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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凋零的“薰衣草”

  一天,趁营中无事,铁木真不通知任何人,托了猎鹰海冬青,独自一人向黑川方向驰去。一人一马已经踏上进入黑川的林间小道了,突然,一直乖乖停落在他肩头上的海冬青凌空飞起,盘旋数周后又“嘎嘎”叫着向前飞去。铁木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策马紧紧相随。

  尚有数箭之地,铁木真便明白了海冬青惊飞的原因。原来是一位驯手在追赶一匹埋头疯跑的野马,从他手持套马杆的骑姿来看,他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与角度以便一套即中。

  驯马常被视作勇者的游戏,极具刺激性和挑战性,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勒马静观那人身手如何。

  几乎转眼间,驯手追到野马近前,果断地将手一扬,套马杆分毫不差正中目标,铁木真暗赞一声,继续注目观看。

  那野马虽被套住,却不肯服输,又蹦又跳,奋力挣扎。就在双方角力万分紧张之时,发生了一桩意外,驯手的套马杆突然折断,驯手仰面朝天向后摔去。

  铁木真大吃一惊,正欲上前相助,却又目瞪口呆地停住了。只见驯手非但没有摔下,相反,他借着落势钩镫换脚,将一只脚钩在马镫之上,紧贴于马肚一侧,仍对野马穷追不舍,及近野马,驯手抛下了半截套马杆,将身一纵,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它的背上。

  野马身上突添重负,凶性大发,长嘶一声,前蹄凌跃,马身几近竖直。然而,任凭它怎样奔跑跳跃,驯手岿然不动,如此几番较量,野马终于精疲力竭,打着响鼻,无奈地低头认输了。

  驯手此刻也是一身热汗,他跳下马背,心满意足地拍拍马脖子。那马回过头,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显得异常温驯。

  “这位壮士,好身手!”铁木真脱口赞道,催马向驯手走过来。

  驯手循声回头。刹那间,他觉得浑身血液好似停止了流动。难道会是他吗?

  他敢确定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人,可偏偏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他吧?一定是他吧?

  铁木真显然更吃惊,驯手的年纪之轻大出他的意外。

  “您……”

  “在下铁木真。请问壮士大名,属哪一部族?”

  果然是他—— 想见而不得见的铁木真。

  “我叫木华黎,主尔勤人氏。”驯手腼腆地回答,全无平日的冷肃。

  木华黎!

  他真的就是惠勒答尔口中的那个木华黎吗?

  仅仅在几天前,铁木真才听到木华黎这个颇富传奇色彩的名字。正因这个名字太过响亮,使他无论如何不曾设想过木华黎会如此年轻。说真的,倘若不是他刚才亲眼所见,任谁说他也很难相信一个驯手在套马杆折断之后,还能有惊无险,相当漂亮地驯服了野马。尤其是木华黎借着落势钩镫换脚的那一瞬,让铁木真对木华黎那超乎寻常的敏捷、胆气和应变能力叹为观止。仅此一招,亦足以证明主尔台、惠勒答尔的推崇绝非虚谬……

  铁木真压下心中的赞叹,稍稍走近些,用一种鉴赏的目光端详着面前的野马。

  这是一匹体格壮硕、雄骏无比的宝马,遍体通黑,毛色乌亮胜如闪缎,除马蹄外全身上下绝无一丝杂色。而它的奇特之处也在于,它全身乌黑,四蹄却纯白如雪,好似刚刚踏雪而行。

  踏雪而行……踏雪神驹?居然是踏雪神驹!

  踏雪神驹堪称马中极品,通常生长生活在崇山峻岭中,矫捷机警,性烈如火,常人见都难见,更别提驯养了。当年,铁木真的叔祖忽图赤汗曾得到过一匹,此后便如绝种一般,踪迹难觅。不意今日在此处识得宝马,铁木真一时简直喜出望外。

  “好一匹烈马!”他不知赞马还是赞人。

  木华黎微然一笑,一语双关:“个性越烈的马,一旦被驯服,就越能成为驯者的伙伴。铁木真首领,您若喜欢这匹踏雪神驹,不妨将它留在身边。”

  铁木真看看木华黎,脸上既无惊奇之色,更无推辞之意。“那我愧领了。”他喜悦地说,坦率质朴,一如心境。

  很久,木华黎没有这般心动的感觉了。原来这世上最令人心折的永远莫过于男子汉那毫无矫饰、坦荡如砥的襟怀。一个真诚的人又怎会拒绝真诚的馈赠呢?何况还是惺惺相惜的英雄。

  铁木真伸手从腰间摘下宝剑:“木华黎,我们一见如故,这柄剑请你一定要收下,权做个纪念。”

  木华黎接剑在手,立刻辨出:“这不是那对在草原上久负盛名的金星银鹰剑中的金星剑吗?我不能……”

  铁木真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一柄剑比人更重要?你不必推辞,此剑正合你用!对了,我还想问你,你既是主尔勤人氏,因何又到了札答阑部?”

