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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长年对金作战的经验使成吉思汗深知,蒙古若想掌握战争的主动权,就必须牢牢掌握其临界地域——西夏,如此,倘遇动乱,则成夹击之势,而不致反受其累。

  西夏初降时,其主李安全曾允诺一旦遇有战事,将作为蒙古左右手共同出征。可当蒙古准备西征时,西夏丞相阿夏敢布非但拒绝发兵,还口吐狂言。当时,为了西征大业,成吉思汗默默隐忍了,只说:“待我凯旋之时,就是西夏亡国之时。”

  成吉思汗是个具有顽强意志的人,他绝不会逆来顺受,更不会自食其言。但他不顾长年征战和年事已高带来的疲乏,再次策马河西的真正原因却在于:为了彻底征服金国,就必须首先消灭西夏。

  早在一二一六年,金叛将蒲鲜万奴在辽东之地建立了一个带有割据性质的国家,对外以“东夏”称之。西夏公开叛蒙后,西夏、东夏、金便形成联合抗蒙的态势。拿西夏、东夏开刀,是保证全力攻金的前提。

  既定的作战方案不容更改,召开忽里勒台讨论出征人数、时间、装备时却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几乎从一开始,与会之人便无一例外反对成吉思汗御驾亲征。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西夏曾是手下败将,何劳大汗亲征?大汗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由三位皇子代为出征即可,亲征万万使不得。

  大会开了整整一天,毫无结果,成吉思汗本人和众将臣谁也不肯向对方做出让步,最后只好宣布暂时休会。

  夜色渐浓,弥漫于空气中的青草气息令人迷醉。走到孛儿帖的寝帐前,成吉思汗停下脚步,慈爱地看了看寸步不离他的迪格和薛暗。这两个年轻人,像他自己的儿子一样。“迪格,你不想回辽东看望你阿爸吗?”

  迪格摇摇头,认真地问道:“大汗,臣父已叛,您为什么不杀微臣?”

  成吉思汗微微一笑:“你侍候我多年,从无过错,我如何下得去手?你父虽以你为人质,但我仍不想将他的过错算在你的头上。”

  迪格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青草:“大汗,臣非为自己洗脱,但臣与那个人确实毫无瓜葛。很奇怪,他虽是臣的生父,却更像一个陌生人。”

  成吉思汗不无悲悯地拍了拍迪格的肩头。

  迪格、薛暗请成吉思汗早些安歇,成吉思汗顺从地走进夫人的寝帐。

  迪格、薛暗默默立于帐外。迪格小声说:“大汗此次出征会不会凶多吉少?我怎么总有一种不祥之感。”

  “别胡说!”薛暗狠狠地瞪了迪格一眼,却掩不住语气中强烈的不安。

  夜色苍茫,两个年轻人心中同样一片夜暗……

  孛儿帖夫人是唯一没劝成吉思汗放弃亲征打算的人。也许,这是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几十年风雨相伴,荣辱与共,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丈夫需要什么和怎样帮助他去实现心愿。岁月早已夺去了她昔日如花似玉的容颜和青春的肌体,却夺不走她优雅华贵的风姿和睿智清醒的头脑,她永远是丈夫最可信赖的知己。

  成吉思汗走进寝帐,孛儿帖立刻迎上了他。夫妻相对而立,孛儿帖淡淡笑了。“我知道你要来。会议没有结果吧?”

  成吉思汗无可奈何地叹道:“同意出征,但不同意我亲征。”

  “他们不放心,这是他们的一片忠诚。”

  “我知道。你怎么看?”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你跨上战马。从我嫁给你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全力协助你。”

  “你是这样的!近来,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母亲,没有你,铁木真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成吉思汗!你依然会成为成吉思汗。是长生天选择了你,也是长生天一直在帮着你,你永远是天之骄子。”

  “孛儿帖,”成吉思汗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妻子的双手,沉思着问,“你说,我该如何说服他们呢?”

  “先得说服合撒尔和别勒古台。此事必定要费些周折,我可从旁协助你。孩子们都随你去吧,不用留下他们。”

  “好的。孛儿帖,你说在我身后,儿子们能相安无事吗?”

  孛儿帖注视着忧心忡忡的丈夫,不忍心骗他:“儿子们彼此间尚有骨肉亲情,可是再深的感情也抵不住皇权的诱惑。铁木真,不要再去考虑以后的事,你已经做到了你该做的,将来能够记住你的,不会是那些你为他们打下天下尽享其成的后代子孙们,而是那些最普通、最无名无势的百姓。”

  妻子精辟的见解折服了成吉思汗,长久以来萦绕于他心头的忧云淡薄了许多,他的脸上重新浮出开朗的笑容:“你说得对,孛儿帖。我还有一件事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你来帮我解解看。”

  “是什么?”

  “我在花剌子模派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前去攻打玉龙杰赤时,术赤对我说了两句很奇怪的话,他说:如果他密谋反对我,肯定还未动手就会身首异处。然后又说,要我少打猎,多保重,将来一定要回到克鲁伦我的汗营。我怎么也不能把他这两句话联系起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孛儿帖没有立刻回答。丈夫提及术赤,不可避免地勾起了她深藏于心底的痛苦。良久,她方才低缓地说,仿佛怕惊醒已然长眠的爱子:“术赤这个傻孩子,连表达自己对父亲洞察力的钦佩,也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

  成吉思汗苦笑了:“洞察力?我这也算有洞察力吗?”

  成吉思汗重又忆起他最后一次与儿子相处的情景,直到此时才悟出儿子那凄伤的目光是在向他诀别,可当时,他竟忽略了……

  成吉思汗接受了孛儿帖夫人的建议,首先说服了几个弟弟和子侄。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孛儿帖夫人的帮助。再度召开忽里勒台时,虽然仍遇到不少阻力,最终大家还是勉强通过了成吉思汗御驾亲征的决定。

  耶遂请求伴驾。耶珊病故时,成吉思汗正在忽阑巴失草原驻营,没能见爱妃最后一面。耶遂宁愿忍受征途劳累,也不愿在家中提心吊胆等待消息。

  蒙古大军出征,多选择秋天。秋天战马肥壮,机动性强。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久将发兵西夏。金帝仍不肯放弃求和的企图,再次派使臣来到蒙古汗营,成吉思汗仍以金帝放弃潼关为和谈条件。金使见蒙古大军明显有出征迹象,吓得一日未留,匆忙返回向金帝复命。

  帖木格仍率两万将士坐镇蒙古本土,以筹战马之需,余者皆随成吉思汗出发。只剩几天了,即使像成吉思汗这种意志如铁、果决刚毅的人,也难免生出几缕眷恋愁丝。唯独面对结发之妻,他才没有丝毫隐瞒:这次出征,或许我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贰

  察合台带着他新收的义子拜见了母亲,之后,兴冲冲地邀请父亲去打马球。成吉思汗不忍令儿子扫兴,同意了。

  都是些察合台精心挑选的年轻士兵,父亲和儿子依然分立两方。不过引人注目的是成吉思汗一方有一个十四五岁、满脸稚气的少年。最初大家对少年都没太在意,双方猛拼猛抢,决不因成吉思汗在场而稍有逊让。人们明白,成吉思汗讨厌虚伪,虽然他年事已高,身体已不像以前那样灵活矫捷,但仍旧深谋远虑,不容欺瞒。令人惊奇不已的是,少年能准确无误地领会成吉思汗的每一个意图,抢球、攻球的技巧首屈一指,即使成吉思汗也不能不为之惊叹。

  对于打马球这类竞技活动,成吉思汗从来都是全力以赴。夕阳西斜时,比赛才告结束,成吉思汗一方大获全胜。士兵们或兴高采烈,或垂头丧气,陆续散开。只有少年遵照察合台的吩咐留了下来。

  直到此时,成吉思汗才有机会将少年端详了个仔细:黑白分明、清澈有神的眼睛,端正挺直的鼻梁,圆圆的孩子气的脸型……怎么看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莫非是哪位将领的孩子?

  少年在他的注视下越发显得局促不安,只顾埋头理着马鬃。成吉思汗温和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阿爸是谁?”

  少年紧张地回答:“我……我阿爸不在军营。我……叫瑞阳,刚来。”

  成吉思汗见孩子又慌又乱,笑了:“别怕,别怕。我看你的马球打得很好,是从小学得吗?”

  “是的,是我阿爸教的。”

  “瑞阳……瑞阳,你今年多大了?莫不是来汗营找人?”

  “我今年十五岁了。额吉说,如果大汗肯留下我,就让我跟在您身边侍候您。我还会相马、驯马,哪怕给您牵马坠镫也行。”

  他一口气说完,成吉思汗却越听越糊涂了。“等等,等等,你先说清楚,你额吉又是谁?我认得她吗?”

  “额吉说,许多年前您与我外祖父是……安答。”

  成吉思汗大惊:“你额吉名字叫祺儿?”

  “是。”

  千想万想,也没想过札木合的外孙会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该不是在做梦吧?“你额吉……还对你说了什么?”

  “额吉说我长大了,够做士兵的资格了,让我独自出来闯闯。正好义父……二太子到兀剌海城巡城,父亲就带我去见了他,义父喜欢我,将我认做义子。后来,我跟义父回到汗营,义父又带我去见了奶奶……”

  “这么说,你到我的营地也有几天了?”

  “两天。”

  难怪要安排打马球,原来如此。“你住哪里?”

  “我住在义父的营地。义父给我安排的住处。”

  “你阿爸和额吉还在沧州吗?你家中兄弟几人?”

  “他们行踪不定,我出来前,我们在兴庆府住了半年多,现在,他们可能去了西域。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你额吉怎舍得让你去打仗?”

