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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夏树觉得对未来的期待不能太高,并没有要和全班成为朋友的野心,从头至尾她在意的人都只有一个。

  尽管如此,班里却莫名存在着一股排斥她的冥冥之力。

  整个班级被分割成许多无形的圈子,夏树在所有圈子之外,想要介入,却不得要领。仿佛到处是关于她的窃窃私语,可她走到哪里,哪里的议论就戛然止息,不留半点回击余地。

  语文早自修。

  风间不知是迟到还是翘课,总之还没出现在座位上。

  夏树从台板里拿出书时,手骤然僵在半空,随着轻微的一声“啊”。

  被吸引了注意的程司恰巧目睹淡黄色书页的碎片从女生的指缝里飘下,每一片都指甲一般大,在空气里纷扬如刨花。阳光擦过窗棂,在女生的脸上投下窄窄的阴影,继而在冗长的慢镜头中一点又一点支离。

  “怎么……没事吧?”立即反应过来看向女生的脸,松一口气,没有出现预想中惨不忍睹的泪流满面。只眼睑低垂着,不见表情。

  “唔。没事。”闷着声音去回应,语调也波澜不惊。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课本被仇恨自己的人剪成碎片而已。她曾经在十倍于此的伤害前也面不改色。

  男生到底是男生。单根神经的思考方式,理解不了小女生的心思。以为说“没事”就真的没事。对方一张“不用担心我,你先撤退吧”的大义凛然脸,使程司感到些许困惑,但现在不是推敲这个的时机,挠了挠头,重又专注于抄作业。

  夏树忽然心往下一沉。

  “黎静颖!”

  听到叫自己名字的女生抬起茫然的脸。

  “少装无辜。”夏树用的是正常音高,却比正常要缓慢,狠狠的气势一点点流露出来,“还想说是别人干的吗?”音调随着问句渐渐拔高。

  “嗄?”仰起的脸清秀又白净,在阳光下近似透明,清晰可见的是浅浅的毛细血管和舒展在两颊的粉红。

  “这——不是你干的吗?”夏树冷冷地拉开手中语文书的封面和封底,碎页径直朝对方仰起的脸倾泻下去。

  不仅黎静颖本人,所有旁观者全部吓傻。

  数秒的静默。

  夏树抬眼往教室后面扫去,那双眼睛混在数不清的眼睛中间,还没从错愕中回神。其实短暂的一眼根本没形成对视,眼底的涵义来自揣测。夏树再回看眼前女生的脸,觉得哪怕连惊讶之色也如此相似,是那么讨厌,于是出其不意地使劲扯过她压在手肘下的语文书撕开了。

  黎静颖先是被吓得发愣,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把她的书撕得支离破碎,站起身去夺书,显然没有力气,很快被夏树甩开。转头看向赵玫,对方却置若罔闻低头看书。

  黎静颖少见地慌了神。

  “还给我。”