  “此事一言难尽,里面纠缠着两辈人的恩恩怨怨,首领若有兴趣,改日我一定细细讲给您听。”

  铁木真点点头,不再追问,拉着木华黎坐在草地上。两个人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随意地攀谈起来。

  因与木华黎相谈甚洽,铁木真返回营地时已近黄昏,他顾不得吃饭,急切地唤出妻子,非要她去欣赏一下他新得的宝马良骥。

  孛儿帖对马不在行,不过,单看丈夫那副得意的样子,她也知道这匹马有些来历。“这马是你驯的吗?它的样子可够凶的。”

  “你还没见过它真正凶的时候呢。不瞒你说,就是我驯这马,也需费许多功夫。”

  “听你说话的语气,这马是别人送你的了?”

  “不错。你猜猜看,会不会是一个有漂亮女儿的老头儿?”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既得马,又得人。”

  “真的,你不吃醋?”

  夫妻俩正彼此逗趣,博尔术来了。看到他,铁木真十分高兴:“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匹马如何。”

  博尔术双目微闪,脱口而出:“踏雪神驹!”

  铁木真赞赏地看着他:“好眼力!”

  “您从哪儿得来的?”

  铁木真并不相瞒,将他目睹木华黎驯马以及由此与木华黎相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博尔术。

  “木华黎……”博尔术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好像知道什么?”

  “我听忽必来谈起过他。”

  “忽必来?”铁木真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一个形象:结实的骨架,忠厚的外貌,一脸络腮胡子与朝伦堪称伯仲。“我想起来了,你说的忽必来是隶属巴鲁剌思部的一位年轻将领,对吧?”

  “对,是他。”

  “他怎么说?”

  “他所说决非一家之言,不少人都这样认为:木华黎是位胆识兼备的文武奇才,可惜为人孤傲冷漠,不易接近。”

  铁木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木华黎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非但不孤傲、冷漠,相反处处表现出一种天性的爽快和坦诚。

  铁木真一生嗜才如命,而且慧眼独具,与木华黎的接触虽然短暂,却足以让他认定木华黎有天纵之才,比起人们的赞誉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费解的倒是惠勒答尔闪烁其词地提到木华黎与札木合之间的恩怨纠葛。博尔术好似看透了铁木真内心的疑惑,他一语道破天机,让铁木真大吃一惊。

  “忽必来还说,木华黎与札木合首领有杀父之仇。”

  原来如此!

  “首领,下一步您有何打算?”博尔术饶有意味地问道。

  铁木真会心一笑,不置一词。

  贰

  五月的一天,铁木真正在帐中与博尔术推敲着近期军队训练所要采用的几种队形变换时,帐门被撞开了,别勒古台惊慌的表情和变了调的声音一同出现在帐中:“大哥,不好了,术赤出事了!”

  “他怎么了?”铁木真霍然站起,颜更色变。

  “他被惊马踏伤了,一直昏迷不醒。”

  “什么!”铁木真如遭雷击,急忙奔出大帐,策马如飞而去。

  此刻,在术赤的帐中,莫日根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术赤处理着身上的几处踏伤,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在左胸上,马蹄在这里留下了致命的一击。

  当大夫终于满脸疲惫地停下来时,铁木真竟什么都不敢问了。

  莫日根回视铁木真:“首领,你派个人随我回去配药,另外派人在附近给我备一张空帐,这些日子我不能离开公子左右。”

  “好,别勒古台,博尔术,你们速去安排。”

  “喳。”

  莫日根正欲出帐,铁木真唤住了他:“大夫,请您实话告诉我,术赤他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莫日根直视着铁木真汗水涔涔的脸,坦率地回道:“孩子太小了。但愿他能逃过这场劫难。”

  “您……您一定要想法救活他啊。”

  “我会尽力的。”

  当帐中只剩下铁木真一个人时,他再也控制不住揪心的懊悔,颓然跌坐在儿子身边。假如可能,他宁愿代儿子去承受这场意外的灾难。这种感觉,他过去从未有过。此前,儿子与他并不亲近,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儿子,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永远失去这个孩子时,他才发现,他的内心是在意他的,很在意很在意,他在意他的成长,在意他的倔强,在意他的一切。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片刻,别勒古台和博尔术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玉苏。

  “大哥,一切都安排好了,额吉正在照顾大嫂,我没敢惊动她。”

  “你大嫂……也好,此事切莫让她知道。”

  “我懂。大哥,要不……一会儿你别去了。”

  不去怎么能行?

  按照定好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札木合就要带着隶属札答阑联盟的十几位部落首领前来观看乞颜的军队训练,而他这个统帅怎能不到场?可儿子……他忧虑地注视着儿子青紫的小脸,好不容易才狠下心肠:“大夫,玉苏,术赤就劳你们多费心了,训练一完,我一定尽快赶回。”

  他率先走出帐门,再没敢回头。

  乞颜的军队训练一向一丝不苟,这与上至统帅下至各部将领的严格要求和以身作则有着密切的关系。精明的札木合不得不承认,铁木真带兵的确很有一套。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借机探一探安答的真正实力。

  除了个别几个人,没有人觉察到铁木真的不安。铁木真根本不敢去想生命垂危的孩子。或许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老话,不容他稍稍缓解一下焦灼的心情,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首领,夫人……夫人情况不好,老夫人让你赶快回去!”

