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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传》附:张学良口述西安事变


前言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是张学良八九大寿,王冀教授从美国来看他,出乎客人 意料外的,张学良先生谈起了他最讳谈的“西安事变”话题。

  “今天我忍不住,我对你们说,事情完全是临时逼出来的。就是一二九那天, 我对学生说,我可以代表蒋委员长,考虑你们的要求,我也可以代表你们,把你们 的请求转达给委员长,你们先请回去。当天晚上,我与委员长谈,他先骂我是两面 人,怎么可以又代表他又代表学生?这我已不高兴了。但他接着说:这些学生来了 我用机关枪打。这可把我气火了,我话都到嘴皮子,我想说:你机关枪不打日本人 打学生?我气极了。这话我没说出来,蒋先生也看我变了脸,我脸都气红了。”

  这段谈话的第二年,复活节那天,在张学良好友新衡儿子王一方家里,张学良 应郭冠英请求,做了一场口述史访谈,在场的还有口述史大家唐德刚教授。

  负责录音制作和访谈的郭冠英,因结识张的好友王新衡之子王一方,经过王一 方转介认识张学良,其后并为张学良制作“世纪行过”纪录片。张视郭为忘年之交。 在一封张学良亲笔写给郭的信中有一段话:“吾老矣,时过境迁,『鹤有还巢梦, 云无出岫心』,弟不可以把愚评价太高,时事令人浩叹;但愚再三默读圣经句: 『声怨在我,我必报复,不必为世俗怀不平』以安我心。”

  品味这一段话,可知张学良时时刻刻都在挣扎,要为历史现场还原出一个真相。

  这一段历史,就是张学良为自己负责也为历史负责的心情下,历经数十年挣扎 讲出的,弥足珍贵,更可想见张学良在历史关键时刻的种种。

  (一)西安事变就是逼出来的!

  自己选择去“剿共”

  郭:从国外回来(一九三四年欧游回国),您为什么愿意去打共产党呢?

  张:当时老总统实在说对我是不错,我回来了他跟我讲,他什么事都跟我讲, 他说:汉卿,我知道你好玩,回来你不要再玩了。第二样,你选择,出去以前,国 内大家对你都不谅解,你选择愿意做哪样事情。有二个事情,一个是刘黑七,一个 土匪,那时闹得很厉害,你去打刘黑七。一个是你去打共产党,到三省(豫鄂皖)。 打土匪那是我不愿,后来就是这么样决定去“剿共”。我自己选的。当时,汪精卫 的意思是就让我当京沪卫戍司令。回来,我自己,良心话,愿意当京沪卫戍司令, 我跟老总统当时都说明白了,老总统他不答应我。

  郭:做侍从室主任?

  张:不是这个,这个大概一般人都不明白,东北军是我的包袱。我当时跟老总 统说,不想带东北军,不干了。我当京沪卫戍司令就不带东北军,讲白,我想不带 军队,不干了,是个包袱。所以,这个包袱始终是我脱不掉的包袱。到最后原因还 是这个包袱,一般东北军人就是责备我这句话,你,跟蒋先生是这样的关系,我们 是跟你来的,我们现在是怎么办?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中央也不要我们,连死了也 不能领……,军政部给的命令要我们领恤金,却要回本乡本土领。那回到东北本土 去领去?这不讲理的事了吧?所以我这包袱就没法脱啦。所以我当时真是国难家仇, 东北这包袱没法摆脱。

  后来戴笠跟我讲句话,他说当年我们都不谅解你说这话,东北军是你包袱?现 在我们也有包袱啦,也是一样的。我这部下我怎么办?所以人啊,你,你们没干过, 你要有了部下,尤其是咱们中国,过去不是你当局长我作部下,明天还是冲着你来 的,是这样来的。我当年当东三省总司令,我父亲死掉,我没有准备啊!我没想干 这玩意啊!

  唐:By accident.

  张:天下事就如此,没这准备,没预备埃好象说,我不跟你说笑话吗,我跟文 人不接触的,我说你是蛆虫。你(文人捧的人)不起来,我们怎么办呢?我才不跟你 们(文人),敬鬼神而远之。请你们三个人注意着,人啊,了不起的人一样失败,失 败成功不晓得……。

  自评一生:失败

  郭:汉公,您觉得您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

  张:失败。

  郭:为什么?

