山丘。有松树、西洋杉、油脂木及沙漠中的灰色小灌木丛。下面是非常广袤的沙漠,又大又平,象是一面暗色的湖。远方是有斑驳积雪的山及夕照。这样,你可以想象出景色了吧。

  霍克的家族住在离此地5分钟的地方。因此4公里之间一家人家也没有。后边,300公里以外都没有人家。

  此地是几乎无人居住的、空旷的、非常美丽的地方。

  我们砍倒了一棵巨大的洛杉矶冷杉。随后我们把这棵贵重的树象猎物一样切割成零块。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两个年轻的丹麦人。他俩住在附近三间小屋里。离我们最近的邻居——霍克是个30岁的年轻人。他有150头驯养的野牲畜和一个年轻的妻子。他为人亲切但没多少钱。

  你想打听梅布尔·道奇,是吗?她生于伊利湖上的布法罗,是个孩子般的富裕的美国银行家。年龄42岁,有过3个丈夫——一个是埃文斯(去世)、另一个是道奇(离异)、还有一个是斯特恩(生于俄国的年轻的犹太人画家,离异)。现在有一个名叫托尼的健壮的印第安人。她长年生活在欧洲巴黎、尼斯、佛罗伦萨等地。她在纽约小有名气,但没有人爱她。作为女人,她非常聪明,是位有个性的“文化传播”者,乐于担当保护者的角色。她讨厌白人世界,由嫌恶转为爱印第安人。她非常“宽容”,希望自己能够“善良”,可又极为品行不端。她有得到可怕的权力的意志,想成为女巫,但同时她又跪倒在基督脚下,期望成为贝塔尼的玛利亚。她是白色的乌鸦,是嘎嘎乱叫带来恶兆之鸟,是小野牛。

  所有的美国人都渴望实力,渴望卑小的个人实力,渴望征服别人的实力。他们都是暴徒。

  德意志,你听着。美国是世界过去见过的最大的暴徒。他们夸耀实力,然而他们的胡闹是民主的又是卑鄙的。

  巴斯特,我们还和梅布尔是“朋友”。然而我们不许这条蛇缠住我们的胸部。你知道,这里的人民有的只是金钱。由于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想要钱,所以美国强大了,傲慢起来,变得异常强大。如果有谁这么说,“美国,你的金钱……滚开……滚得远远的。”这样一来,美国也就完蛋了。

  蒙特卡洛旅馆

  乌拉圭路,墨西哥城

  1923年4月27日

  亲爱的岳母:

  我们还在这块土地上旅行。我们还没下决心出去。明天我从瓜达拉哈拉出发到查帕拉湖去。那里有从太平洋直接吹来的微风。谁也想不起来回欧洲。所有人都那么傻。傻得那么厉害,而且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在那个一切都无意义,既没方向,也没理想,也没精神的德意志的悲剧里,你一定非常苦闷孤独。有的只是财迷和厚脸皮。人人自危,除了邪恶以外,任何事情都做不出来。我很平静,我不偏不倚。印第安人也超然。无数的革命发起了又平息了,而他们总是依然故我。他们不具备我们那样的意识结构,就象一潭黑水。我们的肮脏的摩托艇在上面行走,掀起恶臭和嗓音,但水只是有混浊,没有任何本质的变化。

  给你寄去10英镑,给埃尔斯寄5英镑。我希望钱能早点寄到。从汉堡开往美国的轮船每月从韦拉克鲁斯到汉堡。德意志的春天肯定很美吧。如果人们不是那么愚蠢、邪恶,我想,在栗树花开之时到埃伯施泰因堡去,该是多么快活。《上尉的玩偶》你看了吗?你肯定会喜欢。

  祝你健康

   D·H·L

  萨拉戈萨4号

  查帕拉,哈利斯科

  墨西哥

  5月31日,基督圣体节

  亲爱的岳母:

