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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当了兵

  我还能记得,我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对所选择的军旅生涯产生了疑虑。那是在佐治亚州北部山区,我沿着一条100英尺高的缆索疾驰而下,只差几秒钟就要撞上一棵大树。这一练习叫做“求生滑行”,陆军让我做这个练习,看我是不是害怕。我真害怕了。

  这一练习的目的,还在于考验我们对类似要你去自杀的命令是否有绝对服从的决心。缆索悬在一条河上,两端拴在两棵大树上,滑行起点的一端很高,然后急剧下斜。轮到我练习了,我爬上起点这一头的大树,俯视对岸,那边的人都显得很矮小。缆索上有一个滑轮,我紧紧抓住挂在滑轮上的钩子,任务是沿着缆索下滑,听到对岸的教官喊“放!”时才能松手。我还没来得及思索一下,这边的教官就已经把我推开。霎时间,我顺着缆索飞驰直下,只见对岸的树越来越大,眼看就要把我撞个粉碎。那狗娘养的咋还不吭声?直到最后一秒钟他才喊了声“放!”我松开手,掉进水中,距离那棵树只有十几英尺远。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恐怖的情景之一。

  “求生滑行”之类的把戏是我们在别动队学校必须完成的课目。在这之前,我们已在佐治亚州本宁堡接受了8星期的基本步兵训练。别动队学校训练期为两个月,头两周是体育训练,其强度之大使先前的基础课显得不过是在纽约的西切斯特大街上溜达漫步。训练的目的是淘汰弱者,然后让合格者到佛罗里达沼泽地接受别动队员训练。在沼泽地里,我们在水里瞠了几个星期,天天与鳄鱼和响尾蛇为邻。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想在佛罗里达搞房地产投资。

  在这之后,我们到佐治亚州北部接受山地训练。教官把我们带到达洛内加附近的荒野。夜间很冷,早上则阴凉潮湿。本来说是让我们在小木房过夜,可是我们几乎没有见过小木房里面是什么样子。我们风餐露宿,爬崖壁,顺三绳桥越过峡谷,漆黑的夜间在齐腰深的水中巡逻,睡觉是在地上一躺,躺一会儿又走。我们学了“澳大利亚式绕绳下崖”:背后系上一根绳子,从息崖边缘下降,脸朝下,身子与大地平行。随着绳子松开,你就“跑”下悬崖,有点像杂技大师阿斯泰尔在墙壁上跳踢踏舞。悬崖高150英尺,崖下尽是烂石头,你得小心不要让你的脸先着地摔到石头上。那也够恐怖的。

  我的陆军生涯是在这之前两三个月开始的。那是1958年6月的一天早上,阳光明媚。我们在佐治亚州本宁堡,列队站在单身军官宿舍前面。从这天起的5个月内,这宿舍是我时断时续的住处。与单身军官宿舍隔一条路是空降训练场。那里像惊险游乐园似的,耸立着3座250英尺高的跳伞塔。我对它们饶有兴趣。既然加入正规陆军,既然当了步兵,就要当个最好的兵,这就意味着要当个别动队员兼伞兵。可是那跳伞塔高得有些吓人。

  我们这些在后备军官训练团新授衔的少尉,刚到本宁堡时消磨了几天时间,等待西点军校应届毕业生度完他们的假期后来跟我们一起参加基本训练。这标志着我们每个人都得跟西点毕业生第一次个对个地比试比试。后备军官训练团的人起初以为西点人是平均身高10英尺的大汉。他们来了,原来像是经过4年调教后从马栏里高高兴兴跑出来的一群小马驹,我们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第一天,我们集合在步兵学校门前,旁边是那座传奇式的“跟我前进”的青铜步兵塑像,他高举步枪,仿佛正在率领士兵投入战斗。当时我只觉得这是一座金属铸件,但几个星期之后,我就体会到这塑像恰到好处地展示了步兵军官的风范。我们经过训练,进一步体会到这个无比庄严的号召——

  “跟我前进”的意义。

  课堂作业和兵器操作对我来说相当容易,但野外作业就难了。我这个在南布朗克斯纵横交错的街道里长大的人,遇到一道格外棘手的难题,那就是在黑夜里拿着指北针行进5英里,找到埋设在佐治亚州荒野某处的一个标桩。

  到基础课结束时,“跟我前进”的意义已深入人心。步兵的任务是“接近并消灭敌人”,既具体又明确,没有一点含糊。步兵军官要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发扬勇敢坚定、顽强拼搏、机动灵活和无私奉献的牺牲精神。为了完成任务,必要时我们就得冲进地狱。与此同时,我们又得学会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尽力保存自己和士兵,防止伤亡。多年来,我常对年轻军官说,我的军事生活知识大多是在本宁堡的头8个星期当中学到的。我可以把这些教育归纳为以下几句格言:

  ——“站好这个岗位,看守好所有的国家财产”,这是陆军的第一要则。

  ——任务至上,然后关心你的士兵。

  ——别站着不动,干吧!

  ——以身作则。

  ——“没有意见,长官。”

  ——军官要吃在最后。

  ——永远记住,你是美国步兵,是最好的兵。

  ——永远随身带上手表、铅笔和记事本。

  我在本宁堡头一次读到C·T·拉纳姆上校写的一首旧体诗,从中体验到陆军的灵魂,尤其是步兵的灵魂。诗中追述到遥远的罗马军团,描写了地位低下的徒步士兵的苦楚,叙述了他因必须盲目服从命令而不得不面对的恐惧和死亡。诗的结尾是:

  我明白事理,

  但我是奴隶。

  当军旗招展,军号吹响,

  为了我永远不会知道的原因,

  心甘情愿地躺进士兵的墓地。

  然而,我们在本宁堡受的教育是,美国兵必须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作出牺牲。我们的兵不是奴隶或雇佣兵。他们是祖国人民的儿女。我们只可为了有价值的目标而让他们去冒生命危险。如果说士兵的天职是不怕牺牲,那么领导人的责任就是不让他们白白牺牲。在越南战争之后的年代,当我升到负责的职位,需要建议在何处让美国兵冒生命危险时,我从来没有忘记这一条。

  我在基础课结业时,名列前10名,证明我经过后备军官训练团和“潘兴步枪会”的锻炼已有一定基础。这时,我已是一名合格职业军人。接着是别动队学校,经受了“求生滑行”和“澳大利亚式绕绳下崖”以及诸如此类的考验,历时两个月。最令人怀念的别动队教官之一,是一位黑人上尉弗农·科菲,他像是用弹性钢造出来的。他驱赶着我们摸爬滚打,毫不留情,有时跑步累得我们成了一堆软泥。他一见到谁呆着不动就生气。我们对他又敬又畏。在力气和耐力上,我自己恐怕从来无法跟他相比。科菲是我认识的第一位精通业务的优秀黑人军官,学员对他的尊敬之情逾越了种族的界限。

