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东方既白

第27章完美受害者（六）

　　虽然官司还没有提到法庭上，但唐既白的工作却没有停止过。

　　他先是帮医院组织了新闻发布会，邀请了三十余家媒体到场，远远超过律师函里周宓所要求的五家。吴质院长亲自出席发表了致歉声明，向周宓及她的家属致以深刻的歉意。同时，承诺会对林培贤先生的死亡事实进行联合调查，明确责任归属，并对意外产生所造成的影响作出合理赔偿。

　　唐既白拟的这份声明，玄机很深。联合调查可以保证结果的公正性不被怀疑，责任归属则可以将集体问题转化成个人责任，至于对合理赔偿的定义更是千差万别。

　　“否认推诿责任可以帮我们应付民众一时的愤怒，但不是最好的办法。公关策略里有一条笨办法，一劳永逸，却鲜少被采用。那就是积极响应对方的诉求，承认错误，承担责任。”唐既白在内部会议中提出这个策略时，遭到了一致的反对。

　　“我们一旦承认，将来上了法庭这些道歉声明就是对方最好的把柄。”罗峰无不担忧。

　　“周宓不想上法庭，她想利益最大化只有在法院之外解决此事。我们必争之地不在法庭，而在网络上。谁赢得更多的支持，谁就赢了这场战争。”唐既白强调。“我们不仅要认错，还要由医院最高责任人带领全体高层道歉。不要妄想推出一个接线员去道歉解决此事，你们的声音才是最有力量！”

　　尽管在绝大多数的公关危机中，媒体都是企业的对立面，但因为周宓案件的特殊性，这一回媒体和医院是统一战线的人，它们自然会不遗余力的帮医院树立正面形象。

　　道歉是第一步，她周宓不是说要的不是钱，是一个公义吗？医院就给足她面子。但周宓绝不会放弃赔款的诉求，这就是唐既白计划的第二步。

　　依然是五十万的赔偿金，这次医院直接交到林培贤母亲的手里。还有媒体跟踪报道。

　　林培贤母亲和周宓一直不和，儿子的死被她归咎于儿媳的红颜祸水。一听到医院电视台这么大阵仗找上门都是儿媳妇惹出来的麻烦，林培贤母亲只想快点收下钱了事。

　　除了五十万的赔偿金，吴质在唐既白的劝说下大手一挥拨了两百万，直接将院前急救中心的出车外包给专业的急救团队。不仅满足了周宓完善系统的要求，而且永绝后患。除此之外，还拨出三百万成立基金，帮助急救中心应对无法支付急救费用的病患，绝不会因为钱不到位而延误患者救助。

　　五百万对第三人民医院而言不是个小数目，但是对比周宓的两千万赔偿而言，还是壮士断腕的做法。吴质力排众议争取下来唐既白这两个提议。

　　而事实证明唐既白的手腕很有用，道歉赔偿为他们建立了勇于承担责任的形象，成立基金更是直接用真金白银表态，在承担社会道义的层面上，医院绝不会吝啬金钱。这对于乌苏市民而言是实实在在可以看到的利益。如此一来，即便他们拒绝周宓两千万赔偿的要求，也没有人再说医院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作派。

　　事情至此，其实已经算是和周宓撕破脸。这些行动私下里都在传达一个讯息：即使把这些钱全都拿出来做公益，捐给国家，也不会让你如意。

　　“那以后召三医院急救车是不是不要钱了？／大笑／”

　　“我早就想说了，周宓要两千万是不是太过分了点？毕竟医院也不是造成林先生死亡的罪魁祸首，她不追究罗小竺，死磕着医院媒体是想干嘛？”

　　“狗头接楼上，想要钱呗。还能干嘛？罗小竺没钱，不只能死磕医院和媒体。”

　　“医院总算做了件人事。／傲娇脸／”

　　“上上楼这么说是不是太过分了？人家家里毕竟死了三个人，我给你一亿，你愿意死老公死孩子吗？”

　　眼见着前段时间还围堵医院，在网络上对医院破口大骂的人纷纷改口夸赞起医院。一面倒支持周宓的形势也开始有所转变，有争议的声音出现。坐在电脑前的吴质紧皱许久的眉头终于松快下来。他截屏了一张周宓粉丝和反对者对骂的图片发给马天竞。

