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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也正是因为这个,在演出结束后,他很通情达理、和蔼可亲地提出:桑离应该回家看看,总不能学大禹,过家门而不入吧?

  桑离倒是觉得无所谓——那个家对她来说回不回都一样,况且如果她能预料到回家后将要面对的风暴,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去。不过当时她预料不到这些,而梁炜菘的建议又十分人性化,所以桑离还是在返程前的那个早晨回了家。

  也是因为适逢暑假,所以当桑离推开自家院子的门时,居然一眼就看见了南杨!

  桑离顿时感到这绝对是个意外的惊喜。

  正在院子里一边刷牙,一边研究一丛月季花的南杨也听见开门声,下意识地回头看,突然愣住,几秒钟后才有些迟疑又有些惊喜地说:“小离?”

  “哥!”桑离终于绽开久违的笑容——那样明媚那样舒心那样畅怀的笑容——直接冲到南杨跟前,给了他个大大的拥抱。

  南杨也不避讳,急忙漱了口,笑呵呵地看着桑离问:“你怎么回来了?”

  桑离笑着答:“回来参加演出,临走之前回家看看。”

  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有人冷冷地说:“你还知道这是你家啊!”

  桑离回头,直直撞上田淼的目光。

  桑离微微有些愣住了,可是很快就开始反击,她也冷笑:“从我生下来这里就是我家,至于你……难道你觉得这是你家吗?”

  田淼气结,恶狠狠地扔下手里刚买回来的早餐,瞪着桑离大声道:“你还真说对了,我还真没觉得这是我家,我何德何能,可以和你这样的人做一家人啊?我丢不起那个人!”

  “淼淼,住口!”常青听到了院子里的吵架声,急忙走出来,喝住田淼,然后也有些惊讶地看着桑离。

  “小离,你回来了?”常青好声好气地问。

  “常姨。”桑离冷冷地打个招呼。

  “你还知道回来?”不知什么时候桑悦诚也走出屋来看着桑离,脸色阴沉。

  院子里的家庭危机一触即发。

  还是南杨,每次都要担负消防员的职责,他看看四周,笑着开口:“小离你放暑假了吗?”

  他好奇的往后看:“怎么没拿行李?”

  桑离神色平静,也微笑:“我回来演出,昨天晚上在体育馆的演唱会,稍后就走。”

  南杨脸上有忍不住的遗憾,想了想才说:“我还以为你这次会在家多呆会儿。”

  “不在家也好,”桑悦诚黑着脸,“就没见过有这样做儿女的,上大学三年,一共在家呆了不到十天。桑离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吧?”

  “我姓桑,爸爸,”桑离回头,笑容明媚,“其实我觉得姓什么都无所谓,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小,说了不算。”

  “啪”地一声,桑悦诚把手里的杯子摔了个粉碎。

  院子里有短暂的安静。

  是田淼先打破这种安静:“桑离,听说你和向宁师兄分手了?可是怎么不见你带新男朋友回来?”

  桑离突然脸色一沉,冷冷盯着田淼:“你想说什么,一起说完。”

  “不是想说什么,其实我只是复述一个事实,”田淼若无其事地摊摊手,“真不巧,向师兄的同事恰恰是我师姐,而向师兄本人又是我们院赫赫有名的人物,所以他被人甩了的消息很快就流传开来。不过客观点说,被包养这种事在哪个学校都是有的,所以大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有点想不通,向师兄这种人在挑女朋友上怎么也会瞎了眼?”

  她冷笑:“桑离,你知不知道,你这就叫‘人尽可夫’?”

  “田淼,住口!”南杨低喝一声。

  可是田淼看看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桑悦诚气得有些哆嗦,阴沉地盯着桑离。

  “是,”桑离嗓音清脆地快速回答,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她说的没错,爸爸,我和向宁分手了,因为我被一个有钱人包养了。”

  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空洞,可是脸上的笑容盛放如阳光;声音好听,却又隐含一些阴冷,所有人都惊呆了。

  “桑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几秒钟后,桑悦诚从巨大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一边吼一边抄起门边的笤帚劈头盖脸揍上去。就在其他人尚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桑悦诚手中的笤帚已经重重落在桑离身上!

  那一刻,桑离也愣了,但眼神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壮。她没有丝毫的闪躲,只是低头捂住脸,而后就那样乖乖站在原地任桑悦诚打!

  终于还是南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紧握住桑悦诚的手腕,语气焦急:“叔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小离是唱歌的,打坏了怎么办……”

  “唱个屁歌,”桑悦诚打红了眼,暴吼,“就是因为唱歌才唱成这样的,我早就说过搞艺术的没几个好东西,你们都不听,你们还帮她!你给我放手,南杨,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揍!”

  南杨却铁了心不松手,只是语气也急了:“叔,她是你女儿啊,有问题咱好好说不行嘛,桑离她还小,她还不懂事,咱们可以劝她啊!”

  “劝?”桑悦诚哆嗦着指着桑离,瞪着南杨,“你劝个给我看,要是能劝得住,还能有今天?!”

  “叔——”南杨张嘴又要说话,却被桑离猛然间发出的喊声打断。

  “都给我闭嘴!”

