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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中美言和(1969—1976)

  1969年春,在中苏边界北端封冻的乌苏里江中一个叫珍宝岛的小岛上,中国士兵与具有优势的苏联军队之间进行的战斗使人们发现了中国的脆弱性。中国的邻居并没乘机利用中国这些年因红卫兵横行而造成的防务上的弱点,但周恩来和他的同僚们认识到,必须恢复沟通中国与外部世界的渠道。这些渠道有时甚至被一些小事所堵塞。在珍宝岛危机时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柯西金总理试图通过中苏之间的热线电话与周恩来联系,但他只是徒劳地发现中国的电话员拒绝替他转过去,因为他是“修正主义分子”。

  1969年秋,世界各地的共产党领导人云集河内,参加北越主席胡志明的葬礼,中苏之间的外交关系得到了一个修复的机会。柯西金总理有意地在周恩来到达河内之前离开河内,但最后他又折回到北京。在北京机场的休息厅里,他与周恩来进行了一次长达4小时的会晤,就导致两国边界冲突的问题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周恩来坚持要俄国人承认19世纪中俄的“不平等”条约在道义上是不公正的,但他又许诺说中国将不会要求收回根据这些条约被俄国人强占的土地。可按传统习惯线作为重新解决边界问题的基础。同时,双方应该通过下面这些办法来保持边界现状,即各自把军队撤到一个双方同意的距离以外,并承担在这些实质性谈判进行期间不使用武力、或进行敌对宣传的义务。柯西金显然在口头上同意了所有这些建议。但当他回到莫斯科后,苏联的宣传机构又恢复了对中国的攻击。

  同时,1969年4月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解决了文化革命后政治上的人事安排问题。这是一次奇怪的大会。林彪在会上满面愁容,坐立不安,周恩来也露出一副不常见的生气的模样,只有毛泽东显然仍象以往一样挥洒自如。由他们组成的三驾马车显然是出了毛病。周恩来被大会选为秘书长,并在新选出的五人政治局里排列第三〔1〕,从而排在文革中的风云人物陈伯达和康生之上。修改后的党章把林彪指定为毛泽东的继承人。周恩来对这一显然不合理的条例没有提出异议。据说他曾告诉他的追随者:“不要过多地讨论这个问题,让它通过吧!”

  周恩来仍与林彪和毛主义者保持联盟关系,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在中国进行重建工作,但与他们打交道无疑是件既艰难又乏味的苦差事。他的一个崇拜者后来这样写到:“他甚至能与魔鬼共事,并从中获胜。”

  那年秋天,在中国被监禁了差不多两年的英国人——路透社记者安东尼·格雷获得了中国政府的释放,周恩来成了这次有意思的文化冲突的受害者。红卫兵扣押格雷并对他进行精神折磨一事在欧洲引起了极大的震动,经过周恩来的不懈努力,格雷终于获得了释放,欧洲人对他的获释普遍感到欣慰。在他获释后的一次外交宴会上,周恩来急切地走到英国代办身边用他那缓慢的英语对他说。

  “好啦,格雷出来了,他自由了。”

  “是的,”丹森回答说,“但他还没离开中国。”

  “嗯,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继续呆在这里。”

  “我可不敢肯定他是否愿意呆在这里。”

  说到这里,周恩来走开了一会儿,但后来他又回来向丹森问到格雷是否也出席了这个宴会,丹森给了他一个否定的答复。在另一次招待会上,周恩来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他似乎是想为这个年轻的英国人在中国所受的苦作些补救,也许是要向他表示个人的歉意,或是给他提供一个单独会面的机会。

  毛泽东开始把周恩来叫作“管家”,这是一个善意的称呼。有一个欧洲外交家曾经这样评论道:如果把中国比作一个家庭,那么,“深受人民喜爱的周恩来就扮演了一个母亲的角色,而一开始受人尊敬、后来又让人害怕的毛泽东则扮演了父亲的角色。”周恩来这时开始不动声色地重新安置他的那些饱受红卫兵折磨的副部长们和其他高级官员。1970年夏,林彪和陈伯达因行动不慎而在毛泽东面前失宠,这使周恩来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周恩来这时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极差,但挫败林彪想当国家主席的野心所带来的快乐使他忘掉了自己的身体病痛。一天早上,他去出席一个会议时,突然晕倒在走廊上。一小时后他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出席。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坚持说自己没事,叫了一辆车又赶去参加那个会。

  不久,周恩来揭开了他外交生涯中最著名的一页。周恩来与柯西金会谈后双方的立场都未改变,仍然保持对立状态,这就意味着中苏关系不可能有任何重大的发展,但中美关系则应该另当别论。林彪及其手下的大部分人仍倾向于与他们以前的莫斯科老师和好。毛泽东和周恩来对此事未置可否,直到1970年底,林彪咄咄逼人的野心和来自北方的威胁,使得中国领导人开始认真考虑与美国恢复邦交的可能性。此外,周恩来手下的专家估计,由于国际力量的重新大组合,使得美国现在对中国的威胁要小于苏联的威胁。周恩来反复考虑与美国进行高级会谈的可能性——只要华盛顿采取主动那就好办了。

  这个暗示是当年8月传达给埃德加·斯诺的。当时,他在北京的一次乒乓球比赛上见到了周恩来——“他的头发开始渐渐地变白,身穿一件夏天的运动衬衣,一条灰色宽松裤,下面是白色的袜子和凉鞋。”周恩来对美国国内政治极为关心,并提醒斯诺注意由北而来的对中国的威胁——即来自苏联的威胁。

  “如果中国要找一个盟友,”斯诺问道,“找俄国谈判的可能性大还是找美国的可能性大?”

