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启钤在法接洽借款一节，外间已久有喧传，本报曾经揭载其大略。嗣由施肇基致电北京方面，谓并无其事，业由留美学生声明更正等情。惟事关重要，朱氏在法是否有此进行，留学生及海外侨胞，见闻较切，当尽非捕风捉影之谈。兹将本馆旅欧通信员六月三十日关于此事之记载，披露于左，我国人其加以注意焉。
朱启钤来法之使命
朱启钤之来法也，声势煊赫，随从极盛。人第以其代徐世昌接收巴黎大学学位，传达国情，固未遑虑其有地。逮取学位之事既毕，复以其余暇西往英而南游意，呈递国书，宣扬北京政府之德意，以为此亦国际间之代表例有事也。亦未遑虑其有他。方朱之来，适当勤工俭学生呼吁无门之时，朱慨然捐巨款以供维持，为勤工俭学生司救济事者，亦因饥不择食之故，冒然受之，且上之以名誉会长之荣冠。其事虽有人登报反对，然犹以为此乃为今日国中旧交通系买好青年，播其种子，仍未遑虑其别有作用。不意帝制罪魁，其心性终与人殊，其受学位，漫游西欧，均表面事也。此长期滞留中，盖别有使命在。使命维何？即交通系所惯为之秘密借款。借款事朱实主之，但又不便以自身当其冲，引人注目。于是内幕中乃有所谓吴鼎昌者，为之专办此事，在法则有韩汝甲其人为之供奔走。吴鼎昌偕朱来，初至并未露名姓，一切聚会，均无彼之足迹。半月后始有人知其来法，然犹以寻常旅行视之。乃不久忽有借款之传说。询之彼中人，均否认其事，至本月中则巴黎各报大载特载，无法讳言其事矣。调查其内幕，方知吴盖为借款来者。秘密阴谋，至是始破。
秘密借款案之内容
北京政府今日需款之殷，人尽知之。朱来之日，正旧交通系当政之日，其负有此项使命。由事实上推测，亦意中事。惟令人不解者，则新银行团方垄断此借款权利于中国。北京政府正因条件难合无可通融，受死命之制。法亦银行团之一员，又岂能外此，而别有此单独磋商。政治借款耶？实业借款耶？均无法越其范围。朱启钤氏乃有此通天手段，而能掩银行团之目，是非花样翻新，莫能至是。今据调查所得，则今兹借款，非为政府，非为实业，盖救济一垂亡之外国银行耳。分其余利，以与经手人，以与北京政府之执政者，是直一分赃之借款也。而担保品之重，又关系全国命脉。呜呼！国人尚在睡梦中耶！请静听吾述其借款之内容。中法实业银行者，一法国对华关系之银行也。其组织虽属私人，但与吾国政治上之因缘极深，国人殆均和之。年来因其经营失败，不善运用，常有赔累之消息，至今岁益复不支，行将破产。该行挽救无方，乃思一妙术，以重利诱北京政府诸人，使为其助。中国政府本库空如洗，何能助人？但该行非求中国政府拿钱，意在担保品耳。其救济方法，乃在法发行中国国库证券三万万佛郎。以七千五百万佛郎交中国政府；二千五百万为经手人回扣；二万万存储中法实业银行，并担保其营业三年。担保条件以烟酒税同印花税保险，以购买北京、浦口修路材料，广东修路材料，全国实业材料交换条件。中法实业银行内幕之无法维持，法国各报，已公然载之，无可为讳。使此二万万佛郎填其亏累之坑，三年内仍有亏折，则中国政府且将担任包赔，是借款之利未见，借款之害尚不止偿还三万万总额已也。即使中法实业银行能幸免于赔累，而购料之条件，已为其限制，是固无自由使用余地也。况担保品之重，国家无丝毫实利之收，又如上述者耶！二千五百万是为经手人回扣矣，七干五百万，合之现在国币不及一千二百万，是将用之于正当政费，如办教育兴实业耶，抑仍供武人政客私囊之饱耶？此固不待智者而后明也。若是之借款，而欲吾国民之承认，吾国民苟非梦死断无予以可字者。然而吾人否认反对者，各国银行家乃又从而是之矣。初此种借款之磋商，曾以商之于银行团，银行团以其为救济银行之借款，同恶相济，固毋庸反对也，于是垄断政治实业之借款团，乃不复绳此救济银行之借款。银行团之难关既过，法银行乃谋为国内之疏通。本月十五日，法国国务会议列入此案，财政总长以反对此事未列席，阁员大多数赞成此举，然以财长反对故，乃提此事于下院，交财政委员会商榷，案至今犹未决也。法财政总长果何为而反对耶？为法耶？为英耶？均非其情。彼盖亦一银行家也，闻此次借款之分摊，彼所主持之银行无其分，故愤而出此。彼固自私矣，然而却予吾华人许多活动之机会，使拒款之事果成，未始非其赐也。〔2〕
旅法华人之义愤