  铁木真屹立不动,脸色早就变得铁青。

  将士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停下来,队形有些散乱了。札木合驱马上前,正欲说些什么,铁木真厉声喝道:“继续练!”这一声并非很大,却透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和力量。

  将士们无条件地服从了,操练继续进行。

  此情此景,不唯乞颜将士,即便那些前来观看训练的人也不能不为这位年轻首领坚定如铁的意志所折服。

  报信的士兵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铁木真始终没问一句妻子的情况,不是不想,而是怕知道实情后再难自持。

  还有儿子……铁木真只觉得时间好似停滞了一般,紧紧咬着的嘴唇已然现出几个血印。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

  原谅我吧,孛儿帖,我无法为私事而放弃训练,没有铁的纪律就带不出铁打的军队。你一定要挺住,求你了,无论如何要挺住——等我回去。

  札木合含义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铁木真挺直的脊背上。

  这个人难道是铁石心肠吗?如果换了孛儿帖是他的女人,他宁可失去世间的一切,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赶回到她的身旁……

  孛儿帖的情形的确越来越糟了。意外的早产导致难产,她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在剧烈的痛楚中让她心胆俱裂的是爱子的伤势。帐内,接生婆满头大汗,几乎陷入绝望;帐外,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唯有揪成一团的心在祈盼着奇迹的出现。

  谁也没注意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几近晕厥的孛儿帖仿佛听到了一声急切的、熟悉的、也是最亲爱的呼唤,这呼唤立刻灌注于她的体内,与此同时,一匹毛色乌亮的黑马像旋风般卷入人们的视线。就在铁木真的双脚落地的瞬间,帐中蓦然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

  月伦夫人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热泪盈眶:“长生天保佑孛儿帖!长生天保佑我的术赤!”

  筋疲力尽的接生婆乐颠颠从帐中走出:“是位漂亮的小姐——老夫人,您有福啊。咦!铁木真首领,您真的回来了?夫人要您进去。夫人的身体太虚弱了,您一定不能让她分心劳神,她可是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

  接生婆絮絮叨叨的声音被掩上的帐门截断了,铁木真几步趋于床前,温存而又内疚地注视着爱妻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铁木真,术赤如何了?”孛儿帖从枕边抬起头,艰难地问。

  “他……你别担心。”

  “我要去看他。”

  铁木真急忙按住挣扎欲起的妻子:“你不能动!术赤有我照料。”

  泪水顺着孛儿帖的面颊滚滚而下:“可怜的孩子,他怎么会被野马踏伤呢?这个时候,他该多么需要额吉在身边啊……”

  “我会守在儿子身边的,我会一步不离地守着他的,孛儿帖,你要相信我。”

  走近儿子的寝帐时,铁木真突然感到心跳得很急,他急忙抓住门框,让自己定了定神,才轻轻推开帐门。

  莫日根大夫正在给孩子换药,铁木真本能地察看了一下他的表情。

  还好,从大夫略略舒展的双眉间,铁木真恍若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是再看儿子依然昏迷不醒,刚刚松弛了一点的心便又紧紧地揪了起来:“大夫,我儿子怎么还未苏醒?他到底要不要紧?”

  大夫眯起双眼注视了铁木真片刻,答非所问地说:“有时候,小孩子的生命力真是惊人的顽强。”

  “您是说……”

  “不能大意。公子需要绝对的安静,所以我一直没让人来探望他。他只需要一个能让他产生安全感的人待在身边,这对他来说比药物更重要。”

  “我会的。还有什么?”

  大夫俯身抚摩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如果不出现异常情况,公子可能很快苏醒。我必须回去另外配些药来。我走后,劳你费心看着点炉子上的药引。”

  大夫的话音刚落,术赤的小嘴竟真的蠕动起来,接着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呓语:“额吉……”

  铁木真一下坐到床边,抓住了儿子冰冷的小手:“术赤。”

  “额吉,”昏迷中的术赤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这恐怕就是这个敏感聪慧的孩子在神志不清时才肯道出的心底最深刻的隐痛。

  铁木真好像被蝎子猛地蜇了一下,一时只觉心痛难忍。迄今为止,术赤尚未开口叫过他一声阿爸,他没想到,一个五岁孩童的倔强竟会如此深地刺痛他。他不知是证明还是忏悔地自语:“术赤,我的儿子,阿爸没有不喜欢你。”

  大夫双目微微濡湿,转身悄然离去了。铁木真无意中流露的父爱让这位草原名医既为之感动,又为之难过,直到此刻,他才开始明白,铁木真也许永远说不清自己内心深处爱与恨的分量孰轻孰重,但终究否认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术赤在他的生命中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铁木真百感交集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儿子清俊的脸上,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渐渐地,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了。

  蒙眬中,一只手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他被惊醒了。

  儿子!原来是儿子醒了!一阵狂喜霎时攥住了铁木真的心。

  术赤的眼睛在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更深更大了,他无力地伸出小手,向父亲身后指了指。

  炉子上的药罐正“吱吱”向外冒着泡。铁木真一跃而起,顾不上垫东西,空手将药罐端了下来,烫得好一阵甩手。

  术赤一直都在看着他,当他回到床边坐下时,术赤小心地捧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

  铁木真顿觉两眼发潮,忙掩饰地笑道:“术赤,还疼吗?”

