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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第09章 长河落日

第一节

  宣华夫人拟将天香公主交与翟让,不料却斜刺里杀出四骑快马。

  在禁卫的前呼后拥下,二轮宫车不徐不疾地朝长安进发。前车青帜朱网辂,驾着两匹白玉骢,矫若游龙;后面的金饰辇车,驾着四匹黄骝,炫耀着一派华贵的气象。

  红叶警惕地坐在青车里,眼光越过眼前的白玉骢,扫瞄着骑马开道的禁卫,不时还转身透过后窗观察身后有何异动。极度的紧张令她疲惫不堪,真想舒服地睡一觉,可她不敢,她必须谨防暗算!

  今日似乎一切都反常了。皇后历来是要她同车陪坐的。今日却说单独坐一车舒适。天气古怪得紧,不阴不阳,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车子似乎不是在驿道上奔驰,轻飘飘地忽沉忽浮,如江上行船。开道的禁卫也杀气腾腾非比寻常,像一队幽灵,竟然没有马蹄声!

  是要出事了!红叶注意到前头的一片桑林,雾霭沉沉,好不阴森鬼魅!她瞪视眼前白玉骢,不觉大吃一惊——竟不是玉骢,而是乌骊马!

  再定睛一看,连乌骊马也不是,竟是两头小毛驴!原来他们是蓄意谋杀她,让她架着小毛驴,小毛驴自然跑不快,只能坐以待毙。她吓得一身冷汗,纵身跳出车窗,拔腿就跑。所幸竟然身轻如燕,跑得快极了。

  她本能地奔向桑树林,那儿车马难进,或许能逃离险境。进入了桑林,这才返顾一下,驿路上车马禁卫一片混乱,禁卫们发现她逃走,便立即往桑林追来。

  她不顾桑枝扫面,挂破衣裳,死劲地往桑林深处狂奔,高呼救命。

  “傻丫头,你这一喊,不把敌人招来才怪!”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地提醒。

  她定神一看,这才发现枣树上绑着一个人,竟然是宣华夫人。

  “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将我绑在这里,等抓到了你,好一并处死……你瞪着眼睛干啥?快快解开我!”

  红叶解下了宣华夫人,同时问道:

  “怎么办?”

  “跑哇!往桑林外,驿路上跑!”

  “往桑林外,驿道上跑?那不迎着追兵。”

  “谁叫你迎着追兵?他们这时候刚进桑林,我们绕过他们,抢先上驿道,见车抢车,见马抢马。”

  红叶心中一亮,想道:

  ——对极!只有抢到车马才跑得成……我怎么就想不到这点?”

  宣华夫人已经跑在前头,红叶加劲追上,但闻桑林中叫喊连天,令人胆战心惊。便在这时,红叶跑不动了,双腿都抽了筋。

  “笨丫头!”宣华夫人边骂边过来扶她,所幸她们已到了驿道。

  宣华夫人掀开金辇车的帘子,喝声“出来”,探手从里头批出皇后,往地上一摔,竟是一只蝙蝠,一只硕大无比的蝙蝠!她见红叶大吃一惊,即又训道:

  “少见多怪!她本来就是!就是一只蝙蝠精!”

  说着,提起红叶往车里塞,她自己也上了车。接着抽出一把宝剑,顶住车夫的背心,喝道:

  “掉头!往仁寿宫赶,快!”

  于是,车掉过头来,往仁寿宫狂奔回去,腾云驾雾一般……

  红叶想起了奉命害人的宫监张权,内心忐忑不安,问:

  “回仁寿宫?”

  “回仁寿宫!”

  “那张权很坏。”

  “用不着怕他,皇上在那里!”

  “皇上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

  “我把他藏在裙底下,你见得着吗?别多问,咱们舒舒服眼的坐着,当一阵皇后如何?”

  红叶不再开口,不禁又想:她哪来的宝剑?被绑在枣树上,明明一无所有呀!继而又寻思道:那些追兵呢?快追上来了吧?忽闻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分明是禁卫追上来了!

  金辇车狂风般卷进了官门,不及提防的门卫像一束束干草被抛掷起来,掉落于地。

  宣华夫人吩咐道:

  “你在车子里呆着,我叫皇上去!”

  说完便下了车,往她的寝宫走去。

  去了很久很久,没有回音。外面的马蹄声又骤雨般卷来,红叶不敢再呆车上,下车急急地朝宣华夫人的去向追去,终于来到了宣华夫人的寝宫门外。驻步一听,里头似乎毫无动静。骤雨般的马蹄声遍布官墙内外。

  红叶斗胆推开宣华夫人的寝门,却不免心中惴惴,暗想:若是正好碰上宣华夫人与皇上在作……那可不好!

  床上传来深长的呼吸声,从隆起的被窝看,皇上不在,那是宣华夫人在睡觉无疑。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既紧且急!

  “夫人,皇上不在,如何是好?”她问。

  “你怎能在这时睡下?”她又问。

  “快醒!敌人来了!”她第三次提醒。

  可是宣华夫人一动不动。床上的呼吸不慌不忙,门外的蹄声又紧又急。

  红叶往床上推了两下,还不动!于是顺手推开了被窝,不禁大吃一惊:床上躺着的竟不是人,而是一把剑,一把与人大小相仿的大宝剑!大宝剑寒光四射,如冰如霜,侵肌入骨。红叶冷得浑身颤抖,暗道:原来宣华夫人跑了!

  “胡说,谁说我跑了?”

  红叶四顾不见人影,心中骇异。

  “我在这里!床上!”

  红叶这才注意到,那宝剑不仅仍在呼吸,还会讲话。当即问道:

  “你是宣华夫人?你怎地变成宝剑?”

  “变成宝剑才好!你也变吧!”

  “不…”

  “不变宝剑?那变啥!那就变成一瓶毒药,变成一瓶鹤顶红,还是孔雀胆?我来帮你。”

  “不!我什么都不变!”

  外面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

  “听!”宝剑说:“外面有无数凶霸霸的臭男人,你一个弱女子,不变能行吗?”

  红叶大为犹豫。

  “你还是变吧!变成毒药,变成一瓶孔雀胆吧!来,快!这就变吧,我来帮你。”

  红叶想象自己竟然变成一瓶又丑又毒的孔雀胆,着实可怕,那今后怎见粉面郎君呢?心急万分,连忙喊道:

  “不!我不变!”

  “你已经变一半了,不变也不行。”

  红叶自顾自盼,凉了半截:她的下半身竟然变成半截大药瓶,并且是粗糙至极的半截瓷瓶!她这一惊,心胆俱裂,声嘶力竭地狂呼起来:

  “不,我不变!粉面郎君,快来救我!”

  她感到双臂被一只温柔的手握住了,睁开双眼,自己还好好地躺在自家的床上,床沿坐的正是粉面郎君。

  “你做了什么恶梦?”他关怀地问。

  红叶把梦境细述一遍,末了笑道:

  “若不是为了你,我便变成一瓶孔雀胆。”

  晨曦之下,她脸上泛起了美丽的霞光,这是一抹超前降落人间的霞光。

  粉面郎君捏紧她的双手,忽地又松开来,以惯用的低音道:

  “你这个恶梦,源自不老实。你如果不去偷听皇后与张权的对话,便不会有这一场恶梦。”

  “我若不窃听,岂非傻傻地等着被害?”

  “人家又不是要害你。”

  “他们明明说:‘要结果那小丫头’,我是亲耳听到的。”

  “那不假,可你会错意了,前头的话没听到。你不小了,是小丫头吗?人家说的是天香小公主,要害的是她!皇后认为:小天香才是她的祸根,没有她的诞生,三皇子还会去送礼吗?还会背叛自家的生母吗?杀儿子,她舍不得;杀宣华夫人,她力不从心;杀小天香,正合适:既可断绝祸根,也可让宣华夫人伤心一辈子!”

  “这是推测之词,还是你亲耳听的?”

  “亲耳听的。我当时就伏在床下。”

  红叶愣了半晌,喃喃道:

  “原来如此……得想办法营救小天香才好!”

  “那杨坚当年对宇文氏斩尽杀绝,如今他们自相残杀。骨肉相残,那是活报应!”

  “可小天香一半是宣华夫人的,你对宣华……不是很好吗?”

  “那是两回事。”

  “小孩无罪,你不是再三教我:要多做好事吗?”

  “惩罚杨家,便是做好事!”

  “那宣华夫人,其实一直都在惩罚皇上一家。”

  份面郎君沉吟了很久,终于说:

  “好吧,我可以给她报一个讯,死活我可不管。算是听你的。”

  清明节早晨,万里晴空,骄阳把柔和的光辉洒在岐山东边。仁寿宫墙外的山坡上,一座坟墓朝着旭日寂寞地垒在荒草之中。坟中埋葬着宣华夫人的挚友尉迟明月。

  坟墓按宣华夫人的意思构筑,它朴素淡雅,体现尉迟明月的人格;坐西朝东,寄托尉迟明月生前无尽的乡思。

  辰时过后,宣华夫人同司琴、桑妹来到坟前。桑妹手里还携着两岁的天香小公主。司琴挑着担子,一头是扫墓的祭品,一头是装进绣囊的焦尾琴。两个宫卫立在远处警卫。这情形,年年清明节都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今日又添了一个新的扫墓人。她就是小天香。

  小天香从未到过野外,高兴得又跑又蹦又跳,从没这般活泼过。

  司琴将祭品一一摆在墓床上。小天香见墓床上摆满酒菜,忽地问宣华夫人:

  “娘,这是请客吗?”

  “是”

  “怎么客人还不来?”

  “来了,她就住在里头。”宣华夫人指坟而言。

  “客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叫尉迟明月,是……也是你的娘!”

  宣华夫人想,若非明月妹妹李代桃僵,哪有我莲花公主在世?没她莲花公主又何来小天香?说她是小天香的母亲实不过分。

  小天香满脸狐疑:若是乳娘,我怎么从未见过?

  不禁又问道:“是生我的亲娘吗?”

  “应当算是你的亲娘。”

  “那……你呢?”

  桑妹插嘴道:

  “她也是你的亲娘。”

  小天香越发迷糊了,她想起昨晚的事:母亲特地把她和桑妹叫进房中,要她今后称桑妹为“娘”。

  小天香巴望着桑妹许久,又问:

  “那你呢?”

  宣华夫人代答:

  “也是!也是你的亲娘!”

  同时思忖:眼下若非桑妹挺身营救,小天香终归是活不成了,桑妹夫妇实是小天香的再生父母。想到这里,复又郑重地叮咛:

  “记住了,你姓翟名天香,今后要叫翟天香!”

  她是昨晚才弄清桑妹的丈夫姓翟名让,是个猎人。想起小天香今后要随翟让夫妇过猪户的生活,宣华夫人不觉眼泪双垂。

  小天香高兴得跳起来:

  “好啊,我有三个亲娘!我有三个亲娘!”

  场上人无不垂泪,三个亲娘,其中多少辛酸。

  宣华夫人点燃了三位香,立在坟前,低声说道:

  “明月妹妹,你死得好惨,这一切都是为了愚姊……”

  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她想起尉迟明月临终的遗嘱,感慨万千。复仇之事,虽已殚思竭虑以办,怎奈仇人太多,杀不胜杀。想到这里又道:

  “复仇大事,我已完成过半,虽然杀不胜杀,自当勉力为之。一旦功成圆满,姊便来与你作伴。你一定寂寞了,你一向喜欢嵇康的《广陵散》,我现在就弹给你听。”

  小天香见她念念有辞,问道:

  “娘,你这是同谁说话?”

  “同你的明月娘说话。”

  “我怎么没见到她?她在里头不肯出来吧?”

  “会出来的,她喜欢听琴,我这儿琴一弹,她就出来了!”

  宣华夫人说着,同时把香插在坟上,然后翘首远望,若有所思。

  前日床头凭空出现一封告急书信,道是皇后已差人准备暗害小天香,要她好自为之;又道那本兵书乃是镇国之宝,皇家追索甚紧,或毁或移,亦需当机立断,免招杀身之祸。

  桑妹始终与外界绿林好汉保持密切的联系,经她一手安排,小天香可望安全转移到荒山野林的猎户人家,认猎户翟让、裴桑妹为生身父母,来日朝廷也难以追踪。自从尉迟明月去世,又耽搁了桑妹的三岁青春年华,这回理应让她同天香回到翟让身边。这些事情都已说妥,本无所虑,只是约好的绿林好汉们为何这时还没出现,却叫她心挂意悬。另外,那册镇国之宝的秘笈,似乎还处置得不太妥善。她将那册秘笈连同贵重的珍宝一起打入包袱之中,让桑妹带走,这本无差错,然而,那秘笈的厉害该不该明告桑妹?说了,诚恐轰动江湖,引起朝廷的追捕;不说,却怕被她夫妇等闲作贱。此事令她好生委决不下。

  绿林好汉始终不见踪影。

  司琴在烧化纸钱。

  宣华夫人从绣囊中拿出焦尾琴,在坟前的石桌上为尉迟明月演奏《广陵散》。

  哀烈的琴声令天上的行云徘徊,使林间的春鸟停止歌唱。风过松林,发出微微的叹息。

  桑妹和司琴两相对视,千言万语化作点点清泪,滑下腮帮。

  小天香一边听琴,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墓门。妈妈说过,只要琴声一响,里头的尉迟明月就会打开墓门走了出来。她也是亲娘,亲娘第一次见自己的女儿也会害臊吗?还是在梳妆打扮,以致迟迟不能出来?

  “妈妈,明月娘为何还不出来?天香今日就要走了,难道她不想最后见我一面?”

  宣华夫人心中一阵战栗,琴声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充满稚气却偏要说大人话的女儿。她早知杨坚与独孤后发誓不与第三姓生儿的事,所以,女儿一落地便知不得安生。最初,她还不把它当作一回事,认为反正是杨家的血脉,死活关我何事?但随时光的流转,女儿逐渐长大,慢慢会笑了,笑得天真无邪,把母亲的心都笑碎了。继而会看东西了,小丫头视线能追灯火转移,不时发出“唔、唔”惊叹。有时会长时间凝视母亲,小嘴嗫嚅着,似是千言万语,又似是只一句话:“别抛弃我!”看她那吃奶的神气,够贪婪的,一手按着乳房,拼命地吮吸,似乎预感到再也不能啃亲娘的奶头了。于是,她才感到自己真的成为母亲了。然而,由于复仇事大,仇人又多不胜数,且都显赫不可一世,狡诈万端,对付他们谈何容易!她不得不集中精力对付外敌,以致把唯一的亲人常常给忘了!如今女儿轻责尉迟明月“难道不想最后见我一面”,她战栗了,大有大梦初醒之感:

  ——我简直是铁石心肠!哪像一个母亲?

  于是,把小天香紧紧搂入怀中……

  驿路上四个便装、身藏暗器的武士,骑着高头骏马奔驰而来。他们奉宫监张权的密令,乔装为强盗,准备赶到尉迟明月的墓园,来劫夺天香小公主。为了这密谋,张权当真是绞尽脑汁。此事既要不折不扣完成,又要不留痕迹,使皇上于事后不致怪到他的头上,乃至杀他的头,实在两难。天幸前日得知宣华夫人要带天香公主出官扫墓,着实是天赐良机。在宫外出事,怪不到他这个宫监,要怪也只能怪他所派的宫卫不够得力,绝不至于疑他主使害人了。

  宣华夫人解开衣襟,掏出乳房,将奶头塞入天香的口里。她欠女儿的实在太多,唯能以此塞责,深感负疚,她不断地抚摸小天香,心有千言万语,唯付一抚一摸之中……

  四匹坐骑冲出了松林,直奔那两名宫卫。宫卫尚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回事,有一个已经挨刀扑地,另一个仓皇脱逃。那四个汉子无心追赶宫卫,径奔墓园而来,两下子便从宣华夫人怀中夺走天香小公主,扬鞭拍马而去,这一切只发生于瞬息之间。

  宣华夫人、司琴都借住了,疑惑不解地望着桑妹,那意思是:

  ——这就是你的绿林兄弟吗?

  桑妹也呆了;许久,才指着远去的人马,厉声叫道:

  “不是!他们不是!是坏人!”

  这时,张权亲率一百多名卫士在宫前集合,由那逃脱国官的卫士带队,去追那四条汉子。约奠追了二十里,忽失强盗踪迹。张权使下令卫士返回仁寿宫,理由是宣华夫人还在墓园,万一事出不测,谁担当得起?

  小公主天香被劫之事,宫监张权连夜驰京上奏了皇帝杨坚。次日,杨坚带着东宫右监门率高雅贤,驾着六马金辂,风驰电掣,下午便驾临仁寿宫。

  小天香美若天上玉女,诚属人间神品,杨坚每回见她,都乐不可支,实是他晚年的一大慰藉,无端遭劫,令他魂魄俱丧。宣华夫人唯此一女,此女丧失,简直是摘走了她心肝,她又怎能经受得起?杨坚一路上捉摸,觉得皇后的嫌疑最大。她的醋性一旦发作,历来是胆大妄为。况且前些日子她来过仁寿宫,只宿一宵便匆匆返京,哪像外出疗病的样子?分明是有所为而来!

  然而,他并没将事情者死,看绝。凭他的政治历练,往往还会虑及事情的反面,倘若宣华夫人想陷害皇后,故意将自己的女儿道走他乡,制造一种被劫的迹象,似也不无可能……

  他来到了仁寿宫,首先索来了宫卫的薄薄,按名册将宫卫一一唤来,问他昨日辰时干什么,有谁作证?证人须得四人以上,方可释疑。仁寿宫宫卫的编制共三百名,昨日被杀一人,还有二百九十九名。杨坚亲自逐个对证,查无明显作案疑点,这才交代高雅贤,挑选一百五十名精壮卫士,组成十个分队,每队十五人,向四面人方辐射搜索,立即出发,远至三百里方休。同时又下了一道圣旨给各州县,务必留意查询一个两岁左右貌如玉女的女孩。

  接着,他又唤来了宣华夫人的两个贴身宫人:桑妹与司琴。他见桑妹那副痛不欲生的神情,”无一丝一毫作伪迹象,便让她详尽叙述案情经过。桑妹边说边哭,至泣不成声时,司琴便接着说,说到便咽处,又由桑妹续下。杨坚的老练远非常人可比,便这么听说一遍,就已断定:

  ——天香公主确实被劫去了。皇后大是可疑。

  于是,他又反证:

  ——宣华夫人是何等的善良,何等的温顺,何等的可怜!

  他忘了晚餐,连忙赶到寝宫去探望、安慰宣华夫人。

  来到寝宫门口,步伐却有点犹豫,一种负疚感油然浮上心头。

  ——倘若我不是对独孤伽罗一味姑息,何来今日之事?

  他在门口停了许久,这才轻轻地将门推开,如此体贴关照别人,算是平生第一次了。

  孤灯下,宣华夫人静静地躺着,她脸色白得透明,冷若冰霜,浑身纹丝不动。若非睫毛上挂着泪珠,那简直就是一尊玉雕睡像。

  杨坚不知说啥是好,但是沉默只会更僵。他终于从袖中掏出一纸,轻幌一下说:

  “我已下旨,着令全国盘查咱们女儿的下落。宫卫也出动了,向四面八方搜索……”

  他似乎对空房子讲话,没有反应,感到从所未有的拘束,深叹一口气,坐在床沿。

  各自敛神细听对方的一呼一吸。恍惚过了几百年,宣华夫人才冷哼一声,又沉寂了一阵,说道:

  “你那圣旨、卫队,对凶手管用吗?”

