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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次离家 上海初识杜月笙

  话说戴春风母子双双借宿关帝庙。叙别后离情,半夜时分,庙门一声巨响,吓得母子俩相拥互慰。接着一道火光在黑暗中亮起,照见几个面目全非的人来。

  幸好母子俩在暗处,只要不动,不吭声,就不会惹人注意。屏声静气一听,母子俩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几个小偷在邻村偷了两只母鸡,来庙里煮着吃。庙里没有锅灶炊具,如何煮?贼们自有妙法。

  只见他们把手里的两只鸡,鸡毛也不拔,用泥涂了,在关王爷像前架起两块砖,烧起火来,一边烤火,一边烤鸡,不时说几句笑话。约一个钟头后,那两只鸡上的泥烧成了干土,提出火,只一撕,鸡毛全挑去了,剩下一只白生生、干干净净冒着热气的鸡来。

  这就是“叫化鸡”,味道赛过所有名厨炮制的各类蒸、炒、煮、炸出来的鸡肉。

  戴春风母子俩闻得香气,口水直淌。一会儿,贼们吃完鸡肉,又出门去“扫荡”。戴春风母子见留下一堆火,便出来取暖。

  不觉肚子饿起来,戴春风记起破袋里有一碗肥肉,拿出来就要和母亲分吃。

  蓝月喜忙制止道:“冷肥肉吃了拉肚子,放在火里烤烤再吃。”

  第二天早起,蓝月喜领着戴春风拜别关王爷,开始启程,一路风餐露宿,径取保安乡。

  戴春风随母亲从宁波回来,脱掉破烂衣,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衣裤,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恢复了常态。

  此时,儿子藏宜已四岁,也长着一副马脸,极像戴春风,会叫“爹爹”了。

  戴春风记住在关王爷像前的起誓,在家中烟酒不沾,戒嫖戒赌,循规蹈矩。一段时间下来,身体也恢复了,一边开始去看守祖上传下来的二十亩山地,一边博览群书。

  有娇妻相拥,娇儿绕膝,尽享人情天伦,日子也算舒坦。

  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戴春风在保安乡老实了两年,养得膘肥体壮,精力过剩,又恢复了他的天性。

  这是1920年春天,戴春风的山上长满了春笋,为了防止被人偷盗或野兽破坏,戴春风每天上山看守。

  仙霞岭本来就是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在这万象更新的季节里,更是添了几分清新。

  一边是漫山遍野竹笋竞发,春意盎然,一边是野花点点,嵌镶路边,连空气中都弥漫了淡淡花香、草味。

  在这景色宜人的氛围里,突然一个穿红着花的身影映入眼帘。好色成性的戴春风对衣服最是敏感,心里一热,便跟了上去。

  见是一位提篮少女,长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条,戴春风不觉怦然心动,淫念顿生,暗忖道:我若上去勾引,这还不曾动过的少女对成年男人都畏之如虎,断然不成。不如用条恶计,赖她偷笋,然后再逼其就范,岂不是好?

  戴春风运足气力,横摆面孔,大声叫道:“偷笋的别跑,快把篮子放下!”

  少女吃了一惊,回头看清是戴春风,红着脸辩道:“我在扯猪草,不曾偷你的笋!”

  戴春风道:“你在抵赖,我分明见你扯了几条!”

  少女把篮子一推,道:“不信你看,里头真的没有,想必是你看错了。”

  戴春风道:“放屁,我的眼睛这么厉害,连你衣服里的奶子都看得清,怎么会看错?想必你把笋藏了!”

  少女听戴春风说下流话,一脸绯红,转身就跑。

  戴春风哪里容得,冲上前去一把抓了少女的手,少女情急中把篮子掉在地上,央求道:“放了我,我真的没有偷笋!”

  戴春风恶狠狠地压低声道:“你老实依了,我就放你,否则我说你偷笋,是个十足的贼女子,名声一出去,这辈子谁也不敢娶你!”

  说着,戴春风动手动脚起来。少女急了,拼命挣扎,见不远处走过一个人,放声叫道:“救命呀!”

  过路的是一位身穿竹布长衫、手执文明棍的乡绅,三十来岁。此人闻得呼救声,抬眼看见了这一幕,不禁火冒三丈,执棍冲了过来。

  戴春风认得此人,姓华,名春荣,家住化龙溪,是文渡乡乡长,一向见义勇为,好打抱不平。华春荣也认得戴春风,并知道他是保安乡有名的小流氓,十分好色。

  戴春风见对方来势很凶,放了少女,耍无赖道:“你干吗乱打人?人家偷我笋子,我捉贼还不可以吗?”

