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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重赴越南

  1962年所见过的西贡如今像是被巨人践踏过一般。过去满是人力三轮车的街道,而今挤满了吉普车、指挥车和军用卡车。以前美国存在不事声张的地方,而今到处都是美国兵。安静的夜总会已代之于嘈杂的酒吧,里面云集着以美军士兵为服务对象的酒吧女郎。这个迷人的,具有殖民地特点的首都四周环绕着美军兵营、指挥所、仓库、机场、医院,甚至还有军事监狱。如今的西贡已不再是东方的巴黎,倒更像一座美国大兵营。我迫不及待地想到内地去。

  1968年7月27日,我到达德普,被分配到重建的二战时期的老部队第二十三步兵师,又称美喀师,担任第十一步兵旅一团三营的副营长。美喀师的师部驻在北部沿海平原上的朱莱,由此向南,坐直升机向内地飞行大约半小时就到德普。

  大多数军队都是战争机器和官僚猛兽的结合物,而我们这只猛兽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作为副营长,我的任务是负责全营处于战备状态所需的一切后勤保障。因而我的职责包括往前线调集弹药、保障直升机有充足的燃料、将邮件发往部队等诸如此类一应事务。我的新上司,营长汉克·洛德中校,是一位好斗之士。我一到营里,他就交给我一项任务,要我准备应付年度大检查。这项任务更适于和平时期在德文斯堡进行,而不适于战争时期在越南搞。不过,陆军对这项检查很重视。H·洛德想让我把检查准备工作中行政上的麻烦事都抓起来,他好抽出身来集中精力打仗。因此,当他在战场上领兵打仗时,我却留在德普,想方设法备齐消毒日程表、部队预防注射纪录表及其它没完没了的官样文章,准备接受检查。

  我的处境有点令我想起半岛战役中的威灵顿公爵。传说威灵顿曾致函在伦敦的英国外交部:“我们已清点了马鞍、马笼头、帐篷、帐篷杆以及陛下的政府认为我应负责的各类庞杂物品……不幸的是,有一个步兵营尚余总数为1先令9便士的现金琐账查无下落。另外,配发给某骑兵团的莓子酱罐数一直处于可怕的混乱之中……这使我不由地产生了现在的意图,即要求对给予我的命令作出澄清……1、是为了伦敦那些会计与内勤人员的方便在西班牙训练一支穿军装的英国职员队伍;2、还是,或者是为了想办法将拿破仑的军队逐出西班牙呢?”在越南准备应付年度检查时,以及在我后来的军队工作中,每当任务的目标被淹没在形式主义的繁文缛节之中时,我都会想起威灵顿的莓子酱罐。

  德普虽远离越共主力部队,却不是世外桃源。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营房边上放着一个“康纳克斯”集装箱,就是用于运输重型装备或家具的那种。听说这个巨大的货运箱是我们的土造太平间,是用来盛越共死尸的,一直要放到我们想出处理办法为止。我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营房里的气味,整天在55加仑容积的大桶里烧粪便,搞得整个营区散发着茅坑厕所的那种臭味,臭得几乎要把人熏晕过去。烧粪便这活和洗衣服、帮厨及其它粗活一样,也是由我们雇的越南人干的。雇工们忠诚与否据称是由当地村长们调查过的。可是,天晓得在德普基地里乱跑的人中有多少在夜间替越共做事呢,包括村长们在内。

  我们经常遭伏击,有时还挨上几发迫击炮弹和火箭炮弹的轰击。从德普出去的路每天早晨都得先经扫雷才能通行,因为越共夜间可能埋设地雷。虽然五角大楼高技术专家们正构想设计超尖端扫雷器械,我们部队采用的却是最实在的土办法。士兵们把一辆载重5吨的自卸卡车装满土,驾驶员挂上倒挡,顺着路倒着行进。倘若碰上地雷,车轮可能会被炸飞,车尾也有可能被炸坏,但汽车通常却能再修复。用这种办法排除路上的地雷,偶尔我们也损失一两辆汽车,但很少伤及驾驶员。

  除了要整顿德普的营区之外,我还得出去,确保战地部队同样做好年检准备。有好几个火力支援基地和着陆区——龙、里兹、雪佛——分布在我们负责的区域内。8月初,我乘一架直升机去龙着陆区检查。我听说那儿的伙食设施不合标准,结果却发现伙食差在龙着陆区的问题当中是最微不足道的。我并没有指望能看到像美国本土那样的整洁卫生。尽管如此,所看到的一切让我大为震惊。走出直升机时,我差点儿被着陆场地随处堆放的锈弹药绊倒。卫生等于零,武器肮脏不堪,设备无人管理,人员的军容举止邋邋遢遢。自从美国顾问首次大批进入越南以来已有7年,东京湾决议之后进行大规模集结至今也过去了4年,战争结束仍然遥遥无期,纪律和士气显而易见越来越糟糕。我下达命令要求龙着陆区必须恢复良好状态,并告诉军官们我会返回来检查命令执行情况,随后便前往下一个地点。

  这些兵其实都是好兵。与我国历史上为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曾经战斗、流血、牺牲的美国青年人属于同一类人。他们的勇敢精神和战斗技术并不差,可是,仗打到这会儿他们缺乏鼓舞和目的感。在国内,政府想在尽可能少给国家添麻烦的情况下进行这场战争,没有征召后备役,没有征集支持战争的税收。家境好的子弟利用上大学可缓服兵役这一条来逃避服兵役。总司令L·B·约翰逊本人在任期结束时也将卷铺盖回家。接受援助的南越盟军开小差的每年多达10万人。那位飞行员政治家阮高其,尽管在我第二次去越南时已降为副总统,但34岁就由空军司令当上了南越总理。他娶了一个年轻的民航小姐,俩人坐着他的专机在全国到处兜风。她也穿着和他一样的丝绸飞行装,拖着一条长长的纱巾。阮高其说过:“我只崇拜一个英雄,那就是希特勒……不过,这里目前形势十分严峻,一个英雄是不够的。我们在越南需要有四五个希特勒。”1968年,每周200、400,甚至于500名美国人为之而亡的就是这么一种人当权的政府。尽管这些美国人与在福日山或诺曼底牺牲的人结局相同,但却缺乏目的的崇高性。