  张:我自己想我自个,我说我失败。什么原因?我年轻时完全凭我自己,没跟 人家商量什么。我除了有时很大很大的事,有一二次我跟王树翰商量,我对他相当 尊重,他是我秘书长,其它全凭我自己。我自己想我自己,我年轻时自己骄傲,经 过几次大事:郭松龄倒戈,我父亲的死,这些大事我都度过。郭松龄倒戈是很难度 过的事,而我父亲死是我最难度过的,内忧外患,我都得对付,那我也度过了。

  后来对中央的合作,这些事这么多年我做得很得意,尤其那时蒋先生差不多把 北方的事完全交给我了。我常常自个儿说翻手做云,覆手做雨,差不多三分天下, 不能说有其二,有其一了。北方事都交给我了,管理那么多个剩我那时才二十八、 二十九岁。所以我自个儿想起,我自个儿骄傲,我没给人考虑好。我从来不像别人 考虑这件事将来是怎么怎么的,我从来不考虑,我就认为这事情我当做我就做。我 自个儿有决心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决心的。

  我是不是有私心在里头?我是不是为我自己利益?我是不是问心无愧?好了, 没有,我问心无愧,我没有私心。我敢给你说,我做那件事(西安事变)没有私人利 益在里头。我没做过与我私人地位、利益有关系的东西,我没有。假使我自个有地 位利益就没有西安事变。我跟你说,我大权在握,富贵在手,我什么我都不要。所 以,蒋先生也能原谅我。我跟蒋先生是要钱?我是管他要地盘?我没有。我牺牲我 自己。牺牲我自己为什么?我第一个问题就是:不要打了。我说我们与共产党打什 么呢?都是中国人,打什么呢?都是政治问题,不是不可谈的嘛,所以后来谈是我 的主张。而且我对介公讲,我说共产党你也剿不了。他说为什么?我说共产党有人 心,我们没人心。

  我与蒋先生冲突没旁的,就是这两句话,他要安内攘外,我要攘外安内。我俩 冲突就为这件事,没旁的冲突,一点没旁的冲突。

  唐:我那时是小孩,听说张副司令批评蒋公是“按内让外”?

  张:所以蒋先生的秘书汪日章说:我从来没见人敢跟他这样吵的。我跟蒋先生 痛陈,蒋先生也骂我骂得很厉害。我说你这样下去,你等于投降。蒋先生说汉卿你 真是无耻,我从来当军人没有“降”这个字。我说你这样做比投降还厉害,你这叫 日本人这就一点点……,叫不能战而屈了兵,是胜之上者也。这是军事上说,不战 就把我中国一点点吞了,不等于比投降还不如?蒋先生大骂我一顿。(笑)我跟他这 么样吵啊!嗯,蒋先生当时看我的情形很怪,你怎敢这样呢?嗯,我我……蒋先生 也很安慰我几句。还有蒋先生几句话,他现在不在了,我不愿意说出来,他一句话 把我激怒了,我真怒了。就因为学生运动时候,我不好意思再说他了,我真是…… 郭:他说用机关枪打?

  张:嗯。

  郭:你说“机关枪不打日本人打学生?”

  张:是,我真火了。你怎么知道?

  郭:你讲的,你跟我讲的。你说话到嘴巴里,没出来……张:我真火了,这句 话把我激怒了。我这人是这样,你别看我太太跟我这么凶,她很怕我发火,我要发 了火,我谁都不怕。我发火是会开枪打人的。我真怒了。我怒了什么呢?我意思是 这么一句话:“你这老头子,我要教训教训你!”嗯,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一个人。 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九十了,跟你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郭:您觉得蒋公是成功还是失败?