  “额吉原本很讨厌战争的。可是不久前刘仲禄刘叔叔有信给阿爸,看过信后,阿爸和额吉就决定让我来侍候大汗了。额吉说,她和阿爸虽然不能亲自在您身边照顾您,可是有我代替他们,对他们而言,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成吉思汗半晌无语。札木合安答有个多么聪慧善良的女儿啊。祺儿憎恨战争是情有可原的,战争曾使她家破人亡,使她饱尝了颠沛流离之苦。不管能举出多少种理由,也否认不了札木合是死在他铁木真手上的事实,但祺儿不仅原谅了他,如今还将儿子送到了他的身边。

  瑞阳偷眼打量着这位他久已闻名的蒙古大汗,落日的余晖为他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环,使他看起来越发像个威风凛凛的天神……

  瑞阳突然就想起了那天的情景……

  那天,父亲收到了仲禄叔叔的一封信。父亲有个习惯,如果在哪里落脚时间超过三个月,他都会设法通知仲禄叔叔。他们俩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通过仲禄叔叔,父亲可以随时知道汗营的情况。

  那天仲禄叔叔托人带给父亲的信似乎格外长,因为父亲看了好久,越看脸色越沉重。他从小就爱听父亲讲成吉思汗的故事,得知仲禄叔叔有信来,他猜测仲禄叔叔一定会告诉父亲关于汗营的新消息,所以就匆匆忙忙地跑来父亲和母亲的房间。

  一开始,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注意到他。

  父亲看完信,默默地交给母亲。母亲看着看着,脸色开始变得苍白,父亲走上前,怜惜地将母亲拥在怀中。

  虽然年龄还小,可瑞阳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竟有一种浑身冰凉的感觉,他以为信中的消息一定是个噩耗。

  好一会儿,他听母亲说:“大太子……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

  “是很大,超乎想象。仲禄说,那以后,他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

  “该怎么办才好?”母亲抬头望着父亲,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我真的很担心他,万一……”

  “不会的,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要不,我们去趟蒙古吧,去见见他,他一定也很惦记我们。这么多年了,他还一次没有见过我们的孩子呢。”

  “可是……可是看到他,会让我想起阿爸的死,我……”

  父亲思索片刻:“如果不能回去,何不让瑞阳代替我们留在他的身边?瑞阳十五岁了,又有一身好武艺,在他身边,正可以保护他。当然,我知道他也会想方设法保护好瑞阳的,瑞阳是我们的孩子,他决不会轻易让瑞阳涉险。这点你不用担心。”

  “是,我并不为这件事担心。但瑞阳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我们身边,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我愿意。”瑞阳一步跨进屋中。父亲和母亲看到他,急忙分开了。

  “你早来了吗?”父亲问。

  “刚来一会儿。”瑞阳聪明地回答。然后他跑到母亲面前,抓住了母亲的手:“额吉,让我去吧,让我替您和我阿爸去照顾他、保护他。以前听阿爸给我讲他的故事,我就想见他了,能见他真好!求您了,求您同意我去吧。”

  母亲被儿子急切的神情所打动,美丽、忧伤的脸上不觉闪过一丝笑意。真是的,不管过去多少年,他就有这等魅力,如同丈夫曾经说过的,让所有喜欢他、爱着他的人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为他付出生命。

  “你真的不怕吃苦吗?甚至还可能遇到危险。你的确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是!”瑞阳认真严肃地回答。

  “那么,好吧。”

  由于他等不及要出发,父亲又从信中得知二太子察合台近日要到兀剌海巡城,于是第二天便带他离开了兴庆府……

  瑞阳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成吉思汗问他:“今晚你别回营了,我亲自给你安排个住处可好?”

  “好。”瑞阳急急忙忙地回答。

  成吉思汗慈爱地看着他:“好孩子,你跟我用不着这么见外。以后,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孙子好生看顾的。你在我这里玩上几天,出征时我再派人把你送回去。”

  瑞阳愣住了:“您不肯收留我吗?我是来随您出征的。”

  “孩子,你不懂,战争不是儿戏,万一你有个闪失,我该如何向你的父母交待?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很满足了,去打仗万万不成。”

  瑞阳一急,顾不得多想,滚下马背,就势跪了下去。

  成吉思汗也跳下马:“孩子,你起来。”

  “不!您说把我当成您的孙子,又不要我,还撵我走,您是大汗,怎么能骗我一个小孩子呢!”瑞阳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何曾骗你!我是为你好。”

  “如果您真的为我好,就证明给我看——让我跟在您身边。”

  成吉思汗无奈,从地上拉起瑞阳:“小家伙,你还挺有主意——也罢,我就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您说。”

  “第一,从今天起你一步不准离开我的视线;第二,两军对阵时你绝对不许上阵杀敌;第三,如果我在前营指挥,你必须留在后营。”

  瑞阳犹豫半晌:“如果这样,我还怎么侍候您保护您呢?”

  成吉思汗笑了。

  瑞阳很单纯,全然不像他的外祖父。他与札木合相识时札木合只有十岁,那时札木合就已表现出过人的机敏、主见和胆识……“你既跟在我身边,还愁没有机会侍候和保护我吗?孩子,你父母向你讲起过你外祖父的事吗?”

  “没有,他们从来不提。我只听到过一些传闻。”

  “传闻不足为信。事实上任何人都不如我更有资格评论他。他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尽管他最终失败了,我仍然很敬佩他,很怀念他!”

  瑞阳点点头:“我信您说的。”

  夜风拂面,一老一少并辔而行,谈得十分惬意。见到瑞奇峰夫妇的儿子,札木合的外孙,在成吉思汗趋于淡漠的心境里,引起了许多若苦若甜的回忆。近二十年过去了,成吉思汗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札木合的音容笑貌,这不仅因为札木合确曾向他伸出过援助之手,还因为札木合是他统一草原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先友后敌的奇特境遇,早将他们紧紧联结在了一起……

  叁

  一二二五年秋,成吉思汗率领大军进逼西夏,翻越贺兰山来到阿儿不合地区时已是冬季。眼前出现了荒凉的空地,山间森林覆盖,常有野驴出没其中。成吉思汗一生酷爱围猎,见此情景,按捺不住勃发的兴致,要将士从林中将野驴赶至空地。他奔腾驰跃,箭无虚发,赢得阵阵喝彩。

  不期然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幅画面:成群成群的野驴从垂河下游被驱到忽阑巴失草原,那原本是正在垂河附近养病的长子所尽的最后一次孝心……就在他走神的一刹那间,一头野驴从他的赤兔马前横穿而过。赤兔马受惊,猛然昂头扬蹄。成吉思汗不及防备,勒不住马缰,竟被掀坠在地上。

  斡歌连和迪格慌忙上前扶起他,成吉思汗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众人顾不得围猎,纷纷围拢过来,猎场中的野驴乘机四散逃命了。

  斡歌连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成吉思汗回到车帐,耶遂见状大惊,服侍他躺下后,忙命斡歌连去请刘仲禄。

  帐外,将士们默默伫立,脸上尽皆笼罩着惶恐和不安的阴云。

  刘仲禄、耶律楚材闻讯匆匆赶来。成吉思汗尽量轻松地从枕上抬起头向他俩示意,额头上、鼻尖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刘仲禄仔细为成吉思汗做了检查。耶律楚材觉察到,刘仲禄忧虑的表情在逐渐加重。耶律楚材本人亦精通医理,知道大汗此次受伤不同以往。

  “怎么样?”成吉思汗平静地询问。

  刘仲禄不敢隐瞒:“大汗坐骨摔伤,恐震动内脏,需要静养。”

  “要紧吗?”

  “不容易痊愈,除非能保证绝对的安静和有规律的治疗。”刘仲禄回话时的语气多少带点迟疑,一旦打起仗来,他说的两条根本无法做到。

  果然,成吉思汗未置可否。

  由于成吉思汗意外受伤,蒙军暂时驻营于阿儿不合地区。刘仲禄很快配了药来,成吉思汗吃过后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刘仲禄、耶律楚材悄悄离开成吉思汗的车帐,来到一棵树下站定。

  “刘兄,大汗伤势究竟有无危险?”

  刘仲禄只是摇头:“大汗上了年纪,上了年纪……”

  耶律楚材再也不能保持镇静:“莫非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刘仲禄一拳砸在树干上:“我只恨自己没有回天之力。”

  耶律楚材愣住了。刘仲禄的医术尽得中医、蒙医之妙,在当时来讲无人能望其项背,连他都束手无策,可见……

  “刘兄,倘若撤军静养呢?”

  “那样可能延续三至五年,甚至更长。但我了解大汗,他这一生,从未掉转马头。”

  刘仲禄自那一年避祸来到蒙古草原,转眼已在成吉思汗身边度过二十余年,他与成吉思汗名为君臣,实则早与大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假如能够,他宁愿以身相代。

  耶律楚材目视刘仲禄,所有的忧虑都在目光中传递。

  成吉思汗的车帐中,耶遂衣不解带,不知疲倦地服侍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呼吸很不均匀,耶遂探探他的头,有点烫,她急忙拧来一块湿毛巾敷在他的头上,暗淡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异常憔悴,耶遂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说不清何时就深深爱上了他。为了忽兰的得宠,她产生过幽怨。可无论哪次冷言冷语,他都不急不怒,对她尖酸刻薄的言辞总报以无奈的、宽厚的微笑。忽兰死了,老天啊,可不要再夺去他的生命。不如让她去替他。将士们需要他,蒙古千千万万的百姓需要他,如果能让她替他去承受这场灾难,她即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一宿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天光放亮时,耶遂走出车帐,想让斡歌连去请刘仲禄。她刚推开门,又愣愣地站住了。所有重要将领都齐集在车帐前的空地上,身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显然他们已经这样站了很久。

  耶遂不觉热泪盈眶。

  “汗妃,我汗兄如何了?”合撒尔、别勒古台上前,低声问。

  耶遂走下马车:“大汗昨夜热度不退,神志不宁。”她忧郁地回答。

  不安像水波掠过,一起一伏。

  “汗兄是否醒来?”

  “他临天明才稍稍睡稳。刘御医,你先跟我进来吧。”

  “喳!”

