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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撒满珍珠的草原

  蒙古备战的一年,也是乃蛮太子忽出鲁克在西辽国青云直上的一年。

  首先,他做了辽皇的乘龙快婿;其次,他被委以元帅之职,正式接掌了西辽兵权。

  辽皇直鲁古做梦也没想到,他一手提拔,完全信任的爱婿正将一双不肯安分的手伸向了他的皇位。

  忽出鲁克一边继续召集逃窜到西辽境内的乃蛮及篾儿乞残部,一边派心腹暗中前往花剌子模与其君主沙(花剌子模称君主为“沙”)暗中接洽。不仅如此,他还以储备军需为名,说服辽皇下旨,对各附庸国加倍征收贡物,尤其是对畏兀儿。

  西辽派驻各附庸国的行政长官被称作“少监”,这些少监俨然以“太上皇”自居,在畏兀儿,上至国王巴尔术,下至普通百姓都对飞扬跋扈、草菅人命的“少监”恨之入骨。忍耐总是有限度的,蒙古的崛起,促使巴尔术将目光转向了这支新兴的力量。从来往于丝绸之路的商人口中,巴尔术略微了解了一些成吉思汗的为人,也了解到这位蒙古皇帝对畏兀儿文明的向往。正当他还有所彷徨观望时,忽出鲁克做了西辽国的驸马。忽出鲁克永远忘不了畏兀儿国王巴尔术几年前将他逐出国境的仇恨,昔日不予接纳的仇恨要畏兀儿的百姓们以苛刻异常、繁重异常的赋税来偿还了。巴尔术深知,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倘若一味忍让,接下来将是变本加厉的盘剥。摆在畏兀儿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逆来顺受,要么铤而走险。

  是夜,巴尔术亲自引兵包围了少监府,少监伏诛,巴尔术正式宣布脱离西辽统治。同时,为防西辽忽出鲁克出兵报复,巴尔术一边加强边防,一面备办厚礼,派使臣前往蒙古谒见成吉思汗。请降表亦由巴尔术亲自起草,他在盛赞成吉思汗的鼎盛武功后,写道:陛下威名,臣素有所闻,渴慕之情胜如旱天望雨。倘蒙陛下不弃,许做藩属,臣愿为陛下第五子而效力驾前……

  巴尔术这个名字,对成吉思汗来说早就不陌生了。他不止一次听塔塔通阿说过,西辽强盛时出兵征服了畏兀儿,此后畏兀儿一直充当西辽的附庸。西辽由盛而衰的几十年,正是畏兀儿由衰而盛的几十年。经过几代有作为的君主的努力,畏兀儿已成为丝绸之路北线的真正主人。对丝绸之路的有效控制,带来了畏兀儿经济的繁荣,如今的巴尔术,更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新君……

  塔塔通阿的介绍言犹在耳,丝绸之路北线的主人竟意外地向他表示了臣服,成吉思汗如何能不陶醉于这份殷殷盛情中?

  在接待畏兀儿使臣的宴会上,成吉思汗与使臣谈了许多。他坦率地说:他一直很向往畏兀儿这个素有果园之称的美丽富饶的国家,向往它悠久的历史。他还告诉使臣,蒙古新创立的文字甚至也是脱胎于畏兀儿文……

  成吉思汗朴实平易的态度使畏兀儿使臣深受感动,他们不能不拿西辽的“少监”同这位威名远播的蒙古大汗做一番比较。

  酒宴尽欢而散,塔塔通阿亲自将两位畏兀儿使臣送回住处。或许是同民族间割不断的情感在起作用,塔塔通阿与两位使臣一见如故。这一宿,他们促膝长谈,通宵达旦。两位使臣从塔塔通阿的口中了解到许多关于成吉思汗的珍闻轶事,更记住了他对成吉思汗的一句恰如其分的评价。塔塔通阿说,成吉思汗是这样一种人,当你面对他,无暇顾及其他。 天光放亮时,考虑到成吉思汗必有召见,塔塔通阿匆匆来到金顶大帐。果然,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的蒙古大汗正在等候他。君臣二人商议罢回赠巴尔术的礼物后,成吉思汗亲切地对塔塔通阿说:“我的塔塔,看你的眼睛就知你昨夜一宿没睡。不如陪我出去走走,也好提提神。” 塔塔通阿欣然应允。

  深秋的草原,芳草的气息幽淡宜人,苍穹高远,白云悠悠,快活的牧人和懒洋洋啃着青草的羊群构成一幅游动的画面。

  成吉思汗与塔塔通阿信马由缰,边走边谈。

  “塔塔,除了我们刚才商议好的回礼外,我还想赠给巴尔术一份特殊的礼物。你猜猜看,是什么?”一直在询问有关畏兀儿丰饶物产和民俗风情并且听得津津有味的成吉思汗突然离开了话题,狡黠地看着塔塔通阿,问道。

  塔塔通阿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

  成吉思汗并不急于说明:“塔塔,我料你猜不到,回去我说给你听。”

  君臣遛了会儿马,转回金帐,还未坐下,塔塔通阿便急切地问:“大汗,到底是什么礼物?”

  成吉思汗慢腾腾地吐出两个字:华歆。

  塔塔通阿微微一愣,脸上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我相信,这份珍贵的礼物一定会让巴尔术更加感念大汗的知遇之恩。”

  畏兀儿使臣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行前,他们应邀来到孛儿帖夫人的寝帐,这里,有夫人为巴尔术的家眷们另外准备的一份厚礼。

  塔塔通阿依然作陪。孛儿帖夫人落落大方的谈吐和风度颇令三个男人闲散舒适,谈话不受任何拘束。不多时,华歆公主也来了,她好奇瞟了使臣几眼,问道:“额吉,您唤女儿来何事?”