  在战场上冒着敌人的炮火艰苦跋涉在草丛之中的士兵们是没有时间去相互敌视的。可是在德普这样的基地,种族分裂却日益严重,这完全和60年代开始困扰美国的种族分化相同。德普基地内有几十名等候被送往战场上去的新兵和在越南服役期将满等着回国的人。对这两组人而言,不存在什么共同的任务与共同的危险那种把人团结在一起的力量,代之而起的是种族摩擦。年轻黑人,尤其是应征入伍的士兵,认为这场战争若不是白人的事,就更不是他们黑人的事。这也难怪。他们回国后所得到的比白人更少。这一代黑人更容易被H·R·布朗的激情而不是被已故的马丁·路德·金的理智所打动。不过,不论是黑人还是白人都越来越憎恨当局为了达到危险而不明确的目的把他们困在这里。他们的头号目标是坚持下来活着回家。我住在一个大帐篷里,天天晚上都要挪动行军床的位置。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挫败打我主意的越共间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能排除本营内部有人想袭击当官的。

  在德普,生活的钟摆不可思议,可以从重复出现的老一套一下子摆到十分棘手的事情上去。一天下午,我正派人把可口可乐和啤酒用直升机运往各火力支援基地(这是副营长每天不敢疏忽的大事),洛德中校突然发来电报说,他在里兹火力基地遇上一场恶战,需要增援。我叫来一架“轻装直升机”,即只保留UH—1型直升机骨架的直升机。机上没有座位,只有空舱和架在舱门上的两挺机枪。我让人装上5.56毫米步枪子弹和7.62毫米机枪子弹,贴着树梢出发了。将近黄昏时分,我们降落在里兹,之后赶紧卸下弹药。洛德面色阴沉,叫我把9名阵亡人员运回去。因为直升机在地面上易遭袭击,所以未及询问详情。这9名“在敌对行动中阵亡”人员(陆军以此术语取代了原用语“作战行动中阵亡”)被人用雨披裹起来装进直升机里。因起飞时光线昏暗,我重重地摔在舱板上,与9位阵亡的美国青年人摔了个脸对脸。他们不久前还健康结实地活着,如今却像木头一样被摞在一起。黑暗中,我们降落在后送医院,即陆军流动外科医院。帐篷里忙碌不堪,伤员不断从四面八方运进来。

  打仗的人都逐渐处于一种保护性的麻木状态,这样他们才好继续干下去。那天夜里,我看到这块防御盾牌发生了裂痕。我们运来的尸体被从轻装直升机上抬进野战医院,确认死亡。医务人员将各个雨披打开,快捷地检查着,检查到最后一具尸体时,我听到护士发出一声惊呼:“啊,天哪,是……”最后一个是他们单位的一名年轻军医,前天刚自告奋勇到火线上去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哭起来。我转身离开,让他们去料理后事。

  接下去还是搞数字统计,迎接年检。最后实际检查时,我们是由一位观察仔细但很公道的军官检查的,他是美喀师的监察主任C·温中校。我们营在全师得分最高。但我肯定,这一成绩对师部比对数着日子等服役期满的士兵更有意义。

  1968年10月31日,约翰逊总统下令暂停对北越的轰

  炸。对我们这些在地面作战的人来说,这种地缘政治把戏离我们像太阳黑子一样遥远。尽管国内全国上下为这场战争辩论得热火朝天,我却想不起在越南期间军中同僚们议论过一次这场战争的长短。怀疑战争并不能使仗打起来更容易些。如果停止轰炸对我们有何意义的话,那就是敌人承受的压力减少,而我方将士忍受的痛苦将加大。

  我的照片被刊登在报纸上,这件事改变了我在越南的生活。《陆军时报》上登了一篇关于利文沃思堡指挥与参谋学院毕业班的报道,我的照片就出现在该篇报道之中。在朱莱,指挥美喀师的C·M·格蒂斯少将翻阅这份两个月前的旧报纸时认出了我,因为他在里兹着陆区和我匆匆见过一面。一看见那篇报道,格蒂斯便对他的参谋说:“利文沃思毕业生的第二名就在我们师里,怎么弄到边远地区当什么副营长去了?快把他调到这儿来,我要让他给我当计划参谋。”

  师长一般配有5个主任参谋:G—1负责人事,G—2负责情报,G—3负责作战与计划,G—4负责后勤,G—5负责民事,即负责处理与平民的关系。在这5项工作中,由于作战是军队所以存在的原因,因而G—3一职最令人向往,通常由师里提得最快的中校军官担任。

  格蒂斯其实已物色好了一名炙手可热的人物——R·D·劳伦斯中校来填补新近空缺的G—3,可是劳伦斯的装甲中队长一职还有3个月才满期,而格蒂斯当下就需要一名G—3。他放着好几名中校不用,直接把G—3的职位给了我。这样,我就没从G—3的副职——计划军官干起,一下子成了驻越美军中担任作战与计划主任参谋的惟一的少校军官。在我之前,曾经考虑过让另外一名军官担任此过渡时期的G—3。但格蒂斯将军的副官R·图梅尔逊上尉不顾一切地在格蒂斯面前力陈了原候选人的弱点。这一大胆的举动很有可能毁掉图梅尔逊的前程。值得高兴的是,格蒂斯被事实说服了,他准备拿我这个他几乎不了解的少校冒险一试。我对这些一无所知,直到25年后图梅尔逊写信给我时提及此事方有所闻。将军的决定极大地影响了我的职业生涯。一夜之间,我便从管理800人生活的副营长一下子跃升为为近1.8万名官兵、炮兵分队、陆航营和全师450架直升机制定作战计划的主任参谋了。