  一声大喝,刹那间令所有人都愣一下,不约而同地看向桑离。

  只见她头发乱了,胳膊上被笤帚抽到的地方渐渐泛红,有的地方还破了皮,渗出血丝来。然而她瞪大眼,一点眼泪都没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冷冷地扫视所有人。

  她伸出手,指着面前的人,字字句句都咬得无比清楚:“我,桑离,今天在这里发誓,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回来,不会再让大家看见我这张丢人现眼的脸。”

  她略略舒口气,看看田淼,再看看桑悦诚,声音清冷:“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我也年满二十周岁,可以和任何人结婚了。所以,从现在起,我和谁在一起,是不是被包养,以及以后还要被谁包养,请大家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跟谁上床,那是我的自由。”

  她微微眯起眼,看一眼眼前已经有些呆若木鸡的人们,笑得森冷:“和你们无关,和任何人都无关。”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带一点留恋。

  南杨一愣,急忙追出去,与此同时桑悦诚把手中的笤帚狠狠扔下门口,大喝:“滚!”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桑离的高跟鞋与门口的青石板撞击时发出的“嗒嗒”声。

  桑悦诚看着桑离的背影怒吼:“桑离,你从现在开始就别姓桑!我桑悦诚本来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看不到,听见这句话的刹那,桑离只不过嘴角一撇,冷冷一笑,随即加快了步伐。

  南杨直到五百米外的路口才追上桑离。

  “小离,”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拽得她回过身,看见她的眼底还是那么波澜不惊,南杨一阵心疼,“小离,听我说几句。”

  桑离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看着南杨。

  “小离,你如果有什么难处……”

  “没有,”桑离语气平静地打断他,“哥,你们都中了电视剧的毒了吧?其实是我心甘情愿的。那人对我好,也有钱,而且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为富不仁……噢对了,还挺帅。所以,你放心吧。”

  她仔细看看他,终于微微一笑,踮起脚,在南杨的错愕中,轻轻吻上他的脸颊。

  “哥哥,再见。”她轻轻说完这句话,便挣开南杨的手,快步跑向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演出团下榻的酒店。

  而在南杨的眼中,那个匆匆走远的背影,就好像一道丝线,从此拴住他全部的惦念。

  这就是我们的曾经。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还年轻,我们追逐这世上光彩夺目的一切,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受万人敬仰。为此,我们可以放弃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其他。

  可是我们忘记了,高处不胜寒。

  想要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就要做好曝光的准备,要在别人好奇的目光里学会没有隐私、每日做秀地活着。当然,还要忍得住别人的好奇、议论、谩骂、中伤……以及,所有那些看不见的黑手。

  站在高处的人,或许拥有全世界,可是,却未必拥有他自己。

  A-1

  后来,也正是这跌宕起伏的生活告诉了桑离:站在高处的人,假使有一天从高处落下,那么,他拥有的,可能也只剩他自己。

  除非他在走向高处的过程中,还记得保留灵魂深处那些最真纯美好的东西。可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想简单地活着,这又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原来,简单生活,才是大福气……

  上午九点半,站在凤凰山殡仪馆的灵堂里,桑离想到这些,突然有些恍惚。

  隐约,那些旧事、那些故人,还是在她沉寂的记忆里,影影绰绰,起起伏伏。

  或许,从来没有消失,也毕生无法湮灭。

  这样发呆的时候,常青就站在桑离身边,她也不说话,只是神情哀戚地看着悬挂起来的遗照沉默。

  灵堂里那么安静。

  此时,所有等待吊唁的人们都等在灵堂外——桑悦诚服务过的大型国企至今保存着许多机关作风:专门的治丧小组忙前忙后地摆花圈、放鲜花,灵堂外有穿黑裙的姑娘在发放小白花,还有几个小伙子来来去去地引导外面的人排队。只有家属站在灵堂里,等待追悼会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常青扭头问桑离:“马煜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桑离愣一下,低头说:“他出国了。”

  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有些忐忑——她都不知道,如果她说她压根没有告诉马煜,别人会怎样想?

  常青看桑离一眼,深深叹息:“小离,其实大家都不瞎的,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桑离不抬头,只是看脚尖。

  常青缓缓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九岁,现在一转眼,就是近二十年。早晨给你爸爸化妆的时候,我就想,我今年也五十一了,年过半百才知道过日子其实是件顶简单的事。两个人能相遇,能在一起,是缘分,就一定要珍惜。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突然发生的事,转眼间就把一个人从你身边带走。所以,就算你们感情再好,‘天长地久’也不现实,生活中的变数太多了。那么,能一起相互依靠的时候,就好好地在一起吧。”

  桑离微微偏一下头,掩饰住眼里的那些泪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常青说:现在,不是她不爱,而是当年少时的爱情与长大后的温情相遇,她自己都拿不准,要往哪边走?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可是静静的,什么消息都没有。

  田淼说过的,她会给桑离打电话。

  可是三十六个小时过去,桑离仍然不知道,沈捷的手术有没有成功?

  正发呆的时候,门口响起说话声。桑离和常青抬头,就看见马煜急匆匆走进来,一直走到她们面前,带点焦急地开口:“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喘息,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

  桑离和常青都愣了。

  过几秒钟,常青先反应过来,眼圈又红了:“辛苦你了,这么远还赶过来……”

  桑离却愣愣地看着马煜,天热,他脸颊上有汗水落下来,却顾不上擦,而是把行李箱放在一边,转身紧紧握住桑离的手,看着常青说:“对不起,来晚了,什么忙都帮不上,您看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常青迟疑一下,从身边拿起一朵小白花别在马煜胸前,再拿起一块象征亲属身份的黑布,套上马煜的胳膊,用别针在袖子上别紧了,有些哽咽:“去道个别吧,上次那么匆忙,他总说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擦眼泪,桑离也终于忍不住,任泪水掉下来。

  马煜表情凝重地拉过桑离的手,与她一起站到桑悦诚的遗体前,化了妆的桑悦诚看起来越发像是睡着了,桑离一恍惚,脱口而出:“爸——”

  身后的常青猛地一震,抬头盯着桑离看:这个称呼,有多少年没听到桑离喊出口?

  桑离好像也意识到什么,自己愕然地收了口。

  还是马煜接过了她的话,也唤一声:“爸——”

  桑离愣一下,扭头看马煜,却看见他神情肃然地看着桑悦诚,语速缓慢,像是发誓:“爸,您放心,我会对桑离好,一辈子。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我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他紧紧握住桑离的手,他的目光那么虔诚,带着沉痛的哀伤,却也有最真挚的企盼。

  寂静的灵堂里,桑离的泪水终于再度涌出来。

  这个男人,他知不知道这样的誓言有多重?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逝者面前,他却如此郑重而庄严地许下一个一辈子的誓言?