  “为何不管用?”

  “你以为凶手是谁?”

  “你说……会是谁?”

  “我说?我要真的说出,你信不信?”

  “自然也得有点凭据……”他明白她在说谁。

  “凭据!”宣华夫人显然万分激动,爱女遭劫能不激动?她迅捷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纸,一幌,说:“这不是……”

  至此便即刹住,但已经来不及了。杨坚手伸过去将纸抓住,宣华夫人掌心一紧,那纸张立时撕裂两半。

  宣华夫人犯了致命的过失。那张纸便是前日出现在床头的匿名告急书信。上言皇后欲害天香小公主,下说赶紧销毁镇国之宝兵家秘笈。上段虽然可以权作皇后暗害天香的凭据,下段却是自己盗窃国宝的罪证。只因爱女遭劫,悲愤之极,心智混乱,但记得皇后欲害天香之言,却忘了下面对自己实是致命的话。她掏出书信一扬,才说“这不是”时,虽即发觉,但想收回来已是不及了。

  宣华夫人脸色煞白,惊恐地望着杨坚,心想那信上关于立即销毁或转移国宝兵家秘笈的言辞,一旦被杨坚看了,她定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坚展开手中的半张纸,神情颇为激动。宣华夫人这才记住自己掌中也有半张,急急展开一看,立即揉成一团塞入口中,真是万幸,关于兵书的言语绝大部分还在她的手中。

  杨坚盯着那半张纸,低声念道:

  “皇后已差人准备暗害天香公主,你要设法提防,好自为之。那本……”

  念到这里,杨坚抬头望着宣华夫人,问她:

  “那本……什么?下面是什么话……”

  他问不出话,不知所措地盯着她,这才看清宣华夫人在不断咀嚼、吞咽纸团。便这么一看,即已老泪双垂,哽咽道:

  “你这是何苦?何必袒护那……”

  宣华夫人从容地吞下最后一口纸浆,然后不冷不热地说:

  “你就不袒护她了?”

  杨坚默然。

  过了许久,杨坚终于忍不住问:

  “你说,咱们的小天香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你说会怎么样?还不是九死一生!既便是,万一不死,也一定是被卖去青楼为娼……”

  说到这里,宣华夫人号啕大哭起来。她平生从未这般大哭过。

  杨坚咬牙切齿,骂道:。

  “老泼妇!早就该死了!”

  到这时他才忽然想起该问那书信的来历:

  “那字条是谁写的?从何而来?”宣华夫人只是一味地哭,一味地摇头。

  丛林里,四个彪形大汉围着篝火正在烤腿肉,说不清烧烤的是兽肉还是家畜的肉,正如说不清那四人是官兵还是草寇一般。

  小天香被扔在不远的草丛里,手脚被捆绑,嘴巴也被塞住。

  她本尊贵之极,瞬间之变,便如囚犯一样被绑架,如牲畜一般被任意抛掷。她无法理解这突变的意义,但觉惊、怒、痛、恨、饥、寒并作,却不能言表,唯能流泪而已。

  环顾四周松影、草丛黑黝黝的好是吓人。桑妹曾说过许多虎狼的故事,那些凶残的野兽不是从松林里窜出,便是从草丛中跳出……哦,如今该呼桑妹为亲娘,还有一个叫尉迟明月的亲娘,妈妈也是亲娘!这么多亲娘,怎么没一个出来救我?哪怕解开身上的绳子也是好的……她们都不要我了?是嫌我不乖吗?传来一阵肉香,原来四个坏人在吃烤肉。四匹马也在吃草,就我小天香不让吃!

  “得望望风!”一个大胡子坏蛋站了起来说。

  “多此一举!我早和宫监约好:宫监只追二十里,过此便万事大吉,我们远离数十里了!”麻脸坏蛋说。

  “好!八十两黄金赚到手了!”翘牙的坏蛋吃吃大笑。

  “这小娃娃怎么处理?宰了她呢?还是卖去青楼当小娼妓……”独眼的坏蛋说。

  “放屁!她才那么一点点……”大胡子道。

  “可是将来……她实在是个美人胎!”翘牙说。

  “拿到树林后边,把她劈了喂狼,干净!”麻脸决断地说。

  翘牙的坏蛋起身走了过来,一手提起小天香,往密林深处走去,口里吹着口哨。灌木丛窸窸窣窣作响,小树枝从天香脸上刷过,好痛好痛,翘牙的坏蛋不当一回事。莫非他不懂得什么叫做痛?

  “哎哟!”

  翘牙叫了一声,原来他也知道痛。他一晃,倒了,小天香自然也摔下去。这是怎么回事?大人还不会走路,还拖累人家摔了一跤,躺着又不肯起来。撒娇吗?大人也撒娇?向谁撒娇?

  又是一阵口哨声,翘牙不吹了,那一定是另一个。

  “呃”地一声,口哨中断了,吹得不好听,断了倒好。来人似是倒下去了,还在灌木丛中打滚,在地上打滚倒是好玩得紧,原来大人也玩这一套,妈妈却不让我打滚。

  “独眼龙!独眼龙!你们两个是怎么搞的?”有人边喊边走过来。

  “嘿”地一声,接着是兵器互击声,没多久,有人倒地,不是倒地,是倒在灌木上,嘶哩沙啦的,不会错。远处又有兵器对击声……

  一个壮汉大步流星过来,俯下身子,伸出一双大手,三两下便把小天香身上的绳子全扯断了。天香想:早知如此,我自己也会扯断它。

  壮汉将她口中的破布掏出,抱了起来,朝那熊熊的篝火堆走去。

  离火堆不远,一个红脸的大汉同那麻脸的坏蛋对上了。红脸汉挥舞大砍刀,麻脸坏蛋拿短剑,他吓得发抖,同我小天香先前一般地发抖。下雨了,好大的雨点!小天香伸手往脸上一抹,血,掌上竟然是红红的血!麻脸变成了西瓜,对半切开的西瓜。这西瓜好可怕!

  “大力士!不愧是大力士常何!”从树林中走出两个人,不知是哪个赞道。

  “小娃娃,害怕了吧?”抱她的壮汉问,和蔼可亲。

  小天香点点头表示实是害怕,一想,又纠正道:

  “我叫翟天香,不叫小娃娃!”

  这可是妈妈再三交代的,今后叫翟天香!

  大人们相顾茫然:若是公主,怎会姓翟?莫非弄错了?

  “你说,你姓什么?”红脸大汉低声问。

  “姓翟……”她对红脸汉有些畏惧:“这可是妈妈交代的。”

  “你妈妈是谁?”抱她的壮汉问。

  “我妈妈是我的亲娘。”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问。

  “我不知道……人家都叫她宣华夫人!”

  “没错!”四个男子汉欢呼起来。

  他们四人是得到桑妹的密信来接这小娃娃的,岂料在那仁寿宫墙外的山坡上一切就绪,却意外杀出了四骑,劫走了小娃娃。他们追索了半天,终于找寻到劫匪,庆幸还安全救回小娃娃。总算对得起宣华夫人,也可以对桑妹交代。

  “不过,我知道亲娘的名字!”天香意犹未尽,又道。

  “亲娘是谁?”抱她的壮汉笑问。

  “她叫裴桑妹!”

  壮汉脸上的笑纹僵了。其余三人表情也很古怪,裴桑妹竟然在宫中生下一个女娃娃,翟大哥岂不大糟特糟!

  小天香犹豫一下,又说:

  “还有一个亲娘,叫尉迟明月,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我总共有三个亲娘。”

  “我看这小娃娃长得虽美,可有点傻!”那书生又问小天香:“那第三个亲娘是谁?”

  “你才傻呢!”小天香对他显然不满了:“第三个亲娘还要问吗?她自然就是妈妈了!”

  大家都变成了丈二金刚。

  这时,一个英武的青年才开口问:

  “你是小公主吗?”

  “我不是小公主?难道你是小公主?你最傻了!”

  英武青年并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

  “没错!全清楚了:那尉迟明月与宣华夫人及小天香定然瓜葛甚多,所以认为亲娘;小天香今后要靠桑妹抚养成人,也认作亲娘,所以又姓翟,认翟大哥为父,这宣华夫人果然情深义重!我们帮她也不枉了!”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轰然叫好,赞道:

  “张亮,果然经你这么一说,大家心里全亮了!”

  于是,大家兴高采烈,席地坐下,围着篝火,抽刀刈肉,大咬大嚼起来,肉是四个死鬼剩余下来的,壮汉首先切下最嫩的一块交给小天香。小天香咬了一口,这才绽开了如花的笑容。

  于谈笑风生之际,红脸汉子忽对壮汉言道:

  “翟大哥,咱俩还是赶紧去接裴嫂嫂吧,否则,迟了恐怕要糟!”

  大家哈哈大笑,被称为翟大哥的翟让也道:

  “对,这孩子不可一日无娘,咱俩这就走吧!”

  他们约定在毛女洞会合,便连夜匆匆分手了。

第二节

  天香公主方才劫后余生,秦叔宝又带着官兵追杀过来了。

  第三日,张亮携着小天香立在洞口向西眺望,等待翟让夫妇及大力士常何归来,而那书生则去山下觅食。

  傍晚时分,小天香忽然高兴得大喊起来:

  “啊!来了,来了……”

  但见西方两骑飞驰而来,前面一骑上头坐着一女一男,那女子分明便是裴桑妹!

  小天香不顾一切向前奔去,桑妹跳下马来,把小天香紧紧地抱住。小天香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好伤心。桑妹不断地亲她,她却捏着小拳头不绝捶打桑妹的肩背,哭诉道:

  “你们不要我了!你们不要我了……”

  桑妹百般呵护爱抚,她才慢慢停止哭泣。

  大家系了马,一窝蜂地拥进了毛女洞。

  接着,那书生提了一只开剥清爽、洗刷干净的整羊。大家分头出去拣柴回来,生起了熊熊篝火,烤烧羊肉。

  桑妹则在一旁逗着小天香玩。

  “那四个坏蛋欺侮你了?”桑妹问。

  小天香又抽泣起来,哽哽咽咽说:

  “那臭西瓜说……说要把我劈了喂狼。”

  “结果呢?你没有被劈是不是?也没有被扔去喂狼是不是?那奥西瓜是谁?”桑妹呵护道。

  “臭西瓜是麻脸坏蛋。”

  “麻脸坏蛋怎会是臭西瓜?”

  “他把麻脸坏蛋,变成了臭西瓜……”“小天香指着大力士常何。

  “还有三个坏蛋呢?跑了吗?”桑妹明白地点点头,又问。

  “睡了,都睡着了,在草地上。”天香摇摇头说。

  桑妹叹了一口气,道:

  “你真应感谢这几个叔叔,不然真会被那四个坏蛋劈掉喂狼。”

  小天香从桑妹怀中下来,走向常何。桑妹介绍道:

  “常何叔叔!”

  小天香尊一声叔叔,便跪下磕头。接着,又朝张亮走去,桑妹又介绍道:

  “张亮叔叔!”

  小天香叫声叔叔,又磕了头。她走向书生时有点犹豫,桑妹再指点说:

  “他是王儒信叔叔!”

  她也重复一声“王儒信叔叔”,却不磕头。桑妹颇为不解:

  “孩子,救命大恩,能不磕头感谢?”

  “嫂子,你别难为小天香了!”

  “那可不行!”桑妹道。

  “他……”小天香还是不大情愿:“他骂我傻……”

  她虽还在负气,但听到桑妹亲娘说要磕头,也不敢违,还是草草地磕了一个头。

  最后,她走到翟让面前,正要跪下,却被翟让扶住了,他说:

  “我们是一家人,不用跪了!”

  桑妹也说:

  “是,一家人不需多礼!”

  天香疑惑地望着桑妹。桑妹解释道:

  “你妈妈宣华夫人是怎么交代的?”

  “交代说,今后我姓翟,叫翟天香。”

  “为什么姓翟,因为孩子都跟爹的姓。他姓翟名让,是你的爹,往后就叫他爹!”

  “小天香明白!”

  她立即冲着翟让叫“爹”,声音又甜又孺,叫得大家都笑起来,翟让高兴之余,抢上一步,便将她紧紧地抱了起来。

  大家切羊吃肉,好不高兴,兴犹未尽,王儒信、张亮忽然提出要走,说是有件急事必须连夜去办。桑妹再三挽留,二人执意要走。

  翟让只是一味吃肉,最后将羊骨头一扔,说:

  “去吧!万事小心。”

  二人对他一揖,然后走到桑妹眼前,张亮言道:

  “嫂子只因当年对尉迟明月一句诺言,割舍夫妻恩爱,在仁寿宫一呆便是三年。此事叫我等好生钦佩!我等能认识大哥、大嫂足慰平生,今后有事,招呼一声便是。就此作别!”

  说完,二人又是一揖,毅然离去。

  小天香忽然捂着肚子叫痛,脸上直冒汗珠,急得翟让夫妇手忙脚乱,终是无济于事。过了一阵,忽说:“要拉!”桑妹帮她解裤子已是不及,“哗啦”一声,把大便撒在裤底。幸好桑妹出宫时顺手拿了几套天香平时穿的衣服,装在包袱之中,于是便取出一条裤子递给翟让,自己则拈过那条脏裤到洞外泉水中洗涤去。

  翟让待要替天香换上干净的裤子,却见她的屁股脏兮兮沾满了便液。环顾洞中,不见有适合擦屁股的东西,于是往包袱中翻找一阵,终于翻出一册书来。那书正是大隋的镇国之宝。但翟让哪会知情?他略翻几页,见里头密密麻麻写着黑字,唯封面封底尚是白纸。心想:白纸还可以写字,擦屁股未免可惜;里头的字纸已写过,没大用处,比较好用来擦屁股。意到手到,便从书中随意撕下一页,细心替天香揩拭干净,顺手一扔,然后替她穿好裤子。

  桑妹洗好裤子刚回洞中,忽闻洞外传来了沙沙脚步声。

  “哈哈!两个家伙又回来了!”常何道。

  “哈哈!原来偷羊贼在此!”

  人随声至,洞中已多了两个陌生人。那两个陌生人在火堆旁坐了下来,再不言语,拿起烤羊肉便啃了起来;常何见来人旁若无人,心中不免有气,当即喝道:

  “不问主人是谁,便这么吃起来?”

  “想是饿急了,你又何必计较!”翟让劝解道。

  “便是要教训这不告而取的贼!”常何却更火了。

  两个陌生人霍地站起,同时从腰间拔出朴刀,哈哈大笑,也道:

  “你说的对极!便是要教训这不告而取的贼!”

  话声下落,两把明晃晃的朴刀一上一下向常何砍去。常何往后一退,也从背上抽出了大砍刀,挥舞上前。三人战了几十回合,常何力大刀沉,两个陌生人则左右上下配合得丝丝入扣毫无破绽,终是不分胜负。

  一直袖手旁观的翟让出声劝道:

  “三位难道只为两块羊肉,要拼个你死我活?先停下来,评评理,评理不成再打也不晚!”

  两个陌生人往后一退,不打了。其中一个清瘦的青年道:

  “打是胜负未分,论理他是输定了!”

  “如此说来,偷东西倒是有理了!”常何道。

  “正是!正是!所以你有道理!”瘦青年哈哈大笑道。

  “我有道理?”常何道,他神情有点古怪了。

  “难道你没道理?”瘦青年又笑道。

  “难道我没道理?”常何不知如何应答才好,只好顺对方的话重复道。

  “你倒是有理!”

  “我倒是有理!”常何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因为他自己说过:“偷东西倒是有理!”这一说即等于承认自己‘偷东西”了!心里又气又急,神情憋得古怪之极,猛然吼了一声,骂道:“他妈的……哈哈哈。”

  这么一逗,场上人无不哑然失笑,便这么一笑,双方敌对的情绪缓和下来了。

  那瘦青年却不饶人,笑嘻嘻道:

  “你现在认输了吧!”

  常何又急起来了。

  “输什么!话是说输你……可道理还在我这一边!”

  “既然道理在你那边,快拿出来看看。你的道理是装在口袋中,还是放在包袱里?”瘦青年又道。

  翟让眼看双方又要争执起来,只得上前拱手道:

  “请大家先吃羊肉再说如何?”

  于是众人重新围着篝火吃肉。

  另一个陌生人偏矮,又白又胖,首先从火堆旁捡了一块肥羊肉,咬了一小口,边吃边说道:

  “说我们是贼,原是不差。他叫杜伏威,我叫辅公祐,二人从小就是好朋友。杜兄少年丧父,家道中落,我从小便替姑母家放羊,为了不让杜兄挨饿,每过一段时日,便偷一只羊送给杜兄。事后只好骗姑姑说羊被狼叼去了。日长月久,姑姑怀疑起来,便暗中监视,发现羊是被我偷去送人,一下子气昏了头。我看情形不妙,便同杜兄离家出走。我那姑姑心也太狠,她气愤不过,竟然告到县衙,三年前皇帝下诏,规定盗一文钱以上即是死罪,我等总共盗了十来头羊,便是砍头一千次也是不够,只得流落他乡逃命,今日我们又偷牵了一只羊,藏在山谷之中。下午准备杀羊充饥,发现羊已丢失,心里急得无可奈何,却见小溪中飘流下羊肠羊肚。我等沿溪前行,闻到一阵阵烤羊肉香味。”

  常何听了哈哈大笑:

  “如此说来,倒可能是我们偷走了你们的羊!”

  瘦子杜伏威有点不满:

  “什么叫‘倒可能’?大丈夫一言而决: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模棱两可作甚?”

  “杜兄别怒,此事我等的确不知,这羊乃是我的另一个同伴弄来的,他已离开此地了。估量起来,极可能是你们的羊,我们赔钱可以吗?”翟让解释道。

  辅公祐听罢笑道:

  “赔钱倒是不必,那羊反正也是偷来的,想不到大家都是小偷,哈哈哈……”

  “既是小偷,那就束手就缚吧!”

  一个黄脸汉立在洞口说道。他身后还罗列着好几个人,清一色的捕快。

  众人均知今晚不能善罢,同时站了起来,手里都捏着兵器,冷冷地盯着洞外的捕快。

  站在洞口的黄脸汉似是小头目,手一挥,身后六个捕快蜂拥入洞。

  瞬间,乒乒乓乓一阵铮鸣,六个捕快一律倒地。

  “好啊,造反了!”黄脸汉喝道。

  他从背上取下一双铁锏,缓缓上前。脚步很沉,铁锏也很沉。

  常何手提大砍刀,也一步步迎上前去。

  “既是造反,那就一律纳命吧!”黄脸汉厉声道。

  “那要看你到底有没有真实本领!”常何冷笑道。

  接着,兵器替他们讲话了!

  黄脸汉平生未遇敌手,欺凌草民习以为常,今见六个同伴不死即伤,对手出言又极轻慢,不觉怒火中烧,双锏泰山压顶般扣下。双锏重计八十斤,又加上他天生的怪力,这一击,常何的天灵盖若不粉碎,便是侥幸挡住,大砍刀也非震断不可。这一招名曰“仗势欺人”,对手历来无不望风披靡,今见敌方刀路实无上迎招架之势,黄脸汉心中暗喜:然而喜犹未尽却又大惊:那大砍刀已然拦腰砍来,而且后发先至!黄脸汉更势急挡,吼道:

  “这算什么打法!”

