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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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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把匕首不太冷

  

  1.这个杀手非常热

  无情一路押天下第七回大理寺,中途已把轮椅撤换为轿子,偶尔里边好像还传出了点谈话的声响。

  当然不是他一个人押送天下第七投大牢的,他身边还有三剑一刀童。

  三剑童一姓何、一姓叶、一姓陈,他们本来都是无情从所接办的案件中苦主,受害人之遗孤,无情本身也是出身凄凉,自小家破人亡,幸得诸葛先生施援手,领养调教,方能使无情虽残疾在身,仍能出人头地,成了六扇门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无情十分感念诸葛先生,也有意把诸葛的爱心传扬下去,他自己也花了不少时间,心力来扶植,栽培这些大难未死、暴劫余生的孩子,其中最优秀的,便是金、银、铜、铁四剑童。

  可惜,不幸的是,其中一名林姓的金剑重,庄“逆水寒”之役时已然丧生,为此,无情十分感伤、自责,省惕是自己对剑童保护不力,才致牺牲。

  一剑童虽逝,但未几又遇上了姓白的童子,这一块难得的璞玉,他擅用刀,故无情近身的“四剑童”而今成了“三剑一刀童”。

  不过,四童主要服恃的还是无情,押解要犯的事,则由眼前七八名衙差负责。

  这七八名衙役,自然都听候无情的调度。他们的领头。却是个又黑又扎实,少说话多做事的人。

  这人乌着脸,对任何人都像是上辈子欠他们的,他跟谁都有仇。

  但无情却知道这个汉子却是个办事效率奇高、行动极速,外表看他乌口黑脸的,但实际上却是个善良得连一只蚂蚁都坚决不肯无辜杀害的人。

  就是因为这人谁的账都不卖,所以,当了多年的衙差,到现在还只升到“副捕头”的位置,而且,只怕不久之后就会给蔡京派系的人外调,风闻公调到三阳具那一带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去。

  人人都叫他做老乌。

  他的确姓“乌”,名叫于达,外号“快腿旋风”。

  他做事奇急,脾气暴躁,心地善良。无情很信任他。

  所以他召集这人来押送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虽然受了伤,也给封住了穴道,但就算是一头没了爪牙的老虎,毕竟不是只病猫可以比对付得了。

  由于天下第七已给封住了三处要穴,不便行走,于是,老乌就把他置于囚车之中,由一个差役在前面拉动绳子,一个则在后面推车,一路往大理寺方向走。

  其间,当然要经过瓦子巷,半夜街,且到了黄裤大道。

  本来,如此公然押要犯的队伍,难免都会引起老百姓张望围观,指指点点,但也不知怎的,今天大家非但不敢靠近窥探,甚至看了一两眼的人,也马上低下了头,别过了视线,不敢往囚车处看,连一向喜欢跟在囚车后面喧闹的无知市井孩童,也比平日少多了,只有两三个打扮得很贵气的小童,还敢跟在后头,笑闹了几声,有个大胆的还赏试向囚车扔了几颗小石头。

  想来,这是天下第七虽然已无反抗之力,人也成了囚犯.但自有一股森寒之气,沁透出来,使一般人不敢轻犯,也不可侵犯,就算看他几眼,也感不舒服。

  有时候,他也会反盯对方一眼,看他的人如遭冷电击着,毛突突的打了个寒噤。

  无情那座镶上木轮的轿子(在武林中尤其黑道上的人,莫不称之为“魔轿”:因为它由诸葛先生精心设计,委托班门绝顶巧匠费心打造,而又经过无情悉心改良,既是轮椅又是轿子,里边机关奇多,布置巧妙,暗器又层出不穷,不少黑道高手,都因攻不下这顶“魔轿”,而成了无情的“阶下囚”)就跟在囚车后头。

  三剑一刀童则随行在轿子左右两侧,四处方角位上。

  这一路上,囚名童子显得很有点紧张。

  白刀童入门最迟,但年纪却是最大,也比较成熟,一向最为机警,他一再打眼色、手势、要三剑童“看着点”。

  一直在轿子深帘内的无情,却似完全看到外面发生的情境,经过黄裤大道之际,无情忽问:

  “你们担心有人来劫囚车?”

  白刀童名字就叫做白可儿,他第一个承认:

  “是。”

  无情一向在平常起居生活间、言谈里施教,说法,因而故意追问下去:“你们以为救天下第七的人会在这儿下手?”

  白可儿道:“是的。”

  无情问:“为什么?”

  白可儿道:“因为在闹市里劫囚犯,只要引起混乱,方便下手,容易得手。”

  无情道:“你说的对,可是,只怕劫囚救人这种事现在不会发生,也发生不了。”

  这次到白可儿问:“为什么?”

  无情反问:“你们认为谁会救天下第七?”

  铜剑叶告道:“当然是天下第六的朋友和同道了。”

  无情道:“像天下第七这种人,只怕仇人多朋友少,至于同道——他是个杀手,这个杀手非常狠,所以平时也没什么帮手,何况,杀手只负责杀人,不是负责帮人、救人的。”

  银剑何梵试探着道:“可是,他毕竟是蔡京派系的人。他们那一帮人一定会派人救他的。”

  无情叹道:“蔡京这一帮人才不像王小石,只有王小石这种人才会为两个兄弟动用一切力量,甚至把自己也毁了进去、豁了出去当街劫囚救人的。蔡京之所以为蔡京,他是决不会做这种傻事。”

  银剑何梵心有不解,追问道:“公子是认为王小石那一干人,因救义友劫法场面致给逐出京师,是傻事愚行了?”

  无情叹了一口气。

  他收容这四童之初,他们都只五至八岁不等,而今多年下来,他们随着岁月增长见识,平时有的肯学习(像何银剑、叶铁剑便很肯学习),有的肯读书(如陈铜剑、白刀童就很肯苦读),但毕竟不像已英年早夭的金剑童林邀德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既勤奋好学,又能静心养性,在书斋博览群……

  可惜他早死。

  为此,无情非常痛心。

  他一向特别疼惜他。

  上天就是这样,你愈是注重的东西,他愈残狠的把它攫夺。

  年纪轻轻的无情,己学会尽量不去注重任何人和事,这样或许还能减少、减轻部分感情上的冲击。

  ——心无望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梁。

  佛经中亦有此谓。

  他学习无情。

  所以人称之:无情。

  可是无情却不想误导了这几个白壁无垢的孩子。

  他不愿意传达太多负面的讯息给他们。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认为这世间的好的、诈的、坏的当道得势,那么,只怕成长以后的他们,也只好是坏的、诈的、好的了。

  要是他们在性格上会有这种变化,无情觉得自己是责无旁贷。

  他不想如此。

  他有一个很不快乐的童年。

  他更有一个压力过重、负担过度的少年时期。

  他不欲而今的“三剑一刀童”重蹈他的覆辙。

  所以他回答说:“王小石他们不是蠢,而是够义气。他走的是直行路,取的是坦荡道,义所当为,仁者无敌。”

  何梵有点明白了的样子,所以显得有点得意:“那么说蔡京那些人不救天下第七就是不义了?”

  无情道:“这些人本来就不知义为何物,只知道急功近利,不过,蔡京也不见得就不救天下第七。”

  何梵又大惑不解:“蔡京会救天下第七?那岂不是跟王小石一样,都很讲义气吗,他若只救天下第七,为啥还不出手呢?再过了这黄裤大道,就要到大理寺了,难道他们还敢公然劫狱不成?”

  何梵这一连串问题,使无情不知分开逐一回答是好,还是一口气作答为妥,却听铜剑叶告不耐烦地喝止道:

  “何梵何梵,你烦不烦!问啥问的!就会烦扰公子!他们要劫囚就劫囚,咱们还怕他们来不成!?我们巴不得他们来劫,好打他个落花流水,杀他个落荒而逃,最好一网打尽,不妨大显身手!”

  何梵给叶告这一轮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情却怫然道。

  “老四,你大好犟了,小二不明肯问,不知肯学,不懂肯弄情楚,那是大好的事,你怎可阻止!那你说说看,蔡京为何不会在这押囚的路上派人动手劫犯?”

  叶告一时期期艾艾。

  在旁的铁剑陈日月却说:“公子,我试说说看,说错了请公子勿见怪,好不?”

  无情道:“阿三你说来听听。”

  陈日月在“四剑重”里排行第三,故无情向称之为:“阿三”,何梵则是“小二”,叶告排四,故唤“老四”.至于死去的金剑,原唤作“虎头儿”而今早逝,剑童们也缺了个“头儿”了。至一新收录的问生“一刀童”,则向唤其原名为“白么儿”。

  陈日月先请示了无情,就自告奋勇的说:“蔡京要救天下第七,根本不必派人来截路劫囚,他只要透过刑部的关系,就可以让人下令放走天下第七了。”

  无情微笑道:“你说的对。”

  白可儿见陈日月说对了,也凑一把兴:“公子,我也试说说看。”

  无情道:“你只管说。”却低声吩咐了陈日月几句话,陈剑童便迳自到道旁一家什么蛋都卖(只差没有王八蛋)的摊店,买了几只茶叶圆蛋回来,分予大家吃。

  白可儿道:“我认为蔡京之所以会救天下第七,是怕天下第七入狱之后,在审讯把他的一切阴谋诡计全抖开来,所以他才会设法把天下第七弄出来——这跟王小石纯纯为多情、义气而公开劫法场救唐宝牛及方恨少是很不一样的。”

  无情点头道:“你也说对了。”

  何梵听了就不大甘心:“你对他也对,可是,公子只要把人犯一押到大理狱,就可交刑狱提点宋青天了,宋大人铁脸无私,决不徇私,蔡京可能说放人就放人么!”

  白可儿说:“别人不能,蔡京能!他能今天子都听他的话,区区刑部,又能奈他的何!”

  何梵不甘不平的叫了起来:“那我们押他回大理寺,岂不是白押了?”

  叶告又截道:“你叫什么叫,我看公子自有分数。”

  无情正色道:“老实说,而今此际,我心中亦尚无计议。押他回牢,只好形同放了,若让戚少商公然杀人,对他对我对大家,都有不便。如果放了——嘿。”

  他的声调忽然一转,在乎一遮一拂,嗤嗤二声,两道激光,往前射出,一声叱道:

  “我知道那个杀手人在囚笼,十分惶热,

  ——但你也用不着用‘冰’射杀他!”

  2.相识蜂雨中

  无情手一振,两枚暗器,飞空而出,刚好各“咬”住一物,啪啪钉在民房砖墙上。

  那民房刚好有两个幼童,一男一女,正流鼻涕,蹲在门前吃饺子,忽然一看,见墙上多了二物。

  那两件物体就“黏”在墙上。

  无情发出去的是两条如同“蜈蚣”一般的“暗器”,刚好各“截”住一只看去像透明的弹珠石子,弹珠一旦击中“蜈蚣”,“蜈蚣”的“身子”立即卷曲,绕缠住“弹珠”冉斜飞落去,黏在墙上。

  那是两枚看去几乎完全透明的“弹珠”。那些在后头看热闹的孩子们正嘻笑着用石子、花生、栗子等各式各类古怪儿戏的事物扔向囚车,“透明弹珠”只是从此之中的两枚。

  大家都不明白无情何以要出手。

  ——何须出动到他的独门暗器“七杀蜈蚣镖”去阻截两只小孩玩的“弹珠”。

  但他们很快便明白过来。

  最快明白无情用意的是“一刀童”。

  他飞身,疾掠,左手搂,右手推,把门槛前的两名幼童迅速移走。

  两只“蜈蚣镖”黏在墙上,马上用“它们”的爪子紧紧钳住那两只“弹珠”,那“弹珠”,立即就嗤嗤的溅喷出汁浆来。

  浆汁也是死白色的。

  然后,那墙就渐渐溶了。

  溶得愈来愈快。

  很快的,墙便穿透了两个拳头大的洞。

  紧紧攥住“弹珠”的“蜈蚣镖”也给融化了。

  虽然谁都不知道“蜈蚣镖”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

  但墙是砖砌成的,还用水泥涂了层厚厚的屏障。

  可是,如今,墙已给溶解开来了——要是它打在人的身上,那还得了?