  他不怕吗?不怕那个叫做桑离的扫把星,不怕她可能带来的噩运?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一直被自己当作一个影子一样偶尔想起来、偶尔又会忘记的男人,他真的铁了心,不想只做她生命中的那个配角?

  哪怕她把爱给了向宁,把不舍给了沈捷,他却仍然站在那里,在她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告诉她:他在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转身,就会看见他的怀抱。

  是有温暖,有爱,有家,有笑声,有琐碎而真实的幸福的怀抱。

  追悼会散后,是马煜捧着骨灰盒,与桑离、常青一起去往骨灰存放室。

  常青有些难过:“都说入土为安,小离,你应该把你爸爸送到你妈妈身边。”

  桑离却静静地答她:“阿姨,我想,如果真的要爸爸选择,他可能更希望永远陪着你,毕竟这么多年,他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有过日子的感觉。”

  常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桑离,桑离急忙解释:“您别误会,我只是觉得,爸爸更想等着……”

  说不下去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善意。

  还是常青先握住了桑离的手,有些哽咽:“小离,你不用说了,我明白。”

  她抬头,看着桑离,含着泪淡淡地微笑:“谢谢你。”

  她吁口气,欣慰地看着桑离和马煜:“二十年,时间真快……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就和淼淼一起合葬我们吧,这样,到了天上总还算是有个伴儿……”

  她仰起头看天空,骄阳似火,似乎就要烤干了人的眼泪。桑离看着常青发间一点零星的白色,突然那么心酸。

  A-2

  当晚,是已经冷清了许久的桑家第一次亮起晚餐的灯光。桑离正和常青一起准备晚饭时手机响,她拿起来看,是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手术成功。

  发信人,田淼。

  一颗大石,终于落了地。

  桑离在厨房里长吁一口气,常青看到了,随口问一句:“有事吗?”

  桑离摇摇头:“没有。”

  常青探头看看屋外的马煜,转身把桑离往外赶:“你出去陪陪马煜吧,他没来过咱这里,你陪他上街转转,或者去海边看看。”

  桑离还要说什么,常青却执拗得很,仍旧还是把桑离推出门。

  是傍晚了,海边城市的风已经开始微微的凉。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晚餐,行人也在忙着往家赶。桑离和马煜肩并肩在街上走,偶尔桑离会指给马煜看:这里,是我小学同学的家;这里,是我小时候和南杨捉迷藏的地方;这里曾经有个纪念碑,不过后来被移走了……

  马煜安静地倾听,时常“嗯嗯啊啊”地答应几声,时光静谧,是难得的安然。

  中间途径一家小书店,桑离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回身拽马煜的胳膊,问他:“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马煜点头,信步随她走进去。书店不大,外面一半多是当月的杂志,里面几个有限的杂志,摆放的也都是些畅销书。

  桑离一排排地看过去,突然,视线就凝固在了一处。

  马煜站在她身后翻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许久不见身后有响动,回头,就看见桑离一个人呆呆地盯着书架上的一本书看。

  柔和的淡色封面,隐约的玫瑰图案,衬着右上角黑色的书名:《芬芳岁月》。

  封面左下角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中年男人风度翩翩,身边的女子雍容高贵,身后站着英俊的男孩子,两手搭在父母肩上,笑起来的样子阳光灿烂——倘若这样的情景算不上“天伦之乐”,那么还有什么能衬得起这四个字?

  或许也是见桑离对这本书过于关注,看店的年轻女孩子走过来热情地介绍:“这本书不错啊,旁边艺校的学生好多过来买的。梁炜菘嘛,本身就是名人,他老婆又是这么有钱,以前都不知道啊,看了才知道原来有钱人也可以过得这么幸福。艺校的学生说买这本书不光可以了解偶像的生活,还可以当作是服饰指南来看,里面有梁炜菘老婆的照片,一身名牌,可漂亮了……”

  桑离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本书,过很久才伸手取下来,捧在手中,翻开内页。

  梁炜菘——真的就是那个梁炜菘,知名男高音歌唱家,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教授、学科带头人、硕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若干知名大剧院的签约艺术家……

  赵倩华——也真的是那个赵倩华,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服装设计师,掌管着包括服装、化妆品、家居用品等十几个行业在内的家族产业,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名门之后……

  这样的两个人,四十几岁的年纪,结婚二十年,一起写一本书,插了大量的生活照,加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雇枪手写出来的煽情文字,居然也真有人买?

  桑离的唇角渐渐浮上冷笑,马煜有些惊讶,便也拿一本《芬芳岁月》翻看。

  店员还在聒噪:“买本吧,不错啊,梁炜菘的歌多好听啊,前几天电视上还播他的访谈,他学生都上台说他人可好呢,德艺双馨……”

  德艺双馨?桑离冷笑。

  多么可笑的骗局——这样的一个男人,站在舞台上衣冠楚楚、玉树临风,人人都说他德艺双馨,可是有几个人能想到他居然会是个衣冠禽兽?!

  结婚二十载,和妻子貌合神离——赵倩华不是不知道梁炜菘是个什么货色,可是她居然可以忍?

  居然,这对虚伪透顶的夫妻还能写这样一本看上去情深似海却只有知情人知道他们完全是在扯淡的书?

  红口白牙啊,他居然就好意思这样写:“如今,二十年过去,我才知道事业上的全部成功都抵不上家里的那盏灯光——那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那个女人,站在我身后,无论我走多远,都会留上的一盏灯光……”

  这他妈的完全就是在放屁!

  他最爱的那个女人……他爱的女人多了去了,每个被他剥过衣服的女人他都爱!每个漂亮点的女人都要被他想尽办法剥光衣服!