  说着,左锏击向右臂,右锏绕攻左腰,这招是“敲榨勒索”。常何仍是不迎不架,大刀一撩。以下犯上,自双胯向心窝猛划,又是后发先至。黄脸汉一纵一闪,避过刀锋,继而左锏指向对方眉宇,右锏猛击命门,又来一招“巧取豪夺”;常何仍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由上而下又劈了一刀,还是后发先至。只是这一刀去势更猛更急,迫得黄脸汉连忙向后翻滚,一个鲤鱼打挺,复又立定,一看身体,衣襟已被削去一大片,心中一凉,又问道:

  “这是什么刀法?什么怪招?”

  常何神定气闲,微微一笑:

  “这是‘百姓刀法’,不见经传。刚才始终只用一招,那叫‘无法无天’,还过得去吧?”

  黄脸汉重新审视洞中众人,心里沉吟:

  ——原来是自己看走眼了,对手个个精光内敛,英气勃勃,这岂是一般草民?分明是遇上绿林好汉了!今晚打是不行了,然而六个伙伴全数赔上,回去怎好交代?寻思了许久,勉强笑道:

  “今日秦琼认栽了,请各位好汉赐名,好让秦琼明白,究竟栽在何人手下!”

  杜伏威知他心里不甘,要各人自报家门,回去好呈报上司,以便发文追捕。于是上前打个哈哈道:

  “草野之人,不想树碑立传,姓名何足挂齿?你也没输,不过去了一片衣襟,回去再补就是,不必耿耿于怀;至于你们六个伙伴,夏日赶路,吐泻死于半路,那也寻常得很!”

  黄脸汉自知再呆下去,讨不了便宜,轻叹一声,离洞而去。

  诸位好汉又重聚餐火旁边,继续啃羊肉充饥,同时赞赏常何刀法了得,而那清瘦的杜伏威却瞪着火堆旁的一纸出神。

  那纸是擦屁股的纸,上头赫然写着“顺手牵羊”四个大字。这四个字对旁人或许无关紧要,但对他与辅公祐来说,简直是生命攸关的大事!过去糊口保命靠的是“顺手牵羊”,而今离乡逃命也是由于“顺手牵羊”,刚才奋力拼命也还是因为“顺手牵羊”。这四个字简直是他的命签了。

  杜伏威早年读过书,这才注意到大字之后还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不觉定神暗诵下来,竟是愈读愈是有味,解释、说明、举例无不令人大开眼界!

  这时洞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躲在角落的桑妹抬头朝洞外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黄脸汉身后竟然立着十多个彪形大汉,凭着将熄未熄的篝火,依稀尚可认出来人是清一色的红衣宫禁,显然是冲着她桑妹及小公主来的!

  “宫禁!”她对身边的丈夫翟让低声说道。

  没错,是宫禁。

  “里面的人听了,”洞外一个将军喊话了:“俺是东宫右监门率高雅贤,有事与你等共商。现在朝廷有一个十分紧要的人丢失,请你们务必帮个大忙……”

  “屁话!”辅公祐道:“既是朝廷十分紧要的人,怎会丢失!”

  “世间没有不失之物,也没有不失之人。”

  “到底是什么人?”翟让问。

  “一个两岁的女孩。”洞外的声音说。

  翟让、桑妹、常何面面相觑,均知事情要糟,传说高雅贤曾徒手活剥了白虎,实有万夫不当之勇,身后还有十几个彪形大汉,今夜恐不好过了!

  “只要你们交出那个女孩,一切都好商量。”高雅贤又道。

  “还要把那六个死伤捕快交出来!”黄脸汉秦琼插话。

  洞内诸人又是面面相觑,又是以各自不同眼光投注天香小公主,虽是篝火将灭,小天香仍然感觉得出来。她心有余悸,即问道:

  “你们要把我交出去吗?”

  高雅贤听出是天香,大为兴奋道:

  “小公主!你快出来,卑职高雅贤在此恭候!”

  “娘!他们会把我抓去,劈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狼吗?”小天香天真地问。

  “孩子,你别怕,爹娘都在这里,坏人抓不走宝贝你!”

  桑妹边说边把天香紧紧搂抱怀中。

  高雅贤又懵了,里头两人娘来娘去的,很难想象那女孩会是小公主。想了想,又向洞中喊道:

  “把孩子抱出来让我看看,如果不是公主,我们就不再打扰!”

  又一个陌生声音朗声说:

  “若是不服,你们几个男人也可一起上来,同我们仁寿宫四大宫卫一一较量,见个高低再说如何?”

  常何说声“好”,提刀走出洞外,紧接着刀兵交响,那是单打独斗。过了片刻,常何回到洞中。翟让见他完好无伤,高兴地问道:

  “如何?把他打倒了吧?”

  常何摇摇头,接着又轻叹一声。大力士常何自从出道以来,还不曾有此神情。

  辅公祐提着朴刀又走出洞去。又是一阵金铁铮鸣,他也缓缓回到洞中,不断喘着粗气,口里不绝“他妈的!他妈的!”杜伏威问他:

  “没挂彩吧?”

  辅公祐叹了一声,也是摇摇头。

  翟让提着青龙剑出洞,他与一个虬髯宫卫斗了三十多回合,使了一招朝天一炷香,划中对方的下颏,连皮带着胡子削下了一片。正要再补一剑,却闻背后金刀劈风之声,急一闪身,左腿已被划破了一层皮。翟让嘿嘿冷笑道:

  “这便是一一较量吗?”

  “一个打完,再跟一个打,自然还是一一较量!”那施暗算的卫士强辩。

  “一个打完了吗?”翟让丢下一句话便即转身回入洞中。

  “三战三个平局,这第四仗还打不?”外面一人嚷道。

  声调大为得意。既然四大宫卫与洞中人旗鼓相当,那么,他们便可腾出高雅贤及黄脸汉两个强手,这场胜负真个是哑子们吃汤丸,各自心中有数了。

  这时,杜伏威站起来,说:

  “既是三场平局,第四场也不用打了,往下都不用打了!”

  “你倒看得明白!”外面说。

  “闲话少说,有什么要求先倒出来吧!”杜伏威又道。

  “先把我那六个死伤的兄弟背出洞来吧!”黄脸汉抢先道。

  “先背伤的,还是先背死的?”杜伏威道。

  “自然先伤后死!”黄脸汉道。

  “好……不过我背人出去,要是你们又来偷袭暗算,如何是好?”杜伏威道。

  “我秦琼秦叔宝乃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决不食言!”黄脸汉道。

  “我不认得什么秦琼秦叔宝,只知衙门中跑的尽是鹰犬!便算你不食言,那自称四大宫卫怎么样?他们若要暗算,你这小捕快约束得了?你大话还是少说为妙!”杜伏威道。

  沉默了一阵,洞外抛进了两条长绳子,一端抛入山洞深处,一端仍在洞外。

  过了片刻,杜伏威向洞外喊道:

  “好了,两只受伤的山羊绑好,你们顺手牵羊,拉一拉就出洞了!”

  但闻被拉出洞的伤者喘着粗气,似乎伤势不轻,这么贴地拖出去,定然又会大出血一次了。然而不拉出去,已无更好办法。

  二人均已被拉出了洞口。

  但闻出洞之际,立即响起“噗噗”的沉重声音,洞口几个人便应声倒地!

  这几个人全是宫卫,被袭倒地,猝不及防,连高雅贤都看傻了。

  高雅贤急怒攻心,先是骂起秦琼:

  “都是你这个黄脸贼坏我大事!害我丢了四大宫卫的性命,该当何罪?”

  洞中人大多感到莫名其妙,四大宫卫怎地丢了性命?这是真的吗?是不是对方故意示弱,诱我出洞?

  只听到杜伏威大笑不止,似乎挺得意,他对着洞外哈哈大笑道:

  “秦叔宝!原来你也是贼,而且是黄脸贼,黄脸贼害死四大宫卫,那是罪该万死,高雅贤饶你不得!哈哈哈……”

  “你笑个屁,贼杀胚!你们暗算四大宫卫,还想活吗?等下看我一个个收拾你们!”高雅贤转向洞里大骂。

  “你胆敢杀我?”杜伏威应道。

  “为何不敢!”

  “那你就是贼了,这是你自个儿承认的!哈哈哈哈,原来今晚在场的全部都是贼!通通都是贼!既然都是贼,自家人还打什么。”

  “不,我不是贼,我是天香小公主!”

  小天香一听杜伏威说大家都是贼,便急急为自己澄清起来。

  “哈哈哈!”洞外的高雅贤大喜过望,向洞里柔声道:“小公主别怕,我奉万岁爷之命,特地前来救你……他们若是动了小公主一根毫毛……”

  高雅贤不善威吓人,说到这里,没词了。

  “你敢跨进洞中一步,我们就把小公主搓成绳子!”辅公祐道。

  这时他手中尚拿着刚才的捆身绳子。

  小公主自己明明白白暴露了身份,这使大家万分为难了!高雅贤知道公主真的在洞中,那是会拼命的,洞里人都有一种危机感。

  然而,高雅贤投鼠忌器,怎敢拼命?

  双方都沉默了,僵持着。

  高雅贤冷静一想,觉得武夺大不可取,还是文取为妥。于是,又说服道:

  “你们刚才二人趁黑假扮受伤的捕快,让我们拉出洞来,冷不防跃起,砍死四大宫卫,这是什么罪?如今我网开一面,只要放出小公主,都放你们走,一个不留!”

  翟让、桑妹以及常何到此才弄明白:原来是杜伏威、辅公祐二人施下妙计,装成受伤捕快,趁着天黑,让他们拉出洞外,冷不防跳起杀死四大宫卫!这实在是叫人松一口气的大好消息。然而,高雅贤既知公主在此,怎肯离开?如今旗鼓相当,一旦打了起来,双方损失势必惨重。

  要不要把公主放出去?大家都不得不考虑此事。桑妹在翟让耳边嘀咕:

  “公主一旦回宫,早晚会被皇后害死,我已答应救人,怎好食言?”

  想不到这话一入翟让脑中,形象即时变形移位,恍惚杀小公主的不是皇后,而是他翟让了,他成了替皇后杀人的刽子手!继而脑中灵光一闪,一条新的思路显现出来,当即言道:

  “高将军,我有一言相问:你要公主,是为了救她,还是杀她?”

  “自然是救她!”

  “好。我们将她交给了你,你能保她周全不受人暗算吗?能,你就带去,但需以你全家性命作保;倘若不能,你将她带回宫中,岂非害她一条性命?”

  “能与不能,一言而决!”洞内其他的人异口同声说。

  “且慢,此事怎可草草?让他深思熟虑以后,再答也不迟,不过,高将军回话之前,最好能弄清楚:是谁胆大包天竟敢谋害小公主?公主究竟是被谁劫走了?为何连宣华夫人甚至皇上本人都不能保护公主的周全?”翟让道。

  高雅贤默然不语,他已深深感到此事极不简单,来头非同小可,绝非几个武夫的一时冲动闹事,同时,他又感到自己已经被卷入了危险的漩涡之中,当即反问道:

  “你说是谁想谋害小公主?又是谁劫走了小公主?难道不是你们劫走?”

  “不知道。”

  “真的不知?”

  “如果我真的知道,说出来你相信不?如果实在不知,照实言实,你相信不?”

  “我知道,我说!”小天香突然嚷道:“是老皇后要害死我!是四个坏蛋把我抓走了,说要把我劈了喂狼!是叔叔们把我救到这里。”

  “那四个坏蛋呢?”高雅贤问:“小公主,刚才你说的话……是别人教你说的吗?”

  “你问得好笨!我自己的事还不明白?还需要人教?那四个坏蛋……麻脸的坏蛋变成了西瓜,另外三个睡倒地上,你问这些做啥?你也想抓我?你也要变成西瓜?”

  高雅贤沉思了很久很久,终于决然道:

  “小公主,请你走到洞口,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就让你跟叔叔们在一起!”

  “真的?”

  “真的!”

  一阵寂静过后,小天香慢慢走了出来,她怯生生地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为啥要我再说一遍?”

  高雅贤一个箭步,将小天香搂在怀里,立即纵跃开来。

  洞中一阵惊呼,接着是混杂的谩骂:

  “什么打虎将!”

  “不守诺言的狗!”

  “背信弃义!”

  “混账东西!”

  高雅贤则和蔼地问小天香:

  “你真的不想见父皇了?不想见宣华夫人了,你的娘?我带你回宫好不好?”

  小天香根本不答,小拳头雨点般捶落高雅贤的脸上,同时不绝地骂:

  “坏蛋,坏蛋,麻脸坏蛋,西瓜坏蛋!”

  高雅贤哈哈大笑,将她放在地上,说声:“去吧!”同时想道:我回宫如何复旨?阴云顿时蒙上了心头。但他提得起放得下,随意说声“后会有期”,便即下山去了。

  宫卫也走了,架着四具尸体走了。

  秦琼却待离去,翟让提醒他道:

  “你受伤的伙伴不要了?我们这就走了,你还是留在洞中照应吧!”

  大家说走即走,不消片刻,已集洞前。

  唯独杜伏威仍在洞中不断摸索什么,道是有一物件丢落地上。其实什么也没丢,他要找的乃是那页擦过屁股的兵书,他心中隐隐觉得:

  ——那页“顺手牵羊”的秘计就是他的命运,以今晚而论,如果他没见到此计,怎能“顺手牵羊”宰了四大宫卫?四大宫卫不死,后果可能大不相同,那是不堪设想了!

  不久,他低声欢呼起来:

  “终于找到了!”

  翟让呷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其时,胜败的关键是那四大宫卫,我们既与四大宫卫打成平手,便知事情要糟。他们还多出十个一般宫卫,一个高雅贤,外加一个黄脸的看门狗秦叔宝。十个宫卫倒也罢了,一个高雅贤却不得了。”

  “高雅贤那么了得?”一个三十多岁的客商有点诧异地问。

  “嘿!传说当年他在白虎谷空手捏死了一只大白虎,像捏虱子一般!总之,他们是胜券在握,我们是稳操……他妈的胜券!幸好那高雅贤心有顾忌,洞里黑天黑地厮杀起来诚恐误伤了小公主,所以,只要求放出公主了事。可那黄脸贼却趁势要求交出那六个死伤的捕快……下面的事由杜兄说好了,杜兄才叫厉害哪!只一刹那,便了结了那四大宫卫!”

  杜伏威嘘了一口酒气,哈哈大笑,说:

  “那也没啥,不过顺手牵羊而已。那时天昏地暗,洞里固然黑黝黝,洞外也暗淡。我说交人可以,但是我背人出洞,你们在一旁偷袭暗算,这傻事我不干!过一会,洞外抛入两条绳子,那绳子一端仍在洞外。我拧了辅大哥一把,将绳子往他腰上一套,辅大哥一下子便明白我的心意,十多年的生死交情也不枉了,便乖乖地装着重伤的捕快,不住地喘气;然后,我也把另一条绳子捆在腰间,喊声好了,洞外便使劲拉扯。我和辅大哥抱刀伏在地上,像两只死羊,乖乖地让他们拖出洞外,那四大宫卫想来也是大劫难逃,竟然俯下腰来察看伤势,还伸长着脖子在等待挨刀。这时,我与辅大哥一跃而起,电光火石般‘刷刷’两刀,四大宫卫立时倒地,等到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安然回洞了。本来我想,只要冷不防杀个高雅贤就行,但他离得太远,结果却杀了四大宫卫。”

  “厉害!厉害!”那商人赞道:“这一招叫什么?顺手牵羊还是顺手宰羊?”

  “怎么叫都行,你高大哥爱怎什么叫便怎什么叫!”

  “我高开道闯荡江湖十来年,却很少见到诸位英雄豪杰!”那商人感慨地说:“一句话,各位想搭我的盐船东走,那不成问题!不是我高开道夸下海口,这黄河两岸尽是我的客户,万一遇上棘手的事,高某只需一个招呼,沿途不愁没人照应。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插手皇家大事,又杀了十来个官家人物,可是天大的案子,怎好依然故我?一不化装,二不更衣,如此招遥过市,就不。D惹来更大的麻烦?”

  翟让道:

  “那高雅贤去后,仍然留下两名宫卫,远远地跟踪我们。我们不想再杀人,便叫常兄弟绕道追随那二宫卫。宫卫将我们的去向用箭头标示,好与高雅贤取得联系。常兄弟则悄悄地擦去那箭头记号,或画上相反的箭头去向……原以为这样已经想得十分周全,大家却忘了更换衣裳,真是太大意了。好,我们这就进去更换衣裳!”

  于是,翟让夫妇、小天香、杜伏威、辅公祐、常何等人纷纷离席,入室更换衣裳去了。高开道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激动。对方出手煞是豪阔,一掷便是四绽各重半斤的金元宝,要雇他的盐船东下,这已远远超过他一年的收入!然而,这可是一帮闯下天大案子的人,关系未免太重大了……他来到窗前,推开临河的窗户,俯瞰足下一艘崭新的商船,那是他的商船,盐已卸空,在浪上轻轻地飘泊,正等待回沧州的货。什么货没运过?但这回的“货”太烫手了!

  河上的凉风灌入了窗户,在楼板上回旋,一张纸随风飞卷,飘落在桌上,高开道皱起了眉头:他知道那是刚才小公主擦屁股的纸,似乎是从一本书上扯下来的。他走过去,两指一拍,将它扔出窗外,可风一吹,又打进窗来,一卷,又飘落桌上。他再次朝桌子走去,却见那纸上赫然写道——“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可是大吉大利的话,而对他高开道而言,尤为深切。他家在沧州,靠海,自开皇三年朝廷开了盐禁之后,二十年来便以晒水煮盐为生,水中取盐,真个是“无中生有”!他的家业便这样不断地“有”起来,老家沧州盖了高楼大厦自不消说,沿河两岸集镇简直到处都有他的转运站,便是足下这“八方客栈”也有一半是他出资兴建的。此地名曰风陵渡,乃是天下名镇,它南倚潼关,北临黄河。山西河东人出入必过风陵渡,河南人过河也必过风陵渡,山东、河北人入京必经风陵渡,关中人出关而东也必经风陵渡!当年他看准了这块风水宝地,才与人合伙建了这座大名鼎鼎的“八方客栈”。客栈今日凭空赚了两斤闪亮闪亮的黄金,又是一个“无中生有”!看来这“无中生有”便是他高开道的命运。于是,他着魔般坐了下来,不由他不细看“无中生有”下边密密麻麻的注解文字。

  可惜,里头讲的不是煮盐的事,讲的是用兵设计的事,不过,他觉得做生意有时也得讲究计策,略微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纸张折好,装入了口袋。里头的计谋那可真是绝了,妙不可言,匪夷所思!

  翟让一帮人重新出现,原先的衣服已然全换掉。他指着一个大包袱说:

  “这些刚换下的衣服麻烦高兄处理,再麻烦你弄来一些普通百姓的衣裳。”

  “放心!请诸位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

  高开道话声一落,便提起包袱,朝楼梯走去。可刚下楼梯便被两个宫卫拉住,他一愣,心想:来事了!

  “请问,楼上可有四男一女,外加一个两岁的女娃娃?”

  高开道暗想:一点不差!可嘴里却漫然应道:

  “楼上客人很多,有男有女,你叫我怎么回你的话?”

  “那客人不同一般,个个带刀,好认的很!”

  “那,你们自己上楼去认,不更清楚?”

  “这……那客人好凶,而且带刀!”

  “你们不也带刀?不过,你们既然为难,咱们到那边聊聊!”

