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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作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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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白麻雀 4

  而斑玛措的哭却内敛而沉潜。有回她早晨出操没看见小蓉,便跑到舞蹈队,跟在萧穗子后面完成了操练。穗子告诉她,何小蓉探家去了。当天晚上她坐在小蓉铺上等,认为熄灯之前一定会把探家的小蓉等回来。

  熄了灯很久,她六神无主地找到萧穗子,问小蓉的家在哪里。穗子问她要干嘛。她两眼空空,嘴半张着,像是给铁石心肠的家长撇在陌生城市的孩子。穗子从床 上起来得急,绒衣也没顾上披,匆匆劝她,小蓉年年有一个月假期探望野战军的丈夫,但小蓉特别革命,从来是两个礼拜就归队。

  斑玛措这时眼睛不空了,死盯住穗子。穗子问她怎么了。她却反问:“分队长结了婚的呀?”她声音和吐字听上去都奇怪,几乎是痛苦的。不止痛苦,是心碎。

  接下去,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穗子看着两颗硕圆的大泪珠从斑玛措眼角滚出来,在蛛网笼罩的灯光下,成了镶在她脸颊上的两粒玛瑙。

  穗子怕起来,说:“你可以给何队长打电话嘛,实在想她你还可以去看她,她丈夫的野战军离这只有一小时的路。”

  而穗子的每句劝慰都让斑玛措往后退一步,猛烈摇摇头。她哽咽着说:“分队长怎么结婚了呢,她为什么结婚了呢?”

  穗子说:“人家何小蓉是连级军官,二十八岁,她不结婚谁结婚?”

  斑玛措压抑自己,但穗子看见委屈就在她的强力压迫之下猛烈哆嗦。眼泪真多啊,汩汩地冒,一会在草绿军装上湮出更深的绿。绿色下不再是原始的魁伟身材,小蓉已经精心雕刻了它。两个月前小蓉把最大号码的乳罩买来,叫斑玛措脱光上衣,替她往身上戴。一个喊:“一二三!”另一个就吸气憋气,反复许多回,纽扣和绊眼总没希望碰头。小蓉咬牙切齿地说:“狗日一身‘手抓肉’!”斑玛措便不行了,翻跟斗打把式地笑,把小蓉地上的浮尘全部笑干净了。小蓉最后帮她系上了纽绊,到前面一看,发现一边一个半圆还露在外面,只好用手去塞。斑玛措低下头,看小蓉两只白嫩细小、狠毒有力的手终于把她自由 惯了乳房严实地囤了起来。从此斑玛措身上那草原般粗莽浑厚的起伏消失了,浮现起都市的尖锐轮廓。

  “去睡觉吧,都快十二点了。”穗子的牙微微地磕出响声。

  斑玛措用手掌把鼻子朝上一抹,动作果断。一种遭人背叛、化悲痛为力量的果断。

  “明天让总机帮你要个长途,给小蓉打个电话。”穗子说。

  “不打!”斑玛措大声说。穗子给她如此之凶的声气唬了一跳。再来看她的面孔,那野蛮是一目了然的。穗子想,让她爱戴是很美好的,让她仇恨也很可怕。而爱和恨之间,就隔一层泪水。

  何小蓉刚回到宿舍就听谁在院子里喊,说斑玛措在厨房打架。小蓉跑到食堂,从打饭的窗口听见斑玛措在里面咆哮。门从里面拴上了,炊事班长陈太宽和司务长抓着菜脑壳、莴笋根当武器,朝斑玛措投掷。何小蓉的小高音都叫得起了毛,斑玛措一点也听不见,手里拎着一大桶剩菜汤,打算往对手头上泼。炊事班的菜汤是用炒完菜的涮锅水做的,里面扔上粉丝和海带丝,再撒些肥肉片和切碎的老菜帮,从来没有销路。斑玛措一桶菜汤已泼出,马上又从锅里舀几大瓢滚热的,还往里加一勺熟油辣子。

  “斑玛措,你给老子开开门!”小蓉在拍着窗玻璃,巴掌心拍得血红。

  离窗一步,就是虎背熊腰的斑玛措,把半桶菜汤在头上抡成个热腾腾的圆圈。小蓉想起来了,斑玛措抡套马索准头极好。果然铅桶在斑玛措头顶飞旋了几圈后,便朝陈太宽而去。幸亏斑玛措没起杀心,桶只打在陈太宽脑袋上方的墙上,鲜红的熟油辣子一条条淋下来,乍看也是血肉横飞的。

  副政委带着半脸午睡跑来,见斑玛措一身披挂着海带、粉丝、蛋花,汤汁顺着她的辫梢湍急地流,一边红领章上巴一片肥肉。小蓉两手捺住她,用身体把她抵在大米箱上。

  司务长一面用洁白的手帕擦脸上的菜叶,一面说斑玛措如何挑的事:她跑进伙房自己动手舀了半饭盆猪油渣,陈太宽阻拦,就把她给得罪了。

  斑玛措大声说:“他们骂我!”

