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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白麻雀 8

  萧穗子实在讲不出口:斑玛措,文工团 要缩编,你被淘汰了。大家公认你没有什么前途,你得把名额让给有前途的。

  文工团 给谁标上了“没前途”,谁的局面就死定了。穗子怎么说得出口呢?

  于是换了何分队长。何小蓉要提拔成教导员,军阶将是营级,在斑玛措面前,她仍是个“营级小女娃”。她把斑玛措带到抄手铺,买了四碗红油抄手。两人边吃便讲些其他女兵的闲话。小蓉趁斑玛措快活便说:“喂,老斑。”她们要好得互称“老斑,老何”。小蓉说:“老斑我听说你要退伍?”斑玛措一大口抄手从嘴里滚出来,像是刚刚意识到它有多烫多辣。

  “听哪个舅子说的?”

  小蓉装着吊儿郎当,说斑玛措要走还向她保密。

  斑玛措慢慢眨巴着眼睛,一个接一个地把抄手夹起,送进嘴里,一下一下嚼着,不辣也不咸,温 吞吞地咽下去。她把小蓉的抄手也吃完后说:“狗日敢把老子复员老子杀了他。”

  消失很久的旷野气息又出来了,斑玛措眉宇间有了一点凶残。

  “谁处理老子的?!”她瞪着小蓉,目光是散的。

  “龟儿凶啥子么凶?你不是闹麻了要脱军装吗?”小蓉使劲扎起架势,要把她镇住。

  “老子不想走了!”

  小蓉哑口无言。她突然觉得这帮汉人不是东西,把人家弄个夹生,就一脚把人家踹回去了。

  “哪个要我走,叫哪个来跟我说话。老子非宰了他。”

  何分队长到各个领导那里为斑玛措游说,撒娇,耍嘴皮,统统枉然。领导们说精简数目那么大,又不是单冲斑玛措来的。小蓉说斑玛措打定主意不走,是很难把她弄走的,自从抄手铺谈话以来,她的情绪很危险,说不定会出什么伤人或自伤的事。年年老兵复员,都有人拿冲锋槍“吐噜”当官的,还有的干脆下药让全连队死干净。斑玛措是藏族,一旦做了谁的仇人,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

  王林凤每天来看看斑玛措,劝她不要绝食,不要躺在床 上以免把好好的身子骨躺软了。

  斑玛措只有一句对着天花板说的话:“我不走。”

  在她的“不走”期间,她的退伍手续已办妥。何小蓉把不多的一笔退伍费装在她舍不得用的香港货小钱包皮里,悄悄塞进斑玛措的行李。行李一共是一床 棉被,四套军装,一套棉衣和绒衣,再加上几件练功衫。小蓉打被包皮打得漂亮,乍一看斑玛措的行李不是解甲归田,而是随队开发。她说:“老斑,不走就不走吧。现在要看你表现,假如你龟儿跟我出差一趟表现好,你就留下继续吃一月三十七斤的军粮,拿八块七毛五军饷。”

  斑玛措“咕咚”一下跳下床 ,问去哪里出差。

  小蓉说“上去”一趟。

  文工团 常有人去若尔盖军马场,一说“上去”,大家便明白是“上”哪儿去。已经是何教导员的小蓉哄骗斑玛措说,她此去要找点红军当年过草地的民歌素材,斑玛措是责无旁贷的向导。

  斑玛措看看已打好的被包皮,这才猛来了一阵两眼昏黑的饥饿。她两手支撑在写字台上,站在那里傻笑。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美事,单独和小蓉逛草原。斑玛措傻笑着,站着,瘫痪在她与小蓉的美好情谊中。

  斑玛措不知道汉人们心眼子很多,胆子又小,在稍感对她歉疚时相互说,这下安全喽,老斑不会上哪儿抄杆冲锋槍来“吐噜”我们了;把她骗上路是不大地道,不过也是莫得办法的。

  何教导员会把所有退伍文件交 到军马场,再由军马场为文工团 收拾残局。军马场不时镇压知青起义,镇压个把退伍军人不就是逗你玩玩。

  大雪封了路,长途汽车一天才走一百公里,临时决定宿在骑兵团 一营。一营长曾是小蓉丈夫的部下,把唯一一间首长客房拿出来款待小蓉。那是一间土坯大屋,中间搁了张土到家的雕花大床 。往上一坐,发现床 垫是席梦思,给不知多少首长压松了,一躺一个坑。