  在当时,这个问题还几乎是一个碰不得的禁区,提出的问题很可能被简单地打发掉了。但斯诺提这个问题所选择的时机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我也一直在问我自己这个问题。”周恩来的回答使人松了一口气。

  这出公共关系的小戏的另一幕发生在国庆游行那天拥挤的观礼台上。当时,周恩来走到斯诺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和他的妻子领到毛主席身边呆了一会。这就向无数的中国人和美国人清楚地暗示下一步会是什么。

  几个星期后,周恩来又与斯诺进行了一次内容广泛的谈话。在谈话中,他为中国的经济形势进行辩护,对花费巨大的粮食进口的原因加以说明。他还表示伟大勤劳的中国人民也需要外国的技术。他还自豪地宣称,中国既无内债又无外债,中国既汲取了文革中好的教训,一些暴行也得到了纠正。他对他的国家的这番热情洋溢的描绘被及时地披露在美国的报纸上。最后,周恩来说中国准备与美国就美国武装“入侵”台湾问题进行谈判。

  有一次,周恩来与斯诺的会面从晚饭一直进行到第二天早晨6点,斯诺最后也支持不住了。

  他低声说道:“我应该让你去睡一会。”

  周恩来仰面笑道:“我已经睡过了,而现在我该去工作了。”

  由于中美之间没有直接的交流渠道,周恩来给尼克松总统的口信以及尼克松的回信,不得不各自通过巴基斯坦或罗马尼亚的使者转送。在一封通过这类手段于12月初送达白宫的信中,周恩来强调他不但代表自己,也代表毛泽东和林彪讲话。他说中国“一直希望并一直试图进行和平谈判,……以讨论中国台湾的那一部分领土的有关问题。尼克松总统的特使将在北京受到最热烈的欢迎。”尼克松同意派他的国家安全顾问亨利·基辛格秘密地访问中国,为今后总统的访问作准备。

  在国内,周恩来与林彪的争吵越来越公开。1971年3月周恩来结束对越南的访问,坐飞机回到国内。据说林彪为了消灭这个敌人,曾下命令等飞机一回到中国境内就将它击落。但当接受这个命令的将军看到飞机的民航标志后,没有开火,而是强行命令飞机降落。困惑不解的总理走出飞机之后,将军递给他那份林彪的电报。据说周恩来把电报拿回去,让人在自己死后交给毛泽东。这个故事大概情况就是如此,至少,这种说法在北京流传甚广。

  1971年夏,毛泽东终于勉强地同意对外与西方实行缓和,对内实行经济非集中化。周恩来受委托与各省对林彪既不喜欢又不信任的将军们建立一个联盟,以支持新政策的实施。

  这时,陈伯达的激进的法西斯主义思想甚至变得更加极端。为此,毛泽东转而把他的这位前秘书完全抛在一边。陈伯达在1971年4月被清洗〔2〕,这项工作是由周恩来领导的一个小组负责进行的。周恩来让人查清了这个林彪的头号支持者的罪状。在1971年的“五一”节的庆典上,形势进一步明朗化。按照礼仪,毛泽东走在最前面,林彪跟在后面——手上挥动着毛主席语录,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周恩来走在第三位,但他不象往常那样与前两个巨人离得那么近,而是拉开三步远的距离,并略微偏在一边。

  同时,周恩来以积极的姿态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从而揭开了中美关系的序幕。他在接见他们时说:“你们开辟了中美两国人民关系的新篇章。我相信我们这次重新开始的友谊将得到我们两国大多数人民的支持。”

  不知所措的运动员们没有反应过来。这时,周恩来又进一步问道:“你们同意我的话吗?”

  他们中立即响起一片赞成声,并邀请中国乒乓球队对美国进行回访。正如基辛格所说的:“周恩来知道如何作出姿态使你不能拒绝。”

  现在,周恩来又在美国记者和来访的专业人员中间施展起他的全副外交手腕。这是他自1946年离开南京后,第一次重操旧业〔3〕。6月21日,他与《纽约时报》的西摩·托平,《每日新闻》的威廉·阿特伍德以及《华尔街日报》的鲍勃·基特共进晚餐。这次晚餐可算是他这类活动的一个代表作。席间,他精彩地为中国的时局和政策进行辩护,并聪明地对美国想当世界警察的念头加以取笑。

  周恩来深情地回忆起年轻时在南京度过的岁月。他说:“现在,作为总理,我就没那么自由了。”说到这里,他指着客人手中的一个笔记本说:“比如,我现在说一句,你们就记一句。”

  但周会访问美国吗?

  “我敢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他答道。

  他在向客人推荐茅台酒时说:“这种酒不上头,尽管你可以用火柴点着它。……实际上,喝了三十年的茅台以后,我现在要戒掉它了。……在精神上,我永远年轻,但是我的精神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变得越来越衰弱了。”

  尽管他是这么说的,他还是兴致勃勃地把杯中的茅台酒一口干掉并声称:“我要喝就真喝,决不装样子。”

  周恩来的人情味令客人们极为感动。托平接着问他有关人口增长的问题。他解释说,中国的某些地方仍象以前一样,在那里如果一对夫妇不能生出一个传统家庭所要求的男孩来,那他们就会接着生下去,直到他们生出男孩为止。他们可能会一连生出九个女孩,“这时,妻子已经45岁了,也只是到了这时,她才停止生男孩的努力,这平等吗?”

  托平听到这,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他自己是五个女儿的父亲。

  “没有儿子?”周恩来抬了抬他那黑黑的浓眉问道。

  “托平疲倦了。”一个美国客人打趣道。

  “不。”周恩来尖刻地说,“是托平夫人感到厌倦了,我代表妇女讲话。”

  类似这样的会面还有许多次,而这类对话也一直是双向进行的。周恩来向这些外国新闻界人士详细说明了中国的政策、需要和成就,同时,他也向这些见多识广的记者请教他们对美国政治的一些更为“深刻的”个人看法。一个美国生物学家惊奇地说:“他问的问题范围非常广。他甚至问及谁将在1972年大选中获胜之类的问题。”周恩来曾经笑着对英国人马尔科姆·麦克唐纳说,他十分清楚尼克松要求在1972年访问北京的动机之一就是为即将到来的总统选举捞取选票,但他希望中国可能会因此而从美国那里赢得“部分有用的让步”,而不必作出相应的回报。

  一个月以后,一个美国学者在华盛顿举行的参议院听证会上警告说,不应过于乐观地把周恩来看作一个实用主义者和一个讲道理的人。“实际上”,弗朗茨·迈克尔教授说,他是一个很难对付的领导人。但迈克尔所代表的观点在美国舆论界的优势地位正在动摇。周恩来那过人的才能使他不仅在国内压倒了林彪和陈伯达,而且在国外也击败了那些反对他的人。