  她伸手去抢书,却是徒劳。

  夏树像是完全无所觉察,只低头一声不响地撕着书,但很快手就被扯住:“够了你,适可而止。”抬起头,目光跳跃两次,瘦削的肩头,毫无温度的眉眼。

  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的男生。

  易风间。

  对方使了很大劲来阻止,可夏树仍不愿松开手里的书,两人僵持着。

  “喂喂,身为女生干吗这么野蛮?一大早搞恐怖主义!”程司及时赶到打圆场。

  再往后看,黎静颖已被一群“好心”的女生簇拥在中间,众星捧月般的架势。那张脸在一大堆“你还好吧”的问候中恢复了血色,正楚楚动人地点着头。

  夏树漠然地扔下书和残片,擦肩过去,踩着预备铃回到座位,老师刚好进门。

  一个喧嚣混乱的早晨终于归于平静,但一切都远远没有结束的征兆。

  课间。身边当然全是不友好的眼神。刚转来第二天就制造恶性暴力事件的女生,旁人看着无论怎样都没法喜欢起来吧?风间沉着脸坐在仅隔过道的位置。

  夏树在座位上待得不自在,只好起身去教学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

  “你这种人还真是不好相处呢。”身后传来的男声。

  夏树回头,正忙着大口灌可乐的程司叉着另一只手站在斜后方。女生闲闲地看了一眼便又转身去投币,按下按钮,面朝贩卖机一声不吭。

  “嗵”一声,铝罐的咖啡落了下来。

  夏树知道他目光在随着自己的动作推移,不再去看,弯下腰掏出饮料,轻蔑地笑一笑,好像是喃喃自语:“被欺负的是漂亮女生,就个个表现得黄金圣斗士似的……被欺负的是别人,全都无动于衷。说到底,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啊?”程司听不太懂自己哪方面得罪了这不好惹的小女生,刚想开口随便辩解两句,却又被走廊拐角另一侧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打断。

  程司绕过夏树往那边看,果然是黎静颖和赵玫。

  “……为什么不当面说?”黎静颖背对走廊转弯处,程司看不见她的表情,话语声听着也很模糊。他不知同样好奇凑过头来的夏树有没有认出她们。

  “我哪敢对你有什么想法?你是多高尚多真善美多无与伦比的人物?得罪你岂不是和全人类作对?”赵玫倚墙而立,阴阳怪气地大声说着反语。

  这语气带了点市井的俗气,似乎是老城区泼妇骂街才有的调调。

  赵玫和黎静颖一向交好,不知是怎么出了矛盾,但很显然,是赵玫单方面堵着气。看来今天是黎静颖的灾难日。男生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劝架,毕竟两人都是自己的好朋友,这么争争斗斗可不好看。但突然想起夏树几秒前才刚对自己“表现得像黄金圣斗士”极为不满,当场实践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也想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暂且先听下去。

  黎静颖顿了一秒,把头别向一边,语气依然平静:“平时你不会像早上那样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你明明知道昨天放学后我和大家一起去吃刨冰,不可能有机会撕她的书。”

  赵玫看向黎静颖,摇了两下头,继而冷笑出声:“我说你,假仙也要有个尺度吧?别人看不清你,难道我会不了解你是什么人?其实那书就是你撕的吧?昨天我中暑回家后,你不是还推车回学校了吗?”

  黎静颖半天没有声音,像被什么符咒钉在原地动弹不了。

  程司实在看不下去,在赵玫惊讶的眼神中走出去:“够了赵玫。昨天我陪小静一起推车过来,再送她回的家。”边说边伸手环过黎静颖的肩,推了推变成木头人的女生,“走吧,回去上课了。”

  整个过程没有再留意夏树的存在。

  因此最后局面成了表情复杂的夏树和表情更复杂的赵玫的对峙。

  很显然,赵玫并没有因为和黎静颖的翻脸而与夏树统一战线。在狠狠瞪了这个比讨人嫌的闺蜜更讨人嫌的“外来入侵者”一眼之后,赵玫也上了楼。

  中午在食堂,赵玫带着两个女生准确无误地“不小心”撞翻了夏树的餐盘。“阿司只不过是因为同情才和你在一起,拜托你不要会错意,丑女。”

  夏树不想再迎战挑衅,任她们推搡够了自己走掉。

  没有和赵玫再起正面冲突,但不得不重新排队再买一份饭。

  排在前面的正好是同班的女生,夏树只是看她眼熟,其实她也是坐在第一排不太爱说话的孤僻学生。

  她还以为赵玫是在帮黎静颖出气,露出同情之色的同时也提出了善意的劝告:“你就别和小静对着干了。在这所学校里,每个班都总有一个或几个核心小团体。和她们搞对立没好处。”

  “这么说黎静颖才是核心团体的核心了?”

  “没错。但小静,怎么说呢,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跋扈的大姐大,其实她年纪是班里最小的,平均比我们小了一岁半,也确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小孩子,好在赵玫整天护着她。她人很单纯没心机,总之,你的书肯定不是她撕的。”

  “……”我并没有认为是她撕的。

  “小静那种人……呵呵,”对方笑起来,“就算你先平白无故撕她书,她都不会报复。”

  果然如此。

  夏树敷衍地跟着微笑了一下。黎静颖较赵玫口碑好得多,但更有可能是伪装得好。

  在别人眼里又善良又宽容,实际却往往与所有人的认识相反。

  被寄托了巨大期望的人,往往反过来让人心痛到底。

  笑,可以代表快乐,也可以代表内疚。泪,可以代表珍惜,更可以代表诀别。

  这个世界,这世界上的人,夏树看得太透彻。

  一种无可名状的感伤忽然如同电流传遍全身,赵玫的讥讽在脑海中盘桓,“只不过是因为同情……”整个人又重新陷入泥沼,好像要不由自主地重蹈覆辙了。

  “是你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吗?”