  美喀师不是通常建制意义上的师,它是一支具有光荣历史的部队。该师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组建于新喀里多尼亚,番号为第二十三步兵师,美喀师就是美利坚与喀里多尼亚两词缩合在一起的简称。该师在瓜达尔卡纳尔战役、布干维尔战役及菲律宾战役中曾立下赫赫战功。美喀师于1945年12月撤销以后,仅在50年代中期短暂复建过一段时间。该师之所以在越南得以复建,是为了将来自美国不同地点、毫无关系的3个旅合编为一体。这3个旅未曾在一起训练过,甚至都不是一起到达越南的。一到越南,各旅所属各营像棋盘上众多的棋子一样被任意调动。恢复建制的美喀师缺乏传统和凝聚力,更无发展前途可言。一俟战争结束,该师又将被撤销。尽管存在上述种种不利因素,它仍是一个了不起的师。但是,在一个叫美莱的地方,它的良好声誉却永远地被美国军事史上黑暗的一章所玷污了。

  介绍情况是一种表演艺术。你手拿指示棒站在地图与图表前,有极好的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能,而且常常是展示给你的上司。接任G—3不久,我便和其他手提地图怀抱图表的参谋人员一起到朱莱的情况室去汇报情况。该室设在一座用瓦楞铁皮搭成的活动房子内,意想不到的是,在这间简陋的房子里,却摆放着6把豪华的将军椅和一个反光有机玻璃图板。这天,美喀师要向驻越美军总司令G·艾布拉姆斯将军汇报情况。

  艾布拉姆斯将军是一位仍活着的传奇人物,享誉全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突围战役中,他率领一支坦克部队突破德军防线,解救了被围困在巴斯托涅的第一○一空降师。当时他的上司巴顿将军曾对记者说,如果你们想采访这位军官,最好抓紧时间,“他这么出色,活不了多久。”艾布拉姆斯如今仍和我们在一起,依然是个十足的军人,为人光明磊落,讲话直率得像照鼻子给你一拳似的。他的助手们发明了一套方法译释其上司简短的语言。艾布拉姆斯低沉地长哼一声表示什么?感到满意。短促一哼呢?不满意。要是艾贝(艾布拉姆斯的昵称)把雪茄从嘴上拿下来,那你就等着挨批吧。有个汇报人员疲劳过度,想把旧情报改头换面兜售给艾布拉姆斯听,被他当场撤了职。

  我们坐着等待,差不多都能听到紧张的神经在迸裂的声音。几分钟后,艾布拉姆斯将军大踏步地走进来,我们赶紧起身立正。格蒂斯将军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他俩虽是老朋友,但格蒂斯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在我之前汇报的人都是中校。最后,格蒂斯站起来说:“下面由鲍威尔少校汇报。”为了做好汇报准备,我又拿出了在本宁堡教官培训班所学的一套本领,并发挥了在利文沃思堡上学时考试前死记硬背的技巧。我介绍美喀师的情况时,一个营一个营地说明各个单位所在位置,战备状态,目前正在实施何种行动,进而预测了未来几周的情况。我没用讲稿,全凭脑子里所记的材料讲。

  汇报完毕,我转向艾布拉姆斯将军问道:“长官,还有问题吗?”他哼了一声。我辨不出这哼声算长还是短,是肯定还是否定,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听完汇报,他起身走出去了,格蒂斯紧跟在他后面。

  几分钟后,送艾布拉姆斯的格蒂斯回来了,我们当时正在房外转悠,等着听消息呢。格蒂斯满脸堆着笑。“艾贝很高兴。”他说。

  “是吗?长官,”我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举个例子说吧,他问那个年轻的少校是谁。”格蒂斯边说边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肩膀。

  再说伯明翰。1968年11月22日早晨,那是个星期天,阿尔玛在父母家过夜后回到她与姐姐合住的房子。门把手上挂着一个通知,说有她一份电报,可以到西部联合电报公司办事处去取。阿尔玛打电话询问情况,但西部联合电报公司拒绝在电话上透露电报内容。她又返回父母家去接她父亲,以求得精神上的支持,然后才进城去看电报的内容。电报是从陆军部发来的,通知她丈夫C·L·鲍威尔少校,序号083771,遇上一次直升机坠毁事故。给他写信可寄至电文中说明的越南某基地医院。仅此而已。除了说是轻伤之外,其它情况只字未提。

  一周前,即11月16日那个星期六下午,我们乘格蒂斯将军的UH—1H直升机朝广义西边飞去。这架飞机是师里最好的一架直升机,空中飞行记录只有90小时。那天阳光明媚,将军的心情很愉快。我仔细打量,他和其他美国军人一样,身穿丛林作训服,头戴软帽,脚上一双帆布加皮革的靴子,身材矮胖,和蔼可亲,宽阔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微笑。他有理由感觉良好。在这场猫与鼠的战争中,虽难得有什么决定性推进,但他这个命运不济的美喀师却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前一天,第十一步兵旅发现了29个北越陆军基地,包括一个司令部和一个训练营地,另外还缴获了敌人贮藏的大批武器和文件。该旅的一个营长奉命在丛林中开辟一块着陆场地,我们现正在向那个地方飞去。格蒂斯将军想亲眼看一看那个营的战利品。