  孛儿帖满含抚爱地注视着女儿:“华歆,这两位客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拜见你父汗的,你不打算送件礼物给他们吗?”

  “什么样的礼物?”华歆不解地问。

  “最好送一件你最喜欢的、也最能表达你诚意的礼物。”

  “哦……好吧。”华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使臣的目光尚未从门边收回。

  明眸如星,笑语如莺——成吉思汗家族的女儿原来就是畏兀儿民歌中反复咏唱和赞美的少女。

  塔塔通阿紧紧注视着使臣的表情,心中暗喜。

  华歆去不多时又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中还捧着一个精致考究、色泽艳丽的瓷娃娃。“这件礼物是我四哥从别处得来送我的,本来有一对,可我不能把四哥送给我的礼物全都送人啊。这个给你们,另一个我自己留着。”

  好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她的坦率倒颇似其父。

  畏兀儿使臣心满意足地辞别了孛儿帖夫人和华歆公主,由塔塔通阿陪同着回到住处。一进门,塔塔通阿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们刚才看到的是华歆公主,大汗有心将她作为社稷信物赠与巴尔术国王,请贵使代为转奏。”

  二位使臣开始有些惊讶,继而心花怒放。难道说,他们还能设想出有比这更完满的出使结果吗?

  贰

  畏兀儿的臣服,应该算蒙古立国后对外政策的胜利。随着所有内乱的相继平定,新兴的蒙古国开始积聚起向金国复仇的人力、财力、物力。百年仇怨即将终结,马背帝国做好了复仇的一切准备。

  一二○九年的春天带着未退的峭寒来到蒙古高原。

  这一年,月伦夫人病逝,安详地走完了她令人肃然起敬的一生。

  经过整整一年的备战,蒙古拉开了大举攻夏的帷幕。如果说前两次还属于武力侦察,这一次则要征服它了。

  蒙古大军再一次穿越茫茫戈壁。几袋肉粉就是士兵的全部口粮。将自然风干的牛肉制成肉松,然后装入羊膀胱中,这样保存的肉松经数年不会腐败变质,行军途中,如果不及下马,饿了抓出一把,就着水吃下去就能充饥,这使蒙军成为世界上唯一一支不需要任何后勤保障的军队。不需要后勤保障,解除了后顾之忧,便有效提高了军队的机动性和战斗力。蒙古军队之能够所向无敌,与此有很大关系。

  穿越戈壁面临的最严峻考验是缺水。尽管再三严令节水,整体的缺水现象依然十分严重。人需要水,马需要水,将士们舔着干裂的嘴唇,幻想着能够美美地痛饮一顿——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不过,蒙军此次进军的情形已大为不同,缺水的困扰主要发生在前一次。那次,成吉思汗命令部队在长草的地方就地挖掘,挖到一米多深时,清澈的地下水便汩汩而出,当时的情景着实激动人心,忘乎所以的将士们将他们的大汗抬起来,欢呼着一次又一次抛向空中……

  西夏国主李安全得知蒙古大举进兵的消息,急忙向兀剌海城派出重兵,数日后,木华黎率领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兀剌海城下。

  奉命守城的西夏名将高令公率众将登上城头,见城下敌军人数不多,且经过长途跋涉后已是人困马乏,不觉心中大喜,匆忙下得城来,亲提大军杀出城外,意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蒙军先头部队,挫挫蒙军的锐气。 蒙军刚刚下马支起篷帐,就见夏军气势汹汹杀奔而来。木华黎全无惊惧之意,直等夏军逼近,方才命士兵击鼓还击。刹那间,训练有素的蒙军敏捷地跃上马背,成扇形向夏军包抄过去,与此同时,万箭齐发,夏军纷纷落马,阵脚大乱。

  木华黎不给高令公任何喘息之机,拍马跃入敌阵,截住高令公,仅仅几个回合,便将高令公走马生擒。

  主帅落败,夏军了无斗志,掉头就逃,蒙军乘胜追杀。夏军逃到城下,守城将领见蒙军“咬”得太紧,不敢开门,值此生死关头,城外夏军索性弃械归降。

  高令公被俘的消息很快传入城中,太傅西壁讹答守城不力,不出半日,兀剌海城即告陷落,西壁讹答亦被木华黎生擒。

  一日之内,木华黎走马破城,连擒西夏两员大将,其勇谋才略始为夏、金君臣所识。随后,木华黎率领大军进驻兀剌海城,等候与主力部队会合。

  外围既失,唯克夷门可守,它是西夏首都兴庆府的最后一道屏障。

  李安全火速召见大都督嵬名令公。嵬名令公英勇善战,在西夏将领中首屈一指,李安全此举,可以说是将守住克夷门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克夷门位于贺兰山间,两边山势陡峭,中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达天门,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嵬名令公对守住克夷门信心十足,点将出发前,他当面向李安全立下誓言:守不住克夷门,当以死谢罪。

  克夷门,鬼门关。西夏十万大军陈兵于此,成吉思汗被迫勒住了战马。

  个头矮小、吃苦耐劳的蒙古马素无挂掌之习,显得登山无力,加上蒙军惯于野战,尚缺乏攻城经验,因此足有月余,蒙古大军奈何克夷门不得。 攻夏之战就要这样落下帷幕吗?成吉思汗在帐中徘徊。战马必须挂掌才能在山路行走,此外还需要一种实用的武器……火炮,对了,火炮,聪明的南人早已发明了这种用以攻城的具有很强威慑力的武器,何不用来一试呢?

