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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人传记(64部)

塔布曼

第三章 美利坚之心

 1. 黑人们,拿起武器

 ……后来,我们看见电光闪闪,那是枪膛喷出的火焰;耳畔雨声淅沥,那是热血在流淌。我们来收庄稼,收回的却是死尸!

 ——哈丽特·塔布曼

 1861年初,南方各州一个接一个宣布退出合众国。2月,奴隶主们纠合成一个新的国家“美利坚同盟”,企图永远保留并推行蓄奴制。4月12日,南方人炮击查尔斯顿港萨姆特堡垒;两天后,林肯总统宣布征召7.5万人入伍,以平息种植园主称作“第二次独立战争”的这次叛乱。

 国内战争爆发了。

 在战争开初的日子里,贝茨到印刷所来向伙伴们告别。他穿的军服又肥又大。他站着,不断换腿,好像怎么也习惯不了笨重的军用皮靴。

 “祝你成功,贝茨!”温多维对他说,“祝你当个将军荣归故里。向南方,向胜利,勇往直前吧!”

 贝茨碰了碰硬帽,行了个军礼。

 “很遗憾,先生,”拉格斯低声说,“没征召黑人入伍,这太遗憾了!”

 编辑微微一笑。

 “您完全不必担心,拉格斯,”他说,“这是白人的战争。到大门口你的岗位上去吧!”

 说罢,他就走出办公室去了。

 “再见了,拉格斯,”贝茨对这个看门的黑人说,“请关照关照我的妻子。”

 “我一定尽力而为,贝茨先生。离别,当然不大痛快……”

 “我真高兴,拉格斯!老实说,我高兴极了!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满足视听了。这种日子我过得太久,像旱夏一样悠长。这会儿我终于久旱逢甘霖了,谢天谢地!”

 “还没下雨呢,贝茨先生!”拉格斯若有所思地说,“我衷心祝你安然无恙,贝茨先生。这个国家事事拖拉,无法雷厉风行。如果刮起了大风暴,一定会比欧洲还厉害两倍!上帝会保佑您!”

 他们走了。温多维俯在铁栏杆上,向排字间喊道:

 “各就各位!英森,在第一栏用大号字排上:《这是白人的战争!》”

 傍晚,百老汇大街上鼓乐喧天,志愿军团从纽约开拔了。一支支火把将单调阴森的房屋映照得如同宫殿。无数星条旗就悬挂在楼上、阳台上,窗户上的彩带在微风中轻轻飘扬。宽阔的、空旷得令人不大习惯的街道上,军靴嚓嚓地响,军刀在蓝制服的海洋里,像明晃晃的波浪在浮动。

 “向南方挺进!”在举着火把的人堆里,喊声四起。

 太太们挥着手巾。大礼帽、圆顶帽、宽边帽,一串串飞向天空。孩子们爬到公共马车顶篷上,高唱颂扬约翰·布朗的歌子——

 二十名好汉攻占了哈普斯渡口,

 恶棍之乡——弗吉尼亚在颤抖,

 绞架上解下的是一具长胡须的尸体,

 布朗的灵魂指引我们投入战斗……

 “不许唱!这是禁歌!”一个警察挥着大棒威胁孩子们。

 拉格斯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张张面孔。正是他们!这些英雄的步兵,把鲜花系在刺刀上。贝茨满面春风,迈着大步前进。

 “啊,他真高兴!”拉格斯低声说,“好啊,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军事俱乐部也如雨后春笋般组织起来,进行队列和射击训练。在纽约,黑人也建立了一个俱乐部。他们就在教堂后面的广场上操练,过去废奴主义者曾多次在这里举行集会。黑人们用铁铲和晾衣竿代替步枪。

 队列练习的第三天,警察闯到教堂附近来了。一名中士把操练的人们打量了好半天,末了决断地点点头,走上前去。他走过教堂门前的台阶时,虔诚地摘一摘制帽。

 “小伙子们,你们这场胡闹该结束啦!”他说。

 “什么胡闹,先生?”拉格斯发了火,“我们要学着使用武器。一旦国家召唤我们,也好为国家效力呀!”

 “不会召唤你们,”中士冷冷地说,“别再闹腾啦,各人做自己的事去!你们这些黑种人的代表,不许学军事!”

 他做了个“无可争辩”的手势,双手叉在胸前。

 “谢谢您,先生,”拉格斯刻薄地说,“谢谢您称我们是黑种人的代表,而不干干脆脆叫我们黑鬼!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对吧?”

 结果,俱乐部只得解散。

 在这段时期,南方各州的庄园被黑人烧得火光冲天。成千上万的黑人越过战线,想从扬基手中得到一件他们视为圣物的东西——步枪。可是人家并没有给他们步枪。

 北方军攻占了“中立”的马里兰后,不几天,华盛顿来了两个人。他们风尘仆仆,显然从远道而来。他们身穿破烂的粗麻布上衣,牛犊皮套里放着手枪,走路时,手枪不断拍打他们的大腿。他们脸上印下了饱经风霜的痕迹,高腰靴上污泥斑斑。他们来到军部门外,通报了姓名——平奇和金布斯。他们说,他们从马里兰山区来,在那儿同歹徒战斗了好几年,请求放他们进军部去。侍卫长眯着眼睛把他俩细细打量了一阵。

 “白人我可以放进去,”他说,“黑人就在这儿等一下。请交出武器。”

 平奇和金布斯交换了一下眼色。

 “出来时可以把手枪还给你们,”侍卫长又添上一句,“要是部长允许的话。”

 “我们交出武器吧,戴维,”平奇耐着性子说,“你等着,我独个儿进去。”

 戴维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平奇出来时,满脸涨得通红,胡须也乱作一团。他手中揉着一张什么小纸头。

 “部长不接见我,”他嚷道,“一个穿天蓝裤的花花公子对我说,不收黑人服役!他给了我一张归还武器的纸条。扬基就是这种人!”

 “别嚷嚷,亲爱的!”侍卫官说“你怎么不害羞?像你这把年纪的人,还在政府大楼前大叫大嚷?武器退还你们了,还想干什么?”

 平奇想去叩见总统,可是连白宫的栅栏也进不了。过了几天,他同戴维分手了。平奇去坎布里奇探家,金布斯去北方找简·贝利和哈丽特。

 “后会有期!”告别时,平奇说,“不许黑人参军是不可能的。我们人数太少,林肯要想取胜,非让黑人军队参战不可。”

 老本坐在一间小店铺里。这店铺是一间草房,铺外有一棵已经枯萎的杨树和一块菜地。菜地里种着南瓜。这店铺位于奥本市中一幢简陋的房舍边,是哈丽特为她和她父母租赁的,可是她自己很少在家。老丽特年迈体弱,耳朵也聋了,差不多已不能再干活了。做饭、生炉、拖地、擦窗,全由老头子一人干。

 “嗨——嗬!”老本用鼻音哼哼道,“来了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戴维要是知道我们住在奥本,那也许就是他来了。可是戴维他并不知道哇,他当然也不会来的。——那么,这不会是戴维了。不过我还是得说,这个人长得和戴维一模一样。当然,他不是戴维,他是另一个黑人小伙子。啊—咳—啊!多像戴维呀!简直跟他一模一样……你好啊,年轻人!要是我没认错,我会说你就是戴维·金布斯。”

 “知道我是谁吗?”年轻人探询地问。

 “啊啊!你不是戴维·金布斯!”

 “仔细瞧瞧吧,老本伯伯,”年轻人说,“正是我啊,戴维·金布斯!”

 “这不可能,小伙子。他不知道我们住在这儿。你不过长得跟他很相像罢了。拿老头子可没什么好开玩笑的。”

 “老本伯伯,”戴维央求道,“我要不是戴维,怎么知道您的名字呢?”

 “这还不容易吗,小伙子?那边角落里的小铺子,你能问到的。”

 “真是个犟老头儿啊!”年轻人说,“我要打听您的住处,那还不容易吗?”

 年轻人话音未落,简·贝利就从屋子里飞奔出来,“戴维!”她高叫一声,一头向他扑去。金布斯愤然瞥瞥老本一眼,拉着简·贝利跑进屋去。

 “唉!”老本大惑不解地叹息道,“连简也认错了人……这小子把我们都愚弄了!”

 老本闯进屋去,见老丽特正握着戴维的手,简·贝利把头紧紧靠在他的肩上,这才“咳”地咳了一声,说:

 “你好啊,戴维!我们怎么都互不认识啊!”

 戴维一阵哈哈大笑,他握着老本伯伯的手,问起哈丽特的地址。

 “啊—咳—啊!她很少在一个地方长住,她眼下在波士顿,老是讲演啊,讲演啊,就像个传教士。她想说服人家给黑人发枪。”

 “道格拉斯说过,要是黑人没有选举权,不能参加审判,不准背上子弹袋,他就决不罢休。”简·贝利补充一句。

 “我早看出来了,你们那道格拉斯是个疯子。”老本唠唠叨叨地说。

 他回到大门口小店边,还在不住地嘀咕:

 “选举呀,审判呀,弄枪啊,就是说,要跟白人一个样……你们瞧,老本伯伯在选举了,老本伯伯在审判了,小心,老本伯伯要放枪了……过这样的日子倒真惬意呀,嘿,真开心啊!所有这些,我女儿海特给我统统争得来吗?要不,简·贝利能争得来吗?哈哈哈!还要在美国争呢!啊—咳—啊!上帝保佑,这全都可笑极了……”

 这天晚上,戴维给简·贝利讲述了他如何从山上向丹肯·斯图尔特开枪的故事(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讲这个故事了),简·贝利打断他的讲述,漫不经心地说:

 “我忘了先告诉你,戴维,我一定要上战场!”

 戴维急忙一抽身,惊愕不解地望望她,脸色顿时沉下来。

 “那可万万不行,”他说,“我是去打仗啊,简!”

 “我们并肩战斗!”

 “你怎么会起了这个念头,简?”戴维问,“战场上没你的事干。”

 “我到战地医院干活去。”

 “那儿满是血污,还有死人。”

 简·贝利噘起了嘴唇。

 “戴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嘀咕道,“这些年,你把我忘光了吧?”

 “简!”

 “别说啦,戴维!哈丽特会收我当女兵的,我要同战士们一块儿上前线。哈丽特比你更了解我!”

 “你竟有这种看法?”

 “嗯!戴维,我还觉得,哈丽特有时有点怕我呢……”

 戴维真想笑,可是没笑出来。

 “简,”他说,“你爱我吗?”

 简·贝利肯定地点点头。

 “那么,你就别走吧。”

 “不,戴维,一定得走。”

 戴维端详着她的面庞。

 真不明白她这脑瓜子里想些什么?这样突头突脑地皱眉头,莫名其妙地打马虎眼,是哪儿学来的举动?而且,说起话来也变得结结木讷,沙哑难听。她过去说话可是清楚动听,还带一点羞涩啊!