  桑离一边看一边气得哆嗦,马煜有点心惊肉跳,扔下书就拖桑离往外走。店员看他们不买书,马上就冷下脸来,没好气地“哼”一声。

  直到走出店门,马煜停住脚步,伸手一把将桑离拉进怀里,桑离一头撞上去,“呜”地哼一声。然后便把头埋在马煜怀里,任他拥着自己站在街角,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还是有轻微的哆嗦,马煜叹口气,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唤她:“桑离,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有些人,总会遭报应的……”

  听了这话,桑离猛地抬头,眼圈红红地瞪着马煜看,眼里有委屈也有惊讶。

  马煜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角:“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过,该忘就忘了吧,毫无意义的东西记着也没有用。你生活好了,就是对某些人最好的报复……”

  他的声音那么温暖,桑离忍不住抱紧他,脸孔蹭上他衣裳的时候,那些昔日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她真的不甘心。

  为什么有些人要受到致命的伤害,有些人却可以笑得这么无耻?而曾经,那个贪婪的她、虚荣的她、毫无礼义廉耻的她,怎么就能让他们这样的无耻之徒得逞?说到底,是她的贪婪,是她的虚荣,是她的少不更事,是她的急于求成,是她错了,所以怨不得任何人。

  初秋的风里,桑离在马煜怀中仰起头看天空,止住那些行将泛滥的泪水,终于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都化成一个苦笑。

  追悼会后的第三天,桑离和马煜坐上返程的飞机。两小时的航程,下飞机时是傍晚,桑离再次看见马煜的秘书陈蔚站在外面等。看见他们出来,陈蔚挥手笑了一下。

  桑离有些不好意思,扭头对马煜说:“现在又不是很晚,很容易招出租车的,干嘛还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

  马煜看着桑离笑笑:“我们今晚还要一起布展的,做这一行就是这样,没什么性别区分。”

  桑离微微有些讶异:“你不回家?”

  马煜点头:“我回去看看YOYO,然后去展厅。你是不是要去医院,我可以送你去。”

  桑离微微一愣,马煜笑了,他空出一只手拍拍桑离的头顶:“一路上都心神不宁,还不赶快去看看。”

  桑离有些内疚:“对不起。”

  马煜却握住她的手,一边往陈蔚的方向走过去一边说:“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桑离的眼眶胀一下,她使劲眨几下眼,把酸涩的感觉冲淡。尔后抬起头看着马煜,微微一笑。马煜看到了,只是再紧紧握一下她的手。

  甚至,一直到坐上车,她的手都始终被马煜紧紧攥住。那样的力量,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隐忍沉默。快速行进的车上,桑离低下头,看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没有说话。

  A-3

  桑离在沈捷病房外的走廊上看见了沈悦梅。

  她还是那样梳着一丝不乱的发髻,穿一件素净的旗袍,静静坐在休息椅上,凝视着窗外绯色的夕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没有注意到桑离,然而桑离却发现她本来就染过的头发里又多了些许鲜明的白,蓦地有些心酸。

  直到桑离走到沈悦梅身边的时候,沈悦梅才突然感到什么似的回过头,看见是桑离,便笑了。

  她的笑容,温婉的、和蔼的,带着些许凄凉,一下子穿透桑离的心。

  那瞬间,桑离突然恨不得躺在里面的是自己——假使那样,或许不至于让这么多人如此痛心。

  沈悦梅站起身,拉住桑离的手,低垂着头,轻轻说:“我都听田秘书说了,请节哀。”

  桑离鼻子酸一下,说:“对不起。”

  沈悦梅拍拍她的手背,微微叹口气:“哪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本来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桑离看着她的眼睛问:“听说手术成功了?”

  沈悦梅点点头,努力笑一笑:“是啊,听说术后五年成活率很高,现在十年和二十年都不少见。”

  桑离的心脏却好像突然被重拳捣上,麻木地疼:十年,二十年……沈捷今年才四十岁,就算过二十年,他仍然不算老。

  沈悦梅看透了桑离的在想什么,拍拍她的肩,声音里有远超出一个老人承受能力的坚定:“放心,他会健康地活下去,他一向是不服输的人。”

  桑离终于忍不住那些泪水,一滴滴滚下来。

  沈悦梅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微笑:“进去看看吧,他等你很久了,刚睡着。”

  桑离点头,推门进病房,却在推开门的一刹那犹豫一下,转身看着沈悦梅说:“今晚,就让我守在这里吧。”

  沈悦梅抬头看看桑离,少顷,终于点点头。

  那晚,桑离始终都陪在沈捷身边,而沈捷一直都没有醒。

  消毒水味道浓郁的医院里,桑离怔怔地看着沈捷的睡容,脑袋里天马行空地想着那些旧事,突然觉得,这貌似短暂的三年,这近在咫尺的人,都恍如隔世,也遥不可及。

  十点多的时候手机屏幕发出亮光,桑离低头,看见马煜的短信:下楼,我在一楼大厅。

  桑离抬头看看沈捷,看他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出了病房,小心地关上门,走向电梯间。等电梯的过程中桑离有些纳闷——马煜来这里干嘛?

  电梯到一楼,一开门,桑离就看见马煜手里拎个方便袋,正仰头看墙上贴的宣传画:一楼是妇产科病房,宣传画上画着一个孩子在母亲肚子里成长的全过程,马煜看得专心致志,连桑离走到身边都没有听见。

  “看出心得了吗?”桑离从后面拍一下马煜的肩膀,马煜一愣,回头看桑离,笑了。

  “我给你带了晚饭,”他笑眯眯地抬抬手,指指方便袋里的餐盒,“你喜欢的点心。”

  他拉她坐到一边,一样样往外拿:南瓜布丁、红豆炖奶、蟹黄汤包、水晶虾饺、翡翠烧卖……

  桑离瞪大眼:“你疯了,这么多,谁吃得完?”

  他递给她一瓶纯净水,道:“谁说都给你吃了?我也没吃晚饭。”

  桑离惊讶:“什么展览这么费劲?”

