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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梨花疫 2

  余老头一听,忍了下面的脏字。他说:“教你闺女去给我跑腿。”

  穗子接过一张五元钞票。余老头说:“买一盒火柴,找不开你先垫上,要不让他们赊我账。”穗子五分钟之后回来,把一个镀铬打火机和找回的八毛钱交 给余老头。她告诉他,整个供销社一共就这点点钱,全找给他了。

  很快余老头不再仇恨被迫花去的那笔钱。因为萍子一哄不住孩子,余老头就捺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一冒,男孩便把哭给忘了。男孩瞅着火苗,余老头瞅着男孩,萍子瞅着男孩和余老头。

  第二天报上出来一则消息,说是某地有座麻风村,里面有些病员是给冤判成麻风的。他们要翻冤案,摘麻风病帽子。所有的麻风病员或非麻风病员组织起来,扯起了造反大旗,撕了院长家的红被面做袖章,成立了第一支麻风造反队。他们控诉了被院方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故事,有些人一关给关了三十来年,不知有“解放”这回事。

  穗子这天便和女孩们玩起“麻风病”的游戏来。她们中选定一个“麻风人”,然后由她来追逐所有女孩,只要她一触碰到被追逐女孩的任何部位、就表示传染成功了,那个女孩便成了“麻风人”的一伙,去传染其余女孩。穗子已很久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了,跟女伴们都成了受惊的猴子,“吱吱”直叫,上房下树。

  她逃到一棵柳树上,看余老头抱着萍子的男孩边走边拍,走过去,又走回来,萍子却不在岗亭门口。

  很久以后,穗子才了解到萍子和余老头的关系是怎样飞跃的。那时穗子在这方面已开窍了。事情经过人们的口头整理就成了这样:有一天,余老头仍然在欣赏萍子哺乳,照旧要替萍子抱孩子,手也一样抄在萍子怀里。注意,他们这时已有了一定基础,余老头的手也不急于离开那雪白的胸怀了。萍子这时抬起眼,看余老头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余老头是懂的,是说:你个老不正经的,不过我也认了。

  萍子这时看见的不是余老头,她看见的是英武的余司令。他是情人 眼里才能出得来的形象,面孔是刚烈的,眼睛是多情的。余司令不是老,是成熟。余司令的成熟是超越年老年轻概念的,于是萍子眼前是个饱经沧桑的男人;经历过男女沧桑,征服过无数女人和男人,征服过无数友人和敌人。萍子的嘴唇突然饱满、润泽起来。

  余司令的手在她怀里问了问路,她眼睛却把他往更迷离 的方向引。

  余司令这时差不多看透了这个女人:她黑袄的领子后面,耳根之下,也有一窝雪白。这具女体很奇妙。以黑色作主体,投下了白色的陰影。她的黑色肌肤是伪装。她的来历便是她身上隐隐绰绰的白色陰影。

  余司令这次没有把吮乳熟睡男孩抱过来。他抽回空空的手,掌心的那个凹凹,是刚给她怀中的凸凸塑出的,还带三十七度的体温 。余司令感到和他失散的所有相好都在掌心的凹凹里。余司令五十多岁了,懂得了珍惜。他糟蹋过多少真心啊,现在老了,明白真心是见一分少一分的。他看出对面怀抱里的一分真心。长远或短暂,现在哪里去找这样实称的真心?城里女人搁一块炼,也炼不出这点真心来。余司令把那只手揣进了口袋。那是件旧军服,口袋奇特的深,里面有炒花生米的薄衣,还有烟草末和茶叶蛋碎壳。余老头刹那间感到这几十年糊涂啊!这手间漏过多少好女人。他也在此刻明白他真正恨穗子爸什么。是穗子爸这类城里酸秀才弄出一套关于女人的说法,完全是混账说法,把进城后的余司令弄乱了,使进城后的余司令丢失了世世代代乡土男人对女人的向往、期盼、原则。原来穗子爸之类对女人只是有一大堆说法;只是说说而已,只是靠边儿说上一堆美好的风凉话。而余司令的女人,是手掌上的,是分量上和质感上的。真心是不可说的,却是可摸的。

  余老头的手在口袋里待着,渐渐出一层汗。

  穗子没有亲眼看见余老头和女叫花萍子的相顾无言;无言中该成熟的成熟了。穗子和女孩们正向楼顶上跑去。穗子爸曾经在这座回字形的红砖楼里上班。我记得不止一次讲到过这座楼,描绘过大门内那座巨形雕像和竹林。楼梯不太陡,带深色木栏杆,穗子和女伴们可以一气跑上三楼,她们在三楼的男厕所里做准备,把捡来的壶或桶灌满水。她们不去女厕所是因为偶尔有人去那里上吊。女厕所没窗子,只要别上马桶间的门,就可以站在马桶上安安稳稳上吊了。