 “哈丽特不久要来,”戴维说,“她什么都懂,我们找她评评。”

 “好吧,”简·贝利答道,“尽管她也不是事事都懂。她不上战场……”

 第二天,道格拉斯从波士顿寄来一封信。

 道格拉斯告诉他们,哈丽特不来了,她已到“大西洋”号巡洋舰去了。她将参加战斗。

 2. “从此永获自由”

 海鸥在厉声鸣叫,浪头喘息般拍击海岸,一线一线的白沫,在金色的沙滩上泛起又消失。木兰花和茉莉花幽香四溢,低矮的棕桐树一片翠绿,海边的沙粒又细软、又温暖;夕阳西下,薄暮时分,把双腿埋进这个沙滩真叫人惬意!夜色马上就要降临。幽暗的苍穹上,一勾明晃晃的月镰慢慢升起。这不像北方的月亮,不显得那么朦胧忧郁,露出一副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的神情。它像刺刀的利刃,切开软软的乌云。它的银辉流泻到落羽松上,流泻到披挂着胡须状苔藓的巨大橡树上,流泻到忽明忽暗的海面上。一只只萤火虫,像篝火中溅出的火星,在大树的枝柯间掠来掠去。反舌鸟婉转啁啾,直唱到黎明也不止息。桅樯清晰的影子在岸边轻轻摇动。每隔半小时响一次的钟声,在船舷当当敲响。远处密林中的一块旷地上,有堆篝火还在阴燃。偶尔从那里传来一阵呻吟,有时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盏大水手灯忽隐忽现,听得见一个军官清晰的话音:

 “挖个坑,把死人统统埋掉!就让我遭雷打吧!一天埋15具尸首,我们都成殡葬局了!”

 这是波特罗亚尔岛,比邻着发生叛乱的南卡罗来纳州的海岸。几个月前,北方军舰队占领了这个海岛。沿着被包围的南方州的整个海岸,分布着一长串小岛,在每个小岛上,星条旗就在敌人鼻子底下飘扬。一艘艘联邦舰队的护航舰在波涛中轻轻摇晃。

 开初,水手和登陆人员不得不接待一批又一批从邻近种植园逃出来的黑人。大家都管他们叫“战时违禁品”。

 不管是巡逻队、警犬,还是部队哨所、卫兵,没有什么力量能挡住他们。他们乘着舢舨、小船、木筏,依靠原木或木板,有的干脆泅水,连绵不断地来到波特罗亚尔岛,来到星条旗的庇护之下。他们一心来作“自由人”,末了却大吃一惊,发现这儿也并不拿他们当自由人看待。不过,因为他们是从敌人那边逃来的,所以也被当作“战利品”。

 他们住的是窝棚、窑洞、草秸搭成的敞棚,或干脆就天作被盖地作床。他们也没什么吃的,只喝些玉米粥、吃些糙米饭充饥。要是问他们有什么感想,他们便回答说:“谢天谢地,我们还活着!”

 不久,瘟疫蔓延开来。当哈丽特·塔布曼来到波特罗亚尔岛时,营地里横七竖八尽是哼哼唧唧、病痛缠身的人。黑人们愁眉苦脸、赤身露体地用担架抬着一具具尸体;掘墓人拿着铁铲跟在他们身后;舰队军官手提灯笼,指挥他们徐徐行进。掩埋尸体一般都在晚上。

 “你赶快动手吧!”“大西洋”号的军医声音失常地对哈丽特说,“我们人手不够,又缺少药品……你可知道什么是痢疾吗?”

 “不知道,先生!”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不过别跑来向我唠叨又有人要死了。”

 哈丽特明白了:等别人来救治是不行的。于是她亲自动起手来。

 难民营里挤满了病人,他们紧紧抱着干草秸,在破布毯上痛苦地辗转挣扎,有时干脆就在地上滚来滚去。

 到处都有人在叫喊:

 “大婶啊,把我身边这个人抬走吧,他早上就死啦!”

 “大婶啊,你是自由人吧?请你告诉白人,我活不到晚上啦!”

 “唉,这位大姐,看上帝面上,在哪儿找点水喝吧,一口也好哇……”

 哈丽特在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身边住了步。那人正默默地拭着头上的汗珠。他两腮深深地塌陷下去,一双眼睛通红,不断喘息。

 “老伯,病重吗?”

 “我快完蛋了,”老黑人平静地说。“不要管我,去看看刚果·吉姆吧,他小我20岁,也许还中用。”

 “中用?”

 “我俩从康巴希河来,离这儿不远。那边有许多干大田活儿的黑人朋友,有些人逃进深山老林躲起来了,只要喊一声:‘扬基来了!’全县所有庄园就会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我一定要把你治好!”哈丽特说。

 “大婶,我说不用了。我没多大用处,我已经55岁了。把刚果·吉姆治好吧!他熟悉那边的河流、稻田和周围好多英里的树丛。请告诉白人老爷林肯,要是他让黑人自由,全州就会站在他一边。你认识林肯老爷吧?”

 “不认识。”哈丽特窘住了,答道,“我不认识他,你在哪儿听到过他?”

 “从葡萄园的电报中听说过,大婶。每天夜里,我们在葡萄园里什么事都能听到。那儿的黑人比白人多,黑人的电报也比电杆上那些粗笨的电线传得快。我们知道有一个林肯,个儿高大,身体强健,谦逊和蔼。他想让黑人都得到自由,可又怕白人把他自己放在火堆上烧死。”

 “你们这葡萄园电报还真不错。”哈丽特说,“华盛顿确实有这么一位老爷,不过,他暂时还没能解放黑人。”

 “请告诉他,再也别拖延了。”病人喃喃地说,“还要救救刚果·吉姆,他会带你们去南卡罗来纳州腹地。那儿到处都是自己人,什么也别怕。”

 夜里,哈丽特到森林里去了。他去找寻林中的水洼,终于发现了一个小湖。湖面上开着又白又大的百合花。她踏进水里,水一直没到她的胸脯。她拔下好些百合花根,在月光下细细察看。末了,她选一些放进口袋,剩下的便扔掉了。她在森林中到处搜寻,直搞到深夜,最后发现一棵野天竺葵,方才罢休。一整夜她都坐在火堆边,用锅煎着一种奇怪的黑汤。好早以前,老丽特就教会她配制这种药汤。第二天,她让刚果·吉姆喝下这种苦涩的药汤,小伙子痛苦不堪地吞下药汁后,马上呼呼睡去。他身旁那位上了年纪的黑人拒绝服药,却要喝劣质威士忌酒。哈丽特去找医生,医生睡眼蒙眬地瞥了她一眼,向卫生员喊道:

 “给这大婶半品脱威士忌,趁她还活着,让她喝喝……”

 “不,先生,我不喝酒,”哈丽特说,“这是给病人喝的。”

 “你这是什么药汤?”医生问。

 哈丽特讲了一遍。医生尝了尝,“呸”地吐口唾沫,咒骂她是外行巫医,然后想了想,说:

 “看来都得死的!”

 他说完便转过身去了。

 哈丽特让那老黑人喝了一口威士忌。喝完,他叹一声气,瞧着刚果·吉姆,问道:

 “他能活吗?”

 “不知道。他发汗了。”

 “那就好。”说完,他把头向后仰去。

 哈丽特给刚果·吉姆治病的时候,老头子足足有半小时没吭一声。刚果·吉姆还非常年轻,他爬起来,双手抹了抹脸,说:

 “海特大婶,我真的好些了。他怎么啦?”

 哈丽特弯着腰去瞧病人,老头子微微一笑,嘟嘟哝哝地说:

 “扬基来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没过几分钟,他停止了呼吸。

 “让他安静地长眠吧……”哈丽特低声说,“刚果·吉姆,你真的熟悉康巴希河吗?”

 “我了如指掌啊!”吉姆说,“不过,河里布满了水雷。”

 “那没关系。”哈丽特说。

 詹姆斯·蒙哥马利少校是一位瘦高个儿的人。他颧骨突出,神采奕奕,步履轻健,脸上老挂着一丝淡淡的讥笑。他现在正在波特罗亚尔岛黑人聚居点巡行,察看年轻人中能应征入伍的人。

 他的性情很友善、恳挚。他同佐治亚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难民交谈,记下他们的名字和过去作奴隶的地区。据说詹姆斯老爷有意组建一个黑人志愿团,所以年轻人都以热爱的目光瞧着他。

 少校来到海岛后,第一个相识就是额上有一块白色大伤疤的小个子妇女哈丽特·塔布曼。她身着深蓝色军装,头缠蓝色头巾,脖子上系一条白围巾,袖子直卷到胳膊肘,一支步枪挂在肩头。

 “哈丽特,见到您真高兴。”少校说,“我姓蒙哥马利。约翰·布朗跟我谈起过您。”

 “我知道,以前您同他都在堪萨斯州。”哈丽特答道,她那皮肤粗糙的宽脸上,浮现出一丝腼腆的微笑。

 “您现在忙些什么呢?”

 “服侍病员,给他们治病。”

 “就干这些吗?布朗把您称为塔布曼将军呢!”少校说罢,微微一笑,

 “那么,您拿枪干什么?”

 “我明白您的意思,少校,”哈丽特答道,“可我是个妇女,不能到军队服务。”

 “怎么不能?我们正需要人到附近种植园去把黑人都发动起来!”

 哈丽特凝神瞧瞧他:

 “我刚才正在想这件事呢,少校。我考虑着沿康巴希河溯流而上,去袭击敌人的老巢。”

 “溯流而上?”少校沉思地问,“那边有我们的人吗?”

 “黑人全都是我们的人,少校。还有向导是当地的黑人。”

 “哈丽特!”蒙哥马利说,“您知道不知道,黑人一旦被穿军装的南方人抓住,会是什么命运?”

 “我知道,先生。要放在火堆上活活烧死的。”

 少校点点头,深思了片刻。

 “那好,”他说,“我要能征集到500名视死如归的黑人,我们就溯康巴希河而上!”

 “要500人吗?布朗总共只有22个人呢!”