  高开道一指,领着两个宫卫到临窗的一席坐下,同时叫来了好酒好菜。

  两个宫卫不花钱,吃好吃的,着实心花怒放,拿起筷子往盘中就夹,却道:

  “素昧平生,怎好叫老哥破费?”

  “我是生意人,今日做了一笔大生意,心中高兴,便想请客;可身边一个熟人也没有,多谢二位成全!来,先干一杯!”

  大家灌了一杯酒,高开道顺手又斟了一巡,冲着一个鼠须的宫卫道:

  “刚才军爷似乎是打听几个人?”

  “是。”

  “四男一女,一个女娃娃?”

  “正是。”

  “都带刀?”

  “是……不,女的不带刀,女娃娃也不带。”

  “那是军爷的朋友?”

  “全是钦犯!”

  “喝!”高开道又斟了酒,说:”“喝了再说,慢慢说,便是在楼上也跑不了,这里只有一个楼梯。”

  第二巡干了,高开道又添上,说:

  “酒还可以吧?那四男一女长得如何模样?老哥不妨说说看,让我回想一下,或许能对上。来,喝!喝了再说不迟!”

  第三巡下肚,鼠须宫卫才道:

  “人的模样那可难说……那天晚上虽近,但黑夜里看不清楚,后来连跟三日,却在数百步之外,总是看不真切。不过,他们的衣服却看清楚了:两个穿棕色的猎装,两个穿黑衣服,女的绿色,娃娃是大红衣服。那娃娃是宫中贵人,我们倒也认得。”

  高开道一边斟酒,一边似在回忆:

  “穿黑衣服的有三个,白衣服的五个,棕色的一个也没有……等一等,让我想想……仿佛有一个,喝,你们喝!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等对方干了以后,高开道又漫不经意地添酒。

  鼠须宫卫瞪着红眼道:

  “想起来了吧?穿棕猎装,这极要紧,说不定高雅贤马上就到,我一路留下了记号。”

  高开道不客气地打断说:

  “可是你们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两个宫卫都吃了一惊,傻傻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急于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喝!”高开道提起酒杯:“喝了再说,反正还来得及补救。”

  等两人干了杯中酒,他又说道:

  “你们穿着宫卫的戎装,在后面跟踪了多日,能不被发现?要是脱下宫卫的服装,换上百姓的衣服,那就万无一失!”

  “对劲!”鼠须宫卫嚷道:“你这话对劲!怎么我们就没有想到这一招?化了装,他们也认不出我们,我们就可以贴近,对,现在就可以上楼看个真切!我们明明看着他们走进这个‘八方客栈’。”

  鼠须宫卫开始脱下衣服,等到另一宫卫也将衣服脱下,即大嚷道:

  “好!上楼去!我们这就上……看他妈的一个究竟!”

  “且慢!”高开道拦道:“你们还没换上平民的衣服,便这么赤膊上阵!我看……赤膊倒也罢了,甚至还有好处,还可以装成醉汉上楼,人家才不会疑心。不过,酒还得再喝几杯,才像个醉汉……”

  “他妈的,我们已经醉了……”

  “还未!还未!再喝三杯才像模像样!”

  “非喝不可?”

  “非喝不可!”

  “那你倒吧!反正不能误事。”

  高开道又连灌他们三杯,然后交代店小二将他们扶入库房,摆平在地上,他则将宫卫的衣服一并装入包袱之中,同时想着,万一那个捏死大白虎的高雅贤来了,怎么办?那可不好对付,我可经不起他一捏!

  担心之下,不觉走出门外张望。

  高雅贤果然来了,身后还跟着四个天神般魁伟的校尉。他们同时从高头骏马上跃下。

  “你见过两个宫卫吗?”高雅贤问。

  “将军贵姓?”高开道也问。

  “姓高……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高开道吃了一惊,果然来了!但嘴上却笑嘻嘻:

  “嘿,小人也姓高,真个是高攀了!当然是将军问我,将军问小人。”

  “问你就答!”

  “宫卫是啥模样?”

  “宫卫便是宫卫!”高雅贤手指墙脚上画的箭头:“箭头明明标在这里!”

  高开道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却见墙上画了三个箭头:一个朝北,一个朝东,一个则朝客栈里面。

  “朝东、朝北的箭头都是假的,我那两名宫卫都没这种功力,画不了这么深。朝客栈里面的才是真的,我们一路上就是按最浅的箭头追踪……”

  高开道又吃一惊,知道得万分小心了。而最小心的办法是不吭气,不吭气便不落痕迹。

  “你真的没见到两名宫卫?”

  高开道摇摇头走开了。心里面巴不得翟让一帮人立时离开客栈并且在黄河对岸出现,这样,就可以把这五个凶神恶煞引向北岸,那么,他就可以置身事外了。可是,北岸怎能凭空生出这一帮人呢?这时,他接了按口袋,想起了那一页“无中生有”的书,想起那教人如何做到“无中生有”的注解,不知不觉间又重新回到临窗的座席上,并且恰巧坐在那包袱上头。

  便这么一坐,忽地灵光一闪,计上心来,立即招来了店小二,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店小二便提着包袱朝黄河渡口走去。

  高开道从窗口望着店小二上了渡船,这才从容地斟了一杯酒,先呷了一口,而后夹了一块油炸山鸡,慢慢咀嚼起来。

  高雅贤似乎不肯轻易放过他,又走过来问道:

  “你真的没见过?”

  那眼光简直看透人家的心底。高开道似在努力回忆,然后忽有所得地道:

  “一个时辰以前,似乎有两个穿绿袍、带刀的人从这里经过。”

  “往哪里去?”

  “这……我当时不大留神,好像是渡河北上,不过,这可说不准。”

  “刘武周!薛举!”高雅贤喊道。

  两个天神般的校尉立即上前,恭身待命。

  “你们二人到四周搜索看看!”

  “是!”

  高开道暗暗着急,万一那一伙人大意下楼梯来,岂不大糟特糟?我虽然可以借故溜走,客栈窝藏钦犯非被封掉不可!

  过了一阵子,那个叫刘武周的校尉拣来一张纸,对高雅贤说:

  “请大人过目!又是擦大便……”

  “与先前薛校尉拣到的一般无二,似乎是从一本兵书上扯下来的。会不会是小公主生病,拉肚子!再仔细查过!”

  “大人,这纸会不会是从楼上扔下来的?是否到楼上查查看?”

  高开道心里叫苦连天,知道这下完了,正欲抽身离开客栈,却见对岸两个身穿绿袍的汉子正在追逐一群人,那群人正好也是四男一女,女的手里还抱着一个红衣小孩。高开道强抑心中的兴奋,淡淡地朝北岸一指,对高雅贤说:

  “高将军且看!”

  高雅贤凝神远眺片刻,断然道:

  “走!过河去!”

  说走就走,五人立刻到了风陵渡口。

  高开道眼望五人上了渡船,这才急奔上楼,对翟让说:

  “立即准备上船,一次一个,小孩要装在竹篓中背走!”

  “哪来的竹篓?能无中生有吗?”桑妹道。

  “能!厨房里有,我这就去拿来!”

  高开道边说边走,不禁心里想道:

  ——无中生有!“无”中果然能生出‘有”来!

  待众人一一进船,入舱,离开道唤来了两个壮年人,一白一黑。

  白的自我介绍道:

  “兄弟窦建德,今日能与诸位英雄结识,好生欢喜!”

  黑的也介绍道:

  “兄弟刘黑达,与窦见原是好朋友,都是贝州漳南人,这回两人结伴到河东买牛,不料到风陵渡将钱输光了,只好到高老板船上打工,当个水牛。等挣够了钱,还是要买牛回家。各位如有机会到漳南,别忘了那里有窦建德、刘黑达两个朋友!”

  “他们两位都是浑身本领,既不肯接受兄弟的赠金,又不愿打家劫舍,硬是要干这苦差事,你说怪是不怪?”高开道又说。

  杜伏威指着辅公祐说:

  “我们两人却不是正人君子,是专偷东西的贼。我叫杜伏威,他叫辅公祐,都是齐州人,与漳南只一河之隔,小偷到你们漳南作客,还欢迎吗?”

  翟让见对方颇为尴尬,便将输、杜二人患难相扶以致离乡背井的经历详说一遍。

  刘黑达听罢哈哈大笑:

  “好贼!好贼!这样的贼,多多益善,我们漳南人无限欢迎!”

  大船顺流东下,急驶如箭,只片刻功夫,已将风陵渡抛入云雾之中。

  高开道于船中摆开酒席,三杯下肚之后,他才叙述风陵渡所面临的危险局面,并约略说明在“八方客栈”灌醉宫卫,又如何在黄河北岸炮制另一拨劫公主的钦犯,终于把高雅贤引入歧途的经过。

  大家听了,对高开道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功夫无不赞叹。

  高开道则望着翟让发笑:

  “这哪里是我的功夫?是他自己的功夫!”

  翟让莫名其妙地说:

  “我可想不出这般妙计!”

  杜伏威望着船上一纸出神,俯身专注地看了许久,忽然嚷道:

  “这秘密我知道!”

  他拣起了那一张大便纸。大家一看,却见上头赫然写道——“瞒天过海”

  刘黑达也嚷道:

  “这秘密我也知道!”

  他右手一晃,原来也是一张纸,上头只单写一个“走”字。

  两纸都有密密麻麻的注解,自然又是桑妹从书上撕下来给小公主擦大便的了。

  “可惜,可惜!”翟让连叫。

  “可惜什么?这儿还给你留下一张!”桑妹道。

  翟让接过一看,却见上头写着“抛砖引玉”四字,即道:

  “还好,还好!幸好还有一张没擦屁股!”

  大家相对而嘻,均不知这一纸他日对自己、对大隋王朝会有什么影响!

第三节

  大限将到之时,杨坚才蓦然醒悟到自己将了结在自己亲手选定的太子手里。

  西风落叶下长安之际,独孤伽罗断气了。

  她死得孤独。

  死亡是相对的,有些人明明活着,旁人却觉得他死了,甚至不曾感觉到他的存在;有些人明明死去,却有人感觉他还活着,总是无法摆脱他。

  尉迟明月去世已经三年,仍旧陪伴独孤伽罗生活,活在她的梦中,活在她的心中,活在她的感觉里。

  前日,她在渭桥上所见的尉迟明月,不管是死而复生,鬼魂出现,幻觉作祟,还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都证明了:在独孤伽罗的心目中,尉迟明月是存在的。

  她们两人之间的纠结依然是难解难分。她受不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尉迟明月栩栩如生地朝她走来。她的精神崩溃了,瓦解了,在劫难逃。虽是咬牙顶了一阵,终是控制不了自己。

  那一日,她依了儿媳蜀王妃的劝告,离开了鬼气森森的长安内宫,驰往歧山仁寿宫养病,却在宣华夫人的花厅里见到倾城倾国的奇珍异宝,见到她三个亲生儿子的丑态,见到他们的真面目。她没当场气昏,但她心中整整构筑一生的琼楼玉宇全然倒塌。

  她不吭一声,但有撕心裂肺的狂呼:她不杀一人,心中却杀尽了天下人。便在此刻,她交代宫监张权再次杀人,去杀天香小公主。此时她不怕鬼,只怕人,恨人。她后悔以前的种种后悔举动,愤然离开仁寿宫返回京都。

  回京之后,她完全变了,失去一切欲望,她不愿同人说话,也不愿进食,什么都是多余的。丈夫杨坚关照她几日,忽然不告而别,行色匆匆。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定然是奔赴仁寿宫去了。

  当晚的梦境又多了一个人,或说一个鬼?不知怎说才确切,说不好,一说即偏差了。梦境中,一个浑身血迹的女娃娃骑在她的腹部,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往她身上不住地乱戳,她动弹不得,更反抗不了,因为四肢都被无形的手按住,凭感觉,按住她头部的正是尉迟明月。她隐隐觉得是一场梦,醒过来就没事了,可就是无法醒转过来。黑夜漫长得永无尽期,似乎白天永不再来。

  她渴望着,弄不清是渴望什么,后来好像又弄清了,她害怕孤独,渴望有亲人在一旁伺候。她有五个儿子,大儿杨勇废为庶人国在东宫里了,二儿杨广自当太子之后便很少来过,三儿杨俊早已归天,四儿杨秀幽禁内侍省受审不能来,五儿杨谅远在太原山高水长。丈夫此时在仁寿宫,定然与宣华夫人一道诅咒她!大家串通一气,冷落她,抛弃她,把她抛落黑暗的深渊。

  她度夜如年,虽只熬了三夜,情同熬过三个黑暗的年代。她尤其无法忍受那一成不变的恶梦。

  第四天早晨,一轮驾着四马的安车,载着沉重的羞辱,离开京都朝岐山仁寿宫进发。独孤伽罗不能梦中无伴,决意找杨坚。

  杨坚拒绝见她,虽然让出大宝殿的正室,却在偏殿与宣华夫人一起,并且,次日凌晨便与宣华夫人一同入京,再次把她冷落在仁寿宫。她不能死皮赖脸再追人家屁股之后了。她还得给自己留下一点皇后的尊严。尽管她已经没有剩下多少尊严可以留住。

  她躺在黯淡的床中迟钝地想着:

  ——我富有九州,其实只占一席之地;我贵为一国之母,伺候她的唯剩湘裙一人;我有五个儿子,弥留之际却无一人前来探望;我有一个丈夫,而今却被另一个女人揭去。我奋斗了一生,最终竟是一无所有。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她没法参透,她疑惑地仰望屋顶,似乎想从那重重叠叠的屋瓦缝里寻求答案,便这样断气了。

  杨广是最接近亡者的,所以他是第一个来到仁寿宫哭丧的人,当着父皇及诸宫人的面,他先是泣不成声,继而恸哭,呼天抢地,然后衰弱得体不能支。三翻五次地要昏倒下去,直至周遭人众被感染得涕泪纵横,这才罢休。

  守丧期间,照例只能食素,但他与鱼肉的缘分极深,这又令他再伤脑筋,只得让亲信把烤肉炸鱼用衣服包裹严紧送入房来,或者变个花样,将鱼肉放入竹筒腊封之后,偷偷地传入房中。

  杨谅也从并州赶回奔丧,他哭了一阵之后,便去朝见父皇,然后就逗留在宣华夫人的花厅之中。

  独孤皇后死后,宣华夫人便入主六宫,所有宫人听她号令固不必说,皇子们前来请安,也是理所当然。

  前人创造语言,既为传道记事表情,也为胡说八道,甚至特意将他人引入误区;因而,人类时而在一般动物之上,时而禽兽不如。这时,一团大肉球滚人花厅,拱起虾爪般的双手,给宣华夫人、汉王请安。

  “你是何人?”

  “臣乃著作郎王助,恭请娘娘圣安!”

  “你是著作郎,有何著作?”

  “臣撰《皇隋灵感志》三十卷,皇上诏令宣示天下,集诸州使者于一堂,由卑职洗手焚香宣读,整整读了十天。”

  宣华夫人这才想起一个毕生胡说八道,以歌功颂德为业的土人。此人杂采民间歌谣,征引图书谶讳,尽牵强附会之能事,将建国以来荒诞怪异的现象一律解释为祥瑞,大唱赞歌,实是无耻之尤,他的名字即叫王劭。当即问道:

  “说我大隋帝业可传六十世,便是你了!”

  “正是微臣!”

  “说皇上、皇后能活千秋万岁的也是你吧?”

  “是……今皇后虽然升天,那不是死,是当菩萨去……她原是妙善菩萨下凡!”

  “说杨勇、杨秀该当废为庶人,如同黄帝、尧、舜处分儿子一样英明的,也是你吧?”

  “是……”

  这一声王劭应得如蚊蝇之响。

  宣华夫人心想:

  ——此人该杀。

  不过,若要一个国家早日灭亡,这号人应是多多益善。滔滔不绝的赞歌最能麻醉人主,最能杀人灭国于无形。他之所为,与我的图谋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何必生他的气?于是转怒为喜道:

  “先生学究天人,好好干,哀家必有重赏。去吧!”

  待王劭去后,汉王杨谅则道:

  “娘娘难道看不出?此人实是士人之败类,国家之蟊贼!”

  “阿杰,你的眼光果然如炬,只可惜你不是太子!”

  她第一回呼杨谅的小名。

  “孩儿孤掌难鸣,常恐步大哥、四哥后尘,尚敢指望太子宝座?”

  “嘻嘻!阿杰又来装可怜相了!你拥有河东、河北。山东五十二州地盘,皇上又恩准你不拘律令、便宜行事。你已经当了北齐国的六年天子,还说这等泄气话!”

  她得把杨谅举兵与杨广对抗的心思给扇动起来。

  宣华夫人的话,杨谅大为受用,一下子乐得心花怒放。心想:

  ——当年北齐王朝便只这五十二州领域,我出任并州总管六年,着实是当了齐国的六年皇帝,可惜我没很好使用手中的权力,认真经营一番。当年二哥取代大哥,母后是起关键作用,今我有眼前这个如花似月的后娘支持,岂非天助我也?今之所虑,唯杨素一个人,他可是二哥的死党!

  “那杨素势焰连天,实超过当年的高相国。”

  宣华夫人不应,只专心地削着手中苹果,削完递给汉王,笑道:

  “这苹果你经常吃吗?”

  “好红好大的苹果!”杨谅接过叹道:“像这样大,这样红的苹果,又是娘娘亲手削的,这还是第一回!”

  “凡是水果,愈大愈成熟愈是好摘,有时只需一阵风吹过,便纷纷落地。不过,想吃苹果倒也不必自己动手,由旁人去采不更好吗?可惜你的岳父豆卢勋去世太早。听说你的大舅子豆卢贤颇有乃父上柱国之雄风,他新任大理少卿,与大理卿梁毗合得来吗?”宣华夫人道。

  “他们二人都很耿直,颇为相得。”

  “好,那就很好!”她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杨谅一眼,幽幽地说:“这儿不可久留,你还是到灵堂多哭一会,你父皇马上就要来了。”

  杨谅感激地望她一眼,告退出去,便在门口,碰上了父皇杨坚,他怯怯地一揖,这才离去。

  杨坚进了花厅,坐了许久,偶然地一问:

  “阿杰他……”

  “他又大哭一场,”宣华夫人说:“他哭皇后过世了,生恐今后没人为他作主。”

  “还有朕在,他到底怕谁?”

  “皇上健在,他自然谁也不怕;他就是担心皇上不知保养身体,万一横生意外,有人胆大包天,一道假的圣旨下去,他一时真假莫辨,只身回来,岂不落了圈套?”

