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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八卷

  在仁寿宫南苑内,有一所新落成的殿宇,武皇后亲自题名为景泰。现在,大唐天子就住在景泰殿中。

  深秋,景泰殿的一排梧桐树,不断地落叶。内侍们不断地扫着落叶。

  是下午,太阳斜照在长廊上。

  皇帝、皇后,悠闲地在长廊上晒太阳。

  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跳跃进来,在梧桐树的空隙中转着,捡拾有桐实的树叶。那些扫落叶的内侍,非但不干涉,而且还协助这个人。

  李治的目力久已衰退了,此刻,他认不出这人是谁,讶然问皇后。武媚娘微笑着:

  “还有谁呢?在宫中如此猖狂——”

  “哦,是珠儿,女扮男装了。”李治伸了个懒腰,“只有她最活泼。”他稍顿,转命身边的侍女,“召太平公主。”

  于是,扮了男装的太平公主迅速过来——她并未循正路而行,从草地上越过长廊的栏杆,到父皇与母后身边,举起手,行了一个吐蕃礼。

  “这孩子够胡闹啦!”李治温和地喟叹着,“着胡服,行胡礼,扮胡儿——唉,别忘了你是大唐公主啊!”

  “大唐天子在上——”太平公主将风帽除了下来,滑稽地躬着身,“我虽然是大唐公主,可是,我不久就可能成为胡人的阏氏了,所以,我得先准备一下。”

  “哦——”李治想起了吐蕃单于的婚姻要求,转向皇后,“媚娘,怎么办?”

  “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哪!自然,我是不舍得放她去的——可是,大臣们以为,吐蕃归附我朝之后,第一个请求就拒绝,似乎不好。”

  “父皇,我会做王昭君了。”太平公主立刻接口。

  “哦!”李治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真没来由,吐蕃单于竟指定请求珠儿。”

  “那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呀!”太平公主放肆地接口,“公主之中,又有谁比我美呢?”

  “长得美不是福气。”李治喃喃地说,“给吐蕃人看中了,可烦人。”

  “父皇,你真的要把我送去吗?”

  “我在想办法,天后讲给我听了之后,我一直在研究对策。”皇帝好像很认真,其实,他在此之前已忘了,“为了国家,你是应该去的,不过……”

  “不过,你和天后一样,也舍不得我去。”太平公主轻盈地接上一句。

  “唉!”李治瞅着女儿,“你自己想到办法了吗?”

  “我没有想过!要我去,我只得去,倘若父皇许我不去,办法自然是有的呀!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一个不使吐蕃人感到难堪的办法,并不容易,我想了十来天,还没有结果哩!”

  “那很简单啊!只要父皇度我做女道士,再回报吐蕃,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女道士?”李治皱皱眉,“你这样年轻,又没结婚,做女道士,不好。”

  “这总比嫁胡人好啦,反正,做三五个月或者一年半载女道士,可以再还俗,嫁人!”太平公主说着,转向母后,“妈,你答允我做女道士吗?”

  “可能,只有这一个办法!”武媚娘笑答。

  “妈,你真好。”太平公主忽然揉到母亲身上,“就这样好了。”她扭转头,“父皇,母后已经允承,求求你不要为难,我来侍候你吧!”她迅速地从母后身上转到父皇身上,再转向母后,“妈,你去做你的事,我在此地侍候皇帝晒太阳——我保证使父皇愉快。”

  武媚娘懒散地起身走了——她知道,太平公主要自己走开,是有着非常重大的事情在。

  武皇后在廊外石阶之下,登上了步辇,向进德殿去——最近三个月中,她移住了进德殿,那是为了便于处理事务。再者,进德殿地方宽大,有回旋的余地。此外,进德殿与景泰殿的距离也比较近。

  婉儿在进德后殿的南屋中,听到天后驾到的报告,就迎到了廊上。武皇后看她一眼,那像是问:“有事?”她也看了皇后一眼,以目光来表示:“有事。”

  仅仅是四目交遇。之后,皇后匆匆地走入室内。

  婉儿安详地遣走了宫女,然后,密奏大唐皇后:

  “来俊臣来,报告一件特别的事体——太子府派人将明崇俨拘捕,而且已经押入太子邸。”