  刘仲禄随耶遂走入帐中,悄悄坐在成吉思汗身边。不多时,成吉思汗醒了,全身酸痛。“仲禄,你来了?”他有气无力地问。

  刘仲禄为成吉思汗做了诊治。服过药后,成吉思汗感觉精神稍稍好了些:“我心里好受了许多,不妨事了。耶遂,你让斡歌连去传众将。”

  众将听传,立刻入见。成吉思汗倚在床上,奇怪地笑道:“你们来得可真快!”仅仅一夜,他的脸色灰暗了许多,众将彼此交换着忧虑的眼色。

  成吉思汗若无其事地招呼众将坐下:“大军在阿儿不合驻营无益,不如继续前进,你们以为如何?”

  已凭战功升为千户长的图华首先表示反对:“大汗,臣以为,西夏乃定居国家,筑城为营,断不会轻易弃城而去。不如先行回师,待大汗身体康复,再做讨伐不迟。”

  图华的建议赢得了众将的一致赞同,成吉思汗却不为所动。他一生征战,从未掉转马头。“倘若突然回师,西夏必以为我军怯懦,不敢与之一战。依我之见,且按兵不动,派使者去探李德旺口气。若他有悔改之意,并能付诸行动,我倒可以考虑班师。若他还似先前出言不逊,我必不轻饶。”

  成吉思汗遂派图华出使西夏。

  夏神宗李遵顼于一二二二年病逝,其子李德旺继位,史称献宗,大权仍然旁落在阿夏敢布手中。懦弱无能的神宗留给儿子的是一个更加残破的烂摊子。

  图华来到兴庆府大殿之上,向献宗转达了成吉思汗的最后通牒:昔日,汝先帝李安全在世之日,曾与我有约,一旦遇有战事,西夏将做我之左右手出征。我据前约,西征时曾要求汝发兵相助,汝不但自食其言,还公然污辱于我。我为西征大业,暂且忍让,但那时我已说过,我凯旋之日,就是西夏亡国之时。如今我已凯旋,西夏根基焉存?

  献宗听了这番咄咄逼人的质问,吓得急忙辩解道:“孤王何曾说过污辱大汗和蒙古军队的话,孤王——”

  阿夏敢布站了出来,挡在献宗面前。图华自然认得他,两个人怒目相视。

  阿夏敢布轻蔑地冷笑:“昔日不恭之语,皆出自本人之口,因何诘责我主?你告诉成吉思汗,他若想要营地、帐房、驮物,可到贺兰山找我;他若想要黄金、白银,可到兴庆府和凉州来取所需——只要他能打败我!”

  图华听了这番狂言,并不多话,转身离去。

  献宗瘫坐在龙椅上,张口结舌,深恨阿夏敢布多事。

  图华转述了阿夏敢布的挑衅言辞,成吉思汗勃然大怒,指天为证:“西夏敢如此蔑视我和我的军队,如何还能退兵?即使是死,我也要给西夏以应有的惩罚!”于是不顾高烧和伤痛,不听劝阻,指挥军队继续前进。

  合撒尔竭力劝说汗兄留在阿儿不合养伤,由他领兵征伐阿夏敢布。成吉思汗屏退众人,平静地对合撒尔倾吐衷曲:“我戎马一生,竟自落马,已是不祥。即使退兵静养,恐怕也难痊愈。我料死期已近,指望死前能目睹兴庆陷落,方不负我创业一场。阿夏敢布大权在握,狂傲至极,断不肯软语服输,我不忍过分忤逆众人好意,才派图华前去斡旋,为的是你们不再阻我前进。合撒尔,不要太替为兄担忧,在攻破兴庆前,我不会死的,与其在克鲁伦河畔安安静静地死去,不如在战场上了此一生。你从小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你知道,我生来是个不会享受的人。”

  汗兄所言,句句都似刀尖剜在合撒尔的心口。他强忍悲伤,握住哥哥的手,深情地允诺:“臣弟明白了,决不会再劝你退兵。”

  成吉思汗微笑点头,兄弟二人更加心心相印。

  蒙军到达贺兰山与阿夏敢布相遇时,已是一二二六年春天。

  阿夏敢布沿贺兰山摆下战场,意欲乘蒙军远道奔袭、人马疲惫之际,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面对汹汹而至的夏军,成吉思汗十分镇定。他命军队四下散开,待夏军逼近,以弓箭相迎。一时间,夏军中箭者不计其数,余者仓皇后退。

  阿夏敢布见首战失利,亲临指挥,组织第二次强攻。

  阿夏敢布以逸待劳,原也占尽优势。只可惜他的对手是成吉思汗,是蒙军,不是那种久不见阵仗的乌合之众。倘阿夏敢布凭险固守,或许还能多坚持几日,无奈他太不了解蒙军的实力和特点。蒙军久经沙场,纪律严明,即使经过长途跋涉,也能做到令行禁止,忙而不乱,也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和体力。面对这样的强敌,固守犹难自保,何况还像阿夏敢布一样自投罗网?

  夏军的第二次进攻来势更猛,成吉思汗仍以前法相对,命将士散得更开,渐对夏军形成半包围之势。夏军抵挡不住蒙军的利箭强弩,又被击溃。

  阿夏敢布见制人不成,反受人制,不敢再发动第三次进攻,意欲收兵。成吉思汗焉能容他退守本营,当即挥令大军从三面杀出。这一场殊死拼杀,直将夏军杀得横尸遍野。可叹阿夏敢布数年备战,竟落了个落荒而逃。

  也是他时运不济,刚刚脱离了战场,又被一位不着盔甲的少年拦住了去路。

  阿夏敢布急于逃命,并不将对面的孩子放在眼里,挥刀就砍。少年不慌不忙,举枪相格。几个回合下来,阿夏敢布见少年枪法精奇,再不敢大意。

  别看阿夏敢布是西夏名将,还真不是少年对手。加上刀短枪长,阿夏敢布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慢慢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他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小娃娃,你使枪,老夫使刀,太不公平。敢不敢让老夫换枪或是你换刀?”说完他挺后悔,忘了说蒙话,也不知小孩是否能听懂?

  少年却完全听懂了:“小爷还使不惯枪呢,就依你使刀。”少年边说边扔掉手中长枪。还没等他拔出刀来,阿夏敢布冷不防挥刀朝他拦腰砍来,少年猝不及防,急忙平趴在马鞍之上。

  真险!刀锋擦着少年的鼻尖过去,总算没伤着。

  阿夏敢布自悔失手,不敢相持,夺路又逃。

  少年情知上当,恨恨不已:“好你个老混蛋!看小爷怎么收拾你!”他拨转马头,向阿夏敢布追去。两匹战马一前一后,离战场越来越远。

  阿夏敢布见少年不肯放过他,暗中收刀归鞘,取下背弓,蓦然回身射出一箭。少年瞅得真切,一边闪身躲过,一边手疾眼快地抓住箭尾。

  阿夏敢布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少年用牙咬住刀背,顺手将箭搭在弓上,喝道:“还给你!”不过他射的是马而不是人。

  阿夏敢布的坐骑负痛,蹦起老高,将主人摔出几米远,落荒而去。阿夏敢布躺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少年催马来到他面前,阿夏敢布无计可施,闭目等死。

  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他睁开眼,只见少年端坐马背,笑道:“老混蛋,你还没死吗?”

  阿夏敢布恼羞成怒:“小娃娃,你怎还不动手?连杀人的胆量都没有,你还上什么战场?”

  少年依然笑容可掬:“小爷偏不杀你!你不是要跟小爷比试刀法吗?小爷等你呢。快起来,别躺在地上装相。”

  阿夏敢布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娃娃,你是什么人?老夫看你不像军中人。”

  “不用你管!废话少说,来吧。”

  “老夫无马,还怎么战?”

  “好。”少年立刻跳下马。阿夏敢布转转眼珠,又在打主意。

  少年初出茅庐,终不似阿夏敢布老奸巨猾,说步战就步战,丝毫不疑有他。阿夏敢布则不然,与少年斗了几个回合,发现少年刀法比枪法更加了得,遂边打边向少年的坐骑靠去。

  看看离马已近,阿夏敢布蓦然挺身向前,似要险中取胜,少年吓得急忙撤刀。阿夏敢布也是看准了少年一心要生擒他不肯下死手,故而才有此铤而走险之举。果然,少年上当了,阿夏敢布飞快地跃上少年的黄骠马,用力一夹马肚,黄骠马四蹄生风,驮着他飞驰而去。

  少年清醒过来,气得连连跺脚:“老东西!老混蛋!小爷看你跑得了!”他将手指含在口中,长长地打了个唿哨。

  听到主人的呼唤,黄骠马猛然掉过身,朝主人奔来,差点将阿夏敢布掀翻在地。阿夏敢布吓得紧紧抱住马脖,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黄骠马径直跑回到主人面前,仰天长嘶一声,马身几乎垂直。阿夏敢布再也坐不住马鞍,被重重甩落地上。

  阿夏敢布昏了过去。

  接连上了阿夏敢布两次当,少年变得谨慎了许多。他等了一会儿,不见阿夏敢布动弹,确信阿夏敢布真的摔昏了,才上前将他捆绑了个结实。此时天色渐晚,少年正琢磨着该如何将阿夏敢布弄回汗帐,突见远处飞来几骑。少年不辨敌友,慌忙张弓以待。

  “瑞阳,瑞阳,是你吗?”

  哦,是迪格的声音。瑞阳高兴地扔掉弓箭,大叫:“迪格,迪格。”

  迪格一马当先,冲到瑞阳面前,抱怨道:“你这孩子,搞什么鬼!大汗都急坏了!”

  瑞阳指指地上:“我把老混蛋抓住了。”

  迪格一眼认出阿夏敢布,忍不住夸奖了瑞阳一句:“有你的!”