　　马天竞很快回了电话过来，电话刚接起就听到他大笑的声音。“我就说我们唐教授有两把刷子吧？”

　　“唐教授是有两把刷子，不过关键还是靠你在媒体那边的打点。老马，这次的事情真是谢谢你，让我可以安稳退休。这人情我记着了，有用得着的地方随时说。”

　　“好。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些媒体哪是帮咱们，都是帮他们自己。要我说，唐教授还是太仁慈了些。那五百万就算你们不出，也能扳倒周宓。你等着看戏吧。”

　　“哎。我都这一把年纪了。哪还想着扳倒谁，就当我退休前最后做一次好事。这也是积德啊。”

　　“对对对。还是老吴想的透彻，是我肤浅了。”马天竞又是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假笑。

　　眼看大厦将倾，哪怕那人再星光璀璨，也要承受墙倒众人踏的痛。

　　周宓自认为浸染娱乐圈十余载，各种大风大浪她都见过，所谓人心所谓舆论都是她玩弄于股掌中的东西。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被大浪拍倒前的最后一秒，她还不能相信这些将刀子“捅进”她心窝的人都是当初说死都会支持她的人。

　　事情的开始只是一部分人跳出来质疑周宓动机不纯，绝大多数人还是支持她的。毕竟同情弱者是国人的自诩的美德。

　　然后事情开始渐渐不受控制，有人爆料出周宓与林培贤一同持股当幕后老板的橙艺娱乐公司面临巨额债务，如果不及时偿还，将面临破产的威胁。换言之，尽管周宓人前人后名牌加身，还坐拥豪宅豪车。一旦宣告破产，这所有的荣耀都将随着一纸封条进入银行。这才是周宓执着于死磕医院和媒体的背后原因。

　　一开始爆料人还被指责造谣蹭热点，随着他贴出的“实锤”——橙艺的资产负债表。风向开始偏转，越来越多的人跳出来指责周宓动机不纯。利用人命讹钱。

　　然后又传出周宓和林培贤夫妻感情早就破裂，孩子是代孕的各种爆料。那些真真假假的“圈内人”，“某朋友”以压倒之势主宰了舆论风向。

　　最后，一个大胆的猜测浮出水面。周宓嫌林培贤没出息，早就有婚外恋。林培贤性子好或者说是窝囊，不敢声张。周宓却为此更加看不起他，夫妻感情每况愈下。为了财产，周宓对林培贤起了杀心。伙同助理罗小竺一起杀害林培贤和不是她亲生的孩子。罗小竺因为有不得已苦衷受到周宓威胁，自己扛下所有罪名。而周宓甚至还想用自己亲手谋杀的生命来讹诈一亿。

　　连情夫都煞有其事的被扒出是拍摄《失梦园》的副导演霍岚。不然以霍岚如今在娱乐圈的地位，不是看在周宓的面子上，哪里用得着去屈尊当个副导。尽管导演本人发了声明斥责谣言，却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树欲静而风不止。

　　周家别墅的负一层是地下室改造的家庭影院，巨大荧幕前面有一张榻榻米。以往一家人最爱一起窝在这里看一部动画片。如果幸运的话，两个孩子睡得早，她和林培贤还有时间看一场午夜电影。

　　如今偌大的榻榻米只剩周宓一个人。她穿着睡裙侧躺在榻榻米上，搂着一只独一无二定制款的狐狸玩偶。这是小樱桃和小芒果生前最喜欢的娃娃，现在娃娃身上还有她们两个的奶香味。两人以前经常为了这个娃娃“大打出手”，只有林培贤才有办法哄住她们。

　　林培贤实在是好脾气。连周宓都感叹三岁以前的小朋友都是小恶魔，林培贤却可以拿出百分之百的耐心教育熊孩子。外人都说林培贤高攀了周宓，周宓却觉得自己三生有幸才能拥有他。

　　林培贤有惊世之才。最美妙的在于，这个才华是她最早发现。她不仅可以做他的爱人，还可以做他的伯乐，用自己的能力帮他实现梦想。此刻，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失梦园》，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是她最幸福的时候。刚刚生完孩子回归到喜欢的工作里，拍摄的是丈夫写的书，她第一次尝试当导演，好友霍岚给了她很多指点，在剧组的五个月，每天都很累，但每天都在进步。也是在那个剧组里认识了勤奋懂事的罗小竺，后来聘为助理。