  7月9日,在亚洲执行一项外交使命的基辛格从伊斯兰堡秘密地飞往中国(人们以为他因为肚子痛而呆在巴基斯坦休养)。他的外交病到中国后弄假成真,变成一次真正的肚子痛。当周恩来在他到北京后仅四小时就来宾馆与他会谈时,他所有的不适感都被抛在脑后。他们前后共谈了17个小时,这两个敌对意识形态阵营的代表简直喜欢上了对方。对于两大敌对阵营的发言人来说,能象周恩来和基辛格那样彼此沟通的并不多见。基辛格站在门口,非常富于象征意味地伸出他的手,周恩来立即露出微笑,握住了基辛格的手。他们两人这时都想起了杜勒斯,基辛格后来评论说,“这是抛弃过去的包袱所迈出的第一步。”他意识到周恩来的矛盾心理——当台湾海峡两岸仍在对抗、越南战争仍在进行之际,自己却在和中国25年来的头号敌人进行会谈。

  基辛格注意到这种矛盾心理表现在“周恩来时而陷入沉思,时而神情恍惚。”然而没有一次周恩来表现得有丝毫的不耐烦,或者是暗示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们的会议从来都没有电话干扰,也从来没有因为他要处理这样一个大国的必要公务而中断。”在基辛格面前是为会议而准备的一大堆文件,而周恩来面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在后来几次会谈中情况也是如此。

  周恩来固有的、由中国古老文明所带来的文化上的优越感给基辛格以深刻的印象。这种优越感以及伴随而来的“优雅而轻松的举止和似乎不费力就能抓住事物本质的技巧”,缓和了敌对意识形态所带来的紧张气氛。基辛格还对周恩来发出了如下感叹:

  外弛内张的神情,钢铁般的自制力,就象是一根绞紧了的弹簧。他的谈话轻松自如,但细心观察就知并不尽然。他听英语时,不必等到翻译出来,脸上的神情就显得已明白语意,或立即露出微笑,这很清楚地表示他是听得懂英语的;他警觉性极高,令人一见就感觉得到。显然,半个世纪来烈火般激烈斗争的锻炼,已将极为重要的沉着品格烙在了他的身上。

  对周恩来来说,在这个不寻常的客人身上所具有的美国式的鲁莽外表下面,隐藏着成熟的欧洲智慧和知识。在基辛格第二次访问中国前夕,周恩来与一些来访的美国客人聊天时不时高兴地笑着拍手说:“喔,这真不错,这些东西在我与基辛格会见时用得着。”他们两人显然都在与对方进行的外交斗智中得到了一种孩子气的满足。然而,在他们第一次会面时,他们仍不免闹些误会。基辛格犯了一个初次来访的旅行者所犯的典型错误。他把中国比作“一块美丽的、但对我们来说却又神秘的国土”。周恩来立即举起手来告诫他说:“你会发觉,它并不神秘。当你熟悉它之后,它就不会象过去那样神秘了。”在后来的会面中,他又提到了这个话题。

  但在后来,当周恩来想知道尼克松访华的随行人员有多少时,他也犯了一个错误。他估计大约会有50人左右,这真叫美国官员们不禁感到遗憾。而正确的答案是,尼克松想带700人同行。

  周恩来邀请基辛格访华并与他就政策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最后在尼克松总统访华问题上达成了原则性协议。这标志着周恩来政治上的一大成功,在这场戏中没有扮演任何角色的地位不稳的林彪将军被周恩来的胜利所激怒。他夸口说(或者是威胁说)“如果周恩来能邀请尼克松,那我也能邀请勃列日涅夫”。也许他认为周恩来已经走得太远了。不管怎么说,他不久之后为夺取最高权力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但当时的情况至今仍搞不清楚,因为存在着几种相互矛盾的说法。当时的情况似乎是,林彪在1971年8月计划轰炸毛泽东的专列。毛泽东当时正在中国中部地区旅行,据说是林彪的女儿及时地把情况报告了周恩来,这才救了毛泽东。然后,到了9月12日,与妻子、儿子以及一些高级军官在北戴河海滨休假的林彪,在当天黄昏的时候,调了两架三叉戟飞机到北戴河机场,准备进行一次秘密的夜间飞行。周恩来得知这一情况后,顿时起了疑心。北京流传的一个耸人听闻的谣言说,周恩来实际上把林彪困死在“北戴河一座别墅的一条昏暗走廊的拐角上”。但这纯属凭空捏造。

  中国政府的官方说法是:林彪试图逃往苏联,也许他是希望说服俄国人对中国进行干预。但他乘坐的那架飞机当晚就在蒙古坠毁了。正如周恩来后来在他的官方报告中所说的,林彪“背叛党和国家,象叛徒一样投向苏修的怀抱”。

  不管怎么说,林彪死了,周恩来继承毛泽东的主要障碍已不复存在。兴高采烈的德国大使在大使馆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不顾外交礼节地向周恩来祝酒说:“周恩来的时代已经到来,这对中国来说是件好事。”大部分中国人心中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林彪的死在当时是令人尴尬的。有谣传说,由于广东省的一些高级将领因他们的亲林倾向而迅速遭到清洗,因此,广东省可能要分裂出去。这就需要周恩来使用他的全副本领来保证那些各省的解放军指挥员不至于觉得他们受到排挤。当然,周恩来还要应付他那些令人厌恶的同盟者——以毛泽东的妻子江青为代表的激进的毛主义者。后来,江青与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这些人都来自上海)一起,以臭名昭著的“四人帮”而闻名于世。

  周恩来重新安排其老部下的工作得以逐渐走上正轨。廖承志在8月份得到了重新任命;董必武被宣布为国家代主席;而别的老同志,象朱德、聂荣臻也都重新回到他们在军事委员会和核武器发展计划委员会的位置上。这些成就都是在“四人帮”还不那么活跃和羽毛尚未丰满的情况下取得的。

  但对周的某些朋友来说,这一切却太晚了。1972年1月,陈毅去世了,他一直未能从文革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我们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周恩来在悼词中这么说。追悼会结束后,毛泽东仍呆呆地坐在会场,两眼茫然地盯着花圈,好象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或许他还沉浸在某种悔恨之中。最后,周恩来上去扶着他的胳膊,小心地把他引离会场。

  周恩来后来对一个美国来访者说:“我们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犯过错误。……怎么会有绝对的权威呢?……毛泽东可能会在某些问题上是权威,但对于那些他不熟悉的问题,他怎么能算是权威呢?……这里还有一个时间问题,你可能今天是权威,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明天还是权威。”