  阿夏敢布悠悠转醒,看看周围的人,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仗打完了吗?”瑞阳天真地问。

  “早打完了。收兵回营,大汗到处找不到你,急得大发脾气。后来听人说看见你去追阿夏敢布了,大汗这才命我们速来寻你。对了,瑞阳,你怎么认得阿夏敢布?”

  “四年前,我随父母到兴庆府游玩,阿夏敢布看中了我阿爸带来的一匹骏马,想用重金买下,我阿爸送给了他。作为回报,他邀请我们全家到他府上小住,被我阿爸婉言谢绝了。而且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兴庆府。所以,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原来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你以后再不可冒如此风险!大汗正在病中,你若再出个什么差错,岂不要了大汗的命?”

  瑞阳懊悔地垂下头。迪格喜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伸手将他拉到自己的马上:“好了,好了,既然没事,你也就不用自责了。”

  阿夏敢布暂时被押到一座空帐里看守起来,迪格带着瑞阳径直回到成吉思汗的中军大帐。

  所有重要将领都聚集在这里。瑞阳欢欢喜喜跑到成吉思汗面前,正欲见礼,被成吉思汗拉到跟前:“你这孩子!你可把我吓坏了!我听说你把阿夏敢布生擒活捉了!”

  瑞阳点头:“祖汗,您不知道,阿夏敢布老骗我,费了不少的事儿呢。”瑞阳就将他两次受骗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成吉思汗尤其高兴。瑞阳立了大功,这本身比阿夏敢布落入手中还令他欣喜。“好吧,孩子,这一次我且给你记大功一件。你记住,从今往后,再不许你冒险,你若不听话,我把你送回蒙古去。”

  瑞阳乖乖应道:“孙儿不敢了。”

  自成吉思汗受伤,众将但凡有时间,都要到大汗的行帐小坐。这在过去是不曾有的。共同的忧虑,使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多陪陪他们的大汗。成吉思汗理解众人的好意,拳拳忠心,怎能不令他感动?

  刘仲禄更是倾尽全力。然而,希望越来越渺茫。他只是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做不到中止战争。成吉思汗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会延续太久,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尽早消灭西夏。

  阿夏敢布被押到成吉思汗面前。明知必死无疑,阿夏敢布昂首屹立,全无惧色。成吉思汗一向欣赏那些有气节、有胆量的人,即使这个人属于敌对一方。对阿夏敢布的憎恶不知不觉消失了,成吉思汗挥挥手,命将阿夏敢布推出,就地斩首。只是不知阿夏敢布临死前,是否后悔过由于自己的狂妄和背盟,为成吉思汗消灭西夏造成了口实?

  肆

  蒙古大军沿弱水河谷行进,三月,来到黑水城下。黑水城是进入西夏的门户,献宗在此处设有重兵。成吉思汗亲自指挥攻城。他跨上赤兔马,出现在阵前。病痛使他双颊深陷,容色灰暗,唯神态威严、目光犀利如故。统帅无与伦比的意志是将士们信心的源泉,蒙军全身心地投入了战斗,不出一天,黑水城即被攻下。

  在黑水城仅仅休息一天,蒙军继续溯弱水河谷而上,沿途攻占了肃州、甘州。

  肃州、甘州俱下后,蒙军对待定居国家的政策也产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蒙古君臣就如何管理甘、肃二州展开讨论,当时,不少将领建议将庄稼放火烧掉,以灰作肥,将平原变作新的牧场。成吉思汗也觉未尝不可。正在这时,耶律楚材挺身而出了。迄今为止,人们还是头一次看到他那样激动和愤怒,连成吉思汗也暗暗为之吃惊。耶律楚材据理力争,指责诸将的建议太过野蛮和愚蠢。他细细地算了一笔账:保留占领区肥沃的土地和勤劳智慧的百姓,通过征收赋税,将获得最大的利益。向农民征收土地税,向商人征收酒税、盐税、铁税,甚至还可以征收水产税和山林资源税,这样一年便可获利五十万两白银,八万匹绸缎,四十万斤谷物,如此巨大的财富来源,怎么能说定居国家的城池毫无用处,甚至要将其夷为平地呢?

  耶律楚材的见解是不少人不曾听过,更不用说想过的了。从游牧文化及思维方式向定居文化及思维方式的转变决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耶律楚材所列举的数字是诱人的,既然有如此好的办法可以获利,大家也就不再持有异议。

  成吉思汗是位头脑清醒冷静的君主。作为游牧民族的领袖,在他还未真正懂得如何管理定居国家前,他采取过简单过激的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文明的建议无动于衷。他当即要耶律楚材据此拟定出具体的实施方案,自此,耶律楚材也在自己的位置上迈出了艰难的、成功的第一步。

  甘、肃二州陷落已是一二二六年夏季,为避暑,蒙军准备兵发浑垂山。

  成吉思汗将大军分作三路。

  他和幼子拖雷、义子察罕率领主力部队继续完成对西夏国的征服;察合台以及特意从山东战场赶回看望他的庶长子珠日查(耶珊生)领兵赴辽东征剿蒲鲜万奴;窝阔台和庶幼子阔列坚(忽兰生)则进入金腹地配合宝鲁攻克汴京。

  又一次分别,父亲和儿子的心中都有种永别的预感。

  昔日,成吉思汗曾对长子术赤说过,希望在他临终时,儿子们都能守在他的身边,自爱子病逝,他不复再存此念。

  耶律楚材拟好计划,匆匆来到成吉思汗的行帐,见成吉思汗的几个儿子和义子察罕都在,自悔来得不是时候。他将他的计划简明扼要地向成吉思汗做了汇报,便欲告辞,成吉思汗留住了他:“别急着就走,和我的儿子们坐坐。”

  窝阔台起身,将耶律楚材拉在身旁坐下。

  成吉思汗问:“你的计划很好,但不知多久才能见效?”

  “一年。一年可初见成效。”耶律楚材信心十足地回答。

  “好。如见成效,也可令众人心服口服。”成吉思汗舒心地说。

  耶律楚材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无言地注视着他。

  窝阔台诚恳地望着耶律楚材:“楚材,我们生于蒙古,长于蒙古,以同一种模式来获得生存资本,难免会有许多局限性。对我们来讲,观念上的彻底改变尚需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因此,我们离不开你的指点和帮助。”

  耶律楚材慌忙答道:“三太子,您别这么说。为臣者,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成吉思汗满意地大笑:“‘长胡子’,你也不用谦虚。我听说你和窝阔台一向最为投契,他将来是要继承汗位的,希望你能一如既往辅佐他。”

  “臣蒙大汗知遇之恩,焉能不殚精竭虑,为国尽忠?臣拜辞。”

  耶律楚材退出,轻轻掩上门,把宝贵的时间留给了依依惜别的父子兄弟。

  儿子们不敢正视他们的父汗,沉重的、莫名的怅惘使人黯然神伤。成吉思汗的精神显得不错。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的儿子们,说实在的,要不是为他死后可能发生的汗位之争忧心忡忡,他的几个儿子倒是足以令他自豪的。孛尔帖为他生了四个出类拔萃的虎子,庶出的两个儿子珠日查和阔列坚也都在征战中崭露头角,还有义子察罕,他们都英勇善战且各有所长……

  阔列坚殷勤地为父汗和哥哥们斟满酒。明天,他就要随三哥出征金国。同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他却没有任何地位,所有的功名都需要靠自身的努力去争取。他还不到十八岁,从一名普通士兵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全凭立下的赫赫战功。他知道父汗钟爱他,要求同样严格,他喜欢凭真本事去赢得一切,包括人们的敬重。

  成吉思汗喝了一口酒,看着察合台,认真地叮嘱:“你既认瑞阳为义子,将来切莫亏待他。这孩子太单纯,你,还有你们哥几个,无论如何要代我看顾好他。说真的,我已经愧对札木合安答和祺儿了,再不能愧对一个小孩子,你们明白吗?”

  察合台急忙回答:“父汗放心。瑞阳是个好孩子,儿臣打心眼儿里钟爱他。这些天,他一直缠着儿臣要随征‘东夏’,依儿臣之见,不如就带他去辽东,然后再遣他回蒙古押送战马,这样,也好暗中通知额吉将他留下。”

  “这个主意不错,但愿瑞阳能听你的话。”成吉思汗稍稍放下了心。该托付的他都已托付,只要儿子们同心协力,相信他所辛苦创建的事业就不致半途而废。六兄弟不敢让病中的父亲太过劳神,恋恋不舍地告退,成吉思汗目送他们离去,悄悄叹了口气。明天,或许就是永别。

  夏日晴空,不见浮云,被晒暖的空气沸沸扬扬,似有万般焦灼。察合台兄弟将率大军出发,成吉思汗亲将他们送出营外。

  如今,成吉思汗身边只剩拖雷和察罕。按照蒙古幼子守灶的习惯,拖雷通常不离父汗左右。察合台、窝阔台、珠日查、阔列坚忍泪拜别父汗,满心凄凉,无限留恋,却不知从何说起。

  成吉思汗上前扶起儿子们,慈爱地叮咛:“去吧,不用记挂我。”

  “请父汗保重!待攻陷兴庆,我们回来看望您。”

  目睹病重的父亲与儿子们生离死别的情景,许多将士揪心地背过脸去。瑞阳最后一个来到成吉思汗面前,仰着脸,深情地保证:“祖汗,等消灭了‘东夏’,我就回来陪您,陪您围猎,陪您打马球。”

  成吉思汗心中一酸,捧起瑞阳稚气的脸,凝视久久:“好孩子,我等你回来。”他微笑着说,不无伤感。

  察合台兄弟狠狠心,扬鞭策马,各踏征程。成吉思汗平静地目送着他们,神情渐渐变得庄严肃穆。这一刻,人们看到的是三军统帅,而非父亲。

  伍

  成吉思汗开始倾心关注中原战事。

  木华黎在世时的确是蒙古宫廷在中原的中流砥柱。他曾有效地将金降将统帅到自己的麾下,当他于一二二三年四月病逝解州后,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金降将便开始心猿意马,各自想着自己的退路。宝鲁虽然继承了父亲的靖南国王之位,但尚未建立显赫的战功,因而也就谈不上树立起绝对的权威,这使早就心存异志的武仙等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武仙欲叛,唯恐真定守将史天倪碍事,便设计将他骗到府上,威逼利诱,史天倪不为所动,武仙萌生杀机,将史天倪杀害于府中。

  史天泽与史天倪手足情深,知兄惨死,史天泽心痛如捣,指天发誓:“大哥,我若不杀武仙为你报仇,誓不为人!”