  我们紧贴着陡峭的山坡飞行。我突然想到,这一架飞机是否超载了,飞机上有师长这位两星将军,师参谋长J·特雷德韦尔(荣誉勋章获得者),将军的副官R·图梅尔逊上尉,我——师作战与计划主任参谋,还有4名机组人员。早些时候我曾想过,如果让那些有开保险柜锁般的敏锐触觉,并具有操作像鞋拔子一样小的直升机的经验的19岁年轻人驾驶小型轻装直升机,这次着陆或许会更容易些。将军的驾驶员一级准尉J·D·汉南也是位有经验的飞行员,这是他的将军,他的直升机,他的着陆任务,因此,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们发现了用发烟手榴弹标志的在茂密的林子里开辟出来的着陆场,便朝该处飞去。驾驶员开始进场,意识到进场速度太快后又拉起来重新进入。第二次进入着陆区时,他先在空中旋停,而后开始下降高度。我们降到低于树梢时,砍掉的树枝和树叶被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因为坐在外侧,我清楚地看得出周围有多大空隙,桨叶末端以外仅有约两英尺的空。我刚要喊“复飞!”可惜太晚了。眼看着驾驶员在与树形成的反气流奋力搏击,情况十分危险。随后便是啪地一声!在大约3层楼高的地方,旋翼碰在树干上。一分钟前我们还在飞,一分钟后则成了静负重,主旋翼叶片顷刻之间从每分钟324转降到了零,直升机像突然断了钢缆的电梯一样往下坠落。我本能地采用了坠机时的标准姿势:低头,双臂抱膝。听着发动机绝望地嘎嘎响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摔到地上。

  根据标准程序的要求,要在飞机起火前尽快离开。我解开安全带便跳出舱门。跑在我前面的是直升机的射手,一等兵B·派尔。我们没跑多远就意识到其他人还在机上,一个也没动。派尔跑回去把驾驶舱的门撬开。我又爬回机舱里,这才头一次感到踝关节疼痛。发动机仍嘎嘎地使劲响着,开始往舱内灌烟。我发觉格蒂斯将军几乎没什么知觉了,肩膀的角度很怪,可能是断了。我想法给他松开座椅安全带,把他拖到树林里。这时,当我们回去找其他遇难者时,地面上几名士兵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找到了特雷德韦尔并设法把他拖到安全处。接着我又爬进飞机,一等兵派尔奋力将驾驶员救出,我听到驾驶员在痛苦地呻吟。将军的副官R·图梅尔逊倒在座位上,头被夹在电台和发动机之间。发动机像砸蛋壳一样砸穿了机身。图梅尔逊浑身是血,看不出一丝生气。我以为他肯定是死了,就用力推开已被摔离了原位的电台,想把他拉出来。就在这时,他发出呻吟声。我这才注意到,发动机把他的钢盔砸了个坑,多亏钢盔护着头,才保住了他的命。我把他拖进树林中,与其他人安置在一起。最后,所有人都被救了出来。伤势最重的是驾驶员,他的脊椎骨断了。

  每当一位司令官的直升机摔下去,其它飞机就会不知从哪儿都飞过来。我抬头一望,一大群直升机在着陆区上空盘旋,可这个着陆区小得容不下一架飞机安全降落。最后,它们都闪开,给一架撤运伤员的医疗专用直升机让路。我们被一个个地用绞盘起吊到飞机上,无依无靠地在微风中东摇西摆着,不清楚那一双双观看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否全是善意的目光。

  回来后经朱莱基地医院检查,我除了擦伤和瘀肿外,X光检查还发现我踝关节骨折。一般情况下,这意味着会把我撤离越南。陆军医院规定,由于我们战区环境潮湿,不利于创伤愈合,凡是骨折者均需送往日本。然而,我们师可不想只因为我骨头裂了点缝儿就失掉新找到的G—3。医生给我打上石膏后,我一瘸一拐地尽量自己行走。我可不像我的司令官那样因受伤而感到恼火。格蒂斯将军已经计划去夏威夷与妻子一起休假。他对我抱怨道:“他妈的,科林,一个男人胳膊挎在悬带里怎么去做女人想叫他做的事呢?”

  我脚上的石膏刚过一周就开始碎裂。我换上一条急救绷带,然后照样工作。医生警告说我是在犯傻,不过我的踝关节过了约7年的时间还是痊愈了,只是在踩到脚后跟上那个硬块角度不对时会感觉如同上电刑一样疼。幸运的是,现在它倒没给我找什么麻烦。

  ※   ※   ※

  我即将在越南度过第二个圣诞节。节日期间,朱莱散发着一股败臭气味。希克瑞农场邮购公司从国内运来的礼物熏香肠和火腿是当时最风行的圣诞礼物,开始也的确大受欢迎,可后来多得连收发室都盛不下了。临时搭建的房屋盛满了,甚至官兵宿舍里也盛满了,我们几乎要被熏制食品的气味熏得喘不过气来。从此以后,我再也吃不下熏制食品了。

  圣诞节前夜,我和朋友们去看B·霍普和他带来慰问部队的演出团表演。他们之中有美貌超群的安—玛格丽特、L·布朗和他的声望乐队、职业橄榄球明星R·格里尔以及世界小姐P·普卢默。这样才像那么回事儿,像我们记忆中新闻短片里看到的战争模样。后来,我们回到军官俱乐部去听一支菲律宾摇滚乐队演唱。我尤其记得他们演唱的P·克莱因最走红的《我摔成碎片》那支歌。歌词到了他们嘴里别有魅力。此外,我们还喝了不少酒。喝得最多的是直升机驾驶员,尤其是第二天有飞行任务的驾驶员。他们很多人是第二次或第三次来越南执行任务。他们的伤亡率很高,冒险程度又当属卫生勤务部队的撤运伤员机组为最大,即我刚刚乘过的那种直升机。要把伤员接上来,他们就不得不在敌人看得一清二楚的情况下空中旋停,而后慢慢地盘旋而下。他们动作快1分钟就意味着挽救更多的人的性命。对于他们的勇敢,我们无比敬仰。而他们则以黑色幽默式的宿命论来面对自己的命运,将飞机冒着火掉下去的驾驶员同行称为“脆皮牛”。