  成吉思汗急召木华黎和博尔术。

  工匠们在士兵的帮助下日夜赶工,一个月后,半数以上的战马都挂上了铁掌并开始接受训练,正对着克夷门城楼的高地上也出现了两尊经过改进后性能更加优越的火炮。此前,成吉思汗已数次亲临前线勘察地形,最后为他的秘密武器选定了现在的位置。

  没有挂掌的战马不能参加战斗,成吉思汗并不介意。只要他的“秘密武器”能够发挥作用,有一半的兵力足矣。

  嵬名令公虽成功地将蒙军堵在关外长达两个月之久,仍不敢存有侥幸之心。近些日子,他见蒙军的进攻不似初时急迫,反而摸不清成吉思汗作何打算,只隐隐有种预感:蒙军屡受挫折不思后退,必有一次更激烈的进攻。

  清晨,阳光驱散了罩在山头的最后一丝雾气,目标清晰地显现在眼前,甚至可以看见门楼上影影绰绰移动的身影。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成吉思汗一声令下。

  西夏守军尚被蒙在鼓里。两声巨响过后,门楼轰然坍塌……

  炮声隆隆……硝烟尚未散尽,蒙军已至近前。西夏军惊魂未定,难以抵挡,克夷门不出两个时辰便告失守。

  嵬名令公还想做最后挣扎,指挥大军边打边退。打得顺手的蒙军越战越勇,日衔山嘴时,嵬名令公被勇将朝伦生擒,押至成吉思汗面前。

  成吉思汗为朝伦记了头功,然后亲手为嵬名令公解缚。

  嵬名令公原本立而不跪,只求速死,这时见成吉思汗如此相待,反而没了主意。成吉思汗和颜悦色地说道:“将军,何不坐下叙谈。”

  嵬名令公不语,昂然不动。

  成吉思汗坦率地说道:“将军大名,我在蒙古多有耳闻,我敬将军一世豪杰,并不想难为与你。”

  嵬名令公微愣:“你……什么意思?”

  “我希望将军能够归降于我,我必倾心相待,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怎么可能?”

  “我也想到这一层。那么,或走或留请将军自酌。”

  嵬名令公沉默片刻,喟然长叹:“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人乎?某生为西夏臣,不能尽忠死节,已无颜再见国主百姓,数十年宦海沉浮,更使人心灰意冷。若蒙恩释,某愿寻一僻静所在,了却残生。”

  成吉思汗略一沉吟:“也罢,将军请便。”

  嵬名令公沉吟片刻,转身走了。成吉思汗目送着他,似有惋惜之意。

  叁

  蒙军在克夷门稍作休整后,成吉思汗留下义弟喜吉忽守关,自己亲提大军直逼西夏国都兴庆府。 兴庆府是一座设防十分坚固的城市,易守难攻。其时,蒙军既缺乏必备的攻城器械,又缺乏足够的攻城经验,因而强攻半月,依然只能望城兴叹,寸步难移。

  成吉思汗毫不气馁。

  面对强攻不下的兴庆府,成吉思汗将目光投向了从兴庆府西南流过,汹涌澎湃、一泻千里的黄河。

  记得第一次见到黄河时,全军将士无不为之摄魂夺魄。如今,成吉思汗试图借助它的威力了。

  数万西夏百姓被驱赶来充当役工,在黄河东岸和兴庆府之间掘开一条河道,以迫使黄河改道。成吉思汗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但西夏君臣除了眼睁睁地等待那灾难性时刻的到来之外,均束手无策。

  工程完成,成吉思汗下令掘堤。立刻,改道的黄河水以不可阻挡之势灌向兴庆府,一天、两天……兴庆府犹如漂在黄河上的巨舟,处境岌岌可危。

  由于引水工程缺少科学设计,新筑的长堤经多日浸泡,突然决堤,河水倒灌入蒙军营地。兴庆水退,危险自解,成吉思汗试图引灌黄河水以达到占领兴庆府的计划至此宣告失败。同时,西夏方面也无力再战。

  兴庆府是座商业城市,战争阻断了它与外界的商业往来,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兴庆府如同重症缠身的病人,再也无力恢复它昔日的元气了。

  蒙军退到高处,毁堤堵水,在决口处重筑堤坝,这才解了自身之危。成吉思汗审时度势,决意退兵。他派使者转呈了他的口谕:西夏充当蒙古的藩属国,闲时进贡,战时出征。为了保住皇位和国土,李安全痛苦地答应了成吉思汗提出的所有条件。

  数日后,夏主李安全向成吉思汗献上了大量贡品,并将亲生女儿中最美丽的一个作为社稷贡品献给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见此女端庄秀丽、温柔贤淑,将她赐给二子察合台作为正室夫人。其时,察合台的发妻于年前不幸病故,察合台枕边犹虚。

  待一切安排妥当,成吉思汗遵守盟约徐徐退出了西夏国境。

  肆

  回师途中,成吉思汗接到探马送来的情报:乃蛮逃亡太子忽出鲁克勾结花剌子模沙王的军队,以武力逼迫辽皇禅位,自己做了皇帝。这个消息使成吉思汗不得不加紧西南边境的军防,以防西辽一旦出兵将直接威胁到蒙古本土的安全。但他深知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他需要一个更为可靠的屏障,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实现他的下一个征服计划。

  但是,哪里去找这样的屏障呢?

  在西辽过去的附庸中,有两位突厥首领。他们一位是统治着谢米列奇耶地区的哈赤鲁国王阿尔思阑,一位是统治着伊犁河流域的阿力麻里国王布扎尔。两国皆与畏兀儿国邻近,多年来一直和平相处。两年前畏兀儿国王巴尔术杀掉西辽少监归附蒙古的消息传出后对两位国王震动很大,而西辽方面由来已久的横征暴敛也使两位国王忍无可忍,何去何从,阿尔思阑、布扎尔面临着同样的选择。

  成吉思汗帮助他们下了最后的决心。

  一二一一年四月,成吉思汗的手下大将忽必来率领的一支蒙古骑兵突然出现在谢米列奇耶北部。

  阿尔思阑未做任何抵抗,反而大开城门,将忽必来迎入城中。随后,忽必来在阿尔思阑的引见下同布扎尔会了面,布扎尔当即起誓归降,并派长子速格纳黑代表他同阿尔思阑一起前往蒙古谒见成吉思汗。

  此时,他们并不知道,畏兀儿国王巴尔术已在前往蒙古的路上。

  经过两年多的准备,巴尔术终于决定亲往蒙古觐见成吉思汗并向华歆公主求婚了。他从箱子上取下那个色彩鲜艳的小瓷人,嘴角不觉溢出一丝深情的微笑。如果她发现小瓷人是在我的手里,还不知会怎样惊奇呢?