  何小蓉瞪她一眼,她静下来,呼呼喘气。小蓉扫一眼副政委正在黑下去的脸,解释说斑玛措不习惯汉人的伙食,什么芹菜肉丝、豆腐肉末在她看就不算肉菜。长到十八岁,她是吃肉喝奶的……

  陈太宽尖起嗓子笑道:“谁个不想吃肉喝奶?把她高级的!”

  小蓉不理他,继续向首长汇报。她说她眼看着斑玛措脸色黄下来,碰上吃韭菜,她一口饭都不吃。

  “他们骂我!”斑玛措插嘴,挑起沾了蛋花的浓眉。

  司务长说今天的不幸就是韭菜惹的。斑玛措说韭菜肉丝是草,炊事班舅子们把她当牛喂。“炊事班的同志很辛苦,未必他们不想往韭菜里多搁点肉丝?肉不是限量吗?要是大家都像小斑同志这样,非要吃纯肉,还要吃大坨坨的,我工作怎么做,你说是不是,政委?”

  小蓉和司务长争,说藏族同胞的肉食定量多一些,炊事班不另为斑玛措煮“坨坨肉”,至少也该让人家吃够自己的定量,不然把她多出来的肉食搁在咱们汉人的大锅饭里,不成了咱们汉人集体占人便宜吗?

  副政委把打架双方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后说斑玛措的肉食定量给她另算,该多少肉票全数算给人家。她自己想一顿吃一顿吃,想十顿吃十顿吃,平时三顿饭,还在大锅里吃。咱们汉族是大家庭,要有个大气度。说完他转向斑玛措,脸摆成一个好脾气老汉,问道:“小斑同志,你看咋样?”

  “他们骂我老藏民!”斑玛措又有点捺不住的样子。

  副政委说:“我不是已经批评他们了吗?”

  “我不是‘老藏民’!”

  小蓉扯住她往外走,嘴里说:“对,你不是。”

  “我是‘民族’!”

  小蓉马上说:“对,对,是‘民族’!”她按她的发音,把“民族”的“族”发成“斑玛措”的“措”。汉人们全懂她尊称自己为“民族”,尤其在这种情况下,连“少数民族”都不能说,谁是“少数”?!

  斑玛措的首次登台时间一再延后。王林凤的脸总有点神秘,说要等再成熟一点。原先已安排斑玛措在元旦亮相,服装都定做了,而王林凤在合乐那天变了卦。这样就推迟到了春节。春节演出场次多,独唱演员们都怕嗓子顶不住,要求多一些第二梯队。王林凤几乎被说服,但临场又改了主意,一鸣惊人的架式越扎越大。

  王林凤说一个天才歌唱家就怕随随便便当起明星来,早早就唱成油子,埋没了宝贵潜质。上台太早,接受的掌声太多,虚荣心自然长得飞快,那时斑玛措即便是一座金矿,他王林凤也别想再继续开发。而斑玛措在王林凤看,就是一座原始金矿。他把声乐演员们全推给其他声乐教员去指导,时间和精力都腾出来教斑玛措识谱,教她基础乐理和简单的钢琴弹奏。

  王林凤家一里一外两间小屋,外屋兼厨房和客厅,盖上钢琴盖子便是写字台。斑玛措一来,王老师两个孩子就得收拾掉琴盖上的所有书本,把写字台恢复成钢琴。

  斑玛措开始发声练习 ,王林凤坐在孩子的上下铺上为她弹琴,同时大声给她指令:“注意气息——往下往下!又上去了!位置位置!”为将就斑玛措的理解力,他把语言修改得更形象,一手按着琴键,一手在自己脸上头上比划,五官用力运动,“打哈欠!忘了打哈欠怎么打的!?对对对!这个哈欠打得棒!唉,别真打哈欠啊!”

  斑玛措抹一把打哈欠打出的泪水,无所适从地张着嘴。王老师停下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她从他的表情知道“位置”早跑了,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其实她从来不知道王老师最看重的“位置”是什么,只知道她唱到最受罪的时候就得到一句表扬:“好的,保持这个位置。”她不懂原先与生俱有的歌唱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之难,一张口要记住怎样喘气,怎样摆口形,怎样提升鼻子,怎样持续“打哈欠”,又不能打成真哈欠。十八年岁月,斑玛措有百分之三十是唱着度过的,唱像吃喝、睡觉、行走一样自然,不假思索,唱是大笑和发怒,唱是做白日梦,谁用得着去学笑和做白日梦呢?

  “唉唉唉,注意,野嗓子又出来了!”王老师提醒道。他极不舒适地半猫腰坐在上下铺的下铺,前伸的脖子上攀爬着这青紫血管。“不要图亮,好的声音不见得有多亮!”他看一眼迷惘的斑玛措:“歇口气再来。”

  再来。斑玛措想她曾经那种长嘶的欢乐或许永远失去了。这样一想她就黯然神伤了,嗓子抽紧口子,鼻腔堵得满满的。琴声却耐心地奏着,她只有唱下去,王老师打不得骂不得地爱她,她不能伤他心。音阶一个一个把她往高处带,她无知无觉地“咪”一声“吗”一声,声音像是别人的。

  王老师脸上露出老奶奶的微笑,大声说:“好一点,保持住。”他搓搓冻疼的手,干燥的手心搓得纸一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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