  “雕塑展,大家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走开,”他一边吃烧卖,一边顺手往桑离嘴里塞个虾饺,看桑离两腮鼓鼓的,便笑出来,“像个青蛙。”

  桑离冲他翻个白眼,咽下去,喝口水问:“你又把YOYO一个人扔在家里?”

  “她睡着了,”马煜三口两口吃完食物,拍拍手站起来,“再说我这不是过会儿就回去了嘛。”

  “你来这里,就为给我送点心?”桑离一边吃点心一边问他。

  “错,是为了和你一起吃点心,”马煜伸个懒腰,看桑离一眼,“前阵子太忙,没顾得上照顾你。当时就怕你以为我小心眼,结果你心眼还真不大,回家那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怎么,以后的所有事你都打算自己扛?”

  他站在她对面,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用无奈的眼神直视她:“虽然是我情敌住院了,可好歹我也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把我当义工行不行?”

  桑离突然哽住了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马煜直起腰,笑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有事儿您说话。”

  他学小品里的那口伪京片子,桑离“噗嗤”笑出声。

  他也笑得很开怀,挥挥手告别:“走了,不用送了,你上楼吧。”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桑离还站在原地,便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你有黑眼圈了美女,韶华已逝,保重啊!”

  然后快步走出病房楼大门,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桑离顿时哭笑不得。

  回身准备上楼,等电梯的时候又听到熟悉的声音:“看来,我果然来得多余。”

  桑离回头,赫然看见田淼似笑非笑的脸。

  桑离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么晚了,大家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来医院报到?

  田淼撇撇嘴说:“我总是比你晚一步,桑离。”

  她扭头看桑离:“怎么打算的?”

  “什么打算?”桑离莫名其妙地看着田淼。

  “到底打算祸害谁,马煜还是沈捷,”田淼看桑离一眼,“桑离你没怎么变啊,好像一直都有很多选择。”

  “是吗?”桑离叹口气,看看田淼,“你好像也没怎么变。”

  “看来只有沈总一个人变了,”田淼微微叹口气,看看桑离,脸上是难得的平和,“他打算康复后回上海,以后如果没有公事,恐怕也不会来这里了。”

  她有些迟疑,却终究还是开口:“还有就是……在他手术之前,曾经签过一份遗嘱。”

  “遗嘱?”桑离心里一紧——沈捷,你真是做了最坏的准备?

  田淼语气平静得像是复述一件最不重要的事:“沈总的遗嘱上说,如果他手术失败遭遇不测,所有七间离园的经营权全部转到你名下。不过现在手术成功了,离园他会继续打理下去……不过,在回上海之前他要把以你名义设立的基金还给你,由你支配。”

  “基金?”桑离惊讶地看着田淼。

  “是的,‘桑离爱乐基金’,本身为不动本基金,每年使用投资收益支付项目支出。基金的年度奖励支出金额是三十万元人民币,用于奖励在声乐方面有突出才华的艺术院校在校生,”她停下来,摇摇头,“桑离,看来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个基金应该不止一次奖励过你的师弟师妹们。”

  桑离目瞪口呆。

  电梯下来了,开了门,阖上,再上去……如此往复,桑离和田淼却仍站在一楼大厅,面对面地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田淼终于还是“哼”一声,转身离开。

  隐约听见她最后说一句:“苍天有眼,桑离,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终究,还是没有把桑离当过好人。

  似乎一天都没有。

  桑离苦笑着进了电梯,回到病房,推开门,沈捷还在沉睡。

  她坐在沈捷床头,看他缓慢而均匀的呼吸,突然有些歉疚。

  她说过要陪着他的,可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却不是她。

  他那时,会不会因为她的不在而有些许失望?

  她忍不住轻轻俯下身,伸出双臂搂住他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身体,把脸静静地贴在他耳侧。

  枕头很软,枕巾很迅速就吸收了不知道从哪里渗出的冰凉液体。

  长夜漫漫。

  然而你还在,这多么好。

  沈捷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四点钟,一睁眼,就看见伏在床边的身影。他忍不住轻轻笑一下,她睡着了,看不到,他便也不敢动,怕吵醒了她。

  他只是凝视着桑离的脸,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他的小姑娘睫毛那么长,加上卷卷的发,这样近距离地看上去,真像个洋娃娃。

  其实过了也没多久,桑离醒来的时候很显然是被她自己吓醒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全身猛地一哆嗦,像弹簧一样弹一下,惊惶地扭头看沈捷。刚睁开的眼睛里还有鲜明的血丝,沈捷愣一下,才想起来她或许是从家乡回来后就直接来了医院。

  或许,从他住院以来,喜欢睡美容觉的她连一晚上的好觉都没睡过。

  沈捷觉得自己心里漫出柔软的疼。

  桑离看见沈捷大睁的双眼,也愣一下,伸出手在沈捷面前晃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醒的?”

  沈捷笑了,声音温和:“活的。”

  桑离又愣一下,随后迅速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伸出手捏住沈捷的脸:“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敢不好好活着,我——”

  突然哽住了,瞪大眼看着沈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捷笑了,他抬起手,捉住桑离的手,十指交握,他的掌心有浅浅的温暖。

  他说:“小姑娘,能再看见你,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他微微闭上眼,声音低得像呓语:“以前,我常常梦到你……”

  桑离低下头,伏在他胸前,眼里又有液体渗出来,渗到被套上,泛出消毒水的气息。

  早餐后,两人一起看电视。

  所有频道按一圈,除了电视广告就是韩国偶像剧,沈捷兴致缺缺,桑离也眯着眼有些昏昏然。

  突然不知道转到哪个频道,正播出一档不知名的都市言情剧,一个年轻女孩子对另一个女孩子说:“你最喜欢他什么?”