  陆军部队里当时比较民主,然而我每次离营外出,都感到是跌回到了老的南方。我可以到佐治亚州哥仑布市的廉价商店买生活用品,只要不在那里吃东西就没问题。我也可以到大百货公司去购物,他们会收我的钱,但我不能用里面的男厕所。我可以在街上散步,但不能看白人妇女一眼。

  在佐治亚州北部山地训练期间,那里惟一的黑人教堂在盖恩斯维尔市,距我们相当远,部队长官很动脑筋,派了一名白人下士司机开一辆半吨卡车送我去教堂。我在那里跟当地的浸礼会教友一起又唱又拜。第二个星期天,下士指出,他为了送我上教堂,他自己没法做礼拜。他问是不是可以跟我一起进教堂去。教堂的黑人牧师很和蔼,他说,他当然竭诚欢迎这位下士一道做礼拜,可是一旦当地的白人居民知道一位白人进黑人的教堂,也许会带来诸多麻烦。所以最好还是请他在卡车里等待。

  我父亲的担心,布鲁克哈特上校的告诫,我希望看不到的现实,都硬是挤进了我的生活。这荒唐的社会准则竟不许可我们两个人坐在一个教堂向上帝祈祷,或是进一家餐馆吃饭,或者共用一个浴室。

  当时,种族主义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比较新的问题,我不得不在心理上寻找一条应付之路。我开始给自己排列轻重缓急。我的目标首先是在我的军人生涯中取得成功。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挑衅,我不能让自己毁于愤怒之火。既然南方人坚持荒谬的生活准则,我就权且充当他们分派给我的角色。如果我被限制在球场的一端,我就在球场这一端成为明星。不论在军营之外遇上什么事,不论尊严受到多大伤害,不论遭到何等不公正的待遇,都不能阻碍我的努力。我不能因为不让我打全场而使自己在感情上变残废。我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使我相信我低人一等。我不会让别人对我的看法成为我对自己的看法。种族主义不单是黑人的问题,它是美国的问题。在美国解决这一问题之前,我不会让别人的傲慢把我变成一个牺牲品,相反,我要做一个完全的人。我有时感到受伤害,我愤怒不已,但总的说来,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挑战。我就接受挑战,做给你们看看!

  别动队学校结业后,我报名参加了空降训练。这时,体力已受到很大消耗,体重下降,还因为在一次山地滑行时扭伤了腿而忍受腿部炎症之痛。我对腿伤一声不吭,只是悄悄用抗生素软膏擦伤口。我决心不让自己掉队。第一周,是从几英尺高的降伞教练器上跳落地面。第二周,从那些250英尺高的跳伞塔上往下跳,我惊奇地发现降落伞真的管用,没有让我摔成肉酱。第三周,我们登上双发动机的C—123运输机飞上天空。当我站在机舱口,迎着扑面寒风,等候跳伞教官的口令时,心里直打寒战。要跳进茫无边际、一无所有的境界,那可不是人心灵深处的本能所乐意的。然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在两天里跳了5次。

  “绕绳下崖”,“求生滑行”以及从飞机上跳伞,回答了我想人人都会悄悄自问的一个问题:我有胆量吗?我是怕做这些事的。假如我再也不需要跳伞,那再好不过了。然而我要做我必须做的事情,对此从来不曾有任何怀疑。当在前进路上碰到艰险时,我通常都自告奋勇,第一个迎上前去,这与其说是有勇气,莫如更确切地说是敢于面对现实。这种经历是一生中值得庆祝的大事。人们面临危险而又共同征服危险,这种危险就会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把人们团结在一起。最令人兴奋的事莫过于战胜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空降训练结束,我们集合在跳伞塔下的操场上,一个个笔直地站着,脚上穿着“科科兰”牌的商业跳伞皮靴(这是自己掏钱买的,因为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伞兵都不愿被人发现自己死了还穿着军用皮靴),接受伞兵的翼形徽章,把它挂在胸前,与黑色—金色的别动队员徽章并列在一起。我们已经不只是步兵,而且是“空降别动队员”。在整个美国步兵中,没有比这一称号更值得骄傲的了。

  放假时我回家了,仿佛是从另一个星球归来。从南方腹地回到纽约皇后区,从军纪森严的部队回到无拘无束的平民生活,从健壮的同伴身边回到父母和亲人们的怀抱。我急不可待地到纽约市立学院探望“潘兴步枪会”的会友,让他们看看这一个老会友在5个月内发生了多么不平凡的转变。他们喊:“科林,当上空降别动队员啦!”这时我可以看出他们眼内的惊喜,我为此而陶醉。我21岁,走上了人生的起跑线。我有了一个女朋友。我父母也为我而骄傲,只是在我讲怎样跳下飞机时,他们吓了一跳。这时,我就要出国看世界了。我奉命要去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是驻西德的第三装甲师。在那冷战的时代,地球似乎分成了白色和红色两块,我就要奔赴前线,感到很兴奋,因为我们那些不信上帝的共产主义对手就部署在铁幕的那一边。

  回到家里,我看到家里又添了一个成员。父母生活节俭,为了多挣一点钱,让一位名叫伊达·贝尔的女士在家里寄宿。贝尔小姐心地善良,不但付房租痛快,而且常常帮忙干家务活。她甚至不时地给我父亲修指甲。但有一天晚上妈妈走进起居室,发现贝尔小姐给我父亲修脚指甲,就制止了,只许以剪手指甲为限。我和姐姐都欠了贝尔的恩情。在后来的困难时日,我俩都远离父母,多亏了贝尔给二老带来安慰。

  ※   ※   ※

  我被派到了德国的盖尔恩豪森(美国兵把这地名美国化,成为“格伦哈文”),那是金齐希河谷中的一个景色如画的小镇,在法兰克福以东约25英里。苏占区则是在这镇子东面43英里。我的部队是第三装甲师B战斗群,驻地是福格尔斯伯格山附近的一座原德国军营,叫科尔曼兵营。我被任命为第四十八步兵团第二装甲步兵营B连的排长。我们排共有40人。我跟全排见面的第一个早晨,在早操列队点名时,我浑身打冷战,忐忑不安。一方面,他们的相貌、身高、肤色和出身各式各样,很像我家乡跟我一起长大的小伙子们;另一方面,本宁堡教导的军人规范必须遵守,我不能把他们看成随便的朋友,而是必须对他们承担责任,我应该照顾他们。他们跟我年龄相仿,有的甚至比我年长,但是我立刻感到对他们像父亲似的心情。