  这还了得!?

  大家脸色都变了。

  “侠腿旋风”乌干达脸色就像只卤了三天四夜的牛膀。

  他正在押解要犯。

  ——来人却要杀死他手上的人犯!

  “三剑童”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们没想到出手“劫”囚车的居然也是些跟他们年龄相仿佛的“孩子”,幸好,“公子”出手应敌前总会发出手势和暗号,让他们及时应变。

  但脸色最不自然的还不是他们。

  而是发暗器的人。

  ———那两个长得很“贵气”,穿得很“贵气”,举止也很“贵气”,眼大大又灵灵,脸圆圆又白白,脸上各长一对酒涡的一男一女!

  老乌沉声朝指喝道:“哪家黄口小儿,受谁主使,来干这种触犯王法、公然杀人灭口的玩意儿!”

  那两孩子笑了。

  女的笑得很甜。

  男的笑得很天真。

  ——年纪小小,已如此好看,长大那还得了!

  男的说,语音不脱稚气:“还有谁派我们来?说出来保准唬你一大跳!你们这些小衙差牌头可不够称呢!”

  女的说,语音滋润而甜:“我们是天子跟前第一人派来的,聪明的就马上让开,别阻你奶奶办事,不然上面就查办你!”

  声音确是嫩,但语气可十分老江湖。

  无情笑了。

  并且笑道:“你们不是蔡京派来的,别充了!”

  老乌倒有点意外:“他们年纪小小,却是出手狠毒,到底是谁家劣子?”

  无情用手按唇殊了一声道:“别这样说,以免跟名震天下、难缠难惹的‘老字号’结怨!”

  老乌震讶地道:“他们是……温家的人!?”

  无情道:“除了岭南‘老字号’温家的‘金童玉女,筷子兄妹’温渡人、温袭人之外,在这红尘俗世,风波江湖之中还有谁能在二十开外,仍能保持天真烂漫的容颜和心灵?除了他们,谁还能信手发出‘老字号’的杀手锏:‘冰’!?”

  这次,那对“孩子”才真正变了脸色。

  他们的脸色跟严冬历经长夜终于破晓时的“鱼肚白”几乎同样不好看。

  男的就是“毒童”温渡人,他的人像正迅速“长高”、“长大”。他的声音也变了,再也不稚嫩,但依然尖锐凌厉。“无情,我以为你是一条好汉,一向主持正义,没想到,你却一再为难我们,还为这种蔡京手下的狗奴才出手相帮!”

  女的便是“毒女”温袭人,她水灵灵的眼睛往无情瞟去,竟有小妇人的尤怨之色:“大捕头,你真是闻名不如目见!我们杀走狗败类,关你何事!你用得着为这个禽兽不如的凶手得罪我们‘老字号’的人!”

  无情淡淡地道:“我不想得罪‘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渡人怒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无情道:“因为他是我押解的囚犯。”

  温渡人道:“他既是杀人犯,就该杀人者死。”

  无情道:“那他应该得到公平的判决,执法的事该由刑司、律法来判定,而不是由你们私下行刑泄愤、杀人定罪。”

  温渡人忿忿地道:“你认为这人在审讯时会给定罪?法是人订的,也是人办的,现在大宋可有清廉严正的青天大人来这些狗崽子得到应有的报应吗?”

  温袭人补加了一句:“进了牢狱。到头来,还不是给蔡京一句话就开释了!”

  无情长叹一声道:“我是吃公门饭的,总不能让你们当街杀人。”

  温袭人展颜一笑,她的酒涡很好看呢声道:“你本来当视而不见不就行了吗?”

  无情叹道:“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温袭人惶恼地道:“看到了又怎样?”

  无情道:“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温渡人勃然道:“那你无非是想要包庇这杀人凶手,”

  无情道:“不是。我的职责是抓凶手,而不是杀人。”

  温渡人道:“他才是杀人凶手。他杀了你不少同道,同僚。”

  无情道:“所以我要抓他归案。”

  温渡人道:“那我替你杀了他。”

  无情道:“你不是替我杀他,你是要替许天衣报仇,替温晚大家长出口气。”

  温渡人道:“我杀一个杀人凶手,那你只要看不见就是了。”

  无情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刚才说过了:我看见了。”

  温渡人气极了:“那你是存心跟我们温家的人找碴。”

  无情道:“我已说过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温家的人不动我的犯人,我就尊重‘老字号’温家的每一位成

  温渡人道:“你若不让我们杀掉这凶手,就是得罪了我们温家每一人。我劝你别自找麻烦!”

  无情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也知道我这是自找麻烦,但我自寻烦恼也不只这一次。”

  温袭人忽然插口道:“你想要他什么?武功?绝技?‘干个太阳在手里’?还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发射弩?你大概要等你拷问出来之后,才让我们杀他吧?只要你一句话应承了,我们也可以考虑忍一忍、等一等,你要什么条件,开出来吧!”

  她和她和兄长既问出、说出这一连串的话,他们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的心灵,绝对不会那么多歹恶、险诈,且咄咄迫人。

  这对温氏兄妹的想法和说法,简直系阅遍世情险恶且已给同化同流了。

  无情这次沉住了脸:“我说过,我只有权抓凶手,除非不得已,不然无权杀人。若我看见你们在此大街公然杀人,我就只好把你们当凶手来抓了!你们不必跟我谈条件,我职责在身,无权放人杀人。”

  温袭人噗嗤一笑,居然流露出一股稚气而弱不禁风的甜。

  “那我明白了。”

  她说:“只要你没看见,就没事了?”

  无情冷冷的道:“可是我第三次说了:我己看见了。”

  “不。”温袭人娇笑道:“如果你没有眼睛了,或者眼睛已看不到东西了,那岂不是什么也看下到了,又如何阻止我们呢?”

  无情神光内敛,目光暴长,瞳孔收缩,双眉一沉,道:“这里大街有许多人,你想让我看不见,我倒要见识见识,但你千万别连累了其他的人,否则,你们便是凶手——”

  他一字一句的道:

  “别忘了我是个专抓凶手。杀手的捕快!”

  温袭人一面听一面冷笑。

  温渡人却听得很用心,还回答:

  “我知道,我明白——我们今天才刚刚相识,却早已久闻大名,只无缘拜识。江湖风波恶,也风险多,我们这下不打不相识,可谓是‘相识风雨中’了……”

  他顿了一顿,又惋惜的道:“可惜知道和明白,也没有用,我们不得不动手——我们岂止相识风雨中,还相识在‘蜂雨’中哪!”

  话一说完,突然,从他小小的袖口里,打出一物。

  那物迅速暴胀。

  说也难以置信,原先,那物只像一块棉花。

  小小的、软软的、松松的、灰灰的、自温渡人的宽宽衣袖里“漂”了出来。

  也“飘”了出来。

  但它迅速起变化。迅疾肿大。

  膨胀。

  一下子,已长得像一朵云。

  乌云。

  一朵很大很大的乌云,飞向无情,也罩向无情和他的剑童、刀童及捕快、衙差们!

  不仅是温渡人发动了攻袭,温袭人也不闲着。

  她的皓腕一翻。

  小手一扬,便打出一团事物。

  ——看来,那是“一团”事物,但又迅速分开、分裂成弹,即成碎片之后,又万点聚一,依然合拢在一起,只不过是裂成千点万点的一大片,且发出营营嗡嗡的急啸声,罩向无情主要还是扑向他身前的囚车,囚车上的人:

  ——天下第七!

  那当然不只是,“一团”事物!

  而是千百只蜂!

  毒蜂!

  ——相识蜂雨中!

  3.风吹草动见无情

  乌云先罩向众人。

  它遮住了大家的视线。

  那片“云”其实是一种“雾”,本身就有毒质。

  就在老乌等要应付那一朵“云”之际,“蜂雨”已至。

  ——就算大家能够自保,在囚车中给制住了穴道的天下第七又如何能躲得过这要命的“蜂雨毒云”!

  尽管温氏兄妹是发动了极其歹毒的攻袭,但他们的袭击依然甚有分寸!

  ——他们的“飞云”只罩向无情和他的一干同僚,大街上的其他人早已纷纷走避,故而这朵“云”并无意要殃及无辜。

  ——“蜂雨”真的是“一窝蜂”的飞涌向囚车,他们攻袭的对象当然就是:

  天下第七!

  他们要取的是天下第七的命。

  他们决不让无情把天下第七押到大理寺受审,因为这形同放了天下第七。

  他们不认为无情有能力使天下第七受到应有之刑罚。

  他们是“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家的子弟一向只相信:

  正义不在朝,不在野,只在人们百姓的心中。

  公理自在人心。

  他们要为天下下公平的事讨回公道,更要为自己家族争一分荣誉和公信。

  这是他们公同的信念。

  所以他们主持正义。

  他们快意思仇。

  惩恶赏善。

  甚至不择手段。

  乌云密布。

  蜂雨急涌。

  无情没有内功。

  无情行走不便。

  温氏兄妹打出来的不只是暗器,也是一种毒物。

  毒蜂迷雾,并非攻向无情,而是主攻天下第七,并罩向那八名公差和三剑一刀童及快腿老乌。

  这才可怕。

  无情没有办法。

  他化解不了这种普及面极大、杀伤力大广的攻袭。

  对一个没有内力基础而双腿残废的人而言,能自保已是极不得了的事了。

  可是无情并不认命。

  ——个像他这样的“残废”,不但能屹立在武林中,成名于江湖,还能在六扇门中几乎占了第一把交椅,非但不是“废人”,而且简直是“强人”,那么,这种天生就是不认命,不认输、不认栽的人!

  他所受的打击,一定比常人多。

  他承受的委屈,一定比别人大。

  他所作的挣扎,一定比任何人都凄厉。

  他也曾埋怨上苍,为何对他如许无情,要他经历如许比平常人更大更多的更重更无法忍受的压力。

  但当他历尽苦艰,终于建立了大成大就之后,他就无尤无怨,且愈发了解上天对他的思厚: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就是在如此煎熬中给锻炼出来的。

  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已无视于压力。

  压力愈大,他反弹愈高。

  他也不怕打击。

  打击愈重,他反击更强。

  他也无畏于攻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刀来剑刺,枪来棍砸,飞镖来弩矢去,要是暗器来他更一把“明器”就撤了过去——武林中的人,早已把他出手光明正大的“暗器”称之为“明器”。

  所以温渡人、温袭人的“残云”、“蜂雨”一使出来,他也决不客气,“风吹草动”立即发动。

  大家都晓得,无情是没有内功基础的,他又如何发出“风吹草动”来破解“残云蜂雨”?

  无情不是由他自己发出“风吹草动”。

  他发不出。

  但轿子能。

  他用轿子发出一股“大风”:

  他一按掣,轿位矫正,轿门大开,四股飚流合一,汇成一股罡风,“呼”地吹了过去,一下子,“乌云”,“蜂雨”,全给这一股“罡风”吹开了,也吹歪了。

  甚至“吹”回去了。

  ——吹“回”温氏兄妹那儿去了!