  史天泽料到武仙得手,必然领兵攻打真定,一番权衡利弊,他决定暂且退守永安城,相机行事。永安城守将董俊点齐本城人马,接进史天泽,二人准备死守。

  武仙不动刀兵便收复真定,所属大小州镇尽皆归降,一时声威大震。宋叛将李全亦在中山大寨集结兵马,与武仙遥相呼应。

  蒙古都元帅张柔此时正镇守中山,他得知李全占据中山大寨,当即引兵来攻。李全不敌,忙派部将向武仙求援。武仙一面派左大将葛铁枪前往救援,一面引兵攻打史天泽和董俊据守的永安城。

  数日强攻,史天泽、董俊拼死抵抗,永安城固若金汤。武仙久攻不下,加之惦记李全的安危,不免心气浮躁。史天泽见武仙的攻势开始松懈,与董俊商议,由董俊率一支人马突然杀出城门。武仙猝不及防,阵脚大乱。史天泽随后杀出,武仙不敌,败回真定。

  史天泽、董俊乘胜追击,袭破真定南门,武仙只得退守西山鼓城。

  李全从中山大寨仓皇溃逃之时,幸亏葛铁枪及时赶到,挡住张柔追兵,李全才捡了一条性命,逃入新乐山中。

  张柔情知李全除向武仙求援外别无他计,遂将人马分作两部:一部佯攻新乐山;一部设伏于援军必经之处。武仙闻听李全告急,忙派高阳守将吕正会合葛铁枪率一万人马赶赴新乐山,结果途中正中张柔埋伏。

  张柔掩军杀出,吕正、葛铁枪不是对手,夺路而逃。张柔单人独骑追赶吕正,吕正见张柔迫近,冷不防向张柔面门射出一箭。张柔觑得准确,将头一侧,用牙咬住箭矢,吐出一口血水,连眼也没眨一下,反将箭搭在弓上,向吕正回敬过去。吕正心慌,只顾逃命,岂料左肩中箭,被张柔走马生擒。

  此时,葛铁枪已被张柔家将张伯祥擒杀。张伯祥前来接应张柔,见主人受伤,忙请大夫为他疗伤。张柔却谈笑风生,毫不在意。

  略作休息,张柔心生一计,命军卒换上衣服,打着武仙旗号,浩浩荡荡开赴新乐山。此时李全被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见武仙援军赶到,也不辨真伪,将“援军”放入关中。“援军”与张柔里应外合,夺了新乐山。

  李全见势不妙,换上士兵号衣,投奔了驻守在鼓城的武仙。

  得知连损两员大将,又被张柔赚了新乐山,武仙恶气难咽,立刻带领鼓城主力,杀奔满城。张柔正回满城驻营,见武仙一路奔袭而来,当即引兵于城外迎敌。张柔部下,皆英勇善战,武仙、李全只招架几个回合,各自纷纷逃命。武仙不敢进入鼓城,担心重蹈真定覆辙,只从城下穿过。张柔暂且不去追赶武仙,而是命众将士将鼓城团团围住,他口口声声传唤鼓城守将上城与他对话。

  鼓城守将得知主帅武仙败逃,不得已登上城楼,与张柔相见。

  张柔好言相劝:“你主武仙,降而复叛,无异于以卵击石。蒙古数年用兵,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你若识时务,献城乞降,我保你不失将位。如若不降,城破之日,休怪张某没有给你指明生路。”

  鼓城守将本无斗志,听张柔这般劝告,觉得句句在理,同意献出城池。张柔得了鼓城,一鼓作气,继续追击武仙。正好史天泽收复真定所属各州郡,与武仙败军撞了个正着,两下夹攻,武仙只带少数残兵败将逃入双门寨。

  宝鲁率部赶到时,史天泽、张柔、董俊已合力收复了真定、中山、新乐山、西山鼓城等重要城关,基本平定了河北与山东两地的叛乱。宝鲁对史天倪之死深表哀悼,因无法寻回尸骨,只好拨出银两抚恤史天倪家小,同时上奏成吉思汗为众将请功。

  宝鲁曾遵从父命拜张柔为师,继承王位以来,一如既往地对张柔执弟子之礼。张柔等人见他位尊不骄,谦恭聪颖,智勇兼备,反从心底生出几分敬重。尤其张柔,比别人更希望宝鲁能真正继承父业,取得其父一样的战功和威望。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宋朝理宗皇帝拜左将军彭义斌为讨北军都元帅,攻入山东,连下数郡,颇具声势。李全被蒙军打败,走投无路,只好投入彭义斌麾下。他是宋朝叛将,故此举要冒很大风险。彭义斌正在用人之际,不仅同意接收李全,还答应为他上奏皇帝,尽免其罪,官复原职。自收编李全军马,两家兵合一处,彭义斌更加胆壮,遂引军包围了东平府。

  东平府守将严实,见城中兵微将寡,忙修书一封,命心腹家将暗出后城门,求见国王宝鲁。宝鲁正率大军南下,预备收复山东失陷各州郡,接到严实书信后,迅速做出相应安排:派成吉思汗的庶长子珠日查率三万大军驻守西山山谷,又命史天泽率本部人马为其后援,他自己则挥师攻打李全。

  原来严实在信中写道:宋将彭义斌人多势众,卑职难以固守永平。倘国王能从速发兵来援,卑职自有守城候援之法;倘因路途所阻,援军无法及时赶到,请允许卑职假降彭义斌,待取得信任,他必命卑职协助他攻取真定,届时国王只需设伏于西山,卑职与国王里应外合,可望一战成功。上述二计,国王任择其一,卑职静候国王裁断。宝鲁采用了后计,故有上述安排。

  彭义斌包围东平府,攻打甚急,严实死守,见宝鲁不发救兵,知他已采用后计,忙修书一封,射出城外。彭义斌接信,喜上眉梢。严实信中乞降,但要求彭义斌必须保全他及手下将士的生命安全。彭义斌立刻复信,劝严实不必犹疑,待大功告成,少不得让严实加官晋爵。

  严实大开城门迎进彭义斌,两个人携手同行,严实笑道:“元帅如此相逼,末将可是深受其苦啊。”

  彭义斌也笑了起来:“将军弃暗投明,可喜可贺!从今往后,愿将军与我同心协力,共御强敌。功成之日,何愁圣上不重用将军。”

  严实将彭义斌迎进帅府,屏退左右,推心置腹地对彭义斌说道:“不瞒元帅,末将降蒙实为情势所迫,乃不得已而为之。今观蒙古,自木华黎死后,兵力大有松懈之状。末将早有心归附大国,怎奈末将昔日供职金廷,后又降蒙,恐宋帝不能见容。若非元帅力保,末将安敢轻举妄动?”

  彭义斌不以为然:“将军多虑了。将军威名,圣上素有耳闻。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圣上求贤若渴,断不会埋没将军之才。彭某日后还须仰仗将军之力。”

  严实吩咐设宴,尊彭义斌上座,宾主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彭义斌在东平休整数日,欲与严实共伐真定,严实正中下怀,满口答应说:“末将既降,一切愿听元帅调遣。”

  即日起兵,杀奔真定,彭义斌顺顺当当地落入了珠日查的包围圈。严实反戈一击,令彭义斌的处境犹如雪上加霜。

  彭义斌情知上当,夺路而逃,被珠日查走马生擒。严实爱惜彭义斌将才,苦口婆心劝他归降。彭义斌深恨严实设计败他,大骂严实奸诈,严实一笑:“自古兵不厌诈,你我各为其主,只得如此,还望元帅海涵。”

  严实再三晓以利害,彭义斌最后不再言语。正好史天泽也来相会,见机与严实共劝彭义斌,彭义斌表示愿意考虑。严实命人摆上酒席,他与史天泽将彭义斌奉为上宾,彭义斌终于归降。

  数日后,彭义斌悄悄遁逃,被珠日查擒获,推到严实、史天泽面前。彭义斌立而不跪,严实并不相强:“彭元帅,你既归降,为何又要逃走?”他和颜悦色地问。

  彭义斌冷笑:“某生为大宋臣,岂可贰心事主!”

  严实明知多说无益,命人将彭义斌推出斩首。彭义斌昂首而出,全无惧色,严实颇觉惋惜,向珠日查询问:“少将军如何料到彭义斌非真心降我?”

  珠日查回答:“是史将军命我监视彭义斌行止。将军言:彭义斌自视才高,违心而降,恐怕有诈。如他遁去,擒他来见。”

  严实目视史天泽,史天泽微微一笑:“在下深知严将军爱重彭义斌将才。可惜以彭义斌性情,绝难为我所用。因彭义斌乃少将军手下败将,所以仍请少将军相助。”

  “史将军观人知心,谋虑深远,严某自愧不如!”

  严实对史天泽深施一礼,史天泽急忙双手相搀:“将军过奖,在下实不敢当。”

  二人相视大笑,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珠日查告辞出去,严实赞道:“这位少将军好气度!好人才!但不知他是出自哪位名将之后?”