  我还很快发现,陆军官兵跟本宁堡那群打打闹闹、又说又笑的空降别动队员大不相同。我的新上司B连连长托姆·米勒上尉是这里的一个典型人物。米勒是全营5个连长之一,他们大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时入伍的后备役军官,现在仍留队继续服役。如果走运,他们会服役满20年,以少校甚至中校的身份退役。如果不走运,他们会退回到入伍时的后备役军衔。如果倒霉,他们会被复员回家,在人到中年之际被投入民间的人力市场。

  这些人也许不是耀眼的流星,可是他们身上有一些感人的东西,值得学习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在西点军校或军事教科书上学不到的。我与米勒上尉关于手枪的故事就是一例。

  当年,空军和海军都有核武器,所以陆军也要有自己的核武器。陆军的宝贝是280毫米原子炮,它架在首尾相连的卡车和拖车身上,样子跟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笨重的贝尔莎大炮差不多。俄国人显然想知道我们的280配置在什么地方,以便在他们一旦发动进攻时摧毁这些大炮。因此,这些大炮由拖车拖着在德国森林周围转来转去,让俄国人摸不着底。每门大炮随时由一个步兵排负责警卫。一天,米勒上尉把我叫去,布置一项秘密任务。我这个排被挑选出来警卫一门280。我心情激动地动员了全排,然后给我的9毫米口径手枪装上子弹,跳进吉普车,奔赴营部去受领任务。我为警卫一门能发射核弹头的大炮,感到很兴奋。

  我走了不多远,为了放心,摸摸腰上的手枪。它不见了。我吓得发呆。在陆军中丢失武器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我是回头找手枪,还是继续驱车前进去受领任务?一时拿不定主意,心乱如麻。最后,我认识到我必须通过无线电话向米勒上尉报告这一情况。

  “鲍威尔,你还在路上?”他问。

  “是的,长官。但是你看……我的手枪丢了。”

  “你说什么?”他难以相信地问道,没过两秒钟又接着说:

  “好吧。继续执行任务!”

  在营部受领任务后,我开车返队,忐忑不安地寻思着自己的命运。刚驶过一个德国村庄,就发现米勒上尉坐着他的吉普,在一片树林边上等我。他招呼我过去。“有件东西给你,”他说,他递给我那枝手枪。“它从枪套中掉出来,让村子里的孩子们捡到了。”孩子们检到?我打了一个冷战。“是啊,”他说,“幸好他们刚打出一发子弹,我们就听见了,赶快把枪要回来了。”发生灾难的可能性仍然使我全身发软。米勒说:

  “看在上帝份上,孩子,再别出这种事了。”

  他开车走了。我查看弹夹,是满的,没有打出过子弹。我后来得知,手枪是我出发时掉在我房间里了。米勒编了孩子们捡枪的故事,是为了吓唬我,今后好小心一些。他从来没有再提到这件事。

  要是在今天出这种事,上级就会进行调查,请律师,大概会在我的档案上留下一个致命的污点。米勒却不是这样,只编造了一个故事。他显然是想过:我手下来了这个一般还算能干的少尉。他有时毛手毛脚,出点差错,我得给他一点教训,吓得他屁滚尿流,但是要手下留情,别让他的前程刚开始就毁了。

  米勒这种有人情味的领导作风,有时并不符合条令规定,却给我留下难忘印象:当人们跌倒的时候,把他们扶起来,掸掸他们身上的灰尘,拍拍他们的背,推他们继续前进。

  有好多次,都是米勒和别的上司把我扶了起来。例如:在开赴慕尼黑的途中,我把我这个排的火车票弄丢了。我和全排的人搁浅在法兰克福车站,这时又是他们扶了我一把。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些难堪的事。现在写出来,也许会帮助年轻军官们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人都不会是毫无麻烦的一帆风顺。

  驻德美国陆军的任务是扼守GDP防线,即“总防御计

  划”防线。这道防线自北而南纵贯福格尔斯山脉的富尔达峡谷,这一峡谷也是铁幕所经过的地方。我们师的每一门火炮、每一挺机枪、每一枝步枪、每一门迫击炮、每一辆坦克以及每一件反坦克武器,都要用来抗击由这一峡谷蜂拥而来的俄国人。我们排负责防卫这防线上的一小段。为什么俄国人会来?我不知道,答案不是我这个小尉官的事。当时冷战形势严峻。在那前一年,俄国人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在空间领域跃进了一大步。他们封锁通往柏林的公路。艾森豪威尔政府采取了大规模报复政策,那意味着控制发展常规力量,重点加强核力量。美国的战略家们认为我们常规武器不如俄国,只好依赖我们的核优势。对此,我的全部理解只是:在GDP防线上我们兵力单薄,一旦俄国人发动进攻,我们就顽强战斗,抵挡一阵子然后撤退,观看核浩劫来临。

  1959年夏天,我休假回家,参加两位大学时好友——克里斯和多纳·奇泽姆——的婚礼,看望我姐姐那个新出世的小女儿莱斯莉及其小姐姐莉莎。最主要的是看我的女朋友。在我回国之前,我们商量过结婚的事。如果结了婚,她打算留在纽约,把护士学校念完。我则返回德国,再干16个月,这对于新婚者将不是一个好的开端。我需要征求父亲的意见。一天深夜,我们在家里的地下室谈了很久。我小心谨慎地提出这个问题。他的反应却叫我吃惊。他认为我还不到时候。他没有具体说为什么,只是毫不含糊地表明他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他从来不曾如此干脆地反对过我的想法。家庭的态度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不想违背父亲的旨意。休假期满,我返回部队,仍是一名单身汉。

  这一年年底,我第一次晋升,成为中尉。只要我服役18个月没出麻烦,就自然而然地可以得到这一晋升。

  我在德国时第一次亲自处理了一件军法问题。那一案件的由来是:美国陆军3名卡车司机在驾车返队途中开快车,把公路变成了赛车跑道,争相超车。这些车都是5吨卡车,其中一辆失去控制,滑到了一旁,撞翻了一辆迎面而来的“大众”牌小汽车,撞死了里面的3个德国平民。上级指定我对这3名司机提出起诉,以杀人罪提交特别军事法庭审判。那3名汽车兵请了一位文职律师为他们作辩护。

  我从零开始,一头扎进这个案件,查清事实,钻研有关的法律。我还没有当过地方检察官哩。开庭那天,我走进审判庭的帐篷,尽管只是一名年轻的步兵中尉,还是沉着地对付被告的专业辩护律师。最后我的起诉成立,肇事者及3名司机的领队被判有罪。