  对任何负责中国安全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时期。国家仍处在分裂之中,更糟的是,周围还有大国势力的威胁。谁也说不准在林彪事件的刺激下,克里姆林宫会进行什么新的冒险。周恩来对一个美国记者说:“你能这样设想一下吗?苏联军队直插黄河北岸,美国人打到长江南岸(可能从台湾或印度支那出发),同时,日本侵入并占领山东的青岛,印度也参加进来并占领西藏。”他对另一个来访的记者说:“我们已经作好一切准备,同时迎击四面来犯之敌。”

  10月份,基辛格为了制订理查德·尼克松访华的最后细节,再次来到北京。他在下榻的房间里发现一份英文的宣传公报,号召世界人民“打倒美帝国主义”。他把它交还给中国人,并干巴巴地评论说,它一定是原先的房客留在那里的。几小时后,周恩来在会见美国代表团时把传单说成是“放空炮”,他还说,应该注意中国的行动,而不是它的言辞。同时,他还表现出他为会谈做了精心的准备。他看过《巴顿将军》这部电影,因为他听说尼克松很欣赏它,他并且象往常一样记下了那些随同基辛格访华的中国问题专家的大量背景材料以及他们在政府中的职务。这使得所有这些人在离开时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同时又不免有几分得意。

  这次会面给基辛格以深刻印象的是周恩来具有抓住事物之间相互关系的不同寻常的能力。他是一个为信仰而献身的理论家,他运用他的信仰支持他度过几十年的斗争生涯,并把他那热情的性格锤炼成为“一个我所遇见的最敏锐而又能对现实冷静估价的人物之一”。周恩来懂得政治家不能创造时势,他经常引用中国的一句老话:“舵手必须顺水行舟,否则会有灭顶之灾。”

  然而,基辛格落入周恩来耍的一个老外交把戏当中。他们本来已经同意把美国人为尼克松访华而起草的一份公报草案作为讨论的基础,因此,基辛格认为这份公报草案没什么大问题了。但是到了后来,当周恩来再次与基辛格会面的时候,他发言尖锐激烈,长达一小时——据他说,这是根据毛泽东的明确指示行事。他宣布美国人的做法是不可接受的,除非公报摆出双方根本性的分歧,否则,就是“不真实的”。与其假装观点一致,还不如正视现实的分歧。基辛格完全不能接受这些观点,但这时正好到了吃烤鸭的休息时间。饱餐一顿之后,周恩来提出了一个新的草案,上面阐述了中国的立场,但也留出空来让美国人阐述他们的立场。基辛格先是吃了一惊,但马上又为这种独出心裁的方式所吸引,并决定同意采用这种方式。

  基辛格这时又以他的一个著名的提法从周恩来那里捞回一分,他的提法是这样的:“美国认识到,在台湾海峡两边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美国政府对这一立场不表示异议。”这个提法实际上摘自美国国务院五十年代的一份文件,但它仍给周恩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它实际上并不意味着美国政府改变了政策,但它似乎正是中国人所要的东西。因此双方就草案的主要内容达成了协议,这就是后来的上海公报的基础。

  当基辛格准备动身前往机场时,周恩来用英语对他说:“欢迎你快些回来共享会谈的愉快。”

  几个小时之后,联大投票决定接纳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里代表中国为联合国的会员国,这就结束了二十二年抵制中国的历史。对周恩来来说,这是个有保留的胜利,尽管他为此进行过不懈的努力。多年前曾随同“迪克西”观察团到延安与周恩来会谈的美国外交官谢伟思那天正好在北京再次与周恩来会面。他开玩笑说他希望能在纽约见到周总理。听到这话,周恩来象往常一样以一种突然而自信的姿式迅速转过身来说:“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只要台湾大使馆还在华盛顿,你就决不会在美国见到我。”他很清楚,他的成功是有限的,前面还有许多路要走。

  中国在联合国成功的因素之一自然是由于第三世界中要求接纳中国的呼声日益增高。正如周在1971年接见赞比亚来访者时所说的:“我们都是发展中国家,同属第三世界。”他在访问亚非国家时也曾反复强调过这个观点。但他这个求团结的策略却又不是不负责任的。有一次,卡扎菲上校的一个副手来中国要求买一枚原子弹——“只不过是一枚战术原子弹。”周恩来有礼貌地通知他,中国不卖原子弹。利比亚要靠自己生产这种武器。

  1972年2月21日,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了。理查德·尼克松总统走出了他的专机,置身在北京那寒冬的空气中,成为第一个访问中国的美国总统。当尼克松下到舷梯的一半时,站在舷梯脚前未戴帽子的周恩来便开始鼓掌表示欢迎。尼克松停了一下,然后也鼓掌相报。走到舷梯下面时,尼克松向周恩来伸出了手。“当我们的手相握时”,他后来写道,“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周恩来胯部向前稍提,肩膀略向后移,头颈挺得笔直,整个姿势给人一种略显随便的印象,一种“哦,是你啊!”的态度,与尼克松过分急切的神态形成鲜明的对照。当他们一同乘车进入北京城时,周恩来评论说:“你的手伸过了世界最辽阔的海洋来和我握手——25年没有交往了。”可见,杜勒斯的阴魂存在了多么长的时间。

  诱使一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政治领导人,同时也是一个长期以来对中国共产主义怀有深仇大恨的国家的元首来中国进行官方访问(他的政府甚至还没有承认中国)并且与中国领导人就悬而未决的双边问题进行谈判,这是周恩来长期外交生涯中最辉煌的成就。甚至周恩来自己也用同样夸张的语言把它称为国际关系中令人高兴的一个突破。

  他们双方很快就变得不那么拘束了,并象通常在此类场合一样开起玩笑来。基辛格的秘密访问以及他离奇地把他的失踪解释为是出于浪漫的原因成了他们俏皮话的现成材料。尼克松说,他作为总统,如果用姑娘作掩护的话,就会碰到麻烦。周恩来立即补上一句:“特别是在大选的时候。”

  显然在周恩来眼里,中国之行是尼克松竞选战略的一部分。当尼克松说到中国乐队正在演奏的一首曲子正是他三年前就职典礼上选中的那首曲子时,周恩来立即举杯说:“为你下一次就职典礼干杯!”他对于能从苏联人那里把尼克松拉过来同样感到高兴。他夸耀说:“你先到这里来了,莫斯科气得要命!”