  武则天凛然,“吓”了一声。她所惊异的不是明崇俨的安危,而是太子胆敢私捕自己的情人,那是公然与自己的权力挑战啊!这是可惊的,在洛阳和长安,王公大臣,尽多与她私斗的,可是,敢于公然挑战的,却以这次为首。

  “来俊臣在太子邸,是潜伏了人的,现在,他已设法和线上的人联络,就会有继续报告。”婉儿神容肃穆,稍微顿歇,再接下去道,“太子府派人秘密逮捕的,看情形,太子不会声张这件事。”

  武媚娘又哼了一声。

  “我请太平公主设法通知天后——”

  “婉儿,”媚娘双目一瞪,充满了杀机,“你着人去传太子入宫来见我!”

  “是。”婉儿漫应着,稍顿,低沉地说,“天后,召入太子,当了面,似乎不好讲话……”

  “我——”她的面色铁青,似乎已气极了,仅吐出一个字,因气结而无法出口。

  “天后,当着面直说,有诸多不便!”婉儿再补充了一句,“再者,太子是秘密逮捕……”

  “这孽子——”武媚娘咒骂着,“他居然如此!”

  “天后——”婉儿捧了一杯水,递给她。

  武媚娘也明白自己过分地激动,饮了口水,竭力控制情绪。然后,缓缓地说:

  “我必须命他释放明崇俨。婉儿,我的心很乱,应该怎样做呢?”

  “我以为,只能着一个人去通知太子释放明大夫,天后自己,不能与太子直接面谈问题。”

  武媚娘沉吟着,像自语地说:

  “谁能做这件事呢?如果太子以明崇俨为要胁,又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让他要胁的呀!”

  婉儿缄默着,稍微顿歇,才低沉地说:

  “天后,有一个并不好的办法——那是着来俊臣设法通知潜伏在太子邸的人,将明大夫弄死,使太子无法利用这一个人。”

  武媚娘稍微点头,但是,在一转眼之间,她立刻道出“不”!而且,又气愤了。

  “不行,这办法虽然干净利落,可是,我这样做,不啻栽在儿子手上了,我不能忍受的,婉儿,我即使栽倒,也不能输给儿子。”她咽了一口气,再说,“明崇俨不值得什么,可是,现在是我和太子的问题,明崇俨若死,就是我的权威扫地!”

  “天后,古话说,君子报仇,三年不迟——”

  “我不能容忍——”武皇后吁着,“婉儿,我是一个最能忍耐的人,可是,这一回却不行,我受不了,要我忍,我会立刻气死!”

  婉儿第一次看到皇后丧失理性的冲动,心中颇有意外之感,在她的体解中,皇后是最冷静的,但在这一瞬,皇后像要疯狂了。她明白,在这当口,是无法进言的,因此,她在猖狂激越的皇后面前守着缄默。

  武皇后竭尽所能遏制自己,可是,那并不容易。她内心愤怒的火焰,颇经压抑,立刻又燃烧起来,无边的恨意,使她想杀戮,想破坏,想毁灭……

  于是,她恨恨地把手中的水杯掷向墙壁。

  细瓷的杯碎了,破片与杯内的水四溅。

  婉儿视若无睹。

  皇后怒视着破裂的水杯,也默无一言。

  这样相对了一些时,婉儿才去捡拾碎杯的破片,她仍然保持着缄默。

  “婉儿——我的肺会炸!”她抖颤地说出。

  “天后!”婉儿忽然变得非常冷峻,森严地说,“如果如此,天后,你会一败涂地。”

  这是寒冷和残酷的声音,武媚娘又是一凛,怔怔地看着她。

  婉儿把握了天后的情绪变迁,沉重地说:

  “现在只有用智能来斗法,不能走错一步,明大夫在太子邸,等于一把剑的剑柄被人捏住了!”

  武媚娘的怒火被她一席话压抑了下去。但是,她有沉哀了,儿子对自己一再如此,使她难堪,使她对生命的递嬗程序浮起幻灭的想念——

  于是,刚健的皇后流泪了。

  “我应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哽咽苍凉。

  “天后——”

  “我应该怎么办呢?”她双手一摊,再举起双手掩住了流泪的眼睛。

  “天后,我以为,还是派人去和太子说……”

  她方寸已乱,脱口说:

  “婉儿,你去走一趟!”