  走出法庭时,我感到不但学了军法知识,也增加了对自己的了解。我在后备军官训练团和“潘兴步枪会”担任过领导工作。转入现役以后,我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然而,处理问题大多是按刻板的规定办事。到了这一次审讯,我几乎是头一回要自己动脑筋思考,而且基本上独立思考。这一天我意识到自己有能力消化一堆原始材料,理出头绪,再明确地有说服力地加以陈述。

  在我早期的军人生涯中,除了这次办案,我还担负过几次临时任务。有一次,我被指定为全师手枪射击代表队队长,我们赢得了冠军。我还被抽调出去指挥一个仪仗队达两个月之久。我曾奉调到旅部当副官。这样调来调去,我担心自己会不会脱离正业。然而,上级给我的鉴定是鼓舞人心的。其中的一份是1959年7月20日由威尔弗里德·莫尔斯上尉写的:“鲍威尔工作努力,坚定刚毅,办事妥善,能与各种级别的人打交道。他在军中有无限发展前途,应加速培养。”这时我才22岁,已经被“器重”了。这一鉴定使我有点飘飘然,可是6个月之后,又一鉴定使我落回地面。

  一般的后备役军官都是很随和的,可是我碰见了一个例外。当时,我刚被任命为第四十八步兵团第二营D连的连副,新连长尚未到任。当我们得知谁来当连长时,几乎引起一阵恐慌。他名叫威廉·C·路易塞尔,西点军校出身,还在西点当过战术教官。连里有的年轻军官是他的学生,说他是一个很严厉的少有的狠人。路易塞尔到任以后,果然名不虚传,强硬、苛刻、精明,有时几乎不通情理。

  我在装甲运兵车的事情上尝到了路易塞尔的厉害。我的职责之一,是保证全连的装甲运兵车永远停放得当,要头朝山下,每辆车的左前角必须与另一辆车的右前角取齐,以便随时准备好一齐出动冲向红军。路易塞尔要求很严格,可以说是用测量仪器检查车辆是否整齐,要是发现有一辆车一个角没有对准,我们就会被训斥得狗血淋头。

  一天,我在值班室给本连一名军官打电话,因为着急而大声嚷了起来,恰好路易塞尔进来听见了。他把我叫到一边,狠狠斥责了我的行为。此后不久,我读了他给我写的鉴定,其中写道:“他脾气急躁,尚能努力控制。”这句话在外行人看来也许算不上灾难。但就鉴定用语而言,这是对我的严厉批评。从我在后备军官训练团穿上军装的第一天起,这是我的鉴定报告中第一次出现的批评。路易塞尔把我叫去,让我坐下,又提起我打电话发火的事。他告诫说:“你对我或者对任何人都决不要那样耍脾气。那样耍脾气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如今,我仍然是急脾气,有时发火。但只要一发作起来,我耳边又会响起路易塞尔的告诫声音。

  我给路易塞尔当副手期间,有一次目睹了一个可怕的情景,使我预先体验到一旦冷战点燃成为热战会是什么样子。那是1960年夏季,正好是发薪饷后那一天清晨。我们全旅开到格拉芬沃尔进行野外训练。官兵们被安排在600多个通用帐篷里宿营。我们连的大批人尚未到达。兄弟部队第十二装甲骑兵团是头天夜里来到,他们的帐篷里睡满了人,第二天凌晨尚未起床。

  我刚刚跟另一个连的连副交换了食品,把换来的口粮送往我们连的餐厅,突然听见头顶上嗖的一声刺耳的怪音,我即刻明白那准是一颗打偏了的炮弹。霎时间,我呆呆地僵在那里,看见一枚8英寸口径的炮弹打中了第十二装甲骑兵团宿营地的一个帐篷杆,把一切抛向空中,爆炸声震耳欲聋,然后是一阵可怕的沉寂。我赶紧扔下食品跑过去,只见一些被炸断的手、胳臂和腿飞落在我周围的地上。还有一些头天发饷领到的钞票飘撒一地。有几名军人跟我一起冒着刺鼻的硝烟冲向那个被炸毁的帐篷。我扯开一个睡袋,只见里面五脏六腑,血肉模糊。这一下子就死了十几个人,伤得更多。后来查明,这一悲剧的起因是一门火炮瞄准时操作失误,那个炮兵营的营长和另几名军官都被撤了职。我原先看过上百部战争影片,还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场面能跟我目睹的那一惨相相比。

  在后备军官训练团和本宁堡,基本上都是军官。到了德国的盖尔恩豪森,我才体会到陆军的根本在士兵。在第四十八步兵团,我们一举一动都是围绕着士兵转。当时,大部分士兵是应征入伍的义务兵。他们的教育程度一般比志愿兵高,有些人还上过大学,不难从他们当中挑选文书、会计或技术人员。这些义务兵入伍服役两年,然后返回他们的学校或工作岗位,跟妻儿或女朋友重新团聚。我们把这些兵叫做“圣诞节帮手”——他们来为国当兵,然后回家。他们不想找麻烦。

  志愿兵的情形有所不同。大部分的人动机端正,许多人通过奋斗而升为军士,构成陆军的支柱。但另一些人却没有奋斗目标,有的人还是迫不得已而当兵,当时法官常常命令闯祸的人在坐牢或当兵二者之中作出选择。我遇见过一个18岁的志愿兵请求批准他跟一个德国女孩子结婚,因为他已经把她搞得怀孕了。当时,陆军不会轻易允许年轻的美国兵跟外国人结婚。他们往往是双方还不成熟,我们尽量让他们克制感情。直到70年代,上级才指示我们不再干涉士兵的婚恋,从宪法上说,一个18岁的列兵跟一个18岁的平民一样,有做蠢事的权利。当年来找我的那个18岁的列兵,显然已经跟他的德国姑娘提前度了蜜月,所以我告诉他,我将帮助他尽快办理结婚手续。可是事情没有完。他说他还申请批准他未来的岳母也一起移居美国,因为他也使那位女人怀了孕。这类情况该怎样处置,本宁堡的基本教程中可没有提到过。

  在50年代,要处理一个调皮捣蛋的人或不称职的人可费劲啦,要办成堆的公文,花几个月的时间。当时,我们竭力说服自己:要改进领导作风,让浪子回头。可是,守规矩的士兵看到犯规的人不受惩罚,甚至犯法的人还逍遥法外,这对总的军心士气影响极坏。经过20年之后,陆军实行全志愿兵制,才允许各级指挥官拒绝接受那些连法官都不想关进监狱的犯罪分子,并有权“炒”那些不合格兵的鱿鱼。

  那时候,军士是军队中的强硬派。聪明的少尉排长都懂得要向军士们学习,在别的方面不要碍他们的事。我遇到的第一位排副是R·D·爱德华兹,是一个老资格的军士,美国南方亚拉巴马州的白人。我当初对他存有戒心,后来体会到我的顾虑是多余的。他并不在乎我是黑人。少尉排长随便是什么肤色,他都无所谓。他的任务反正都一样:教会新少尉带兵,同时又照顾这些新排长。他对我客客气气,总是按军队老规矩用第三人称对我说话,“少尉,想喝杯咖啡吗?”