 蒙哥马利没有马上回答。

 “少校,”哈丽特说,“我明白您的意思,布朗的队伍里有白人,而我们这里全是黑人……啊,蒙哥马利先生!难道您没听说过,黑人有多么骁勇善战?再说,我们的人真多呀!要是林肯把我们解放了,您会看见刮起一场黑风暴。这风暴会叫南方人吓得发抖!可是,林肯却不是约翰·布朗,不,他们迥然不同……”

 “林肯一定会这样做。”蒙哥马利望着她那颧骨突出、激愤不已的面孔,说,“我相信他不管受到别人怎样的威胁,也一定会这样做的。他从来都是既不冒险蛮干,也不妥协让步的人。”

 9月,蒙哥马利晋升为上校。他来到战地医院,便差人去请哈丽特·塔布曼。

 “先生,她正在烙饼。”卫生员站得毕恭毕敬地回复说。

 蒙哥马利又下一道命令,叫她来。

 哈丽特双手沾满面糊,挎着步枪跑来了。卫生员见上校用两根指头压着帽沿,向一名黑人妇女行礼,欢迎她,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接着,蒙哥马利从制服的翻袖口中抽出一张报纸,用手指弹了弹。

 “您看过了吗?”他问。

 “没有,先生。我不识字。”

 上校清清嗓子,念了一遍:

 “从1863年1月1日起,在抗拒合众国的任何州或州内的部分地区,凡委身为奴的人,将永远获得自由。签名: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美国陆海军部司令阿伯拉罕·林肯……”

 哈丽特身子一晃,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把枪从肩上取下,用它支着身体。

 “您不舒服吗,哈丽特?”上校问道。

 “不,我很好,从没有这么好过。把这张报纸给我吧,先生!”

 “您不识字啊!”

 “没关系。我想让大伙看看。他们也不识字,可是他们应该看看,用手摸摸。”

 蒙哥马利把报纸递给她,但她没有接。她好像浑身瘫软了,忽然蹲下去,轻轻地倒在地上。

 “是昏晕了,”上校猜出来,“不该这样突然地告诉她这个消息。不过,谁又能估计到,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会晕倒呢?……喂,来人哪,快去叫卫生员!”

 晚上,黑人们在住地欣喜若狂地跳舞,他们唱道:

 把杰弗逊·戴维斯吊在枯苹果树上,

 再加上他那一大串帮凶,

 我们高唱圣歌纪念约翰·布朗,

 他的灵魂指引我们投入战斗!

 ① 戴维斯·杰弗逊,叛乱的“美利坚同盟”总统,南方种植园大头目之一。

 医生站在重病室门槛上,双手叉腰,对着整个病室嘀咕道:

 “现在,他们的病都会好起来了!”

 3. 黑风暴

 掩护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港湾入口的炮台中,现在还可以看见瓦格纳炮台。这是一座昏暗的长方形石垒,陡峻而光滑的石壁上有一些黑森森的炮孔。这是巨型大炮的射击孔。炮台坐落在海岛上,早已荒芜,空荡荡的,石壁已被球形炮弹击毁。炮台外面,满是斑斑点点的弹坑。旅游者还随处可以看见人们当时刻下的一些日期和数字:“1863年7月18日”,“双方死伤共1689人”等。

 这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在湿润的晨曦中,传来一阵阵号令声、叫骂声、皮靴踩在泥水中发出的嚓嚓声。联邦军的九个步兵团在海滨浴场登岸,占据了小岛的一个角落。

 哈丽特和简·贝利站在运输舰的甲板上。一连黑人士兵,枪筒挂上刺刀,等待着登陆的命令。这个连队属于美国各地有色人组成的第54马萨诸塞混合团,戴维·金布斯和平奇都在这儿。

 戴维穿着硬领军装,挎一条沉甸甸的行军背带。简·贝利忧虑不安地用目光审视着他,他却报之以淡淡的一笑。瞧着简·贝利用皮带扎着的蓝色短衫,瞧着她圆脸上那一对宽宽的俊眼,瞧着她腰上挂那只红十字挎包,他说:

 “要镇静,简!”

 “我不觉得紧张。”简·贝利说,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个简·贝利算哪号人哪!”哈丽特说,“你还记得吗,她不会赤脚走路,老怕扎伤了脚?”

 “我也不知道她属于哪号人。”戴维说。

 “她老需要别人照顾。”哈丽特说下去,“我至今还在想,她该留在家里才对,可她总要和丈夫形影不离。”

 简·贝利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来参加战斗,是自愿!”她说,“难道你是自愿来打仗的吗,哈丽特?”

 “不,”哈丽特答道,“我并不是自愿,不过,我就跟那个捕杀鳄鱼的黑人一样,还是来了。”

 “我什么鳄鱼也不怕!”简·贝利挑衅地答道,“我可不是你!”

 “你们都别吵了。”戴维出来劝解,“这不是斗嘴的地方。马上要发号令了,我们就要出发了。”

 他看了连长平奇一眼。这位过去的农场主正背着双手站在一边,嘴里叼着烟斗,遥望海面的大雾。

 “你自己过去也求人帮过忙呢,哈丽特,”平奇说,“你还记得半夜敲门找我的事吗?”

 “是啊,平奇上尉,您说得对。”哈丽特答道,“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了崭新的生活。那天深更半夜,在农场里……您对我说过,要是没人追击我,就走一条直线。到天亮时,我就自由了。”

 “记得的,简直记忆犹新,你要刀子,但我没给你。你就走了……”

 “我们也要赶上你俩!”简插了一句,“我们已经自由了,也有了武器。”

 “不错,现在美国已经承认我们是人了,”戴维说,“我们应该走得更远、更远。现在什么都一清二楚了,是不是,上尉?”

 平奇在靴子上敲掉烟斗里的灰烬。

 “现在,我们只好冒着大雾进攻了。”

 “听说大炮一响,雾就会散去。”戴维说。

 一盏红灯在岸上挥舞,上校的声音从船台梯上传来:

 “第五连,跑步前进!”

 “哈丽特,再见!”平奇喊了一声。

 “再见了,平奇!朋友中的朋友!”哈丽特回答他。

 步枪哗哗作响,皮靴嚓嚓有声。平奇的连队拉成一条长蛇,越过跳板,消失在浓雾中。

 只听戴维在远处喊道:

 “哈丽特,你要多照顾简!”

 “他们有多少人能再回来呢?”哈丽特低声说道。

 简·贝利走过来,默默不语,抱住哈丽特。

 “这没什么,姑娘,”哈丽特说,“他们要让普天下瞧瞧,什么叫做黑风暴!”

 从大海上空划开一道紫色的闪电,一瞬间,茫茫大雾被照了个通明透亮。低舷战舰“铁甲号”的旋转式炮塔,向瓦格纳炮台射出第一颗150磅的重型炸弹。过了一分钟,6艘装甲舰和3艘炮舰的所有舷炮都一齐开火了。

 士兵们眼前一片烟雾腾腾,烟雾忽而是灰黑色,忽而是玫瑰色,把轮船和炮台的石壁掩盖得无影无踪。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过。远处,一根根火柱腾空而起。瓦格纳炮台却寂然无声,没有回击一枪一炮。

 “好一幅美景!”第五连侧翼有人发出一声赞叹,“地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叛匪可能已经彻底完蛋了!”

 “不,他们钻进了地下。”戴维说,他正紧张地注视着白茫茫的浓雾。

 “伙计们,这其中还大有阴谋,”平奇上尉说,“不过,今天我们无论如何要表现出我们是英勇善战的人!”

 喇叭响了一声,歇一下,又响了一声。这一次喇叭声又悠长,又清晰。上校“哗”地抽出军刀,他的声音高昂洪亮:

 “五十四团,跟我冲啊!”

 炮声停息下来。静寂中,又响起咚咚的鼓声。

 全团士兵端着刺刀大步前进,速度越来越快。几分钟后,右翼落后了。因为他们走进了一个狭窄地带,一边临海,一边是沙丘。中心与侧翼脱开了。在离炮台50米远处,他们在黑暗中遇到一条深达一米半的水沟。

 这时,炮台如爆炸似的发出巨响,堡垒四周的火力形成一条火带,南方人的大炮一齐吐出了巨大的火舌,霰弹嘶嘶尖叫。战士们一个个应声倒进水沟。

 平奇紧握刺刀,走在连队前面。

 “你说得很对,金布斯!”平奇怒冲冲地吼道,“他们真可恶,他们全躲在地下……”

 士兵们早已不是在行走了。他们跳过一具具死尸,飞奔着,聚集到水沟里,水没到了胸脯。这时,堡垒里开始用榴弹炮射击,炮弹在水沟里炸开了花,把一股股水连同死尸抛向空中。

 “不要怕,伙计们,前进,只许前进!”平奇高喊着,“要叫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第五十四有色人团牺牲了不少人,但仍旧向瓦格纳炮台陡峭的石壁那边猛冲。队列已被打散,一群群士兵踏着炮台胸墙的凹坑往上攀登。敌人发来一阵排射,他们跌落下来,别的士兵赶紧接替他们,继续往上爬去。

 “跟上!”平奇喊道,“再跟上!”

 在火光闪烁的背景上,他的身形有好几秒钟变成了一个黑影。他高高地站在胸墙上,用刺刀左砍右劈。他的四周,黑人们用刺刀拼搏,南方人用大炮通条自卫,双方混战成一团。突然,火光一闪,平奇同他连队里的五六十个士兵一起,没来得及叫喊一声便倒进了水沟。

 胸墙上的白刃战打了十多分钟,戴维却觉得比一小时还久。他两次被击倒在岩石上,又重新爬起来。后来,他终于觉得两条腿就像两只鼓鼓囊囊的棉袋,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惊惶地叫了一声,滚进水沟里。

 第五十四团的士兵损失了约三分之一后,撤退下来。由“二线”兵力接替,再次对堡垒发起进攻。他们冲进去,又被敌人的后备力量打退。浓雾消散的时候,形势已经十分清楚:瓦格纳炮台仍然在南方人手里。炮台守军用颤抖的双手把十字五星红蓝旗——一面被榴弹炸得千疮百孔的南方战旗——升上了旗杆。

 第二天,签订了停战协定。联邦军官们到堡垒石墙边找寻上校的遗体。

 一群南方官迎上来:炮台司令面如土色,他的副官惊魂未定。无数武装黑人躺在沟里,卧在海岸上。所谓黑人“不善作战”的神话烟消云散了。在昨天这场疯狂进攻的目击者们面前,黑人军的幽灵在游荡——这是近10年来南方最可怕的幽灵。

 在军官们四处找寻上校的同时,哈丽特和简·贝利像影子一样在死尸间游荡,她们在寻找伤员。在壕沟边,她们发现了平奇。这位昔日的农场主仰面躺在地上,脸上流露着骄傲的神情,硬梆梆的胡须固执地高高翘起。他紧紧握着军刀,好像马上就要站起来,高喊:“别怕,伙计们,跟上!”

 “我真希望让阿伯拉罕·林肯看看这个场面!”哈丽特说。

 “我们走吧,海特。”简·贝利吃力地说。

 她从一大早起就帮着抢救伤员,尽心尽力,连头也没抬过。点名的时候,队伍里没有戴维;简·贝利不能丢下战地医院的活儿去找寻丈夫。她一直干到中午。当哈丽特亲自来劝她的时候,她才利用战斗停息的机会到炮台下去找了一趟。

 她们找到了戴维。他俯卧在地上,哈丽特没发现他,可是简·贝利一下子认出来了。简·贝利失声地呻吟着扑过去,把戴维翻过身来,她猛地惊呆了。戴维血糊糊的脸苍白如纸,他紧紧闭着双眼,大张着嘴。

 哈丽特走过来,跪在地上。简·贝利双手交叉在身前,直挺挺地站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呆呆地望着戴维,却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

 “他还活着,”哈丽特说,“他还在呼吸,是吗?”