  华春荣手指少女身边的篮子,篮子里倒出的是满地的野猪草,厉声喝道:“混账东西,她哪里偷你的竹笋?我分明见你起心不良,欺侮良家少女,看打!”说着,又是一棍劈去。

  戴春风本就是个无赖,生性霸道,加之这些年在外面见风见浪,容不得别人坏了他的好事,何况还动手打人!当下就与华春荣扭打起来。

  华春荣见戴春风出招狠毒,不由火起,仗着自身伟岸高大,又年长戴春风几岁,揪住他腰身,摁倒在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戴春风无法招架,很快被打得鼻青脸肿,见对方还没有罢手之意,只得认输,跪在地上哀求道:“华哥住手,华哥住手,春风以后再也不敢了!”

  恰在这时,戴春风的一位熟人毛宜叔路过,上前劝道:“华先生住手,有话好说!”

  华春荣看在毛宜叔的面子上,放了戴春风,道了事情原委。毛宜叔便骂道:“天诛地灭的,尽做伤天害理之事!”说着便安慰那位还在哭泣的无辜少女。

  戴春风挨了打,羞得无地自容,趁人不备,溜下山去,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蓝月喜见他这副模样,明白他是旧病复发,在外头惹了祸,不禁暗暗伤心。当她询问为何挨打时,戴春风只是紧咬牙关,守口如瓶,蓝月喜无奈,只是落泪。

  按戴春风以往的习惯,挨了打是要思谋报复的,这一回却例外,痛定思痛后,反倒觉得华春荣的确为人正直,颇具侠义风骨,加之又知他不仅是文渡乡乡长,还经营一家纸坊,算得上有钱有势,便萌生了结识他的念头。

  主意一定,戴春风很快知道了戴氏长房侄子戴善谋与化龙溪华家之女华自兴结亲,华戴两家也可以算是姻亲关系,于是顺藤摸瓜,找到了华春荣的纸坊。

  华春荣正在与工人聊天,见戴春风来了,背过脸去不理。戴春风也不管,反而有意走到华春荣面前,诚恳道:“那天是小弟的不是,今天,我是特地来向华哥道谢的。”

  华春荣本来就是坦荡之人,见戴春风登门认错,也不再计较,伸出一只手来,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不打不相识,伤疤还痛吗?”

  戴春风也伸过一只手去,红脸道:“华哥就不要再取笑了,小弟以后再也不会了。”

  自此,戴春风便和华春荣成了好朋友,戴春风有的是空闲时间,便隔三差五去化龙溪纸坊找华春荣谈天说地。

  华春荣在江山县是有名的乡绅,信用十分好,纸坊生意做得非常红火。

  一日,戴春风又从保安乡窜到化龙溪,见华春荣不在,便来到他的住房,搬一张太师椅坐下来,然后胡思乱想起来,心想:自己哪天也会有这么间阔气的住房,八仙桌、雕花床、红漆家具一应俱全……

  无意间,他看见八仙桌上有张信笺,拿来一看,上面竟盖有“华春荣”的印章,想起华春荣在附近的信誉,不禁心生一计:发财的机会来了!

  他把这张信笺藏好,哼着小调回到家中,把信笺上边原来的文字裁去,留下原有的印章,然后在这张信笺上面写道:今支取银洋一百元,民国九年×月×日,华春荣。

  戴春风拿着这张便函来到经销草纸的清湖镇鼎丰钱庄,果然取得一百块白花花的现洋。

  头本有了,要看自己的运气和本事了。时值夏季,大麦新收,家家户户的草堂上堆满了麦秆,戴春风暗想:我何不先贩卖麦秆,等赚了钱连本带息一起还给华春荣,自此也堂堂正正做个人,再不要像当年骗徐老板一样—为这事,岳父至今还骂我没出息呢!

  按以往的行情,这批麦秆一旦脱手,他马上可以净赚一百块大洋。戴春风暗自高兴,心想:只要找准了机会,钱还是很好挣的。船在上海码头靠岸,马上来了很多造纸厂采办,围着他问价钱,这时,戴春风才看清楚:贩卖麦秆的可真多!