  让巴尔术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受到成吉思汗如此隆重的欢迎。

  千人侍卫林立两旁,仗旗搭出一条长廊。鼓号声中,塔塔通阿引着巴尔术缓缓步入成吉思汗的金顶大帐。巴尔术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华阔、如此气派的宫帐!帐中能容纳数百人,四周帐壁挂有色彩协调、图案清晰的织毯,给整个大帐营造出一种华丽庄重的氛围,四根包金大柱则显示出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行过觐见之礼,巴尔术被让至贵宾之位。

  “巴尔术国王,你一路辛苦了。我已为你安排好住处,离我的金顶大帐不远。我久闻你的大名,正有许多问题想要向你请教呢。”

  这就是那个使各部、各国闻风丧胆的蒙古大汗吗?他是多么平易近人,多么坦诚质朴啊……巴尔术注视成吉思汗,一边谦虚着,一边默默想着。

  成吉思汗为巴尔术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他并不想掩饰他喜悦的心情,得到了巴尔术的归附,无疑等于控制了丝绸之路的北线。不要以为成吉思汗是游牧民族的大汗,就不会重视这类事情,事实上,有关东西贸易在他心目中始终占有头等重要的地位,所以他才会在日后的征服行动中,采用中原的驿站制度,沿途设置驿站来保护客商的安全。当然,不仅如此,巴尔术本人也令他喜爱。巴尔术还很年轻,但作为一国之主,他有着超越常人的睿智干练,他平实地回答着自己的问话,全无矫饰和夸张,有的恰恰是自己所喜爱的坦诚。有巴尔术做他的女婿,是蒙古之幸。

  而巴尔术则完全理解了为什么塔塔通阿会说,成吉思汗是这样一种人——在他面前,你无暇顾及其他。这位蒙古大汗的身上的确有一种极其特别的东西,使你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吸引。

  成吉思汗在大战前夕接见了巴尔术,并选择春天向谢米列奇耶派兵,无非是想以武力威慑阿尔思阑和布扎尔,使他们不致充当西辽的战箭而威胁到蒙古本土的安全。

  忽出鲁克对蒙古根深蒂固的仇恨不能不让成吉思汗格外慎重。他暂时还顾不上对付忽出鲁克,但他必须确保大本营的安全。忽必来不费一刀一枪收复了哈赤鲁、阿力麻里两城,使成吉思汗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随着周边国家的相继归附,他可以集中精力专心对付百年仇敌——金国了。

  不出成吉思汗所料,在巴尔术到达汗营后的第四天,阿尔思阑、速格纳黑也来到了成吉思汗的金顶大帐。

  阿尔思阑、速格纳黑礼毕,成吉思汗赐座。巴尔术惊讶地站起身,因事先毫无思想准备,他们三人相对着发了好一阵子呆。成吉思汗欣慰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老相识了,一定很高兴在我这里相会吧?”

  “大汗,您简直让我们大吃一惊了。”巴尔术含笑回道。

  一开始,阿尔思阑、速格纳黑对巴尔术居然敢用这种随意亲热的语气对成吉思汗说话很惊讶,但是不久,他们也受这种坦率随和的气氛影响,变得无拘无束起来。是夜,宾主尽欢而散。

  大宴三天,接下来是“那达幕”大会,成吉思汗请三位贵客随意参加。“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在我这里,凡事不必拘礼。”

  巴尔术渴望见到华歆公主,成吉思汗好似猜知了他的心意,于是开赛前向贵客献酒的女郎便是大汗的女儿华歆。

  年方十七岁的华歆公主比巴尔术所能想象的还要端庄秀丽。大概已得知巴尔术不久后将成为她的夫婿,华歆在向巴尔术敬酒时脸上不觉腾起了两朵娇羞的红云。 献酒毕,华歆施礼退下。巴尔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才惆怅地收回目光。

  成吉思汗没太注意巴尔术的情绪变化,只顾专心地注视着场内。

  参加赛马的骑手已然各就各位,速格纳黑也在其中。成吉思汗扭头问阿尔思阑:“速格纳黑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了。他是布扎尔的长子,也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这小伙子很招人喜欢。”

  “是啊,速格纳黑公子既聪明又风趣,骑马、射箭、摔跤样样皆精,将来肯定会成为大汗帐下的一员虎将。”

  成吉思汗含笑点头。

  信炮响了,数百名骑士开始了激烈角逐。成吉思汗注意观察着速格纳黑的骑姿。“是个好骑手。”他向阿尔思阑赞道。

  巴尔术无心观看比赛,心里只惦着华歆。可他又不好意思托辞离开,正心神不定间,蓦然瞥见塔塔通阿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向赛场一侧走去,其中就有华歆。他顾不得再矜持下去,向成吉思汗说道:“大汗,臣……”

  成吉思汗笑视巴尔术。

  “臣想离开一下。”他鼓起勇气说。

  “哎,我不是早说过,你们随意嘛。”

  阿尔思阑目送巴尔术走远,脸上浮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成吉思汗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赛马场内。

  比赛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冠军之争应该只在始终保持着齐头并进的速格纳黑和察合台之间。

  速格纳黑和察合台所乘皆是追风逐电的宝马,他们个人的骑技也不相上下。成吉思汗暗暗希望速格纳黑能够战胜察合台——察合台已连续几年在大赛上夺魁,成吉思汗担心他会因此滋生骄意。

  事与愿违,速格纳黑仅以半步之遥落败于察合台。

  速格纳黑催马来见成吉思汗,满脸不服气的样子:“他还参加哪项比赛?他参加哪个我参加哪个,我非和他比比看。”

  速格纳黑倔强的样子颇令成吉思汗喜爱,他回答:“你说刚才那个人吗?他参加所有项目的比赛。待会儿你可以跟他比试摔跤。”

  “他叫什么名字?”