  夏树回过神,摇摇头矢口否认:“不是,不是我的。”

  那女生再次用怀疑的目光瞥了眼夏树的外套口袋:“哦……食堂里可以接听没关系啦,只是不能带进教学区。”

  夏树直视她眼睛,半晌才语气笃定地说:“我没有手机。”

  震动声明明是从夏树口袋里传出的不会有错,可为什么要坚决否认呢?女生觉得夏树很古怪,正犹豫要不要和她交谈下去,突然看见夏树身后站着风间。

  虽然在班里并不算熟,可眼下到底也可以就势脱身,于是和风间搭讪,说起英语作业,顺利转移了话题,没再多搭理夏树。

  凭什么才见过一两面就做出主观臆断。

  程司不是足够温柔的人,个性虽然开朗,但远远没到像阳光普照大地的那种程度。

  风间也未必一定冷漠,对人不大热心而已。

  关键是,他们好与坏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都不是在乎自己的人。都不是自己应该在乎的人。

  太丧气了么。好像也是不太对的。心里牵出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另一头要系在什么地方还悬而未决。

  夏树摊开掌心,生命线断得分明。上学前住过一阵奶奶家,她被带去给算命先生看,那人欲言又止退还了钱,奶奶大致能猜出吉凶,觉得非常沮丧。

  连什么时候会死掉也悬而未决,却感受不到实质性的哀伤。

  其他人遇到困难时,能够劝自己打起精神“只消过一阵,就会摆脱这样的日子”。而自己却做不到,因为“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说服自己“那只是迷信啊”,但潜意识里终究还是在意。努力呼吸空气,每一天都也许是最后一天,像是溺了水,不管不顾地向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挥手拖拽,有时连援救的人也一起被拉向水底。

  上天从自己这里取走的东西太多了,偶尔又好心地还来少许其他的作为补偿,夏树有时能看见一些发生在未来的画面,虽然事后会得到证实,不过还是缺乏真实感,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就叫做超能力,也许只是自己爱幻想罢了。

  这样的,没有期待的,不愿相信的,未来。

  还剩下多少?

  隔壁班的女生还特地蹑手蹑脚跑来后门张望,叽叽喳喳的聒噪声中夹杂着“真少见”、“高二转学”、“从外地”、“原因”、“神秘”等关键词,夏树知道在说自己,没有抬头去理。

  “你也中暑了?”程司进教室顺便问。

  夏树不知何来的“也”,只摇摇头:“郁闷着呢。”

  “怎么了?”男生拖过椅子坐下,有点感兴趣。

  “我奶奶叫我过来的时候吹了大牛,说圣华高中大有趣,每天下午三点就下课,周五下午还可以玩社团。现在看来好像不是真的。”女生泄气地倒向自己胳膊,一小团脸颊被挤得移了位。

  男生嘴里咬了根谷莠玩,呲牙笑一笑:“那样的学校也不是不存在。社团什么的,我们学校也有啊,不过我们学校嘛,到底还是比较关心高考升学率,毕竟这个才更重要吧。”

  比较。更。

  这些词汇让人想起窗外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

  听说这种生物,要在地下蛰伏七年,才能钻出地面生存一天,放眼是满目亮眼的绿,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美的境地,它声嘶力竭地高唱,和其他同类较着劲,直到死去。也许是因为感到自己多么幸运,也许是……

  因为体会到未来可能所剩无几,眼里的一切才与众不同。

  别人以为无关紧要的事物,在你眼里却那样值得珍惜,好比空气。

  可是空气,你向它伸出手,也不可能抓得住啊。

  对么阿司?