  张:我认为他失败!失败!蒋先生这个人哪,我跟你们讲,我不愿意批评,蒋 先生这个人很守旧的,太守旧的,顽固。而且蒋先生自己,这么讲吧,我给这么句 话批评,就这一句话,假如他能做皇帝,他就做皇帝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是。他认 为我说的,都是对的,我说就应该是对的。蒋先生是这么个派头,是这么个派头。 说实在蒋先生对我是,我暗中想他也对我相当看得起。

  郭:他尊敬你有话直说,但他不能容忍人家挑战他的权威。

  张:嗯,他是这个,我损害他尊严。不过我到了南京,我在西安也说过这句话。 现在应该还有人记得这句话。我当时就说:“(西安事变对蒋)好象灯泡,我暂时把 它关一下,我给它擦一擦,我再给它开开,更让它亮。”

  (二)西安事变擦亮蒋先生

  唐:你把他擦一擦,他是更亮。

  张:我这样做不叫他更亮吗?明白?我到南京他们问我为什么如此,我说不客 气的话,那是个泥菩萨,首领就是个泥菩萨,我把这泥菩萨已经扳倒了,我自然把 这泥菩萨扶起来。神有灵,拿我脑袋疼,我不能不给他磕头,我不能不给他磕头。 我对蒋先生,到南京我一样是请罪,那他既然答应了,“你去吧(指放蒋)。”当时 我不说,现在,我可以说,他答应了。他后来也真是做了,他没说假话:“我不剿 共了,我不剿共,跟共产党合作。”

  郭:这是他经过他太太转达的还是他亲自跟你讲的话?

  张:当然!亲自!他跟我讲的。当时我绝不说这话,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他 不愿我把这事情讲出来。我现在可以直截了当的说,我是跟周恩来见了面,中国现 代人物我最佩服是周恩来,我最佩服他。这个人我俩一见面他一句话把我刺透了, 他也相当佩服我。可以说我俩一见如故……。我当时答应周恩来,周恩来说:如果 你可以坐轿,我们共产党可以放弃了这些事情。我们很希望,你能领导我们更愿意。 我说我去说服……。我自个儿太自骄了,我说我说服蒋先生,我说我可能把他给说 服了。但是我没敢假设我负责任。如果你们条件是真的?真是这样,你说真的,我 说好,你们真是这样,我跟蒋先生说说,这方面我负责任。你那方面说的话可算话, 大家说着算。也许我上了周恩来的当也不一定,这话得这么讲(呵……)。可是周恩 来,我俩话说得很确实。他说你真能作得这样我们立刻……不过,他要我两个条件: “一个,把陕北这个地方仍让给我们,让我们后方家眷在这待着;一个,不要把共 产党给我们消灭。”这是两个条件。其余,一切都服从中央,军队也交给中央改编。 并且我们当时定的这样计划,后来抗战时我跟蒋先生……,现在张秘书长(张群)说: “蒋先生那时怕你啊!拿你当个宝贝。这边拿着你,怕那边也拿着你,怕你跑到那 边去。”那时候我们说好了,阎锡山、东北军、共产党,抗日时这样摆着,我们绝 对服从你指挥。阎锡山、东北军、共产党三个军队这么摆着,作战时这么摆着,我 们绝对服从,跟你作战合作,都说好的……。我为什么跑到阎锡山那去?所以我就 说,中央啊,事情也都过去了。(今天)我已九十岁,我也不怕了,中央胡涂,他就 一直不晓得我与共产党有联络。后来戴先生(戴笠)我俩见面他说,我真没想到你。 我说你那些特务,尽扯蛋的特务。你特务什么了?你特务!

  再说为什么各方后来都要蒋先生下野?阎锡山对我秘书说,他蒋先生不走,你 事情没有办法改革。蒋先生真是如马歇尔对顾维钧说的(握拳状),什么意思呢?拿 着权不放。蒋先生就是这个作法。你(指唐德刚)那“李宗仁传(回忆录)”中李宗仁 说得一点不错,你不干了,你还在干什么呢?不但干涉,你还照样下命令。你照样 下命令,人家怎么干呢?你到底是干哪还是不干?所以这是蒋先生的错误,他就是 这样一个性格嘛!张文白(治中)说的一点不错,他们都刺透他这个人了。

  唐:所以汉公说蒋公是有大略没有雄才,是不是?

  张:这是我批评他,我说蒋先生跟我父亲相反,一个是有雄才,无大略;一个 是有大略,无雄才。蒋先生这个人就是没雄才。张啸林、杜月笙知道吧?当然,他 们是帮会的人哪。他们就说蒋先生不会做。他说你到南京蒋先生就把你放了,这是 历史上一件大事,这是历史上一件动人的事情,但是蒋先生就没这个雄才,张啸林 如此说。

  郭:他为什么不放你,你觉得呢?