朱、吴秘密借款事，既为法报所揭破，则其不复秘密可知矣。然法报所载者，乃关于中法实业银行亏累及如何挽救之消息，借款事不过一二语及之耳，固不能谓为尽情宣布也。然如此已足激动旅法各界华人，证实秘密借款事终非虚矣。六月中在巴黎各华人团体代表，因此事遂有数次集合，讨论对待此事之方法，同时且发出通告如下：
同胞均鉴：朱启钤名为代徐世昌受学位来法，实则阴谋借款，并偕吴鼎昌专办此事。吴来巴黎，匿迹韬声，其阴营秘事，可想而知。二星期后，吴始出面，不久乃有借款之传说。今已通过法国国务会议，交财政委员会审查矣。借款总额，闻为三万万法郎，以全国交通实业购料作抵，以七千五百万交中国政府，二千五百万为经手人回扣，二万万存储中法实业银行，并担保其营业三年。该银行近濒破产，亏耗达二万万法郎以上，朝存款而夕被没收，是无可讳。且其三年内营业倘有亏折，均由中政府包赔，是实借七千五百万之债，而偿还之额将超三万万以上也。年来内乱频仍，阋墙之端，均肇于借款成立之后。殷鉴不远，实所寒心。第朱启钤、吴鼎昌者，下贱成性，买欢军阀，献媚外人，国家存亡，在所不计。同人等义愤填胸，难与两立。业已为种种积极运动，以与抗争。尚祈同胞一致进行，以挽狂澜，不胜屏营之至。
通告下署名者，当时有六团体：华工会、中国留法学生联合会、国际平和促进会、亚东问题研究会、巴黎通信社、旅欧周刊社。后巴黎通信社、旅欧周刊社，连同旅巴新闻记者，改组为旅法新闻记者团，遂成五团体。此五团体为拒款事，奔走甚力，其所进行，可分六项言之：（一）散布传单，内容除上列者外，尚有多种，大都为报告每日间所进行之事实，及拒款之情形。署名均以上列之五团体，有时亦径书“工商学各界”字样。散布地点，除巴黎外，且向在法之各地学校、工场及商店之侨胞投递。（二）发通告致国内各团体及美洲、南洋华侨、留英留德学生会，劝其一致力争。（三）直接致吴鼎昌一函，内有“公如不自取销动议，则上天入地，必有与公相见者”之语。（四）五团体拒绝借款决议案，曾以法文印出，送达法国国会议员、国务员、各报馆及各重要人物，约一千余份。五团体所办之事，以此项为最得力。巴黎报纸除登载五团体决议全文外，且有附以评语者。法国会议员有声言旅法华人反对是事，正其时者，盖指国会及财政委员会尚未通过是案为得其时也。有派人往五团体接洽，探听旅法华人之意见者，此盖反对政府派之议员欲以是案攻击政府也。至重要人物如潘理夫等，则亦颇赞助此五团体之举动。（五）公使馆方面，六月下旬五团体专致陈箓一信，内容“先生负外交重责，代表国家，宜有所表示”之要求。陈氏当函复五团体，言此事出于误会，请派代表至公使馆面谈，解释一切。五团体代表时正筹备开旅法华人拒款大会，不愿以少数人前往接洽，乃复函致陈氐，请其于六月三十日莅会，向众宣布真相。当又得陈氏复函，函甚长，其重要处为“本馆可以证明，兹事已不成事实也”一语。五团体得是函后佥以陈氏之信，虽证明已不成事实，但细察两次来函意旨，又不无令人怀疑，益误会为借款属诸事实之反证。第二次之言不成事实，实矛盾之语，安知非陈氏藉以掩饰人耳目者。于是五团体仍致函促其莅会宣布。（六）拒款大会之筹备，五团体以名义论，故已包括旅法华人全体在内，然按之事实，则不仅华工会不能代表全体华工，即中国留法学生联合会亦不能代表留法学生全体，至其余三团体，则又少数人为之政，更非所以语于大多数者。故五团体之意，一方既竭力为拒款之运动，一方又聚集全体，图总意志之表示。惟留法华人，非丛聚巴黎者，各地工场、学校之华人实居大多数，华人总数约五六千人，在巴黎不及十之一，欲一时得确当之总意志，表现之方法诚难。然拒款之事，关系国家存亡之事也，非于各人间之生活利害有所冲突。苟能聚在巴之人，为一致之表示，则各地华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鲜有不作后援者。五团体有见于此，乃定于本月之最后一日，开拒款大会于巴黎哲人大厅，并发通知于各地，请其至时或派代表、或以函电发表各地华人之意见，以期综合在巴华人之意见，而得一总决议焉。〔3〕
拒款大会开会情形