  我作为担任师G—3的惟一少校这一殊荣不可避免地结束了。G·劳伦斯中校已完成他6个月中队长的任期,到师部担任格蒂斯答应给他的G—3职位。格蒂斯对我说,他知道这种局面很尴尬,因为在我任G—3期间,偶尔曾迫不得已对劳伦斯发号施令,不过,他仍希望我能留下给劳伦斯当副手。我愉快地接受了第二把手的工作。在随后的几年里,劳伦斯成了我的又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

  到1969年1月为止,我在越南的服役期限就度过一半

  了,因此,我开始考虑下一步干什么。我明白自己想干什么。我曾被批准列入陆军研究生培养计划。下一步要闯的难关是通过研究生入学考试。我想法搞到了一本应考指南。因为朱莱没什么娱乐活动,我就把晚上时间都用来啃这本书。一个细雨濛濛的星期六早晨,有架轻装直升机送一批短期服役者去岘港等待回国。我挤上这架飞机到了岘港,来到一间用瓦楞铁皮搭成的活动房屋内,在那里和一群看上去并不像会成为学者的人一起参加了考试。几个月后,我得到消息说,我考得很好。于是,我申请进入华盛顿的乔治·华盛顿大学深造。该大学就坐落在五角大楼外的波托马克河对面,可以说已成了华盛顿军事人员的进修学校。许多军官拿的是国际关系方面的学位,这样似乎比较对口。不过,大约就在这时候,陆军鼓励军官学习现代管理专业,以便使军官们为进入计算机时代做好准备。因此,我向该大学政治与工商管理学院提出了申请,目的是攻读工商管理学硕士。这个学位还有另一种吸引力。当时我在军队已呆了10年多,估计到我的军事生涯结束时,作为一名工商管理学硕士会比一名西欧政治制度方面的专家在市场上机会更多一些。

  1969年1月22日,陆军包机P2102航班降落在夏威夷

  的希克汉姆机场,即檀香山国际机场划归军用的那一边。休假,上帝赐给的休假啊!我走下飞机,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我的家人。这一切太好了,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我已在海利库拉尼饭店预定了房间,给阿尔玛及孩子们买了机票,还租了一辆车等候。顺走廊进入机场大楼时,可以看到前面好多家属探身翘首,极力在寻找熟悉的面孔。接着,我听到一串美妙无比的尖声呼唤:“爸爸!爸爸!爸爸!”小迈克这时已快6岁了,正拼命朝我冲过来。3岁的琳达脚步蹒跚地跟在后面。他俩每人抱住我一条腿,死也不松手。他们的小胳膊紧紧地搂住我的那种感觉是我感受过的最快乐的一种感觉。

  接下去几天我们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事。我们去了海滩,我试图教迈克冲浪(好像我会似的)。我们参观了《夏威夷》这部片子拍摄的村庄,去了动物园,看了海豚表演,还去看了间歇泉的喷口。不定在什么时间,太平洋那蔚蓝色的海水便会穿过岩石从该处喷涌而出。我和阿尔玛只单独出去了一个晚上。我们设法找了个人临时照管孩子,然后去参加在鲁西堡举行的夏威夷宴会。在国际市场,我们听了唐霍的演唱。他一定给每个能有幸去夏威夷度假的士兵都唱过“小泡泡”。之后好几周内,这支曲子一直回响在我脑海中(“小泡泡,在酒里,小泡泡让你真惬意……”)。

  假期终于要结束了。最后一个晚上,我们若无其事地送孩子上了床,就好像他们在家里一样。然后,我和阿尔玛走出房间坐在迷人的夏威夷夜空下。越南纵有万里之遥,可一上飞机也就到了。我没有谈过去6个月的事,阿尔玛也没问。通常职业军人与妻子之间都是这样。感谢上帝,阿尔玛不是那种觉得自己和丈夫一样属于军队的军人妻子,喜欢谈军队的事情。那些人知道谁提前晋升了,谁未被提升,谁得到了好差事,谁又升到顶再也上不去了。阿尔玛从不为这种职业政治瞎操心。她营造自己的安乐窝,抚育孩子,让我高兴,并且在我们所服过役的所有兵营都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天夜里,我们谈的话题是孩子。我第一次从越南回国时,迈克过了好长时间才熟悉我。接着,4年之后,我又不住在家了。我们在夏威夷仅共同度过了几天的时光,而我又将离去。我不愿意在孩子们心目中成为一会儿来一会儿走的那种父亲,因此期望阿尔玛能起到超出一般母亲的稳定家庭的作用。从各种迹象来看,这方面她的作用发挥得相当出色。

  午夜时分,陆军一辆轿车停在饭店门外,我短暂的家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那是3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正呆在兵营的办公室里,突然得到通知,驻越军事援助司令部监察主任派人来找我。在陆军里,接到这种消息,不亚于听到国内税务局的人要来查你的账。调查员口风甚紧,态度也不明朗;他不肯吐露来访的目的,问及我的姓名、军衔、职位及在师里的职责时,还用一台老式开盘式录音机录了下来。他具体什么也不解释,只是一股劲儿地以了解内情的得力助手那种单调的声音猛烈发问。继后他问我是不是师作战日志的保管人,我说是的。他要我把1968年3月的日志拿出来。我解释说,当时我不在师里。“把日志拿出来就行,”他说,“然后检查一下该月登录的内容。要是哪天击毙敌人的数目不同寻常就告诉我。”

