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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白麻雀 2

  她张一下嘴,似乎自己也没料到嘴里空无一物,惊讶地楞住了。但她那一张嘴使大家都提起气来,王老师的鼻孔撑得圆溜溜的。

  她却蒙着脸蹲下了。萧穗子跳起来,要上去踢她似的。

  王老师慢慢朝萧穗子闭一下眼,手向外扫两下。萧穗子急坏了,说她们练了好几天的歌,斑玛措唱得绝了。

  “我们听听啊。”小蓉风凉地说,她早就没了兴趣,一直在用发卡掏耳朵。

  王老师说:“再不唱就不能唱了哦,熄灯号音一响,就不准出声了。”

  斑玛措慢慢站起来,本来又红又亮的脸,红得发紫了。萧穗子一直在猜,她蒙住脸在做什么。现在发现她一直在两个手掌下面笑。王老师满脸无所谓,她唱不唱这作风已让他倒尽胃口。

  王老师说:“我看今天我们就考到这里。”他摸出烟盒,掏出打火机。

  斑玛措这时倒站得笔直笔直。萧穗子求情说唱个短的,两三句词的,王老师若听着对劲,再往下唱。她急忙回头对斑玛措说,唱最短的那个,一共几句“索尼呀啦”,熄灯前准唱完了。

  屋子里又一次静下来。尽管静得焦躁敷衍,总还是静的。小蓉掏耳朵掏得销魂,早不在乎这屋里发生什么。

  斑玛措站是站出点样子了,脖子也有了,腰里的袍子也不是一大堆了,可就是没有歌出来。怎么逼也一声不吱。随便萧穗子怎么威胁利诱,她只是那么站着。

  熄灯号终于响了。

  斑玛措脸上的空白顿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觉醒,似乎意识到她这一错就错过了一生。

  王林凤早上起床 前听见了萧穗子向他形容的歌声。他承认这形容基本准确,也不算太外行。声音是好声音,少见的本钱。他判断歌是从篮球场外的山坡上传来的,惊人的音量、音域。咬字舌头有点大,不碍事,一训练就好了。他在几个滑音上皱起眉,他不喜欢她的花腔,近似羊叫。不过这也不难纠正,高音太漂亮了,海阔天宽,一点不让你捏紧拳头。位置是野位置,应该可以调整,位置找得更好些她还能唱高一个调。

  他在被窝里兴奋得出了汗。然后爬起来,拿了桌上的老花镜和笔记本,回到被窝里。一想,应该为自己泡杯好茶,又是背心裤衩地去翻茶叶。再回到被窝,他觉得茶和烟的味道从来没这么好过。本钱好,主要是本钱太好了!

  王林凤在“斑玛措”三个四仰八叉的大字后面画了一排惊叹号。

  当天他向何小蓉布置,去向军马场被服科借一套新军装,一件白衬衫,要让斑玛措马上出落成一个文艺女兵。

  萧穗子和小蓉把斑玛措带到军马场大浴池洗澡。场里女牧工少,所以她们三人泡池子泡了足有一上午。小蓉两只袖珍手蛮得很,给把斑玛措搓澡搓得一身火红。斑玛措像头任人宰割的牛,叫坐着就坐,叫趴着就趴。小蓉咬牙切齿地说:“搓掉了一层‘斑玛措’,又搓掉一层‘斑玛措’……这个‘斑玛措’咋还是这么一大坨?”

  萧穗子就笑。她开始担心小蓉这种俏皮太恶毒,斑玛措的自尊心会受不了,不过一会她就发现她的担心多余。斑玛措乖乖的,有一点羞涩,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成了小蓉的一份重活儿。

  然后小蓉舒舒臂,展展腰,长出一口气说:“看嘛,硬是搓小了一圈。”

  斑玛措此刻坐在池子边的水泥长凳上,水齐她胸。小蓉站在齐腰深的热水里喘气,喘得夸张,胸脯前进一下,后退一下。斑玛措小心翼翼伸出一个指尖,伸向小蓉。穗子和小蓉不知她要干什么,那尖指轻轻触在小蓉身上。

  小蓉痒得一抽身,笑起来,斑玛措郑重地说:“好白哟,好像白瓷碗碗哟!”小蓉才不吃亏,嘻嘻哈哈要把斑玛措那一摸找回来。水面浮一层奶脂般的老垢,却不妨碍她们疯。天下女娃洗澡总是很疯。二十八岁的******员何小蓉一疯就疯成了十来岁,两个圆而翘的小乳房直颠。萧穗子想,以为穿着衣裳的小蓉漂亮的人们,应该看看此刻的小蓉,否则错过得太多了。