  史天泽依然微笑:“将军一定想不到,他是……”史天泽附耳低语。

  严实大惊:“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史天泽说,“成吉思汗共有六子,嫡出四子,庶出二子,皆人中龙凤。蒙古习俗与我中原不同,虽同为汗子,庶出却无高位,所有功名富贵全凭个人奋斗方能取得。少将军十四岁投身军旅,从一名普通士兵做起,如今在宝鲁国王手下升任将军,全凭所立战功。这也正是少将军令人起敬之处。”

  “成吉思汗教子有方,难怪帝业稳固。听说大汗征西已返,我对其人钦慕已久,很想早日谒见大汗。”

  “待一切安排妥当,我愿陪将军同往。”

  宋帝惊悉彭义斌兵败被杀,忧惧交加。原本设想乘蒙古发生内乱之际全力收复河朔诸地,现在企图落空,不得不缩紧兵力,加强边界防卫,静观其变。被彭义斌夺取的山东数州镇重又回到蒙军手中,尽归严实管辖。

  再说宝鲁兵进益都,李全被围,兵困马乏,城中断粮,李全不得不白衣出降。因李全反复无常,诸将请求诛杀其人,永绝后患。宝鲁不允,他劝说众人:“杀一人易,然山东未降者尚多,全素得人心,今李全已降,如若诛之,徒失人望。”不仅不杀李全,还委任他为山东淮南楚州行省。

  此举果然深得人心。山东各郡未降诸侯见宝鲁如此对待归降者,纷纷来投,且后期鲜有复叛之人。

  自此,山东局势基本平稳。

  半个月后,成吉思汗在蒙古汗营接见史天泽、严实,鉴于二将平叛有功,特别拔擢,当面授予二将“国公”称号,二将权势更盛以往。

  成吉思汗对金腹地目前的战局无甚大忧,对宝鲁继承父位以来的所作所为尤其满意。他对四太子拖雷说:“宝鲁与其父用兵各有所长。木华黎擅用硬兵,攻城略地,速战速决。宝鲁擅用软兵,巩固占领城池,笼络归降诸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宝鲁虽年轻,不弱其父。”

  陆

  暑夏在清凉的浑垂山度过,新的战事伴随秋天来临。

  倒霉的夏献宗李德旺继承父位不足四载,便被蒙军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总揽朝纲的阿夏敢布一战败北,蒙军又以破竹之势接连过关斩将,眼见西夏灭亡为时不远,献宗忧惧交集,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将皇位传给侄儿李,史称夏末帝,同时命人去请早已退隐的西夏老将嵬名令公。

  献宗在如此危急的关头想起老令公,证明西夏已是朝内空虚,残局不可收拾了。老令公一生忠耿,国难当头,无从退避,遂以七旬老迈之身,重掌西夏帅印。

  蒙军继续东进,拖雷领兵攻克西凉府,成吉思汗移师城中。

  此时,蒙古其余几路大军也是捷报频传。二太子察合台顺利剿灭“东夏”,蒲鲜万奴兵败被捉,性如烈火的察合台等不得请示父汗,立将蒲鲜万奴推出斩首。与此同时,窝阔台与宝鲁同心协力,经西安府逼近汴京,沿途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汴京凭借黄河天险,虽难遽破,金帝却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与蒙古方面议和。

  九月,为迎接辽东王妃姚里夫人,成吉思汗派义子察罕去征应理。

  辽王耶律留哥于一二二○年病逝,其时长子薛暗扈从成吉思汗西征,余子尚且年幼。不得已,姚里夫人征得代行大汗职权的五王爷帖木格的许可,取得摄政资格。贤明刚正的姚里夫人执政近七年,不仅稳定了辽东局势,而且辽东安定富足更胜其夫统治时期。听说蒙军兵发西夏,为谒见成吉思汗,姚里夫人携三子一孙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从辽东来到西凉府,被成吉思汗以蒙古最高礼节款待。

  宴会上,成吉思汗亲自为姚里夫人把盏。这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绝对的殊荣。他感慨地对姚里夫人说:“这里可是连雄鹰也难飞到的地方,夫人来得何其不易!”

  姚里夫人诚恳地禀明来意:“臣妾夫君病故时,长子薛暗不在身边,余子尚且年幼,臣妾勉为其难,代行夫君之责。如今善哥兄弟长大成人,臣妾带他们同来,一则希望能将他们留在大汗身边朝夕奉教,二则希望薛暗能随臣妾回返辽东,继承父位。此乃臣妾所请,亦为故去夫君之请。”

  成吉思汗闻言,看看薛暗。薛暗正紧张地望着他,眼神里含有许多难言之语。如若换了往常,成吉思汗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姚里夫人的请求,然而今非昔比,病中的成吉思汗越来越恋旧,实在舍不得九年来朝夕相伴的薛暗离开他。他用商量的口吻委婉地对姚里夫人说:“薛暗随我多年,已与蒙古人无异。西征时,他英勇善战,大太子被困合迷城,是他率千人赴援,负伤不退,方解得合迷之围。攻打不花剌时,他被流矢击中,仍旧率先登城。以薛暗之功,已获‘巴特’称号。依我之见,不如让善哥继承父位,薛暗仍旧留在我的身边。”

  姚里夫人离座跪倒,近乎哀求:“大汗容禀:薛暗乃夫君元配所生,其余数子皆臣妾亲生。况且薛暗为长,如立善哥,臣妾怕要愧对亡夫在天之灵。”

  成吉思汗感于姚里夫人贤良至诚,终于同意了她的请求。

  薛暗深知母亲好意,又不愿依命回返辽东,内心深处矛盾至极。成吉思汗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强笑劝慰:“昔日你父为示忠诚,以你为质,送来我处。然我视你父为我之兄弟,视你为我之爱子。为你贤德善良的母亲,我看你还是以辽东江山为重。只是回到辽东之后,你要勤于政事,不可懒散放纵,辜负我和你母亲的厚望。”

  薛暗跪地拜受,碍于众目睽睽,忍回了眼中泪水。

  成吉思汗转向姚里夫人:“薛暗侍于我前,从无过错。你全家忠心耿耿,令我高枕无忧。夫人不必再留善哥兄弟,我愿你们阖家团聚,共治辽东。”

  姚里夫人如何肯依,坚持留下三子,只带薛暗和孙子回返。薛暗也说:“臣不能随侍大汗身边,如有兄弟代劳,还可稍慰悬思,万望大汗同意臣母所请。”

  成吉思汗无奈,只好应允。

  酒宴至夜方散,薛暗奉命送母亲及兄弟回驿站安歇。

  姚里夫人在灯下细细端详着长子,泪水不由潸然而下。

  薛暗自幼丧母,是姚里夫人一手将他带大,钟爱之情胜过亲儿。离别九年,慈母之心无时无刻不在把爱子牵挂。

  薛暗心中同样悲喜交集。父亲故去,作为长子,他理应回去祭奠亡灵,添坟扫墓,让母亲颐养天年,这些都是他应该做到的。可此时让他离开成吉思汗,那种割裂之痛实难承受。

  善哥腼腆地拥抱了哥哥一下,他用这个举动表达了对哥哥的思念。薛暗扶住弟弟的双肩,深情地注视着他。他离家时善哥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长成帅小伙了。真正的感情无论何时都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趋于淡漠。薛暗过去因不能回返辽东,便将长子送到母亲身边,聊慰母亲思子之念。一别数年,儿子已经不认得他了,只是偎在奶奶的身边,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薛暗蹲下身,将儿子拉入怀中。他问母亲:“辽东大政现委与何人?”

  “耶的元帅。大家都盼着你回去,你父王临终留下遗嘱,也是要你接替王位。”

  薛暗很想告诉母亲,他对王位毫无兴趣。在成吉思汗身边,他已经爱上了蒙古族粗犷豪放的生活方式,不可能再习惯那些古板的礼仪。可想到母亲千里迢迢来请求成吉思汗放他回去,他又不忍心说出口。况且大汗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决不会更改,他早像其他的蒙古人一样,从不违抗大汗的任何命令。

  姚里夫人怎能不知晓爱子此时复杂的心境,她温声相劝:“你追随大汗多年,舍不得离开他,母亲都能理解。这样吧,你先回辽东看看,等你真正坐稳王位,再回来探望大汗不迟。”

  薛暗两眼发涩,急忙垂下头。

  那时,大汗仍健在吗?大汗自己总说,他大限将至,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珍贵无比。母亲肯定没有发现大汗是抱病为她举行了宴会,是啊,大汗表现得那么正常,天知道这需要怎样坚强的意志?

  安顿母亲和弟弟们睡下,薛暗匆匆返回营地,今天本该他和迪格执勤。

  看到他,迪格倒不惊讶:“你来做什么?有我一个人足够了。”

  薛暗不语。说真的,他舍不得离开大汗,也舍不得离开迪格。这九年来,他与迪格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而今分别在即,他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迪格并未流露出丝毫留恋之意,他反而笑着对薛暗说:“快去快回。我给你算了日期,明年春天你准回来。”

  迪格天性乐观,不知忧愁,这正是薛暗与他朋友多年最喜欢他、最羡慕他的地方。就像此时,他虽然明知迪格是安慰之言,但不知为什么,听到迪格这样说,他的心里还真的宽解了许多。

  姚里夫人在西凉府住了数日,向成吉思汗辞行。成吉思汗按照蒙古人崇尚“九”的习俗,以九匹骏马、九块金砖、九疋丝绢和九盒珠宝相赠。另外,他又命人牵来一匹伊犁宝马连同一柄银鞘剑一并赠与薛暗。

  薛暗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归程。不久,察罕不负重托,领兵攻下应理,蒙军乘胜进攻西夏重镇灵州。

  柒

  灵州战役是场硬仗。这场战役,从一二二六年十一月打到十二月,历时一个月,说明了灵州守军抵抗的激烈。

  一旦灵州这个离西夏首都兴庆府只有三十公里的重镇陷落,蒙军也就打到了兴庆府的家门口。为一举击溃西夏主力,迫使西夏再无力组织任何有效抵抗,成吉思汗采取了围城打援的战术。