  “我去自然好,不过,我的身分,在太子那边,一定会觉得不够!当着我,太子会有许多话不便出口。至于我,只是与天后一个人相亲近……”

  “哦!”她思索着。

  “天后,我的意思是,请太平公主去见太子,太平公主的智能绝对够,而且,太平公主在所有的地方都肆无忌惮,处理这种事体,本身的气概关系很大。”

  武媚娘垂下头,有无限惆怅,也有无限羞惭——她遗憾自己必须用女儿来对付儿子。这种事,照理是不该涉及儿女的啊。

  “太平公主大约就会再来的。”

  “唉!”武媚娘旋转身,痛苦无已地叹息着,“我的儿子不肖,我再要女儿去做这种事,将来,女儿又不知道会变得怎样呢?”

  ——这是母亲的感慨。

  于是,她们之间又守着缄默了。

  不久,太平公主到来了,她和母亲,似乎是心灵相通的,三言两语,就把握了要点,立刻驱车出宫了。

  在太子的府邸,太平公主不待通报,就直入内堂,一迭连声地问太子何在。

  诸王邸第的执事人员,人人都惮惧太平公主,从来没有人敢忤犯太平公主。现在,太子邸的执事人员已经匆忙地去报讯了。

  在南书房,太平公主见着了太子哥哥。

  她面容森严,入了书房,就转身命侍从退出。

  李贤也是忌惮妹妹的,他瞅着她那副喧宾夺主的神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阿贤,我有事和你说。”太平公主环视了室内,冷峻地说。

  “哦,请坐啊。”

  她并未坐下,立在哥哥的面前,森严地说:

  “阿贤,我们开门见山,我告诉你,母后对于你的行动非常愤怒,我以为,为你自己着想,应该赶快将明崇俨释放。”

  “妹妹,你坐下来,这问题,不是站着可以讲得了的。”李贤也庄严地接口。

  “我以为,这问题不能商量,我真奇怪,你会粗率到这一步田地。”太平公主以君临天下的口气说,“你在逮捕明崇俨时,是不是想到母后?”

  “我是为母后着想啊!”李贤沉郁地道出。

  “你为母后?”太平公主咄咄逼人,“哼,你是要逼母后死啊!”

  “妹妹!”李贤也激动了,重重地说,“母后代父皇视朝听政,可是,母后却不自检点——明崇俨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他稍顿,再说:“明崇俨,以邪术惑人,出入宫禁,母后君临天下,却与邪人往来而不察,倘若喧腾众口,母后还有立足之地?妹妹,我这样做,实在是为了救助母后。妹妹,你代我去禀奏母后,我逮捕明崇俨,可能使她伤心,可是,我是从儿子敬爱母亲的原则出发的,我为了挽救母亲的毁灭。”

  太平公主激越的神色淡了下来,但是,她转化为冷峻了。她听着太子的愤怒陈词,可是,毫无反应。这一态度的转变,使得李贤感到窘迫,那是由于他愤怒的发泄没有了着落。

  罕异的缄默存在于他们兄妹之间。

  “妹妹!”李贤低沉地叫着,“是天后要你来的?”

  她冷视着哥哥,依然守着缄默。

  “妹妹,怎样?”李贤不安着,也被她的冷眼激起烦躁。

  太平公主保持着冷酷的沉默。过了一些时,似是体察到哥哥的气焰已经降下了,便沉沉地说:

  “阿贤,你对母亲的损害够了吧?”

  “我不是损害啊,妹妹,你应该明白,明崇俨会使我们的母亲毁灭,我这样做是挽救母后自取灭亡!”

  太平公主冷笑了一声,阴森地接口:

  “要毁灭母后的是你,并不是旁人,旁人无力做到,就是你,自然有能力使母亲伤心。可是,你也可能毁灭我们的母后。”

  “阿珠,你要明白事体啊!”

  “我此来,不是为明白事体,我是来要求释放明崇俨。”

  “妹妹,这不可能,我经过长期的思考才下手,已经做了,绝无回头之理!”李贤坚定地回答。

  “明允,”太平公主严肃地叫着太子的名字,“你可知道太子的职掌和权力?太子无权拘捕大臣。”

  “我知道的。”李贤终于也发出了冷笑,“我的妹妹,你一进来,就盛气凌人,我还没有时间说明哪!现在,你问到了,我自然要告诉你——我是奉父皇诏命,逮捕明崇俨。”

  “你骗人,”太平公主几乎是吼叫着,“明崇俨是父皇所喜欢的人,父皇绝不可能命你去逮捕他!”