  尼克松对周恩来的魅力不象基辛格那么着迷。他们相处的五十个小时使他对周恩来的局限性有了一个更为深刻的认识。尼克松发现,尽管周恩来“才华出众、精力充沛”,但他的观点“被他那刻板的意识形态框框严重歪曲了”。

  尼克松写道,例如,在周恩来看来,法国对美国革命战争的干预不是由法国政府而是由拉斐特率领的志愿军进行的。周恩来还把林肯的胜利归功于人民站在他这一边——而尼克松则把林肯看作一个领导进行了南北战争的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他解放黑奴只是一个军事战术上的策略(比方说,林肯没有解放北方边境各州的黑奴)。

  但在政治上相互信任方面,他们两人相处得极其融洽。尼克松向周恩来承认:“我们的国务院象筛子一样极容易泄密。”但周恩来对尼克松要送给他一支他签署过一些普通法案和其他一些东西的钢笔的作法感到困惑不解,他从未听说过这种习惯。当基辛格向他解释时,他似乎仍然兴趣不大——因为这听起来实在象是在干涉美国的内政似的。或许美国人可以在回国后另外再送给他一支笔吧?

  台湾问题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大问题。基辛格为公报准备的那个提法,使得两国政府不受台湾问题的阻碍而走到了一起来,尽管全面解决台湾问题仍遥远无期。周恩来说:“我们是个大国,台湾问题我们已经等了二十二年啦,我们还可以继续等下去。”甚至在今天,中国的立场也仍然如此。

  在告别宴会上,尼克松对周恩来说:“我们没有理由成为敌人,我们双方谁也不想要对方的领土,谁也不想支配对方,谁都没有统治世界的野心。”周恩来对这些话的反应则不那么热烈——可能是由于他的同僚仍对美国心存疑虑,因此他不愿意在与美国缓和这个问题上走得太远。

  由于这一戏剧性的急变,极大地提高了中国在与他们最害怕的国家——苏联打交道时讨价还价的能力。因此,中美修好对中国来说仍是一大胜利。而对中国国内一些难以驾驭的非共产党人士来说,认为这是美国式伪善的一次大展现。美国在与中国谈判并决定帮助中国发展经济之前而不坚持要求先清除中国的共产主义的做法是令人吃惊的。对中国主张现代化的人来说,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因为他们长期以来怀有这样一个愿望,就是中国与美国这个毕竟对世界的现代化作出了最大贡献的国家的联系终将得到恢复,而现在他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中美交好生动地证明,尽管中国有着它的历史独特性以及僵化的意识形态,但它已不再孤立,这是周恩来的一次巨大的胜利。这时,不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周恩来在中国权力结构中取得的优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也更为明显。这与“四人帮”的权力与威望的下降形成鲜明的对照。

  在周恩来与尼克松的会谈中,有一个小话题曾反复多次出现,这就是周恩来的年龄问题。尼克松随行人员的年轻化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如,总统的助手德怀特·查平只有31岁,而且看上去还更年轻一些。周恩来抱怨说:“我们的领导人中,老年人太多了。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向你们学习。”尽管他在长时间的会谈中仍能够保持机警和集中注意力(而双方的一些年轻人却打起瞌睡来,尤其是在吃过烤鸭之后),但他也偶尔走走神。当他们去看由江青领导的歌剧时,据说周恩来告诉尼克松,赫鲁晓夫七年前〔4〕来过这同一个剧场,并且是坐在尼克松坐的同一张椅子上。

  美国人注意到周恩来经常吃一些白色的小药丸,他们猜想那是治高血压的药——尽管他对尼克松说,那是治支气管炎的。有一次,周恩来表示希望尼克松和基辛格都能留任,以使这些谈判的果实完全得到收获。但他又补充说:“肯定会发生一些变化。比如,如果我突然死于心脏病,你们将不得不跟一个不同的对手打交道。”

  周恩来的健康状况确实不妙。在尼克松离开北京几天之后,周恩来的医生告诉他,他得了不治之症——癌。人人都注意到总理的变化。他的一个西方问题助手在一次晚餐时说:“周恩来的皮肤变得几乎有些透明,他工作太辛苦了。我们怎么能阻止他工作呢?”周恩来对一个来访者承认,他的医生已禁止他坐飞机了。英国广播公司的记者安东尼·劳伦斯注意到周恩来那曾经极其生动的眼睛——“它们活泼得象是会说话一样,现在已经变得‘呆滞、疲倦’了。”

  但周恩来仍没有放弃他的嗜好。他继续以身作则地向别人推荐茅台酒。他在7月份对美国客人说:“你们都怕癌症,因此你们美国人不吸烟。你们的香烟盒上还印上一个警告,但没有迹象显示吸烟缩短了你们的寿命。”在同一个月,他对北京大学的领导说要增加一个理论科学系,几周后,他又写信要求科学院立即加强基础科学的研究。

  即使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周恩来对一些小事也非常重视。8月3日晚上,周恩来的汽车与一位骑自行车的姑娘相撞,他把她送到医院进行透视检查,后来又焦虑地打电话询问结果,还命令警察不要找那个姑娘的麻烦。姑娘擦破的衣服也得到了赔偿。第二天,周恩来又派了手下三个助手去探望那个姑娘。

  就在这同一个月,一个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年轻而又对中国充满热情的”罗克珊·威特克来中国,打算采访中国妇女,并且几次见到了江青。这个第一号妇女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曾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1972年10月,周恩来把一首诗读给一些美国客人听。这首诗是另一个著名的中国宰相在公元三世纪写的: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独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5〕

  在他的暮年,如果他在长期的关键性日程安排表上做到重点突出的话,那么,在中国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达到尼克松随行人员在年轻方面表现出的美国标准问题上周就能变得更现实一些。有一次,他对一个美国朋友说:“中国取得了一些进步,但要想接近美国的物质标准,我们却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这一代人肯定看不到这一天了。甚至有可能要几个世纪才能看到。”

  1973年,周恩来在党的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进一步加强了他的地位。在会上,一些年轻的文革暴发户在争夺政治上的肥缺时与他发生了冲突。报纸上有一篇文章含沙射影地批评他说:“社会上的阶级敌人,尤其是党内机会主义路线的代表人物总是想复活儒家思想,以阻止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确立。”(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在当时的象征手法当中,孔子代表周恩来,而在报纸上刊登批孔文章又很容易)。但周恩来则借题发挥。在针对林彪的最后一个案件中,周恩来宣称:林彪不仅投降苏修,还以一个极左派的面目来掩饰自己的右派面目。周恩来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四人帮”的攻势。