　　这部电影让林培贤功成名就，让她的演艺生涯更上了一个台阶。但现在周宓会钻牛角尖的想，或许没有这部电影，他们是不是不用遭遇这场灭顶之灾？

　　外界的那些声音起初让她觉得可笑，毕竟曾经也经历过了那么多绯闻。后来她越来越愤怒，因为谣言开始染指她的丈夫和孩子。她不明白，那些人怎么可以用如此恶意去中伤已经死去的人。

　　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没有人拍到过大肚照是因为那段时间她都和林培贤呆在国外。至于绯闻更是无稽之谈，她和霍岚是超过二十年的世交。唯一无法反驳的是，她打这场官司真的是为了钱。她的公司需要钱，那是林培贤给她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了。

　　为了钱，又有什么错呢？

　　其实周宓当然知道错在哪。她可以为了爱情，为了真相，为了公义做任何事，独独不可以为了钱。她知道在人们眼里，一个道德有瑕疵的受害者会比加害者更可恶。她太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她必须是个完美受害者。她已经很努力照人们想要的样子去扮演了，可是还是失败了。

　　东方廌按响周家别墅的门铃，是佣人开的门。

　　“您好，我是周小姐的代表律师东方廌。这是我的名片，我约了周小姐今晚在家见面。”

　　佣人看过她的名片，让开身子请她进门。“律师小姐请进，我们小姐在楼下的放映室看电影。她不准我们进去那里，我引您下楼，您自己进去可以吗？”

　　“麻烦了。”东方廌亦步亦趋跟着佣人走下了阶梯。为了放映效果，地下室有一道完全隔音隔光的门。东方廌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回应。她径直推开了门。

　　从光明走进黑暗，眼睛花了一会时间才适应过来，看清楚眼前的画面。

　　大荧幕上的电影已经放完，画面定格在“编剧：林培贤”的笑脸上。电影的末尾是一段花絮，介绍幕后人员。画面里的林培贤穿着灰色格子西装马甲，有些羞涩的对着镜头微笑，像株挺拔却内敛的文竹。他的右手紧紧牵着另一只手，虽然没拍到手的主人，但是可以轻易猜到是周宓。那时候他们年轻且幸福。

　　而此时的周宓正侧躺在榻榻米上，抱着玩偶，像是睡着了。

　　“周小姐。”东方廌轻唤一句，对方没有回应。

　　她靠近周宓，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周宓就着她的力道，仰面朝天倒在榻榻米上。东方廌感觉不对劲，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但她身体表面什么伤口都没有看见。

　　东方廌拿开她手里的狐狸玩偶，触感濡湿，娃娃因为吸饱了血，而变得双眼通红。她这才发现，周宓的手腕上有一道红线。

　　“叫救护车！”东方廌尖叫。

　　救护车嗡鸣的来到，讽刺的是，来的正是第三人民医院新启用的救护队，只用了十八分钟就到达目的地。

　　她们把周宓抬上了救护车，东方廌满手鲜血的站在原地，双手还不停在颤抖。这是她离开卷宗里的文字和照片，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死亡的形状。

　　周宓刚刚躺过的位置旁边，还摆着一台电脑。笔记本电脑的页面停留在她的粉丝主页，下面十几万的评论拉下来都是无止尽的谩骂。移开电脑，东方廌看见旁边有几个小字：“好累”。

　　她的心里突然蹿出一股无名火，要焚烧一切。上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唐既白被判无期的时候。你们想要逼死一个人，就用一张嘴，和一双会打字的手？

　　好。那我们就来试试。

　　东方廌接过周宅佣人递上的湿毛巾，使劲擦着手上的血迹，因为用力过猛，手被擦的通红。“你们家有冰淇淋吗？”

　　“啊？”佣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才去冰箱抱了一大桶草莓冰淇淋给她，这是以前家里常备着给小芒果和小樱桃的。她们出事以后，也一直没扔。好在还在保质期内。

　　东方廌坐在车里吃完整整一桶冰淇淋才开车上路。一反常态，她一路都是40码的速度规规矩矩的开到家。

　　夜里的路灯显得格外刺眼，透过玻璃窗，东方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周宓，你错了。错的离谱。我们的对手从来不是医院或者电视台。而是这一个个坐在电脑电视机屏幕前，戴着面具看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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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东方既白第27章 完美受害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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