  “我没有骗人——”太子平静地接下去,“三天之前,我于谒见父皇的时候,曾向父皇陈明,洛阳有左道惑人之事发生,还牵涉到朝廷官员,父皇命我相机惩办——对于以左道邪术惑人者,杀无赦!”

  太平公主疑惑着,以常情而论,父皇绝不会将明崇俨交给太子处置的啊,但是,听太子的口气,又是煞有介事。因此,她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父皇吩咐我——天后事多,可能照料不过来,倘有左道邪术惑众者,命我便宜行事。”李贤终于将逮捕明崇俨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太平公主的眼眸转动着。突然,她跳了起来,指着太子——

  “阿贤,是你做成的圈套啊!”

  “那是皇命!”李贤庄严地回答。

  太平公主怔了一怔,又说:

  “现在,什么都不必谈了,明允,我明白地说出我的来意,我是奉命来要你释放明大夫的。”

  “我已经说过,我绝不——”

  “明允,你要考虑事件的后果!”她警告了。

  “我决心这样做,我也决心承担一切!”

  “明允,母后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呀!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料你就会后悔的。”

  “不!我绝不后悔。”

  就在这时,外面传报:内侍来训到此,来接太平公主。

  “阿贤!”太平公主在遗憾中说,“你当然猜得来训到此地接我的意思了?”

  “我想,那会是母后的差使。”太子冷淡地说。

  “阿贤,让一步吧,莫使母后丧尽面子。”她的声调转为柔弱了,在太平公主的生命史上,这是很难得的。她惯于盛气凌人,但在此时,可以说是低声下气。

  “不,我绝不放人!”李贤保持着严肃。

  这样,太平公主又被激怒了,她的面颊,因激动而泛起了红晕。双目圆睁,虎虎地说:

  “好,你不答允就算了,不过,我可以断言,你是杀不了明大夫的!”

  “妹妹,不必动气呀!”李贤以君临的口气,严肃地说道,“我必须杀明崇俨,那是我的责任,倘若我不杀他,我将受天下后世人的咒骂,我们的母亲,自然也会被咒骂的!”

  “好,你去为天下后世吧!”太平公主忍无可忍,说着,转身就向外走。

  李贤缓缓地起身,做相送的姿势而并不打算真正送她出去。

  太平公主跨出户外,又回转身来,朝着太子说:

  “阿贤,我希望你再想想清楚这件事,关系你的太子位置啊!”

  “我可以不做太子!”李贤也愤然说,“阿珠,我什么都不理会,只有明崇俨,我非要将他处死不可。”

  “好,那就等着瞧吧。”她真正一怒而去。

  李贤也毫不犹豫。他明白,太平公主此一去,必然会多生事故出来。因此,他立刻命令闩上大门,接着,大唐皇太子传命绞杀正谏大夫明崇俨,并且遣派东宫四名侍卫去执行。

  在完成这些手续之后,李贤就找了左庶子来草拟奏稿,缮写,用泥封,再点了灯,将泥封烤干,就遣人入陈。

  当李贤的表文送出太子府之后,大唐天后派遣正式使命来到了,奉诏而来的是中书侍郎刘袆之、羽林将军程务挺。

  李贤开启大门,迎入使者。于是,刘袆之庄严地宣读皇命,提取要犯正谏大夫明崇俨。

  太子很冷静,受诏之后,请两使到偏殿,然后徐徐地告诉他们:明崇俨业已处决。

  “啊!”程务挺惊叫了一声,但是,他立刻就忍住,侧望了刘袆之一眼。

  “殿下——”刘袆之安详地躬身行礼,“臣等如何复命,乞请指示。”

  “我已经上表奏闻了。”李贤也随便地回答,他的神情,使人感到这是一件无关轻重的事情。

  太子如此表示,他们自然不能多所置喙的。不过,刘袆之又以自己所负的是特别使命,不得不追查明白。因此,他又婉转地请求太子略述经过。

  李贤稍微皱眉,随说:

  “明大夫以邪术巫蛊惑人,父皇命我便宜行事。刘侍郎是奉天后之命?”太子的面色转为严肃了,“这不是大事呀,为何尚要行提大审?我朝定例,事涉巫蛊,是必不赦的,太宗皇帝当年诛张坤兄弟的事,两位大约知道——张亮,开国元勋,爵至国公,官刑部尚书,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像上,名列十六,因涉巫蛊,终于不赦。明崇俨区区大夫,何必如此重视?”