 简·贝利微微一动。

 “帮帮我,把他抱起来,”哈丽特说,“他活着呢,你听见吗,姑娘!”

 4. 扬基来了

 南卡罗来纳州小城波卡达利果的居民们,自诩他们这市镇属于“最道地的南方市镇”。确实,在数以百计的这种城镇中,居民们都抱有同样的看法。不过,要是认为从教堂到酒馆之间,烂泥路面两旁那些又脏又破的木板房就是“道地的南方市镇”的标志,那么,波卡达利果的确算得上一座“道地的南方市镇”。

 就跟所有这类小城镇一样,这儿也有一幢据说是常常闹鬼的房屋被人弃置着。当然,除了黑人,从来没有人看见这些鬼。可是,在“迪克森的国度”里,黑人说的话是没人相信的。

 傍晚,告诫黑人赶快回家的教堂大钟敲响了。小城惟一的街道上,黑人在没命地奔跑。他们怕被巡逻队抓住,几分钟内就匆匆忙忙四散回家。因此,荷枪实弹的白人并没注意到两个黑人妇女。她们一个已上了年纪,另一个要年轻些。她们正向一座栅栏飞快地奔去。铜钟继续敲着,钟声经久不息,叫人讨厌。两个女人在一座歪歪斜斜的房子旁住了步,这正是那幢被废置的房屋。

 她们中的一个人在门上敲了三下,门轻轻打开了,就像真的是鬼推开似的。门内漆黑一团。

 “海特,这儿没人。”年轻些的说。

 “小声些,姑娘!”

 哈丽特打了个口哨,没人应声。哈丽特又打了一次。

 “是谁来了?”上面什么地方一个粗嗓门问。

 “林肯老爷的朋友!”

 “你们需要什么?”

 “光明与自由。”

 上面楼板上打开一个小孔,明亮的方孔上出现了一根船缆,缆绳慢慢放下来,在齐地板高的地方停住。

 简·贝利摸了摸怀里的手枪。

 “你不相信?”哈丽特说,“那么我先爬上去!”

 “要是这是设的圈套呢?”

 “假如是圈套,我们就可能被放在火堆上烧死。”哈丽特说罢,攀住缆绳就往上爬。

 她俩几乎一齐爬到了楼上。一爬进楼孔,简·贝利的双手又伸进怀里了。哈丽特向四面打量了一眼,在这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坐着20多个黑人。地板上有一只灯笼,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一个衣衫褴褛、个子奇大的黑人正急急忙忙地收绳子。一个白发苍苍、身穿长袍的黑人,模样就像《圣经》里描述的先知者,瞧了瞧来人,惊异地说:

 “天哪,是两个女人!”

 “谁派你们来的?”一个身强体壮的人问。

 “刚果·吉姆。”

 屋子里轻轻地议论开了。

 “我们相信你们,”那位老者说,“不过,葡萄园来的电报说,从岸上来找我们的,是两个赤手空拳的人,我们还以为是两个男人呢!”

 “武器没有运来,”哈丽特说,“詹姆斯老爷答应从河上派300人来,他们有精良的装备。”

 “詹姆斯老爷是谁?我们只知道林肯老爷。”

 “林肯老爷派詹姆斯老爷来解救你们。”

 “你是谁呢?”

 “我是摩西。”

 又是一阵议论。

 “我们从葡萄园来的电报里听说过你,”那个老者说,“你真能显灵吗?”

 “不,其实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叫哈丽特。”

 “你是自由人?”

 “不。我是一名逃奴。”

 她的话使大家深有感触。

 “坐下来说吧。”老者说。

 哈丽特扼要地讲述了她的计划:“下个礼拜之初,将有几艘运载黑人的武装船只沿康巴希河而上。稻田里的黑人和村子里的黑人,得准备好到河边接应,以鸣枪为号……”

 “林肯老爷不来吗?”老者问。

 “他不能来,他抽不开身。我们要把所有能带走的黑人全部带走,詹姆斯老爷急需补充兵员。”

 哈丽特向那年轻的大个子瞟了一眼,大个子很得意地微微一笑。

 “女人和孩子怎么办?”老者问,“可不能丢下他们不管!白人会卖掉他们,或者杀死他们。”

 “我们要把人统统带走。种植园里的白人里,男人多吗?”

 老者摇了摇头。

 “很少,少极了。都入伍当兵去了。女东家向我们许愿说,只要黑人规规矩矩,胜利后就让我们自由。不过,我们并不相信。现在白人是草木皆兵了,他们怕扬基,怕黑人,怕前线传来的消息,怕各种预兆,怕毒眼①,简直就跟我们黑人一样。”

 ① 迷信说法:人只要被毒眼看见,就会惨遭不幸。

 “黑人可不害怕!”简·贝利说,“就像你们看见的,连女人也不怕什么。”

 “你是自由人吧?”

 “不,我也是逃奴。不过,我能识字。”

 这末一句话引起了一阵骚动。

 “你读过林肯老爷的讲话吗?他果真解放了卡罗来纳州的黑人?”

 “我亲自读过。各个反叛州的黑人,全解放啦!”

 “他大概像先知者但以理……”老者深情地一字字说道,“不过,我们这条河里有水雷啊!”

 “你知道水雷布在哪些地方吗?”哈丽特问。

 “葡萄园来的电报全都知道。只要懂得该怎么对付这些家伙,就能统统打捞起来。”

 “这事就让刚果·吉姆和他的人来干吧。”

 “他有人吗?他当官了?”

 “我要告诉你们,刚果·吉姆现在已经是美军中士,不知你们相信不相信?”简·贝利接着哈丽特的话说。

 “我们相信,”老者答道,“因为你识字。出奇迹的年辰到啦。打完了仗,林肯老爷会分给我们土地。啊哈,一块地,一头骡——要什么就有什么了。啊,上帝,保佑林肯老爷吧!”

 “要是允许他这么做,他就会这么做的。”哈丽特说。

 “别说啦,大婶!林肯老爷什么都能办到。没有土地,叫什么自由?林肯老爷无所不知。他像先知者但以理一样……出奇迹的年辰到啦!”

 “你们准备怎么回去呢?”大个子问道。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哈丽特微笑着回答,“我们把新鲜可口的馅饼,卖给迪克森那些饿得发昏的士兵。”

 就在下一个礼拜,蒙哥马利上校的几只武装小艇和三艘炮艇,神不知鬼不觉地驶进了康巴希河。在南卡罗来纳州,谁也不会料到竟有人袭击这条布了水雷的河流。所以,这个地区没有驻军。

 刚果·吉姆指挥三只小艇,在前面开路。他挑选了几名健壮的黑人,袒胸露乳,拿着钩竿、木棍和斧子站在船头,目不转睛地盯住水面。他们沿着黄浪翻滚、蜿蜒曲折的河道溯流而上。

 水面上不时传来一声低沉而悠扬的喊声:“啊咳——”这表示警戒哨发现了水雷。于是,小船便小心翼翼地把水雷围起来。黑人砍断系雷的粗绳,一个蛮大乌黑、能制人死命的圆球便慢慢浮出水面。大家拉住球上的绳头,把它拖到岸上,牢牢地系在芦苇丛里,并不提出水面。

 詹姆斯老爷双手叉在胸前,站在炮舰舰头。每当扫除一个水雷,他便满意地出一口长气。他欣赏黑人们协调的工作,欣赏警戒哨断断续续发出的信号和吉姆的回令。那是些含糊而短促的喊叫,有时还加入一声怪异的长吟,就像在祷告似的。

 “他在说什么?”上校问站在身边的哈丽特。

 “这不是讲英语,”哈丽特答道,“这是猎人用的信号,大概是过去从非洲传来的。”

 “吉姆!”上校喊道,“出什么事了?”

 “詹姆斯老爷,一个水雷拴在链上,”向导笑着回答,“我们要把它连同链条一起起来。这儿有记号呢,詹姆斯老爷!”

 “什么记号?”

 “有人把芦苇浮标放在水雷上。”

 “这是我的熟人干的,”哈丽特说,“就是我和简·贝利在空屋子里见到的那些小伙子们。他们说他们是林肯的朋友。他们正等着我们。”

 “什么时候发信号啊,老爷?”简·贝利忍不住问道。

 “等靠近仓库些的时候。”

 哈丽特环视了一下康巴希河低矮的河岸。河岸上围着堤坝,堤坝后面,被纵横的沟渠分成一块块的稻田,绿油油地直伸到天边。田中,清清的水波闪着夺目的波光。这儿盛产一种世界上最好的稻米——卡罗来纳“金谷”。田野上杳无一人。

 “一片没有人烟的绿洲!”蒙哥马利用望远镜四下望望,说。“这真使我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先生,”哈丽特说,“有千万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我们,只需一个信号……瞧,那是什么?”

 田间小道上滚起一道烟尘。烟尘中,一名穿灰外套、没戴帽子的骑士正策马飞奔而来,双脚疯狂地踢着马刺。

 “是巡逻兵,”哈丽特说,“是白人巡逻兵,还是个少年呢!”

 简·贝利一声不响,从肩上取下步枪,瞄准那少年,“砰”地放了一枪。上校气极了,转身瞪着她。那骑士双手一挥,翻身跌落在绿色的田野里。他的马蓦地站住,发出一声惊骇的长嘶。

 这时,宛如魔棍一挥,稻田里顿时一片沸腾:从田野的四面八方一下子钻出无数人头,“扬基来了”的欢呼声在河面回荡。四周一切都活动起来,那是成百上千的黑人。许多人挥舞着五彩缤纷的布条,在河堤上奔跑。

 “这些黑人穿得破破烂烂,浑身肮脏不堪。”哈丽特后来回忆说,“那边,一名妇女碎步小跑着,她头上顶一只小木桶,桶里是盛的米饭,还是热气腾腾的,好像刚在炉灶上煮好。她背上背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孩子一只手紧紧箍住母亲的前额,另一只手伸到木桶里抓饭吃。还有两三个大些的孩子,抓住她的裙角,跟在她身后跑着。她背上还挂着一只口袋,袋里装着一口小猪,小猪拼命地嘶叫,一英里外也能听见……”

 远处,晴朗的天空下,一根浓黑的烟柱袅袅上升,黑人放火焚烧庄园了。蒙哥马利的部队登上河岸,往这一地区的腹地深入。他们只遇到一次密集火力的射击——那是在储藏军服和弹药的军械库附近。简·贝利悄悄跑着往散兵线窜去,不断开枪。哈丽特望着她,皱起了眉头。

 “你已击中三四个人了,简。”她说。

 “你老没机会开枪吗?海特!”