  戴春风按去年的行情报价,采办一个个摇头离去。一开始戴春风还信心十足,可到了第二天,就开始急起来,原来有个采办告诉他:“小伙子,今年不比往年啦,价格一天比一天跌得厉害,还不快出手,亏得更多!”

  戴春风终于熬不住了,马上抛售,除了头本、船租等开销,只剩了五十块大洋—也就是说,还亏了一半!

  发财梦破灭了,戴春风心凉了,也不敢回去。这时候,他一咬牙,索性把剩下的50块去赌场押宝,赢了就回去,输了就在上海流浪。反正自己这辈子在外头生活惯了,怨只能怨命!

  打定主意,他来到上海码头的十六铺赌场,心下又犯嘀咕:不,我不能就这样冒冒失失把钱投进去,得先看看行情。初来乍到,做什么都是茫然的,既然已决心在上海闯荡,先找个安身去处再说,免得流落街头。

  当初从省立一中出来,有个徐记柴店栖身,他搜索枯肠,记起上海也有亲戚。算起来这门亲也算是族亲,戴春风的母亲蓝月喜有一位同胞妹妹,嫁到江山县三卿口乡王家。这位姨妈生有一女,比戴春风小一岁,名叫王秋英,她嫁了一个丈夫,据说就在上海一个什么印书馆当职员,叫张冠夫。

  有了这条线索,戴春风马上顺藤摸瓜,只要是印书馆都去打探,在上海商务印书馆还当真找到了张冠夫。张冠夫虽是表妹夫,但比戴春风大几岁,原名张裕荣,江山县保定人,早年毕业于杭州商业专科学校,在印书馆谋得一个校对工作,收入不是很高,夫妻俩只租了一间八平方米的亭子间,安了一张床后,就没有多少地方了。

  张冠夫为人厚道、随和、重亲,把戴春风领到亭子间,让他与王秋英见了面。戴春风见表妹住房很窄,担心妹夫不予收留,说谎道:“我从江山贩运了大批货物在上海码头,因一时没出手,在这里人生地疏,无处安身,想在表妹处借宿几天。”

  王秋英不吭声,抬眼看丈夫。戴春风担心被拒绝,马上抢过话头道:“我知道你们也很挤的,心里过意不去,这床下还有一点空地,我就睡这里好了。最多只需张破席。”

  张冠夫听了,面露喜色,高兴道:“表哥既然不嫌弃这里破旧,别说住几天,住几年也只要表哥愿意。”

  戴春风听了,满心欢喜,把东西带了进来,记住路线,自此白天一早出门,夜晚才归。

  戴春风有了栖身处,胆子大了,底气也足了,开始在上海浦东黄金荣开办的“大世界”大赌场游荡,因此识得一些小流氓。

  一天,戴春风跟一名小流氓谈起想去大世界搏一把,又恐不了解内情,怕吃暗亏,因此想结识一些有用的人。

  小流氓听了,马上告诉他道:“要想在赌场混,你只需认识一个人,此人姓杜,名月笙,对你绝对有用。”

  戴春风问道:“杜月笙是什么人,他是什么来头?”

  小流氓道:“杜月笙就是大世界游乐场管事的,黄金荣手下的红人,他的手段甚是了得。”

  戴春风来了兴趣,继而从小流氓嘴里了解到,杜月笙,又名杜镛,光绪十四年(1888年)农历七月十五生于上海浦东高桥。幼年时父母先后去世,家境十分贫困。杜月笙从小就好赌博,十多岁时便私自跑到上海,跟小流氓马世奇等人结识,坑蒙拐骗,专做无本生意。他很爱睡懒觉,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才爬起来央求马世奇叫一群人去街上“抛顶宫”(即混乱中抢别人的帽子)卖点钱来填肚子。

  混了几年,等到有点本,人也熟了,就来黄金荣开的“大世界游乐场”门口摆水果摊,因以贩卖莱阳梨出了名,许多人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莱阳梨”。

  杜月笙以善出主意而出名,大家都叫他“军师爷”或“诸葛亮”。他贩水果时,许多小流氓经常找他出主意去敲诈勒索。比如,许多商店在开张时怕流氓捣乱,便请巡捕房派人保护,他就出主意要小流氓在夜间去偷招牌,第二天再去勒索。比如有些生意很红火的商店不肯给钱,杜月笙又出主意要流氓们去这些商店门口相互殴打,抛粪便、吐口水,弄得顾客纷纷逃避,店主不得不出钱给这些流氓。