  小蓉和斑玛措你掐我一下,我捏你一把,从高兴玩到半恼。小蓉翻脸地捂住自己的右胸,说斑玛措下手没轻重,挤牛奶的劲也用上来了。穗子便猛和稀泥,说小蓉先往斑玛措小肚子上踢的,然后捺着斑玛措的头给小蓉鞠躬道歉。

  小蓉生气没长性,爬上池子就开始猛抒情了。小蓉唱歌和她外形很像,小号女高音,极漂亮,尤其在澡堂子里唱,一个个音符圆溜溜地到处滚动,撒了一把珠子似的。斑玛措赤裸着伟岸的身体瞪着她,自惭形秽起来。然后她瞪着小蓉把毛巾拧成一股,嘴里叼着梳子,两手拉住毛巾的两端,“劈劈啪啪”地打着头发上的水珠。小蓉简直给她看成了一出大戏。

  启程回成都的早晨,场长乘自己的吉普来了。他脸色很难看,说场部一个科长遭一个知青报复,大腿中了一发“三八”槍弹,他的吉普要送伤员去成都动手术,因此文工团 一行人就不必搭乘长途汽车了。

  一打开车门,钻出刺鼻的血腥和碘酒气味。人勉强塞进去了,行李却怎么装怎么多出来。三个人的眼睛都看着斑玛措的牛皮口袋。王老师首长似的说:“轻一轻装,啊?当兵打仗要甩掉包皮袱嘛。”

  斑玛措不懂什么叫“轻轻装”,仍把牛皮口袋抱在怀里。小蓉上来捏捏牛皮口袋:“什么东西呀?我当兵的时候一双老百姓的袜子都没往部队带。”

  斑玛措这下明白了,抱着口袋往后一犟。

  小蓉想,好了,民族矛盾就此开始。她把下巴一抬,说:“打开。”

  打开的牛皮口袋让大家看不出所以然。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齐全。几只小孩的靴子,上面镶的图案已掉的差不多了,几块皮毛,一些卵石,断了柄的梳子,旧藏袍,节日穿的彩色普毡,家织的羊毛线。

  小蓉的表情在说,明明是一堆垃圾嘛。但她嘴里的词还是用得很当心。她告诉斑玛措新兵从里到外必须新,连裤衩都要穿军用裤衩,所以一般不允许新兵带太多行李。

  斑玛措站在渐渐升高的太陽里,特号的新军装闪着绿光,军帽在箱子里压了多年,此刻成了扁扁一片,挂在她一大堆头发上。看上去衣服不是她自己的,整个人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三个人都想,把这么个斑玛措带回文工团 ,可不大拿得出手。

  这时斑玛措说话了。她说口袋里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是别人送她的礼物,这些东西是她从小到大的收藏,现在象征她本人,让她带到异乡去。她把这话讲了好几遍,三个文工团 员才陆续明白。他们想,这是一个动不动就以物寄情的民族,可以不嫌麻烦地背着这么沉重的象征。

  车里的伤号牛吼一声,说:“车子死球了?咋个不动吗?”

  王老师把自己被包皮带解下来,将斑玛措的牛皮口袋绑到车顶上,吉普总算上了路。

  一路上斑玛措很高兴,给她吃什么她都“哦呀,哦呀”地接过去。问她是不是这一带的大美人,是不是让不少小伙子心碎过,她都嘴咧得大大的“哦呀”。问她为什么不嫁,她说她才不会嫁。三个汉人来劲了,问小伙子们是不是军马场的牧工。她又是“哦呀”,脸上却鄙薄得很。小蓉说,噢,晓得了,你要嫁个骑兵团 的排长!

  斑玛措一下子不笑了,一种美丽的羞涩浮在她眼里。原来她也有汉人女人的羞颜。

  场部礼堂的白墙马上要看不见了,一个骑马的人从墙后跑出来。汉人们说,该不是追我们的吧?斑玛措说:“狗日的。”才几天,她和小蓉一样张口“狗日”闭口“老子”。不过斑玛措刚才这声“狗日”说得甜蜜蜜的。

  公路很烂,弯弯也多,那匹短腿马居然追近了。汉人们从后窗看,见灰土大雾里挺出一个飞毛好汉,把马往死里打。司机就怕没人和他赛跑,杀出这名骑手,他马上换了副好精神,车子开得乘风破浪,颠得伤号直叫:“再给老子补一槍算喽!要痛死老子哟!”

  马四条粗壮短腿拉成一条线,肚皮都要擦地了。在车上坡前,人和马终于追上来。斑玛措两只大拳头直捶腿,又是叫,又是笑,捶着捶着,捶到旁边的瘸科长腿上了。瘸科长一胳膊肘回来,嘴里荤得厉害。斑玛措正做骑手的拉拉队,根本不在意自己被骂成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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