 “枪是不得不开的,”哈丽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还从没打死过人呢!”

 “你们年纪大些,和我们不一样啦!”简·贝利不假思索地答道,又举起枪托开始瞄准。

 过了两个小时,上校命令烧掉仓库,撤回河岸。老呆在这些地方是很危险的。这时葡萄园的电报传来消息说,波卡达利果以北六英里处发现了马队,现在正往康巴希河急驰而来。在人们往舢舨上装东西之前,蒙哥马利吩咐升起堤岸口的水闸。康巴希河的水位本来就高,这样一来,河水就迅速淹没了田野和道路。

 舢舨载满了黑人。一些人在小船后面,抓住船舷游水跟上,一边高呼“万岁”,另一些人追着木筏,把零星家什往上面放,然后游水跟着詹姆斯老爷的炮艇。

 晚上,简·贝利已疲惫不堪,但心情十分激动。她来到军医院,戴维·金布斯躺在帆布帐篷里。巡视伤员的护士向简·贝利一头扑来,抱住她的脖子说:

 “简,亲爱的,他好多了!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简·贝利来到戴维身旁,盘腿坐下;戴维久久凝望着她,喃喃地说:

 “简,我的心肝!你也参加战斗了吗?”

 “看你说什么呀,我能去打仗吗?”

 “我什么都知道,你身上还有火药味!”

 戴维伸出无力的手,把简·贝利拉到身边。

 有三个人在远处注视着他们:哈丽特、蒙哥马利和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这位伟大的混血种人在看望他的儿子们——那些在攻克瓦格纳炮台时负伤的士兵。

 “这就是美利坚之心!”他低沉地说。

 “您说什么,道格拉斯?”上校问。

 道格拉斯环视一遍军医院和兵营;兵营里,篝火熊熊燃烧,强劲的男声唱着歌颂约翰·布朗的歌。

 “我说的是所有这些人,白人和黑人。”道格拉斯沉思着说,“我看见他们,仿佛就听见这颗巨大心脏的跳动。自从林肯签署解放宣言之后,我就听见这颗心脏在跳动了。”

 “您真是一位典型的作家,道格拉斯先生!”蒙哥马利说。

 5. 白宫来的正直人

 这是一个显得十分疲乏倦怠的人,而且,他还给索琼纳·特鲁思留下这样的印象:他那双长腿不知道该往哪放才好。他坐在桌子后面,老是不断地晃来晃去,如坐针毡。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慢踱步。

 “您瞧,索琼纳大婶,”他说,“这屋里的家具,不是按我的身材做的。前任总统命令按他的标准做。请您相信,在他的办公桌前,我只能跪着……您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总统先生,我要转达首届黑人代表大会对您的祝贺。我们正在讨论把土地分给过去的奴隶。因为《圣经》里明白写着:‘晨昏之际,我在你们的土地上洒遍及时雨,你们将能收获粮食,酿制美酒,熬取橄榄油。……”

 林肯背着双手,从他那巨人般的高度看了看索琼纳。

 “索琼纳大婶,”他说,“您可知道,在同印第安人打仗时,我们部队里有一位勇猛异常的青年,叫巴杰斯·扎蒂拉。部队打了第一次小仗,他就要求任命他当将军,可他那时连上尉军衔也没挣到。这个可怜家伙觉得受了满腹委屈,拒不向敌人开枪。后来他被赶出部队。过了好些年,前几天我签署了一项命令,提升巴杰斯为将军。他已不算年轻了。我在彼得斯堡近郊遇见他,问他对将军的星星标志有何感想,他回答说:‘亲爱的阿伯拉罕,原来作一名将军可不那么容易呀!我要当将军,必须您先当了总统。’……”

 “关键就在于您是总统!”索琼纳高声说,“我的同胞都要投您的票!”

 “在美国,要给黑人土地,当总统还不行,”林肯说,“得当上帝!不过,我希望造物主既能帮助我,也能帮助你们。”

 林肯弯下腰,用火钳拨了拨壁炉里的木柴。

 “白宫里就没人会劈柴!”他埋怨道,“您瞧,多好的一块木柴,可就是像南方人的习惯一样,用宽柄钝斧来劈。在我们依利诺斯州,没有一个樵夫会用这种斧子的。人家不准我的仆人约翰进白宫,从此一切事情都得由我亲自动手。”

 “不准您的仆人到这儿来?”

 “是呀,”林肯恼恨地说,“因为他是黑人。看来,人家认为白宫里不应当有任何黑东西。”

 “您就不能下命令?”

 “索琼纳大婶,”林肯说,“我已经对您讲过了,这不是我的私邸。这是白宫!”

 他的头碰在丝绒绿帘布和从天花板上吊下的枝形吊灯上。这些东西使他在房间里踱步时很不自如。

 “为签署解放黑奴宣言,我奋斗了五年!有人说我这份文件写得还不精当,他们应当知道,我是每晚在我的朋友、军事电报局军官埃克特的办公室里写成的;这份文件一直保存在他的保险柜里。”

 “您没把它带回家去吗,总统先生?”索琼纳吃惊地问。

 “没带回去,小心为妙啊!”

 林肯四下环顾,颇为不满地摇摇头。很明显,这些沉甸甸的帘布、圈椅、织有国徽的地毯,都很不称他的心。

 “这儿连茶杯上都画着鹰,还写上‘合众为一’,好像总统会把这件事忘了似的。”

 “我们正在为这一目标战斗啊,先生。”索琼纳说,“您还应当承认,黑人理应得到的东西,应当比他们现有的多。”

 “您说得对,这一点,只要懂得算术就知道。要是我不把有色人征召入伍,那么,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就得牺牲北方所有的男人。我得到20万精兵猛将,南方人却失去了这20万人,这件事,我谈过好多次,可全是对牛弹琴。”

 “确实白费唇舌!”索琼纳断然地说,“我常常想,您就跟先知者但以理一样。但现在依我看来,您甚至比但以理还要伟大!”

 林肯调皮地微笑起来,他那布满皱纹的面庞在微微颤动,明亮而深陷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不,我不是但以理,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上帝喜欢普通人,所以他造出了这么多。”

 索琼纳从她的小提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林肯。这本书包着精制羊皮红色封面。

 “希望您能够签名留念。”

 林肯翻开书,走到桌前,拿起笔在他那很不合身的常礼服袖口上拭了拭,然后在书的空白页上认认真真写道:

 “索琼纳·特鲁思大婶,1864.10.29阿伯拉罕·林肯。”

 索琼纳站起身来:

 “总统先生,我和您都能活到叛乱平息那一天。”

 “但愿如此,索琼纳大婶!”

 “我要为您祷告,我要同派我到这儿来的人们一块儿祷告。我们都愿您长寿。”

 “请不要为我祷告,”林肯回答说,“应该为那些每天在战场上献身的普通人祷告。”

 他握了握索琼纳的手,拿起铃子,可是转念一想,又小心地把铃子放回桌上。

 “我太太听不得铃声,”他表示歉意地说,“请您从隔壁房间出去吧,值班员会送您。”

 索琼纳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屋子。林肯站在壁炉前,他高大、笨拙,垂着一双铁铲般的大手。他穿一双旧式长靴,一只脚踏在壁炉铁栏上,红红的火光在他那满是皱纹的额头上嬉戏。他短短的胡须微微颤动,两只眼睛像深深陷在洞孔中。他的面孔瘦削不堪。

 “不错,这儿不是他的家,他在这里是孤独的。”索琼纳想道。

 她走出去,随身轻轻把门带上。

 国内战争接近尾声了。联邦军把叛乱者的首都里士满团团围住。1865年4月2日夜间,这个离华盛顿不远的奴隶主的最后一个巢穴,陷于一片混乱之中。叛乱政府在白天已逃之夭夭,大街彻夜响着马车的奔跑声。“出100块钱买个座位!”头戴大礼帽的老爷在广场上高声叫嚷,在马车之间奔来奔去,可是谁也没理会他们。马车夫拼命打马,骑士们纵马疾驰。一段段街道在燃烧,千百个窗口伸出长长的火舌,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被丢弃的皮箱一直滚到马路上。接着,城市渐渐沉寂下来,大约有两小时,被一片紧张的静谧笼罩。凌晨时分,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一名黑人妇女从街角伸出头来,向四周大声喊道:

 “上帝啊,饶恕我吧!骑马的全是黑人哪,都背着枪呢!”

 有色人骑兵团横持步枪,沿街缓辔徐行。在火光闪闪的烟尘中,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叛乱者七零八落的覆巢。这正是联邦军队四年以来浴血奋战要夺取的目标。

 在一条干道上,贝茨在他那一排人前面大踏步走着。士兵们在节奏缓慢的小鼓声中,向市中心进发。里士满攻克了。

 一切被肃穆的气氛笼罩着,谁也不愿意打破这庄严的寂静。只能听见屋梁塌下时的断裂声和隆隆声,还有小鼓的咚咚声。在卡皮托里宫①前面,叛乱者的旗帜还在飘扬。鼓声戛然而止。广场上全是军人,而在广场两侧,此时已出现了第一批看热闹的人群;他们大半是黑人,正胆怯地观望着。将军策马上前,命令派两排人进入卡皮托里宫,其中一排人由贝茨中尉率领。

 ① 卡皮托里宫是政权机关所在地。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叛乱各族政府曾设在这里。

 过去的印刷工贝茨,高昂着头,一绺蓬松的浅发散落在额头,两眼神采奕奕。他命令士兵降下叛乱者的旗帜,升上美国国旗。站在卡皮托里宫顶,能看见广场上一方方黑压压的队伍,能看见城市上空翻腾的烟云。巨大的旗幅鼓满了风,像放枪似的噼啪一声展开在贝茨头上,迎风哗哗飘舞。这时,卡皮托里宫四周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欢呼声:“万岁!”“阿利路亚!”广场上,人们高唱:

 我们高举星条旗,

 像一堵淡蓝色的人墙进军里士满;

 约翰·布朗的躯体在湿土下长眠,

 他的灵魂指引我们投入战斗!

 贝茨举着马刀向人们行礼。

 “伙伴们!”他向战士喊道,“大功告成,内战结束了!新生活开始了!”