  被问话的女孩子仔细想想,答:“气势,我最喜欢他的气势,很强硬,有大将之风。”

  ……

  桑离微微愣一下,回头看沈捷,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对上她的目光后,他笑了,突然问:“桑离,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有。”她的目光不闪不躲,明净透彻地直视着她。

  他心里一暖,情不自禁便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她真的长大了,她的眉眼,她的神情,她的气韵……原来,沧桑写在脸上时更是一种风情,而不单单是些许皱纹。

  他忍不住问她:“那你喜欢我什么呢?”

  她略为迟疑一下——是啊,喜欢他什么呢?

  大概过了很久,她才答:“我喜欢你偶尔很柔软的目光。”

  他愣住了。

  桑离却低下头,轻轻靠在他身边,不再解释,只是专心致志看着电视。

  似乎很用心。

  却只有桑离自己知道,她眼前晃动着的,不是电视屏幕上的影视新秀,而是那年那月那个生气勃勃的沈捷。

  那时候,他携她走在盛大的宴会厅里时,不管是微笑还是寒暄,都在彬彬有礼之余透露出一种强硬的气势,让她下意识地总会想起那句词,叫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又从来都是温和宽容的,商场上的大将之风一律收敛起来,剩下的,便是温文的气度,镇定自若的闲适。

  就好像那时候他们偶尔也会拿出一付扑克牌,蹲在家里打“斗地主”。她恨不得能把他炸开花,而他就算手里有再好的牌都不舍得打下去。他陪她玩,顺着她,由着她高兴,哪怕把自己手里的牌拆得七零八落。他看她的眼神更像在看一个孩子,而他纵容她的样子总会让她想起,如果他将来有个女儿,真是不知道会被溺爱成什么样子……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称呼她“小姑娘”。

  可是,他真的是把她当自己最珍爱的小姑娘,尽管,她那时并没有理解。

  或许,一直以来,她真的是太过骄傲,骄傲到只承认那种纯粹的爱情。所以,当她走到他身边时,她已经自觉地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情妇”或是“第三者”,她甚至忽略了,他对她的纵容,他对她的好,根本就已经是一种爱。

  如果知道,她不会从他身边逃离。

  如果知道,她不会让那么多的悲剧,轮番上演。

  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又想起那本《芬芳岁月》,心底细密的恨再次蜿蜒着爬行,一路爬到心脏,噬咬出尖锐的疼痛来。

  梁炜菘、赵倩华……如果不是认识你们,我恐怕还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种人,至贱无敌!

  老人们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了鳖亲家。

  原来真是这样——畜牲,只有遇见了另外一只畜牲,才可以情投意合!

  B-1

  桑离第一眼见赵倩华的时候,并没想到她是梁炜菘的太太。

  简单的白色丝质衬衣,搭轻飘飘的红黑灰三色条纹丝巾,深灰西裤,看上去更像是写字楼里的白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充满成熟女人的风致。

  是在中悦大堂,桑离陪沈捷往外走,梁炜菘和赵倩华拿到房卡往电梯间走,迎面遇见的瞬间,桑离甚至脱口而出一句:“梁老师好!”

  所有人都有些许的诧异。

  还是梁炜菘最先反应过来,微笑着看桑离:“小桑啊,你怎么在这里?”

  桑离看看沈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沈捷微微一笑,伸出手:“梁先生您好,久仰了。我是桑离的男朋友,我叫沈捷,也是这里的总经理。”

  梁炜菘有些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只是下意识地与沈捷握手,身边同时响起温柔的问话声:“炜菘,你也不介绍一下?”

  梁炜菘回过神来,便笑着介绍:“我太太,赵倩华女士。”

  又指指桑离:“陆子彬系里的学生,今年全国歌唱比赛的一等奖,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陆子彬是桑离所在音乐系的系主任,也是梁炜菘的大学同学,他这样介绍,桑离听得敬畏,赵倩华听得放心。

  果然,赵倩华就笑得更加亲近一些,也伸手给桑离道:“很高兴认识你。”

  桑离却是在受宠若惊之余有些艳羡地看着赵倩华,与她握手的瞬间又发现她腕上的那块手表赫然就是浪琴的新款。

  心里的那种感觉很复杂:一点点羡慕、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惊讶……

  直到互相告别,随沈捷上车,桑离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看了看赵倩华消失的方向。沈捷看到了,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着问桑离:“不至于吧,她有那么漂亮吗,让你两眼放光?”

  桑离情不自禁地感叹:“好有味道的女人哦,风情万种,可是又不妖冶,气质那么好,简直就是高贵……”

  “打住,”沈捷觉得好笑,“你难道不知道有味道的女人一定都已经不年轻了,最好看的女人就是还没有味道的女人吗?”

  桑离已经被他绕晕了,茫然地看着他。

  沈捷一边开车,一边空出一只手敲敲桑离的头顶,看桑离一脸怨怼地闪到一边去,才无奈地笑:“味道这东西可以后天培养,清纯的气质倒是一去不回。可是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二十岁的时候想拿清纯换韵味,三十岁的时候再哀叹自己老得快……”

  桑离体会不到他说的这种情感,不理他,只是在想梁炜菘怎么会和妻子一起来G市?