  术赤的脸仍然半青半白,连呼吸都很吃力,可他还是坚强地摇了摇头。

  “你哪里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阿爸。”铁木真自然而然地说出“阿爸”二字,并未觉得有任何异样。

  “阿爸——”孩子惊异地重复着,脸上慢慢绽开了甜甜的、满足的笑容。

  真够难为他,伤得这么重还能笑得出来,要知道,他毕竟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铁木真若非用全部意志克制着内心的冲动,真想将虚弱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在一片悠长的静谧中,父子俩的心彼此贴得很近很近。

  叁

  许多年前,豁尔豁纳黑川深处的一棵苍翠的柏树下,一位夫人长眠于此。许多年后,当年人们为寄托哀思而栽下的幼树已蔚然成林,可怀念之情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稍有褪减。

  都说世间风云变幻诸事难料,其实世间最复杂最难测的还是人的心、人的情。

  木华黎牵着马慢慢走着。今天是他的生母雪尼叶夫人的忌日,他特地来祭奠他的母亲。远远地,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他母亲生前所喜爱的薰衣草的味道,因此,他知道那个人——札木合先他而来了。一对冤家,每年的同一时间都要相会在同一地点,这岂止令人尴尬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母亲的容颜木华黎还不如札木合记得清楚,他只能从人们的回忆中,从父亲一生相守的眷爱中了解到母亲的才貌人品。自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年都要带继母和他来这里。札木合也来,而且总比他们来得早些,甚至在札木合杀死他的父亲之后,仍然不忘来祭奠他的母亲。唯一不同的是,他与札木合之间永远不会再有往日的情谊。

  木华黎站在札木合身后不远的地方。

  札木合没带侍卫。木华黎的手慢慢地伸向了腰间的宝剑。

  在冷漠的表情掩盖下,内心却在苦苦挣扎。

  感情在问他:杀了他吗?杀了他为屈死的父亲报仇?

  理智却在回答:父亲终究是误杀纠察尔的母亲在前,并且死于纠察尔而不是札木合的刀下,就算他早怀疑这一切都是札木合精心策划的阴谋,仍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他的复仇计划。何况,他确信父亲不会赞同他这样做。父亲对宝力台首领、对札答阑至死不渝的忠诚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处世原则,札木合毕竟一身系着札答阑部落联盟的荣辱安危,杀他容易,却很可能因此将稍稍安定的草原迅速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这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木华黎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

  多行不义必自毙!

  时间会澄清一切。

  “你怎么还不动手?我等你动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札木合以洞悉一切的口吻安闲而轻蔑地说。

  “为什么?”

  “今天是最好的时机,除了今天,你恐怕再也找不到杀我的机会。”

  “我不需要机会,我也不想杀你。”

  “假如你弄清了你父亲的真正死因,你还会这样想吗?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有一个最不可救药的弱点,就是凡事但求问心无愧。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事可以真正求个问心无愧?”

  “那么你呢?你不杀我,难道就不怕为自己留下祸根?”

  札木合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连这个都猜不出来?看来我实在高估了你的智慧。你还是问问她吧,”他闪过身,用手指着雪尼叶夫人的墓穴,“为什么我年年要来这里?因为这里躺着我生平最怀念的女人。我从来不是那种愿为别人恩情所累的人,但她的养育之恩我非报不可。如果你身上不是流着她的血,你以为我会冒险让你活在世间?何况,你父亲临终前恳求我放过他的妻儿,我念他忠直一世,不忍拒绝。”

  “你既然念我父亲忠直一世,为什么还要杀他?”

  “他不死,我札木合怎么能做札答阑真正的主人?他不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第二次带走我的部众,另立门户?我知道,另立门户并不是他的意思,可是只要他还活着,那些拥护他的部众就难保不会心存异心。他是我内心深处噩梦的根源,有他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我总算明白了你没有斩草除根的真正原因。只要我不死,你用卑鄙手段虐杀我父亲的阴谋就不会昭然于世,我父亲的死就永远只能是场误会。对吗?”

  札木合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是又如何”的表情。他几乎是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等待木华黎拔出剑来,可木华黎已在瞬间将悲愤抹尽,平静得像块岩石。

  札木合笑了:“我早知道你不会杀我。你和你父亲一样至死也不会扔掉你们所谓的‘忠诚’。好了,你不拔剑,我可要走了。”他近乎戏弄地踱过木华黎的身边,木华黎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意外地,札木合的目光被木华黎腰间的宝剑吸引了。“金星剑?”他惊诧地停住了脚步,“这么说,你见过铁木真了?”

  沉默。

  札木合回身逼视着木华黎:“木华黎,少跟铁木真来往,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札木合大笑起来:“木华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岂能主宰你的思想、你的灵魂、你的选择?可你别忘了,你的恩人温都夫妇,还有你的那位心上人凝腊,他们的生死可都在你手上握着呢。不,应该说是在我的手中,在我的手中握着呢!”大笑变成了狂笑,“你一念之间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所以,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乖乖地听我的话,否则,到时死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札木合撇下木华黎,阵阵狂笑着,扬长而去。

  木华黎的脸倏然变得惨白。如果可以,他真想将札木合碎尸万段!