  穗子和女孩们提着盛满水的壶或桶上到四楼平台,她们嘴里也衔满一大口水。然后她们两臂往水泥栅栏上一撑,双脚就悬空起来。所有的桶、壶和嘴巴现在都各就各位,眼睛全瞄准楼下的余老头和女叫花萍子,其中一个女孩岁数大些,她的手果断一挥,壶和桶以及嘴里的水一齐向楼下泻去。

  水的准头很好,一点不偏地击中萍子和男孩。男孩梦深之处突发山洪,被淹没之前“哇”的一声叫喊出来。

  狂哭的男孩使余老头疯了,仰起脸,举一条臂,向空无一人的四楼平台边点戳边骂。每骂出一个雄浑有力的秽词,他就踮一下脚尖。

  男孩的哭声中,女孩们闷声大笑。她们挨个坐在地上,背靠着水泥栅栏。她们并不是矛头专门针对萍子和余老头的,她们有时针对卖老菱、烤山芋、茶叶蛋的小贩,还有来贴大字报或开批斗会的人们。她们没有是非、敌我,就是想找些事或人来惹一惹。有时人们花了几天写成,一上午贴就的大字报,一下子就给她们的大水冲得稀烂。水浇在人们的旗上,旗掉色掉得人一脸一身,碰到平台上谁家做了煤饼,她们的武器便精良一些,战果也越发辉煌。

  就在穗子和女孩们撤离平台时,余老头脱下身上的旧军服,递给萍子。萍子先给儿子擦,然后把儿子交 给余老头,嘴里不干不净地开始擦她自己脸上、头上的水。她并不真火,嘴唇是赌气嘟起的,眉眼却很活络,朝余老头频频飞扬。每扬一扬眉眼,她都笑一笑。她看见余老头眼大起来,目光直起来。萍子擦得狠的地方,露出一片片白里透红的真面目。

  余老头看见真实的萍子在破裂的污垢下若隐若现。正如穗子疑惑的那样,萍子果真不那么简单。

  这天傍晚,余老头塞给萍子一些物件,动作非常隐秘又非常传情,地道的老游击队员加上熟练的偷情 老手。萍子的手一上来感觉那团 物件很陌生。她少说有两三个月没碰过这样的物件了。余老头狠狠地耳语道:“朝右边走,再拐个右弯,一会工夫就到了。你买牌子的时候就说你不要‘集体盆堂’要‘单间’,记住没有?”

  萍子的手指刹那间认出了余老头塞过来的是一块毛巾,里面包皮了一块香皂和一把梳子。顿时,崭新的毛巾和香皂就散出香气来。是十分醒神的一股香气,竹笛的小曲一样婉转清脆,唤醒了萍子生命深处的自尊。

  余老头说:“去洗洗,好好洗洗,啊?”

  她羞怯愠恼地抓紧毛巾、香皂、梳子。

  余老头赶紧又说:“不是嫌你。”

  萍子把男孩交 到余老头手里,说:“别忘了把他尿。”

  余老头接过男孩说:“里头有钱,别抖落掉了。”

  萍子的手这时已摸到了夹在毛巾里的钞票,从它的大小去猜,那是一张五元钞。萍子一阵满足,认为自己果真没瞎眼,碰到个对她如此舍得的男人。路灯上来了,萍子在不远处回头看抱着孩子的余老头,觉得他挺拔而俊气。洗洗就洗洗,好配上这个舍得的、英俊的男人。

  萍子顺着余老头交代的路线,很快找到了“玉华浴池”。浴池门口有个灯笼,上面写着“男盆女盆、男池女池”。浴池门口挂着絮了棉花的门帘,看去又潮湿又油腻。虽是暮春,棉门帘每放出一个人来,或放进一个人去,都泄漏出浓郁的白色蒸汽。出来的人脸都红得发亮,头发一律水淋淋的。萍子发现每个洗完澡的人心情都很好,远比马路上的人好。马路上的人和他们一比,个个都有严重的心病。萍子把钞票递进一孔小窗洞,里面一个粗大的女声问:“大池还是盆堂?”

  萍子说:“嗯?”

  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女声说:“嗯什么?没洗过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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