  “察合台。”

  速格纳黑不认识察合台是有原因的。察合台直至赛前才从驻地赶回主营,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中,在欢迎宴会上露过面的只有窝阔台和拖雷二人。

  “速格纳黑,你去摔跤赛场就可以见到察合台,我和阿尔思阑待会儿亲去为你助威。怎么样,有没有信心赢他?”

  “有……”回答有些勉强。

  成吉思汗锐利地望望青年:“没有一试前不能想到输。”他温和而又果决地说。

  “是。”速格纳黑肃然。

  伍

  速格纳黑尚且不知察合台何许人,当他最终奋力将察合台摔倒在地接受成吉思汗的祝贺时十分得意地对察合台说:“我们一比一了。” 察合台从地上爬起,苦笑不迭。让父汗看到他这副狼狈样,真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成吉思汗欣慰地打量着身材匀称健壮,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速格纳黑,从斡歌连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錾金马刀,亲自为他佩挂在身上。

  速格纳黑谢恩,随即,注意到什么:“他呢?”显然,他发现察合台不见了。

  “你还想找察合台继续比试吗?”成吉思汗含笑问。

  “比赛有的是机会,我想跟他交个朋友。”

  “你可以去射箭场地寻他。”

  阿尔思阑一直不离成吉思汗左右,这使成吉思汗很高兴。他们俩最谈得来。其实成吉思汗早知道巴尔术去了哪里,而速格纳黑又在年轻好动的年龄,正如他对阿尔思阑所说,让巴尔术、速格纳黑陪咱们两个“老家伙”,未免太难为他们了。

  将女儿华歆许配给巴尔术时,成吉思汗还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但巴尔术给华歆的聘礼是个美丽富饶、繁荣昌盛的国家,这便足够了。

  成吉思汗首先是蒙古大汗,其次才是父亲。他希望女儿幸福,然而一切必须以保证蒙古国的利益为前提。

  巴尔术让他感到放心。虽然只有短短的接触,但他坚信自己的眼力。

  当阿尔思阑得知察合台是成吉思汗的二太子时,不由萌生了想见见大太子术赤的愿望。如今,四位太子中只有术赤他还没有见过。

  他尽量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问:“大汗,因何未见大太子?”

  成吉思汗稍稍一愣,神态随之起了些微妙的变化:“怎么?”

  “臣久闻大汗有四位太子,个个足智多谋,能征善战,臣早想一睹四位太子风采。莫非大太子未回汗营?”

  “他也是刚回来,我想他一定与拖雷在一起。”

  阿尔思阑不好再追问下去。

  “陪我随便走走,如何?”

  “臣愿奉陪。”

  说是随便走走,但阿尔思阑很快发现成吉思汗着意寻找着什么人。不用问,他在找儿子术赤。

  即便是阿尔思阑也听说过有关术赤身世之谜的传言以及他与他父汗之间那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严格说起来,术赤比其父更具让人探究的欲望。他年纪轻轻却战功显赫;他是个优秀的统帅,却性情阴郁、落落寡欢;他为他父汗的事业东拼西杀,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仍然得不到应有的认可……凡此种种,都为他的一生笼罩了一层悲剧性的神秘色彩,而且据传这位大太子长得极为俊秀……

  成吉思汗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阿尔思阑,跟我来吧。”他轻松地说,向一人群聚集处走去。

  他停在一位青年身后。青年回头看见是他,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阿尔思阑抓紧时间向场内张望了一眼,只见四太子拖雷正同一位体格健壮的摔跤手扭战在一起。

  “术赤,你来见见阿尔思阑国王。”

  术赤顺从地向阿尔思阑深施一礼:“见过阿尔思阑国王。”

  阿尔思阑急忙还礼。四目相对时,阿尔思阑微觉尴尬,他发现他实在想不出来该对这位太子说些什么。

  术赤同样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阿尔思阑和术赤一同向场内望去,获得胜利的拖雷笑容满面地挤出了人群。

  人们发现了成吉思汗,立即将他团团围起。“大汗,您与四太子赛一场吧。”不知是谁提议。拖雷显然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向大哥身后躲去。

  他怎会是父汗的对手呢?成吉思汗的摔跤史上还没有过失败的纪录。

  拖雷越躲,人们起哄得越起劲。他们可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

  “大哥,你上。”拖雷转而怂恿术赤。谁也不曾见过术赤在公开场合与他人比试,做弟弟的早存一份心,想看看大哥的能力。

  成吉思汗以一种特别的目光注视着两个儿子,似赞许,又似鼓励。

  稍一犹豫,术赤默然向前跨上一步。

  这就是说,他准备迎战父汗了。

  可能是出乎意料的缘故吧,喧嚣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人们自动腾出一块场地。

  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成吉思汗的唇角,在全神贯注研究他们父子二人的阿尔思阑的眼中,这微笑其实充满了真正的温情和慈爱,如同寒冷的空气里阳光闪耀,使人倍觉其温暖和可贵。