  肆

  合营的第二个冬季,豁尔豁纳黑川的忽勒山附近爆发了大规模的狼患,山下各部防范无益,人畜多有伤亡,损失惨重。铁木真十分关注此事,欲与安答联手除害。可不知札木合怎么想的,每次见他都避而不谈。

  一场暴风雪过后,忽勒山附近的牧户开始从夹裹着雪花的凛冽的寒风里嗅出了死亡的味道,他们不得已派人求助于札木合。札木合经过一番筹划,召来了木华黎。

  木华黎走入札木合的大帐时,札木合正背对着帐门烤火,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

  “你找我来什么事?”木华黎的语气里透出淡淡的疑惑。

  “最近狼患成灾,我思防范无益,不如组织一次大规模的猎杀,永绝后患。你在这方面一向经验丰富,我打算派你带人前去。”

  “行,我去准备。”

  札木合这才回过头来,别有深意地审视着木华黎。

  木华黎平静地迎住了札木合的目光。

  蓦地,札木合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挥挥手:“没事了,你去吧。我让扎西配合你的行动。”

  扎西是札木合的心腹,木华黎虽讨厌此人,却也无由反对。

  忽勒山的狼群越来越肆无忌惮,木华黎针对狼群习性,经过周密细致的调查,制订了猎杀方案。这个方案称得上天衣无缝,当木华黎率领狩猎队伍进入忽勒山时,群狼的命运似乎就被注定了。

  然而,世事变幻,人们可以主宰狼的命运,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不出木华黎所料,狼群按照他的“指挥”,乖乖地进入了事先设置好的包围圈,被弓箭手团团包围,只待木华黎一声令下,就会被聚而歼之。谁承想,木华黎尚未发令,就见自己这边突然一阵大乱,接着,扎西带领手下人纷纷跳上马背,争先恐后地逃之夭夭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瞬间足以决定一切。

  转眼的工夫,木华黎便只身处于群狼的攻击之中。

  木华黎将“九连环”握在手中时,心里异常冷静和清醒。“九连环”原本是忽图赤汗赠与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留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不曾试过它的威力。而今,面对咄咄逼近的死神,他既不抱生还的希望,也不放弃最后一搏的努力。

  近了,近了,更近了……

  木华黎稳稳地射出“九连环”,霎时,九只跑在最前面的狼挣扎了一会儿,便一个个伸头展足,倒地不动了。

  后面的狼受到震慑,行动变得谨慎了许多。但凡狼,都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习性,“同伴”的死更激起了它们复仇的野性,它们略作停顿后,如同商量好一般自动分做两队:一队从两翼包抄;一队仍从正面向木华黎直扑过来。此时,除了拼死一战,木华黎已无路可退,他扔下“九连环”,抽出金星剑,集中起全部意念,慢慢向左侧一棵枯立的树桩后退去。

  白雪皑皑的忽勒山谷里,就要开始一场人与兽、生与死的惊心动魄的大搏杀。

  木华黎濒临绝境,反而勇气倍增,他将平生所学所练全都凝聚在剑尖,利用树桩做掩护,机敏地与群狼周旋着。随着群狼不断受伤或倒毙,他索性将身体暴露出来,剑走如风,零落星星血雨。

  狼群攻击的速度明显迟缓犹疑起来。

  形势转而对木华黎有利了。

  恰在这时,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射中了木华黎的肩头。剧痛之下,他手中的金星剑几乎落地,他急忙将剑交在左手。剩下的几只狼似乎看出了什么,一反方才的畏惧萎靡之势,重又向木华黎发动了凶恶的攻势。木华黎正要举剑,忽觉心口阵阵恶堵,半边身体都开始酸麻肿胀。他立刻明白,自己中了毒箭。他将身子斜斜地靠在树桩上,剑,无力地垂到了地上,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充斥着一道道灼亮的、穷凶极恶的绿光,接着便是一片漆黑……

  木华黎悠悠转醒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武士似曾相识、沉稳亲切的脸庞。

  “你终于醒了。”那张一直俯视着他的武士脸上露出欣悦的笑容。

  “我……”木华黎试着发出了一点声音,“我的剑……”他用力说出。

  武士急忙取过金星剑和九连环放在他的手边。“金星剑,九连环,一样不缺,你尽管放心。你中了毒箭,可惜我们带来的药物不全,只能暂时为你控制箭毒。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尽快下山,你一定要坚持住。”

  木华黎的眼中迅速闪过一道若有所悟的光亮,他已经猜出武士是谁了。

  博尔术。

  作为铁木真最亲信的将领,博尔术的大名以及他的为人做派在整个札答阑部都可谓家喻户晓。

  “是你救了我?”

  博尔术微微一笑,耐心地做着解释:“我们奉铁木真首领之命到忽勒山铲除狼害,听山下的牧民说你已带人先行入山了,我们便随后追来。还好,多亏我们来的及时,赶上了射杀最后几只野狼。你不是带人上山的吗?怎么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肩上的毒箭……究竟是谁要暗算你?”

  木华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没做回答。

  博尔术不再追问,也没有必要追问。他清楚一切问题的答案,询问无非是为了进一步证实。

  而木华黎的反应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证实。

  当时的情景多么惨烈啊!它使博尔术终其一生从未忘过那横亘于山谷中的野狼群尸,那凌乱的雪地上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以及血人一样昏迷不醒的木华黎。他无法不钦佩、不仰慕木华黎的神勇!他深知,如果当时木华黎不是中了毒箭,一定会创造手刃群狼、死里逃生的奇迹。

  不!木华黎已经创造了奇迹!