 白皑皑的营帐,刺耳的进军号,陈尸遍地的战壕,炮弹的呼啸和轰鸣,灌木丛和树林中的大炮火力带,烈焰腾空的农场,穿淡蓝军衣、披短斗篷、头顶上军刀闪亮的士兵……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人们奋战、牺牲、前仆后继,都是为着今天这个日子,为了明天的早晨……

 大街上,黑人们狂呼大叫,焚烧了贩卖黑人的木台,把监工的皮鞭、制服倔强奴隶的钉板、把黑人套在柱子上烧死的套环,通通投入大火,化为灰烬。

 第二天早上,一个身材高得出奇的人,乘坐十三桨舢舨,沿詹姆士河来到里士满。几名武装水手护送他走过大街。他用忧郁的目光打量着一幢幢高楼的断壁颓垣。街上的黑人困惑地望着这个瘦削的、礼帽下竖着一对大耳朵的人。终于,一位老人扑向前去,摘下破烂的宽边草帽,伏地鞠了一躬,高声叫道:

 “上帝保佑您长寿,林肯老爷!我叫索尔,70岁,我一下就认出是您了!”

 林肯住了步,摘下他那烟囱般细长的大礼帽,彬彬有礼地说:

 “你好,索尔伯伯,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哪?”

 哈丽特带着道格拉斯的信和蒙哥马利的荐书,于4月12日来到华盛顿。道格拉斯在信上说,他已商量决定,邀请塔布曼参加“被解放者事务局”的工作,并请她不要推诿这一重托。“被解放者事务局”将要决定400万昔日的南方奴隶今后的命运。

 哈丽特还是第一次在华盛顿逗留。这个美国首都令她惊讶不已。大理石廊柱和黑人的棚舍很不协调地混杂在一起;侧街上,画着红十字的军用篷车,陷在豪华别墅大门前的泥坑里无法行动。这些别墅,一座座浓阴密布,围着花样栅栏。有些大街上,既没有林阴道,也没有铺装过路面的马路。有的地方甚至可以碰见母猪带着一群猪崽乱窜。参议员拿着皮包,小心地绕过国会宫附近挤牛奶的女人。国会宫的圆顶四周是葱翠的林木。四面八方,无数小旗在迎风飘扬。政府大楼门前的士兵,每小时换岗一次。骑兵巡逻队在主要的街巷巡行。在军部屋檐下不远的地方,设置着一个炮兵连。

 哈丽特住在索琼纳一位远亲家里,这是她熟悉的一位大婶。那里有一座土房,隔壁就是畜棚,只听见小猪不断地哼哼。

 “哈丽特,您瞧!”女主人把一盘烧豆子递给客人,絮絮叨叨地说道,“庆祝胜利好几天了,还像在过圣诞节似的,放大炮,点油灯,阅兵式一个接一个。我们这个地方,什么都知道。比如今天晚上吧,剧院要演出,总统老爷和他夫人要亲临观赏。只要在大门口等一会儿,就能看见所有的名人。不过我并不劝您前往。天快下雨了,何况,要见总统老爷,您还有许多机会呢!”

 哈丽特没到剧院门口去,大城市的喧嚣,人家告诉她那些五花八门的新闻,已经把她弄得头昏脑胀。她很早就睡去了。一大早,一片乱哄哄的奔跑声和叫喊声把她惊醒。

 “快起来!”女主人嘤嘤地哭着,悲痛得使劲把两手往身后弯曲,“他死了,被杀死了,仁慈的上帝,停止呼吸了啊!”

 “谁被杀死了?”

 “总统老爷啊!”

 林肯总统是4月14日在包厢里被枪杀的。凶手畅通无阻地进入没有卫兵的包厢,向总统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然后,他跳上正在演出的舞台,挥刀杀开一条路,从剧院后门跑到街上。那儿有个人牵着马正在等他。他飞身上马,往城外扬长而去。

 夜里,华盛顿的电报线路不知怎么被破坏了。耽搁了好长时间,才派出巡逻队到各条公路上去追捕凶手。但凶手逃跑那条路却恰好没派巡逻队。凶手藏进一座农场的板棚。本来严令必须抓活的,但终归被意外的一枪打死了。到底谁是谋杀阿伯拉罕·林肯的组织者,时至今时,仍然还是一个谜。不过,从林肯停止呼吸那一刻起,连他的最激烈的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美国失去了她历史上一位最正直的人。

 清晨,冷雨霏霏。哈丽特在通向白宫的马路上,从十名卫兵身边走过,谁也没阻拦她。安置在军部附近的大炮,全罩上了黑色的炮衣。国会宫的石阶上,一些黑人妇女坐在那儿低声哭泣。城市上空,单调的钟声回响着。所有教堂的铜钟,都在同一时刻敲响。

 步兵把白宫围得严严实实,他们的刺刀上,凄凉地垂着雨水淋透的黑丝带。谁也不放进栅栏里去,一大堆白人和黑人,头上无遮无盖,远远地凝视着降下一半的旗帜。远处,有人放声痛哭。

 哈丽特遥望着默然肃立的楼宇。

 “原谅我啊,阿伯拉罕·林肯!”她心里叨念着,“请原谅我没来得及向您致谢。原谅我啊!依利诺斯州的伐木工大叔。这座美丽的宫殿原来竟是您最后的归宿!”

 谁也没听见这一段安灵祈祷;就在这天,哈丽特离开了华盛顿。

 在去纽约的列车上,一名列车员走过来抓住她的肩膀:

 “你这是干什么?!”他厉声问道,“这儿禁止黑人乘车!——真脸厚……”

 哈丽特把他的手从肩上拉开,掏出一张由蒙哥马利签署的证明:“兹证明哈丽特·塔布曼系合众国军队现役军人,请准予自由通行。”

 “海外奇谈!”列车员嚷嚷道,“一个黑婆子居然在合众国军队里服现役!这张证明你是从哪儿买来的?”

 “别嚷嚷,亲爱的!”哈丽特用她那沙哑的声音说,“我在前沿阵地打了两年仗!”

 “打仗?难道黑人也打过仗?”

 哈丽特没再吭声。列车员想抓住她的衣领,可是肚子上却早挨了一拳,四仰八叉地倒在车厢地板上了。

 “黑人打人哪!”他没命地大喊大叫,“喂,兄弟们,帮我把这个无赖黑鬼赶下车去!他们一下子钻出这么多人来,简直跟蟑螂一样。他们钻进体面人的车厢里了!”

 从其他车厢跑来三名乘务员,他们四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抓出来,扔进行李车,“哐当”一声锁上了车门。

 哈丽特躺在角落里的一堆垃圾上。车轮一声一声地撞击着铁轨,哈丽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攥成拳头的手指伸直。她牙齿咬得咯咯响。过了一个半小时光景,她才渐渐恢复了神志。同时,她一生中第一次——她惊异地发现——大滴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滔滔滚下。就这样,她来到了纽约。

 6. 夜里的骑士

 汤普森博士做了一件在多切斯特县历史上闻所未闻的事情:国内战争后几个月,他将“被解放者事务局”的两位代表请进他的办公室,并让他们坐在环椅上。

 两位代表都是黑人。一位是戴维·金布斯,邻居们都一清二楚,他曾是丹肯·斯图尔特庄园里的农奴。不过这还不算稀奇……另一位,说确切些,是位女代表,竟是遐迩闻名的罪犯,布罗达斯的逃奴哈丽特·塔布曼!战争末期,她的头颅要值40000块呀!而且,她本来是应该扔进火堆活活烧死的……

 在那个时候,农奴制已经废除了。可以说,汤普森博士的言谈举止很像一位杰出而敏锐的外交官,他同事务局代表商谈出钱雇黑人工作的问题,仿佛代表们也是白人似的。只有一次,他向哈丽特投去怒不可遏的一瞥,那是在哈丽特指出,凡参与叛乱的人都应受到法律制裁,而首先应受到惩罚的就是丹肯·斯图尔特和霍普金斯的时候。

 “你要了解,塔布曼,这些人是误入歧途,”博士支支吾吾地回答,“应当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你也是我们马里兰州土生土长的,把自己的同乡送上法庭,难道你心里感到愉快吗?”

 哈丽特放声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同乡曾用砝码猛击我的脑门,而另一个呢,带上狗对我穷追不放!”

 “啊,你是想复仇!”汤普森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基督徒应有的气度,大家都是误会嘛……”

 “不,博士,我没有误会!也不想复仇!”哈丽特答道。“不过,得有正义。战争一开始,他们就跑到邻州弗吉尼亚去了,并且心甘情愿投奔了叛军。”

 汤普森皱起了眉头:

 “我们的政府并不愿意把马里兰的公民送交法庭,这事我们到华盛顿问问。我相信……”

 “请原谅,博士,”戴维打断他的话,“不过我们事务局正好隶属于政府,我们恰好是从华盛顿派来的。”

 汤普森听见这个蛮横的解释,直气得七窍生烟。何况,逃奴塔布曼还宣布说,黑人雇工与白人工人,应当同工同酬。因为“所有人一律平等”!汤普森真想抽她几鞭,但他忽然省悟到:这样干,恐怕逃不了审判的命运——这个黑女人再也不属于他了……你们想,博士不得不同两个黑人争吵啊!那个戴维·金布斯倒还有些客气,可是这个偷运黑鬼的女人,却挺腰直背地坐着,俨然像位公爵夫人。当然,要是你想把这无赖推出门去,试试看!

 然而,汤普森依然表现出极大的耐性,做出非常仁慈的模样。

 当他同金布斯交谈的时候,一大群黑人正在门外高声呐喊。这是汤普森装作仁慈的根本原因。

 “要十英亩土地,要一头骡!”

 “孩子们要上学!孩子们!……”

 “叫霍普金斯见鬼去吧!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穿衣!”

 “喂,黑人和白人!”忽然,从栗树林阴道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原来是书生萨姆。战争一结束,他就回到了马里兰,现在住在路旁一所破烂不堪的茅舍里。他仍然像从前一佯,靠人们的施舍过日子,只是不再布道了。

 “你们别再糊涂了!”他高声地说,花白胡子不住颤动。“这都是你们自己的土地呀!四年来我一直阅读主持公道的报纸:40英亩地和一头骡,这是南方劳动者的要求。白人老爷不稼不穑,他们没有任何权利拥有土地!四年来,多少黑人战死沙场啊!成千上万哪!这是我们为自由、为土地流淌的鲜血。奴隶主却想维护他们的天堂。就是这么回事!”

 萨姆将一把涂有白、蓝、红三色标记的棍子往草地上一扔。

 “把这些棍子插到地里去!插到哪儿,哪儿就是你们的地!这世界上也该有点公道了!拿去,这是上帝的意愿!”