  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可能是张岳军(张群)告诉我为什么。张岳军说:“你 是个宝啊,你是个宝贝,谁把你抓住谁就有用。”你明白这句话?他意思就是说怕 你被共产党抓去(争取去)。

  郭:不放你,可能是怕你讲出来?

  张:那没什么,我讲什么?我绝不会讲。他不在了现在我讲,否则我绝不讲。

  郭:您对钱大钧的看法怎样?有人说如果钱大钧继续作你的参谋长,就不会有 西安事变,因为您与他处得比较好,您不喜后来的晏道刚?

  张:不是,晏道刚也不是喜不喜欢,钱大钧也不是喜不喜欢。简单的说,我那 参谋长就是蒋先生派的一个间谍坐在那里。晏道刚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钱大钧 比他油条。所以蒋先生对晏道刚很气,他并没有注意这些事情(指张联共),他不太 理和(指不进入状况),也不知道。换句话说,他没那么注意。

  给蒋一个下台阶

  张:我当他爸爸(王新衡)面说,他们特务就做那么些事,胡扯蛋,正经事不做, 光做胡扯瞎扯的事。他(唐)的岳父(吴开先)也是CC大将之一,CC更糟糕。后来他们 那些玩意我都看见。

  郭:抄省党部那次?(八月二十九日张因秘书被陕西省党部捕去,怒而派兵抄了 省党部,当时本欲与蒋提前决裂。)张:都看见,胡说八道嘛,根本没那事报告那些 事,是什么玩意呢?花那个钱真冤枉透了。所以那时中央吃这个亏吃大了,所以各 省都对此没有好感。没好感的原因就是他们在里面搞的,中央就信那套。我这个人 用人就不同,我从来不干这种事。我要是疑惑你,我就不用你,我用你,我就把全 权交给你,我现在也这样做事。所以人哪,我今天还是基督徒,人啊,祸背而出, 倚背而入。你怎么待人,人家也怎么还你。那孟子说得一点也不错,君视臣如草芥, 臣视君如寇雠。你用这法子待人,开始人家不知道,慢慢人家知道了。你(指郭)还 年轻,记着我的话,做事情,我告诉你,要紧这两句话,问心无愧。也许我错了, 但是我问心无愧,我对你没什么。我说我这个人,待朋友,待部下,待什么都是如 此。

  郭:罗启(蒋经国副官,六0年代派给张作副官,与张熟。)说有天中秋您喝了点 酒,对他说:“罗副官,我其实没看蒋的日记。”有没有这事?

  张:是的,我说看了蒋的日记其实是给蒋先生一个下台阶。我是看了,但我看 了更生气,唉,里面不谈了。蒋先生太狭隘了,天下就败在CC与戴笠手上,总是安 个特务在你身边,蒋先生就喜欢听这些人的话。

  郭:在贵州得盲肠炎(一九四一年),听说他们(特务)要把您杀掉?

  张:有说戴笠就要把我弄死。

  郭:可是您在西安事变对戴笠不错啊?

  张:戴笠也不能算错,在那时就把这事完了,解决了,死了就死了,没有了, 省去这个麻烦了。我也不认为就是戴笠。

  郭:您对汪精卫、胡汉民看法怎样?

  张:汪精卫虽与我有冲突,但这个人的学问我还是佩服的。胡汉民在我游欧回 来时曾劝我不要去南京,他说叫我去广东、广西玩玩,意思是(争取我),我说我已 跟蒋先生约好了,回去南京看看再说。他就骂汪精卫说,他说当年在总理面前我们 二个人,一个汪一个他。总理派汪精卫到外面办外交,办这些事,办那些事,都得 说假话,不能说真话,汪精卫习惯了,跟谁都说假话。我在总理面前甚么话都敢讲, 甚么话都说,总理也原谅我,我什么都说,我也说惯了,专门说实话,再说,惹祸 啦,惹出祸来。嘿嘿嘿,他意思就骂蒋先生,哈……很有意思这句话。

  唐:怎是骂蒋先生呢?

  张:他说他对总理说实话,总理也不生气,好听不好听都不管,我说惯啦,再 说(蒋当权后)就说出祸来了,嘿嘿……哈哈,很有意思。(指胡被蒋扣在南京汤山。) 郭:您与蒋夫人关系如何?