  我感觉他已知道我会发现什么内容。我开始翻阅日志。翻了几页之后,有一条跳入眼帘。1968年3月16日,第十一旅的一个单位报告,在巴坦加半岛被击毙敌人的尸体数为128。在这场既磨人又严酷的战争中,一般不大有什么辉煌战果,这个数字算很高了。“请把这一条录进录音机。”调查员说。

  至此,我的好奇心和警惕性都升腾起来。我请他允许我给师参谋长打个电话。“好好配合他工作。”参谋长斩钉截铁地说。调查员问我是否相信日志上的记载准确无误,我说一般是准确的。随后,在他准备离开时,问我是否认识F·梅迪纳上尉。我回答认识,梅迪纳是我所管辖的战术作战中心的一名参谋。调查员说他下一步要去询问梅迪纳,说完就走了。对于他来的目的,我还是和他刚来时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到近两年后,我才弄明白这次来访的前因后果。当时我正在华盛顿地区服役,R·皮尔斯中将在弗吉尼亚比弗堡主持的调查委员会要求我前去作证。委员会要我描述一下1968年巴坦加半岛上的作战条件。我知道那地方如同地狱一般可怕,是一片崎岖复杂的地域,居住在那里的都是越共的同情者。法国人当年曾被逐出该岛,再没能进去。每次我们派部队前去,都能预料到后送医院将要做几十例外伤截肢手术。这些伤员都是由敌方游击队和农民同情者,包括妇女甚至小孩埋设的地雷和陷阱造成的。

  然而,上述这些都不能作为为1968年3月16日事件开

  脱的藉口。原来,我到越南前3个多月的一天,第十一旅的部队开进南中国海海滨的山美村。威廉·卡利中尉率领一个排将数百名老人、妇女、儿童,甚至还有婴儿从一个叫美莱的村庄驱赶进一道沟里射杀了。后来调查发现,卡利及其部下共杀死347人。我在日志里看到的那128名“被击毙”的敌人只是其中一部分。军事法庭查出卡利犯有预谋杀人罪,判处他终身监禁。不过,在尼克松总统干预下,其刑期改为3年舒适的软禁。E·梅迪纳上尉也受到了审判,他因准许打死约100名越南人而被指控犯有谋杀罪和非预谋的杀人罪,但后来被无罪释放。那位沉默寡言的调查员那天下午询问我的事,将以美莱大屠杀之名留在人们记忆中。

  在越南有很多事情都不对头,美莱事件只不过是其中令人毛骨悚然的一例罢了。因为这场战争拖了很长时间,而且并非每个被任命为军官的人都是当军官的材料。同样严重的是,职业军士的人数因伤亡也在急剧减少,而这些人恰恰是任何一支军队的基础力量,他们需要几年的军旅生活才能磨炼成材。为了能不征召后备役人员而打完这场战争,陆军在培养速成军士。我们称此类人为“速烤军士”。找个二等兵,稍微训练一下,考验一两次,然后就宣布他是军士了。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肩负的责任远远超出其年龄和经验。有一些确实相当出色,令我佩服。然而,这么多未训练好的军官与军士加入部队,导致了士气、纪律和职业判断力方面的崩溃,导致了像美莱那样的恐怖行为,因为部队对似乎永无休止、鲁莽愚蠢的屠杀已经麻木不仁了。

  我想起我们在战场上用的一个词“兵龄男子”。假如直升机发现一个穿黑色衣裤的农民,远远看上去有点儿可疑,那可能就是个“兵龄男子”。这时飞行员会作盘旋飞行并向他身前射击。他要是一动,其动作即被认为是有敌意的证据。下一个点射便不再是向他身前,而是向他身上打了。残忍吗?也许是的。但是,W·普里查德中校,一位与我在盖尔恩豪森一起服过役的能干的营长,就在从直升机里观察兵龄男子时被敌人的狙击火力射死的。而普里查德不过是许多人中的一个。作战的性质决定了你不打死别人,别人就会打死你。这便模糊了正确与错误的概念。

  我这次服役期1969年7月结束,单从一个职业军人的角度看,可以说是成功的。作为少校,能在驻越美军最大的师里任作战与计划主任参谋,可谓一种殊荣。上级的鉴定对我评价很高,并授予我荣誉军团勋章。另外,格蒂斯将军为表扬我在直升机坠毁后营救过程中的表现还授予我军人奖章。这就是我的越南经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想让自己从这方面考虑问题,作为一名军人听从召唤,尽自己的最大努力,“甘心情愿地躺进士兵的墓地”。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及眼界的开阔,我大脑的另一部分开始比较深入地剖析在越南的经历。1962年,我是踏着原则与信念的基石去的越南,后来却眼看着这块基石逐渐被含糊其词、谎言和自欺欺人所侵蚀。我最初在盖尔恩豪森发现的极为有害的把戏,在我第一次去越南时已出口到了越南,第二次去时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就拿“在敌对行动中阵亡”这样的用语来说吧。它抹掉了较为熟悉的“在作战行动中阵亡”一词明白无误的锋芒,似乎是为了不惊动国内的亲人,不让他们知道在那些稻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两者之间的区别毫无意义,大概只有那些自欺欺人的官僚主义者们才能觉出个中奥妙,那些在敌对行动中阵亡的可怜的人们是绝对感觉不到这毫微差异的。又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期间,海军陆战队均是以海军陆战队远征部队的名义投入战斗的。在越南,他们被翻新成了海军陆战队两栖部队。为什么呢?“远征”一词容易使人联想到被运到海外去打仗送死。但是,两栖演习在北卡罗莱纳海滩上就可以举行。我们除了欺骗自己之外,还能欺骗谁呢?多年以后,也就是在我当上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之后,海军陆战队司令A·M·格雷将军抛弃了越南时代的糊涂说法,海军陆战队又离开祖国进行军事远征了,格雷使海军陆战队远征部队恢复了原有名称。