  当死神以群狼的面目出现时,除了木华黎,恐怕再无第二个人可以与之斗到最后并且战胜它。

  入夜,木华黎的伤势突然出现了恶化的迹象。

  当木华黎再次苏醒时,已是四天之后了。

  他觉得自己是被帐外的说话声惊醒的。这时他身上依然虚软无力,神志却异常清醒。他倾听着帐外的对话。

  “你不用太担心了!大夫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现在昏睡不醒只是为了恢复体力的需要。他遭的罪太大了。”

  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好像听过一千遍一万遍,其实只是第二次。难道自己在做梦吗?那个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明白,可我还是……还是放心不下。”是凝腊的声音。一定是那个人将凝腊接来的。

  “傻丫头,相信我,我有种感觉,今天他一定会醒过来。不如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守着。”

  “不!还是您去吧,您都熬了四天没合眼了。刚才大夫临走时还交待,让您睡一睡,否则,就算您是个铁人也会被拖垮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这一次如果没有您,木华黎他……”

  但凝腊的声音显然被什么截断了。

  不一会儿,铁木真走入帐子。当他看到木华黎睁开的眼睛时,脸上露出了惊喜交集的笑容。

  “你……你终于醒过来了,感觉好些了吗?”他边说边快步走到木华黎近前。

  木华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只觉喉咙一阵哽咽:“您……我没事了。”木华黎挣扎欲起,铁木真伸手按住了他:“别起来,你还不能动。”

  木华黎紧紧握住了那只温暖的手,正要说什么,凝腊捧着膏药从外面走了进来:“铁木真首领,大夫说……木华黎,你真的……”她哽住了,泪水随即夺眶而出。

  铁木真含笑看着她,伸手接过药贴:“我来吧。”

  凝腊有些害羞地抹了把泪水:“那……我去给你们俩炖些野鸡汤来补补。”

  多亏救治的及时,瘀毒已基本散尽,铁木真细心地用盐水为木华黎清洗着肩头的伤口,然后又为他敷上膏药。他做这一切十分熟练与自然,这些天来,他何止一次做着同样的事情。对待木华黎,他就像一个真心溺爱兄弟的大哥,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他的满心疼惜。

  蓦地,木华黎侧过脸去,泪水从他微闭的双目中无声地渗了出来。

  铁木真理解地保持着沉默。

  很难说得清,铁木真对这个比他最小的兄弟还要年轻的青年怀有怎样的钦敬与渴慕之情!从第一次见他驯马时起,他便立誓要将他拢入左右,及至发现木华黎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他,他才意识到其中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为此,他始终不曾勉强过木华黎,他情愿等到最合适的时机。

  他是在木华黎病情恶化的第二天凌晨带着莫日根大夫赶到忽勒部的。忽勒部与忽勒山同名,是受野狼侵害最严重的部落之一。木华黎只身勇斗群狼的事迹传开后,忽勒部的百姓几乎将他奉若神明,他们主动腾出几座最好的帐子给猎狼勇士们暂住,同时为木华黎疗伤提供了一切方便。

  在木华黎昏迷的四天中,铁木真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木华黎身边,不辞辛苦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对他而言只是出于求才若渴以及忠实于友谊的天性,不想却深深地打动了忽勒部的老老少少,甚而由此初步奠定了他在草原人心目中的明主地位。

  而这,却是铁木真从未意识到的结果。

  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这个结果在不久的将来,便开始发挥出超乎想象的作用。

  伍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它可以催化感情,有的时候它可以冷却感情,有的时候它又可以改变感情:由恨到爱,由爱到恨,爱恨纠葛,恩怨莫辨。

  铁木真对札木合的友情一如既往,依然看重他与安答的这种联盟关系,但事实上,有许多东西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对于铁木真非凡的能力,札木合从一开始便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原想借合营将乞颜部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进而达到控制铁木真本人的目的,岂料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与他当初的计划背道而驰,以至于他现在无法不问自己一个问题:与铁木真合营,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举行春祭那一天,隆重的仪式过后,人们在黑川忽勒山山崖上聚会歌舞,铁木真很偶然地坐在了一棵粗壮虬劲的松树下。当时,并没有人想到这一偶然的事件会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

  春祭结束不久,一个传闻便围绕着铁木真坐过的松树不胫而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这个传闻,对铁木真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原来,铁木真饮宴处的松树,正是多年前忽图赤大汗宣布就职的所在,于是传闻说,这预示着长生天选中铁木真做全蒙古部落的大汗。

  对于这个传闻,铁木真本人持审慎的态度。一方面,他深知这个传闻的分量;另一方面,他又本能地担心这个传闻会给他和札木合的联盟带来负面影响。果不出他所料,自此,札木合与他的关系便越来越冷淡和疏远了。

  那么,又是谁制造了这个传闻,他的目的何在呢?

  “是你吧?”博尔术在峡谷见到刚刚练完剑的木华黎时,第一句话就问。

  木华黎正背对着博尔术从树上解下马缰绳,听到发问,回过头,坦然地一笑:“难道我做错了吗?”