  这可不得了。

  这“残云”虽没什么了不得,但一旦罩住了人之后,只要吸上一两口,身立即形同一朵“残云”,残了、凋了。谢了、枯萎了……浑身无力;所以,这“老字号”的“残云”又名为“东风无力百花残”。

  温渡人、温袭人当然下想当街格杀老乌,无情这些人。

  他们也不愿跟刑部、六扇门的人结下深仇。

  所以他们放出“残云”,只要这些防碍他们“办事”的人“残”上一“残”,“残”一阵子,那就好了。

  他们自己当然也不想“残”。

  所以“残云”给这股怪风“送”了回来,他们无不大惊。

  但对“残云”只是“惊”,真正“失色”的是“蟀雨”。

  因为他们放出蜂雨是用来对付天下第七的。

  他们对付天下第七可不必客气。

  他们要杀死这个人。

  因为他们确凿调查过:这人所干的恶事,早已足够让他死上四百三十七次。

  所以他们下杀手。

  蜂雨有毒。

  剧毒。

  所以沾不得。

  可是而今“蜂雨”已一窝一涌一股脑儿的“飞”了回来,简直是交织一起。文错一团、交缠不己,他们已认不了谁是主人,谁才是敌人了!

  ——给这些蜂儿螫着,可不得了!

  温氏兄妹就是因为深晓个中利害,所以才更加知畏知惧。

  他们一时也措手不及,不及如何应对。

  幸好……

  幸好这世上有“幸好”这回事。

  幸好这时一双姣好的手伸了出来,一手持着口开了口的葫芦,一手则双指拎一根香。

  燃着了的香。

  这只手很白。

  燃香的姿态也很斯文。

  这香一燃着,所有跌跌撞撞的蜂只,立即又变得井然有秩,一只跟着一只,闻香而至。

  一下子,那只白手又成了黑手。

  因为蜂只全挂在那手上、袖上,一叠一叠的,像一袋黑蠕蠕的波萝蜜。

  他的另一口手有一只开了盖子的葫芦,葫芦口正“哗”地洒出一大蓬水。

  水晶莹而剔透,一大颗一大颗的,像珍珠。

  那些似珍珠般的水滴,正喷洒在那大堆“乌云”上,那叠“铅云”立即萎缩了。

  迅速缩小。

  缩小得极快,往内萎款,像雪球掉入热锅里一般,很快的,就压缩凝结为一块手掌大小,铅一样沉重的事物。

  然后就掉落下来。

  掉落时,碎成七八片。

  那人就用葫芦咀接住,一一“收”了进去。

  这人出现,只不过片刻,但他已在举手问收回了“毒云”也收服了“蜂雨”。

  然后他哈哈笑说,语态温文:

  “无情机关,天下无双;风吹草动,事在人为——今日这‘风吹草动’的机关可真教我辈大开了眼界。”

  之后他开心见诚的招呼道:

  “盛大捕头,您可好,在下有礼了。”

  4.震耳欲聋的寂静

  无情皱了皱眉头。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看来温文尔雅,实则非但难缠难惹,而且还是强敌劲敌。

  这个人满脸笑容,可是满身都是毒,他在“老字号”温家辈份排行在武林中江湖上名声班辈之高,绝对不是温渡人、温袭人兄妹能及其背项。

  这人姓温,名文。

  无情怕的不是别人,就怕这人出手。

  而今,这人已出了头。

  露了面。

  这件事看来他己插定了手。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他很珍惜这口清新的空气,因为他知道,万一老字号温家的高手真的动手后,只怕方圆三里内,都没有不染毒的空气了),道:“文兄,你也要救天下第七?”

  “不。”温文温文的道:“我是要杀他,不是要救他。”

  只听一声森寒至极,又隐伏了无尽悲怆、委屈、凄厉的冷哼。

  哼声自囚笼里发出。

  天下第七铁青着脸,铁一般冷横着语音道:“来吧,前仇宿怨,旧恨新仇,一并儿都来吧,我文雪岸人在这里,头在此处,命在这几,有种的就拿去!”

  温文睨了他一眼,这次终于在温文中掠过一阵狠色:“我是要替许天衣兄弟报仇,你造孽大多,怨不得我!”

  无情截道:“不行。我得押他回牢,自有刑法对付他。”

  温文冷笑的时候样子也不冷,反而有点小孩子气:“他一旦押到牢里。就形同放虎归山,多少罪大恶极、罪不可道的要犯积寇,都不是给狼狈为好的贪官污吏一声令下就无罪开释了吗?或假意押解到远地,中途私放了。要治他的罪,就该当场授首!”

  天下第七青筋闪颊,绿筋满额,狠声道:“大丈夫,要示要剐.悉听尊便!无情,你也不必假意来护,我的命是我的,不干你的事!”

  无情只淡谈地道:“可是,而今,你的命是我的;你是我押的犯,我保的命。”

  然后他望定天下第七,缓缓地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天下第七脑上青筋与汗珠交织遍布,只暗吼道:“有屁快放!”

  无情一字一句地道:“当年,你爹可以说是我杀的。他是死于我手里。我答允他,要告诉你这件事。而且,我还得给你一个公平,一个机会。”

  天下第七愕然道:“什么机会?”

  无情道:“一个让你动手报父仇的机会。

  天下第七格格地笑了起来。

  笑得很惨。

  他唇边还笑出了血丝。

  “你杀我爹,我一早已知道了。”他惨笑着说:“所以,我要杀尽天下衙差、捕役,夹报此血海深仇!”

  无情道:“你拿他们出气干啥!要报仇,你应该直接找我!”

  天下第七惨笑着,笑得连他鼻子都已歪到一边:

  “我还动不了你!我其实已快要有实力动得了你们四人了,可惜,还差那么一点,功亏一篑。假如今日我杀得了戚少商,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了,相爷答允过:他给我高于你们的名位官职,那时,在公在私,我都可以动你了。”

  无情叹了一声,道:“一个人想要报仇,可真不容易。”

  温文接道:“是呀,所以,盛大捕头,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让我们如愿以偿,又让你能了这心腹之患吧。”

  无情还没答话,天下第七已恨恨的截道:“无情,你别假惺惺,也少来作态了,反正我今天落在你手里,你杀了老子不妨也把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无情又叹了一声,这次,他不再插话。

  温文收起了葫芦。

  温袭人乖巧的走到温文身旁,打开了一个锦绣布袋。

  温文的手一抖,那些“毒蜂”全都簌簌落入口袋里,温袭人将袋口的红绳一扯,立即将袋口束紧,“蜂雨”尽收其中。

  温文撮唇一吹,吹熄了手中那支翠绿欲滴的焚香。

  他的手势很轻,很柔。

  姿态优雅好看,甚至还很有点女性的味道。

  他的手比三步不出闺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美丽女子的柔荑还美。

  老实说,捕头老乌已看得很不是味道,很不顺眼。

  他粗豪惯了。

  豪迈已成了他的习惯。

  他办事快,出手也快,看到这样的姿整、优雅的动作。简直视之为“娘娘腔”。

  他看得很不是习惯。

  所以他忍不住要骂:“呔!几那小崽,不管你何人,今日少来这几挡路拦街,否则一概当作罪犯同伙缉拿法办!”他说话很响。

  隆隆,恰似闷雷。

  老乌的人也很闷。

  正如他的出手一样,刚劲有力,但没有花式,一点也不好看。

  他处事亦如是,破案快速,擒凶奋勇,直捣黄龙,粉碎匪党,常用最直接的方法去肩最大的黑锅、背最重的责任,乃至挑最难惹的敌人。

  是以他寡言鲜语,办案为先,甚主在做事的前后不但少说话,也少与人接触、交待。

  因此他破案虽多,却升下上去。

  ——升上高官的往往是那些把后说得又多又很响亮,擅于交待各路“来龙去脉”,关系做得很面面俱圆的人。

  但他却得到“四大名捕”:诸如无情的重视。

  所以无情才在今日请他来押解天下第七回天牢。

  老乌还特别调度了八名衙差,八个他的亲信过来办这趟差事。

  他似对这任务特别感兴趣。

  他拿话一说,就低首疾行。

  他的人很精悍,皮肤也很黑,布衣蓝鞋,窄袖短打,这样看去,像整个人都是由一块玄铁携成的一条棍子。

  一条见恶人就捣过去的棍子。

  只不过,他一向喜欢低头。

  他短发如戟,仿佛也是一种武器;他对敌的时候,也浑身都像是一只刺猬。

  此际,地不但是向前行了过去,同时色似是低首“冲”了过去。

  他的前面是大街。

  黄裤大街。

  街心站了个人。

  这人斯斯文文,温温州和,当然就是温文。

  在他两旁、街边,分别有两个人,部长得雪玉可爱,讨人喜欢,一个正用口布囊收下了群蜂,正是温袭人;另一人正恭恭敬敬的,递给温文两件事物。

  ——两件“面积”相当不小的“事物”。

  老乌正低头疾行,准备撞向温文。

  温文仍好暇以整的站在街心,伸手接过那两件事物,对老乌的喝问似不以为忤,也不大放在心上。

  他只适时的而带点关心且语态温文的说了老乌一句话:

  “你喊话很响,但没有用,我手上的,比你响多了。”

  然后他又问下一句话。

  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知道它有多响?”

  这句话使者乌大惑不解。

  他原本正垂着头身子成了直线直往前冲,他的“快马冲锋”,蕴力一旦发作开来,连“九万大山”的“十八大盗”以盾牌、铜牌、藤牌联合而成的“铜墙铁壁”大阵也曾给他一冲而破,童贯亲手调训的亲信恃卫组成的“天堑护帅大阵”,也一样抵不住老乌这低头直撞猛冲之力。

  老乌有这样的实力,却一直出不了头。

  童贯大将军曾眼见老乌的“冲锋之力”,一举冲倒了他的爱将们号称为“破不了”的阵法后,只有一句淡淡的评价:

  “这个人难怪只会低头冲锋了,原来是下识得转弯。”

  他还补加了一句,“这样走路,不摔死才怪。”

  所以老乌更得不到迁升。

  但老乌并不在意。

  仿佛,他当捕吏,为的是惩恶锄奸,而不是要得到嘉奖和升官。

  他一旦办事,无不尽力。

  一旦冲锋,就一往无前。

  可是温文那句话太诡怪,使得他禁不住抬头看了一看。

  一看,神情就更古怪。

  假如温文现在手上持的是兵器,老乌并不诧异。

  如果温文手上拿的是毒物,老乌也决不意外。

  可是温文现在乎上拿的,居然是:

  乐器!

  钹!

  两面黄澄澄、油亮亮、把手系着血红布的铜铁,拿在温文手里,映着烈阳,亮晃晃,正要耀武扬威似的。

  ——怎会是钹?

  钹用来干啥?奏乐?召唤?还是用来吵死人?难道连钹也能放毒?

  老乌不解。

  却听无情急急的一声轻叱:“老乌,止步,快回来!”

  老乌当然不回。

  他怒叱向温文:“你,滚开!”

  温文抱歉的摇摇首。

  老乌恼火了,戟指着,吼道:“你不让,我就把你撞倒!”

  温文惋惜似的又摇了摇头。

  老乌再不多说,低下了头,矢发朝向,正要向温文处猛冲过去。

  忽听呼的一叽一人如白色大鸟,飞身已越过老乌的头顶,猛然端坐在街心,就盘膝端坐在老乌与温文之间。

  这一回,老乌是无法再往前冲了。

  因为他不想撞着无情。

  无情一旦盘坐在街心,显示了三件事:

  三件都是“危机”:

  一、无情已离开了他的“轿子”,也就是说,远离了他安全保障之地,而身陷险境。

  二、温文一出现,就逼使无情离开了他那口一按掣就能发放千奇百怪的暗器和功。(包括刚才那一股“风吹草低”的狂飚)之轿子,可见其分量之重,无情对他的出手何等重视。

  二、无情既离轿,拦在老乌身前,也就是摆明:这件事,这个人,他扛上了!

  老乌只好马上止步。

  他不再冲锋。

  也不冲动。

  他乌漆漆的眼珠子一溜:

  他另有打算。

  却听无情冷峻地道:“你真的要杀他?”

  温文痛惜地反问:“你真的要救他?”