  太子的一席话义正词严,而且微带嘲讽。刘袆之很窘迫,垂头躬身,沉沉地说:

  “天后诏命,并不是重视其人其事,只因涉及巫蛊,恐多有株连,天皇、天后以仁孝治天下,所望于刑狱者,在于毋枉毋纵!”他稍顿,再接下去,“既然殿下已经处理,臣等回去复命了!”

  李贤暗暗赞赏着他的词锋,微笑点头,再转向程务挺,叫了一声程将军,随说:

  “你可以去验视了复命。”

  “是,殿下!”程务挺躬身应着,退出来。

  由于礼节与奉使的身分,他们两人并未去验看明崇俨,只派了两名随员去看了一次。终于,他们辱命而归。

  武皇后的情报网是灵通的,刘袆之和程务挺尚未复命,她已经从其他的道路获知了明崇俨的死讯。

  武皇后在异乎寻常的大激动中,她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你杀他,我会要你抵命的!”这一句话充满了狠毒。虽然是自语,但是,旁边的婉儿却听得很清楚。她凛凛地看了天后一眼。天后,也正在看她,“婉儿——”武皇后阴森地接下去,“刘袆之、程务挺回来复命时,你代我接见吧!还有侯思止递来报告,你也代我收下吧,我要歇歇——倘若皇帝来,就奏告,我一早头痛病发……”

  于是,武皇后回入内寝了。

  婉儿在心悸中呆坐着——她想到已故的太子李弘。皇后有四个亲生儿子,一个被她杀了,第二个,看情形也将不免。权力,使母子相残,权力,使亲情完全消灭,这是至尊至贵的宫廷中的现实啊!

  于是,刘袆之、程务挺来复命了,不久,侯思止、来俊臣都亲自来报告了一些机密。婉儿竭力使自己平和,应付了一连串事情。

  天黑的时候,景泰殿那边的内侍送来一叠奏事,其中,有太子的表章在内。

  太子的表文已拆开了泥封,但是,婉儿却不敢抽出来看,她踌躇了一下,就夹了公文入内寝。

  两名侍女为皇后在捶腿,显然,在两个时辰的时间中,皇后虽然躺在床上,却没有睡着。

  武媚娘看了婉儿一眼,随命侍女撤退。

  “天后——太子的表章从景泰殿转过来了。”婉儿说。

  她稍有些激动,低吁着问:

  “他讲些什么?”

  “天后,我不曾看——”

  武媚娘睨了她手中的公文一眼,似乎想接过来自己看,但她的手晃动了一下,就缩回,合着眼说:

  “你念给我听听吧。”

  婉儿同样地有着不安,她想:万一太子的表文中涉及皇后逾越失检,将如何自处?于是,她取出表文,先看——李贤的表文很冠冕,仅仅提到明崇俨左道惑众,兴鬼祟之说,因此将之绞杀;并陈明首恶已诛,不必多事株连的意思,请求勿究附从。婉儿看完,舒了一口气,缓缓地读出。

  武媚娘的心事终于放下了,可是,她并不因太子为自己留下余地而感动,她恨着,恨意也随着时间而加深。

  “天后,表章怎样批呢?”

  “批——写知道就是。”她发出一声长吁,“婉儿,说起来,是我害了他,让他在长安就不会有事;如果一直留他在内宫,也不会出事,偏偏我让他出入不休——唉,婉儿,那多么空虚——我连保护一个情人的力量都没有!”