  排里的兵都怕爱德华兹,这不无道理。有一次,一个兵不请假外出,他就用链条把这个兵锁在营房的暖气包上。我告诉他不该这样做,他觉得我的话难以理解,抱怨说军纪松弛了怎么办。士兵们怕他,但又尊敬他,懂得他是处处关心他们。不管他的工作方法多么原始,他只有一个心眼,就是关心全排的福利和排里的每一个人。只要他们好好干,他就为他们筹办一切。

  我在盖尔恩豪森任职期间,开始理解了我们的士兵,摸到了他们的脉搏,这使我35年来受益匪浅。美国兵好胜心强,他们希望自己是得胜队伍的一员。只要他们认为目标是有价值的,他们愿意让自己的领导者对他们高标准严要求,驱使他们竭尽全力。他们尊敬这样的领导人。在按高标准逼他们卖力时,他们会不断发牢骚,会骂娘说不如换个轻松一点的地方。但到头来,他们总还是问:“我们该怎么做?”

  我还懂得了,士兵们有问题来找你,说明他们相信你。即使是上面说到的那个18岁小伙子一下子爱上两个女人,他也是相信我才来找我。领导者的责任就是解决问题。倘若士兵们有问题不来找你,那就说明你失去了对他们的领导。他们准是不再相信你能帮助他们,或是断定你不关心他们。这都是领导人的失败。

  我们当时的营副雷蒙德·巴雷特少校,绰号“红脸”,是我的又一位恩师。他的妻子玛姬也经常关心照顾我们这些年轻军官。有一天深夜,“红脸”在军官俱乐部酒吧向我们讲述了部队领导人不能高枕无忧的道理:“晚上你上床睡觉时,一切平安无事。部队生气勃勃,人人尽职尽责,你觉得自己干得蛮好。可是第二天清早你一觉醒来,忽然发现半夜里人人睡大觉的时候,他妈的出了大乱子。会出乱子的,你们这些家伙明白吗?出了乱子,你作为领导者只好一切从头重来。”

  我担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以后,耳边还常常回响着“红脸”的教诲。

  我一回想起当年开导过我的那些军官,心里总是热乎乎的。巴雷特少校、米勒上尉、布莱克斯托克上尉、沃森上尉,以及路易塞尔上尉,他们都教导我要热爱军人生活,要关心和照顾我们的士兵。他们还把军人生活中的轻松乐趣传给了我们。工作要认真,但是别把自己弄得严肃过分。该轻松时就放轻松些。我们的军官俱乐部坐落在金齐希河谷上方一个小山头上,那是我们社交生活的中心。晚上,年轻的尉官们常聚集在那儿的酒吧,酒吧掌柜弗里德尔请我们喝“勒文布鲁”牌啤酒,这时老上尉们就摆龙门阵,讲战争故事,讲传奇事迹。晚餐之后再进点饮料,然后开着“大众”牌汽车下山回营。

  在没人管的日子,我们玩“7——14——21”饮酒游戏:每个人轮流掷5粒骰子,只数其中的“一点”。谁先掷到第7个“一点”,就可以要一份12盎司的鸡尾酒。由弗里德尔兑波旁酒、苏格兰威士忌、杜松子酒、白兰地和薄荷酒,调制成绿色的液体。他兑酒的时候,游戏继续进行。谁先掷到第14个“一点”,就该谁付这份酒钱。最后,谁先掷出第21个“一点”,就受罚,要一口气咕咕咚咚地把弗里德尔兑好的那份烈酒灌进肚里。有一天晚上,我一连掷出了3次21个“一点”。平时社交场合我只抿一小口酒,可是那晚上不能不受罚,只好灌进3杯烈酒。灌完第3杯,我就不省人事了。别人把我抬回床上,偏巧凌晨两点钟来了一次紧急集合。别人把我绑在吉普车后排座位上,才没倒下。我这个排长当时脑子麻木,跟死人差不多,总算谢天谢地,俄国人没有在那天夜里冲过富尔达峡谷。

  对美国黑人士兵,尤其是美国南方来的黑人士兵来说,德国是一片自由的土地,他们想去哪儿都行,想在哪儿吃饭都行,想找谁约会都行,完全跟别人一样。当时,美元坚挺,啤酒香喷喷,德国人很友好,因为全靠我们挡住红军。我当时觉得,战争,至少是西德境内的冷战,并不是地狱。

  你可能在军队服役35年而升到最高层,然而你总会感到你第一次任职的经历是最难忘的,你可以用它来衡量你以后的种种经历。这就是盖尔恩豪森对我的意义。我们这级尉官彼此之间结下了终身的友谊。我们彼此赖以生存。在偶尔受到上级军官的打击时,我们彼此支持。我们有缺点错误时彼此打掩护。我们也彼此竞争。我的好友史蒂夫·史蒂文斯、基斯·比塞尔、艾克·史密斯、哈尔·乔丹、泰格尔·约翰斯、沃尔特·普里恰德、比尔·斯托夫特、杰姆·李、乔·施瓦尔等人,都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4年之后,当我和怀孕的妻子在美国南方一个不大好客的城市里徘徊于街头无处安身的时候,正是施瓦尔和他的妻子帕特救了我们。这些朋友中,有的人后来离开了军队,有几位当上了将军。我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之后服役的新一代军官。我们在盖尔恩豪森之类的地方度过学徒期,接着绕过半个地球到东南亚接受了战火的洗礼,普里恰德和李在那时阵亡了。

  在德国的这段经历值得怀念,十分珍贵,但其间也有一个不好的方面,就是在这些担任警备任务的军人中间,存在一种不健康的态度,做事想取捷径,不是真正想把事情办妥,而是得过且过。有一个小的例子能说明问题:陆军规定了一套新的装备维修制度,其中申请零件的办法很繁琐。谁也弄不明白。可是人们不提意见,不指出这办法不合理,而是图省事,把我们需要的零件送到材料库修修补补,凑合着用。然后编造报表,似乎这糟糕的制度行之有效,致使这个蹩脚的管理办法得以延续下去。上级军官对这套把戏睁只眼闭只眼,下级军官就得出结论说这么做是对头的。这种自我欺骗的做法由一个单位扩展到另一个单位,形成了体制,几年之后还出口到越南,造成了可悲的后果。