  无情忽道:“筝来。”

  话未完,第已至。

  筝由铜剑童子叶告双手呈上,轻置于无情膝上,由银剑童何梵先行扯开卷裹着的锦缎。

  一刀童白可儿则递给无情一口四四方方的盒子,无情接过,显得非常小心。铁剑陈日月则紧紧守护在无情身后。

  温文脸上那温文的笑容忽然不见了。

  “好筝。”

  “好钱。”

  “其实你我无仇无怨,又何必相争?”

  “只要你不拔掉活生生的一条命,你我就决无相争之处。”

  “护恶人,得恶果。”

  “国法在,岂容私刑。”

  温文脸上,更露悲悯之色:“好,那我只好献丑,请君为我倾耳听了。”

  无情霍然色变,向一刀三剑童疾叱道:“掩耳、护心、散开、撤后!”

  一刀童白可儿、银剑何梵、铜剑叶告,铁剑陈日月,平时绝少看见无情公了竟如此紧张、惶急得一如一头正在怒应敌的弓背的猫。

  虽不致惊惶失措,但绝对如临大敌!

  然而温文并没有发放暗器。

  他只是扬钹、交错、发声而已!

  那只是钹。

  ——钹是乐器,既非武器,也不是暗器,更不是毒物。

  无情却表现出一种少见的警戒,他甚至向温文怒目叱道:

  “你只冲向我,勿伤害无辜!”

  温文一笑:“我晓得,当尽量。”

  他说话温文得就像在祝福、问好。

  然后他就是双手扬臂交错,两钹交击。

  无情已发出警示,所以在场的人,人人都在心里有了准备。

  大家都不约而同,捂耳的捂耳,护心的护心,散开退后,各有避锋的途径。

  大伙儿都怕钹响大大、大锐、太刺耳,生怕耳膜会受不住。

  但谁都没有料到:

  双钹一交。星火直冒。

  然而钹却无声。

  不响。

  静。

  寂。

  寂静得如一场涅架。

  无声。

  没有声音。

  ——一点响声也无。

  大家都错以为自己给震聋了:否则,一双铜钹如此大力交击,怎会是无声的!

  怎会全场只有错愕,只剩下了震耳欲聋的寂静。

  如一场大寂大灭!

  温文交击双钹,互擦出漫天星火,大家也只觉眼前金蝇乱舞,神游目眩,然而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是已给震聋了吧?

  ——有者,只怕也只是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吧?

  只不过,这大概是要用“心”去听,而不是用“耳”。

  世上,毕竟有许多声和色,不是用目力、耳力,就可以看见、听见的。

  但你却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5.众弦俱寂的高音

  这些人中,感觉到最是震愕、奇怪的,可能是老乌。

  乌干达的人一向很干练。

  很精悍。

  他因为经过不少阅历,因为职业需要,或者行走江湖上的必要,甚至是活命存身的必须,他学会了腹语和唇语。

  腹语是说。

  ——利用腹部的横胸膜震动发声,丹田运气,说话的时候,不必透过嘴唇,高手更可把声音活语传达给他要对方知道的人听到。

  唇语只听。

  ——人说话必用嘴发声,只要唇齿一动,高手就可以利用嘴形唇位辨别出对方说的是什么,是敌,纵距离甚远,或语音低微,一样可以判断其说话的内容。

  一个能在六扇门站立不倒多年的捕头,一定有些过人的本领,人称之为“绝活儿”,才能地位不坠,声名不裂。乌干达亦如是。

  他一见有人拦截,就知道事无善了:这些人明知无情大捕头亲自押送要犯,还敢在黄裤大街公然冒犯,自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何况来的居然是老字号温家的高手。

  前面出场的温袭人和温渡人,已是“老字号”温家中的“一对话宝,玉女金童”,这两人容貌俊俏,镶王镀金似的,看去年纪甚小,有时他们也故意扮着幼童、少年便于行事,但其实在武林中不但辈份很高,且以出手狠毒、手段狠辣、杀人于举手间而毒死人于笑谈间的棘手人物!

  但这两个人加起来,还比不上半个温文!

  温文外号“一毒即发,一笑祝好”,平时斯斯文文,温文儒雅,说话留人七分面子、出手留人三分活路,然而,却是“老字号”温家中的“天涯、海角”二大高手之一。

  他说话当然给人七分面子——因为他一旦动手,对方就一定没了活路。

  他当然会给人三分沽路:因为中了他的毒的人自己也会千方百计的求死、自尽,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杀戮!

  温文真正的全名是“温文人”,跟“温和人”(即是温和),在江湖上并称“天涯海角”,他们上一个班辈的老字号高手是“天残地缺”的温壬平、温子平二人,而下一个班辈的就是“金童玉女”温渡人、温袭人。

  乌干达一见温文(人)已至,心里已打了底,至少已有了两个最坏的打算。

  一个是只怕要拼命了。

  ——盛大捕头再利害,只怕也斗不过“老字号”温家的毒:毒可不是武功、也不是兵器,或者说,它是武功也是武器但却不只于武功和武器,无情的暗器再高明,只怕也制不住温家高手的无形无迹无知无觉防不胜防挡无可挡的“毒”。

  这次可是无情的“明器”斗老字号的“毒器”。

  另外一个打算,只在老乌心里。

  ——有些打算,就像“阴谋”,还是自知心里明白就好,不要他人知道。

  一个让他人早已洞悉的“阴谋”,是注定要失败的。

  有时候,“打算”也是一样。

  “打算”毕竟不是“计划”,计划可以公告天下,可以让人参与,一起努力并进。

  “打算”则是个人心里深处盘算。

  正如他一早已计算好:温文人一举双钹,他就运聚内力。准备力抗那震天价响的音浪冲击。

  可是,却没有。

  无声无息,像两块棉条还是两张绒市交叠了一下一般,一点响声也无。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本来己运聚内力,关闭耳力,而今暴方目力,一瞪而视,隐约乍见,那双钹在阳光下交击无声,们却在瞬刹间似炸起七千六百八十二道金光,比蛛丝还细,比针尖还利,比电击还快,比蜂雨还密集,急射向无情。

  原来双钹交击、非为发声,而是为了发毒:

  一种在交击中靠声音传达的“毒”!

  乌干达已雀然顿悟:

  但他却无法相救。

  因为这种放毒手法,他不但看没看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

  他破不了。

  也挡不了。

  毒力已发。

  ——毒力太毒,连“声音”也给掩盖了,或者说,给毒哑了。

  就像是人,亮到一个程度,可叫你目为之盲。

  也像是香、香到一个地步,你习惯了,就闻不到香了。

  臭亦如是。

  连生死都一样。

  ——生之终站其应是死,所以.死反而成了另一种开始,生只不过是一个过程而已。

  “双钹交击”,也就是“一毒即发”温文人的“发毒过程”。

  他的毒以乐器发出:

  这叫“声毒”。

  ——以声发毒。

  ——毒掩没了声。

  毒藉声而发。

  ——寻声杀敌,随声下毒!

  无情依然盘坐。

  三剑一刀童已疾退,剩下了他,在街心。

  何梵、叶告、陈日月、白可儿再忠心卫主也没用,无情令出如山,当他喝令他们撤退的时候,他们就只有撤走一途,违令只有误己误人。

  别的命令也一样。

  他们对无情绝对服从。

  ——不只是为了害怕、畏惧,也是出自于一种衷心尊重和崇敬。

  无情跃坐默然。

  尽管,四童担心得连心都快呕出来了,还是得退,不敢上前护主。

  他们知道无情自有分数。

  无情是不是真有“分数”:一种对付温文人或对抗“声毒”的方法?

  不知道。

  但无情有盒子。

  ——一个白可儿刚交到他手上的锦盒。

  无情突然打开了盒子。

  盒子原来不大,只差不多一本书的样子,但一打开来,却不断的也迅速的变大,就像一册串连着的竹简,一旦张展了开来,一层又一层,一页又一页,瞬间已长大得足以把无情遮掩起来。

  本来是一个盒子,现在变得像是一具屏风。——也许,不同的只是:屏风大抵是四扇折门,多至八扇不等,但这口盒子“倒出来”的至少有七八十页。

  页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字。

  ——写的是什么内容,一时间,谁也看不清楚。

  但眼急而快的,还是看到了几行字,大概也只能够来得及意识到:

  这是经文!

  ——到底是什么经文,那就谁也来不及看清楚,纵看清楚的也不一定能看得懂了。

  经文已展了开来,并且护住了无情。

  无情就在那些书页内。

  书页是经文。

  这样说来,无情就像是人在盒中一样。

  那就够了。

  不管那经文的内容是什么,书页是用什么材料制造的,它却偏偏能完全掩护住了无情,使他免于“声毒”的侵害!

  惊雷无声。

  无声的惊雷。

  钱光乍亮。

  乍灭的钱针。

  美丽的事物大抵都是不久长的。

  璀璨也是。

  ——璀璨若长久,那就不理不璨了。

  也许,灿烂之所以为灿烂,就是因为它灿亮之后,很快就要腐了烂了。

  温文的“钱音声毒”就是这样。

  很灿亮,但不久长。

  一闪即灭。

  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他的音符之毒在街心如一个无声的爆炸,即炸即收,旋爆旋灭。

  一切平伏。

  无情无盖。

  他的手一抖,书,又收回到盒子里。

  盒子依然是一个平平凡凡的盒子。

  不大不小的一只盒子。

  就像是一本书。

  虽然只是一本书,却不一定是一本普通的书——有些书因为作者的才识过人,使它成了铄古震今、惊天动地、流芳百世、经典之作。

  是有这样的书。

  真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事。

  无情一收了书,书还原为盒,他就把盒子往身边一放,双手十指已搭上膝上的筝弦。

  他说:“好个无声之毒。”

  温文道:“却毒不倒你。”

  无情道:“我听了你的,我的也要请你赐正。”

  温文道:“你弹,我听。”

  他虽然这样说,可是,神色再也不轻松,不从容。

  不是他不想轻松、从容,而是轻松不起来,从容不下去了。

  如果说,刚才无情应对他“钱毒”的神态是如临大敌,而今:他面对无情的筝声却似是大军压境,生死关头,更是肃杀异常,半点松懈不得。

  无情的神情却变得若有所思。

  有所思。

  他思想的时候神态很俊,甚至有点悄,很有一般静若处子之美。

  那是婉约和冷峻的合并,一向深思熟虑得近乎深沉的地,这时候却似是一个正在恍概括梦的孩子,又似是一个正在仿佛思慕的少年。

  所思为何?

  何为所思?

  他正在寻思的时候,手指已拔动了筝弦。

  不徐。

  不疾。

  看似如此,但一个一个音符,却很快很疾,既准确又酣畅的“流”了出来。

  音乐“流”得很淋漓,但指法看似不怎么快。

  因为弹者自在。

  自得。

  这音乐听似并不怎么,但直击人心,又深得人心,令人听后心中有一股舒美,一种感动,足以把一切四个字堆砌的形容词句,都为之打破,撕碎,不但派不上用场,只令人觉得俗不可耐。

  这就是无情的筝。

  他的音乐。

  他心灵的流露。

  ——可是,他却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弹筝?

  只是他十指纤秀有力,一弦一弦的拔了过去,很快的,也很自然的,甚至也很自负的,就已拔到了筝弦最外、最细、最高音处。

  那儿的三四条弦,特别幼细,在阳光映照下,也特别亮丽,像银针,像绿剑。

  音乐弹到那儿,突然间,大家都听不到声音了。

  万籁皆寂。

  杂声全隐。

  ——众弦俱寂,无情手中指下,成了唯一的高音。

  最高调的乐音竟是无声的!

  ——无声的高音!