  你在想我们决不会回欧洲吧?然而并非如此。

  我一直想在美国写一篇小说。虽然我在美国还没有干成一件事,但我在这块土地上还算顺利。已经写出了10章。如果上帝保佑,我想6月底前可以完成第一稿。那时我们将马上回去。

  我们必须经过纽约,一来有事要做,二是距离也短又省钱。然而,7月的纽约非常热。大家说热得难受。因此我们不会在那里呆两周以上。我们从那里到英国,从英国到德意志。那时差不多该9月了。那是我最喜欢的诞生月。

  今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街上有游行队伍。然而在这里看不到两年前在埃伯施泰因堡看过的可爱的白桦枝。人们只是拿着小棕榈枝去教会。棕榈不如我们的树那样美。并且这里的太阳也不如我们的太阳那样给人欢乐。它总是放着光,有几分机械的感觉。

  然而,墨西哥的异国人特别有意思。他们大概是纯粹的印第安人。象塞隆岛的土人那样肤色黝黑,不过,他们更强壮。依我看,这些男人有着全世界最强的脊骨。他们是半文明、半野蛮人。如果他们能有一个新的信仰,他们也许会成为一个新的、年轻的、美丽的人种。然而,作为基督教徒的他们一点也不好,心中埋藏着忧愁,毫无希望地活着,人突然地变坏,不爱劳动。尽管如此,他们是善良的,温和、正直、非常沉静,一点也不贪财。并且我认为他们最优秀之处是他们根本不把所有物放在眼里。而在美国,白人一个心眼就是追求那个。不过,他们不是奴隶。他们对和我们共同具有“人间苦”并不热情。

  这样,你就知道了我们现在哪里,我们在干什么。为祝贺你的生日,我们送你一条美丽的毛毯。

  再见

  D·H·劳伦斯

  塞尔策 转

  西50街5号

  纽约市

  1923年8月7日

  亲爱的岳母:

  我们还在美国。我的灵魂不想回欧洲。这正象巴拉姆的驴子,一步也不肯前进。我不回去,可弗莉达要回去。弗莉达大约在18日乘“奥碧达”号从纽约开往英国的绍森当。25日到达伦敦,在那住两周后将去巴登。我留在这里,打算从有许多朋友的加利福尼亚到洛杉矶去。如果,那里情况良好,弗莉达10月就能来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英国。在我考虑这件事时,留在这里较好的这种没自信的想法占了上风。除非我的感觉有了变化。

  我不喜欢纽约——这个没有背景,没有名声的又大

  又蠢的城市。虽然,这个地方绿化好,又安静,但我还是喜欢墨西哥。我的心脏以及我的脚和眼都想回去。然而我的灵魂不听那个。再见。

  总有一天,驴子也会回去的。

   D·H·L

  希思街110号

  汉普斯特德,

  伦敦,N.W.3.

  1923年12月14日

  亲爱的岳母:

  我又回来了。弗莉达很美,而英国很丑。我就象囚笼中的野兽。这里特别昏暗沉郁,难得能自由呼吸。然而,人们很好。弗莉达借了一处舒服的公寓,但我象被押进的豺那样踱来踱去,不能休息。

  我们月底去巴黎,然后去巴登。

  听到我的咆哮声了吗?

  D·H·L

  巴黎

  凡尔赛旅馆

  林荫大道,蒙帕纳斯60号

  星期五

  最亲爱的少女:

  我们现在正坐在床上,已经喝了咖啡。时针指在8点半。可以看到外面街上迎着朝阳行走的行人和车辆。对面楼的阳台上,老头和老太婆在抖着被子,极力想把它弄干净。巴黎到底是巴黎。