  不久,杜月笙的名声渐渐传到黄金荣耳朵里,他叫人找了杜月笙去谈话,发现他果然有不少名堂,便把他收到黄家去了。

  杜月笙果然身手不凡,到了黄家,他献计要黄金荣唆使一帮小流氓向当地商店、居民和殷实富户去寻衅闹事,他则悄悄跟在后面出面做好人,气势汹汹地毒打了小流氓,而那个被打的流氓对黄金荣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使旁人觉得黄金荣“威震四方”。

  当时,黄金荣在法租界当捕快,为了取得法国主子的信任,杜月笙又献计要小流氓去法捕房对街的兴记威货店捣乱,一面又指使人对店主说:“这件事只要黄老板出面压一压,才能太平无事,全上海的流氓没有不服黄老板的。”店主请出黄金荣,黄金荣出现后,小流氓一个个装成吓得发抖的样子,有的还作揖磕头。黄金荣趁势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这兴记老板是我兄弟,以后再来捣乱,小心打折你们的腿!”小流氓一个个唯唯诺诺,以后果然没有人去店堂捣乱了,于是,黄金荣声名鹊起,法国人对他更是信任有加。自然,黄金荣也非常赏识杜月笙。

  听小流氓诉说杜月笙有如此能耐,戴春风也动了结识他的念头。戴春风佩服的就是这号人,并以此为榜样。戴春风转悠到“大世界游乐场”门口,猛记起还不曾问得杜月笙长啥样,他搔着头,见了远处的墙脚下蹲了一个“小瘪三”,便决计上前去问。

  但见这小瘪三矮矮的个子,一张夸张的扁脸,一双外星人的奇大眼睛,再长一对奇大无比的招风耳。“瘪三”貌虽丑,却有绝活,只见他左手拿一只梨,右手捏一把小刀,眼瞧别处,左手的梨如转盘转动,一会儿,一只梨削好了,一拈,整只梨只一刀,一块果皮有两尺多长……

  戴春风走过去,向“瘪三”讨了果皮,细看,绝了:此皮粗细均匀,厚薄一致,中间几乎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痕迹!

  戴春风还了果皮,击掌赞道:“绝,绝,真乃天下一绝!”

  “瘪三”受了赞扬,也不表现出得意之色,只是把削好的水果递了过来,道:“交个朋友!”

  戴春风欲接,又见对方那副尊容,实在不敢。想自己仪表堂堂,交这么个“朋友”未免失面子,但自己正要探问杜月笙,只好伸手接过,一口咬了,果汁满嘴,赞道:“好梨!请问先生认识一位名叫杜月笙的吗?”

  “瘪三”瞪着戴春风,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何方人士,找杜先生有何贵干?”

  戴春风见“瘪三”相貌虽丑,却口齿清楚,言语机智,更兼一手绝活,立时有了一份好感,于是答道:“小人姓戴,名春风,浙江江山人士。本人在家喜爱赌博,今欲在上海捞世界,因初来乍到,恐吃亏,想结识一帮朋友。听人说,在上海混必须认识一个叫杜月笙的先生才有用,此人能耐非凡,现在替黄金荣老板管理新世界游乐场,所以找了来,可我从未见过杜先生,只得来向先生探问。”

  “瘪三”道:“唉,真是不巧,杜先生刚出去。”

  戴春风急问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瘪三”摇头道:“不巧呢,杜先生这回出去运鸦片,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

  戴春风听说,心一下凉了半截,没有了半点兴趣。

  没想“瘪三”却兴致高涨,站起来拉着戴春风的手道:“我叫阿生,上海人。喜欢赌钱,也爱结交朋友。既然春风只想在赌场混,这里的情况我很熟,不用找杜月笙了。”

  戴春风无奈,只好随阿生进入赌场。

  赌场里人声鼎沸,吆喝四起,烟雾缭绕,乌烟瘴气。阿生在此处果然很熟,领着戴春风这里走走,那里瞧瞧,不时瞅准机会,押上一宝,居然也赢了些银子。然后,两个人喝酒吃肉,玩玩女人,几天下来,把新世界游乐场玩了个遍。

  一日,阿生来找戴春风,愁着脸道:“春风兄,我有位朋友开了家店子,邀我去帮点忙,这些天你自个儿玩。反正也熟了,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戴春风虽然恋恋不舍,但也无奈,只好答应。

  阿生走后,戴春风赌运大跌,把所赢的钱及贩卖麦秆的钱输得精光。虽然没钱,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种场所,每天仍然照来不误,无非是跟着起哄,看看热闹至很晚,才回表妹的亭子间打地铺。

  这段时间,戴春风极想念阿生,盼望他尽快回来,也盼望尽快见到杜月笙。

  一日,戴春风来到新世界游乐场,仍像以前一样,东逛逛,西看看。在赌局里,戴春风突然听得有人叫道:“杜老板发财,杜老板好气色!”