  后来才知道,梁炜菘的妻子赵倩华是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也是大公司的总裁。这次来G市是为了参加旗下某品牌服装专卖店的开幕式——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上,寸土寸金的位置,临街的三层店面,透过和墙面同样宽度的落地窗能清楚看到内里的布局:一层女装,二层男装,三层晚礼服及婚纱……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桑离也曾多次从那家店门口经过,抬头看一看橱窗里的衣裳,总是忍不住感叹“层次”的重要性——你是什么层次的人,自然就有机会认识什么层次的人,甚至,就可以从怎样的层次里挑选配偶。

  彼时,桑离眼里的梁炜菘和赵倩华,都是人上人。

  只是,每想到他们的时候,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带自己走上音乐道路的恩师郭蕴华。

  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天冷了,在那个临海的城市,郭老师你生活得习惯吗?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的内疚好像变成一个个小水泡,汩汩冒出来。

  和向宁分手后,桑离遇见过郭蕴华一次。

  那是在一次大型演出上,排在桑离后面唱独唱的女孩恰巧就是郭蕴华现在所带的学生,她比桑离大一岁,已经读研一。彩排的时候桑离总觉得这女孩子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不过那女孩子也是很开朗的性格,在后台等待上场的时候就滔滔不绝地给桑离讲:我导师人特别好,她今天也会来,他们一家都是特别好的人,我现在的男朋友就是我导师介绍的……逢年过节总是去她家吃饭啊,郭老师的烹饪手艺很高的,唉,女人啊,为什么可以如此完美……

  桑离微笑着听她讲,眼里渐渐就有了湿意。

  正聊天的时候有人进来,两人一起转身,就迎面撞上郭蕴华微笑的脸,她看着自己的学生开口招呼:“晓竹……”

  突然顿住。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桑离,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凝固,桑离的笑容也有些发涩,只是惴惴地站起身,低低唤一声:“郭老师……”

  旁边的女孩子愣住了。

  过会儿,还是郭蕴华先微笑着问:“桑离,你现在还好吗?”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般和煦,桑离快速眨眨眼,告诉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妆会花掉的,千万不能哭……

  她只是微微低下头,不敢看郭蕴华的眼睛:“我很好,老师,您还好吗,还有向叔叔……”

  郭蕴华终于叹口气:“我们都很好,可是桑离,你就不问问……向宁好不好吗?”

  那个名字横空出世的瞬间,好像一道霹雳,一下子就戳穿了桑离的心脏。

  桑离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郭蕴华走近一步,拉住桑离的手,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含了太多身为一个母亲的苦楚,她轻轻叹口气说:“向宁一直没有回来过,他说忙,可是我们想,他是害怕回来吧……”

  她的手,还是那样温暖的、干燥的,好像妈妈的手。

  桑离低头,压抑不住心底的那些酸楚——在桑离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十六岁,曾经是这双手带她走近音乐,走上这条路的啊!

  桑离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失望了。”

  “失望是不假,”郭蕴华叹息,伸手抚上桑离盘起的发髻,“我和浩然最怕的就是你的今天,而你还真的就走到了今天。”

  她的声音透出无奈与哀凉,甚至还有浓重的缅怀与作别意味,她说:“桑离,我们曾经真的是把你当女儿的。”

  “砰”地一声,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烟尘弥漫间,桑离感觉到自己被飞扬起的时光碎片呛得窒息。她泪眼朦胧抬起头,却看见郭蕴华松开手转身往外走。

  她背对桑离,声音涩然:“可是,向家也真的不能容你了,桑离。我知道向宁忘不了你,如果可以的话,即便他回国,也请你不要再见他了。”

  苦涩又带着拒斥的语气,冰冷的逐客令……在那一刻桑离似乎看见漫天黑色的绝望,如一张网,缓缓拉开。

  可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除了一口口把眼泪往心里咽,再也做不了其他。

  也是这时,她才想起眼前的女生就是多年前在少年宫时与她一起唱合唱的女孩子何晓竹。

  只可惜,当她抬头看见何晓竹眼底了然的轻蔑时,她便知道,所谓的“他乡遇故知”,只能化作一场冰冷的漠然。

  B-2

  不过,作为一名优秀的歌唱演员,桑离不会把任何情绪带入演出中。

  她近乎完美地诠释了唱段,她的笑容灿烂,不仅契合了演出的主题,更征服了台下贵宾席的一干人影。演出结束后,领导与嘉宾上台逐一与演员握手,那些鼓励的话语、那些热情的赞扬,都似乎在告诉桑离——你看,这就是你要的,而今,你也确实得到了。

  她很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快乐,换一张笑脸给所有人看。

  嘉宾队伍中,也有梁炜菘。

  他走在最后一位,途经桑离身边时还用和蔼的语调说了句:“小桑不要走,晚上一起坐坐。”

  桑离笑着点点头,答应了。

  不过令桑离惊讶的是,那晚梁炜菘没有选幽静的茶室,反倒选了一处嘈杂的酒吧。

  桑离在酒吧门口等他,看见他便纳闷地问:“梁老师,咱们不能喝酒吧?”

  梁炜菘显然心情很好,爽朗地笑,边往里走边答:“突然想找个热闹地方感受一下,想了想,这个时间大概也只有这里最热闹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酒吧,晚上十一点,的确正是热闹的时候。服务生迎上来,把两人带到靠近角落里的座位上。那里虽昏暗,却能把整个小演出台看得一览无余。

  桑离好奇地坐下,看梁炜菘抬手召唤侍应生,她自己则兴高采烈地研究一个装色子的小罐。梁炜菘点完饮料,回头看见桑离在玩色子,左手握住桑离的手,右手掰开她的手指,取出色子来,自己攥在手里把玩。梁炜菘的手碰触到桑离时还微微滞一下,桑离有些起疑,却不动声色。

  她只是很灿烂地笑一下,迅速倾身过去,学梁炜菘的样子再把色子抢回来。

  她笑嘻嘻地:“大人不能和小孩抢东西。”

  她的笑容拿捏得十分到位:既有孩子的天真,又有女人的妩媚。

  梁炜菘也笑,边笑边说:“你这个小孩真有趣,居然不怕我,不像我那些学生,整天投诉说我不会笑,对他们太严厉。”

  “严师出高徒啊,”桑离笑着说,“要是我能有这样的老师,做梦都要笑出来。”

  “叶郁霞的学生也不错,”梁炜菘转转手中的茶杯,似无意间的提及,“沈捷原来是秦砺中的儿子……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居然随母姓。秦董最近好吗?”