  6.千呼万唤的无声

  琴有弦。

  弦却无声。

  人有情。

  出手无情。

  本来这口筝正弹到高情处,却似突然忘了情;本来乐声正奏到浓情时,却忽然成了薄情。

  就像奏者指尖的一记失手。

  留了个大白。

  也如美妙舞者的一次失足。

  落了个大空。

  又似浪子的一次薄幸。

  伤了女人心。

  这筝乐一路“流”到水穷处,正不见雾不见水,却见柳暗花明,恍如一片幽香,细细碎碎,净净踪踪,袅袅绕绕,娇娇娆娆,终于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迂回在身,纠缠在发,徘徊在衣,缠绵在心。

  那是千呼万唤。

  却无声。

  无息。

  温文人却大惊失色,为之屏息。

  他温文的笑容已转为一脸肃杀,突然撤手,拎出两面旗帜,往前往后,一向左向右,各自一甩。

  旗衣割风,发出尖锐的呼啸。

  然后温文发出一声断喝,各把旗子往青龙,白虎二方位一插,右手一翻,指缝亮出七八根银针,马上嗖嗖连声,飞弹而出。

  他发出了暗器。

  ——向他自己!

  他身上、肩上、乃至喉上、脸上的要穴,连着了七八枚针,他还不甘心,左手食中二指骈伸,一连在自己身上疾点了几处穴道。

  然后他才喘了一口气。

  长长的一口气。

  无情这时也停了手。

  不再弹下去。

  筝止。

  他仍端坐,双日平视温文。

  温文这才恢复了笑容。

  可是他现在的笑意,己带了三分尴尬,三分不安,和四分敬畏。

  “好筝,好指法,好明器。”他说,“好个‘相见争如不见,有情却似无情’的‘相见筝,无情针’手法!”

  无情道:“承让,兄台银针封穴,旌旗摊道,空前绝后,破绽绝灭!阁下只撤出两面龙虎旗,要是连杀手锏‘三面红旗’一齐发动,只怕我早已给你清除出街口了。”

  温文人苦笑道:“没有用。”

  无情目光如电,飞梭似的在街心两旁巡扫下一眼,扬了扬眉,道:“哦?”

  温文人惨笑道:“就算我把和老弟的‘一面王旗,两面龙虎旗,三面大红赤未旗’一齐示出来,只怕也不能把你请回轿子里去!”

  “和老弟”当然就是他的胞兄弟:温和人。

  他们两人在“老字号”里是“哼哈二将”,在洛阳温晚麾下也常焦不离孟。

  ——就像后一个班辈的“金童”温渡人和“玉女”温袭人一样。

  不过,这一次,温和人却似没有来。

  温文只独自一人。

  温和并没有跟他联手。

  无情肃然道:“文兄过谦了——若加上他们二位,只怕在下想回到轿子里也在所不能了!”

  话一说完,他就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左三枚“活杀透骨钉”,右五支“暴雨梨花钉”!

  迄今为止,无情一直都没有主动出手。

  ——温渡人、温袭人攻击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主动出手。

  ——连温文人出手之前,他也没有抢先出手:他一直都只足在还击而已。

  可是这次不同。

  他抢着出手。

  ——难道,这次的敌人,还要比温文人,温渡人、温袭人加起来都更可怕?更可怕得多!?这才迫得他争取先机,先下手为强!?

  他在打“活杀透骨钉”!

  打的方位是黄裤大街左旁(亦即位于无情左侧)的一个摊子:

  那是个卖绍兴紫砂茶壶、茶杯的摊子。

  摊子后有一个人。

  老人。

  ——不,严格来说,他应该是个年青人,但从样子看去,却甚风霜、沧桑,举止神色,都像是一个老人。

  这老人居然没有在长街格斗时走避,反而出在茶具摊子后面,正在挥笔记事。

  他信笔疾书,写得那么用心、用神,一面写,一面还抬头看场中的一切变化,好像非常享受,也十分投入。

  无情的三枚透骨钉,正是打向这名“老人”!

  这“老人家”是谁?怎么能令无情主动出手,且一出手就如此不留余地?

  黄裤大街虽然是主要官道,两旁住的大多是大户人家,非富则贵,但凡是热闹之街巷,必百店林立,商贾云集,乃至小摊贩也特别多,这是闹市旺地的恃色。

  这儿也一样。

  既然街道之左有摊档,右边也不例外。

  无情的五支梨花钉,就是打向那“老人家”的对面(也就是无情的右侧)。

  对面的摊档:

  那是一家卖鸡蛋、鸭蛋、鹅蛋、乃至鹌鹑蛋的地方。

  总之,那家摊子什么蛋都卖:

  东主是一个年轻人。

  ——不,严格来说,这是一个样子长得非常年青、有活力。生气勃勃的“老人”。

  这青年也没因为这场大街上的毒器、明器之斗而离开,却跟对街老人一样,埋首疾写,以炭笔在纸上狂书。

  他们在这动乱街头,就像人在书斋一样,看一阵,写一阵,一点也不受怕担惊。

  无情那五口梨花钉,就是打向这看来“与世无争”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无情对拦路劫因的温文人尚且留有余地,但对这道旁小贩却不容情?

  杯子有什么用?

  答案恐怕非常简单。

  杯子,通常都是用来盛水、斟茶、甚至喝酒用的。

  蛋呢?

  答案更简单。

  如果蛋不是用来果腹的,那就是让它延续生命——那就像鸡生鸡蛋、鸭生鸭蛋、乌龟生的当然是王八蛋一样明显不过,也理所当然。

  不过世事无绝对,有时候,像现在,杯子和蛋,居然会有这样的用途!

  三口杯子,平平飞起,分别“叮叮叮”挡掉了三枚“活杀透骨钉”!

  另外五只鸡蛋,亦及时弹起,迎向五口“暴雨梨花钉”!

  钉子当然穿过了蛋,但准头已失,“夺夺夺夺夺”,一连五口,都打入了摊档的木架子上,直投入木头内。

  乍听起来,倒有点像落雹的声音,当然,一点也没有梨花的优美。

  却仿佛带了点梨花的幽香。

  场中的人都为这突然的变化而震愕。

  只听那“老人家”仿佛是喃喃自语的道:“好钉,好钉!”

  另外那名“年青人”却分外感触的说:“好险,好险!”

  无情对对方以三口杯子、五只鸡蛋就“破”去自己猝发暗器这一变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而且好像还早在意料之内。

  他也在感叹。

  他叹说的是:

  “好杯子,好鸡蛋!”他的语态充满了尊敬和奋亢:“寂天寞地,惊天动地,温氏双平,好打不平。”

  然后他向左右一抱拳,语恭态敬地道:“在下盛崖余,拜见二位前辈!”

  他执礼甚恭——一向冷傲的地,加上腿废不便,很少如此毕恭毕敬的礼下于人的。

  来的是谁?

  来者何人?

  ——他既然如此尊重这一老一少,又为何一出手便用暗器“招呼”这两人?

  7.惊天动地的寂寞

  他施礼之际,最错愕的是温文。

  他没想到无情竟已发现了那两人!

  ——这两人来了,却不见得会出手,而且身份向来都是隐蔽的、而今,却已给无情扯破了,掀开来了!

  恐怕已事无善了!

  是以,虽然在这些人里,最差愕莫已的是他,但最快反应过来也最快有了反应的,也是他!

  他飞身,极快,眼看是飞向街口,却候然迎转,掠在向道旁,乍看是掠柱街边,却蓦地直冲而起,转眼已急冲向无情,却快到无情左侧七尺半之远,骤然之间,又改扑向无情身后的轿子!

  说时迟,那时快,温文的转动修为只怕不在他施毒手法之下,霎时间,他已趁无情不备,冲至轿前!

  他已占据了轿子!

  他要绝无情的后路。

  ——因为他知道,他也风闻过:无情最可怕的,是不止一个无情,无情已够难对付,那“轿子”的机关又是另一个“无情”,更难应付。

  无情仿佛是有四个:一是无情本身,一是他制造的轿子,三是他手下的四名刀剑童子,还有一“个”当然是无情施放的暗器,——所以别因为无情天生残废而小觑了这个人。

  这个人口怕比江湖上一百个最难缠的人加起来都不好对付得多。

  他跟无情己动过手。

  他占不了上风,也占不了便宜。

  他只好先占领了他的轿子。

  他霍然掀开了轿帘,准备抢了进去。

  ——这是一件极犀利的“武器”,尽管他可能不晓得如何运用,但强占了总能绝了无情的“后援”。

  因为这“轿子”可能就是敌人最强大的武器!

  何况,“双平”已至,温文已无退路,一定要力争表现,打奇大敌!

  温文一把手揭开了轿帘。

  可是他并没有立即“闯”进去。

  他甚至没有后续的行动。

  因为他怔住了。

  完全愣住了。

  他睁大了眼,好像看见完全不能置信的“事物”。

  他呆立了一会。

  谁也看不到轿子里、轿帘后的是什么?有什么?只看到本来疾如鹰隼的温文,如今却凝在那里,呆如木鸡。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事。

  放下了帘。

  也放弃了轿子。

  为什么?

  是什么事让他突然放弃了“抢轿”计划?

  是什么变化使他中断了“夺轿”行动?

  轿子里有什么?

  帘子后是什么?

  谁都想知道。

  可是谁都不知道。

  无情并没有立即去阻上温文抢轿的行动——虽然,那顶“轿子”的确是他的“大本营”。

  对他而言,那“轿子”也几乎是他的“家”:他一生里许多重要的时间都是在这顶轿子里度过,许多劲敌大仇也因这顶“轿子”而伏法,解决。

  ——谁愿意让“外人”闯进他自己子手建立的“家”!

  可是,他却没有立即出于阻止。

  除了他己发出暗器“惊动”了在两旁街道上的两大温氏高手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更突发的原因是:

  场中还有一个变化——

  这变化无疑比温文人去偷袭更突然,也更意外!

  意外来自“自己人”:

  老乌!

  ——“侠腿旋风”乌干达!

  眼见无情以一己之力,对抗“老字号”至少中、青二代三大高手:温文人、温渡人、温袭人的攻击,老乌的反应却不是出手相帮,而是一个箭步,两个飞步,三个闪电回环步,己跃至囚车前。

  囚车内,正是天下第七。

  老乌吼了一声:“直娘贼,这么多人杀不了你,让老子宰了你省大伙力气!”

  一刀便往下扎去!

  老乌的刀,是薄背削锋短刃扎心刀!

  他出刀劲,出手悍,加上刀风快锋锐,这一刀下去,别说天下第七血肉之躯,就算是大道旁王侯府第“聚星园”门口的石狮子,也得给他一刀而断!

  他这一刀蓄势已久,蓄力已足!

  他这一刀,志在必杀!

  他这一刀,不但砍出了很劲,还杀出了恨意!

  ——看来,他竟比谁都更想取天下第七之命!

  这一招来得突然!

  谁都没想到保护囚犯的老乌却成了杀囚主将!

  这一刀突如其来:

  大敌当前,“老字号”温家高手云集杀囚,没想到衙差里却突然来了个要命的煞星!

  谁都都没想到,但并不等于无情也没想到。

  老乌那一声喊的第一个字,他已拔刀,到喊得第二十字时,他己飞掠,喊到第三个字儿,他已动手;到第四五字:“这么……”时,他已一刀刺了下去!

  没想到的是挡的一响,一片飞蝗石,已打在老乌的刀锋上。

  老乌的手一震。

  刀锋乍偏。

  老乌这时话才说到“杀不了你”四字,他一咬牙,举刀又刺!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

  这事比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意外,也都更惊人,以致大家把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事情上,几子浑忘了温文飞身攻夺轿子的事!

  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啸!

  “拉勒勒”一阵连响,囚车的木柱,全裂开、震飞!

  囚车里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哇”地吐出一口血箭,就打在老乌脸上。

  老乌这时的话,才刚刚说完,由于他张开了口,以致有许多血泉,直接打入他的口中,他“呜咕”一声,捂脸提刀又刺!

  可是,这时,白影一晃,已捅在他和天下第七的身前。

  老乌怒吼:“滚开——!”探身扑去,准备跟天下第七拼命。

  白衣人一挥手,老乌只觉手腕关节一麻,接着匕首“叮”的一声。已脱手飞去。接着腿弯儿也是一麻,立即迟了五六步、方能稳得住步桩,再定眼望去,场中却已起了惊大劝地的变化!