  在这次大会的照片上,毛泽东身边分别坐着周恩来(他坐在原先由林彪占据的椅子上)和王洪文。王洪文来自上海,是“四人帮”中最年轻的一个。毛泽东这样对待周恩来好象是在显示他同意由周恩来接班。但这位老主席直到临死前也不让任何潜在的继承者享有十分的把握。他继续对江青和她的“四人帮”在一些问题上给予心照不宣的支持,而在另一些问题上他对周恩来的做法也表示同意。在周恩来把果断行事的邓小平重新安排进政治局时,毛泽东未出席大会的讨论。仅仅在几年前还被骂作是走资派刘少奇可憎的副手的邓小平,现在以救世主的面目重新出现在政治舞台上。周恩来很欣赏他的能力,对他崇尚实用的观点也可以接受。此外,邓小平在军队里深得人心。

  周恩来机敏地在大会上说,所有的政策讨论都已有定论。他解释说:“毛主席为我们党制订了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基本路线和政策,并且为各项具体工作规定了具体路线和政策。”这样就没有争论的必要了。也没有人能指责他背离了毛主席的路线。但他下面的推论显示毛主席的路线已经失败了:“我国在经济上还是一个穷国,还是一个发展中的国家。”事实上,周恩来正回到他那出色的而在五十年代却被极大忽略了的政策上去,他认为必须“加强计划,加强协作,健全合理的规章制度,更好地发挥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十大”通过的新党章删去了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列主义顶峰的提法,再次平静地恢复了毛泽东的本来面目。然而,周恩来在个人讲话中,仍不忘恭维他一番。

  人们只能在周恩来报告中关于国际局势的部分听到防御性的调子。这说明他与尼克松的调情仍不受党内一些人的欢迎。“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用这句诗来说明当时世界正处在“天下大乱”之中,中国对此应该表示欢迎,因为它使得敌人乱成一团。天下大乱使得第三世界组成一个反对超级大国的统一战线一事显得更为重要。这也是周恩来晚年不断强调的一个主题。中国接近美国只不过是这个长期战略中的一个战术:“缓和是暂时的、表面的现象,大乱还将继续下去。”周恩来举出列宁领导的苏维埃俄国在1918年与德国签订的布列斯特和约作为中国与美国的有益的妥协的先例。他还觉得有必要指出,在和约问题上,列宁曾经在人民委员会中居少数。是不是周恩来在与尼克松搞缓和这个问题上得到的多数太微弱?他给他的中国听众们留下了一个他们所欣赏的比喻:“中国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但是,这块肉很硬,多年来谁也咬不动。”

  同样在1973年,周恩来正式与数量惊人的居住在中国的西方专家重修旧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以帮助外文出版部门编辑和翻译宣传材料为职业。他们中有一些人变得比毛主义者还毛主义,并且还不明智地参加了文化大革命;另一些人要显得更谨慎一些,但他们在红卫兵的仇外沙文主义狂潮中深受其害。在“三八”妇女节这天,周恩来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招待会,承认在不久前,有人做了一些有损外国专家的坏事,他代表政府对他们表示歉意,并答应要纠正错误。他边说边穿行于各桌之间,走遍了六十张桌子,向每一位在中国工作的外国朋友祝酒、问候,并与这些外国朋友握手拥抱。他以他的一贯作风要求他们把他们所受的苦当作一次磨炼,认为他们是创造新中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周恩来承认,中国在对待外国人问题上存在着沙文主义和激进主义。他问道:“一个中国人与外国人结婚有什么错?”阻止这种事将不利于中国为人类作出应有的贡献。但人人都知道,绝大多数负责日常事务的党政官员可不这么想。

  出于设计一个遏制超级大国、尤其是遏制苏联的全球战略的考虑,周恩来这时变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欧洲联合的拥护者。他对荷兰来访者说:“美国和俄国都不可信,欧洲必须集结起它自己的力量。”他邀请法国总统乔治·蓬皮杜和数以十计的欧洲著名人士访问中国,希望能说服他们停止彼此之间的争吵,加强他们对苏联的防备。

  对周恩来来说倒霉的是,尼克松的“水门事件”使得他在这个美国总统身上花的功夫几乎白费了(因为中国人非常看重与外国首脑的私人关系)。他在10月份直率地对《纽约时报》记者说,水门事件将不会影响中美关系,它是美国的内部事务,它在中国甚至不为人知,因为中国的新闻界对此不加报道。他认为最好不要去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他希望尼克松将能够度过难关。

  当基辛格在这年秋天再次访问北京时,他发现周恩来的健康状况似乎不太妙。“他旧日的洞察力的思想的火花正在消失。”但基辛格自己也有些失常,犯了策略上的错误。他显然对周恩来正在政治上深受其害的“反孔运动”作了错误的估计,他把毛泽东的中国仍看作是一个十足的儒家社会。这样的哲学妙语在一两年前可能会让周恩来高兴,但现在则有些过分。那可怜的翻译甚至还没来得及译完基辛格的评论,周恩来就回以一通激烈的驳斥,这是他第一次在基辛格面前失态。

  在周恩来与毛泽东的关系上,这是一个最奇怪的时期,看起来很象是毛泽东一方面支持周恩来的务实政策,另一方面又不愿给他过分的信任。主席的头脑似乎异常,其中一半带有激进思想,而他对这种思想的实施者——他的妻子江青的感情似乎也令人难以捉摸。

  1973年秋天的某个时候,毛泽东得知江青与罗克珊·威特克的谈话一事。这似乎是她突出自己政治形象的一种露骨手法,就象毛自己在三十年代通过埃德加·斯诺那支热情的笔所做的那样。毛泽东显然决定要与江青离婚,但周恩来认识到这样做将引发中国激进派的全面骚乱而难以收拾。因此,他强烈反对这种公开展示党内分裂并可能刺激江青走极端的做法。几周之后,毛泽东写了一封尖刻的绝交信给他的妻子,据说其中有这么一句伤心话:“我倒是很羡慕周恩来的婚姻。”