  昨天我们去了凡尔赛宫。真是个愚蠢的地方。非常大、空旷,作为风景,太大了。不,那个大的规模不是天生的大,而是一个想使自己变大而鼓足了身体的青蛙。当然,这个青蛙被撑破了!太阳王也是那样,他是非常人工的光线。弗莉达看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小特里阿农”,非常失望。这是玩偶的宫殿,是舞台上看到的玩偶的瑞士村。可怜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她非常想朴素些,便打扮成民女。到头来,由于她过于朴素,丢了脑袋。

  在大运河那里,在象优美地分开的头发那样立着,梳理很好的树林中只有很少的人在固定地、冷清地、没多大兴趣地写着生。然而那些树木是伟大的。人类是愚蠢的。当然,青蛙破裂了。

  弗莉达买了两顶帽子,堪为得意。

  明天我们去沙特莱参观教堂。那是我们最后的游览。

  星期六去伦敦。

  岳母,这你就知道了我们的一切活动。并能和我们一起旅行。人生就是这样。我们尽管分离着,但我们能同行。你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你哪儿都能去。

  再见,夫人

  D·H·L

  德尔蒙特牧场

  奎斯塔,新墨西哥

  1924年6月28日

  最亲爱的岳母:

  很久没有通信。这里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我不太想写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说话或发言使人烦乱。我们不用说任何话,也能知道很多事。我了解你,你了解我。所以没有必要在纸上聊得过多。

  如你所知,弗莉达最引为自豪的是她在牧场的马阿兹尔。就象一个男人有两个妻子那样——我的马波比非常老实,长得很美,鬃毛栗色,敏捷快速。此外,老贝西是布赖特的马。贝西也是红毛或是栗色。

  我们常常在黄昏时穿过树林越过洛沃河,到仅有3公里半远的德尔蒙特去。你要知道,那边叫洛沃,这在西班牙语里是“狼”的意思。

  弗莉达不停地和阿兹尔说话,“喂,阿兹尔,你是好孩子。是吧!阿兹尔,快点走!哎!你害怕了吗?真蠢!这不是块大石头吗?是块白色大石头。这有什么可怕的?”她就是这样跟马说个没完。这也是她自己有几分害怕的缘故。

  这里常有一些事情要做。我写了两个故事。现在我们在厨房前的小走廊上修理房顶。我们往八根小松木柱上搭板子,这非常可爱。已经基本上修好了。你知道,我们还用土坯修了印第安式的窑。它的样子象个蜂巢,立在厨房外不远的地方。

  上周,德尔蒙特的印第安人女仆弗朗西斯卡来了。我们用窑烤面包,烤鸡,味道好极了。半小时能烤20个面包。

  离这里步行5分钟的地方还有印第安人的帐篷和床。弗莉达和我在那里,就在山上,在低低闪耀的大星星的看护下睡了一觉。清晨,一只漂亮的灰松鼠爬上松树,斥责我们。此外没有一个人。下面是大沙漠向西方延伸。我们不怎么去陶斯。梅布尔也不常来。我们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布赖特有些单纯,但她喜欢象大人那样帮助别人。埃尔斯来信说,弗里德尔要来美洲。他可能来这里。我认为埃尔斯也可能来。因为她喜欢美洲。这很好。然而,美洲的生活是空虚的、愚蠢的。比和我们在一起更空虚更愚蠢。我在谈城市和农村的生活,然而,这里仅有树木、山、松鼠、沙漠就能存在,能从空气中得到野生的、不驯的、残酷的、自豪的、美丽的有时是恶魔似的某种东西。这就是真正的美洲。但这不是白人的美洲。

  又到你的生日了。你是上了年纪的瓦尔丘列公主。你乘着你的精神之马一年年攀上高峰,永远瞄准着未来。寄去支票。如果能在你的身边,用美味的塞泽尔酒为你的健康祝福该是多么愉快。这里没有一滴酒,所以不能在松林间喊出“祝你健康”。不过,明年你的生日时我们就能一起干杯了。