  1960年11月,我当时还在德国,遇上了总统选举。这是我第一次够年龄投选票。在普尔恩豪森感受不到多少竞选气氛。连电视转播的尼克松与肯尼迪之间那场有名的辩论,我都没有看到。我把我的一票投给了肯尼迪。当时我并没有费脑筋分析两个候选人的优劣,只是觉得肯尼迪和他的民主党似乎能给我这样出身的青年人带来多一点的希望。

  1960年末,我在德国的两年任期届满。当时我已经接替路易塞尔担任了D连连长。连长通常由上尉担任,我们全营只有我一个中尉连长。营长J·巴塞洛米斯中校要我留任,可是我想家。我已经16个月没见到我的女朋友了。我也希望换换环境。步兵人事处派我回国去马萨诸塞州的德文斯堡,我以为到那里有机会当另一个连的连长。从德文斯堡开车几个小时就可以到纽约市,这挺合我的心意。我满怀深情地告别了第四十八步兵团。我刚来时还是一个新手,离开时已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职业军人了。

  多年之后,我常给我的孩子们讲这一时期的故事,他们感到只有一个故事最来劲儿。那是一天上午,我们正在进行演习,在吉森附近我们的车遇上另一个部队的一辆侦察吉普车停在狭窄的路边。

  “嘿,中尉。”我们部队的一个人喊道,“过来瞧瞧这是谁呀!”

  我走了过去,那里有一个满身油污、面色疲惫的中士向我敬礼。原来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①,我们握了手。“爸爸跟歌王握过手啦!”正是这一点使我的孩子们惊喜。我当时的感觉则是,这位名人不错,没有谋求照顾,而是毫无怨言地来服两年兵役,当普通一兵,而且升为一名军士。

  德文斯堡在马萨诸塞州艾尔市附近,在波士顿以西约30英里。这座老兵营所以能保存下来,主要是由于马萨诸塞州国会议员代表团的坚持。我到德文斯堡报到是1961年1月,地面上的雪有3英尺深。士兵们都叫冷,波多黎各士兵尤其受不了。有一个外号叫“二等兵TA—21”②的人,不论什么时候离开营房,都要穿上他所有的衣服。有一天他不请假外出,开了小差。几星期以后,宪兵找到了他,原来他溜回波多黎各的桑塔斯去晒太阳。有趣的是,这些一星期来冻得哆哆嗦嗦的大兵,每到星期六下午校阅完毕之后立即变得精神抖擞,穿上笔挺的便衣,搭便车去波士顿和纽约,逛夜总会之类的销魂场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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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尔维斯·普雷斯利(1935—1977),美国摇滚歌手,有“歌王”之称。——译者注。

  ②TA—21是指陆军装备限量表中的第21项,即服装项。由于此人怕冷,经常把所发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因此而得此雅号。——译者注。

  我被分配到第二步兵旅第四步兵团第一战斗群。旅长是小约瑟夫·史迪威准将,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传奇人物老约瑟夫·史迪威将军的儿子。老史迪威的绰号叫“醋瓶子乔伊”,我们的小史迪威则被叫做“苹果酒乔伊”或“苹果汁乔伊”。他50多岁学跳伞,自己不怕扭断脖子,还拉着旅部的牧师跟他一起跳。他们学了10分钟就跳,牧师摔得鼻青脸肿,再也不跳了。在离开德文斯堡几年后,史迪威又自学开飞机,驾驶一架DC—3飞机,大概是学得不大好,在一次从加利福尼亚飞往夏威夷的途中失踪。我们这些认识他的人都盼望我们的“苹果酒乔伊”有朝一日会依旧红光满面地出现在夏威夷的怀基基海滩上。

  我在德文斯堡担任的第一个职务,是战斗群司令部的联络官,主要是为主管作战与训练的第三科科长理查德·埃利森少校当“听差”。埃利森是个和蔼的爱尔兰裔人,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比我在德国时的多数上司都高明一些。战斗群群长是罗伯特·厄特利上校,为人古板。副群长托姆·根德隆上校原是有名的第一步兵师的老兵,他一举一动、呼吸、睡觉都离不开第一步兵师的老传统。他按照第一步兵师的将军们的名字给他的儿子们命名,只是由于他妻子坚决反对,他几个女儿才没享受这一荣誉。他动不动就说“你只有照步一师的样子做,准能做好”。这几位长官凑到一起,真够热闹的。

  “苹果酒乔伊”、厄特利和根德隆之间,经常冒出不同的意见,好意见、坏意见、荒唐可笑的意见,什么都有。可是埃利森聪明机智,善于周旋,能拿出好点子,避开馊主意,把最令人难堪的意见扼杀在摇篮之中,同时还总能让几位上司都高兴。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埃利森和妻子乔伊都善于交际,性情活泼,他们待我这个单身汉如同亲人。可惜,埃利森几年之后死在越南,他的早逝使我失去了一位可敬可爱的良友。

  不久,我终于逃脱了联络官的差事,担任A连连副。连长不多久调走了,我第二次当了连长,但是中尉。我和各连的连长既是竞争者又是伙伴。我们彼此传授一些小把戏。例如,假若你发现连里床单缺了,就去医院垃圾堆或太平间去捡。那里有的是,捡回来一洗还能再用。

  我在德文斯懂得了一个道理:竞赛不一定都是要玩命。我在连里组织了各种竞赛,不仅是体育运动竞赛,还评比最佳宿舍,最佳娱乐室,最佳武器保养等等,凡是能评分的都开展竞赛,给予奖励。竞赛越多,班、排和士兵赢得优胜的机会就越多。我自己是穿上军装后才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我希望帮助我的下级也发现他们的自我价值。然而,我对“超级杯”式竞赛的兴趣却小得多,那种竞赛要求奥林匹克级的水平,参赛选手不得不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训练。竞赛本身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让更多的军人都树立自信和自尊。当普通的人付出了超出普通水平的努力就可以赢得优胜的时候,竞赛就是最健康的。

  第二步兵旅是陆军战略军的一个组成部分。该军由一些精锐部队组成,其任务是随时准备奔赴任何战场作战,它的英文缩写是斯特拉克(STRAC)。我们把斯特拉克既用作名词,也用作形容词,用它来表示随时保持良好状态,做好准备,具有集体荣誉感。例如:“排副,你排是斯特拉克吗?”