  女生把眼睛转向他,缓声说:“现在想来,没有进入能经历丰富多彩的青春的高中,和没有机会再次和想念的人再相遇,不知道哪个才更值得惋惜。”像是自言自语。

  但是程司听得清晰,似乎没有理解。想念的人?心里一阵窃喜,还故作严肃正经,老神在在地点头附和:“所以说人生总是有很多种可能性嘛。”

  之后的某个英语早自修,突击默写前一天课上教授的单词。

  科代表报出的一个个中文词怎么也无法在脑海中转化成另一国语言,累积起来,彼此纠缠,让大半个班的人抓耳挠腮左顾右盼,着急也不起作用。

  写完中文后,女生的水笔就只能悬在四线格上停滞不动,时间一长,自动顺下墨水来。原本该写下整洁单词的地方,只留下点点墨迹。

  女生在断断续续的报单词声中搁下笔,无聊地转头向窗外。

  大部分树叶还都绿得耀眼,但已有零星一点点黄色掺杂其中,风一吹,就被晃进绿的海,轻易找不到。

  近处有乳白色窗框和米白的窗帘,更近一点的地方,风间撑着头四下随意看,发现了正发着呆的夏树。

  诧异的目光暖暖地熨着面颊,可是女生假装没感觉。

  一直以来,也许是身世的缘故,夏树是非常要强的女生,特别不想让别人对自己投来同情的目光。什么都想争第一,什么都想做得完美,什么都付出十万分努力,坚信如果没有成功,一定是自己努力不够,不是别的原因。

  可有一天,因为某种原因却突然泄了气,意识到自己的努力会给别人带来不幸之后,甚至觉得就这样接受别人同情惋惜的目光也未尝不可。

  周三新来了个数学实习老师,同时也担任着A班实习班主任。上课时程司就一直朝夏树做着口型,全然不顾风间黑着一张“你当我是空气啊”的脸,可距离太远,没等夏树搞清他到底在说什么,男生就不幸被老师点了名。

  等到大课间,夏树去便利店买了零食上教学楼天台吃,程司和两个其他班的男生正巧在说话。面朝门口的程司看见夏树,“唷”了声,摆出招牌笑容挥挥手中卷着的一叠书一样的东西。夏树也冲他笑笑,靠着栏杆坐下。

  和程司站在一起的男生们转头看过来,在朝向夏树的角度只停留了半秒,随即露出“家眷来啦”的奸笑和程司闹了几句,下了楼。

  男生厚着脸皮凑过去抢吃的,夏树用余光瞄了眼卷在他手里的东西:“清凉写真还是成人杂志?”

  “写真。”男生条件反射般回答,等反应过来差点呛住,“话说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啊!”

  “对啊,为什么?”

  程司顾不上理会女生明白显露出“你蠢呗”意味的神情,飞快地又将手里的东西卷得严实些:“哎呀哎呀被老师看见就糟了,现在还看得出吗?”

  “看你的脸就知道。”

  “什么啊!”男生微怔,“……嗯……这个不是我的哦……风间……对,是风间的。”真是越描越黑。

  夏树看着他,忍住笑点点头。等他放心地继续埋头苦吃,才说:“说那是风间的写真还更可信点。”

  “风间……风间?”男生有个翻着眼睛想象状的动作,“……呵呵……那也很有爱啊。嗯?怎么了?这样看我……”

  “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脸上会出现花痴女的表情啊。和风间关系特别好么?”

  “当然了,初中死党加高中同桌加……其实和小静的关系更好一点,从小学时就玩在一起了,所以才总在升学时填同样的志愿。风间是小静初中时的朋友,赵玫是她高中时的朋友,大家才因此混熟了。虽然她们女生……”他想起了前几天的事,“有时难免会有些小矛盾。”

  “是么。”夏树讪讪笑着,“难怪有种感觉……怎么说呢……感觉你们是个有结界的小圈子,旁人在外面兜兜转转,怎么也没法走进核心,说不清为什么,看见你们,总是有这种落了单的感觉。也许是……你们之间有秘密,对么?”