  变化快。

  变化大。

  变化奇急,急得奇,奇而急,变得令人简直来不及去消化。

  用一片飞蝗石和三枚金钱打飞了老乌手上的匕首,并且打退了他的人,当然就是无情。他好像早已料定老乌也会插一手杀囚一般,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无情又一次救了天下第七。

  然而,就在无情回首,叹了一声,正要向天下第七说话(关于他要说什么话,却还没说完,只说了):“你又何必——”

  ——你又何心……

  “你又何必”什么呢?

  不知道。

  至少在这一刻,谁也不知道无情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

  再知晓时,已是下一刻,下一回的事了。

  只知道,无情在说这句话之前,神态很寂寞。

  一种惊天动地,视死如归似的寂寞哀凉,展现于他的眉宇神色间。

  8.凄凉的得胜

  他的话没说完,已说不下去了。

  因为天下第七七孔一并溅血,狂吼一声,左右手同时挥出:

  同时发出了“剑气”:

  势剑!

  ——当年,“天衣有缝”就是重创于这一记“势剑”之下?

  天下第七不是已给戚少商封住了穴道了吗?怎么他现在已完全恢复了攻击能力?

  无情不是一面再、再而三的维护天下第七吗?甚至还为了他开罪了不少高手!而今,天下第七一旦恢复了功力,第一个要击杀的竟然就是一直在营救他的无情——为什么?

  究竟他是一直穴道受制,而今才得以冲破,骤起发难,还是他早已暗自冲破穴道的封锁,只等无情迈前,才发出这夺命的一击?

  这到底是计,还是势?

  是形势所迫,还是一个早已安排好的陷阶毒计!?

  势剑一发,势不可挡。

  何况,无情跟天下第七距离甚近。

  而且,无情这回绝对是猝不及防,而天下第七确是猝起发难。

  况乎,无情本身没有功力,而他的暗器宜远攻不适近取,更且人不在轿子中,少了安全的保护网。

  天下第七这一击,无情已死定。

  这次是死定了。

  势剑如排山倒海,势不两立。

  势剑几乎全无破绽——如果不是天下第七的左手少了两只手指的话。

  天下第七的左手无名、尾指已断;那是与“天衣有缝”交手之役,为许天衣的“天机一线牵”所割断的。

  尽管如此,他的势剑还是气势如虹,剑气纵横。

  但却不是天衣无缝。

  毕竟,他可能因负伤在完,或受禁制的穴道血气未畅,又或因缺指之故,在发出这两记“势剑”之际,仍是有些缝隙和缺失的。

  这种“破绽”稍纵即逝。

  若换作他人,在“势剑”下只有挣扎、惶恐、求生不得的份儿,哪里还来得及找出他的缺口作反击?

  不过,他这次要对付的是无情。

  无情三番四次救了他,他却仍沉住气、养精蓄锐,对付的还是无情。

  为什么?

  ——是他喜欢恩将仇报,或是他要报杀父之仇?还是手了无情好向蔡京将功(诛杀无情)赎罪(暗杀戚少商不遂)?抑或是他认为在场中就只有无情就值得让他发出猝然一击?

  此际,无情中正拦身在他面前,逐走了老乌。

  此时.无情正与他说话,正说到:“你又何必——”的一个“必”字。

  “必”字一出,一道白光,已自无情唇间飞发出去,恰好在天下第七发动“势剑”之际,就在他那电驰星飞的断指“破缝”中打了进去。

  “嗤”的一声,白光没入天下第七右眼中,又“嗤”的一声。一道白影和着血光,自后脑穿飞出来!

  天下第七骤然呆住了。

  他的“势剑”再也发不下去了。

  他力道的根源己给切断,就像一支待发的箭矢突然断了弩弦一样,箭尚在,但已全无威力了。

  他愣在那里,仿佛决不敢置信。

  ——无情是怎么知道他已冲破了穴道的封制,蓄势待发的?

  ——那是什么暗器、什么暗器手法!?

  然后他一摇,再摇,一晃,再晃,然后摇摇晃晃,摇晃不已。终于以手捂目,凄呼一声,仰天倒下。

  场中的这些变化,都令大家目瞪口呆。

  场中曾出手的雄豪,莫不是见过大风大浪,走过大山大海的好手,但见此瞬息定生死的变化,仍为之震住、怔住。

  只见连站也站不起来的无情,东倏西忽,指南打北,把已露面或仍潜伏的敌手全引发了开来,既先堵住了温袭人、温渡人的偷击,又解决了温文人的声毒,再揭露温壬平、温子平的埋伏,更截住老乌的杀手锏,而且还及时击杀了本来大家都想杀、要杀但都给他阻截的天下第七!

  不管遵起变生,片刻数惊,但都不能改变一个看来已成为事实的“结果”。

  天下第七死了!

  ——他竟去狙杀一直维护他不让他遭人格杀的大捕头无情!

  ——然而手他的竟是:身为押解他回衙的六扇门第一名捕:无情!

  无论如何,这情境看去,很是有点荒谬。

  事实上,整个青史都是:爱国有罪,强寇成王,沉冤不雪,恶霸称雄,出卖背叛,不忠不义所交织而成的。

  人生本就是荒谬的,人事更加荒诞离奇。

  幸好还是人间有情:世上有爱。

  也许只有这点才是真实的,有情有义的。

  ——无情呢?

  他杀手无情,执法如山,然而他却当众杀了文雪岸。

  杀了天下第七的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极度的悲凉、非常的寂寞之意来。

  ——仿佛,他的得胜、得手,也胜得十分不快乐,很是凄凉。

  的确,世上有些胜利,并不可喜,还十分可悲。

  有些胜利,不知有多少人牺牲了性命,有的则献出了人的一生,心血和时间,健康和财富,换取了在浩翰宇宙那么一丁点儿微不足道,抑或是一时意气之争的所谓“胜利”,殊不值得,确也可哀。

  所以,有些凯旋,其实是另一种惨败。

  有些得胜,却有凄凉的况味。

  只不知你试过未?

  ——只不知无情是怎么知晓天下第七穴道已解,蓄势伏杀他呢?

  这是大家心里的疑问。

  不过谁也没问出来。

  无情杀了天下第七,白可儿已站出来,朗然向大家说道:

  “我等奉刑部之命押解涉嫌杀害多名衙差、捕吏之凶犯文雪岸于大理寺受审,我家公子为让他有公平公正之审讯侦询,曾多次舍身拼斗,以保其人命平安,可惜凶犯积恶难禁,估恶不复,恩将仇报,竟趁公子力保其命时反施加暗狙,我公子只好将之格毙当堂——这一过程大家有目共睹,无有询私,在场诸众,可为作证。”

  他说的是事实。

  无可争辩、也不必置疑的事实。

  ——虽然会不会(挺身作证)是另外一回事。

  只听无情吩咐道:“这人虽然已没了气息,但余势未消,余力尚在,收敛的人还得小心为上。先让他在地上躺一会,消消气,也失失势再说,待会儿再让件作检理,送回刑部再作纪录消案。”

  陈日月躬身答应:“是。”

  然后无情又向那一“老”一“少”长揖道:

  “两位前辈,为睹风范,在下只好投石问路,抛砖引玉,得罪之处,祈请勿见责为幸。”

  只见那“年青人”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大捕头法眼如山,一逼就把我们给逼出来了,我们这回可真是惭愧得无所遁形呢!”

  那“老人家”也冷笑呼呼道:“大捕头做事,手腕高明;办案,更执法如山;没想到,一场戏还做得如此出色哩!”

  无情只道:“言重了。”

  然后又抱拳道:“告辞了。”

  那“老”、“少”二人,只冷眼看他率一众人等(只余下两名衙差,“料理”地上的死人和打砸了的残局)而去,至于老乌,还傻了眼的站在那儿,温文则早在掀开轿帘时已愣住了。

  直至无情要走了,要上轿时,这时,轿于里居然走出下一个人来。

  这人样子,十分火爆。

  ——紧皱着眉,紧咬着唇,像谁都跟他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他是谁?

  怎么会一直躲在无情的轿子里?

  9.天下第七跌一百

  这个人走下轿子,忽然一笑,向无情施了一个礼,让出一条路来。

  ——一条让无情很自然、也很“方便”(至少对一个残疾的入而言)的“路”好上轿。

  这个人原来暴烈如火的模样,却是因为一笑而彻底改变了。

  很少人会像他那样子,笑的时候跟不笑的时候会发生如此截然不同的变化: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样。

  这人不笑的时候,暴躁已极。但一旦展现笑容,就变得很温和,非常温和,十分的温和。

  一种非同小可的温和。

  无情对他也很温和。

  他同样向这人回礼,然后才进入轿子里,三童子护着他,连同其他的衙差,一齐离开了黄裤大道。

  连老乌呆了半晌,一顿足,唉了一声,也硬着头皮,尾随而去。

  他原拟杀了天下第七,拼着束手就缚,或者从此成了亡命之徒,也已豁了出去,非杀这人不可。

  必杀天下第七的原因是:

  天下第七杀了不少衙差、捕快,这些差役都是六扇门里的精英、好手,然而却无缘无故、平白无辜的遭这人的杀害,其中,有好几人,都是老乌的老友、至交。

  老乌是个爱交朋友的人。

  也是个爱朋友的人。

  他的人很直,所以,交的朋友,尤其是好友,多是很豪爽。

  憨直的人。

  ——这个凶手杀死了他这么多好友,又使六扇门里元气大伤,精锐尽丧,老乌自然不能饶恕他这个人。

  然而老乌也比谁都知道:一旦把这人押回大理狱候审——只怕“审”也不必“审”就会给“无罪释放”出来了。

  “律规”一定制裁不了这个杀人凶手——因为他背后一定有靠山。

  稳如“泰山”的“靠山”。

  反而,清白而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往往容易给判刑、定罪,因为他们的“有所作为”容易“威胁”到这些“靠山”,而他们自己却没有“靠山”。

  是以,他也不肯让这凶手逍遥法外,那就惟有一策:

  在他收押天牢之前就杀了他。

  尽管这样是知法犯法,执法误法,但也只有冒渎职守,让无情对自己失望好了。

  他己准备把自己在六扇门里建立多年的名声一夕尽毁,甚至已准备锒铛入狱,生死不计。

  他就是这么个人,向来执法如山,但当他发现法理不明的时候,他就自行执法,并愿承担一切后果。

  只惜他杀不了天下第七。

  他看温门几个好手仍杀不了天下第七,又不忍见无情为了个十恶不赦的凶手而跟“老字号”继续冲击下去,所以他只好自己动手。

  但无情阻止了他。

  还打飞了他的刀。

  没想到的是,天下第七居然反过来暗算无情。

  更没意料得到的是:无情似早有防备,一击格杀了他!

  而今天下第七已殁,老乌既没杀了犯人,也不算犯了法。

  但在众目睽睽中,的确有动手杀犯人的“意图”.虽然,“形势”并不似真的杀了犯人那么严峻,但也脱不了干系!

  无情走,他也只好相随而去。

  不去的是温家的几名高手。

  他们就聚在黄裤大道的街心。

  那不笑时很狂暴一笑时很温和的人,依然温温和和地笑着。

  向温文很温和地笑着。

  温文怔了半晌,终于才也笑了。

  一笑,他的忧郁全烟消云散,回复了他的温文有礼。

  “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来?”