  “不知道,”桑离实话实说,“我没有见过他。”

  “哦,”梁炜菘看看桑离,“沈捷没带你去见过他父母?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女朋友就要见家长吗?”桑离皱皱眉头,微微往后一靠,倚着沙发靠背看梁炜菘。

  梁炜菘点点头:“也对。他们家的家风一向很宽松,在有钱人家里倒是很难得。”

  话题一转,他接着问:“你快毕业了吧,怎么打算的?”

  桑离答:“可能会去上海吧。”

  “上海……也不错,”梁炜菘若有所思,“想过来北京吗?”

  桑离看着梁炜菘,脑筋转得也很快,笑着答:“那您得帮我。”

  梁炜菘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笑着说:“如果需要投资,你会让沈捷帮你吗?”

  是个很明显的试探——他可以帮桑离,却不希望桑离转身再借助沈捷的实力。

  桑离也不笨,装作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梁老师,您看,大约需要投资多少?”

  梁炜菘伸出一只手,攥成拳晃了晃。

  桑离倒抽一口冷气:“十万?”

  梁炜菘点点头:“你应该知道,一个好平台是远远超过这个投入的。”

  他笑笑:“何况这还是内部价。”

  桑离也笑了:“那我可真没钱,沈捷也不会帮我的,因为他要回上海中悦总部了——如果我在北京,这像什么话?”

  梁炜菘大笑:“小朋友,你还真是个小朋友啊——这么好的机会你也舍得放弃?沈捷再能干,不过送你去读研究生,或者去歌舞剧院做合唱演员。我帮你去最好的歌舞剧院,将来有机会去最好的音乐学府进修,甚至出国深造。再回来的时候,你可就是中西合璧了。”

  桑离心里一震,若有所思。

  梁炜菘看出桑离的动摇,微微一笑:“不过上海也不错,女孩子嘛,有个安定的归宿是最重要的。”

  他瞥桑离一眼:“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

  这句话准确地指向桑离最不确定的一环——她究竟算是沈捷的什么人?既然并不是最终归宿,那现在当有个更高的台阶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要不要踩上去?

  最好的歌剧院、最好的学校、最简捷的路途……梁炜菘不是在骗人,她相信他做得到。只是,她没钱,沈捷不愿掏钱……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路?

  段芮说过的:男人可以用来做踏板,却不能用来做饭碗。

  可是,沈捷愿意被自己当踏板吗?如果不愿意……那自己岂不是在找死?

  酒吧里很吵,声音嘈杂得让安静惯了的桑离头晕。梁炜菘倒是悠闲地看着舞台,桑离循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正唱歌的是个年轻女子,长发挡住半边脸,但能看出很漂亮。她的声音不像很多酒吧歌手那样微微的粗犷沙哑,反倒清清亮亮,唱外文歌曲的时候更是好听得很。

  梁炜菘看她目光中有好奇,便微微靠近一些,告诉她:“那是老板娘。”

  “什么?”桑离大吃一惊,看看梁炜菘,再仔细看看舞台上的女子。

  “真的,”梁炜菘靠在桑离身边,放松地坐着,已经全然不是舞台上那副穿着黑色演出服打领结的形象,“她开始唱歌的时候还不是老板娘,不过当了老板娘就只能玩票了,哪个做老板的能让自己的女人整日抛头露面地去唱歌?”

  若有所指的语气让桑离更觉得添堵。

  可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

  以中悦这样的背景,沈捷的母亲功成名就时都不得不离开舞台,自己这样的,又算什么?

  所以,无论沈捷是不是真心的,无论他是否愿意接收自己,她都不会有更好的未来了。

  他们的交易,不过是促成了他们的接近;他们的接近,却最终会毁了她的梦想。

  喧嚣热闹的酒吧里,桑离冷下脸,不发一言。

  回去的路上,梁炜菘送桑离,慢慢地踱步,似乎是在牵制桑离满肚子的急躁。

  过马路的时候,梁炜菘似不经意地伸手揽过桑离的腰,像是护着她不被快速驶过的车伤到,桑离一愣,却并没有说什么。

  就这样过了马路,拐到去“SOHO嘉园”的路上,梁炜菘的手却还是没有从桑离的腰间放下来。桑离也不说话,只是在揣摩梁炜菘的心思,她有些拿不准:梁炜菘这样的人和沈捷应酬的那些朋友有本质区别吧,他有美貌的妻子、傲人的财富、声名显赫的地位……他什么都不缺,怎么会对自己这样的小女生下手?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年轻?

  终于走到小区外,梁炜菘没有进去,只是笑了笑道:“桑离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他松开手,抬手瞬间轻轻把桑离脸颊边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桑离愣一下,却没有其他反应。

  梁炜菘眼睛里微微跳一小丛光芒,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一样,微微俯下身,在桑离耳边轻声道:“钱其实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真心想进这一行。如果你想让我帮忙,就给句准话。”

  说完,他直起身,微微笑一笑,后退一步,挥挥手:“我回去了,你再好好想想。”

  桑离沉下目光,直直看着他乘出租车离去。

  那一瞬间,桑离知道,自己不需要掩饰了。

  不需要装作什么都不懂,也不需要装作不在乎——他到底还是看透了她,看透她想要什么,看透她现在得不到什么。

  关键在于她是不是真心想进这一行——他明明已经看出来,她有多么迫切地想要那一切。

  可是,沈捷会放手吗?

  想到这里,桑离倒抽一口冷气,好像到这时好像才发现:他们的交易,从开始的时候,就缺少一个期限。

  插播:后文预知

  (一)

  那是深夜了,窗外三九寒天,室内的温度却那么高,或许是暖气很热,或许是人的体温高……桑离迷惑了,她也不知道那些无穷无尽的热量来自哪里,甚至在他们真正融为一体的一刹那,她都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做梦!

  她忍不住啜泣出声,向宁看见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甚至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慢地吻她。那样的缓慢,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虔诚!

  星光下,桑离在他缓慢而温柔的亲吻里睁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冬天的北京夜空没有星星,到处都是光污染的痕迹——他们的过往,就像那些昔日的星辰一样被都市的繁华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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