  杜老板就是杜月笙,戴春风来劲了,四处张望,问道:“杜老板在哪里?杜老板在哪里?”

  有个人用手一指,戴春风一眼看到阿生,忙作揖道:“阿生兄,你可回来了!”

  两个人携手,说了一通话。戴春风问道:“阿生兄,刚才有人在这里叫喊杜老板,想必是杜月笙回来了,你且引我去见见?”

  旁边有人听了,大笑不止。戴春风不悦道:“笑什么?”

  有人笑够了,手指阿生道:“你和他说得那么投机,想必早已认识,既然认识,却为何不知他就是杜老板杜月笙,这难道不好笑吗?”

  戴春风窘得一脸通红,傻傻地看着杜月笙。杜月笙走过来,手搭戴春风肩道:“我见你对杜月笙那么感兴趣,心存感激,所以教了你第一招,就叫:在这世界上,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戴春风恍然大悟,咬着嘴唇点点头。他想这话太对了,江湖上人人都是骗子,人人都是老谋深算想吃人的野兽,若不多长几个心眼,轻易相信人,随时都有被吃掉的可能。

  原来,此时的杜月笙,虽然名义上是在黄金荣手下,但骨子里却是野心勃勃要在上海滩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因此,对社会上的三教九流、流氓地痞广为结交。虽然知道戴春风此时无钱无名分,但见他生得一张马脸,且气宇不凡,杜月笙便有意结识,故意玩了个小花样。

  戴春风发足了呆,高兴地一拍杜月笙的肩,道:“月笙兄,走,我们去找个庙烧香结拜兄弟去!”

  杜月笙欣然随往,在就近处找了一座庙,焚了香,对天起誓:今生虽不能同日生,但求往后相互提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两人换了帖子,杜月笙比戴春风大八岁,戴春风就称杜月笙为“三哥”,然后两人一起去街上喝酒。

  戴春风举杯问道:“三哥前几天去帮朋友忙,不知是什么朋友?开的什么店?”

  杜月笙擦一把嘴道:“这位朋友叫虞洽卿,在金园路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证券物品交易所,因怕有人从中捣乱,特邀我去压压场面。”

  戴春风道:“交易所很赚钱吧?”

  杜月笙道:“那当然。凡是去买股票、证券的股东,大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对了,你如果有空,不妨去那里走动,多认识几个有身份地位的人,说不定将来会对你的前途有帮助。”

  戴春风道:“有时间我肯定会去的,只是这段时间我的生意很忙,抽不出空来。我正要告诉你呢,明天我不来玩了,要处理生意业务。”

  杜月笙道:“春风兄做的是何种生意?应该很赚钱吧?”问罢,狡黠地看着对方。

  戴春风摆摆手,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生意太小,小弟只是把江山所有的麦秆贩到上海来,到目前为止,辛辛苦苦,才赚了五千块大洋。”

  杜月笙道:“恭喜恭喜。”

  戴春风此时才吃得半饱,望着这一桌饭菜要不少钱,而自己身上连一个铜板也没有,趁机立起身道:“三哥对不住,今天我还约了客户,告辞了。”

  杜月笙望着戴春风的背,只见他的裤子后面破了一个小洞,一走动,露出一小块屁股,白生生的扎眼。

  杜月笙冲着戴春风的背影啐道:“呸,小瘪三,在老子面前还玩这一套!”

  且说戴春风从新世界游乐场回到亭子间,因比往常早了点时间,表妹出外未归,等了一会儿,表妹才回来把门开了。

  进得门来,王秋英开口道:“表哥,今天又去哪里了?”

  戴春风道:“老地方。”

  王秋英道:“老地方在哪里呀?”

  戴春风感到表妹的脸色有点不对,答道:“老地方就是码头,我在那里停了货,怎么?有什么问题了?”