  “哎——我说是你想得太多,哪有这种事。”

  夏树朝身边大咧咧笑着、一副无忧无虑表情的男生扫过一眼,觉得再解释下去对方也未必能明白,只好转开话题:“对了,今天数学课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欸?数学课?”几秒后才回忆起来,“哦,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说新来的实习老师长得像你。”

  “怎么可能?她可比我漂亮多了。”女生瘪了瘪嘴,佯装生气的模样,“这么说让我觉得没来由地有压力啊。”

  “唔……你比美女老师唯一逊色的地方大概是整天摆张别人欠你八百万的脸吧,给人难以亲近的错觉……”男生在撑着下颏打量半晌后给出了如上评价。

  难以亲近的,是我么?

  女生的神色再度阴下来,在瞥向男生蕴着疑惑意味眼底的瞬间泛起犹豫感,却又立刻放弃了犹豫。

  “……难以亲近……只是因为我,开心不起来吧。”

  每一天,从日界线开始,从日界线结束。

  乍看是个永恒的周期性循环。

  可是,我所看见的花却逐渐全都凋谢了,我所唱过的歌却逐渐全都淡忘了,我所听过的故事逐渐全成了传说,我所触及的真实也逐渐全成了记忆。

  我所拥有的一切在静静中流变,终于有一天,彻底地消失无踪。再也无法证明它们的存在,甚至无法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告诉我怎样才能笑得开怀。

  周五班会课上,教室里因讨论着“男女生间是否存在纯友谊”的粉红话题而变得吵吵嚷嚷,实习老师有点控制不了局面。

  空气还稍有些闷热。

  夏树一直偏过头望着窗外发呆。

  等夏树终于回过神转过头时,正轮到程司发言。男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正经,说着“我认为不仅和女生可以有纯友谊,连和女老师也可以发展纯友谊,其实不怎么纯的友谊也可以啦”,惹来男生们一致会意的起哄,年轻得几乎没有半点师长模样的女老师完全罩不住,自己先在讲台上红了脸,窘迫难当。

  幸好,下课铃适时响起,解救了窘境中的老师。

  什么“纯友谊”,什么“不纯友谊”,夏树根本没奢望过在这里找到,所以在放学后慢吞吞收好书包几乎全校最后一个走出校门的时候,意外感不能用一点一滴来衡量。

  男生靠在自行车座上,朝夏树笑一笑。

  “你家住哪里?”

  “沈家弄路。”

  “哦……”天色早就暗了,男生瞻前顾后,“这个点正好是下班高峰,铁定堵车,坐车挺难的,我送你回去吧?”说着调转了车头方向。

  夏树第一反应是荒唐地退后半步,之后才坐上程司的后座,没有出声。

  “……如果觉得我多管闲事不想回答就算了哈。”男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感觉很远。

  “唔?”

  “那个,上次说……你爸妈……是怎么回事啊?”

  上次,指的是因在校运动会中获得广播**赛而举行的那次庆祝性班聚。夏树被同班同学孤立的遭遇达到顶峰。聚餐的地点变更了,却没有任何人想起通知夏树。

  一个人站在广场上听着MP3等了二十多分钟后,天突然泼下阵雨。衣服被雨淋湿了,再加上风大,女生瑟瑟发抖却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雨幕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黑点。那黑点以极其突兀的速度一边靠近一边变大,最后变成一个人闯进了女生的清晰视界里。

  男生也没撑伞,黑密的头发上和自己一样不断顺下水珠。“夏树?傻了啊?”对方是笑着的。

  可当时的夏树,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委屈,大哭了起来。

  许多年后还会记得,在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少年像天兵天将一样轰然降临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很不争气地嚎啕大哭了。

  那时的程司被吓了一大跳,把女生拽进屋檐下后,弯下腰伸出一根食指小心地推推她的肩:“呐,别哭啊。真的,别哭了啊,别人还以为我怎么样你了呢。”

  大概有很多路人会在狂奔向屋檐的途中往这边匆匆瞥来一眼吧。

  等到夏树哭累了,抬起头使劲揉揉眼睛,男生估计没事了,顺着墙蹲下来摘过她一边的耳机:“在听什么歌?……听声音像是L-ETHER乐队的歌啊,听起来很温暖。”

  “就是他们的,《冥冥》专辑里的。叫《失败的离弃》。”女生跟着曲调轻声唱和着。

  “现在听着又觉得有点悲伤了。”