  “小家伙未免也太多虑。”

  杨坚说到这里忽然噎住,嘿嘿然,茫茫然,不敢那么自信了。

  杨素给杨秀判了十大罪状,奏闻杨坚。

  如果依罪量刑,杨秀是死定了。而且还得诛连三族,也就是说连杨坚、杨广也该杀头,假如他们不是皇帝、太子的话。但终于只下诏废杨秀为庶人,允许爪子与他同住内侍省,给五品俸禄。也就是说小娃娃长孙无忌那条“围魏救赵”的计策还是生效的。

  一条毒计的实施,如一把失控的兵器,望空运行,一路且行且伤,有时还会折口反噬施行者自身。先是蜀王杨秀被削去一切官职,部下连坐一百多人,继而宣华夫人丢了女儿,独孤伽罗丧命,高雅贤追索小公主无功受责……

  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

  在清理杨秀案件时,杨素发现治书侍御史柳或送给蜀王一部《治道集》,这是本朝学者李文博论述治乱得失的专著,声名大噪,千金难求。柳或曾藏有一部十卷集,反复吟玩,爱不释手。杨秀知道此书,便求柳或割爱。柳或考虑到皇子能留心治道实为国家之幸,便慷慨相赠。杨秀则还送他十个奴婢,作为回敬。这使柳或十分为难:

  ——拒绝接受亲王的赐予,有亏臣道;接受下来,却有悻于律法。

  隋律严禁内里接受诸侯的礼物。

  正当柳或陷于两难之际,杨坚诏命蜀王杨秀入京任内史令兼右领军大将军,杨秀由诸侯王一下子变成了内臣,因而,也就不存在违法的问题,柳或这才收下十个奴婢。

  不料,过了不久,杨秀又出镇西蜀再成为一方诸侯,一直留任到案发被废。柳或受礼之事本来脉络分明,构不成罪。

  然而,他为人太直,名声与梁毗齐名,且与杨素有过宿怨。

  十年前,杨素监造仁寿宫失之于过分华丽,役夫死伤无数,皇帝杨坚大怒,将杨素交付南台受理。那杨素自谓功高势大,南台受理不过是一种象征性处分,于是,满不在乎到了南台,还大咧咧地高踞审案御史的座床之上,似乎他不是被告,而是主审官。

  那柳或自门外进来,见杨素如此狂妄,大为不悦。于是,端笏整容,严肃地对杨素说:

  “我奉旨治你的罪!”

  杨素只得灰溜溜下去受审。此案虽是不了了之,杨素却从此对柳或深恨于心。今见柳或赠书给杨秀,便乘机来个混水摸鱼,构陷柳或“内臣交通诸侯”之罪,奏闻杨坚,将柳或罢职为民,配戌怀远镇。又以同样罪名,将右卫大将军元胄削职为民。

  到此为止,杨素升到权势的顶峰,显赫不可一世。他的弟弟杨约、堂叔杨文思、杨文纪、杨忌都当了尚书、列卿,儿子们也荫封为刺史、柱国大将军。京郊良田无数,市区邸店、水磨星罗棋布,家中憧仆上千,后庭妓妾也以千数,邸宅规模与皇宫相仿佛。权势所至,顺者生,道者亡。

  这时,大理卿梁毗上了妻章,说杨素同汉朝的王莽。晋朝的桓玄差不多了,而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太子、蜀王被废时,满朝文武无不震惊,唯杨素非常兴奋,分明是以国家之不幸以为身幸。像这样的权臣,皇上你自己瞧着办吧!

  不久,杨坚敕曰:

  仆射,国之宰辅,不可躬亲细务,但三、五日一向省,评论大事。从此,杨素被架空,不再通判尚书省大事。杨约也被免去太子左庶子之职,去当伊州刺史。

  这期间,贺若弼闲得无聊,一回与太子杨广饮酒论将,他说:

  “杨素是猛将,不是谋将;韩擒虎是斗将,不是领将;史万岁是骑将,不是大将。”

  “那谁才是大将呢?”太子问。

  “那就看殿下的选择了!”贺若弼自负地说。

  继而,贺若弼酒酣气盛,大骂高颎、杨素都是饭桶,怎能叫他们当宰相!

  于是,贺若弼被除名为民。

  现在,杨素是唯一的幸存者,看来是不会有事了。

  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当他行李包袱收拾清楚之后,就该走了。

  杨坚的内外大事也收拾完毕。他累了,本来只是想到仁寿宫休养休养,不料,却躺倒下来,面容憔悴,气息不均,一下子病人膏盲了。宣华夫人小心翼翼地一旁伺候,她心里在想一件事:失去女儿之后,杨坚曾私下安慰她,要再生一个小皇子来弥补。这似乎很好,却又很不好,到底好不好直至现在还弄不明白,世间竟有弄不明白的事!

  由此,她又联想另一桩事:

  ——自己究竟喜不喜欢杨坚?

  若在十年前,那不成为问题。她的感觉是,自从入了长安,一切都漠然处之。杨坚对她的感情,好比是水倒石头上面,留不住,也渗不透。然而,点点滴滴不绝地浇灌,虽说不能滴水穿石,但凿出一个小坑坑总会成吧?

  杨坚合上双眼,但没睡着。风湿侵入心脏,但头脑还清醒得很,思想活跃非常。特别是死的念头,像蛇一般缠绕着他。先前,他从未认真地想到死,天天听“万岁”的呼声,虽不信以为真,但对于死的印象实是遥远而又模糊。自从独孤皇后去世以后,死的念头便不时来造访他。这使他近来不受任何制约的后宫美妙日子,蒙上一层灰色。

  两年前雍州的地震,曾引起一阵窃窃私语,都说京师周围地震对皇帝不利。当时,他不以为然,但过了四个月,皇后果然死了,他这才吃了一惊。悲痛之余,颇有一些庆幸:还好是应验在老婆子身上!

  谁知皇后去世没几天,又来个陇西大地震,这使他深以为忧了。据说,天要降祸于人,总是先显异兆以示警告。天人感应之说,历来都说不清,唯其说不清,才特别的可怕。为了取得冥冥主宰的谅解,他大发慈悲心,正月实行了大赦,又令太子监国,自己避位躲到仁寿宫来休养。

  百官对他的仁寿宫之行均无异词,唯有章仇太翼再三劝阻,并且说:

  “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真是骇人听闻。

  此人因庶人杨勇的事,被配在太史局当官奴,继而双目失明,但过了不久,他的两只手掌竟然能看书识字。杨坚对付这个怪人、怪话的办法,是将他投入监牢。

  到了仁寿宫不久,杨坚病倒了,而且觉得这回的病与以往颇有不同,想起了瞎子的不祥预言,觉得大不自在。

  接着,又发生一件怪事,有一颗星侵入到月亮中去,在里头玩了好几天才退出来。叫人找《天文集占》一查,却道:

  “有大丧,有大兵,有亡国,有破军杀将。”

  他愣住了,这几桩事是他最害怕的。

  过了几日,又传说一个数丈高大的巨人在雍门一带走动,脚印有四尺五寸来长。

  又是一大异事!他心里很慌乱,便再一次宣布大赦天下。但不济事,七月分又接连几天日色无光。

  他又翻开了《天文集占》,占曰:

  “日无光,有死王。”

  “大限到了,大限临头了!”

  他想。当即在大宝殿寝宫中会见百僚,隐含诀别之意。过此而后,心倒宽了许多,他开始接受“人固有一死”这个最普通又最难以接受的道理。

  他又寻思:还有什么要事必须赶办?趁还活着。脑中逐一过滤着,眼前出现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文臣武将:

  ——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而立,依稀可辨是上柱国梁士彦和宇文忻,另一个是柱国刘(日方),都砍头了;又是两个老人,上柱国王谊、元谐,前者赐死,后者也砍头了;接着是魁伟的王世积、倜傥的虞庆则,这两个上柱国也砍了;又是两个上柱国——韩擒虎、贺若弼,一死一废;还有两个上柱国,元宇、元胄,这黑白无常也是一死一废;史万岁也砍了;高颎、李德林废了……

  杨坚忽然发现:

  ——被我杀的、废的,除李德林外,全是上柱国及柱国大将军!这十来个上柱国、柱国都杀对了吗?若是杀对了,便说明过去用人全用错了,那么,我这个圣上其实不过是老用错人的昏君;如果杀错了呢?那例说明我原以为自己是个知人善任的明主……可是,明主乱杀人,把庙堂的柱石全给砍了,算个啥?岂非暴君一个?

  似乎他必须在暴君、昏君两顶帽子中选择一个……他感到非常委屈,极不公平!

  一个声音反问:

  “你公平过吗?”

  他已经不那么理直气壮,觉得“圣天子”的荣衔,应当自觉摘下来,不过暴君、昏君的帽子也坚决不戴,他毕竟统一了中国,结束了三百年的大动荡、大分裂,如果说,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况且也有杀对的,更有用对的,比如杨素……

  想起了杨素,他又不安了,那梁毗上的奏章,言之凿凿,能不提防?猛然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开皇四年发生在杨素家中的隐秘之事,杨素同妻子郑氏争吵,愤然大骂:

  “我若作天子,你一定不能当皇后!”

  那郑氏怒不可遏,立时上奏,结果免了杨素的官。此事虽然过去了二十年,但是,杨素想当天子的心思过去了吗?如此严重的问题怎可大意?

  他又想起了内史侍郎裴矩的话:

  “人臣在羽毛未丰时,总是鞠躬尽瘁,忠心耿耿,不见有何异志;一旦羽翼已成,就难以防范,虽知他有二心,却来不及了!”

  裴矩说的真是至理名言。其实,便是至死不渝的忠臣,也不直让他的家族势力膨胀。势力可以传递到下一代,忠心能传给下一代吗?

  他的思路被脚步声踩断,接着,又听到一呼一吸的气息。凭那矫健的步履、粗豪的气息,他知道是太子杨广来了。他睁开眼,说道:

  “你要记住:势力可以一代一代往下传,忠心却未必可以遗传……杨素……你明白吗?”

  杨广想着:别说是下一代,就是杨素本人我也提防啦!但口里却说:

  “越公久处机衡,为国罄竭心力,能有二心?”

  “杨素曾骂他的妻子:我如果当天子,你一定不能当皇后!”

  “哦!”杨广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态:“儿臣谨记在心!”

  杨坚垂下眼帘,不禁又想起章仇太翼的不祥预言,便低语道:

  “章仇太翼,非常人也。回京之后,将他放了,或许对你有用。”

  “儿臣遵旨。”

  杨坚的脸上再也看不出思考的迹象,他的气息似乎比先前均匀多了。

  杨广的眼神像刚出洞的老鼠那样,怯懦而又贪婪地偷觑着端坐床沿一声不发的宣华夫人,然后又警惕地返顾床上的父亲。这个绝色美人,比他杨广还年轻,而且是他杨广灭陈时的战利品,按理本该赏赐给他的,却被父皇夺去。如今名分上成了他的母亲,这使他感到万分遗憾,一种叛逆的心思在滋长着。他的眼光开始放纵地扫瞄着宣华夫人,从那光彩照人的脸庞,丰满的胸脯,袅娜的细腰,富有曲线的臀部到一切的一切,全不漏过。宣华夫人感到自己犹如一丝不挂地暴露在这个“儿子”的眼前,难堪至极,两颊火烧火燎,急忙低下头来。

  杨坚悄悄地睁开夜猫捕鼠的双眼。他没睡着。他本来对杨广的过分老实就有点莫名的不安;近来生病卧床,宣华夫人一直亲自伺候汤药,当他醒时,杨广总是诚惶诚恐、规规矩矩,而一旦从瞌睡中睁开眼来,则往往发现这个太子的眼光贼溜溜地在宣华夫人身上打转。为了觑个真切,这回特地装睡,终于捕捉到杨广那邪恶的眼神。

  “伪君子!坏透的伪君子!”

  他心中鉴定着,同时感到极度的悲哀——莫非我过去对他全看错了?他一直都在欺骗我?我以往所看到的全是虚妄的假相?我晚年最值得自慰的便是挑准了一个合意的皇储,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上当了!

  他的心一下子全凉了。他再次定睛审视了杨广。杨广终于党察到父皇那冷箭般的眼光,缓缓地低下头来,合上了眼皮,同时,心狂跳起来。过了许久,才悄悄地偷觑父皇一眼,便在这一瞬间,父与子的眼神再次遭遇上了。

  “不打自招!”

  杨坚断定了,显出严酷的神情。

  “坏了……”

  杨广又吃了一惊,然后找个借口,溜出了大宝殿。

  薄暮。

  一道人影轻烟似地飘入了骠骑将军府,沿左厢一闪。二闪,便进入了高雅贤的书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将包中粉末倾入茶壶之中,人是蒙面人,粉末是孔雀胆。

  “高将军在家吗?”

  外面有人询问,那是内官司仪红叶的声音。

  蒙面人一震,蹿出门外,红叶已经进了内厅,但见人影一闪、二闪,便即无影无踪。她好生诧异:那人身段很是眼熟……粉面郎君!莫非他也居住崇仁坊?是长孙晟。高雅贤的亲戚?

  她不顾唐突,先是东张西望,继而到处寻找,简直是在搜查了。

  便在这时,琼英抱着长孙无双走进了书房。

  “阿姨,你怎么老抱着我?我都四岁啦!”

  “我喜欢你呀,喜欢你这个小娃娃!”

  “你喜欢小娃娃?怎么不自己生一个?生一个小表妹,双双就有伴了!”

  琼英放下了长孙无双,叹了一口气:

  “阿姨恐怕今生是生不了小娃娃……。”

  “那是为什么?生娃娃很难是不是?”

  “阿姨以前干了一件大坏事,恐怕老天爷不让我生娃娃。”

  “你骗我!阿姨是好人,救过爹爹,救过舅舅。”

  “我就是救你爹爹,救你舅舅时干了亏心事。”

  “那……是杀人吗?”

  “也算是杀人,杀了一个曾经是我救命恩人的公主。”

  “你骗人!你怎会杀人!更不会杀救命恩人。”

  “可是这是真的。”

  随着一阵脚步声,高雅贤回来了,他一把抱起了长孙无双,甜甜地亲了一下:

  “小无双,你爹爹回来了!高兴不高兴?”

  “哎哟!”她被他的胡须刺痛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边嚷边挣下怀抱,跑去门口张望了一阵子,扫兴地回来,嘟哝着:

  “舅舅又骗人了!”

  “没骗你!这回他与梁默大将军打了胜仗,西突厥全投降了,达头可汗只身投靠吐谷浑去了,小无双,你爹爹往后不再打仗了,可以在家陪你、抱你,给你讲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

  “爹他现在在哪里?”小无双边不及待。

  “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渭桥,苏仆射、牛尚书已经率领百官出城迎接。不过,你爹回到家恐怕还得一个时辰!”

  “那么久?就不能快一点!”无双再次跑出门去。

  “这是没法的事。”

  这时,红叶走进了书房。

  高雅贤夫妇得住了。

  “我是内宫司仪红叶。”红叶道。

  高雅贤心中一震。红叶!皇上的大红人红叶!太子的大红人红叶!她来作甚?高雅贤当即趋前揖让道:

  “大驾光临,有何赐教?”

  “我是传令来的。”

  “传令?”

  “太子急令:着右监门率高雅贤将军,率领东宫精锐宫卫,星夜驰赴仁寿宫,不得有误!”

  “马上就走?”

  “马上!这是兵符!”

  琼英望一眼丈夫手中的半片玉麒麟,心道,这便是兵符,又注视一下红叶说:

  “吃饭都不许吗?他还没吃晚饭。”

  红叶微微一笑道:

  “那就吃一点,得快一点。你就是高夫人吧?”

  想了一想,又问道:

  “你们这里,可住有一个粉面郎君吗?”

  “什么粉面郎君?”琼英莫名其妙。

  红叶脸上一红,讷讷道:

  “我是说一个年轻人,脸如粉妆玉琢一般。”

  “没有呀!”琼英应道,心里好不惊讶。

  红叶悻悻地告辞离去。

  有顷,侍女端来了一盘花折鹅糕、一碗浮萍汤面,琼英亲自提着酒壶酒杯随后,二人很快便把酒菜张罗桌上。高雅贤反指着桌上原来的茶壶,说:

  “今晚是睡不成了,煎一壶茶来。”

  侍女道声是,退了出去。

  琼英为丈夫斟满了一杯酒,见他魂不守舍,便疑虑地注视着他。

  “难办啊!”高雅贤低声叹道。

  “莫非皇上驾崩了?”琼英小心问。

  “若是驾崩,何用精锐宫卫?就怕太子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真难定哪!要是姊夫在家就好了。他会替我想的,可他还在渭桥,得应付文武百官一大堆祝贺的话,我又必须马上出发。”

  “你到底怎么想?”

  “我想这一回合,可能是皇上、太子对仗。我虽然才人东宫不久,但那些武士对我的信赖,远远超过左卫率宇文述,那左监门率郭衍更不在话下。此外,仁寿宫的禁卫对我也很尊重。他们大都重武艺而轻权力。我的举动将影响杨家父子双方的生死存亡。”

  “你想站在哪一方?”

  “我正为此举棋不定。”

  “想听一听你夫人的想法吗?”

  这时侍女端着一壶煎好的热茶进来。壶是有柄陶壶,专门用以煎药的,其时茶正风行北国,居多用药壶煎服,如同服药。侍女将煎好的茶徐徐地倾入桌上的那只茶壶,她没想到那壶中会装有剧烈的毒药,谁也想不到。

  待那侍女退下之后,高雅贤微笑道:

  “我自然想听听夫人的高见。你不仅是我的夫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你还记得这个?”

  “救命之恩不可忘。”

  “救命之思不可忘?”

  “那是当然!”

  “要知道,我也有一个救命恩人哪!”琼英一顿:“你说她的恩情当报不当报?”

  “当报!自然当报!不过她是谁呢?”

  “她在千军万马之中,她在群狼的口中,将我救了出来;可是我,为了边境的万家百姓不再像我一般家破人亡,也为了救你和长孙将军的性命,我不得不背离她!”

  “她……你说的可是先朝的千金公主?”

  “我不仅背离了她,还披露了她利用突厥的兵力南下复仇的计划,我破坏了她的整个复仇计划,使她复仇的希望化成泡影,她也因此横刀自裁。”

  “你说的是突厥的可贺敦、北周的千金公主!”

  “你可记得当年回国之时,我在千金公主坟前站了很久很久?我在那儿同公主说话,我说:我不赞成公主你的复仇计划,不赞成越过千万的尸体去报家仇国恨;然而,只要不株连无辜,不平白给人间添了千千万万的孤儿寡妇,我会为你了却心愿的!”

  高雅贤瞪大双眼:

  “你要我杀皇上?杀了杨坚?”

  “不错!”

  高雅贤沉默了很久,终于低声道:

  “好,我答应你。”

  琼英一阵兴奋,伸手斟了一杯茶,恭敬地递过去:

  “请你喝下这杯茶,以壮行色!”

  “好!”

  高雅贤才一举杯,立即引发一阵惊动,只听得“噗”地一声,茶杯落地,地板发出焦臭气味。高雅贤夫妇大为惊愕,室内竟凭空出现了一个蒙面人。

  “茶有毒,不能喝。”蒙面人说。

  “谁下的毒?”琼英问。

  “我。”蒙面人说。

  “为何又打落茶杯?”高雅贤问。

  “因为你答应去杀杨坚。”

  “你是谁?”琼英问。

  蒙面人不答。忽然她疾如闪电,在室内乱绕几圈,又在高雅贤夫妇面前立定,原来换了一副面目,连衣服都已经换过,白衫白脸,宛然是一个白衣书生。

  琼英心中忽然想起那个红叶临走时的问话,问道:

  “你大概就是刚才红叶打听的那个什么粉面郎君吧?”

  白衣书生一笑,却不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红叶的人,自然也是太子的人,生怕我站在皇上一边不利你们,所以前来投毒暗害,今见我答应杀那……杨坚,便不杀我了,对不对?”高雅贤道。

  他说完便堵住门口,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今夜非杀他灭口不可。杀帝之事岂可让第三者听到?

  白衣书生浑若无事。蓦地又闪电般于室内急绕几圈,再次立定,竟然是个红衣红裙的女子!奔走疾如闪电,已是人间一绝,边走边换下衣服且不着痕迹,更是人间一绝。

  高雅贤夫妇惊异地注视着室中的红衫女子,琼英忽地“咦”了一声,吩咐丈夫道:

  “看住她,我取火来!”说罢,急急出门而去。

  红衫女子以亲切、轻松的语气问道:

  “高将军真不记得我?嘿,这叫贵人多忘事!”