会期定于今日下午二时，一时许厅中人已满，后至者均伫立两旁，到会者约三百余人。室小人多，拥挤殊甚。斯种群众聚会，在国内殆为数见不鲜之事，在留法界中则属仅见，但今年半年中却两遇之，一为二月底之勤工俭学生五百余人围见陈箓，一即是日之拒款大会也。两者均为对付官僚，而其性质则大异：一为生活问题；一为国家问题也。且前者为露天集合，为直接行动；后者则有会场，有开会秩序，团聚一室，从容议事也。两点半开会，主席赵君宣布开会宗旨，大意谓今日开会之理由有三：（一）为磋商全体反对之办法；（二）为预防将来借款之阴谋；（三）为宣布对于法国之态度，非反对其国民，乃反对其少数资本家借款与中国，长中国之内乱者。赵君言毕，由五团体公推代表李书华君登台报告借款经过及五团体反对之已往情形，内容如前所述，不再赘。李君报告后，按预定秩序系请公使宣布借款内容及其经过。但五团体信虽两发，陈箓如何敢到，致公使之尊严终不得令旅巴华人瞻仰矣。适其时驻巴廖、李总副领事均至，主席乃请其发言，李副领事辞之。廖领事则出一草稿，登台朗读。似事先已有预备者，其言大概，对借款事，仅云“吾敢断言此事必为事实，但现在真相如何，则不得而知。”其言甚滑，可谓善作官者。其下便言借款之事将无日无之，今后之监督，端赖国民，国民宜有一财政监督委员会，以审查政府一切支出收入。兹事甚重要，在法同人宜先有一期成会以促国内同胞之醒悟。而从事于斯，此议不无可商。惜当时群众咸注意于拒款之最近办法，未遑议及是项提议也。廖演说毕，主席请张君劢君演说。张君登台历述中法实业银行与中国政府借款之关系，及世界银行家之罪恶。末言，世界银行家与政府狼狈为奸，以经济亡人之国，制人死命，以致列宁政府有不承认从前俄国借款之宣言，各国银行家对华态度果长此如是者，“吾亦甚盼吾中国将来亦有不承认外债之宣言”。张氏演说之后，主席又曾请刘清扬、郑毓秀两女士演说，但两女士均辞未应。继之为李书华君宣读各地华人团体来函来电，共百数十封，不及读其全文，仅报告其名而止。各地且有派代表至者，约四五处，内有华工代表一。发言均慷慨激昂，誓与旅巴同人表一致行动，各地函电之文亦如之。当时讨论数十分钟后，主席即以决议草案四项付表决，除修正一二处文字外，均照原案通过，其文为：
（甲）对于中法借款运动，应请公使负责打销，“否则用相当方法对待”。打销之后，应即正式发出中法宣言，用作证据，以释群疑。
（乙）旅法华人正式向各国宣言，在中国真正代表民意之代议机关未恢复以前，对于所有一切借款，决不承认。
（丙）依照甲、乙两项之决议，用旅法华人名义，向法人发出正式宣言，申明拒款主旨，并请其赞助。
（丁）依照甲、乙两项之决议，用旅法华人名义，向国内同胞及各国华侨发出宣言书，并详述中法借款之主旨及其经过，并联合一致以反对非民意之借款。
当讨论第一项时，曾有人问相当方法若何？某君答以“手枪”二字，众以鼓掌和之，但未入于讨论。同时克鲁邹华工在会场中散一旅法中国工人传单，内中有一段云“你们今天到会便是群众，群众聚集就应作群众的事，和强盗土匪讲和平是不行的，你们今天若仅仅演说一阵，简直无用，打电报，递呈文，也只是官样文章，你们何妨直接做去。”意中所谓直接行动，盖重演曹、陆、章故事也。幸留法华人爱和平、主文明，两番刺戟，均无所动。使在日本，则公使馆击玻璃窗之武剧，岂不可再演一番耶。决议案既表决，谢东发君将其草拟之对外宣言书朗读一过，众无异议，遂决定付印发表，其余各事，亦仍归五团体代表执行，至是由主席宣告散会。
拒款大会既开，旅法华人之一致意见斯得以表现，今后五团体代表奔走之热忱，将益因之以加甚。活动之结果，或能达吾人完全打销之目的。今日巴黎各报多谓法财政总长招集各银行代表会议维持中法实业银行，各银行代表群言无法挽救，同时各报又言中法实业银行将倒闭矣。惟有一二家报纸言中[国]政府借款维持事，已将实现，中法实业银行或不至于破产。其言各异，记者固甚愿前者属真，而后者属伪也。〔4〕
【注释】
〔1〕本文原载一九二一年8月16一18日天津《益世报》，署名“恩来”。
〔2〕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8月16日天津《益世报》。
〔3〕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8月17日天津《益世报》。
〔4〕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8月18日天津《益世报》。
2007/09/10
旅法华人拒绝借款之运动〔1〕（一九二一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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