  张:一九三0年底我到南京,蒋请我喝茶。蒋夫人一看我说:“汉卿你好!”蒋 先生奇怪,妳怎么认识他?她说:“我认识他还在认识你前哩!”(唐:哈哈!)我 第一次到上海(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人家请客,有宋美龄。大家都知道说这是 孙中山的小姨子,旁的都不知道,故蒋说:“妳怎么认识他?”她说:“我认识他 比认识你早。”哈哈!

  (三)去南京决心赴死

  郭:西安事变放蒋是不是给蒋夫人个圣诞礼物?蒋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影响?

  张:唔唔唔(嘴中有饭),蒋夫人毫无影响。我这个人是这样的,好汉做事好汉 当。当年这事开始时,我们就没说要把蒋先生怎么样。因此后来我与杨虎城俩几乎 闹翻了,就是为这个事情。杨虎城怕了。我说:“咱们当年是怎么说的?如果你这 样子是不是我们所不愿意的?反对内战,你是不是又惹起内战?你不是扩大内战吗? 你为什么自己做的事与自己心里的愿违呢?你既然要怕,你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说:“你不用怕,我去负责任就行了。”我去南京时,我真决心去死啊!那南京 可以把我枪毙啦。我自个儿说:“我要是我的部下这样子,我就把他枪毙了。”

  郭:老先生对你还不错啊!

  张:那是,不是他死后我写副对联吗?“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 若仇雠。”老先生对我是白粉知己,很关怀。我有病旁人就想让我死掉了,他特别 爱护我,重新派了医生,派了中央医院的来看我。我到哪去甚至到台湾他都是找个 最好的地方让我祝他自己亲口告诉陈仪要给我好地方,他对我真是关切得很,一直 还是关心。这里我还要说,那后来经国先生对我更好了,对我好得很,对我很关切。 不过当然啦,政治上问题是政治,私人感情是私人,我那天不是讲,我的责任是我 的责任,就像九一八那不是政府,那是我的责任,我这个人是这样。

  郭:如果您这一生重新活过?

  张:什么?重新来过?我九十岁还重新来什么?明年也许完蛋了。

  我有一首诗:“白发催人老,虚名误人深;主恩天高厚,世事如浮云。”

  张岳军总骂我那两句。我就是虚名害了我一生,我不是谦虚,我自认失败,一 事无成两鬓斑。

  虚名害了我一生

  唐:汉公,在我们学历史的人来看是成功啦,成功,是不能看短期的。

  张:我给自己下了个考语,英雄,什么英雄?泄了气的英雄啦!

  郭:汉公,我的一个结论就是,我们要向您这老头子致敬哪!

  张:怎么地?你要拜我做老头子?我又不是“青红帮”。(对唐指郭)他说拜我 做老头子,我说我又不是青红帮(张开玩笑,因老头子在青红帮是老大的意思。)有 一首诗我倒想告诉你,我在谒延平郡王祠时有这首诗:“孽子孤臣一(禾犀)儒,填 膺大义抗强胡;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入版图。”

  我最得意后面两句,你看出这诗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郭:您是在讲蒋先生?

  张:在讲我自己啊!讲东北啊!

  假使我不这样子的话,东北不是没有了?我跟日本合作我就是东北皇帝啊!日 本人讲明了请我做皇帝,就是土肥原顾问的“王道论”中说明了,意思是不要我跟 中央合作,日本人就捧我帮我。我为这事跟他火了,我以后就不见他,日本没法只 好把他换了。

  我父亲死后日本派元老林权助来吊丧,事后我请他吃饭,他说我这么大的岁数 来这里,我没得你一句话,我回去无法交代啊,意思是不要我挂青天白日旗。我说 你忘掉我是中国人啊!我这是喝了酒有点失言(意思太不给林面子),他不讲话了, 他不但不讲,我去送行时他的随员还想跟我讲,他制止他们,我也知道东北危矣。

  郭:有人说其实您不易帜,自己独立的话情况会较好,对您也较好?

  张:那当皇帝?

  郭:这可能对东北比较好啊?没九一八,东北能保持现状?(郭在激张)。

  张:为什么我要服从?我就变成日本傀儡了?!

  郭:可是您有实力啊!东北很大啊!

  张:东北是大啊,但你不知道,我们完全在日本人手中,日本人要怎么就怎办! 你这问题问得根本不懂情理,我为什么责备你不懂情理?我父亲怎么死的?我先问 你,为什么他们要把他炸死?