  周恩来不但婚姻美满,他在阻止他的亲戚做任何有可能被解释为利用了他的特权的事时所采取的方式也是不同寻常的。在经过了五年的农村下放生活之后,他的侄子写信给他,希望能象文革前那样回到城里生活。周恩来因为不愿意被人看到他对自己的亲戚有特殊照顾,于是就拒绝了侄子的要求。〔6〕

  1974年初,江青手下的左派分子加速了他们倒周的步伐。对他们来说,周恩来只不过是一个呆在总理办公室代表着过去的老人。在清除儒家思想影响的幌子掩护下,“四人帮”越来越放肆地影射攻击周恩来,并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欣赏他的生病又工作繁忙的痛苦。

  有一次,周恩来正在与一个外国客人谈话,江青在一旁挑衅说:“我从未读过《四书》《五经》(在周恩来所受的教育中,自然包括这两部经典),可能总理是我们当中唯一读过这两部书的人。”

  周恩来避开这个圈套,转而问“四人帮”中最有学问的张春桥是否读过这两部经典,张春桥撒谎说:“没有,我没读过,但现在我必须研究它们,以便摧毁它们。”

  但“这个否定文革的最大的儒家”(这个称呼是指周恩来)略施小计,终于扭转了“四人帮”造成的不利局面。他接手这场反对身为儒家的他的运动,并把这场运动定义为反对林彪思想的运动。周恩来在这么做时是如此的积极,以至于毛主义者的航行方向也被他所掌握。这样,他就在每个人的头脑里留下了一个疑问:究竟他是不是这场声讨运动的真正目标?

  但这场运动仍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某些损失。周恩来所鼓励的与西方国家进行的一些文化接触遭到破坏。在周恩来支持下被邀请来中国拍片的意大利电影工作者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和其他几个艺术家都倒了霉,而贝多芬与舒伯特也都成为这次攻击的受害者。甚至周恩来进口成套设备来发展新兴工业的政策也被低毁为“崇洋媚外”和“洋奴哲学”的典型。

  “四人帮”还给周恩来制造种种困难,不让他那么容易地与毛泽东进行日常谈话,而这种谈话在政治上对周恩来来说又极其必要。这样,他们就成功地剥夺了周恩来的一部分胜利果实。然而,尽管如此,“四人帮”也不得不承认,周恩来的地位是难以动摇的。

  1974年春,周恩来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不得不住院治疗。6月和7月,他的癌症加剧,但他仍在病床上坚持工作,并继续会见外国显要,尽管他这时已不再能象过去喜欢的那样一谈就是三、五个小时。

  7月底,他还以他特有的作风,顽强地在建军节招待会上露面。在招待会上,他步履艰难、劳累过度,会后他仍旧回到病床上去。几天以后,他在医院对美国参议员麦克·曼斯菲尔德说:“我们两国之间的大门永远也不应再关上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某些事本可以完成却没有完成。

  四天以后,尼日利亚的戈翁将军被告知,周恩来进行了一次手术,现在正在恢复之中。外国新闻界声称周恩来患了胃癌,但中国外交部否认了这种说法。伦敦的《泰晤士报》报道说,周恩来正在接受钴辐射治疗。

  当布托总统和其他外国领导人在毛泽东的书房拜访毛泽东时,邓小平极力试图去填补了周恩来留下的空白。周恩来的敌人也满怀希望地集结起来。“四人帮”授意他们的追随者写文章反对“当代大儒”。有一份省报也不失时机地斥责“一个地主分子,他经常装出十分老实和诚恳的样子,……但却在暗中用他的假仁假义来蛊惑年轻人。”据说有一部电影,描写一个轻信的老农民党员(代表毛泽东)被一个狡猾的叛徒引入歧途,而这个叛徒又是从国外回来的(这暗示周恩来在法国的留学生涯)。

  “四人帮”中最年轻的王洪文则赶往毛泽东在长沙附近的隐居地去报告一个新的“阴谋”。他说:“周总理虽然有重病,但他仍然‘忙’着找人谈话。常去总理家的有邓小平、叶剑英、李先念等同志。”这些都是有丰富经验的专家治国论者,他们在文革中都受到了冲击,现在都由周恩来重新安排了工作。但是毛泽东对这次告状没有做出使王满意的反应。

  邓小平在12月份告诉一个来访的日本人说,周恩来已经住院6个月了,现在只通知他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然而,周恩来决定按自己特有的方式再作最后一次拼搏。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定于1975年1月中旬开幕,这是周恩来为排除“四人帮”急不可待而又带有破坏性的干扰,进一步把中国引向下一发展阶段的新的政府机器的最后一次机会。为了做到这一点,周恩来不得不挣扎着进行他最后一次飞行,前往长沙去争取毛泽东的支持。一个机组人员回忆说:“总理显得十分消瘦,头发已经花白,步履也变得艰难,双手微微发颤,在登机时他得要人扶着。”当有人问到他的病情时,他回答说:“疾病嘛,就要和它作斗争。……一年没有坐飞机了,长期躺在医院里,现在好些了。”他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使他几乎不能剥开女服务员递给他的糖。但到了12月26日,他终于使得毛泽东明确表示同意他的宪法草案以及一些新的人事安排。毛泽东同时也为自己保留了发布理论方面的“重要指示”的渠道,以保证激进思想不受国家事务的干扰而生存下去。

  周恩来1975年1月13日在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所作的报告可以说是他的政治遗嘱。他把文革称为一场反资运动,他没有把经济提到政治之上,因为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仍是必不可少的。“只有抓好革命,才能搞好生产。”他接着提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的计划,“在本世纪内,全面实现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的现代化,使我国国民经济走在世界的前列。”这就是以后中国一直牵肠挂肚的所谓的“四个现代化”。新的宪法则保证农村生活的基本单位——公社将可以对更小的次级单位(生产队)实行最大限度的物质刺激,并保证自留地和副业生产的安全。这就保证了在中国的发展中采取一种混合经济的形式。

  这是十年以来召开的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周恩来引用毛泽东在六十年代初的讲话来证明七十年代的新政策的合理性。这样,他使人们注意到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实际上,周恩来的胜利意味着大部分军队指挥员已经集合在他的政府机构的后面,来支持一个关于中国未来的、要求达到稳定和明显进步的蓝图,而不愿光看到意识形态方面热烈的景像。邓小平被提名为第一副总理,成为周恩来有力的副手,同时他还被任命为总参谋长。毛泽东仍呆在远离北京的地方,也许他不愿意出席这次大会来使这些事情合法化,尽管他在大会进行期间身体很好,并接见了西德的一位政治领袖。