  高雅贤实在想不起来。

  琼英掌灯进来,走近红衫女子,将灯火高高举起,紧凑那女子的脸庞,忽地一声惊叫,灯火落地,两人抱紧在一起……

  灯一熄灭,室中比先前更暗了。高雅贤见妻子被一个武功绝顶的人抱住,暗叫“完了”,虽知已不济事,还是急步上前分解。

  “你不去执行公事,拉拉扯扯作甚?”那红衫女子恼道,继即“噗嗤”一笑:“不过,这也情有可原,见妻子被粉面郎君抱住,哪能不急?”

  在一阵嘻嘻哈哈笑声中,二女子终于放开了手。高雅贤提灯出去重新点燃回来。琼英迫切地指着红衫女子说:

  “她是玉露妹妹啊!”

  高雅贤“啊”地一声,又“哦”了一声,终于回忆起来了。这实在太难了,怎能把一个当年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同眼前这个技艺绝伦的人联系起来呢?他急于解开这个谜:

  “你……怎会如此?”

  “这个……我若没有这点本领,能盗走凝阴殿的兵书吗?说来话长。我即便有时间说,你也没有时间听呀!”

  “好,我这就走!你们好好聊吧!”高雅贤说。

  他说走就走。

  琼英追出门外,对高雅贤的背影喊道:

  “一切小心!”

  “嘻嘻,光记挂丈夫,却忘了妹妹,我可还没吃饭呢!”

  “吃什么好呢?”

  “吃肉!喝酒!”

  琼英出门吩咐了一声,不久,酒菜便陆续送进来了。

  玉露将桌上的那壶茶顺手倒掉,笑道:

  “人生误会的事太多,若不倒掉,等下我们喝醉了酒,还以为这是解渴的好茶呢!”

  两人嘻嘻哈哈喝了几杯,琼英忽然停杯问道:

  “妹妹,你不是给公主守墓吗?什么时候回来了?成家了吗?怎地又学了一身非凡的本领了。”

  “哈哈!嘻嘻!一大串问题,你叫我回答哪一个?嘻嘻!成家倒也算是成家了,我……我倒娶了一个标致的妻子!”

  “别开玩笑。”

  “这是真的!”

  “胡扯!”

  “不胡扯,便是那个红叶!”

  琼英沉默了许久说:

  “妹妹,你变了。”

  玉露叹了口气,黯然道:

  “人能不变吗?”

  她开始沉入回忆之中:

  “我原是决意为公主守墓一生的。可是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一日,大青山还飘着鹅毛大雪,我照例给公主祭墓,祭品全摆好了,这才发现忘了带纸钱,就回帐篷里取纸钱,等我回到坟前一看,不觉呆了:坟前供桌上的祭品全没了,只剩下一溜空碟子。四周无遮无拦,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若是狠吃了祭品,当留下脚印,便是人吃,也不可能踏雪无痕。可是,雪地上除了我自己留下的来回脚印外,什么痕迹也没有,哪怕是鸟迹……难道是公主她显灵了?我又是惊疑,又是欣慰。便在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我睁大双眼,盯住公主的墓门,肩膀又被人拍了一下,我猛回头,仍然是白茫茫一片。

  “我哭了!又哭又说:‘公主,你出来吧!玉露好想你呀……’

  “‘别哭了,东西是我吃了,赔你银子就是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迎面飘荡过来。我定神一看,原来供桌上坐着一个人,浑身雪白长着长胡子的老人,拍我肩膀的大概就是他了。可我再仔细一看,又怀疑了:他身上厚厚的积雪纹丝不动,又不可能了!

  “‘是你拍我的肩膀?’我问。

  “‘不错。’他答,见我摇头,又说:‘你不信?’他的话声刚落,我的左右肩又被连拍两下。他与我相距大约一丈远近,若不留意一道白光来回闪动,我还是不能相信是他拍了我的肩膀。那白光当真急如闪电,可他重新坐国供桌上时,不但不气喘,连身上的那层积雪也依然纹丝不动。我觉得遇上神仙了。因为雪地上仍然没有足迹。

  “‘你是神仙吗?’我问。

  “他一笑,反问道:‘你听过草上飞吗?’

  “我想:如能学到这等本领,何愁公主的冤仇不报?当即跪下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收我为徒。’

  “‘你学我的功夫干啥?偷东西,还是杀人?’

  “我迟疑了,生怕答错了,他不要我这个徒弟。

  “‘偷东西嘛,偶而为之,还可以:杀人那是绝对不可!’

  “我想,先把功夫学到手了再说吧!于是便答道:

  “‘我不杀人。’

  “‘那你起誓吧!’

  “‘好,我如果杀人,你就杀了我吧!’心里却想:如能为公主报仇,被他杀了也是值得!

  “‘我不杀人,因而也不杀你。到时废掉你的武功就是了!’

  “‘好。便是这样。’

  “就这样,我当了他的徒弟,后来回到中原,开始实施我的复仇计划。我把皇后宫中那册镇国之宝,极厉害的杀人兵书盗了出来,然后设法交给那个极想报仇的莲花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宣华夫人,让她去大开杀戒,将杨家的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岂不妙极?反正我没有杀人,师父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玉露话声刚落,门外一个苍凉的声音立即传来:

  “你真的没杀人?你盗走了河东张文诩的那封书信,那张文诩急得呕血身亡,这条性命算不算你杀的?”

  玉露脸色由白变青,颤抖地跪下地来,战战兢兢地叫声:

  “师父……”

  “你将那册鬼书盗了出来,总共杀了多少人?如今那鬼书又失落民间,一人一页,分别为十八人所得,将来又是如何?那将是十八路反王……你……磕头又有何用?出来吧!”

  “这么迟了,外面没地方睡。”

  “什么地方不能睡?京都寺庙多着呢!”

  “你要我削发为尼?”

  “我只带你回山浇花、种菜,今后不许你离山半步就是了!”

  玉露终于走出门去,回头望了琼英一眼,两人都泪流满腮。

  那苍凉的声音又叹道:

  “唉!都怨我太大意了。”

  声音一落,二人旋即不见踪影。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袭来,御榻上的杨坚睁开眼,但见宣华夫人头发散乱,衣裳揉皱,脸上充满惶遽惊恐之色,胸部不住地起伏着。

  “何事?”杨坚颇为惊诧。

  宣华夫人咬紧嘴唇,脸上惊慌之色渐渐隐退,显出了深刻的悲哀与无比的委屈,然后抽动了一下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坚大为不安,紧紧地追问。

  宣华夫人愈哭愈是伤心,她哭的倒不是刚刚发生的事,而是哭她这回最后一招使出,她这一生就全毁了,她也该了结了。

  “你倒是说话呀!”杨坚更急了。

  “太子无礼……”

  宣华夫人抽抽哽哽地说。杨坚圆瞪双眼,期待她将话说完。宣华夫人把气透尽,这才将杨广趁她更衣之际闪入内室,动手动脚欲行非礼的情形约略说了出来,说完又是大哭。其实她还有一个细节没说,那就是她进入更衣室时朝杨广极妩媚地一笑。这一笑如电光石火,一闪即灭,无声无息无痕无迹,但足够勾人之魂,荡人之魄!杨广不知“笑里藏刀”,竟灯蛾扑火一般不顾死活地扑了进去。宣华夫人横下一心,听任杨广又搂又抱、乱捏乱摸,反正她豁出去了,因为她这一招乃是绝招,已暗自为它正名曰:

  “同归于尽。”

  既是同归于尽,自己自然要作出牺牲。待杨广欲望火炽,兴奋得不得了,她突然猛喊一声:“救命!”杨广惊呆了,尚不明白她这是“上屋抽梯”之计,宣华夫人已奔入大宝殿,来到御榻之前。

  杨坚的胡须如秋风吹枯草,抖颤不已;心中则倒海翻江、怒潮汹涌。

  许久,骤然捶床大骂:

  “畜牲!何足付托大事?独孤皇后误我,我为独孤皇后所误……”

  当即传呼外殿侍疾的兵部尚书柳述和黄门侍郎元岩。

  柳述才三十多岁,尚杨坚第五女儿兰陵公主,时杨素权势极盛,朝臣无不忌惮,柳述则往往不留情面指责他。元岩,四十多岁,他的女儿是华阳王杨楷的妃子,杨坚的孙媳妇。这两个重臣贵戚闻召之后,急急趋前恭候。

  宣华夫人则是隔岸观火,静观事态的变化,反正他父子火拼,死谁都是她的胜利!

  “速召我儿!”杨坚急切地吩咐。

  柳述立即出门传呼杨广。

  “不是!”杨坚不满地制止。

  “皇上不是要传太子?”

  “传那畜牲作甚?要传杨勇!”

  柳述、元岩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动问为何要召早被废弃的庶人杨勇。

  “朕意已决,你等还迟疑什么?”

  “那得下诏书方可。”

  “对,快草诏去!”

  杨坚说完,衰竭地垂下眼帘,气息微弱而短促。

  柳述、元岩退了出去,均知这道诏书的重要,约略交换三言两语,便一致认为这诏书一定要写得句句得体、字字生辉,这样方能不同凡响、流芳百世!于是便关门精雕细琢去了。于是,便犯下致命的错误。

  贵族的误事往往在此。人一尊贵,一呼百应,横冲直撞,无不避让,他们活得随意而又省力,同时心思也不动了,久而久之,便近乎白痴。忽临大事,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无见识,终致灭顶之灾。

  仁寿宫偏殿西厢房中,杨广、张衡正在密商,其声絮絮却颇急切,似为一事争执不休。

  蓦地,杨素闯进房来,他急不拘礼,照直问道:

  “殿下上午何事忤逆至尊!”

  “公何以知之?”杨广漫然应之。

  “适才至尊撇开老臣,秘密召见柳述、元岩,事后柳、元二人匆匆奔赴东阁,把门紧闭,不知何作。臣虑祸起不测,莫待通传端了进来。”

  杨广、张衡默然交换眼色,张衡深深地颔首,那是决意破釜沉舟了。

  他的兄弟,仁寿宫的宫监张权因天香小公所言被劫,已被鞭挞一百,罢职回家;近来皇上一见张衡,总是两眼直勾勾地要看穿他的心底,如今恰似围棋,不容双活,只得打劫了。

  “速传段达、高雅贤!”杨广决然下令。

  门外侍卫应声而去。

  杨广这才对杨素说:

  “诚如公所言,孤已忤逆父皇,如今计将安出?”

  杨素默思片刻,明白只有杀君一条路,但却忍下不言,转向张衡求计。

  “此是何时?今事危急如此,慢则有祸,岂是推诿相戏之时?”张衡肃然说。

  “莫非有两条生路?”杨素也肃然作语。

  “只有一条生路了。”张衡道。

  “那你安排一下吧。”杨广对张衡说。

  这时来了段达与高雅贤,二人参见太子之后便侍立两边。

  “柳述、元岩图谋不轨,”张衡对段达说:“你可率东宫卫士十人,立赴东阁逮捕。事成之后,再将仁寿宫禁卫全部撤下,换上东宫卫士。去吧!”

  “是!”

  待段达离去,张衡又对高雅贤道:

  “你可精选东宫卫士五十名,立赴大宝殿,撤下原来宫禁,代行宿卫。进一步举措,听候通知。”

  高雅贤走后,杨广颇为不安的质问张衡:

  “你把最机密的事托付高雅贤,恐不妥切。此人关系复杂,岂能让他参与中心机密?”

  “最机要的事,当然让最可靠的去,也可以让不太可靠的去。弄不清谁最可靠时,我宁可使用不太可靠但能完成任务的人,这样心里有数,事后也好处理。”

  张衡答道,眼中闪烁着阴险的光芒。

  杨素说得更明:

  “右庶子想用处置姬威的方法再次炮制高雅贤。若论保密,死人永远比心腹更靠得住。”

  杨广一笑,说:

  “好是好,就是有点可惜。”

  杨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出任大丞相、平叛。建国,到降服突厥、征伐高丽;又从灭梁再到平陈,终于统一了中国。他不仅结束了三百年动乱、分裂的局面,也结束了中原小朝廷当突厥儿皇帝的日子。他立在高山之颠,成为九州之主,五湖四海都朝他三呼万岁,顶礼膜拜。他振臂高呼:

  “我是英雄!”

  一阵脚步声踩断他的梦,他微睁双眼,哦,那是一双粗壮的腿!他又重新合上双目。前些日子听说有个巨人在雁门关一带走动,莫非已走到床前?

  他感到一切的成功其实都很虚幻。

  他名为九州之主,可是单是长安城里的官员都不真正听他的,甚至几个亲生儿子都管不住!既然都管不住,南征北战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子孙后代吗?既然他管不来,后代就管得来?他已隐隐约约感觉儿子们争当皇储而互相陷害的真情。挣了偌大家业究竟对子孙是福是祸?他终于睁开双眼。”一个头戴盔甲,身穿线朝服,腰间佩玉的壮士立在床前,对宣华夫人道:

  “太子有令,请夫人到外间休息!”

  “哪个太子?”杨坚问。

  “四年前册封的,陛下忘了?”

  “你是谁?”杨坚知道败事了。

  “我从塞外回来四年了。”

  “哦,你就是那个打虎的……”

  “有时也打狼,陛下。”

  “是的,沙漠上有很多狼。”

  “闹市中也有。”

  宣华夫人心中一阵狂喜,暗想:

  ——如果尉迟明月在此,目睹这一情景,该有多好!

  “来人哪!”杨坚竭力喊了一声。

  “外面全是东宫卫士,陛下若是有事,不妨吩咐小将一声,那些卫士只听小将调遣。”

  杨坚挥手让宣华夫人出去,静想一会,说:

  “朕想起来了,你就是打虎将高雅贤,上回不是随朕一起来仁寿宫吗?你虽然没找到小公主,朕也没有重责……只要你保朕平安离开此地,回京升你为大将军!”

  “长孙晟在漠北奔驰二十多年,降服了东、西突厥,为陛下争得万里江山,都不能升为大将军,卑职怎敢有此非分之想?”

  “此有先例,当年元胄保驾有功,联拜他为右卫大将军,进位上柱国!”

  “如今元胄呢?似乎是平常百姓吧?”

  杨坚嘿然不语。过了许久,喟然叹道:

  “朕也有许多过失,追忆往昔,后悔何及!然而混一衰宇,结束数百年来动乱局面,重新均田,使百姓安居乐业,则不是历代帝王想办就能办成的事。为此,二十多年来,朕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不着锦绣,不饰金玉,不重女色。开皇十四年,关中大旱,朕见百姓豆屑杂糠而食,流泪自责,我自己也一个月不食酒肉……”

  “陛下自然是个英雄,只是改朝换代之际,杀人太多,你把宇文氏斩尽杀绝,连外孙也不放过。”

  “你这是读书人的看法,你读过书吗?当年李德林便是这种看法。朕杀宇文氏是狠了一些。不杀又怎样?各地便会打着勤王的旗号,举兵叛乱,像尉迟迥那样叛乱,像千金公主那样,借突厥之力复仇!那才真正是血流成河!我杀宇文氏,乃是以杀止杀,读书人往往不明白。”

  “我想,倘若你没有杀了千金公主的父亲赵王招,千金公主也不会大兴突厥之师,恰恰说明不能以杀止杀。今日陛下英雄末路,也可以说自食其果,也可以说是与千金公主的复仇有关。”

  “千金公主还活着?”

  “她是死了,死得有点冤,所以复仇的愿望还活着,也可以说她还活着!那凝阴殿中的兵书,便是被她的冤魂盗去了。没有这本秘笈,我想她对付不了你。”

  说到这里,高雅贤心中灵光一闪:

  ——那日追索小公主时,两个校尉拣到的两页兵书又闪现眼前。

  那校尉一个是薛举,一个是刘武周。兵书分明被小公主擦过屁股,哦!原来玉露将兵书交给宣华夫人。

  她找到了千金公主的替身,这是借尸还魂,莲花公主便是千金公主,便是宣华夫人!高雅贤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与他的感觉相符!

  杨坚是愈听愈糊涂:

  ——什么千金公主死了又还活着,她的冤魂又到凝阴殿盗兵书?

  “你见过那兵书?”

  “我只见过两页,人家擦大便扔在地上,一页上写着‘借尸还魂’,一页上书‘树上开花’,不知是耶不是?”

  “正是!一点不差!”杨坚大为激动:“那书现在谁人手里?”

  “我想它全被擦屁股了,查也无益。”

  “可惜!可惜。”

  “更可惜的是你杀了为你打天下的十个上柱国,你砍了十根宗庙的大柱子。”

  “他们造反不可以杀吗?便是皇帝我也杀了!”

  “不错,你连自己的小外孙,北周的小皇帝也杀了。臣可杀君,子也可以弑父,这是相因相袭。你猜到了?太子叫我来作甚?”

  杨坚自然明白,但他还是惊惧地问:

  “杨广叫你来做什么?”

  他这一问,泪如泉涌,那是不用旁人回答了。

  高雅贤不免有些黯然,他话说不出口了。

  杨坚深知难免一死,闭上了双目。忽然灵光一闪,照亮了一条生路:自己一旦为高雅贤所杀,杨广下一步必然是杀人灭口;这么一来,高雅贤也是必死无疑了。若以这个利害相告,不愁高雅贤不易弦更张反戈一击了!

  于是,他重新睁开眼来,眼中放出希望的光彩,精神处于亢奋状态,正欲开口陈辞,忽地眼光又黯淡下来。他转念一想:高雅贤刚才一直在数落我的过失,语气之中全然是平辈论争,可见君臣之义早已断绝于无形,根本不信救驾会是他的生路,不信来日我会宽容他;倘若我道破了杨广的杀人灭口玄机,他还是照样杀掉我,然后乘机落荒而逃……这岂不是于己无补,于人有益?太便宜了高雅贤,我真是老糊涂了!

  这时,夕阳窥户,殿内阴森而惨淡。高雅贤再看御榻上的杨坚,他须发皆白,气息奄奄,脸上淡淡地遍布着苍凉,仅一位要死的老人而已。这是打虎将落手的地方吗?

  他返身走出门口,正好碰上了张衡。

  “了结了没有?”

  “难啊……”

  “他有三头六臂?”

  “他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

  “白痴!”