  博尔术略一沉吟:“当然不是。尽管这种传闻势必会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是帮助铁木真首领赢得更加广泛的支持;另一种是导致他与札木合首领的关系走向破裂。但无论如何,‘天意’不可不用,天意可以左右人心,人心才是立业根本。”

  木华黎欣慰地注视着博尔术:“我的心意,只有将军最了解。不过,将军又是如何猜到的呢?”

  博尔术淡然一笑,算作回答。

  木华黎却立刻读出这微笑中“舍你其谁”的敬意。

  他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热潮。

  博尔术和木华黎并肩向谷外走去。沉思片刻,博尔术突然问道:“此传闻一起,札木合首领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不可能不充满戒惧。依你所见,照这样下去,这个联盟还能维持多久?”

  “恐怕不会太久。札木合生性多疑,无容人之量,铁木真首领声威日隆,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何况,合营后铁木真首领的所作所为应该已经让他意识到,合营是他在决策上的一个最大失误。”

  “说句心里话,合营再维持下去我也放心不下。不久前的那一次围猎,有人想要暗算铁木真首领,若不是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救了首领,后果不堪设想。而刺客的身份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救了首领的人也不知是谁。有的时候,越是心胸坦荡、光明磊落的人,越容易遭到宵小之辈的暗算。”

  木华黎深以为然。其实,那天正是他尾随狩猎的队伍进入了黑林,并在危急时救了铁木真一命。他能猜测出刺客的身份,不过,他不会告诉博尔术。

  博尔术注视着木华黎:“我还想听听你的分析,你觉得,倘若他们真的分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铁木真首领的力量会得到成倍的壮大,而且少了札木合的掣肘,正宜大展宏图。”木华黎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地图,就近将它铺在博尔术面前的石头上。“将军你来看,这是我绘制的草原形势图,这里是札答阑,这里是克烈,这里是乃蛮……”他的手随着讲解在图上圈点着,“铁木真首领与札木合分手后,必然要回这里——桑沽尔溪。桑沽尔溪地势开阔,水草丰美,是大部落首选的聚居之地。此后,考虑到克烈、札答阑、乞颜三大部落联盟彼此间利害关系一致,暂时会相安无事,由此作保证,铁木真首领便可先图谋四周分散部落,或伐或降,一举达到稳固后方以及壮大力量的目的;次图塔塔尔部,一洗数代积怨;再图泰亦赤惕部,解决所有敌对力量;最后直取乃蛮部。到那时,数百年来四分五裂的草原将重新归于一统,而且还将出现一位具有雄才伟略的共主。”木华黎由于信心十足,声音显得高昂而振奋,博尔术怀着敬佩的心情注视着这个才智非凡的青年,既为他的情绪所感染,也为他的远见卓识所折服。

  “那么札答阑和克烈部呢?”

  “当草原上出现一个众望所归的新政权时,札答阑联盟很可能最先四分五裂。即使如此,札木合的个人力量仍不容忽视。札答阑联盟的精华和支柱说到底是主尔台的兀鲁兀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部,这二人禀性忠义,只要他们不离开札答阑,札木合的根基就不会被彻底摧毁。至于克烈部,因为有桑昆从中作梗,很可能出现时敌时友、亦敌亦友的局面。形势发展虽难完全预料,有一点可以肯定,草原终将归于一统,而担此大任者非铁木真首领莫属。”

  博尔术不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与木华黎紧紧相握。这一相握,奠定了他们终生不渝的友情。

  终于,木华黎收起地图:“这张地图是我用了三年时间绘制而成,图中标明了各大部落相对固定的活动区域和活动范围内的主要河流、湖泊、山脉。请你代我将它转交给铁木真首领,将来铁木真首领一定派得上用场。”

  博尔术郑重地接了过来:“不只是这张图,我更希望我们两人能很快聚首于铁木真首领麾下。”他意味深长地说。

  陆

  孟春季节,按照游牧民族的习惯,要迁徙到水草更加丰美的新牧地。经过一天的跋涉,庞大的迁徙队伍越过忽勒山来到平地,准备就地宿营。其时,正值皓月当空,迁徙队伍以部落为单位,一辆辆牛车、马车驮着拆卸下来的帐篷以及老弱妇幼,吱吱呀呀地走在前面,军队则在后面督赶着畜群。

  札木合与铁木真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很少开口,夜暗中,铁木真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心里装着很重的心事。

  行至平地时,札木合勒马回望着被甩在身后的忽勒山那黑色的轮廓,若有所思地说道:“义兄,小弟尝闻老辈人讲,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铁木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好半晌无言以对。札木合似乎也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他只深深地望了正在发愣的安答一眼,便独自催开了坐骑。

  札木合的一番隐晦曲折的话语和突兀离去的举动在铁木真的心中蒙上了一层不安的疑云,他勒马伫立,思虑良久,仍猜不透札木合此番言行的真实用意。

  “铁木真,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一辆双人马车在铁木真身边停了下来,车上坐着月伦夫人和孛儿帖。见儿子一个人立在路上,一副默默出神的样子,月伦夫人不由关切地询问。

  铁木真急忙趋前请教:“额吉,是这样。方才札木合与儿同行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话,儿百思不得其解,额吉可知其中深意?”

  月伦夫人思索片刻,亦感莫名其妙,她问身边的儿媳:“孛儿帖,你可明白?”