  “是唱的人的心情决定的吧。”

  雨水从密不透光的云层下不断筛落,飘然落向地面的瞬间腾起细小的雾气和水花。

  夏树朝外伸出手,完整的水滴搁浅在手心时变成了碎屑。

  女生在对方好奇等待下文的神色中微笑着转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遗弃了我和爸爸。”眼见着对方在这咬牙切齿的重击下逐渐蹙起眉,最后也难掩目瞪口呆的表情,心里竟流淌过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意,“而和我一直相依为命的爸爸,最后也为了一个女人,遗弃了我。”

  再被问起时,解释得更详细一点。

  “……在我两岁的时候,我妈就丢下我和我爸,跟一个有钱人跑了。”

  “哦——那你爸?”

  “我爸在外地工作,他又结婚了。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被迫转学回上海,和奶奶一起生活。”

  这话说完后,两人都一直沉默着,维持在一方不知如何继续另一方不知如何作答的僵局中。

  单薄短裙被迅猛的秋风扯成弧线,冷洌气流滞在里面跑不出来。

  小腿冷得失去知觉,紧紧勾住车架的手指也逐渐僵硬。

  穿过两个红绿灯后,男生问“冷么”,女生闷声应着。

  “那你尽量躲在我身后,我要骑快点啦!”

  “哈啊?”

  “骑得越慢越冷,还不如早点到家!”

  “喂喂,欸——啊——”

  “抓稳哦。”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在男生猛然加速导致自己失去重心的同时,女生伸出双臂环在了对方的腰际,之后很自然地没再松开。

  来自男生脊背的热度团在怀抱里,更烫着微微泛红的右侧脸颊。

  街灯在深灰色道路两旁为它铺上古铜色的镀面,于是整个视界都被晕染上了暖色调。被大风吹得含混模糊的眼里,哪里都是流光。

  ——如果觉得冷,反而要骑得更快。

  ——请你尽量躲在我身后。

  A班在年级里一向以脑力精英体力无能著称,校运动会上除了程司和赵玫拿的三个短跑冠军,只剩下一个广播操第一撑门面。相比起来,学业方面未必有绝对劣势的B班却得到总积分乙组第三的好成绩。

  以程司为代表的一伙男生不服气,再加上校运会并没有成功把他们过剩的精力耗尽,一直叫嚣着要在年级足球赛中争回一口气,和B班决一死战。

  也应了他们的心愿,分组后第一个对手正是B班。

  下午体育活动课,男生们在场中做着热身,黄白队服的是B班,白黑队服的是自己班,夏树好半天才搞清楚,还是靠异常活跃的程司定下的参照。

  和聚在自己班那个半场边的女生们不同,夏树一个人手插口袋迎风站在对方半场的球门边,身边全是B班的女生。

  事实证明夏树是明智的,A班从开场就占据了绝对优势,球一直在B班的**内活动,开场十分钟左右,程司就进了一个球,之后虽持续着拉锯战,但总体控球时间A班还是远远多于B班。

  也许受情感亲疏的影响,她总觉得白黑队服要比黄白队服好看得多,而最在意的那个少年——或者他的确英气逼人与众不同——在自己眼里更是真实地在黑与白的简单色彩搭配下周身外散光辉的存在。

  目光一直定格在他身上,他跑向哪里就看向哪里。足球什么的,根本没意义。

  看着看着,他突然停下来,朝自己一声喝,切断了游离的神思:“夏树!”

  所有人朝自己看来,像灯光瞬间聚焦,夏树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识后退一步,才感到有什么呼啸着从眼前几乎擦着耳侧飞过,女生迅速回过头,看清是足球。

  风间跑出场外去捡球,骚乱止息了。夏树却还怔怔地回不过神,程司走到跟前笑着问:“吓坏了?”女生愣了半秒,继而拼命地点头。

  男生再没说什么,很快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女生惊恐感减弱了,但依旧呆呆的。

  足球赛还在进行,心思却已经偏离航道飘向无穷远。

  在遇见程司之前,从没有见过能笑得这么无忧无虑的人。难道他就从来没有烦恼吗?又或者是个看上去异常厚脸皮却不擅长表现自己脆弱的人?