  “是,长官,我排是斯特拉克。”然而,正像陆军里往往出现的情形一样,在这一方面也做得过了头。形式变得重于内容。注重外表整洁甚至超过了注重战备。我们用淀粉把作战服装浆得像硬板,为的是裤线笔挺。当地有句成语叫“打淀粉”,就是用条帚把拍打裤子,把裤腿拍开,这样,把腿伸进裤子时,才不至于擦伤皮肤。校阅时我们要等到最后一刻才穿裤子,扣上裤扣,拉上拉锁,最后穿上靴子。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持军服笔挺,不起皱。这种做法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过不了一个钟头,人人的制服都会变得满是皱褶。可是要保持斯特拉克,就不能不“打淀粉”,我干得比谁都强。这成了一个传统。

  “打淀粉”不过是愚蠢传统的一个例子而已。越南战争之后,陆军努力取消种种无意义的做法。我们想让军人生活比较接近平民生活。改成了5天工作,周末休息两天。兵营现在不再像是宽松监狱,而是像大学校园。我们仍举行校阅,但目的是评估一个部队的战备水平,不会因为一个兵背水壶有一点不合要求就给处分。

  我接受而且支持我们所作出的大部分有意义的改革,赞成取消“打淀粉”之类的无意义的做法。然而,传统和礼仪对于保持军人的神秘感仍然是必需的。它们能给年轻士兵灌输一种归属感和自豪感。我坦率承认,我怀念以往的某些做法。例如,连长原先有权处理士兵轻微的犯规,把处理结果写进一个绿皮的连队处分登记本,例如:“列兵拉索,未请假外出,罚款50元”,等等。今天,连队处分登记本没有了。为了惩处日常的违纪行为,你也得宣读一个“米兰达条款”①式的声明,提供证人,请律师,并报请上级主官审批。这一切听起来颇有尊重公民权的味道。可是它损害了小分队所必须具备的某种东西,即连排军官和士官的自主负责精神,一种家庭精神:像父母对子女一样关心年轻士兵,在他们走偏方向时就把他们拽回来。不可否认,在过去的制度下偶尔发生过滥用权力的现象。但这种制度的利大于弊。现在的情形,则像是家庭里每次发生厨房口角就把全家拖上家政法庭。处分权收到了上级司令部和律师们的手中,小分队就失去了原先的某种可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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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兰达条款,指美国最高法院1966年审E·米兰达一案时作出的规定,即必须事先通知被告有权保持沉默,有权请辩护律师等。——译者注。

  过去,人事和薪饷是在营一级办理。如今有了电脑,这些工作都统一由上级处理,效率高而且省钱。可是,这种非人格化的服务也使我们付出了代价。军官们对自己部属的生活过问得少了,给部属提忠告和帮他们解决问题的作用变小了。在某种程度上,电脑取代了官兵之间的人与人的联系,取代了他们借以凝聚在一起,保持高昂士气的家庭感。我还相信,上了年纪的当过兵的人一定还记得当年的连队食堂,那煤渣地基上的木房子,一头是厨房,一头是食堂,地上摆着野餐式的桌凳,一个角落是军官就餐的位置,另一个角落给军士们用。食堂门口放着垃圾桶,门外挂着一排拖把。今天,食堂都变成“大餐厅”了。我知道大餐厅比连队小食堂经济合算,然而,我依然怀念当年的连队食堂,人们在那小食堂里叽叽喳喳,谈笑风生,充满战友情谊。当然,我这是让怀旧与现实混杂在一起了。在理智上,我知道今天的美国兵和美国陆军是优越的。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我仍然透过模模糊糊的记忆,怀念过去的时光。

  我担任A连连长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被调到一个新单

  位,第二步兵团第一营担任营副官。我又一次以中尉的身份担任了上尉级的职务。营副官负责人事、任免、升降、纪律、军邮以及“士气和福利”。我的新上司、营长,是W·C·艾伯纳西中校,他是阿肯色州人,沃钸塔浸礼会大学的毕业生,是个真正滴酒不沾的浸礼会教友,说话斯文,惊叹语不超过“哎呀!”一词。在他手下,我不能不谨言慎行。

  艾伯纳西中校一点也不霸道,但办事认真,格外重视全营的士气。办理一名列兵晋升为上等兵,他要求得跟提升上校一样过细。发军饷必须按时。士兵们在野外挨冻时,必须送去热咖啡和热汤。只要发现一个兵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就一级一级追查责任。他并不是娇宠士兵,他对他们要求严格,执行纪律毫不留情。这是另一种方式的关怀。

  一天,中校吩咐我建立“欢迎娃娃”的制度。我一听感到迷惑不解。艾伯纳西解释说,每逢一名军人的妻子生孩子,要立即发一封营长亲笔签名信,向娃娃父母致以祝贺。再给婴儿寄一封信,欢迎小娃娃到我营做客。他要求这两封信在婴儿诞生的当天寄出。

  我怎样才能知道哪个人要当父亲了?难道我可以让全营集合,命令:“谁的妻子怀了孕,向前一步——走!”然后盘问预产期在哪一天。我当时还是一个单身汉,这大概也影响到我干这件事的热情。不管怎么说,我办这桩差事拖拖拉拉。中校把我叫去:“哎呀,科林,你还没有办,真叫我失望!”他这和颜悦色的指责,比我在德国时挨“红脸”巴雷特一顿臭骂还难受。我一回到自己办公室,就马上着手这项人口统计工作了。

  我不曾料想到,这项工作一落实,立刻得到良好的反馈。艾伯纳西的良苦用心使大家感动。娃娃的母亲回信,对丈夫的部队把她们看作是部队生活的一部分表示感激。娃娃刚出世不会说话,但可以想象到,母亲准会把第二步兵团第一营的欢迎信珍藏在孩子的档案本内。

  艾伯纳西还给我上了有益的一课,就是要想方设法深入下层,接触每一个人。要让每个人都感到自己受重视,是大集体中的一分子。在从根本上说是粗线条的部队工作中,艾伯纳西做到了细致入微的关怀。当时军队里一般人的态度都是大而化之,谁想要老婆,就给他发一个老婆了事,而艾伯纳西却深入关怀每一个部属。

  我对副官工作感到头疼,想重新当连长,成天向艾伯纳西唠唠叨叨。有一天,他终于对我讲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你当过连长,而且当了两次,尽管时间不长。在不到3年的时间内,你现在是第3次在上尉的职位上工作。既然如此,恐怕谁也不会再把你派回连队。”这话似乎是说我已经跳过了那一高度。我还是想当连长,但是艾伯纳西的话是对的。

  1961年夏季,我第一次去牙买加,用我亲戚们的话说,是头一次“回老家”。德文斯堡的生活严肃紧张,但总不像在西德冷战前沿那样令人兴奋。我想找点新鲜事干干。我当时一月薪金是290美元,花了182美元买了一张去牙买加的往返机票。临行前,我回家查询家谱,弄清楚谁跟谁是什么关系,以免闹笑话。