  就是不做日傀儡

  郭:就是他不合作嘛!

  张:他就不给他当傀儡,明白这话?你要做,就得当日本傀儡。日本是对你好 吗?他要侵吞你啊!我后来跟日本朋友说笑话,我说你日本人不能叫人跟你合作, 就像我有老婆偷你人,你别作声,咱们也就算了,你呢?你还要夸口说他妈的那小 子老婆跟我睡觉,你日本人就干这种事。你跟他当那傀儡还得像一个傀儡样儿啊! 所以你说我责备你,给日本当傀儡也不好当啊!

  郭:可是有人说大帅(张作霖)如果在的话,大帅不会跟中央合作啊?(即大公报 评张说:“其操卫则大逊于乃翁。居历史事实积重难返之地域,乃以国仇家恨,着 之颜色,形之文字,于是日本视张为不并立,而沈阳之变起矣。”)张:那不一定, 那就不知道,这句话也有道理。所以我说日本人混蛋,我父亲愿意合作都被杀,那 何况我呢?也许那时我父亲比我容易操纵,他们都不容,他们没想到我更难搞。我 今天九十了,也不做政治的事情,我才说这话。谁也没想到我张学良这个人这样子 讨厌。大家都认为我是个年轻小孩子。就连杨宇霆(后被张杀)也没想到,他也想操 纵我,换句话说,我这个人不受操纵的。就连蒋先生想操纵我,我也不受操纵的。 我要受操纵还有今天?我有自己主意,我有自己见解,那我这个人做事就是这个样。 我那时也不信基督教,我问心无愧。我就这么做,我不是为我自己。

  我跟汪精卫闹别扭就是一件事,他是行政院长,同宋子文到北京来看我,拿了 蒋先生一封信,他的主意要我们与日本打一下,我就问他怎么?咱们真打吗?你中 央有什么办法吗?他说你要是不打,南京政府受不了,你打一下子。我说汪先生您 说什么?我张学良从来没让我部下去打地盘,利用我部下,你那么做,我问心有愧。 我不想拿我部下的生命来换你的政治生命,这不是我张学良。

  我说蒋先生有信是让你跟我商量,如果蒋先生,军事委员会给我下命令,那我 没法子,我就打,我非服从不可。但要我自己动,我不干。你中央是不是有所准备? 你真要打?那我打,否则我不干。他一怒回去就为此事辞职了。

  反内战反对透了

  以前我跟我父亲南征北战,要我打什么,我就打什么。可是到我手里,你看我 打过什么仗?我都是为中央统一,所以我说阎百川(阎锡山),他那时就没想到我。 我武装调停中原大战,我有这个意思,你不听,我打你,中央要是不听,我就带你 打中央。你明白我意思?我就是要中国停战,不要打仗。我实在是反对内战,反对 透了。

  我父亲后来不打(出关)也是我。我给我父亲痛哭流涕啊!我从河南回来,我在 那个牧马集车站,因前面有红枪会,我火车停在那。我看到这事情我眼泪都掉下来。 我在车站看到那人趴在地下,那老人啊,饿的。我把馒头扔给她,给她钱都不要啊, 扔给她,她放在地上连土就抓起来吃。我说怎么这样?我就问她,你没子弟吗?没 儿女?她说都给抓当兵去了,拉去了,跑的跑,逃的逃,剩下我们这些老的不能走, 饿得没饭吃,这怎么?年年打仗。我自问,谁做的孽?自个自个儿打,今天跟你打, 明天跟他打,明天又和,后天又不打。而打死的都是那佼佼者,剩下些无能后备的 请功受赏,要是真有意义的战争还可以,这种战争干什么呢?我父亲看我激动,教 我不要打,休息几天,我痛哭反对啊!

  唐:你在河南作战后是否留了封信给北伐军?

  张:那封信我是留在陇海铁路司令部给前线的北伐军,好象是白崇禧。信很长, 我还记得,我告诉几件事:第一,我剩下粮草我可以放火烧的,但用来赈济老百姓 我不烧。

  第二,我说黄河铁桥我会炸的,我也知道你们会追击上来,我把它毁了你们一 时修不来,我没炸因为这是国家的桥梁,我没毁。

  第三、……(忘了)

  郭:您是否有说大家干脆不要用军队打,有种拿手枪比比算了?