 人们嚷得更厉害了。

 “我的朋友金布斯,您瞧,他们马上要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了。”汤普森双手一摊,说,“我们对待黑人一向不错。他们了解您,请您出来向他们解释一下,就说现在他们都可以购买土地……”

 “他们哪有钱购买呢,先生?”戴维问道。

 “啊,可以用正当的薪资嘛,您瞧……”

 汤普森拿起铅笔,在纸头上写下长长几栏数字。

 这时,在庄园的内室里,杰西正紧紧抱着双手踱来踱去。丹肯·斯图尔特将军呢,这个身材匀称、头发斑白的美男子,站在屋角上,抚摸着奶奶留下那架竖琴的套布。

 “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我一定会心平气和的,巴林顿太太。”他说,“他们不敢闯进屋来。”

 “天哪,这就是我们的黑人哪!过世的父亲要是能看见这种景象,他会怎么想啊!”

 “您的黑人不会比我的黑人好,也不会比其他任何人的好,杰西!”

 战后,斯图尔特将军曾作为叛乱者遭到逮捕。只是由于“健康状况不佳”,由同情叛乱者的新总统约翰逊特赦释放。

 “我们手无寸铁,孤立无援哪!”杰西喟然叹道。

 “您错了,杰西,”将军说,“邻州弗吉尼亚一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志士仁人,即将到来。我正翘首以待呢。”

 “您是指……”

 “我已派霍普金斯到那边去了,他马上就会回来。我希望您同意采取这种……哼……必要的措施!”

 杰西不放心地瞧着他。

 “希望您不要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丹肯!”

 “没什么可怕的,”斯图尔特庄重地说,“这只是必要的。”

 玻璃当地一响,碎片散落一地。一块石头飞进房间,画了一条曲线,落在竖琴边。琴弦懒洋洋地拖长声响起来。杰西掩着面孔,一屁股坐到环椅上。

 “这就是给您的回答!”斯图尔特说。

 杰西起身扑向那张多抽屉的老式写字台。她翻弄着一个个抽屉,终于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头。

 “我等您拿主意!”斯图尔特说。

 “请稍等一会,丹肯,”杰西说道,声音忽然变得强硬起来。

 她站在镜子前,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满头栗色软发,骑着乌溜马在马里兰的小树林里驰骋的漂亮女郎,而是一位举止庄重的伯爵夫人;她高昂着头,头上已有几许银丝,颇具宫廷气概。只是,一双灰色的明眸依旧那样闪烁活泼,微微带着讥讽的神情。

 丹肯·斯图尔特微笑地凝视着她,可是当他看见杰西离开客厅,朝汤普森办公室走去时,笑意慢慢从他脸上消失了。

 “杰西,”斯图尔特叫道,“当心!”

 杰西没有回答他。

 她走进办公室,只见汤普森正用铅笔敲着桌子,还在向戴维讲着什么。戴维冷淡地点着头。哈丽特·塔布曼坐在椅子上,显出毫无兴趣的样子,瞧着窗外。

 汤普森一看见杰西,就丢下铅笔,站起来。戴维惊异地望了望巴林顿太太,而哈丽特的脸色却冷若冰霜。

 杰西沙沙地抖动衣裙,走得更近一些,对哈丽特说:

 “我记得你的,你叫海特,听说你是个倔强的姑娘,我就喜欢倔强的人!”

 塔布曼一声不吭。

 “不过,我也并不懦弱,我是布罗达斯的继承人,所以,我建议你赶快叫你的同胞安静下来,送他们各自回家。我很明白,你带他们到这儿来,无非为了威胁我们。可我们并不害怕。”

 塔布曼仍旧一声不吭。

 “你们想用法律和法庭来吓唬我们,以为你们现在同白人完全平等了?你们是大错特错了!目前只是一个偶然的时期!这个国家仍然属于我们,而不属于你们!”

 “巴林顿太太……”汤普森哆哆嗦嗦地说。

 可是杰西没有理睬他。

 “海特,我告诉你,”她继续说下去,“你要是真想为你的同胞做点有益的事情,就不要再把自己当成美国人了。你们竟想与我们同读一所学校,同享一个法律,同去一个舞会,同坐一张桌子,同乘一节车厢,同上一艘轮船,同住一间屋子?一想到这些,我就心里发呕!你们想悄悄地混进我们的家园,让你们的污血流入我们的血管……”

 “巴林顿太太,我求求您!……”汤普森喊起来。

 “博士,你别嚷……海特,白人公爵同你讲话,你应当站着恭听。你只能请求,不能要求。我们并不以我们的黑人为敌。不过,假如有人想威胁我们,我们是会自卫的。你听见吗,海特?你的头仍然值40000美元!”

 塔布曼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俨如一尊雕像。

 “我并不打算久等一名逃亡黑人的回答,不过,我尊敬倔强的人。”

 杰西展开她手上那张纸条,声调平静地念道:

 “‘雷声隆隆,沉睡的人们就要从梦里醒来!摩西。’把你的字条拿去吧!”杰西说。

 塔布曼站起来,挺直腰。汤普森赶快一步凑上前去,不过没出什么事。

 “要是这样,”塔布曼说,“那么,战争就不会停息,先生们!”

 字条落在地上。哈丽特走上阳台,戴维跟在她身后。

 “乡亲们,”她沉静地说,“你们呆在这儿毫无意义。回家去拿起武器来!我们还得打仗。人家不给我们土地,我们只好烧掉这庄园,自己把土地夺过来!不过你们应当首先武装起来。打仗的日子也许不远了。”

 杰西回到屋里,斯图尔特正等着她。她往环椅上一坐,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向将军投去冷峻的一瞥。

 “您同意了吗,杰西?”斯图尔特问。

 “同意了,丹肯。不过别流血。”

 “啊,您尽可放心,”斯图尔特愉快地说,“一滴血也不会流。”

 夜里,汤普森博士端着一支短筒卡宾枪,从窗里注视着外面的一堆篝火。篝火四周,坐着他过去的奴隶,他们唱着:

 我再也不遭拍卖了,

 不会啊,不会了!

 我再也不挨鞭子了,

 不会啊,不会了!

 千万人在前进,

 再也不遭拍卖了!

 千万人在前进,

 再也不挨鞭子了!

 “对阿伯拉罕·林肯如此怀念,真是该死!”博士低声说,“我发誓,这老巫师萨姆·格林如此狂妄,只要时局一变,他会咎由自取!”

 最先看见夜骑士的,是一个名叫露的黑人女孩。她听见狗汪汪叫,就跑出茅舍,来到月光发昼的田野里。路上响起一阵疯狂杂沓的马蹄声。过后,在朦胧的月光下,一些骑乌溜马的幽灵从她面前飞驰而过。真是难以相信哪!他们一个个穿着肥大的白色长袍,戴着尖顶帽,帽上开两个黑眼孔;他们纵马狂奔,转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好像融化在了空气之中。

 露叫醒父母,母亲叽叽咕咕祷告了一阵,吩咐露去睡觉。可是父亲却抓起一根木棒,叫喊邻居去了。他很难讲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邻人也不是全都相信露讲的话。有些人念起咒来,断言这是古时候强盗的幽灵,在往森林里搬迁他们的坟墓。这件事最后传到了戴维·金布斯耳里。他一咕噜翻身下床,披上蓝军服,带上枪,跑去喊哈丽特。

 “真可惜,”哈丽特从怀里掏出手枪,平静地说,“我多想人们审判他们,惩处他们……把他们作为匪徒带上法庭,让他们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们因羞耻和胆怯而狼狈不堪……”

 “你是指那些幽灵吗?”戴维问。

 “不,我说的是过去的叛乱者们。”

 “我们没必要通过法庭审判,”戴维说,“白人不会为黑人的事惩罚他们的同胞。”

 哈丽特摇摇头,叹口气。

 “好吧,”她说,“去叫年轻人都拿上武器!”

 从战争时期起,在汤普森的黑人中间,不仅有了斧子,而且还有双筒猎枪。这些武器,他们平时都珍藏着。

 大家作着各种准备,时间已过了半个多钟头。当大伙来到“烟草故道”时,除了这条被月光照得亮晃晃的没有行人的宽阔公路外,哪儿去找骑士的踪影!

 他们仔细搜寻了半天,后来,有个小伙子低声地喊了一声,他在倒塌的篱笆上发现一条白布头。哈丽特跳过篱笆,在疏松的泥土上看到了马蹄印。这些蹄印一直通向萨姆·格林的茅舍。

 茅舍门大开着,屋里阴森森的。几件破家什被打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发黄的旧报纸,书生却不在。

 “马是拴在附近林边的,”一个黑人说,“他们曾经在那儿呆过一会儿,我从脚印上看得出来。幽灵悄悄来到萨姆家,奇怪的是鬼魂竟在地上留下了脚印!鞋后跟钉着大钉子,跟弗吉尼亚人穿的一样。”

 “伙计们,情况很严重!”戴维说,“他们偷偷抢走了书生。大家仔细看看,马蹄印往什么地方去的?”

 他跨出茅屋时,从地上捡起一张撕成两半、被靴子践踏过的纸片。这是一张已故的阿伯拉罕·林肯的肖像。它本来挂在书生当床用的干草袋上方的墙上。

 黑人们往森林深处找寻去了。没有风,明亮的月光从纵横交错的枝柯间倾泻下来。戴维警觉地嗅着空气,希望闻出一点燎过的肉味或火把的松烟味,可是这些气味一点也没闻到。他沿着熟悉的小径,来到一大丛柏树和槭树之中。这儿是松鼠的王国。他曾经和简·贝利在这儿找寻过地下铁道。他来到以前书生拉过提琴那块旷地上。忽然,他看见在皎洁的明月和地面之间,正好在这块旷地的上空,一个口袋似的黑糊糊的东西挂在一棵槭树上;过去当过兵的戴维,额上也不禁渗出了冷汗。

 原来这是萨姆·格林的尸体!他的双手被反绑起来,口中塞着他自己的头巾。

 空气如此平静,用绳子吊着的尸体纹丝不动。

 戴维望了望哈丽特。

 “照你看,为这样的暴行,该审判他们吧?”他说。

 哈丽特默不作声。

 “要去‘按正义’审判吗?给霍普金斯以申辩权?他也许还会‘悔过’的,我们就把他放掉,是吗,哈丽特?”

 哈丽特低头站着。

 “哪怕其中有一个人无罪,也该区别对待,”她说,“因为子弹是很糟糕的法官。”

 “你最好暂时别吭声,老太婆!”一个年轻的黑人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

 哈丽特皱皱眉,瞧他一眼,转过身去。在她一生中,还是头一次有人叫她“老太婆”。

 黑人们把萨姆·格林的尸体从绳索上解下来。戴维弯腰从他胸前撕下一张纸,纸上黑糊糊地大书着三个字母:“KKK”。

 “三K党!”戴维低声说。

 “戴维,什么是三K党?”

 “一群叛乱者,”戴维答道,“我听说过他们的情况,没料到这儿也有。他们现在已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袭击,只是夜间在角落里偷袭年老体衰、手无寸铁的弱者。他们是一群野兽。野兽从铁笼里逃出来了!”