  再见

  D·H·L

  又及

  忘说了,我们有了两只小狗。它们是小比布尔的孩子——我们的皮普斯生的。它们出生了6周,分别叫罗兰和奥利弗。它们活泼、小巧、圆乎乎,像中国狮子那样扬起前爪。

  圣菲

  1924年8月14日

  (给埃尔斯)

  我们正和梅布尔·卢汉一起到霍皮地区旅行。越往下走天气越热。

  柯蒂斯·布朗来信说,他正和你谈《树丛中的少年》一书事。但愿一切顺利。巴尔的摩那么遥远,实在遗憾。

  D·H·L

  德尔蒙特牧场

  奎斯塔,新墨西哥

  1924年10月26日

  亲爱的岳母:

  令人高兴的是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不管是谁用三天来和许多人在一起也就够了。真够了。不过,我们预定下周出发,在陶斯住几天,然后去墨西哥。因此,在我们通知你新地址以前,请让“墨西哥玛维尼塔·马德罗1号英国领事馆”转信。

  布赖特也一起去。她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我们不知道。不过,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很高兴去墨西哥。不知为什么。我想去南边旅行。这里已经变冷。尤其夜晚更甚。7点半以后太阳才从山后露出面孔,它一出来便渐渐暖和起来。一直在田地里挨冻的马群身上有了太阳的温暖。一般的日子都象7月那么热,不过,今天多云。

  寄去毛毯和画的包裹。它们肯定合你的意。寄去10英镑,作柴火费。一定要精神愉快,暖暖和和的。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收拾。一些好东西——银器、绒毯、床、画——要用车运到亲切的威廉和拉切尔处。德尔蒙特归威廉的父亲霍克所有。他们有很大的家,但他们常去加利福尼亚。年轻的威廉和拉切尔住在两年前我们曾住过的小木屋里,做奶油,照顾母牛和鸡雏。

  每天傍晚,我们都乘马到威廉那里取奶和邮件。他总是从邮箱中给我们拿出信。拉切尔和威廉肯定会很好地保护我们的东西。星期一,工匠马雷来了,上好了窗户。在12月下大雪以前,马要留在这里。然而,威廉把它们带到离这里两公里半远的德尔蒙特去。春天我们再回来以前,每天就喂它们吃苜蓿。

  还不知道要在墨西哥城住几天。我们还要去有梅亚斯和扎波特克的印第安人的南部的瓦哈卡。那里四季温暖,甚至可以说是四季都热。我想在那里完成《羽蛇》。

  山上,白杨和三角叶杨树叶呈金黄色,槲树叶火红,非常美好。松树和枞树几乎是黑色。这是快乐的瞬间,美好的瞬间。不过,它持续不久。

  再见,岳母。对上了年纪的夫人来说最难过的冬天又来了。

   D·H·L

  (我母亲给劳伦斯的信)

  巴登

  1924年11月9日星期日

  亲爱的弗里策尔:

  埃尔斯的身影消失在冬天美丽的阳光中,我独自坐在孤寂冰冷的房间里。昨天勤杂女工来时,我也是这个样子。今天,我多么高兴,收到了支票和包裹。我象着了魔似地向车站飞跑。对我来说,包裹稍微嫌重了些,是下人把它们拿回的。从里面出现了什么!我太感动了,我感到幸福,我坐在那里边感叹,边看着。你的画画得真好!牧场有多好!好象石头在说话!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喜欢呆在那里。我全明白了——你给了我真正的幸福!我想,如果可能也打起行装去看看。我真的想了,我要是再年轻些该多好。那马和可爱的树,多好!不过,看来冬天是有些偏冷——那可爱的生动的色彩斑斓的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完全沉浸在欢乐之中,叫来好几位夫人。大家和我一起惊讶、感叹。这是多么好的东西——毛毯正是我想要的。我把小块的新奇的罩布铺在藤椅上。我的房间完全成了墨西哥风格!两幅画,我叫人马上配框挂在显眼的地方。我已经了解了你是多么爱那些漂亮的树呀!