  张:他们不敢的,嘿(笑)!这是为什么呢?真有目的还可以,打来打去,我真 是厌恶,我一直厌烦这些,就是剿共我也不愿意剿,我不愿意剿。有什么意思呢?

  唐:自己打自己。

  张:而且彼此都是很厉害的。我跟你说个小故事,张发奎你晓得?我跟他在河 南打得非常惨烈,他号称『铁军』,双方死了好多人,到后来在英国,大使郭泰祺 说要给我做介绍,我说我们早认识啦,不打不相识呢。后来我们很熟,还在红宝石 酒楼一起吃饭。

  郭:谈谈您四弟张学思,他是不是在溪口书房中与您笔谈?

  张:是这样的,那时我四面都有人(监视),我们也没谈什么正经事。他写信说 他是共产党,我看书,他说你不要看那些书,那不是正经书(意思是要看马列)。那 时候他很厉害的,他说他在军校就是共产党,国民党怎能不败呢?内部好多人都投 了共产党。他本来毕业的时候我推荐他去胡宗南那边,他没去,就跑到东北军去了, 在东北军中鼓动得很厉害。东北军后来投去共产党那边很多,最厉害的就是吕正操。

  郭:东北后来掉到共产党手中,有人说中央不放你回去,张学思去鼓动等都是 因素?

  张:嗯嗯,后来文革时四人帮说他是东北帮首领。把他整死了。

  郭:周恩来对张学思之死一直很难过痛心?

  张:兄弟中我最喜欢这个弟弟。我从前跟你说过这话,我宁给好汉牵马蹬,我 不给赖汉当祖宗,你懂这话?我这弟弟有骨头,我那二弟(学铭)我就骂他色大胆校 我这弟弟最有骨头。

  郭:来到台湾后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老先生?

  张:我说不出来,(他)在大溪住的时候。

  郭:他找你去的?

  张:他不找我去我怎么能去?

  郭:他对你讲了什么?

  张:我不告诉你。

  后来见过两次,大部分都是经国先生与我见面。我与经国先生很好的,我们是 无话不说。

  郭:那封“忏悔录”是怎样呢?

  张:那是老总统要写“苏俄在中国”,他怕写错了,就叫我把西安事变写下来。 他说:“我这方面的事很清楚,但他们(共)那边的事我不清楚,你可把它写下来。” 我说:“西安事变我本是至死不言的,你今鞠诚问我,我就鞠诚对答。”后来写了, 不知是谁,大概是王升都不一定,反正是经国把那信改了,信头改了,把它掐掉了, 要我拿回来,我重新给他写过的。这稿子我还留着,他拿回去就发表给将领看。后 来这事出了很多波折。我看到了说,如果你写“张学良忏悔录”,我不能说什么, 但他写了“忏悔录”,不署名张学良,好象这东西是我自己发表出去的。我就给蒋 先生写封信,并不是说我反对,而是说蒋先生可别误会是我发表。蒋先生火了,所 以把办事的撤掉,东西也收回来,就这么回事。

  蒋当然已原谅我

  按:忏悔录应在民国四十四年所写,当时经国先生尚未奉命与张学良多联系。 老总统看了最出意外的是共产党事先并不知道张要发动西安事变,完全是张个人的 决定。第一次写的,蒋非常不悦,对着监管张的特务队长刘乙光大骂张学良说: “他还不悔过,国家到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他害的,他知道不?他早该死了!多少人 要杀他,他知道不?”(刘乙光儿子刘伯涵转述)稿子也退回改写了,是赵四小姐抄 的。

  张:我因为写那篇文章,蒋先生很奇怪,因为他确实知道没人帮我忙。他说你 怎么会写这么好的文章,他后来叫人来告诉我,你就写文章吧!我本来写了一点后 来就不写,后来他也不过问,我说过,高兴写不高兴写没有心。

  唐:您觉得蒋先生原谅您吗?

  张:当然是,不原谅?他把我枪毙了。我到南京是预备被枪毙的,我预备死, 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啊!我不在乎,真是不在乎。我就是今天还是敢说这句话, 当着你们三个人:假如国家要用到我,虽然我九十岁了,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好 事我不干,假使那事没人能干,没人敢干,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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