  这可能是周恩来最大的遗憾,因为这就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即“四人帮”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利用毛泽东的权威来破坏这些新计划。大多数人这时仍设想周恩来会比毛泽东活得长一些。毛泽东比周恩来大五岁,而且总的来讲,他的身体不如周恩来健康。然而这时医生一定已经告诉周恩来他的最后日子还有多长。他一定考虑过如果他先于毛泽东而离开人世会发生什么事情。在毛泽东不喜欢的邓小平的管理下,这座精心建设的大厦能否经得住衰老的毛泽东的妻子以及“四人帮”的攻击。

  周恩来这时在接受中国专家治疗的同时,也接受外国专家的治疗。1975年2月他又动了一次手术。他后来对医生说,他们应该去中国南方的云南省对锡矿工人中的矽肺病发生率作更多的调查,尽管他已经病入膏肓。有报道说,是一个后来叛逃到美国的年轻医生发明的一个治疗尿毒症的中草药药方又延长了他几个月的生命。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不让他的理发师来替他理发刮脸,因为这会使他们彼此心里都不好受。

  外国来访者仍不断来看他。病危的周恩来向泰国总理克立传达了一个激动人心的信息。他说:“你回国后,告诉所有的人,特别是要告诉你的儿子和孙子,中国永远不会进攻泰国。”

  克立很机智,他要求周恩来把这个承诺写下来给他。周恩来悲哀地承认,“我的手打颤,我病得太厉害,不能动笔。”然而,他还是在一份关于与泰国的外交关系的协定上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他最后一次官方签名。这件事发生在7月。

  几周以后,周被告知,一个反对古典浪漫小说《水浒传》的新的政治运动已经在中国展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消息是一个专程从国外赶来为他治病的外国癌症专家告诉他的。毛泽东以前很欣赏《水浒传》这部书,但现在他把这部书看作“对投降主义的宣传”。实际上,周恩来虽然住在医院里,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等经常去看望他,告诉他各种情况。他找来了《水浒传》的各种版本,在病床上翻阅。

  他感叹道:“恐怕我的病已经治不好了。”

  但是,他又必须忍受另一种“商量”,尽管它令人讨厌。党中央设立了一个由“四人帮”中的王洪文为头头的一个监督委员会来负责周恩来的治疗工作。一个医生后来回忆说:“周总理是被逼死的。……他们不让他休息。……甚至在我们给周总理输血时,江青也会挂电话来命令在她与总理说话时停止输血,而她尽扯些无聊的事,她却把这称为‘国家大事’。”传说有个医生还声称,中国最优秀的癌症专家提出的治疗方案没被采纳。

  他这个老人并没有屈服。据说1975年11月的一天,他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在首都市中心的北京饭店〔7〕,他在那里吃了一顿饭。但他是在休息吗?噢,不是!他还有一些刚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文件要看!

  1975年12月31日,他仍在医院。那天的报纸上发表了毛主席在文革前写的两首诗,周恩来在弥留之际还花了不少时间来听人朗诵这两首诗。一首是《重上井冈山》,二十年代毛泽东在那里建立了他的游击根据地。这首诗是以这样两句结尾的:

  世上无难事,

  只要肯登攀。

  第二首诗是关于中苏关系的形象化的比喻,挖苦了赫鲁晓夫的土豆烧牛肉式的共产主义,它的结尾是“试看天地翻覆。”

  据说周恩来在弥留之际,由于病痛而不能入睡,他突然挣扎着说出:“诗词”两个字来。病床边的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指毛主席的那两首诗。因此,他们轮流读这两首诗给他听。听到第二首诗的最后一句时,周恩来大声地笑了起来——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能笑出声来。

  这个故事可能是他的追随者杜撰出来的,以反击“四人帮”关于周恩来仇视毛泽东的宣传。或者是(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话)周恩来本人想达到这样一种效果,即周恩来无疑是对毛泽东心血来潮的理想主义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亲切感,这种理想主义毕竟在它的光辉时刻曾激励过周恩来本人。

  但另一种说法则不太可信。听说,有一份据推测是周恩来在病床上口授给邓小平的遗嘱在周恩来去世前的最后几个小时不见了。但这似乎是苏联或国民党的宣传机构编造出来的。据传,周恩来在这份遗嘱里说:“一个象文化大革命那样的错误不应再重犯了,”还说他把中苏关系正常化当作“最大的外交目标”。从他的一贯谨慎来看,这种说法实在是站不住脚。

  下面这个同样难以证实的故事也令人感到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故事是说,在周恩来生命的最后几天,毛泽东来医院陪他度过了几个小时。有一个故事说,毛泽东在周恩来去世前半小时还与他呆在一起。另一个故事的说法正相反。据说毛泽东象他在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所做的那样把他的老战友冷落在了一旁,但周恩来这次要更痛苦一些,因为毛泽东根本就不来医院看他。

  甚至还有一种说法,说周恩来在最后的时刻,忍着病痛,与坐在床边的妻子低声地唱起《国际歌》来。

  上面说的这些情况只是可能发生过。但是,1976年1月8日上午9点57分,这个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最受人热爱、最有才能、最成功以及最激动人心的政治领导人终于离开了人世,享年78岁,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他去世的消息第二天才公布。然而,不论是他的诗词、歌曲还是他的遗嘱,都没有被采纳发表过。这些东西只可能向中国的别的政治家和普通老百姓表明,这个生命过于重要,以至于不能被留下来扼杀某些人的利益。

  【注释】

  〔1〕原文如此。应为政治局常委——译者注。

  〔2〕应是1970年8月召开的中共中央九届二中全会上。

  〔3〕旧业,指周恩来四十年代在国民党政府所在地南京与美国外交官、记者所打的交道——译者注。

  〔4〕原文如此——译者注。

  〔5〕曹操《龟虽寿》:“神龟虽寿,犹有竞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独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译者注。

  〔6〕原文如此,事实是周得知正在插队的侄女参了军,就劝其仍回农村——译者注。

  〔7〕原文如此——译者注。

  2007/09/10

  第二十二章中美言和(1969—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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