  夏末帝得知灵州被困,危在旦夕,急派老将军嵬名令公率五十营前去救援。此一役可谓关乎全局,西夏若胜,尚能保住半壁江山;若败,则是亡国前奏。是以双方都不敢掉以轻心。

  成吉思汗只命少数兵马继续围困灵州,不给城中以喘息之机。他自己则亲提大军,在布满池塘的平原上迎住了嵬名令公。

  老对手相遇,一场硬仗就在眼前。

  狭路相逢勇者胜。战争当中,有些情况下需要以智取胜,有些情况下则要凭实力和勇气。成吉思汗和嵬名令公都熟悉对方的战法,都不会轻易上对方的当,用计显然多余,而且也无成功的可能,这时最能发挥作用的就只有双方的士气和平时的训练。主帅抱着必胜的信念,将士们以死相拼,战斗的激烈,使日月为之失色。

  西夏军在人数上略占优势。成吉思汗不顾手下将士劝阻,亲临正在厮杀的战场。转眼已是第四天,蒙军的损失惊人,差不多达到十分之一,在成吉思汗所指挥的历次大战中,唯以此次伤亡最为惨重。

  西夏方面的伤亡则是蒙军的十倍还多。蒙军将士见大汗亲自冲杀于敌阵之中,无不大惊失色,唯恐他有个闪失。成吉思汗全然不知,病魔在这位刚强的马背皇帝面前惭愧地躲开了,蒙军越战越勇,夏军败迹渐显。

  冬天太阳落得早,成吉思汗命士兵击鼓,不许收兵。夏军原本缺乏蒙军那种吃苦耐劳、连续作战的体力和毅力,加上整整一天滴水粒米未进,体力不支,伤亡更加惨重。黎明时分,嵬名令公被察罕生俘,余者尽皆请降。

  来不及打扫战场,蒙军回师灵州城下。城中守军得知援军战败,军心涣散,蒙军一鼓作气拿下灵州。

  此时,西夏首都兴庆府就在黄河对岸。

  蒙军移师灵州,众将只顾搜罗珠宝金银。成吉思汗让耶律楚材自取所需,耶律楚材立刻带人去抢救出不少汉文典籍,又在一处废弃物中发现了几车大黄药材,如获至宝,也一并运回府上。众人见耶律楚材只搜集些别人不要的东西,皆不以为然,只有成吉思汗父子深敬耶律楚材洁身自好。

  成吉思汗升坐帅帐,命人带上老令公嵬名。十七年不见,嵬名须发皆白,瘦骨嶙峋,成吉思汗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迪格为嵬名除去绑绳,成吉思汗赐座,嵬名令公微微叹息,从命坐下。

  四目相对,老令公敏锐地觉察到成吉思汗病势不轻。从容自若的神情,掩不住灰暗消瘦的容色,可是昨天还见他亲身冲杀于阵前,勇武绝伦。

  成吉思汗微微一笑:“我与老将军一别十七载,今日重逢,也算有缘。我念故旧之情,必然不会难为于你,你可还有其他要求?”

  嵬名令公微闭双目,沉默不语。为国捐躯,死而无憾。当初不顾年老体衰,慨然复出,只为撑起大厦于将倾,谁知天不遂愿,一败至此。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亡国之臣,何颜苟活?有死而已!

  “嵬名将军,我敬你忠义无双,决定再放你一条生路,你可以走了。”

  嵬名令公蓦然睁开眼,注视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双目炯炯,疲倦的脸上挂着一丝宽容的微笑。即使是敌人,嵬名令公也仰慕成吉思汗的为人。罢了,罢了!西夏灭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与其做亡国之臣,不如全一世名节。嵬名令公默然站起,转身走出大殿,表情肃穆而严正。

  目送嵬名令公离去,成吉思汗吩咐设宴犒赏众将。

  仅仅片刻,迪格匆忙入报:“大汗,嵬名令公……死了。”

  成吉思汗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盯着迪格。迪格在他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不知怎么竟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气:“他……乘人不备,一头撞在了门外的石狮座上,臣等猝不及防……”

  成吉思汗急忙离座,由迪格引着,来到府外。

  嵬名令公仰面躺在石狮下,额角上流出的鲜血在地上凝成一片。他双目微闭,似有些许留恋,唯脸色异常严峻。

  成吉思汗的目光落到了那块发黑的血土上,忽然产生了一种作呕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他想。

  “父汗。”拖雷匆忙来到父汗身边,不放心地问。父汗的脸色十分难看。

  成吉思汗的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半晌才勉强说了句:“厚葬嵬名!”

  “嗯。父汗,我还是先送您回去吧。”

  成吉思汗转身就走。再呆下去,他恐怕真的要忍不住了。

  成吉思汗没有参加酒宴。

  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没同大家共庆胜利。虽然酒食丰盛,歌舞齐备,一如往昔,然众人索然无味,默坐一会儿后,便各自散去了。成吉思汗是蒙古将士的主心骨,只要有他在,就意味着团结和胜利,人们不敢想象一旦他去了情形会是怎样?在蒙古君臣的心目中,成吉思汗根本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捌

  耶律楚材收集的大黄,不久发挥了作用。 蒙军行至盐石川时,下了一场大雪,气温骤降,不少将士患上了严重的传染病。耶律楚材命人用大黄熬汤,给生病的将士服下,治愈者不计其数。这回,连那些平素不大看得起他的功臣宿将也无不心悦诚服。

  成吉思汗始终对耶律楚材的才能和人品充满信心。他语重心长地告诫众将:“此前,楚材收集书籍和大黄时,汝等皆觉不可思议。殊不知,书籍乃喻世长智之本,大黄则为今日救人之用。远见与财富相比,孰轻孰重,汝等应深为自省。将来继承汗位者,若以楚材为相,必成治世之君。”

  或许是由于成吉思汗生病的缘故,耶律楚材过去对他的许多看法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感情的天平几乎完全倾向于敬仰和谅解成吉思汗那一面了,这是最主要的变化。成吉思汗的意志恒心和雄才伟略足以令世人敬仰,尽管他发起的战争制造了太多的流血和牺牲。成吉思汗是创造历史的人物,无论后人怎样评论他,他仍旧是创造历史的人物。耶律楚材在他的身边以顾问的身份度过了九年,虽未真正发挥作用,所得的信任之重确是自始至终,与众不同的。

  成吉思汗忙于打天下,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接受有益的建议并付诸行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称得上从谏如流。特别是在成吉思汗病后,耶律楚材经常陪伴在他左右,对他丰富的内心世界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也第一次明白了是什么将以前的铁木真变成了今天的成吉思汗。他用极盛的武功创造和成就了一个民族,他现在是,将来也必然是蒙古民族乃至中华民族的不朽英雄。

  一场大雪接连下了两天,雪厚处足有一尺。薛暗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儿子在雪地里连蹦带跳,快乐得像只小鸟,脸上不由浮出一抹笑意。雪天是孩子们的世界,儿子已吵闹着要去跟小伙伴们堆雪人了。蒙古下雪的日子好像不如辽东多……不知大汗现在是否仍在征战途中?

  薛暗只顾默默出神,丝毫没听到母亲走近他的脚步声,直到听见母亲说话,他才急忙回过头来。

  母亲问:“暗,你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薛暗上前搀住母亲:“您起来了?”

  姚里夫人细细看着儿子的脸:“暗,你回来多少日子了?”

  “有三四个月了。”

  “是不是还想着回去?”

  薛暗欲言又止。

  “其实我早已看出,你人在这里,心却不在。你若真想回去就回去吧。”

  薛暗心里十分难受,不得不对母亲说了实话:“母亲,您别生儿子的气。过去儿子没敢说,可现在儿子觉得不能再瞒您。儿子跟您回来时,大汗病得正重,这一次,只怕他……很难长久。”

  姚里夫人吃了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儿子怕那样说了,像在诅咒大汗。”

  “既如此,你的确应该回去。”

  “母亲,家中您多受累。儿子到西夏,就让善哥他们几个回来,善哥常在母亲身边秉承教诲,依我看可以成就辽东大业。”

  “这么说,你决意留在蒙古?”

  “是,母亲。儿子受成吉思汗深恩,无以为报,况且儿子也确实习惯了军旅生活。母亲,儿非不孝,只是儿子在那边更能施展抱负。”

  “不用说了,我不会拦你,但你应该明白你父亲的苦心。”

  “儿子当然明白。”

  “你打算何时动身?”

  “如果母亲不反对,儿子想明天就走。待平定西夏,儿子再回辽东探望您。”

  “这么着急?”

  “是,儿子担心大汗,想赶快回到他的身边。”

  “也罢,就依你。我这就命人为你备办礼物。”

  “谢谢母亲。”

  薛暗将目光移向了辽阔的天空。大汗,您现在究竟如何了?