  因英语第一次小测没及格而沮丧的某个中午。程司嚷嚷着“不要在这里制造低气压啦”,拖着夏树翘了下午第一节化学课翻出校侧门去吃烧烤。女生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和他到这么熟络的程度。

  在烟熏火燎的室内,她提出过这样的疑问:“你没有烦恼的事么?”

  男生用筷子抵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数了一大堆“校际篮球赛连续输给阳明中学的人”、“K班所有美女都已经名花有主”、“前几天上课被物理老师没收了PSP”什么的。

  女生越听越无奈,想用筷子抽他那张欠扁的脸的冲动异常明显。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男生不服气:“难道英语小测验不及格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夏树就被反驳得哑口无言了。

  男生垂下眼,用公筷把铁架上的培根一片一片翻转,彼此相隔仅仅几十厘米的距离空间中,只剩下“磁磁”的烤肉声。等烤得差不多了,男生把培根夹进女生面前的碗里:“吃吧。”

  可夏树仍撑着下颏盯着碗的边缘一动没动。

  “要说非常苦恼的事,大概还是有一件的啦。”男生搁下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撑在桌上,正色道。

  “欸?有一件?”

  “应该看得出吧?我喜欢小静,但是她却没那个意思。”

  “嗄?”根本就没看不出,太不意外了。

  “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就好像突然变成了要被人怜悯的角色,不知不觉占了下风。”阴郁的神色只维持了短短几秒,男生就又露出了那种程司式的元气笑容,“不过就算很烦恼但还是坚持下去比较好,我是这么认为的。别多想了,快吃吧。Sorry,有点烤糊了。”

  夏树低头盯着碗机械地举起筷子。

  缭绕在整家店里的烟把眼睛熏得生痛了。

  夏树想着这些,脑海里一团乱麻。但更混乱的是场上的赛事,离结束还剩五分钟时比分终于发生了变化,平手已成定局,夏树看不下去,先回了教室。

  刚推开门,有点惊讶。静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自修,觉察到夏树进门来,才抬起头。

  “怎么没下去看比赛啊?刚刚好像看见赵玫,以为你也在下面。”

  不久前才闹腾到打架的地步,夏树这么突然地搭腔,而且没有任何不自然感。静颖彻底摸不着头脑,晃神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我留下来刚出完黑板报,想着比赛差不多也快结束了,就懒得下去。我们赢了么?”这么一答话,显得之前的斗争越发虚无了。

  夏树正惊叹于静颖凭一人之力又写又画能完成如此完美的板报,便被静颖拽了拽衣角再问一遍“是输了么”。

  “我没看见就上来了,不过也差不多已成定局了。阿司进了两个球,比分1:1,平局。”

  “欸?”静颖以为自己是听觉障碍。

  “一个乌龙。”夏树内心无力地解释道。

  气氛僵了长长的几秒,最后结束僵局的是静颖一副“完全被他打败”的表情。女生捂着额头,低头笑起来:“还真像他做事的风格。”

  第二天早上,夏树在储物柜前取书,很难不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异常活跃的身影。程司眉开眼笑地蹭过来:“你没看到进球那一瞬间真是太可惜了。”

  “欸?我走你看见了?”

  “当然了,就你一个人不穿校服,目标那么明显。你刚一走B班那体育委员就人品爆发步我后尘进了那个乌龙。”

  “你还好意思说步你后尘?”

  男生戳戳她的额头:“你不得不承认,奠定胜局的那一球还是我进的!太不够意思啦,即使失败也应该给点面子看到最后一秒吧,何况你怎么就肯定一定赢不了?”男生自顾自喋喋不休着,等注意到女生对着储物柜门发起了呆已经是半分钟之后的事。

  “欸?怎么了?”