  两天行车,斑玛措染了咳嗽,夜里咳得席梦思上蹿下跳,把上面的两个女兵抛起扔下。小蓉比斑玛措轻五十斤,斑玛措躺出的席梦思坑比她的要深许多,自然也就形成了小蓉在上坡斑玛措在谷底的地势。随着咳嗽,小蓉势不可挡地一下一下往谷底滚去。开始她还扒拉着往上爬,睡在斑玛措压出的坑里腰疼,也有些怪诞。但很快她放弃了挣扎。困乏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外面风吼得太凶猛,雪从门缝下钻进来,冻结了室内的气温 ,咳得热气腾腾的斑玛措使小蓉感到安全、温 暖。她缩在席梦思的巢穴里沉沉睡去。到第二天早上,她发现斑玛措把她紧紧搂着,下巴抵在她前额上。

  何教导员没有动。过了一会,她发现自己哭了。

  何教导员不知道斑玛措和她谁更疼谁,谁更舍不得谁。

  把斑玛措的档案袋悄悄交 到军马场,何小蓉就准备瞅个机会逃跑了。她给斑玛措写了一封信,与那个香港货小钱包皮一块,搁在斑玛措的背包皮里。

  军马场部的招待所房里生着巨大的炉子。斑玛措一早醒来,见小蓉把火捅得很旺,并在上面烤了四个馒头。她不知她那醒来前,小蓉一直在看她。万箭穿心地看。她更不知道小蓉在看她时想,这个藏族女娃待她的好,要好过所有的人。这两夜小蓉总是睡在斑玛措被窝里。斑玛措的洁癖在棉被上都嗅得出来,是洗衣粉,太陽,洗澡药皂的混合清香。斑玛措咳得更凶了,体温 也有些烫。但这都好。

  小蓉以为在她醒来前就能脱身。昨晚她强迫她吃了大剂量的感冒药。不料她却醒了。小蓉哪里知道斑玛措早醒了,天不亮就醒了。没有彻底被物质文明社会同化的人往往有着动物的感应。像嗅觉、像触觉、像汗毛孔的一次超常扩张。她像鹿一样感应到了不幸,像母牛一样对这不幸感到不安却无奈。

  但她不知她到底感应到了什么。

  她醒来之后手臂里躺的小蓉还在安睡,这个三十岁的营级小女娃娃。她的手指轻轻摸着她耳边卷曲的头发,小女娃的胎毛。摸着摸着,她哭了。她还是不去认识那越来越清晰的预感:小蓉这次是把她押送回乡的。

  何小蓉在斑玛措起床 时手伸出去找什么支撑。当她意识到支撑她的是烧红的烟筒时已晚了,她的手掌一阵青烟,屋里腾起一股焦臭。小蓉没有惨叫,只是用另一只手握住伤手,坐在地板上。她抬起头,见班玛措端着一茶缸雪进来,倒在灼伤上。两人都不说话,都看着灼伤。

  看了很久。

  小蓉和斑玛措并排坐在长途汽车座位上,肮脏的玻璃窗外是呆板的冬景。小蓉打定主意在下一个宿营点甩下斑玛措。而宿了两夜,斑玛措分分秒秒跟着她照应她的伤手,替她拎包皮、开门、解裤带、挤牙膏、拧毛巾……

  第三天,刚出发不久就遇见车祸。三辆运木材的卡车撞成一溜,在狭窄的公路上堆出小半个伐木场,小蓉跳下车,前后望望,两头都是望不到头的车队。她一摸身上,说:“糟了老斑,老子把挎包皮丢了。”斑玛措知道小蓉挎包皮里装着采集来的曲谱,但她不知道那是小蓉装模作样胡 乱记下的几首当地小调。

  斑玛措说:“车开出来最多十里路,我跑一趟吧。”

  小蓉又看看现场,受伤的司机在路边生起火,向山下伐木连求救。她说等伐木连爬上山来,搬掉木材,恐怕要到下午了。

  “我在这儿等你。”小蓉说。

  “我脚杆快当得很。”斑玛措转身要走,又站住,看着娇小的小蓉。白雪映衬下,小蓉的脸居然显得很脏。

  小蓉给她看得很不自在,心虚得很。她那样看是什么意思呢?明白她的谋划,明白她们缘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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