  婉儿垂着头,不能出声。

  “他的心太毒——婉儿,”武媚娘凄迷地说,“我不能罢手,如果我一旦放开手,人们会将我食肉寝皮。”

  婉儿仍然守着缄默。

  “人事,太不容易料断了,婉儿,当阿弘死后,我痛苦了好些时,现在想想,却是多余的,我不杀人,人家就会杀我,从阿贤的行为来看,我对付阿弘,一些也没有过分。”她的恨意,转化为哀伤了。

  在婉儿看来,此时的皇后,有显著的憔悴倾向,以前,她,长时期地侍奉皇后,总觉得皇后不老,五十以上的年纪,表面上看,好像只有四十上下。但此刻,郁怒、愤恨与哀伤交煎,她面部的内分泌似乎特别多,因而,皮肤显得松弛,代表年月的褶皱,也特别鲜明了。

  这使得婉儿有另外的感慨。她想:年月对人,总是平等的,天后颐养得如此好,老态终于暴露出来了。

  武皇后合着双眼,泪水凝蓄在睫毛上——

  一个短暂的缄默之后——

  “天后,我出去了。”婉儿低说。

  她稍微点头,低弱地说:

  “你吩咐来俊臣,多留意太子邸的动态,来往宾客的名单,要详细记录。”

  又是一场风暴过去了。

  夜茫茫,武皇后却无法合眼。

  不过,她总是一个具有无比的精神力量的女人,任何打击,都不会使她跌倒,经过一夜的忧伤痛苦,第二天,她就回复正常了。由于夜来失眠,她的眼圈灰暗,但是,她在感业寺的时期,曾潜心于化妆,对于灰暗的眼圈,一些也不担心,在妆镜之前,她只比平时多花上一些时间。

  于是,她又成为明艳的、精神奕奕的中年妇人了。

  于是,她在朝堂内平静地处理着事务。无人能看得出她是有心事的,甚至,在早朝之后到景泰殿,皇帝同样一些也看不出她有过忧伤。

  她把一切都咽了下去,她冷静地期待时机。

  在景泰殿,皇帝与她商量着太平公主的终身大事。

  “她要想做女道士,由她吧——”武媚娘随口说。

  皇帝自然知道女道士的生活方式,他喜欢其他的女人去做道士,但是,他却不愿自己所钟爱的女儿走上这一条路。因此,对于皇后的话,不曾立刻回答。

  “怎样?”她轻俏地问,“你担心阿珠一做女道士,就会走上歪路,是吗?”

  皇帝点点头。

  “阿治,有一句古话,你一定是知道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啊!他们大了,应该让他们自主!”武媚娘在感慨中说。这一席话,是别有用意的。

  但是,皇帝却体会不出,依然喃喃地说:

  “我想好好地为她择人,等她嫁了,我们的责任才能了却,如果她做了女道士……”

  “啊,阿治,你怎么如此迂,阿珠做女道士,不过是在公开的场合着上道袍啊!她仍然住在宫里,你何必担这样多的心呢?”

  “那也好,敷衍过胡人,我们再为她找适当的汉子!”

  “你心目中有适当的人吗?”

  “没有——”皇帝说着,忽然笑了起来,“阿珠与众不同,即使我有人,也不可能迫她嫁的,她本身的主张最多,我看,只有让她自行择夫了!”

  在明崇俨被杀之后的第三天,掖庭公布了皇帝的诏令,赐给太平公主一座长安的道观——皇命没有提到太平公主何时做女道士,也没有照往例那样规定道观的经费。

  道观的地址在长安城南,著名的曲江路上,芙蓉园以东的地区,此地,以前是齐王元吉的别业,李世民杀了弟弟之后,将这一片土地收归皇室所有。直到如今,才拨赐给太平公主,定名为太平宫。

  太平公主的问题,就此告了一个段落。武媚娘自以为尽了一次做母亲的责任,她还为此而自我安慰:“我曾是一个好母亲的,我对太平公主,完全是慈母呀!”

  女人,每一个都会有母性存在,热中于权力的武媚娘,终于因自己存有若干母性而感到平安!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还有另外一个方面——那是两性的!但自明崇俨死后,她在这方面又空虚了!甚至,连一个可以悬想的对象都没有。

  中年人的生命,是需要情欲来滋润的,失去了滋润的人,就会枯萎……

  现在,她对着年华的铜镜看自己枯萎——

  她不甘心,因为她自以为尚未享受够青春。

  于是,郭行真、明崇俨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晃动……

  于是,她的恨意又抬头了——她要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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