  术赤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做任何准备便向父汗发起了进攻。

  他的攻势虽然凌厉,但给人以仓促之感。

  只有成吉思汗明白,术赤的进攻意识十分稳健和清醒。父子相持良久,成吉思汗竟未发现儿子的一个破绽,术赤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滴水不露。假如他此刻是场外的一名旁观者,观看术赤的比赛无疑是种莫大的享受。

  场外众人也一反常态,鸦雀无声。说真的,这是他们迄今为止看到的最扣人心弦、最紧张激烈的摔跤比赛了,除此之外,成吉思汗与长子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也让他们不好随便倾向于哪一方。

  摔跤场上无父子,只有对手。

  成吉思汗从容应战,却头一次不是那么信心十足,术赤是他几十年来遇到的最难对付的对手。

  术赤也从未比得像今天这样艰难。他并不计较输赢,输给成吉思汗似乎天经地义,但他不会轻易认输,而是想将平生所学所练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人的一生不可能总能体会到这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一次, 两次……成吉思汗无数次地化解了术赤危险的进攻,最终没能躲过他一个突如其来的下绊,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术赤下意识地单膝跪地,伸手去扶父亲。

  在那短而又短的瞬间,术赤仿佛找到了只属于他和父亲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弥足珍贵,因为父亲是那样深情地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是那样深情地凝望着他,眼中虽然没有笑容,但有……爱。

  欢呼声骤起,术赤的目光急遽地离开了父汗。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短暂的幸福都不属于他?

  成吉思汗已站起身,拍了拍手。虽然成吉思汗被儿子摔倒了,但在人们心目中他还是他们英勇无畏的大汗。拖雷兴高采烈地拍了拍大哥的肩头,那神态比他自己夺了第一还要兴奋、还要激动。

  不管承认不承认,不少人都开始以新的眼光来看待他们这位性情孤僻的大太子了。 阿尔思阑正想向术赤道贺,却为他落寞的表情大吃一惊:哪里有半点胜利的喜悦,术赤完全像个局外人,如果说整场比赛在他内心还留下什么感触的话,那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阿尔思阑,想不想陪我去看看射箭比赛?”成吉思汗一脸笑容,与他的儿子恰成鲜明对比。阿尔思阑简直有些糊涂了,他们父子俩到底谁赢了?

  不过,做父亲的喜悦恰恰应该在于他输给了自己的儿子,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个让他心里无法不在意、无法不关心的儿子。

  “啊……好。”

  “你们俩呢?”成吉思汗看着拖雷,阿尔思阑却明显感到他在问术赤。果然拖雷望着术赤没作回答。

  “我们随后就到。”术赤淡淡地托辞相拒。

  “三艺”比赛,因参加人数太多,分成几个赛区。成吉思汗本身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又有阿尔思阑相陪,自然不肯安静地坐在金帐中。他随意走动,傍晚,阿尔思阑感到坚持不住了,成吉思汗依然精神抖擞。他那种似乎使不完的精力真让阿尔思阑羡慕不已。

  阿尔思阑亲眼看到了蒙古百姓是怎样热爱、怎样拥戴他们的大汗。成吉思汗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那里掀起欢乐的浪潮,人们欢迎他跟随他。同时这位大汗又是细心的,他发现阿尔思阑倦怠的脸色后邀他一同返回金帐。“小伙子们今晚是不会睡觉了,我们可得休息了。”

  不用说蒙古之行在巴尔术、阿尔思阑、速格纳黑的心中各自留下了不同的印象,可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感到愉快,纯朴好客的蒙古人已成了他们的朋友。

  陆

  远离成吉思汗的军营,出现了两个素昧平生却又一见如故的人。他们中一个三十多岁,另一个已五十出头。有人认识他们,年轻的那个叫做瑞奇峰,年长的那个正是成吉思汗避难于巴勒诸纳海子时以一千多只羊无偿奉送的畏兀儿商人阿三。

  紧随瑞奇峰身边的还有一位黑纱遮面、体态窈窕的年轻女子。人们即使无法看清她的容颜,依然能够猜测到面纱下的她有着惊人的艳丽。

  他们偶然相逢,短暂相聚,很快又要各奔东西。阿三要去蒙古拜望成吉思汗,这是他多年夙愿,瑞奇峰则要返回河北沧州。别时,瑞奇峰特意邀请阿三到他帐中小坐。这一次,瑞夫人素面相见。

  瑞奇峰有些礼物托阿三转呈成吉思汗。当着阿三的面,他将早已备办好的礼物按照礼单所列内容一样一样向阿三做了交待,礼单上的项目计有:一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两只莹润无瑕的玉如意,一套成色十足、工艺精湛的纯金酒具,一副制作精良的金马鞍和一柄削铁如泥的波斯刀。礼单已经足够诱人,但实际的物品则更令阿三大开眼界,叹为观止。纵然阿三自诩见多识广,此前却也从未见过堪与瑞奇峰手上这对夜明珠相媲美的宝石。瑞奇峰夫妇真是出手阔绰,他们的礼物,任何一件都价值连城。

  阿三正惊叹时,瑞奇峰又捧出一只红木小匣。“这一件是内子的礼物。其他尚不重要,唯这件望尊兄务必亲手献与成吉思汗。”

  阿三为瑞奇峰庄重的语态所打动,双手接过木匣。奇怪的是,木匣很轻,好像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阿三有点疑惑,但转瞬即逝,他郑重地说:“放心吧,你托我办的事,我自会尽心竭力。”

  瑞奇峰亲将阿三送上驼道。当他回到自己的帐子时,妻子正静静地等候着他。

  “他走了?”