  那样子躁烈笑态温和的人微笑和气的问他。

  “不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无情的轿子里。”温文道,“大家都知道,那是顶魔轿,没他的首肯,谁也登不上去。”

  “是的,如果他不同意,我也一样进不去。”

  “所以,是他让你上去的?”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在袭人和渡人出现动手之前。”

  那一笑起来很温和不笑之时很躁郁的人而今仍是笑着,所以语态非常温和:“那时,我正悄悄的跟在他轿后,准备候渡人、袭人一旦出手,我就跟他们里应外合。”

  温文完全明白。

  那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之一。

  “我原来跟你也是首尾呼应。——我是不明白你为何却到了他轿子里。”

  这笑起来很和气的人,当然就是与温文在江湖上并称为“天涯海角”的温和。

  “我本来就在他轿后要下手,不料却给他的刀童邀了上轿。”

  “他——邀你上轿?”

  “对!开始我心中也很狐疑。但我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了。他一开始就表明了:他已发现了你的藏身处,而且又知道我们俩很少不一起行动,所以纵然他未见过我,也可以猜想我在哪里。”

  “那时候他不是正跟他的书僮、剑童、刀童在说话吗?”

  “那只是幌子。不过,无情这人的确智能天纵,且能心分数用。”

  “所以,他不仅是发现了小袭和小渡,还稳住了你,解决了文人,还揭露出我和你大伯的行藏——”

  这次说话的是那卖蛋的“年青人”:“他是故意要咱们亮了相、露了面。”

  “他这样做必有原故。”那卖茶具的“老人家”脸上露出若思的神情,接道:“他总要有人知道他的心意,所以预先告诉了你?”

  这两人正是“老字号”温家的老一辈高手中的两大精英:

  “天残地缺”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这两人在“老字号”辈份极高,“老字号”中又分“死字号”、“活字号”、“大字号”和“小字号”,各由一正一副二人管辖,但总部“大字号”里,仍有五名高手当家,四名高手统管,一名高手统御,十人外貌都相当好看,醒目,人称之“老字号”中的“十全十美”。背底里,与温家作对的敌人却恨之人骨,暗中称之为“十全大毒果”。

  其中,“统管”四方豪杰、八方要务的两人,正是这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其实这对温氏兄弟,年龄相若,都已逾五十,不过,长兄“天残剑”温壬平自年少时已因老成持重、思虑过度,而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甫过三十已给人称之为“大伯”、“老爹”,斯人血憔悴,成天郁郁不乐,郁郁寡欢。他为“老字号”可谓已奉献了他的青春和心力,故而地位尊贵而崇高,得到门内和武林中人的尊重。

  温子平则全然不同。

  他自少已屡遇忧患。“老字号”传到他那一代,正好遇上各路精英、各嫡、旁、外、支系的子弟分裂,内哄,有的往上爬,有的往外流,有的则在门内争取权位,以致大好温家,因而闹得鸡犬不宁,相阅于内,零星落索,声势大减,温子平曾花了不少时间、心力,去平定这些争戈,然而还是火头四起,保住了局面,依然牺牲了不少支节。

  可是他还是保持了欢欣之心,依旧以喜悦的心灵,去面对一切苦艰,坦然也欣然的承受,去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与打击。

  是的,他虽年迈,但看去模样依然年轻——至少,要比实际上的年纪要年轻二十岁。甚至,很多相熟他的人都认为:他十年前要比二十年前年轻,而现在又比十年前更年轻有朝气得多了!

  这两人最近已各有司职,一在朝,一在野,已极少出来江湖上走动,而今,却一齐出现在黄裤大道上!?

  为什么?

  ——他们为何事而来?

  他们何时已至?

  ——难道惊动了这么多的“老字号”高手,只为杀一个“天下第七”!

  不过,温和人很快就释了大家的疑惑。

  他转述了无情和他在轿子里的对话。

  “我知道这次京城里来了很多你们字号里的人。”

  这是无情“邀”他上轿后的第一句话。

  这顶轿子才真的是无情的轿子——它由诸葛先生设计,班家高手与无情联手制造的,先前在蓝衫大街焚烧的轿子,当然只是“掩饰”.用以引诱埋伏者以为是戚少商的乘舆而出击——一如无情所发出的一种独家所有、天下绝无的“暗器”。

  “影子”一样,他打出去的“影子”,虽然并无杀伤力,但令敌人错以为是他,他就可以趁此杀伤他的敌手。

  像这样制作繁复、机关重重的轿子和轮椅,他至少有三部和两辆。

  温和还在留意这部“名震天下”的轿子之内部结构,无情己把话说下去。

  “你们当然不只是为杀天下第七而来的。”

  他的话很直截。

  他也把话说的很直接。

  “就算你们要杀天下第七,也不可能只为了替许天衣报仇而来。天下第七要以‘九天十地,十九神计’击杀了你们‘老字号’中‘十全高手’之一的‘七杀一窝蜂,九死一生疯’温随亭,他原本是你们自岭南派来京城组合‘老字号’势力的第一人。

  也是开路先锋,结果却死干天下第七手里——你们理应为他报复,还多于天衣有缝。”

  温和表面不动声息。

  内心却极为震恐。

  ——怎么这些事,这些极度机密,无情都会知之甚详?

  (他是怎样知道的!)

  (机密是怎么泄露的!?)

  “只不过,你们打着为许天衣报仇的名义,是要感动洛阳温晚,让他觉得你们为他的徒儿复仇,引他重返京城,把洛阳老字号的势力转注在京师,完成你们‘老字号’侵夺王城武林的心愿。——就算万一失手,也可激发温嵩阳人京重振旗鼓之决心。”

  温和迄此才能说话。

  他只能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情答:“职责所在,我们一直部很留意武林中各帮各派的变动,也一直都很留心江湖上各种人事变迁,更加特别注意‘老字号’温家的动向。”

  他微笑道:“没办法。温家拥有当今武林最强大的用毒队伍和施毒手法,我们不得不提高戒备,加强观察。”

  温和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轻轻地道:“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你们——本以为在朝里,在京里当权主事的应说是蔡京这些人,现在看来你们也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无情道:“不敢。不过,若无知已知彼之能;我们六扇门系统的和几位同门还能在京里混?还可能蔡京、童贯、梁师成这些人手上翻些云覆些雨么!刚才在三合楼前,你胞兄温文己言明不再插手天下第七的事,而今又伏在前路,只伯是你们字号里的高层另有所令。——只不过,阁下和文兄已是‘老字号’里的大将,谁还能指使得了你们?我看,这回可莫不是连‘天残地缺’都来了。要是温壬平、温子平兄弟来了,那么,将实力转移入京城的事是志在必得的了。我猜的不离谱吧?”

  温和汗涔涔下。他这回当真是笑不出来了。

  “我发现温文兄既要拦路劫囚,那么,足下与其一向如影附身,形影相依,必也在附近,留心之下,果然发现侠踪,这才诚意相邀但告,并无居心,决无恶意。”无情正色道:“不过,你们若要当街劫囚杀囚,我身为捕役,不得不全力阻止。”

  温和从这句话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反击的要点:“大捕头既然知道我们‘老字号’温家的势力人京,已是势所必然的事,也当然了解我们入京的第一次行动是志在必成——你还要以一人之力,阻拦我们,岂不是横臂挡车,故意与我们为敌?”

  无情淡淡地道:“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代表了王法,也代表了所有执法的差役,来阻止你们这么做的。”

  他眼神似电,眼色如刀,望定温和人,一字一句地道:“何况,你们若当街格杀天下第七,非但不能立威,而且还坏了‘老字号’的名声,误了温家的大事。”

  温和听得一愕,苦笑道:“这……我就真的听不明白了。”

  无情安安静静的侃侃而谈,外面这时传来一刀三剑童的故意的大声笑闹和对话,这时,开始有顽童尾随囚车抛物掷东西。当然这还只是问路的投石。

  “‘老字号’本身就与蔡京不和,且有宿怨,你们敢入京发展,那是直接受天子之意旨而行事。皇上也希望培植一些他直辖的武林高手,蔡京、王黼、童贯等各有大量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为他们撑腰,圣上若有所闻,难免揣揣。不过,温晚是你们的群龙之首,因顾忌于米苍穹、方应看之威胁,一直迟迟不敢入京。于是你们想先把声威闹开来,把局面阎大,使洛阳温派人手和岭南‘老字号’同门再无反悔、抽身之余地。”

  无情并没有大咄咄逼人,语锋也不特别犀利。

  他只是明晰。

  思路的明明白白。

  立场的清清晰晰。

  ——连来龙去脉都清楚明朗分析入微。

  他所说的,尽管温和不想承认,却也不敢否认。

  因为他既不了解无情是怎么对“老字号”近日的动向,能如此了如指掌的,可是他也不得不同意:无情分析的大抵都不违背实情。

  所以他只有一面震讶一面留意。

  ——无情的话,的确值得他留意听取,深思反省。

  “因此,你们有意格杀天下第七,一方面是重重的打击了蔡京手上第一号杀手之威,一方面是使温晚欠你们一个情,一旦者字号失利,他不得不得于情面,自洛阳调重将为援,还一方面可为你们温家的人立威、唱道。”

  “可是你们错了。”

  “打杀天下第七,并不能打击蔡京。蔡京现在正拟复出,大张旗鼓,这段期间,他看似沉潜,其实是密谋着詹别野等人代他号召了‘飞斧队’余家、‘南洋整盘门’罗家、‘平安门’女陈氏世家及‘四分半坛’未给杀害的叛徒,以及‘神枪会’孙家、‘下三滥’何家、‘太平门’、梁家、妙手班家、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雷家、‘感情用率帮’的反将、‘金字招牌’方家的逆徒、‘黑面蔡家’、‘下五门’、‘十大派十六剑派’的掌门……这些人中的精锐,甚至是第一高手,为他效力——听说连贵门中亦有三大顶级高手温纵横、温而厉还有另一位辈份更高的人物,都为之所网罗……大概是有这回事吧?”

  温和人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是有这回事,要不然,“老字号”温家的“大老”也不会感觉至危机四伏,连顶级三大高手也给蔡京“收买”过去了,只怕“老字号”的大权,就算不给他人操纵,也将很快便另立“字号”了!

  只是,无情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事,“老字号”内部绝对是机密,连温和也不过只知温而厉已投靠了蔡京,另一个原来是温纵横,他还是首次听得,看来,无情连“第三人”只怕也已了然于胸了!原来已有那么多绝世高手已尽收蔡京等“朝中六贼”旗下,不可谓不闻之惊心矣!

  温和人冷汗直冒,心中虽惊,外表却不动声色,板起了脸。

  没有比他更知道自己只要笑将起来,令人舒爽开朗,平易近人,但像这样的人一旦“黑口黑面”必予人极大的压力。

  所以他此际内心震惊之际,更要肃容冷脸。

  无情却谈笑依然,举止有度,看他的神态,大概在抚琴、吟诗、品茶、谈天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气态吧?

  无情又在并不宽敞的轿子里闲闲地问了一句:“大概是传言不虚吧?嗯?”

  温和道:“盛大捕头不愧是六扇门中人,消息来得好快,佩服佩服。”

  无情道:“我只是因职之便,道听途儿只不过,蔡京目前,一心一意要激当年威震天下、横行武林的‘七绝剑神’重出江湖,为他效力,至于天下第七,地位排名,只怕己从他们这帮势利小人心目中的第七跌至一百开外了……你们‘老字号’出动了那么多有头有面的高手来杀他,只不过是成了竖子之名!”

  温和反问:“不杀此人,难道就任由他逍遥法外?”

  无情道:“非也。我知道‘老字号’高手己在前面设好埋伏,可是,杀鸡焉用牛刀?”

  温和问:“此话怎说?”

  无情微微笑道:“其实,戚楼主并没有封死他的穴道。以天下第七的功力,只要全力聚运,必能冲破。他仍呆在囚车,只不过是要等待机会……”

  温和讶异地道:“等机会?等什么机会!?”

  无情谈谈地道:“等机会杀人。”

  温和更为诧异:“杀人?杀什么人?他知道我们会来杀他不成!?”