  王秋英冷笑道:“表哥的生意真是太好了,每天都跑来跑去。”

  戴春风听出表妹的话不对头,估计可能自己是妨碍了他们夫妻的正常生活,心中有了嫌弃。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忍了,由她说。

  王秋英见戴春风很久不回话,叹道:“按理,你是表哥,我没权利说你。可你既然是住在我家,我就得向姨妈负责。我们是内亲,只要你走正道,在我这里想住多久我都没意见。一开始,你来说是做麦秆生意,我也信你。可几天后,邻居都看到你和杜月笙来往,扬言丢了东西要找我。我不信,和他们理论,说你是正道的生意人,不会和杜月笙来往。你知道和杜月笙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吗?瘪三、小偷、扒手!后来邻居又不断告诉我,我只好暗地跟着你,见你根本就没有去码头,而是直接去了新世界游乐场,今天你还和杜月笙焚香结拜异姓兄弟。表哥,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规矩人家,游乐场那种地方是去不得的,杜月笙是不能结交的!”

  戴春风听了,心里不舒服极了,若不是在别人家里,早就发作了,心想:臭女人,我一个男子汉要干什么、想认识什么人用得着你来说三道四?幸亏当初没要了你,不然倒一辈子霉。

  王秋英见戴春风不吭声,一副不愿听的样子,也就不再说话。天黑后,张冠夫回来,三个人吃了饭,又是老一套的功课—睡觉。

  张冠夫夫妻俩睡床上,戴春风用一张凉席铺在下面睡,门一关,亭子间便密不透风,隔音十分不好。动一下手,屈一下腿,甚至搔搔痒,彼此都听得一清二楚。张冠夫与王秋英的正常夫妻生活也受到了影响。

  戴春风感到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因此,今天听杜月笙说金园路新开了一家证券交易所,那里经常有富人出入,想着如结识几个,扶他一把,说不定从此有了好处。

  三人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戴春风随张冠夫一家吃完早饭,说是去找份事做,径去了金园路。

  戴春风抱着趋炎附势的念头进入交易大厅。这里果然气派,大理石的墙壁,汉白玉地板,走路都得当心跌倒。在大门口探头探脑了一阵,见四处都有包厢,便读着牌子,进了“股东休息室”。

  股东休息的包厢很宽敞,像大厅一样,不同的是,地上铺了猩红色地毯,草绿色墙壁,排得整齐的玻璃茶几,气派的真皮沙发。那些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的股东们一个个红光满面、气宇轩昂,或品茗、或搓麻将,气氛跟新世界游乐场截然不同。

  戴春风虽然是个十足的流氓,但在此种场所不得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看人搓麻将。包厢里穿梭着几名小伙计,专为股东提供服务,沏茶,点烟,递热毛巾。他们也和戴春风一样,一身短装打扮,不同的是,都戴了有统一标志的帽子。

  看完一圈麻将,戴春风的腿有点发酸,想换个站姿,前面一位身着丝绸长衫的中年人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张钞票,反过身对戴春风道:“帮我买两盒骆驼牌香烟。”

  戴春风一下听出对方的江山口音,不禁窃喜。很显然,这位先生把他当成跑堂的伙计了,这正是结识的最好机会,接过钱,他飞也似的去了。

  要是在其他场所碰上这种喜事,戴春风早就溜之大吉了,可他想:真是三生有幸,今天在这里碰着了一位有钱的同乡,很快就要时来运转了。

  戴春风买了烟回来,毕恭毕敬地连同剩余的钱一同递过去。中年人这才看出他不是伙计,感动不已,道:“如今这么诚实的年轻人已很少了,今天总算在这里碰见一个。”说着,把剩余的零钱递过去,“小伙子,赏你路费!”

  戴春风连忙推卸,用纯正的江山话说道:“先生若要如此,那就太小瞧我了!”

  对方一听戴春风说江山话,喜道:“哦,小伙子,你哪乡的,尊姓大名?”

  戴春风道:“我姓戴,名春风,江山县硖口镇保安乡人。”

  中年人更兴奋了,道:“巧呢,我们不仅同乡,而且同姓!”说着,转身对身边的高个汉子道,“你看,我的小同乡还不错吧?”

  高个汉子冲戴春风一笑,表示赞赏。这一笑映入戴春风眼里,冥冥中,觉得这高个汉子与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因缘……虽然这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只是一闪而过,但已给戴春风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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