  “走了。”

  “过些天,阿三就可以与他相见了。没想到,阿三与他之间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仔细想想,他最艰难的时候,也正是我离开家的那段日子。”

  “是啊,真正的艰难,仲禄对我讲过。可是,哪怕身处绝境依然还是有那么多将士无怨无悔地追随着他,甚至连阿三,这个来自昔格纳黑的异国人,也在与他一席长谈之后,愿意为他倾其所有。”

  “阿三至情至性,他们的性格本来就有相通之处。”

  “对,他的确是这样的人,让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嗯。”

  “我们也该起程了。你在想什么,祺儿?”他望着默默出神的妻子。

  “我在想,他收到我们的礼物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他会感到由衷的欣慰,真的,就像我一样。你终于肯忘记过去了。祺儿,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对不起,奇峰,这两年让你为我操了不少心。我……”

  “祺儿,”瑞奇峰深情地望着心爱的妻子,温柔地责备道:“别再说傻话了。其实,瑞奇峰能娶你为妻,已是老天对我的格外垂赐。今生有你,夫复何求?”

  “奇峰……”

  “祺儿,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我们一同去拜访他如何?”

  “不!不!我不想见他!心结已解,解开的是父辈的恩怨。至于我,我只想远离他,远离战争。”

  瑞奇峰不再坚持,只用深情的拥吻表达了他对妻子无尽的挚爱。

  初识祺儿,她还是个年方十二岁的女孩子,那时自己教她练剑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直到那一年女扮男装的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才第一次为之怦然心动,这才明白多年来自己一直不肯娶妻,苦苦等待的是这样一位女子。即便如此,在其后相处的半年中,他依然恪守师礼,没有任何逾规之举。若非祺儿不辞而别,他恐怕只能将这份倾慕永远深埋心底。

  祺儿回蒙古寻父的三年,也是他四处寻找祺儿的三年。一次次失之交臂,一次次忧心失望,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祺儿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至爱。

  札木合被捕及至被杀的消息得到证实后,他预感到祺儿会去寻成吉思汗报仇,便匆匆赶往汗营。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幸好没铸成什么大错。报仇不成的祺儿精神几近崩溃。为了祺儿,他暂停了手上的所有生意带着祺儿做了趟西域之行。异域风光、沿途景致,渐渐治愈了祺儿心头的创伤。不知不觉中,师徒间的感情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光飞逝而过,伤口慢慢地在愈合,祺儿的脸上渐有笑容。札木合死去的两周年,他陪着祺儿回到了豁尔豁纳黑川,在札木合的墓前,他们意外地看到一个身材挺拔匀称的青年正在以庄重的子侄礼祭拜死者。

  当青年转身来,他和祺儿都愣住了,竟是拖雷。

  拖雷见到他们两个人又惊又喜,他告诉祺儿,这两年,一直是他代父汗来祭拜札木合首领的。他父汗说,无论札木合做过什么,都不失为一位有作为的草原英杰,真英雄永远值得敬重。

  分手时,拖雷诚挚地对祺儿说:“如果知道你平安无事,我父汗还不知会有多高兴呢。祺儿姐姐,无论你是否原谅我父汗,都请你相信,自你走后,我父汗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惦记着你。”

  这次相见改变了祺儿。离开豁尔豁纳黑川那天,她问瑞奇峰:“过去的一切好像一场噩梦,现在,我想重新开始生活,你能帮我吗?”

  回答不言而喻。从那以后,瑞奇峰如愿与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了……

  柒

  阿三出人意料的拜谒显然给成吉思汗带来了极大的愉悦。阿三在成吉思汗面前,既无任何骄得之色,也无任何谄媚之态。当年在巴勒诸纳海子,也可以说正是阿三这种不卑不亢的禀性引起了成吉思汗强烈的共鸣。

  交谈间,成吉思汗不觉回忆起他与阿三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时我走投无路,情状很是狼狈,是吗?”

  阿三微笑:“大汗,磨难有时可不是坏事啊。”

  “你说的没错。我小的时候,母亲常对我说:磨难是试金石。对于这一点,我体会最深的还得说是在巴勒诸纳海子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回那里看上一眼?那里的湖水是否已经彻底干了呢?”

  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珍藏着对往事的回忆,怀旧之心人皆有之。成吉思汗忘不了所有帮助过他,尤其是在他处境艰危时向他伸出过援助之手的人。阿三第一次见到他时便对此深有感触。在外人的心目中,蒙古民族或许愚昧、无知、野蛮,然而正是在那些所谓愚昧、无知、野蛮的心灵里深藏着许多可贵的品性:真诚、淳朴、善良、恩怨分明……蒙古民族无疑是世界上最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民族。

  阿三经商多年,来往于亚洲各地,看够了尔虞我诈,名利角逐。而来自蒙古高原的这种粗犷、豪放的民风,却使他倍感清新、倍感亲切。

  阿三献上礼物,成吉思汗含笑收下了。

  “大汗,还有一个我来蒙古途中结识的朋友托我给您带来一份厚礼。”

  成吉思汗有点意外:“是吗?是谁?”

  “他叫瑞奇峰。”

  “瑞奇峰啊……他是我的老相识了。”

  阿三将瑞奇峰的礼物逐一呈给了成吉思汗,最后才捧出那只小巧精致、做工讲究的红木小匣,郑重地放在成吉思汗面前。“这件礼物是瑞夫人托我带给大汗的,应该是件贵重的礼物。”

  成吉思汗捧着小匣认真地端详了片刻:“瑞夫人?这会是什么呢?”他似问阿三,又似问自己。

  “大汗,”侍立一旁的图华放心不了,“还是交给臣来打开它吧。”

  图华是契丹贵族耶律阿海的弟弟。几年前,允济皇帝继位时曾向成吉思汗派出了一个使臣团,耶律阿海恰在其中。那一次短短的接触,使耶律阿海不由自主地倾倒于成吉思汗的姿貌谈吐、气度风采,归国后不久,他便暗访蒙古,向成吉思汗袒露了归降诚意。成吉思汗欣赏他的胆识才华,当即欣然允纳。

  彼时耶律阿海未带家眷,还须返回山西大同。行前,成吉思汗亲自设宴款待耶律阿海。席间,他故意问阿海:“我曾听人说:不带家眷,必是诈降。将军有何凭证令我相信你是真心归附?”