  玖

  蒙古大军渡过湍急的黄河,准备攻取西夏首都兴庆府。成吉思汗再次表现出他的深谋远虑,过河后他并未直接去攻兴庆府,而是只派少数部队监视其城,他自己则亲提大军向西挺进,以彻底切断西夏军的退路,形成对兴庆府的大包围之势。

  部队星夜兼程。

  数万将士,无边无际,车帐如云,遮天蔽日。

  大军正中,是由九匹战马拉着的一座洁白宽阔的车帐。帐中,成吉思汗正在闭目养神,自攻下灵州,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精力大不如前。

  过去,他从没有追忆往昔的习惯,只有在病后,他才有了沉思默想的时间。而今再回顾自己的一生,总觉如梦似幻,唯独谈不上什么遗憾。

  从很小的时候起,看到听到接触到的都是征伐杀戮。父亲去世后家道的骤然衰落,使他意识到实力的重要。实力从此成为他孜孜以求的目标。深明大义的母亲教育他要自尊自强,他做到了,而且凭借高贵血统的号召力和自身不懈的努力,他获得了成功——非比寻常的成功。

  迎娶孛儿帖时,岳父说,用统一的蒙古草原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消灭克烈那年他把聘礼交给了岳父。无数次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磨难,使他日趋成熟和坚定。草原群雄被他一一剪除,西夏、金、花剌子模向他俯首称臣,鲜血白骨本应看惯,可为什么仍然不能泯灭他内心的挚爱深情?他爱妻子儿女,爱兄弟朋友。合赤温,他第一个失去的亲兄弟,他是多么善良敦厚;札木合,他们三次结义,先友后敌,他们之间多少恩怨,都随蒙古草原的统一化作刻骨铭心的追忆;还有“四杰”,还有忽兰和术赤……死,早已不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做人难免留恋生,死是解脱也是休息,在故乡他热爱的不儿罕山长眠,倾听松涛浅语低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生命易逝,如同朝露,只要生而无憾,死又何惧?但此时此刻,他确实很想博尔术、木华黎,很想在远征钦察时病故的爱将哲别和在统一蒙古的过程中牺牲的义弟博罗忽,他们曾为他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也想他的孙子南图赣,他还那么年轻,如花似锦的年龄,却永远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他更想他的术赤,术赤是他痛苦和快乐的根源,从来如此。夫人说得很对,他根本不能指望他那些衣金衣、就美食的后代记住他,身后之事,虑之无益,虑之无及……

  大军正在途中,忽报薛暗求见,成吉思汗又惊又喜,急忙传他入见。他问薛暗:“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薛暗跪禀:“臣回辽东,日夜挂念大汗,寝食难安。再说辽东之地近几年经臣母苦心经营,所任官吏皆忠诚贤能,十分太平富足,臣每日无所事事,极想早日回到大汗身边。臣父虽有遗命,要臣继承王位,然臣对王位毫无兴趣。来前臣已禀明母亲,由善哥接替父位,从此臣就留在大汗身边。”

  “你有此心,我深感欣慰。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我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也累了。一会儿我让迪格给你预备酒饭,我亲自为你接风。”

  薛暗与迪格会意地对对眼神:“臣一点也不累,臣想先见见善哥几人。另外,臣听说我军正要攻打德顺,臣愿请缨,望大汗恩准。”

  迪格也说:“臣愿与薛暗共领先锋。”

  成吉思汗欣然应允:“好吧,我拨‘怯薛军’归你俩指挥。”

  蒙军围困德顺,在此坚守的节度使马肩龙急忙修书往京城求援。三天后,马肩龙终因待援不至,城破身亡,死时身中数箭。

  成吉思汗因迪格、薛暗战功卓着,命他二人协助三王爷别勒古台指挥军队。薛暗在劝说弟弟们回返辽东时遇到了点小麻烦,他们谁也不肯回去。最后,薛暗好说歹说总算劝动善哥踏上了回返辽东之旅。

  四月末,蒙古大军包围兴庆府。

  如今的兴庆府已成孤城一座,守军犹如瓮中之鳖,成吉思汗对夏末帝采取了逼和兼用的手段,并未认真组织强攻。

  六月,成吉思汗因体力不支,接受刘仲禄和耶律楚材的建议,到六盘山养病,此后,他再未直接指挥任何战斗。不久,金求和使者来到六盘山,成吉思汗没有亲自接见他们,只吩咐代为接待的斡歌连要待之以礼。此时的成吉思汗已极度厌倦战事。金使献上的礼物中有一盘光彩夺目、堪称极品的珍珠,斡歌连奉命献给耶遂。耶遂捧着玉盘木然呆立,如今,比这盘珍珠珍贵千万倍的是她丈夫的生命。

  成吉思汗唤爱妃过来,笑道:“好漂亮的珍珠,”他从中拣出一颗最大的,“这颗缀在你孛哈(帽子)上,一定与你很相称。”

  耶遂接过来,放回盘中,然后打开帐门走出去。她注视着围聚在车帐周围的护帐武士,将一盘珍珠尽皆倾撒在车帐前的草地上:“这些属于你们了。回去后送给你们的母亲、妻子、姐妹。”

  “你这是……”

  耶遂慢慢走回来,跪在成吉思汗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大汗,珍珠对臣妾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有一天,臣妾再不用装扮自己,留下这些珍珠又能用来做什么呢?臣妾早已想好了,您活在世上一日,臣妾陪您一日,如果您……臣妾自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

  “不可以……”

  “臣妾心意已决。臣妾一生,只为一人而活。”

  “耶遂啊,你怎会这样傻!”

  “直到今天,您才知道臣妾傻吗?”

  成吉思汗感动地将爱妃拥在怀中。

  七月,成吉思汗下六盘山到清水县。

  兴庆府守军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夏末帝升殿议事,都找不到几个大臣。成吉思汗遣义子察罕入城谕降,夏末帝还想拖延,支支吾吾,既不说降,也不说不降,察罕并不多言,冷笑而归,即日向兴庆府发起猛攻。

  兴庆府如同发生了强烈地震,求和之议遍于朝野。夏末帝独到宗庙,痛哭了一场,决定请降,但请求成吉思汗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备办礼物。

  成吉思汗慨然应允。

  个别将领担心夏末帝在耍花招,成吉思汗却不以为然:“他无非想拖延时间,不过,降与不降已由不得他了。”

  数日后,拖雷奉命从兴庆府赶回清水县,天色微明时他走入父汗的行帐,静静坐在父汗身边。

  成吉思汗只有在睡梦中,脸上才会显露出伤病为他带来的痛苦,他一生刚强,哪怕走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有所改变。

  耶遂早被长久的忧伤弄得麻木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闪一闪的灯光。看她那样,拖雷愈觉黯然神伤。

  成吉思汗翻动了一下身体,肌骨的剧痛使他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滴。他试图睁开眼,可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后来他看到一张脸正俯视着他,恍惚间,他觉得好似术赤那张忧郁俊秀的脸庞。

  倔强的术赤终于肯来看望他了吗?他就要走了,他是多么想他啊!那张脸很快又隐去了,他猛然醒悟,术赤早已不在人世,如同五脏六腑被人掏空,他急切地、痛楚地呼唤出声:术赤……

  “父汗——”拖雷急忙握住了父亲的手。

  成吉思汗清醒过来:“术赤……噢,拖雷,你回来多久了?”

  “儿臣刚到。”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里,成吉思汗反复权衡和考虑了汗位继承问题,他最后做出决定:“拖雷,我召你来是有要事向你交待。我的时间不多了,察合台、窝阔台都在金地,即使赶回,恐怕也见不到我最后一面。拖雷,你须答应我:好好辅佐窝阔台,切勿萌生异志。我为你们兄弟建立起来的大帝国,自国之中央达四方边极,皆有一年行程,你们若想保其不致分裂,唯有兄弟同心。你可明白?”

  “父汗,您只管放心,儿臣绝不有违当初誓言。”

  成吉思汗长久地注视着儿子:“还有一事。我常听楚材言: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倘后辈子孙不肖,势难久据如此庞大之国土。三河之地乃我蒙古民族起源发祥之地,必须勤加治理,以为退路。我将汗位传给你三哥,是因为他为人宽厚,有人君风度,同时又不乏机变权谋,比你更适合统治中原百姓。你为守灶幼子,将来要继承为父的绝大部分军队和遗产,与你三哥相比,你继承的是我蒙古国的实权。

  “我做如此安排也是迫不得已。治理我蒙古本土,不仅需要精明和耐心,更需要实力。你在诸兄弟之中威信最高,我只有将蒙古本土交给你,才能放心而去。你自幼随我出征,深谙攻取退守之道,演兵布阵之法,在军事上颇得为父心传。然你心地太过善良,不精算计,少有城府,我不能不为你忧虑。从今往后,除行军作战你自决断,军国家事须多与苏如、歧国商议。苏如、歧国虽为女流,却聪慧练达,冷静清醒,实有你不能相比之心机。为父苦心,你可尽知?”

  “儿臣明白。”拖雷将父亲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一颗心好似被撕成了碎片。

  “等窝阔台接替汗位,你转告他,楚材乃天赐我家的治国奇才,我一直重视他却未重用他,皆因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多为治国之本,而非征服之道。以他打天下,必有欠缺,以他治天下,天下大治。”

  “喳!”

  “我观众孙辈中,以忽必烈、拔都最为优秀。忽必烈聪明伶俐,生有福相,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你要代我好生将养于他。拔都是我家的千里驹,以他杰出的才干,日后获得的成功将不逊于我今日之威势。我蒙古视武力重于一切,拔都必定借此威信日隆。所幸拔都志大才高却少有名利之心,乃一坦荡君子。你须告诫蒙哥、忽必烈兄弟几人,要懂得尊重他,以他为荣。我相信将来某一天,他必定会对你的儿子们有所帮助。”

  拖雷强忍内心剧痛,点了点头。

  “为父一生征战,只有一件憾事,就是汴京至今未下。我想金精兵屯于潼关,南据险山,北限黄河,难以遽破,从此进兵,势难取胜。莫如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定许我,由此进兵唐、邓,直捣汴京。届时金急,必征屯于潼关之精兵,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为时已晚,即便援军赶到,也必然人困马乏,力不能战。如此破汴京易如反掌。”

  六年后,拖雷启用此计,金由是而亡。所以,征服金国的胜利虽是在成吉思汗逝世之后才取得,但严格说起来,这个胜利应该是这位天骄一生中所取得的最后的胜利。

  “父汗。”拖雷跪在父汗身边,已是悲极无泪。

  “莫伤心,儿子。来,拖雷,耶遂,扶我出去,我想再骑一次马。”

  耶遂、拖雷扶着成吉思汗来到赤兔马前,他无限留恋地拍了拍马脖子,没用任何人帮助便翻身跃上马背。

  赤兔马长嘶一声。

  将士们渐渐围聚过来,十个、百个、万个……一个人跪了下去,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眼里闪现着悲伤的泪花。

  晚霞映红了天际,逶迤在眼前的,是红的山,红的地,还有那漫天飘落的红色尘埃……

  一阵火不思如泣如诉的旋律飘然而至,又是那支“神鹰曲”。神鹰曲,鹰之旅,在浑然一体的苍天下,群峰间,数只苍鹰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成吉思汗端坐马上,凝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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