  “儿媳明白。”孛儿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都说札木合安答心胸狭窄,反复无常,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他已经开始对我们感到厌烦了。牧马者依山,牧羊者临水,本不该同路的,札木合不过借此暗示:不是同路人,最好分开过,这样对大家都好些。”

  铁木真无法不信服妻子这番入情入理的推断,因为他深知以札木合的精明,决不会心血来潮说出这样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而种种迹象也表明,妻子的解释无疑是对札木合最近一段反常表现的最好注解了。

  分开过,大家都好些。没想到,这就是他们三次结义的结局。

  铁木真的内心不无感慨。他略一沉思,果断地下令本部停止驻营,兼夜而行。并且,为防不测,他命朝伦、哲列莫、合撒尔、别勒古台分率一千精骑断后,并叮咛四将,若非对方主动侵犯,尽量避免与任何一方交手。

  乞颜部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岔道离开了准备宿营的札答阑各部,兼夜向桑沽尔溪方向撤去。

  夜色茫茫的草原上,难以准确判明方向,只能凭着感觉一味前行。巧的是,泰亦赤惕联盟的一部恰在乞颜部行进的线路上安下营寨,这会儿忽见如此一支庞大的队伍从天而降,该部部众还以为遇到了哪个敌对部落前来截营,于是丢下所有牲畜、辎重和一座座空帐仓皇逃走了。

  乞颜部不战而胜,意外地获得了许多“战利品”。其中最让铁木真高兴的是他在对方空营中拾到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将孩子献给了母亲,作为母亲的第二个养子。此前,在攻打篾儿乞部时,他也拾到过一个孩子,是月伦夫人的第一个养子,唤作曲出,而这第二个养子,月伦夫人为他起名阔阔出。

  天光放亮时,铁木真始令本部就地稍事休息,这时他们已行至斡难河上游的乞沐尔合溪。整整一个晚上,铁木真都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人在远远地尾随着他们,由于不辨虚实,他命令后卫部队继续严阵以待。

  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了。来的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新盟友。

  原来,铁木真与札木合星夜分手的消息传开之后,在一些原属札答阑联盟的部落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这些部落首领中,有的早在合营时就已暗中倾向铁木真,有的则是在反复权衡利弊后确信铁木真远比札木合更适合领导他们去夺取新的奴隶和土地。尽管有着各自不同的打算,他们的选择及目标却出奇的一致。别看这些部落单个的力量或许不值一提,一旦合起来就足以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了。

  在所有归顺的部落首领中,最具影响力的应该是豁尔赤。豁尔赤既是拥有较强实力的巴阿邻部首领,同时也是一位享有崇高威望的萨满教主。那个年月的草原,除了克烈部、乃蛮部信奉基督教外,其余各部均以信奉萨满教为主,萨满教主在议会中常常拥有很高的权利,有许多事情倘若没有萨满教主的参与,就无法正常进行。另外,从血缘关系上来讲,铁木真和札木合只属于概念上的父系远祖,豁尔赤与札木合却有着一脉相承的母系血统,但此次他仍然弃札木合于不顾,不仅带来了巴阿邻部作为晋见之礼,并且当众宣称:他亲眼看见一只独角青牛顶翻了札木合的车帐,大叫“还吾角来”!同时,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驮来了铁木真,大叫“奉天命送汝主来统治四方”!他甚至进一步解释说,这就是他为什么宁愿离开他的亲族兄弟札木合来投奔铁木真的根本原因,一切皆是“天意使然”。

  笃信长生天的朴素而虔诚的草原人,是不可能怀疑一个可以自由来往于天地间,并能直接与天交流思想的教主的话的,所以他们当即接受了这个神秘的预言,并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主人。

  天近晌午,又一大批追随者来到乞沐尔合溪。其中就有巴鲁剌思部的年轻将领忽必来,博尔术的堂弟斡歌连,哲列莫的亲弟速不台。这三人其后都成为铁木真的亲信将领,其中尤以速不台功勋卓着,不但远征欧洲,而且一家出了三代名将,在蒙古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忽必来的到来不可避免地勾起了铁木真对木华黎的思慕和渴念,事实已然证明了木华黎不久前的推断:与札木合分手后,他的力量将得到成倍的壮大。言犹在耳,何以相会无期?

  鉴于乞沐尔合溪地势狭窄,容不下这许多部落,铁木真决定按原计划迁至桑沽尔溪。他暂时成了这个松散联盟的共主,根据豁尔赤“请”来的天意,来年白月才是推举新主的吉时。而这段时日,确也有助于每个人都好好掂量一下心目中理想的大汗人选。

  在所有的外人眼中,铁木真似乎正为一种崭新的局面所鼓舞,只有孛儿帖清楚隐藏于丈夫内心深处迫不得已的苦衷。铁木真一生重情守义,与札木合的关系不能全始全终是他最大的遗憾。哪怕未来札木合成为他真正的对手和敌人,他依然牢牢记得札木合给予过他的帮助和友情。她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丈夫始终看不清他与札木合并非一路人,甚至两年共同的生活也没能使他认清札木合虚伪险诈的真实面目? 莫非,这就是那些心胸坦荡、知恩图报的男子汉所共有的致命弱点?

  风暴迭起的草原,总算获得了暂时的休憩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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