  “为注定失败的事做出努力,这种事,究竟应不应该呢?”夏树目不转睛地盯着柜门的锁孔。

  “就算最后失败,但所有那些努力存在过就不会凭空消失啊,虽然改变不了结局,但整个过程都因此不同了。更何况,夏树——”

  男生在女生侧仰起头看向自己的瞬间扬起了阳光一样晃眼的笑容。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注定失败的事嘛。”

  此前的一个周五,学校组织步行去上海科技馆参观。

  夏树连同班同学的名字都没记全,身边是女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却怎么也插不进她们的话题。

  渐渐地,脚步不受控制地慢下去,整个人被疲惫感淹没,在队列里的相对位置迅速后退着,从女生间掉到男生间,再掉到队尾,最终被闪烁的绿灯把自己和全班队列远远地隔在马路两侧。

  身侧还有些学生顶着黄灯往前冲,更多的人停下来,几条队列被截断。被截断的班级的前半段都等候在马路对面,可夏树所在的班级,却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继续朝前行进。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穿便装的夏树突兀地立在校服的海洋中间,拘谨又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一瞬间,手突然被人群中突如其来的力量拉住,还没来得及低头探寻力量的来源,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拉着往前奔跑起来,在越过最后一道斑马线的刹那,黄灯在半空变红了,好像宣布一个判决。

  夏树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抬起头,正迎上少年们鲜明的英气的眉眼。

  程司是一贯的笑容灿烂:“我说你一个人站别人班里发什么呆啊?”

  夏树等起伏的胸口平静下来,直起身反问一句:“你们刚才还不是在别人班里么?”

  “哈哈。”程司得意于对方被自己绕进话里,“我看上J班的凌晓晓跑去搭讪,风间陪我,你看上J班的谁了?”

  夏树一时语塞。

  见女生的窘迫表情,程司愈发觉得有趣了:“好了好了,谁不知道你是冲着风间去的。”

  “不是的。”女生冷淡地反驳,余光却又忍不住瞥向旁边的易风间。

  “你看你看!”程司果然不会放过蛛丝马迹,“我一说你就脸红,还当我的面眉目传情!这个世界太不合理啦!明明我才是风间的‘官配’!”

  夏树不由得心很累。

  果然最后还是以风间的崩溃而告终。一拳打他肩上示意“闭嘴”,没再理睬程司,只把书包换到另一边肩上,对夏树说:“走吧。”

  阳光大片大片地在少年的额发上洇开。一切像个童话,除了那大煞风景的画外音:“太讨厌了!易风间你重色轻友!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其实早在转学的第三天,夏树忍不住问程司:“你脖子支撑的那个究竟是头还是枕头啊?”得到的答复是“无厘头”。

  全年级学生一齐涌进科技馆,再加上还有某个小学也在参观,瞬间乱了套,维持秩序的老师们也不知去向,学生们混杂在各个展厅里乱窜。

  夏树过于瘦弱,被周围的人推来撞去。等风间找到立足点回过头,女生已经不知被人潮冲去了哪里。程司把自己的书包也扔给风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把她找回来。”

  倒也没有走得太远,很快就在人山人海中发现了那凝滞不动的一点,程司一边笑一边跑过去:“果然人群里最呆的就是你。”

  女生惶恐的神色在抬头看向男生的瞬间变成释然的笑容,继而望望他身后,不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感到奇怪:“风间呢?”

  “在神五宇航舱那边等我们。”程司转身走出几步,又慢下来,尽量迁就着女生的步幅以免再次把她弄丢。穿过了中间的一个展厅,已经看得见不远处宇航舱前犹如书包架一般伫立的瘦高男生,程司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重新开口问道:“呐,夏树你暗恋风间吧?”

  “欸?”尽管对方问得轻松得不着痕迹,夏树还是怔在原地动弹不了了。

  男生回过头,浮现出与平日的玩世不恭截然相反的认真表情,虽然刻意装出不经意的语调,却掩饰不了自己非常在意答案的心理,再问了一遍:“是吧?”

  那一瞬,重又想起,隐藏在视野中耀眼光晕下的面孔和眼眸,让人看上去恍惚间觉得时间好像一直停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流淌。

  温柔的声音和温暖的手掌,为什么异曲同工地让心脏隐隐作痛?

  而在疼痛之后,为什么又泛滥起无边无垠的怅然?

  无法前行。

  缠住双腿的藤蔓,一枝是日渐明朗的心意,一枝是永不吐露的答案。

  过了许久,夏树扬起了笑脸,“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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