  地球上还能找出两个地方像德文斯堡和牙买加一样相差那么大吗?转眼之间,我降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身前身后全是娇艳的鲜花,受到姑姑姨姨、叔伯姑舅和堂亲表亲们的热情欢迎,就像故人重逢一般。我在报名参军时,曾经填写过海外关系,仅父母的亲兄弟姐妹之中家在牙买加的亲人,就有28名。可是,我有点失礼。他们以为我是从富国来的“阔亲戚”,我却没有给他们带什么礼物。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热情接待,把我从一村送到另一村,一家接到另一家,从姨妈姨父到姑妈姑父,仿佛传看一件奖品似的。

  我一到西印度群岛,就观察到家家是妇女当政。她们辛勤工作,循规蹈距,生儿育女,督促子女上进。某些男人却被认为是不怎么样。我见到了所有的姨妈姑妈,而见到的叔叔、舅舅、姨父、姑父却少一些。一天,我和表兄弗农·梅克尔一起开车到金斯敦城里去看望艾丝丽姨妈和威特姨父。我们遇到红灯停车时,弗农指着街角上站着的一个人说:“那就是你的鲁珀舅舅。”

  “我想见见他。”我说。

  “不行。”弗农回答。

  “为什么?”我问道。原来,鲁珀似乎是麦科伊家的败类。玩了太多的女朋友,却又没钱糊口养家。弗农说的话是对的。

  艾丝丽姨妈也不喜欢这个弟弟。

  可是,他毕竟是我的舅舅,我还是去看了他。在这么多亲戚当中,鲁珀竟是格外有趣的一个。只要我花钱给他买兰姆酒喝,他就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的故事。我花钱买酒听他讲故事,有3天都是这样度过的。我陪他喝酒太多,休假期的最后两天,不得不回到纽约皇后区家里休息,等头不疼了,才返回兵营。

  1961年夏季,我3年义务服役期满,本可以离开部队,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离队。我是一个年轻黑人,除了当兵,别的我都不懂。我离队后干什么,跟我父亲进服装厂吗?以地质工作者身份去俄克拉何马钻石油吗?当时正是经济衰退时期,我留在军队,很快就可以一月挣360美元,一年挣4320美元,这收入在当时是相当不错的。在军队,我的才干有多大,就可以走多远。在美国社会里,一个黑人从事任何别的职业都不会有这样多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我爱当兵这一行。

  因此,我告诉父母我不回家了,这使他们诧异不已。

  对于服兵役,美国黑人一向有一定的矛盾心情。多少年多少代,这个国家不曾为我们而战,还实际上拒绝赋予我们基本的权利,我们又干吗要为它而战?在这个国家里,我们甚至不能进白人享用的餐厅和一般生活设施,还叫我们怎样为它服务呢?可是,不论是受到珍重还是受到轻蔑,不论是受到欢迎还是仅仅受到容忍,依然有千千万万的黑人为这个国家服兵役,有史以来一向如此。在马萨诸塞州——我此前服役的地方——早在1652年,黑人自由人和黑奴就曾经应征当民兵。美国革命时期,曾经有5000多黑人在华盛顿将军麾下服役,帮助这个国家争取到独立,而他们自己却并未享受独立。内战期间,将近22万黑人在联邦军队伍中作战,阵亡了37,500人。黑奴得到了解放,但他们回到家里仍然被人瞧不起,还得忍受三K党的猖獗和私刑。

  内战以后,国会授权成立了4个黑人团:第二十四和第二十五步兵团,第九和第十骑兵团。据说由于他们皮肤黑,头发卷曲,身穿野牛皮上衣,作战勇敢,被印第安人叫做“野牛勇士”。然而,这4个团的建立并未带来种族政策上的开明。

  美国政府只不过是希望在向西移民时让白人移居者受到保护,防止印第安人袭击。“野牛勇士”帮助白人获得土地并保卫土地,可是黑人大都没有获准拥有土地。

  你若仔细瞧瞧那些描绘西—美战争期间特德·罗斯福率领义勇骑兵在古巴圣胡安山冲锋陷阵的油画,就会发现那上面没有一个黑人面孔。但是当时倘若用照相机拍照,照片中就会有黑人,因为义勇骑兵中确实有黑人,其中7人在古巴之役中还荣获军功勋章。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参军的黑人将近100万。其中一些人,如“塔斯克吉人”——第一批黑人战斗机飞行员——证明黑人有能力也有勇气担负任何作战任务。可是,他们1945年复员回到南方亚拉巴马州的吉姆克罗地区,那里依然是种族隔离。黑人进单独的学校,这些学校与白人学校不一样。黑人就业困难重重,还忍受种种侮辱,例如只能进“有色人种”厕所,连街头的饮水喷头都不能与白人共用。在美国其他许多地方,也存在种族主义,只不过不那么露骨罢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国家有难时,黑人还总是响应号召?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当兵打仗是允许他们行使公民权利的惟一领域。因为他们相信,只要他们表现出同等的勇敢,作出同等的牺牲,为国而战和为国捐躯,那么随后一定会得到平等的机会。例如,安德鲁·杰克逊①曾许诺说,跟随他作战,特别是参加了新奥尔良战役的黑人,将被赐予土地。黑人跟随他打仗,有些人还阵亡了。但是,硝烟散尽,危险度过以后,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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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杰克逊(1767—1845)——第二次抗英战争英雄,1815年在新奥尔良击败英军,1829—1837年任美国总统。——译者注。

  直到1948年7月26日,杜鲁门总统才签署了结束军队中种族隔离的行政命令。既然允许黑人士兵平等地为国捐躯,那就应该允许他们在军中平等的服役。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而我是在这之后10年才进入陆军的。我记得在本宁堡的步兵军官基本训练班上,我有两位最亲密的黑人同学,唐·菲利普斯和赫尔曼·普赖斯。按英文姓氏字母排列,我们3个人恰好排在一起,站队时恰好肩并肩,看起来仿佛陆军仍然在搞种族隔离似的。菲利普斯后来成为一名正式上校,担任过首都华盛顿陆军仪仗团的团长,是该团的第一个黑人团长。普赖斯后来当了军医,成为陆军的首席心脏病医生。另一个黑人军官兰杰·科菲担任过尼克松总统的军事助理。他们以及其他黑人军官的生涯,都是得益于迄今为止几乎尚无人认识到的一个事实:在体现民主理想方面,陆军在美国是居于领先地位的。从50年代起,陆军中的种族歧视比较少了,赏罚比较公平一些,军营内的赛场要比任何一个南方的市政厅或北方的公司内的赛场平展一些。因此,尽管陆军仍有种种缺陷,它依然让我比较易于爱我的国家,全心全意地为我的国家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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