  耶律阿海认真地回答:“臣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臣愿以亲弟为质。”

  成吉思汗大笑:“阿海,我如何会怀疑你的诚意呢?方才所言,不过戏言罢了。”

  然而,耶律阿海却是个办事认真、恪守信义之人。回去后不久,果然带着弟弟图华再访蒙古。成吉思汗感于阿海至诚天性,将图华留做宿卫。宿卫在蒙军中地位最高,享有种种特权,通常只有那些人品、武艺、体能、才貌俱佳的功臣宿将子弟才能入选。成吉思汗将图华置于身边,表明了他对耶律阿海的信任。只有一点成吉思汗很纳闷:“阿海,你为何不将家眷都带来,就此留在我的身边?”

  阿海回答:“臣不愿无功受禄。臣暂且留在金营,或对大汗更为有利。反正臣已是大汗之臣,不在这一日两日。”

  阿海在蒙古汗营只住两日,随即返回金营。这些年,图华跟随在成吉思汗身边,君臣朝夕相处,成吉思汗对图华的能力才华以及品性为人十分认可,已与木华黎商议,待攻金开始之时,就让图华到木华黎手下做一名独当一面的将领。

  对于图华的担忧,成吉思汗只摆摆手。“不用,我自己来。”他说着轻轻转动旋钮,只半圈,木匣的盖便打开了。

  图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匣中的红绸被一层层掀开,成吉思汗的脸上急剧地变幻出几种表情:不解、猜测、惊讶,最后则是完完全全的领悟和兴奋。

  阿三也看清了匣中之物:一只旧损的铁鸣镝。

  从成吉思汗不同寻常的反应中,阿三意识到这只铁鸣镝所具有的价值——当然不是指它本身,它的本身可能一钱不值。

  “阿三,你能不能给我形容一下,瑞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成吉思汗顿住。大概由于心情激动,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

  阿三明白他的意思。他略一思索,诚实地答道:“对于瑞夫人,我恐怕只能说,凡是见过她的人,必定终生忘不了初见她的刹那——无论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成吉思汗不再追问。他发现在匣底还垫着一条白色的、系着蝴蝶结的丝绢,伸手轻轻一拉,蝴蝶结打开了,立刻,他陷入了一种无以明状的心绪中。

  阿三悄悄退出了金顶大帐。

  成吉思汗缓步踱到帐壁前,取下一只绣花的箭袋。

  箭袋里装有为数不多的几件纪念物,如他童年时与札木合互赠的髀子和鸣镝,在豁尔豁纳黑川行猎时救了他的两支白色木杆箭,乞扬临终前特意为他雕琢的玉马,这些东西孛尔帖全都留心为他收藏着。

  他从箭袋里倒出鸣镝,将两只鸣镝一并握在掌心。札木合安答,鸣镝已成双,你可以放心了。不知为什么,自从你回到豁尔豁纳黑川后我常常会想起你。在我的生命中,你一直扮演着两种角色:将战火一次次引向我的是你,成全我实现夙愿的也是你。你亦敌亦友,由友而敌,由敌而友。时至今日,祺儿终于理解了纠缠于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们百年之后相见也可了无遗憾了。

  阿三在蒙古汗营逗留了十余天,见多识广如今成了他聊以自慰的长处,否则,他就很难应付成吉思汗那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了。成吉思汗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花剌子模,阿三就出生在那里。成吉思汗对那个穆斯林国家深感兴趣,他告诉阿三,蒙古与花剌子模毗邻,将来完全可以建立贸易关系,互通有无。至于信仰的不同,应该不会成为两国交往的障碍,凡是在他统治的领土,任何宗教信仰都将受到尊重和保护。

  阿三唯独对伊斯兰教讲述甚少。他想的是,倘若花剌子模有一天真的同蒙古建立了通商条约,他一定会请几位深谙本教教义、准确掌握教义精髓的同胞给成吉思汗做一番详尽介绍。

  愉快的时光一晃而过。阿三与朋友有约,向成吉思汗辞行。成吉思汗笑挽他的双手:“阿三,你是我的客人,想必知道蒙古人是好客的。难道我会让你这样走吗?朕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你跟我同去看看如何?”

  阿三不便拒绝。看过礼物后他却沉默了,成吉思汗以不止十倍的回赠作为报答,反令他深感不安。

  成吉思汗亲切地注视着阿三:“莫非我忘记了什么,不能令你满意?你不妨直说,我会设法备齐的。”

  阿三急忙摇头表示不是。

  成吉思汗爽朗地笑了:“你是我的朋友,不妨有话直说。”

  阿三抬头望着成吉思汗:“大汗,不知为什么这份厚礼让我觉得您以后不想再见我了。”

  成吉思汗不觉一惊。

  “在我的家乡有种习俗,两个朋友,如果其中一个送给另一个一份礼物,另一个倘若回礼,就只能回以价值等同或略低一些的礼物,如果回以价值高出许多的礼物,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友谊就此终结了。”

  “竟有这种习俗,我怎从未听说过!”

  阿三微笑道:“大汗,恕阿三不能受此厚礼!阿三能接受的,只有您的心意。”

  “既如此……好吧,我不勉强你。”

  行前,成吉思汗嘱咐阿三如果还能与瑞奇峰夫妇相见,就请转告他们:他将随时欢迎他们回来。他告诉阿三,瑞夫人其实就是他的安答札木合的女儿,札木合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他,可惜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未能尽到照料之责。如今她有了一个美满的归宿,他从心里为她高兴,也希望她能回来看看。

  阿三频频点头。他与成吉思汗相约,最多不过一年,他们还会再次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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