  埃尔斯要圣诞节的桌布,这个包裹里都有了。我一天到晚光瞅着眼前桌上铺展平贴的桌布,乐不够。包裹中包含着多少爱呀!我从内心深处表示感激之情。你对上了年纪的母亲的关怀,但愿能在你们自身的生命中闪耀光辉。我在等待埃尔斯回来。那孩子一定会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希望你们在什么地方都能真正愉快,并希望听到马和牧场的好消息。包裹寄来用了五个星期,但都安全地收到了。我希望你们在墨西哥接到我这封信。真不知如何感谢你们。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祝你们走运,保重身体

  诚挚的,你们幸福的妈妈

  德尔蒙特牧场

  奎斯塔,新墨西哥

  1925年4月15日

  亲爱的岳母:

  今天收到两封信。知道你去了梅尔库亚,你真比我还年轻呀。

  一周前,我们就到了这个牧场。来后看到一切都好,挺安全,没有一件破烂不堪的东西。只是,老鼠们发现了梅布尔的椅子,把毛椅垫咬得乱七八糟。

  隔壁住着一对年轻的印第安人夫妇,他们叫特里尼达特和鲁菲娜。鲁菲娜又矮又胖,穿着高筒白色印第安靴子,走起路来象鸭子那样摇摇晃晃。特里尼达特垂着两根发辫,象个女人。两人性情都挺好,不管我们求他们什么事,他们都放下自己的活来给我们干。我们还有三匹马,在苜蓿和草长高以前,它们先在霍克他们家。

  连续三天天气很冷。风就象水。我又患了感冒,不过今天天气转暖,和煦、美好的春风在空中飘荡。大地从厚雪下显露出,象是用水洗净一般好看。银莲花抢先发了芽。它们象蕃红花,但它们更大,更精神,它们从松林下的红褐土中冒出,展现着纤细的身姿。然而,整体上还是干燥光秃的,草只是悄悄地萌发,还没有长出更多。我们盼着再下一些雨或雪。

  布雷特一人住在德尔蒙特老霍克家附近的小房子里。她想到这边来,但是弗莉达不同意。所以说,在这个农场的人只有我们两个白人和两个红种人——准确地说应是黄褐色人。特里尼达特从德尔蒙特运来奶和奶油、鸡蛋。我在晒太阳。弗莉达由于到达自己的牧场看上去很幸福。弗里德尔将在5月来。他似乎要在这里尽情创作,在夏末时回国。9月我们也想去英国和德国。但是,一切要听“上帝”安排。我买了一辆单人乘的马车。特里尼达特驾车。今年我没做事情。病情过重,不舒服。梅布尔还在纽约,不过星期五托尼来过。

  明天,弗莉达将坐车去陶斯。那里温暖、舒适,必需品应有尽有。

  要来许多朋友,这很好。寄去不多的零用钱。

  再见

   D·H·L

  “列佐留特”号上

  1925年9月25日

  我亲爱的岳母:

  今天是上船后的第二天,碧波万顷,海风清新,心旷神怡。即使是短时间离开美洲,也是非常高兴的。再有5天就要到英国。我想暂时在海边借房子住。那样,弗莉达就可以和孩子们一起生活了。然后我去看妹妹们,一定要看看她们的新居。然后我们必须在冬天到来以前赶到巴登巴登。

  我不认为自己是地道的美洲人。不,我还是欧洲人。似乎好久没有接到你的信了。希望秋高气爽。纽约非常闷热,热得吓人。

  请给我准备好一些美味的施瓦尔西沃特的苹果、一杯基尔施沃萨酒以及五六片树叶。再叫几个管我叫“博士”的老大妈,尽管我没有那个身分。叫上我那穿短裙的表妹,然后准备蒂夫特凯尼·金坎曼的周年祭日。浪子回家了。

   再见!

   D·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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