  越南时代的战备情况与训练报告一般都有浮夸,目的是为了取悦于人和掩盖真相,而不是为了作出评估与纠正不足。就像沃伯根湖的孩子们一样,每个人的成绩都“超过平均水平”。当权者们似乎相信,只要控制住词汇的使用,就能改变事实。我们简直是与现实世界脱节,而且对技术抱有幻想,认为敌人太原始,而我们是世界上技术最先进的国家,因而这个仗没什么可打的。例如,麦克纳马拉的工厂里曾有过“探人器”之类的惊世之作问世。这是一种能从飞机上探测出地面上尿迹的仪器(也是后来提供“橙剂”的人制造出来的)。倘若在敌人可能出没的地域发现尿迹,我们的火炮便有了射击目标。可是,无辜的农民或水牛若碰巧把尿撒错了地方,那可就倒霉了。“探人器”只是麦克纳马拉防线中的一环。该防线由将南越各地连成一片的一系列电子感应器构成,每当敌军踏上胡志明小道,它们会立即向我们报警。这个主意从一开始便胎死腹中了。

  你也许会问,我不是获得了荣誉军团勋章吗?假若在战争中不是不加区别地滥发奖章,它也许对我更为珍贵。然而在越南战争中却不是这样。记得有一次,我作为G—3到一个火力基地出席某营的指挥官交接仪式。离任的营长被授予3枚银星奖章——国家发给作战英勇者的第三级最高荣誉奖章,外加一大把其它奖章,而他在那里只干了6个月。他表现得精明强干,有时也称得上英勇,受到部下爱戴。然而,士兵们得站在那儿,倾听对相当普通的表现作言过其实的夸张。这么多奖励堆在一起,连写嘉奖令都成了一门小小的艺术。离任营长的“包装”包括:一枚银星奖章、一枚荣誉军团勋章和数枚仅因积累了直升机飞行时间而获得的空军奖章。这些几乎成了标准的发放物资。因为别人用此包装自己,你也就接受同样的包装。如此不加区别地滥发奖章,使得那些真正英勇非凡的英雄——无论是列兵还是上校——作出的业绩也为之声名贬值。我记得,在颁发3枚银星奖章那天,我看过士兵们的表情。当时我心中思忖,这真是愚蠢透顶。我们竟把这些年轻士兵拉到这里来观看这些愚蠢表演。我们在给他们传授些什么呢?那套废话管用吗?一味追求名利的有害做法已腐蚀了军队,而我是其中之一员。

  类似美莱那种丑恶的事件之所以发生,部分原因在于美军热衷于另一种虚构的神话,即越南战争中创造出来的令人厌恶的衡量标准——“数尸体”。实际上,在真相大白之前,第十一步兵旅曾因在美莱击毙128名“敌人”荣获了特别嘉奖。迫于五角大楼要其证明国家在人员和财力方面的投资没有白费这一压力,陆军极为需要找到某种可以计量的东西。在本周的情况报告里,我们可宣称赢得了什么军事目标呢?一座山头?一条山谷?一个村庄?这种可能性极小。结果,尸体就成了衡量标准。其实,尸体数也靠不住。新闻界可准确获知我方的死亡人数,他们只要数数运出去多少具棺材就一清二楚了。20具棺材,那就是20个人在最近一次交火中阵亡。我们以什么来证明敌人死了多少?要查明这一点决非易事。越共和北越军都不用棺材,他们很擅长于脱离接触并带走死者。我们本可以用缴获的武器作为衡量标准,但你得把武器拿出来,这样记者们就会数。敌人的尸体是不必带回来的。每天晚上连队都登记。“你们排打死多少?”“我不知道,我肯定看到的有两个。”“好吧,你要看见两个,那可能就有8个,那我们就算是10个吧。”数尸体由此成了死亡人数统计竞赛。连与连比,营与营比,旅与旅也比。好的指挥官报上来的尸体数高,他们因之得以晋升。假如你的竞争对手夸大尸体数字,你能不夸大吗?

  敌人的确是在遭受惨重伤亡,但这不起什么作用。正如一位军事分析家所说,用造成对方伤亡的经济成本除以对方的伤亡数,然后再乘以承受伤亡的政治代价。只要敌人愿意付出那种代价,尸体数就一文不值。我们的敌人显然准备付出代价,而且不讲什么体育道德,拒绝按我们的计分方法进行比赛。我们总想与北越军决一死战,来一次越南的滑铁卢、硫黄岛、仁川,但他们拒不合作。无论我们的打击有多重,北越军部队总会隐没进山岳地带的庇护所内,或进入老挝,重新武装,重新组建,然后又出来打。我们也有庇护区,从南中国海一直延伸到美国。两支军队在越南的山区与滨海平原之间交手,相互厮杀。每周五晚上,我们将本周的尸体数加在一起,随后便上床睡觉。第二天,一切再从头开始。

  我第一次在越南服役将近结束时,曾估计得要50万部队才能取胜。6年后,我第二次到越南时,我方投入兵力已高达54.34万人,但仍然不够。考虑到地形、北越军和越共的作战样式,以及他们愿意承受的伤亡,美国投入多少力量都防不胜防。