  张衡低声骂了一句,自己闯了进去。

  高雅贤听里头一阵骚动,不忍卒听,赶紧离开大宝殿。

  约莫走了二十来步,他身不由己回过头来,但见门外两根大柱上的浮雕盘龙,似若抽搐扭曲,直是垂死前挣扎的惨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第四节

  走狗烹、良弓藏,长孙晟劝参与杨广弑父计划的高雅贤速追逃离……七月乙卯日。杨广在仁寿宫即皇帝位。

  杨约闻风而动,从伊州乘快马奔赴仁寿宫朝贺。杨广升其为内史令,派他为特使,即时驰赴京师缢杀故太子杨勇,撤换京师留守,委任长孙晟为内衙宿卫、知门禁事,并拜长孙晟为左领军将军。此外,杨广还交代杨约:相机秘密结果高雅贤。

  同时,杨广派车骑将军突厥通,飞骑北上并州,以杨坚的名义宣敕,道是父皇病重,要汉王杨谅火速入京。

  只是杨广、突厥通有一事不知,那便是汉王上回奔母丧返京时已与父皇杨坚密约:以后父皇派人到并州宣敕,敕旁多加一点,若无一点,便是假的圣旨……所以,这回突厥通赴并州宣旨无异于点火。

  宣华夫人与红叶远离了仁寿宫,人居仙都宫。宣华夫人继续在隔岸观火,她指望能看到一场大火。红叶则在等待,等待粉面郎君的来临,她深信他会来的,她将永远等待着。

  高雅贤同杨约一起入京,他一踏进崇仁坊府第,不餐不洗,径自奔入内宫,叫琼英请来了姊夫长孙晟,把杨广弑父的经过详说一遍。

  长孙晟屏息听着,不放过任何细节,终于道:

  “贤弟,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参与太子的机密大事。这下大祸临头了,你知道吗?姬威的死,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

  “那姬威本是故太子杨勇的亲信,后被晋王、如今的皇帝高价收买,专事构陷杨勇,为晋王夺嗣立下大功,晋王生怕他泄露了机密,故意命他去刺杀蜀王的一名亲卫,便在他行刺的同时,宇文达一刀将他砍杀。这样,既麻痹了蜀王,也达到了杀人灭口的目的。你在仁寿宫所行之事,牵连到人伦大变的绝密,他们对你绝对不会放心,杀人灭口这步棋势在必行!”

  “那怎么办?”琼英着急起来。

  “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计,跑呀!”

  正说着,司阍送来杨约的名刺,要高雅贤今晚到杨府赴宴,此时,日已黄昏,高雅贤望一眼手中的名刺,神色黯然,对琼英道:

  “看来帝京不是我们久居之地,你料理一下,过几天就走,跟我到山东当猎户去。”

  “嗯……”琼英恋恋不舍地说:“过几天就走?”

  “过几天?”长孙晟苦笑道:“过几刻都不行了!你手里拿的是何物?不是杨约的名刺,是催命符,今晚的宴席是鸿门宴。”

  “鸿门宴?这么快就来了?”

  “你身上藏的机密足以倾毁杨广的帝座,这是不能过夜的机密!你多活一天,杨广就多担一天的风险!”

  “你去收拾一下,”高雅贤决然对琼英道:“咱们立刻离京!”

  事态的急遽变化,几乎令人无法仔细思考,琼英机械地移动双腿,收拾细软去了。长孙晟微微点头,匆匆离去。

  不一会,长孙晟高氏以及小女长孙无双都来了。高雅贤夫妇的行车只是一个包袱。

  长孙晟从匣中抽出一把狼头大刀,递给高雅贤,他神情庄严,下颏的黄须微微地抖动,说:

  “贤弟,这大刀乃是黠囗斯的迦沙之铁所铸,虽无青虹、太阿的盛名,但也削铁如泥,一直为叶护可汗所珍重。周宣帝时,我送千金公主出塞,那时叶护可汗还是处罗侯突利设,他为了与我暗中结盟,才割爱相赠。现在我将它转送给你,佩着它,如同为兄也在身边。”

  高雅贤恭捧宝刀,双膝跪下,低声道:

  “谢……谢大哥!”

  高氏连忙扶起高雅贤说:

  “小弟礼重了!”

  接着递给琼英一包衣服,又说:

  “这是士廉他的衣服,你试穿看是否合适。”

  “女装出城引人注目,追踪的人好查,你将就一下吧!”长孙晟解释道。

  不一会,琼英变成一个翩翩公子出来了。

  长孙无双乐极了,兴奋中掺杂了好奇说:

  “咦!阿姨变男人了!”

  高氏将无双轻轻一推,说:

  “去,让阿姨抱你!”

  “她是男人……”无双迟疑道。

  “傻丫头,今后要阿姨抱你可不容易了!”高氏不禁热泪盈眶。

  琼英抱起小无双,长长地吻她一下,突然泪如泉涌。

  瞬间,高雅贤夫妇跨上高头骏马,离开崇仁坊,踏着暮色,经过东市,走出帝京大兴城的东大门——延兴门,这才猛抽一鞭,向东急急奔去。

  过了一个时辰,杨约带八个卫士来到崇仁坊。长孙晟将他迎进府中,不待用茶,杨约便单刀直入问道:

  “高监门率呢?”

  “第下不是请他赴宴去了?”

  “吾已恭候多时,他何以姗姗来迟?”

  “他已离开一个多时辰!会不会路上碰到熟人?不然就是东宫有事,再不然,就是路上遇了麻烦的事。这几天乱糟糟的,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这就奇怪了!”

  “不然过去问问监门率的夫人如何?”长孙晟积极建议。

  “好

  长孙晟陪杨约寻遍高家所有房间,不见监门率夫人,便转到门口问司阍老人。

  “监门率夫人呢?”杨约抢先发问。

  “出去了……”司阍在打盹,揉着睡眼懒洋洋地望着杨约。

  “跟谁出去?”杨约追问。

  “当然跟高大人,还能跟谁?笑话……”

  “去哪里?”

  “这不是下人该问的事。”

  “妈的,果然跑了!”杨约气得涨红了脸,骂道。

  长孙晟显出吃惊神情,急切问道:

  “那怎么会?赴宴嘛,好吃好喝……况且又是杨大人请客,杨大人乍升内史令,巴结都来不及,怎会跑了?”

  “将军有所不知,”杨约闪烁其辞道:“高雅贤盗窃仁寿宫珍宝,显然是畏罪潜逃!”

  “盗窃国宝,那是国贼!第下怎么还设宴待他?”

  “盗宝之事……这个……老夫也才听说!”

  “第下若能早早通知,怎会让盗贼从我的眼皮底下溜了?”

  “跑不掉!”杨约目间凶光,怒喝道:“来人!”

  八个卫士应声而至。

  “速备利刀快马,追捕国贼!”“是!”

  “且慢!”长孙晟出言阻止道:“高雅贤家在勃海,必然东出函谷关,你们不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另外,他的坐骑乃是波斯快马,凡马追蹑,诚恐望尘不及!”

  “那就用千里马追擒!”杨约决然道:“你等即刻赴东宫,将白蹄乌、拳毛囗、什伐赤牵出来!”

  “有这三匹千里快马,高雅贤便是逃到天边海角,也不愁追蹑不上!”长孙晟兴奋地赞叹,接着又提醒道:“千里马乃无价之宝,要不要先奏明皇上?”

  “事在紧急,不必了!”杨约口说,必里则想:捉拿高雅贤是皇上的本意,动用一下千里马算啥?顶多跑了几天,还不完壁归赵!

  “是,千里马原是用在紧要时刻。”长孙晟附和说。

  “让左卫副率段达领队,”杨约对卫士说:“告诉段达,如果不能生擒,就把高雅贤的头颅提来复命。”“是!”

  松涛像潮水一般奔腾,阔叶林飘飘扬扬地飞舞着黄叶。黄叶乱飞得没有谱,有的扶摇直上云霄,有的斜窜山谷,有的则不分东西南北乱来。不是它们自己乱来,而是古怪的气流使然。秋天已经来到了太行山脉的南端。

  陡峭的山岭上,兀然立个壮汉,他凝神东望,似乎已经石化,成为峻领的一部分。他浓眉大眼;鼻梁笔直,胡须蓬蓬然,浑身猎人装束。他的眼光越过一线黄河,投向茫茫的东郡,那里是他阔别多年的故乡。

  十多年前的一次洪水席卷他的家园,整个家冲散了,他只身逃命,在太行山打猎谋生。可是过了两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在山上射死了一只梅花鹿,却被晋王府的卫士强行抢去;他心中不平,将他们的领头人屁股射了一箭。一个卫士起先哄他说那人是晋王,可他哪会相信?晋王不理朝政还出来打猎?晋王还抢旁人的猎物,一点不懂打猎的规矩?可事后一经了解,才知那个屁股中箭的,确然便是晋王杨广。于是,并州不能呆了,只得离开了太行山。回东郡故乡也不行,万一官府找上门呢?他南渡黄河,到终南山打猎。

  这期间认识了裴桑妹,结成夫妻。不久,歧山的仁寿宫落成,朝廷四出物色宫女,在溪边洗衣的桑妹便被抓去凑数。他原想救出桑妹再次流浪他乡,桑妹则私潜出宫,告诉他:她还不能走,得救宣华夫人一命,才好离开仁寿宫。这事她允诺过尉迟明月了,不好反悔。这样,他又在歧山一带打猎了三年。直到援救小天香公主后,这才离开了歧山。

  营救小公主一事,不仅杀了皇后的四名武士,在毛女洞还杀伤十名公差,其中包括四大宫卫。在朝廷看来,他是杀公差抢公主的钦犯,就更不能回乡了。他又在太行山落脚,继续以打猎为生。

  后来又听说皇后死了,由宣华夫人入主六宫,这是桑妹上集镇卖兽皮时道听途说的,可便是这道听途说的消息,却使这个小家庭波动了。他夫妇还没生育,已实实在在将小天香视为亲生的女儿了,小天香叫着爸爸、妈妈已整整叫了两年,感情上绝无一丝一毫痕迹,而且小天香认定自己姓翟,叫翟天香。宣华夫人当年叫她改姓翟,自然是不指望小公主回到她身边了。这情形,他夫妇分析了一次又一次,都没结论,最后两人形成了共识:先得证实一下:宣华夫人是否真的入主六宫了?可是这消息不好核实,平常百姓固然不知,连一般官员也是不明白,找谁核实?到京都无异自投罗网!便这样,一拖又是一年多。东归不成,西发不了。

  蓦然,一只梅花鹿窜上峻岭。它发现岭上有人,一闪又冲下去。翟让从梦中醒了过来,猝然开弓,射出一箭。那畜生一蹶,又窜入密林里。翟让下了山岗,一路跟踪着,他知道梅花鹿中箭了。

  过了几道小山坡,梅花鹿突然窜进一丛灌木,倒伏于地。翟让正欲上前拾取,骤然四骑飞驰而来,其中二人翻身下马,把梅花鹿扛上红棕马背上。翟让心想:

  “又来了。”他一个箭步跃上前去,右手捏住鹿腿,喝道:“鹿是咱射的!”

  “放手,不然宰了你!”骑在马上的一个壮夫怒斥道。

  翟让霍地抽出朴刀,对方四人也刀剑出鞘摆开格斗的架势。这时又驰来三骑,两个中年人护着一个玉面青年。

  四人纷然跪伏于地,其中一人禀告道:

  “启禀殿下,这厮想抢殿下亲手射毙的鹿!”

  “鹿是咱射的!”翟让争辩道。

  青年纵骑上前,察看马背上的梅花鹿,果然背上插有双箭,顺手拔出一根瞧了一眼,问道:“翟让……这是你的名字?”

  “正是。”

  “按狩猎的规矩,你可以分得到半只鹿;可是你看,它脖子上挂有银牌,这是几年前晋阳宫逸出的鹿,不好割给外人。不过,孤王也不亏待你,你可以到孤王宫中当一名禁卫,以酬今日之劳。如何?这可比当猎户强多了!”

  “还不赶快谢恩!”一个卫士提醒。

  “咱家远在河南东郡……”翟让仍然不悦。

  “那孤就让你到东都当名法曹如何?王参军,给他一纸文凭!”

  叫王参军的中年人下马,从背囊中取出文房四宝,在一张盖好汉王印章的金花笺上,椅马书写起来。

  翟让接过文凭,看了一看,仍然疑惑地说:

  “东郡也听汉王的?”

  “哈哈!”王参军大笑:“你难道不知,自山以东直至沧海,五十二州都归汉王殿下管辖!还特许汉王不拘律令便宜行事!”

  翟让“哦”了一声,走了。

  “这厮好是无礼,连谢恩都不懂的!”王参军冲着翟让的背影说。

  “粗人,不予理会。”杨谅豁达地说。

  便在此时,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青年飞跃下马,跪禀道:

  “启禀殿下,圣旨到!”

  他名长孙行布,是长孙晟的长子,在汉王部下任库直之职,颇得汉王信任。

  “行布,起来说吧!圣旨所言何事?”

  “说皇上病了,要殿下火速入朝。”

  “谁来宣诏?”

  “车骑将军突厥通。”

  “可有兵符?”

  “有。玉麟符,臣已对过,符合不讹。”

  “玺书上头的‘敕’字右上角可有外加一点?”

  “没有。”

  “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

  “其中果然有诈!”汉王环顾众人说:“诸位有所不知,孤王近来见朝中坏人当道,生恐他们作乱,不利于父皇;为此,特与父皇相约,凡父皇以后相召的玺书,‘敕’字右上角必定多添一点为记,否则,便是假传圣旨。今‘敕’字没添一点,说明父皇他已经凶多吉少,二哥他构逆无疑了!”

  “既然太子反迹已明,殿下岂可入京自投罗网?幽。并乃天下精兵之所在,若尽发五十二州精壮,西讨乱臣,定然所向披靡,举手而定!今日得鹿,实为神示。此鹿由晋阳宫逃失,是晋失其鹿;今汉王得之,是天降吉兆。天与不取,必受其咎!伏望殿下当机立断!”王参军进言道。

  另一个姓萧的将军也道:

  “天机之事,间不容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杨谅深深地颔首,断然道:

  “此事回去再议。驾返晋阳宫!”

  话声乍落,他即猛抽了一鞭,坐骑动如离弦之箭射向太原。众部属以及卫士也纷然上马,马蹄声如骤雨般扫过大地,扬起了滚滚红尘。

  太阳落山时分,翟让来到山南一个小镇。这个小镇不上百户人家,只有零星散落的数十家店铺。店东有一家小酒店,门口朝南,一竿酒旗不倦地蠕动,飘扬着。门外是条古老的驿道,但早已废弃不用,行人冷落。

  翟让走进店,解下弓矢,放在桌上。他是酒店的老主顾,光顾此店近两年了,店家见他进来,立即送来了一壶村酿,一盘牛肉,这是他的老规矩,店家早已摸熟。

  翟让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将它喝干了,然后夹了一块牛肉,津津有味咀嚼起来。

  这时,他才发现临窗的一桌也有一人喝酒,只因那人的脸一直朝窗外张望,始终未与之照面,但脸形、模样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呢?一留神,这才看到那人的椅子上放着一对铁锏,是他!黄脸汉!号称秦琼的捕快!是来追我的吧?黄脸汉秦琼转回头来,淡淡地望他一眼,很冷漠,不认得他翟让。在山区小镇遇上一个猎人,那是平常得很;不过,也可能是佯装不识,好来个出其不意地一击。捕快也是猎人,以人为猎物的猎人;他翟让只猎飞禽走兽,有所不同。但猎人都善于伪装,不能不提防!

  门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继而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浓眉大眼的壮汉,一个白面书生。壮汉背负一把狼头大刀,书生背个包袱。包袱不大,却沉甸甸的。他们风尘仆仆,饥疲已极。他们不喝酒,但一下子却要了四盘牛肉。那壮汉一人面前堆了三大盘,俨然成了一座肉山。

  黄脸秦琼认出那壮汉,想上前招呼,却又犹豫着,壮汉瞥他一眼,也认出了,却转过脸去,吃牛肉。

  翟让也认出了他。他是大名鼎鼎的打虎将高雅贤,早在十多年前便相识了!那时,他在并州打下了一只梅花鹿,却被晋王杨广抢去,一怒之下,他朝杨广的屁股射了一箭。高雅贤奉命追捕,二人于山上遭遇。高雅贤有个神仙般的师父,他谨奉师命,不抓他,还给了十两银子。十来年后,在追索天香小公主时,又在毛女洞相逢,由于是暗夜,顾忌小公主的安危,撒手退去。后来,又追踪到风陵渡……三次相逢,都没真正交锋过。人生的路真窄,怎么老是与他相逢?

  那黄脸秦琼看来是先来侦察的,嘿,今日狭路相逢,那是非打不可了。他与高雅贤前后夹攻,占了便宜。高雅贤的师父厉害得很,徒弟自也不差。为何还不动手?高雅贤一味吃肉,秦琼一味喝酒,都佯装无事一般,还在等援手吗?网可布得太周密了!嘿……

  过了片刻,门外扫过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

  “来了!果然来了!都来吧!”

  门口出现三个天神一样的彪形大汉。翟让不觉间已经手捏刀柄。三条汉子手执利剑,却虎视眈眈地盯着吃牛肉的高雅贤。书生惊叫一声,却是娘娘腔。高雅贤打个手势,要她镇静,同时霍地亮出狼头大刀。

  立在门口的一个领头人开口道:

  “高监门率,我以为你飞上天了,想不到还在地面!这都怪你四品显官不当,却去盗窃国宝,今日休怪我段达不留同僚的情面!”

  “段副卫率明察,盗窃国宝纯属诬陷……”高雅贤道。

  “既不盗窃国宝,为何连夜潜逃?少废话,随我回京,同内史令分辩去!”

  “段副卫率不信,可以上前打开包袱,查看里头有无国宝。”

  “我不是审案的,我只管抓人,你是当今皇上指名要抓的钦犯!”

  “嘿,当今皇上?你说的是杨广吧?他干下了见不得天下人的事,想来杀人灭口吗?段达!既然你不分青红皂白,那就得问问这狼头大刀,看它是否愿意随你入京!”

  “动手!”段达下令道:“他是钦定强盗!”

  翟让心想:原来这强盗也是轮流当的,先是我,后来高雅贤又骂黄脸秦琼是喊,如今人家又指说高雅贤为强盗。

  三把利剑闪着寒光,向前进逼。高雅贤手握狼头大刀,脸上挂着冷笑。狼头大刀凌厉削下,咋嗤一声,一截剑叶从屋顶掉下,倒插桌上,依旧悠悠地抖个不停。又是扑嗤一声,一段剑锋斜插墙上。两个手握剑柄的卫士一惊,跳出门外,那段达心知对方手执利器,不敢轻易交锋,也步步倒退到门口。高雅贤开始主动出击,把三人全部赶出酒店门外。

  “不济事,大局已定。”翟让心中断定。

  这时,黄脸秦琼眼中闪烁猫眼一般的光彩,迅速解下铁锅上的丝绳,趁书生不备,一下捆住了她。

  “坏蛋!你……”琼英惊呼起来。

  高雅贤猛一回首,露出了破绽;段达趁虚而入刺去一剑。高雅贤左臂被划出一道血光。

  “强盗,你该死了!”

  黄脸秦琼挥锏直取高雅贤。他从高雅贤与段达的那场对话中,已知一场大富贵摆在眼前待他去取。只要抓住或杀了高雅贤,富贵自会来临,比小捕快强多了。

  负伤的高雅贤处在两面夹攻的险境,黄脸秦琼的双锏来势很沉,又削不断。

  翟让被突如其来的局面搅懵了,倒是黄脸秦琼大骂“强盗”才提醒他该当站在哪一边。他提起朴刀,走过去迅速一割,琼英松绑了。他不挺刀上前助战,只是趁他们酣战不备,悄然开弓,对准段达的右臂就是一箭;段达手臂一麻,长剑落地。黄脸秦琼对富贵犹自恋恋不舍,情知打虎将高雅贤不好惹,但富贵诱人,仍是一锏一锏的拼命使招。

  翟让特别痛恨黄脸秦琼,这个混蛋会骂“强盗”又向手无寸铁的女人进攻,该杀!说是该杀,但他的羽箭还只是瞄准秦琼的屁股飞去……。

  秦琼实战的经验不少,见段达挨了一箭,已知猎人插手了,耳闻身后弦响,急忙跳出门外;那羽箭恰从他的跨下飞过,插进门口一个张牙舞爪的卫士身上,竟然穿肚而过,卫士像一截木桩砰然倒地。

  另一个卫士眼看不妙,退到一匹赤马之旁,正欲上马,又吃了一箭,贯喉而过。段达正欲靠近黑马,左腿又中了一箭,黄脸秦琼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扶起段达,抱他上马,双腿一夹,扬起滚滚黄尘,二人合骑着白蹄乌,飞驰而去。

  翟让又飞去一箭,射中了黄脸秦琼的屁股。心想:让他拉不出大便,那是再妙不过。

  “跑了何必再射。”高雅贤道。

  “他是真正的坏蛋!”