  无情一笑道:“他本来是要等最好的时机来杀我——不过,你们若要杀他,他也一定会反击。”

  10.身后功名谁管得

  温和震讶莫已:“你是怎么知道他能冲破受封制的穴道的!?”

  无情道:“我看出来的。此外,戚少商也在把天下第七送来之际,跟我说明了这个特殊情形。”

  温和一时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你的意思是说:

  戚少商是故意没封死他的穴道,让他逃走……而他又私下通知了你……?”

  这里边有好几个疑点,似乎怎么说都有点欠通。

  无情道:“是。不过,戚少商的点穴手法,就算不用重手法,寻常人也决解不了,不用内家真气,也休想冲得破。”

  温和毕竟是“老字号”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已开始有点明白过来了。

  “不过,天下第七并不是寻常人。”

  无情微笑补充了一句:“他也不是甘心伏法的人。”

  温和可更加明白了:“所以他一定会拼着内伤也会自行冲破穴道禁制——而他又以为你并不知晓。”

  无情点点头道:“所以他刚才已咯了血,只不过还强自憋在口里……冲破戚少商的‘一元真气’,谁都得付出点代价。”

  温和当然同意:“他以为你不知道,就会伺机逃走——

  当然,最好在逃走前先杀了你、好在蔡京面前讨一大功。”

  无情又笑了笑,神情有点落寞,又带点自嘲;“杀了我,毕竟还是有点好处的——江湖上、朝廷中,要我这条命的毕竟为数不少、等我死的人可以说是不可胜数。”

  温和可是愈来愈意会过来了:“如果他猝起发难,向你狙击,你就可以借自卫,制止要犯逃走之由,而将之格杀当堂。”

  他越说越抓到“要害”了,“也就是说,一切都可假手于你,你是秉公、依法而将之就地正法,戚少商也用不着背上当街杀死蔡京手下的罪名,而更不用我们冒险犯法的去干这事儿了?”

  无情目中已有嘉许之意:“其实,要杀他的岂止是你们?

  我看‘六分半堂’的主事人也育意致他于死命,只不过,他们是谋定而后动而已。”

  他微叹又道:“就算押解他的衙差中,我看也有人恨之人骨,想一刀宰了他……其实你们又何必猴急这一阵子呢!”

  他向街旁的店铺游日望了望,最后定睛于远处一所专卖镪冥、祭品的店子,微扬下额,道:“光是那家纸扎店,至少就有两名蔡京的手下监视看:谁杀天下第七,就成了他日后歼灭敌人的借口,你们‘老字号’刚要到京城来大展拳脚,又何必为天下第七这种人而暴露目的,让人有把柄操在手里呢?”

  “何况,”无情继续道,“洛阳温晚温大人已派温热温十一哥跟我说过:杀天下第七,并不能促使他因而进军京城;关键仍在温柔安全一事上。——你们又何苦去做这件吃力不讨好,反而让天下第七死后扬名,死得壮烈的事呢!”

  这时,无情离卖蛋的和卖茶具的摊档已很接近了,而他也看出来了,尾随的“小孩”:温渡人,温袭人已拟发动刺杀囚犯了。

  所以他说:“——虽说身后功名谁管得,但天下第七还不值得由你们动手来杀。我看,连温壬平、温子平都出动了,你们这趟成真是小题大作了。这原由我跟你说了,还望你能力我作个解人,我不想让‘老字号’正直之士、精锐高手都恨我从中作梗——我只是不想你们冒这趟浑水,立威不成,闹得人翻马卧而已!”

  迄此,温和人已完全明白无情的用意了,他也不得不佩服无情的眼光:

  ——“老字号”的“天残地缺”的确是来了,而他却看不出那像祭品店里居然潜伏了蔡京的人。

  所以他只有说:“看来,在情在理,都是大捕头依法处决天下第七,比我们动手更是方便。不过,我们已埋伏了,也即将发动了,我若当即阻止,反而让大捕头的良苦用心曝于人前,只怕……”

  无情即道:“这点你不用担心。”

  温和温和地道:“虽然大捕头足智多谋,但我们字号里来的也向有能人,大捕头万勿轻忽了。”

  无情道:“老字号高手如云,我何德何能岂敢小觑?只不过,你们的好手既然来京,准备攻这一阵、打这一仗,在下也只好不自量力,恭迎讨教。万一我技不如人,受死无怨。如勉强能承贵字号礼让,可以落得个不败不死,那么,只望我兄得便时能向贵字号各好汉道明在下苦衷,个中原委,就感激不胜矣。”

  他落落大方、但坦荡荡地道:“何况,崖余自幼残障,文不成,武不就,只靠几件机关,几位同门之助,且微天之幸,得凭各路好汉英雄赏脸人情,才能走几条大街,数处小巷,不像贵字号人人在大江大湖翻过风作过浪,皆稳如泰山,这点在下远所不及,能望背项已汗颜不己……不过,在下这点雕虫小艺,若尚在各位手里讨得个自保,咱衙里、门里,可也有不少能人前辈,替皇城维持治安,为天下主持法理,他们都比在下干炼、出色,别的不说,光是我门里的铁姓、崔姓、冷姓的三位兄弟,已有过人之能,非凡之智……若贵字号想节制奸佞,染指京城武林,此地原是天下各路英雄好汉来得去得之地,在下自是欢迎下过,但若遇上一些人妄图作乱生事,扰民逞能:挟技行恶、怀奸附侯,那么,就算区区不才,力不如人,我等同门弟兄,也决不坐视,定做恶锄奸,决不纵容……”

  说到这里,无情目光闪动,已注意到轿外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形势,当下便把话说到底了:

  “我的作为,不过尔尔,但若我也能发萤火之光,蚊臂挡车,敬请足下转告贵门诸君子,一切请以法理为重,以天下百姓福扯力念。言尽及此,请阁下稍停委屈于此间,我应付外面变局,届时才恭请我兄为我圆场。”

  接着,无情便故意与三剑一刀童对话片刻,然后,谈笑间阻截了“老字号”中的“金童玉女”的攻势。

  接着,他又瓦解了温文的劫囚,还惊动了揭发温壬平、温子平的乔装、匿伏。

  他故意“逼”出了这对“老字号”的名宿:“天残地缺”,原也情非得已。

  他这样做,是因为这对当年曾名动江湖的用毒兄弟,而今都至少五十开外,尽管老骥伏枥,雄心尚在,但毕竟已垂垂老矣。不过,他们在武林中,仍有非常特殊的地位。

  “残毒”温壬平和“缺毒”温子平,除了都是用毒高手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博学强记,知识渊博,文笔奇佳,运思极速,对史学有非常独特而精深、透彻而广泛的了解,是以,亦是江湖上的两支“史笔”。

  ——很多江湖上的人和事,武林中的战役和冲突,都由他们作了记载,甚至都听信他们的评点、诠释。

  甚至连成就高低,品格排位、兵器武功,大家都很是信服温氏兄弟的品评、赞述。

  对江湖上许多重大的战斗,或重要的事件,“天残”、“地缺”也不惜奔波、劳苦,只要先有风闻,必千辛万苦赶至现场所在,旁观记录,目证记述下来。

  若说远例:当年大侠萧秋水孤剑单身,勇闯“蜀中唐门”,以救红颜知己唐方,他们便千方百计,混入现场,作了记叙,日后才让江湖人知悉这一战的惊天地、泣鬼神。

  如举近例:关七曾在司马旧宅以一人之力决战皇城中超过十名武功最顶尖的高手,居然还稳占上风,然后又在遇险时,“神秘消失”,温壬平、温子平兄弟,便适逢其会,目睹了,也记载下来了。

  虽然他们也找不到答案:

  ——关七到底因何消失?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温天残和温地缺虽然都爱史,皆善于用毒,文才惧佳,但也有一点极大的不同:

  他们两人处事,应世,一个喜欢住悲观、消极的想,另一个,无论遇上什么挫折、打击,总会往乐观、开心处看。

  故而,岁月漫长累积下来,温壬平只五十开外的人,看去已沧桑满面,白发催人老;温子平却本来是近五十岁的人,看去却像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

  岁月虽然易催人老,但心境更加重要。

  到近十年,“老字号”的江湖地位受到冲击,号内高手,跑有了变乱,温氏双平,亦有了分歧。

  温壬平的史笔,为朝廷所赏识,召他为史官,专为朝廷记述一些江湖铁事,武林秘史,温天残也在原赐封衙下,乐于当一个游走于朝野间的“史官”。

  温子平则仍留在“老字号”,以平民布衣身份,继续为江湖掌故、武林风云作纪事,他总认为无官一身轻,这样于湖海河山间逍遥自在,挥笔记下一切所知所悉的,无疑要比封官加爵的做事要来得轻松、快活。

  这次,是“老字号”要“进军”京师的第一役:格杀天下第七,也是为温家子弟,“七杀一窝蜂,九死一生疯”温随亭报仇,更为温家外系门人:“天衣有缝”许天衣讨回公道,两人自然都在事前知道了,各代表官方、民间,要目睹这一战,不但要记录下来,必要时,己有“出一分力”的准备与决心。

  这也许就是无情硬要把他们两人的身份都公然揭破的理由。

  ——一旦他们己挺身而出,这件事就已在官方、武林中记录下来;杀天下第七的是无情,可是无情是在生命受到威胁.同时,要制止对方潜逃的危急情况下,才下杀手的。

  所以天下第七的死,死于他越押不遂,而不是死在老乌“知法犯法”、“老字号”一众高手围狙,或是京师第一大帮会的主脑在王城里公然杀人的情形下。

  他们无罪。

  无情也是“被迫”杀人。

  ——这样“死法”,也不致成就了:当日京城十数高手群战关七,而今却成了各路人马围杀天下第七。

  虽然都是“七”,都是武林中非常卓越的狂魔,但情形毕竟很是不一样。

  到今天,大家仍不知“战神”关木旦、“独目”关七夫了哪里?到底因何消失?存身在哪一空间里?

  所以,温氏兄弟那一笔“纪事”、也只好以“无敌关七,负伤却不知所终”为结,不甚了了。

  这一次,“老字号”温家空群而出,要天下第七授首,温天残、温地缺自也不能袖手,无情故意用暗器“迫”二人露面,这样一来,他杀文雪岸就摆明了自卫而失手误杀要犯,而不是私下处决。——尽管这样做法,看似早有预谋,但既保住了“老字号”,戚少商,老乌等不必犯上杀人罪。

  又可以将天下第七这种恶贯满盈的人绳之于法,亦不失为上策。

  只是这样一来,温天残和温地缺既现了身,就“责无旁贷”的要向“老字号”。武林中。江湖上乃至朝廷方面作出“证明”和“交待”。

  天下第七之死是他“咎由肉取,作法自毙”——无情确有出力保护他的安危,且三番四次与各路人马费力周旋,如果不是文雪岸要恩将仇报,狙击发难,要杀无情,盛崖余也就不会在自身安危受到极大威胁的情况下一记反击,将之格杀了。

  故而,无情“被迫杀人”,已有各路(不管敌友)的旁证。

  ——毕竟,在京中皇城杀人,不是要杀就杀,武功好就可以妄作非为的。

  王法在,不可枉纵。

  至少,公道自在人心,也有一撮维护正义的人,在主持大局——只惜,也有着太多弃权往法的人,为个人私利,弄得天怒人怨,鱼肉百姓,人心惶惶,莫所适从。

  所以,像四大名捕这种人,就不惜站在法律,跟这种人斗子到底。

  而诸葛先生却以另一种方式:那是政治的手段,跟祸国秧民的当权人物巧妙周旋于纵;至于戚少商和他那一班人马,则借重民间帮派的力量、为百姓人民主持公道。

  一如佛法入门有四万八千种,要为公理、正义做事,也一样有千姿百态,各种化身,各式手段。

  身后功名谁管得——但生前的种种禁忌规律、人情世故、风俗习惯、礼节关系,还是得要知进退,懂规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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