  记得我当副营长时,有个士兵踩上地雷,一条腿被炸断了,仅连着一点皮,肺也被炸穿了。我们把他抬上一架轻装直升机,向离德普最近的后送医院飞去,两地相距大约有15分钟的路程。他还是个孩子。我永远忘不了他脸上那种表情,那种吃惊、恐惧、好奇、最主要是不理解,交织在一起的表情。他总想说话,可就是说不出来。他的目光似乎在说,这是为什么?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无法回答。我们尚未到达德普,他就死在我怀里了。

  最近,我又重读了B·福尔关于越南的书《没有欢乐的街道》。福尔令人痛苦地指明,我们几乎不理解自己使自己陷入了何种境地。我不禁在想,倘若肯尼迪总统或约翰逊总统在戴维营花上一个周末,安安静静地读一下那本颇有见地的书,他们周一上午回到白宫之后,一定会立即着手想办法,把我们从越南这个陷阱里解脱出来。在我两次赴越南之间那些年中,武公孝上尉的解释法——基地设在这里是为了保护机场,机场建在这里是为了给基地提供补给品——根本没有改变,而是更甚了。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因为我们……

  战争应该是政治的最后手段。既然打仗,就应该有个人民理解与支持的目的,就应该动员全国的资源去完成那一使命,而后才能投入战争,去赢得胜利。在越南,我们陷入的是一种半心半意的半战争状态,国内很多人对此持反对或漠不关心的态度,只有少数人背负着这一负担。

  在越南,我亲眼目睹过英勇无畏,这和我期望在任何战争中所见到的毫无区别。对自己能在美喀师服役,我感到自豪。我们也有过辉煌的时刻,有过杰出的战士。在那个师服过役的还有一位中校军官,名叫H·N·施瓦茨科普夫。我、施瓦茨科普夫及其他不少后来走上主要军事领导岗位的人,肯定从这一经历中带回了有用的东西。尽管战争构想如此不明,打得又如此糟糕,而且国家领导者们又很少给予清楚的解释,但我仍为美国士兵在这样一场战争中响应征召感到骄傲。我的数十名朋友都死于那场战争。纽约市立学院“潘兴步枪会”这么个小圈子1968年在越南就失去了它的第三位成员——J·杨。所有这些英雄行为和牺牲恰恰说明了这样一个观点:没有明确的目的,没有全国的支持,没有全力以赴的投入,就不能去浪费勇敢与生命。

  我尤其要谴责我国政治领导人为那场战争提供兵员的政策。那些决定谁该应征、谁该缓征、谁该服役、谁可免服役、谁该送死、谁该活命的政策,是反民主的耻辱之举。我永远不能原谅有位领导人实际这样说的话:这些青年人比较贫穷,文化低,又没有什么社会背景,可以去送死,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有人称他们为“廉价炮灰”),但其他的青年人是优秀分子,不能让他们去冒险。我尤其感到气愤的是,很多有权有势的达官显贵的子弟和职业运动员(他们可能比我们任何人都健壮)中,很多人想方设法在预备役部队和国民警卫队部队中找个差使,以此来逃避服现役到越南去打仗。在我看来,在这么多的越南悲剧中,这种赤裸裸的阶级歧视是对“所有美国人生来一律平等,对国家应有同样的忠诚”这一理想的破坏最大。

  当我逐渐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这场战争的认识时,相信总有一天,陆军作为一个组织,也会这样做的。我们承认,我们曾被派去执行一个已告破产的政策。我国政治领导人依据千篇一律的反共原理,将我们投入了一场战争,结果却发现这一原理在越南只是部分适用。在那里,战争有其自身的历史根源,除了东西方冲突之外,还有民族主义、反殖民主义和内部斗争因素。这场战争打得很糟糕,这一点我们的高级军官是清楚的。然而,他们屈从于集团思想的压力,继续不断地弄虚作假,谎报尸体数,满足于“安全村”的幻想,在情况报告中夸大其辞。作为一个团体,军方未能对其政府领导或者对自己本身直言相告。军队的最高领导人从未到国防部长或总统那里去说:“照这样打法,这场战争赢不了。”我们那一代许多人,经过那场战争锤炼的职业上尉、少校和中校们均曾发誓说,等轮到我们发号施令时,我们决不会一言不发地默许为了美国人民不理解或不支持的肤浅理由而去打一场半心半意的战争。倘若我们能很好地实践对自己、对文官政府领导及对国家许下的诺言,那么,我们在越南的牺牲便不会白费。

  1969年6月15日,离期满还剩几周时间,我收到乔治·华盛顿大学来的信。我已被政治与工商管理学院秋季班录取。那天早上,我出去到一个着陆区观看步兵连巡逻返回情况。士兵们疲惫不堪地爬上山,身体前倾,把帆布背囊的重量全压到背上,胸前挎着M—16步枪。又活着过了一天,并在日历上又划掉一天。这是越南战争中又一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当日历翻到某一特定日子时,你就可以走了。

  我和阿尔玛早就计划好了,我回国后,我俩先单独过几天,然后再去伯明翰与孩子和岳父母团聚。我俩计划在亚特兰大住几天,阿尔玛到时开车到机场接我。事先我曾写信给阿尔玛,告诉她我希望她梳什么发式,穿什么衣服,而且衣服的颜色希望是橙色与黄色。我们头脑中孕育着一种稀奇古怪的幻想。我想一走下飞机便能幻想成真。阿尔玛没有让我失望。我们开车进城,住进了饭店。那天夜里,我做得很不合时宜,早早就入了梦乡。虽然阿尔玛费尽心机,可就是不能使我醒过来。她不住地拉我的耳朵,边拉边叫我看电视,因为宇航员正在月球上行走呢!那天是1969年7月20日。可我疲惫不堪,不单是因为时差关系,而是疲惫到了极点,想睡掉一年来在越南积累的身心两方面的疲劳。我们才独处了一天半,阿尔玛就知道我更想要什么了,我要赶回家去看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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