  “唉,坏蛋是杀不完的!你是谁?”高雅贤叹道。

  “你不认得我?”

  高雅贤望着翟让,熟视许久,摇了摇头。他怎认得?第一回并州接触,已过十多年了;第二口毛女洞对峙,是在夜晚,翟让躲在洞中,脸看不清;第三回在风陵渡,二人又不曾照面。

  翟让把经过一一说了出来,高雅贤愈听愈是惊异,感叹不已,琼英一边替丈夫包扎伤口,一边听着,忍不住说:

  “你们是不打不相识!”

  “咱是劫夺公主的钦犯,一个真命强盗!”翟让则道。

  “我怕的是真命天子。”高雅贤道。

  他们算了酒钱,高雅贤让翟让骑上什伐赤,自己骑上了拳毛囗,琼英仍然骑着胭脂马,原先高雅贤的座骑在后头紧随,三人终于离开了酒店。

  “知道不?你的坐骑是什么马?”走了一程,高雅贤问翟让。

  “什么马?”

  “什伐赤,我这是拳毛囗,两匹都是千里马。为了这个,朝廷曾经杀了两个上柱国,罢了一个宰相。后来这马便一直供养东宫,由太子杨广……”

  “杨广,你刚才好像说过,他当皇帝了?”

  “不错。”

  二个男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翟让心想:我把当今皇帝的屁股射了一箭,如何得了?高雅贤则想:我知道当今皇帝杀父的秘密,如何善终?

  琼英忽然对丈夫说:

  “他们三个绑在一起,本事都顶不上你,却骑着千里马追你,何异送宝上门?”

  “他们太大意了!”

  小山坳里,有个不似村落的村落。这里仅有三户人家,都是不入户籍的游民,全以打猎为生。每家屋檐都悬挂着兽皮。西风夕照下虽有几分荒凉,却也不乏野趣。其中一家柴扉虚掩,炊烟初上。门外左侧圈个木栏栅,用以养鸡。

  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头梳双髻,身着桃红衣服,外加狐皮背心。她依栏而立,低头嘀嘀咕咕自问自答:

  “小天香乖不?小天香乖哩!大胡子爸爸乖不?大胡子爸爸顶乖!妈妈乖不?妈妈比小花鹿还乖!”

  忽然,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翘首西望片刻,又低头哼起了心爱的儿歌——

   小花鹿,爱吃草;

   生了麋,满山跑。

   小天香,好宝宝,

   抱个麋,睡个党。

   给穿衣,给洗澡……

  忽然,柴扉半开,伸出一个少妇的头来,招呼着小女孩说:

  “小天香,快进来,外面冷!”

  “不——”小天香嘟着小嘴说:“我要等爸爸,他要给我抱只小麋鹿回来!”

  少妇自然是桑妹了,她出来哄道:

  “小麋鹿没奶吃怎么养?傻呼呼!”

  说着,就拉起小天香往家里牵。

  “妈妈才傻!”小天香挣脱小手指着自己的小胸脯,比划说:“喏!我这里不是有奶吗?”

  “你的奶太小,里头没有计。”桑妹嫣然一笑说。

  “……那,那就吸妈妈的奶,妈的奶可大呢?”小天香皱着眉头道。

  桑妹给逗乐了,一把抱起了天香,用劲亲她一下,嬉笑说:

  “你呀……小鬼头!”

  “不,我很快就长大了!”

  “长大干啥?”

  “长大当个女响马!”

  “当女响马有什么好?”

  “女响马不怕狼!”

  “女响马……那是女强盗呀!”

  “强盗有什么不好?强盗比官好,这可是单雄信叔叔说的,没骗你!”

  “瞧,谁回来了?”桑妹手指西面的丛林。

  夕照下,丛林里驰出了四匹高头骏马。当头一人,骑着黑嘴的大黄马,显得威武异常。小天香一眼便认出亲人,溜下桑妹的怀抱,迎面奔去,同时嚷道:

  “爸爸!爸爸!爸爸!”

  翟让跳下马,一把抱起了小天香,对高雅贤夫妇介绍道:

  “这就是小公主!”

  “我不是小公主!我是女响马!”小天香手指后面空鞍的白马,又说:“喏!那白马是我的!我骑上了白马,就是女响马!”

  场上人全笑了。

  翟让把四匹马系在栏栅上,把客人让进屋里,同时吩咐桑妹:

  “杀鸡!多杀两只,把邻居单雄信也请来。今晚要大吃大喝了!”

  “住口!你走失要犯,又丢了两匹千里马!你还想活?”

  皇帝杨广拍案怒喝。待他大发雷霆过后,寝宫永安宫沉入寂静之中。

  段达自知失职,噤若寒蝉;杨约自觉决策欠妥,生怕杨广追究,一味装傻;杨素心知其弟杨约干了蠢事,筹思善后之策,正在伤透脑筋;唯张衡业已成竹在胸,但他不愿过早出来解围。好计策应在同伙计穷力竭时抛出,方显出它的价值。

  “段将军玩忽职守,罪责不轻。”张衡慢吞吞地开个头:“只是汉王已叛,檄文遍布天下,高雅贤便是到处乱说,危害也不大过杨谅的檄文了。况且,究其失职根由,责任也不全在段达将军。身中两箭,便说明他是尽过力的,段将军并非高雅贤的敌手,为何要差使他去呢?更令人费解的是,还骑上三匹千里马去追,是送宝上门吗?”

  张衡这么一说,把段达的重责卸下,段达十分感激地投去感戴的一瞥;而杨约则立感背上的重负,心中暗咒张衡多事;杨广目光炯炯地望着张衡,要他把话说尽。

  “此举当然是内史令杨公的疏忽,”张衡接着说,他对杨约的晋升不服,深感自己受委屈了,便发泄道:“失人,失马。人是非常紧要的人,马是千里马。不过杨内史令之失,也情有可原。段将军固然敌不过高雅贤,内史令恐怕也比不上左领军将军长孙晟吧!”

  “这与长孙晟何干?”杨素涩然遭。

  “倘若高雅贤没有回家,没有回到崇仁坊,自然与长孙晟无关;但高雅贤回家了,他的家,也是长孙晟的家,这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高雅贤总会向长孙晟说起仁寿宫的一些闲话,长孙晟也会给高雅贤一些指点,一些对付内史令的办法,他建议让追捕者骑上了千里快马,这对高雅贤而言,是落井下石?还是雪中送炭?千里马有几匹?宫中总共只有三匹!三匹马便是载上了三个段达,也对付不了一个高雅贤。明摆着是去送礼!”张衡道。

  张衡把杨约挖苦一阵后,仍然网开一面让杨约逃命。他不说了,让杨约自己去说。

  杨约为了开脱自己,果然把火引到长孙晟身上,他说:

  “疏忽之罪,臣不敢辞,长孙晟身为大臣,却敢卖国徇私,处处设置陷阱,令人防不胜防。高雅贤本一武夫,胸无城府,臣请他赴宴,哪会逃席!若非长孙晟指点,那是十个高雅贤十个死!更不会丢两匹宝马!”

  “长孙晟卖国徇私,理应从严究治!”

  杨素立即感悟到:移祸东吴乃是开脱杨约的最好计策!

  “是该从严究治长孙晟!”张衡道。

  杨广觉得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但却皱起了眉头。说得最有道理的算是张衡,可谓滴水不漏,然而,他越听越是反感;他那老气横秋的姿态,分明是在指点我!他还把我当作太子!我如今是皇上!他的眼中还没把我当作皇上,尤其是他在数落内史令杨约、数落长孙晟过失,似乎便是数落我用人不当,数落我不会当皇帝!可恶!他火辣辣地瞪一眼张衡,心道:你自以为功高不赏,很不服气,我偏不赏!于是漠然道:

  “长孙晟在边塞屡立战功,这回又获全胜,此人拓地千里,其功可与平陈等量齐观。今若以推测之词定他之罪,诚恐朝野不服,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我不会当皇帝!”

  他说完,又冷冷地扫一眼张衡。

  “陛下想宽恕长孙晟?”

  杨素颇感意外,十分小心地问。

  杨广心里直冷笑:那却未必。然而,却微笑地望着杨素道:

  “我不究其罪。这种智勇双全的人,留下一些,好对付反贼啊!”

  他想起乃父杨坚临终时的告诫:要提防杨素!杨广留意到杨素吃了一惊,颇不自在,又将话锋一转,说:

  “比如这回杨谅叛乱,除了越国公你亲率大军指挥平叛之外,底下难道还少得了智勇双全的将领?朕有点累了,明日还要调兵遣将,商讨平叛事宜,大家都休息去吧!”

  四个朝臣谨慎而又恭敬地一揖,悄然退出了永安宫。

  杨广仍然果在座床上,痴痴地出神。蓦然间,他朝向室内一隅发出“咕咕咕……”的一串怪笑声,这怪笑酷似鸱鸭夜鸣,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萧皇后亲自端了一碗参汤进来,闻声紧皱眉头。她略停片刻,待自身心气平和之后,这才进上参汤。又待杨广喝上两口,才小心地开口:

  “陛下又想杀人了?”

  “何以见得?”

  “似乎还不止杀一人,而且是十分紧要的人。”

  “你怎知道?”

  “陛下每回想杀人都这么笑,这回笑得特别长。”

  “你猜得不错。我想杀两个人。”

  “哪两个?”

  “长孙晟和张衡!”

  “他们犯了什么罪?”

  “长孙晟放走了高雅贤,坏了我的声名,又使我失去两匹千里马,实在可恨!至于张衡,什么罪也没有,但对我不大尊重。我才登大位,若不立威,何以号令天下?你知道兵家司马穰直吗?他刚拜将时,苦于不能建立威信,便设法诱杀一个叫壮贾的大臣,结果大立威信,令行禁止。”

  “长孙晟放走了高雅贤,坏了你的声名,又使你失去两匹千里马,可有证据?”

  “这是推断出来的!”

  “长孙晟为国平定了塞外万里江山,功德巍巍,岂可以推测之辞杀之!张衡为了让你当太子,作皇帝,他费尽了心机,呕心沥血,岂可无罪杀之?”

  “这是兵家极深刻的道理,你不懂得!正因为他们有大功于国,无明显罪行,杀了才能立威。人们不由地不想:我功劳大过他们吗?我的罪小过他们吗?长孙晟、张衡都杀了,我们得万分小心了!这有多妙!这才是杀一儆百,哈哈哈……”

  萧皇后心知其非,口不能言,只得跪下恳求:

  “陛下错了,此事万万不可……治国当以宽仁为本,岂可以阴谋诡计御下,错了,大错特错了!”

  杨广一听到“大错特错”,怒不可遏,虎吼道:

  “你放肆!你……也来教训我……你也认为我不会当皇帝?滚,给我滚出去!”

  萧皇后没有滚,她吓瘫在地上。

  待她回过神来,杨广已不知去向。

  她夫妇相处二十年,从未这般翻脸过,以致她真不知所措,一时间她还真的以为是自己的错。现在清醒过来了,她才又肯定那是皇上的错。有道是: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奇”即是阴谋诡计,即是权术,这是用来对付敌人的!今皇上以权术御下,用阴谋诡计耍弄天下人,那是与天下人为敌了;视天下人为玩物的人,总有一天,天下人也会把他当作敌人,他势必成为天下人之公敌!

  一阵阴凉至极的寒风在永安宫中回旋,她打了一个寒颤,深感隆冬之将临。

  三日后,杨广在武德殿与群臣商议平叛大事。

  议事前,内史令杨约宣读两道诏书。

  一道诏书称:缢杀故太子杨勇是按先帝遗诏办理,今念兄弟情深,痛悼不已。追封杨勇为房陵王!另一道诏书称:柳述、元岩于仁寿宫构逆,将不利于先帝,幸太子及时发现,一举粉碎他们的阴谋。今将二人流放岭南。

  长孙晟冷漠地听完了两道颠倒是非、欺瞒朝野的诏书,心想:原来当皇帝是这样当的!莫非先帝也是如此?便是不同,恐怕也不会相去太远!我这一生,一心奉公,全力对外,怎会想到天纵英明的圣上会这般愚弄臣下?

  一个声音打断了长孙晟的沉思默想:

  “长孙将军,刚才众臣公议,欲以越国公为并州道行军总管兼河北道安抚大使,东渡蒲州,北击太原,又以李子雄为幽州总管,发幽燕精锐,从东北向西南直捣并州根本;倘若于东南方相州再伏一支劲旅,便成对河东的三面合围之势。这般布局,将军以为如何?”

  “好,甚好。”

  “可见英雄所见略同!”杨广哈哈一笑道。

  “臣不敢!”

  “只是相州还缺一名智勇双全的宿将……朕想借将军的威名,镇守相州,牵制逆贼的东南方面,将军以为若何?”杨广又道。

  长孙晟一震,如受致命的一击,又如心肝被人掏去,懵了!他的长子长孙行布乃是汉上杨谅的幕僚,他一旦出征,行布必死无疑!他尽量克制自己,努力镇静下来,恳辞道:

  “臣有长男行布,今在逆地,忽蒙此任,情所本安。”

  “相州原为北齐国都,倘被叛贼据有,借以号召四方,挟制河之南北,五十二州即非朝廷所有,岂不又生出一个齐国?齐之灭亡实与枉杀大将斛律光有关,觯律光号称射雕都尉,齐人至今传之;将军你是一箭双雕将,由你镇守相州,齐人必生好感,因势利导,无有不成。朕说借重将军声威,便是在此。将军向来公忠体国,终归不会因儿子的缘故,而损害大义,所以朕才委任于你,不必再推辞了!”杨广道。

  杨广说毕,杨素、杨约、张衡、宇文述一致叫好,都说非长孙晟不可,再辞便是不顾大局,便是忤逆圣意。

  长孙晟这才知道自己被推到两难境地:要么死儿子,要么死他,二者必居其一。而死他,自然是抗旨不去相州上任了。可虑的是,一旦抗旨,诚恐不光是只死他一个人,说不定还会招来灭族之祸!这从皇帝不怀好意的眼神,以及一群人轰然叫好的古怪神态中,倒是可以感觉出来的。

  长孙晟只得迈出艰难的步伐,含泪出班谢恩。谢他们合伙谋害他亲儿子的“大恩”!

  他归列之后,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既不知群臣们还在商议什么,也不知何时散朝,但觉自己被人潮裹挟出宫,脚步一深一浅,似乎是走在羊肠小道上。

  他没有回家,怕回家,回家怎好向夫人说明早晨发生的一切?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跌跌撞撞一如醉汉。也不知是饥饿的驱使,还是出于偶然,他误入了一家酒店,昏昏然上了酒楼。

  “酒!”他对趋奉身边的店小二说。

  “大人要什么酒?什么菜?”

  “随便。”

  不一会,店小二送来了上等酒菜。

  他喝下一杯酒,凭感觉这是东市的一家酒楼,东市与崇仁坊比邻,这里他极熟悉,朝北窗一望,果然看见骠骑将军府的琉璃瓦屋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又喝下了两杯酒,封闭的思路全然坦开。略一思索,便知上午武德殿上的诏命是个陷阱,是当今皇上及其心腹对他家的一场谋杀!因何这般心狠手辣?因为长孙晟放走了内弟高雅贤,又让他们贴上了两匹千里马?他为大隋赢得了万里江山,朝廷装聋作哑,不封不赏;而今失了两匹马,就要他贴上一条人命!

  ——高雅贤有什么罪?弑君者无罪,旁观者罪该万死……。

  他清醒了,却又糊涂了。酒愈喝愈闷,愈浇愈愁!

  隔壁厢房里闹哄哄地酒兴正高,一个青年人嚷道:

  “大家放开喝!放开说!今日我李密作东,不醉不休!”

  “依我看,汉王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渡河而西,兵临帝阙,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着险是险到极处,但有希望获得全胜;一是东据相州,重用山东之人,可望尽收北齐领土,建立一个小朝廷,与西京分庭抗礼;三是固守并州,死路一条。”一个雄浑的声音响着。

  “百药兄有何高见?”显然是早先那一位名叫李密的人在说话。

  “我有什么高见?同李靖一般看法!你呢?”李百药说道。

  “我也是这么看。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哈哈……不过,固守并州既是死路,还能算是一条路吗?李靖兄,这倒要请你赐教了!”

  “死路自然也算一条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生不成,死不了,进不得,退不能,这才叫无路!比如说,长孙晟眼前便是如此!不知玄邃兄还有什么高见!”

  “高见是没有,劝告则有!你们二李,一个想去马邑,一个想去桂州,无非是想建功立业;但你们怎不想想,这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吗?你,李百药,令尊为大隋立了奇功,结果如何?你,李靖,你的舅父果真是去当阎罗天子吗?你们一定要像长孙晟那样:奋斗一生,结果走投无路才死心吗?人家是不见黄河不流泪,你们是见了黄河还不流泪!算了,今后再也没有咱们三李聚会了,风流云散了!”

  听说话的声音,依然是李密在放言高论。

  “我李百药去桂州那是不得已的事,你李密既然不屑建功立业,那还当什么亲卫大都督干什么?”

  “你以为我李密会留恋大都督这六品官儿?我明天就辞掉给你看,一定在你离京之前辞掉,一定!”

  “辞掉干啥?”李靖问。

  “看书嘛!”

  “哦!”李百药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不屑立功立事,是想立德立言了!”

  “立德立言?我李密岂是自甘寂寞的人?”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李百药莫名其妙。

  李密莫测高深、闪烁其词,带着几分悬疑地说:

  “想干啥?当今走正道的吃尽苦头,搞阴谋诡计的占尽春色,你们倒说说看,我们该干什么?”

  “那就分道扬镳,自寻出路吧?”李靖道。

  长孙晟酒杯不停地往嘴里倒,连同隔壁厢三个青年的话,都滴水不漏地灌人愁肠。

  他终于离开了酒楼,歪歪斜斜地走回府中,悄悄地进入书房,静静地靠在座床上。

  小女儿长孙无双默默地爬上座床,坐在他的膝上,低声问道:

  “爹,听说你要同大哥哥打仗了。这一战到底谁胜谁败呀?”

  长孙晟嘴唇不动,花白的胡子却剧烈地颤动着,煞时间泪如泉涌。

  世间的苦难、一个家族的颠沛、人与人之间的残害,要沦落到怎样的境况才能得到平静?人活在世上,必须永不止息地、不分亲疏地相互残杀吗?

  他在长孙无双无邪的黑白分明眸子中,似乎看到了希望,也似乎看到了没有止境的新生与毁灭的轮回。

  大隋王朝的动荡不安,必然引发世局新的变化。而新时代的开启之钥,又将握在谁的手中?当然,长孙晟并不能知晓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大唐盛世即将来到,而那些推动时代巨轮前进的手,正在他的周围一一出现;包括长孙晟自己以及他的子孙,都不能自外于这又一次的天翻地覆的世纪之乱。

  未来,永远像一个谜。

  谜,写着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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