 “应该报告县里的行政司法长官……”

 戴维挥挥手:

 “小伙子,要等白人长官捉到凶手,够等呢!我们要把书生葬在黑人公墓里,写明是匪徒杀害了他!”

 “这儿有张字条,是写给你的,海特。”戴维手上转着一张纸片,说。

 “写给我的?……”

 “上边写着:‘下一个就是摩西。’”

 哈丽特忽然笑起来。

 “想杀死先知者吗?傻瓜!先知者可比幽灵厉害多了,他可以死而复生哪!”

 大家默默地返回去。他们还没进村,走在前面的人停下步,同时发出警报。寂静中,大家都听见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马群在远处飞奔。

 “来六个人,跟我到十字路口,其余的留在原地。听见枪响,就跑过来。走!”

 戴维没有重复命令。6个黑人跟着他奔去。他们没等多久,在距他们60码开外的地方,几个骑黑马的人在茫茫夜色中隐约出现。他们雪白的长袍随风飘动,尖顶帽向前倾斜,帽上开的眼孔,像颅骨上黑洞洞的一对眼眶。

 “上帝保佑!”一个黑人小声嘀咕道,“他们可真像从坟墓里钻出来的!”

 “我们就叫他们再回坟墓去,”戴维说,“开火!兄弟们,开火!”

 他瞄准幽灵开了一枪。6支火枪也跟着砰砰响起来。月光下,硝烟形成了一条珍珠般闪光的云带。

 一个骑士在疾驰中翻身落马;其余的人用马刺狠狠刺马,疯狂般地奔去。几分钟后,他们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哈丽特跑到落马的人跟前,一把拉开他的兜帽。在朗朗的月光下,一张熟悉的尖脸呈现在她面前——原来这是丹肯·斯图尔特!

 7. 金色的种子

 亨利·温多维在战争时期发了一笔财。《纽约每日邮报》社的楼房扩大了一倍,大门上方装上了几个镀金大字:“自由、劳动、公正、繁荣”。编辑部办公室的毛玻璃上,赫然饰着一句格言:“一分钟就是一美元”。

 他的老朋友、国会议员塞西尔·巴林顿伉俪的来访,起码使温多维浪费了60美元,因为他们夫妇俩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一小时左右。杰西对编辑讲述丹肯·斯图尔特之死时是那么怒不可遏,以至温多维建议她喝几滴缬草酊。

 不过,杰西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很值得注意。”巴林顿先生补充道,“我们是坐在火山上,不用讳言,是黑人打死了他。我们现在正临近一场可怕的革命。”

 “我同意您的看法。”温多维彬彬有礼地答道,“国内战争和革命,总会使人们产生许多奢求。战士们打完仗回家,总以为新生活就在家里等着他们。”

 “温多维先生,我要是您,是不会提到‘国内战争’、‘革命’这类龌龊字眼的。”杰西说,“这些都只是白人之间的误会,幸好这些误会现在已经彻底消除了。今后我们应当把这个误会叫做‘各州之间的战争’。”

 “巧妙之至,”温多维应道,“巴林顿太太具有真正的文学天才。我建议夫人写一本书,记叙您所经历的恐怖事件,起名《战败者》或《被震惊的人》……还要问一句,不知你们怀疑斯图尔特将军是遭谁杀害的?”

 “啊,毋庸置疑,是哈丽特·塔布曼!”杰西高声说道,“是地下铁道上那头喝人血的母狼!你想想看,她的同伙还在国会起哄,提出要发给她战士退休金!”

 “我们断然拒绝了,”巴林顿冷冷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是战士。”

 “蒙哥马利上校证实说,”编辑审慎地说道,“好像她在部队服役过,还建立了不朽功勋……”

 “上校错了。女人是不能在部队服役的。我们难道能给一个黑人妇女退休金吗?倒像是这些人拯救了美国!”

 “不,这完全不可能,”温多维附和道,“凡是能给的,我们全给他们了。让他们工作,可以攒些钱购置田产,这已经够了!黑人真叫我们的读者厌烦!”

 “希望您的报纸能辟几个专版,报道南方的真实面貌。”杰西想入非非地说,“比如,指出南方永远是正派人的好学校。否则,那个比彻·斯托的不烂之舌,差不多使人们都认为我们南方人是一群恶霸了!”

 “真理自有明辨之日,”温多维说,“不过,您一定得写本书。”

 夫妇俩离去了。编辑赶紧把一篇题为《摩西疑为凶手,哈丽特·塔布曼被拒发退休金》的简讯送去排印。

 傍晚时分,两个人走进编辑室:排字间工长英森和老工人贝茨。

 “先生,”贝茨说,“我以排字间工人的名义告诉您,这则简讯,我们不排。”

 温多维靠在圈椅上。

 “要不是看你打过仗,贝茨,”他慢条斯理地说,要建议您去办解雇手续了!”

 “我们不排,先生!”贝茨重申道,“这是诽谤!”

 “这与您什么相干?报纸是我办的,还是您办的?各自干活去!”

 “不,先生,”英森板着面孔说,“印刷厂罢工了。”

 温多维望望英森,连同圈椅一起转向贝茨。

 “200块,愿干吗?”他问。

 “难道我是卑鄙小人?”贝茨答道。

 “300!……350!……”

 “得了吧,老板!”贝茨说,“我认为,您是聪明人。我们可是买不动的。”

 “英森,我给所有的工人提工资。”

 “是啊,先生,”英森说,“我们不受收买。这篇简讯登不出来的。”

 “啊,我明白了,”温多维仔细端详贝茨,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说,“您在进行鼓动!您这个英国佬,啊,共产主义分子!”

 “我不是共产主义分子。”贝茨答道,“不过,我曾在里士满升起过胜利的旗帜。”

 “嗬,旗帜!您会跪在地上乞求工作!”

 “不会的。”贝茨答道。

 “走着瞧吧,”编辑说罢,转过身去背向他们,“我要审查一遍排字工的名单,尽量剔除当过兵的人。听见吗,英森,贝茨先生将跪着乞求工作,啊,就是这样,去吧!”

 “亲爱的摩西!给您写信的,是康巴希河上的黑人。在打仗那些日子里,您曾来过这儿。黑人们至今也忘不了您。您作为已故的林肯老爷(他的灵魂在天)的大天使来到我们这儿,从亵渎神灵的人们加给我们的镣铐中,把我们解救出来,给我们带来了自由。

 “我们要告诉您,您知道的那些种植园,都被东家丢弃了。他们都躲进了遥远的城市。可是稻田荒芜了。我们就组织起来,决心夺回这些土地,种上水稻,让大伙都有饭吃。我们占领了两个庄园,占领了大河左岸的所有土地。然后,我们不再分成一座座农场,而是合力进行耕种。没有任何人来干涉我们。白人邻居从堤坝走过,拍拍草帽说:‘黑鬼们倒有能耐,没让卡罗来纳州金色的谷子断种!’我们照老样把水稻栽下去。垄沟不太深,宽度也无非只有两步。秧苗长到小孩的两拳高时,我们灌了一次水。太阳直射地面的时节,我们又灌了一次。秧苗变黄时,我们灌了第三次。我们把水草和野草都拔除得干干净净,这样,比起东家还在的时候,稻子长得纯净多了。

 “我们把水排干以后,就用镰刀收割庄稼,一垛垛堆起来,然后脱粒,卖掉一部分,留一部分过冬。我们还储备了种子。感谢上帝,收成不错,大伙都欢天喜地。可是城里来了位有学问的老爷,他说,国会并没有把这块土地划给我们,我们是在无偿使用别人的田产。我们告诉他,无论按天意还是人意,这土地都是属于我们的,因为东家把它丢下了,就像抛弃一群长疥疮的牲畜,让它荒废着。我们说,不允许东家再回康巴希河来。那有学问的老爷听完,就走了。

 “他走以后,开来许多扬基兵。一个少校老爷声明说,要是我们不交出土地,就触犯了法律,要送我们去坐班房。扬基们不愿向我们开枪,我们也不愿向扬基开枪。因为他们同那些亵渎神灵的家伙打了四年仗。于是,我们退让了。

 “我们的情况,您很了解,所以我们写信给您,请您问问总统老爷,问问所有的国会议员,现在还有没有正义?这个州金色的谷子,不该我们种,该谁来种?

 “300个黑人男女在南卡罗来纳州康巴希河畔向您祝福,愿您幸福、愉快!原中士刚果·吉姆·本森代笔并签名。”

 哈丽特既无法请示总统,也不能询问国会。同戴维和简·贝利商量之后,她和他们决定去一趟南方,看看那些战争结束不久的地区眼下情况怎样。戴维和简·贝利先出发,在波特罗亚尔岛上,还给她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过了一周,哈丽特也乘火车启程了。不过她没有马上到岛上去。几天后,她已经来到康巴希河上;当年,她曾同蒙哥马利从炮舰船舷上观察过这条堤坝。此刻,她身边站着一位老黑人,他就是在战争期间,在那所被弃置的空房里,在“林肯老爷的朋友们”的密会上,哈丽特第一次遇到的那个人。哈丽特眼前展现着一片熟悉的稻田。不过,现在田里是一派黄褐色,散发出腐草刺鼻的味儿。远处高岗上,一个士兵扛着步枪踱来踱去。

 “田就这样荒芜了。”老人说,“去年,这儿的景象可大不相同啊!许多人在田里干活,尽管水没膝盖。大伙都唱着很动听的歌儿。”

 “庄园主回来了吗?”哈丽特问。

 “没有,摩西。他们没回来。他们没交税,土地早被夺走了。啊,他们老早就是厚着脸皮靠借贷过日子的人!”

 “这些土地归谁了?”

 “公司。来了几个扬基,土地卖给他们了。”

 “不错,”哈丽特若有所思地说,“要由他们来交税了。”

 “公司是什么呀?”

 “一群田产投机商,骗子手!你们的土地就是落到他们手中了。”

 “你怎么不告诉总统和国会?”

 “现在这位总统并不喜欢黑人。国会又在搞修正案,搞条条款款……”

 哈丽特在堤坝上疾行,空荡荡的田野里,群蛙呱呱聒噪,她也无心顾及。

 在波特罗亚尔岛上,哈丽特作为一位显贵客人,受到隆重欢迎。一只大舢舨划到岸边,划桨的人都裹着式样相同的白头巾,倾身俯在桨上,齐声“咳咳”地喊着号子,像一群名副其实的水手。戴维和简·贝利在岛上等待她,俩人都显得喜气洋洋。随后,刚果·吉姆走上前来,他肩上佩着一条红色绶带,哨兵们“举枪敬礼”。

 “热烈欢迎您光临我们的黑人共和区。”刚果·吉姆满面春风地说。

 确实,这里是一个黑人的国度。岛上的种植园全部划分成了一座座农场。过去的军医院和仓库是臭气熏天、蚊蝇成群、污泥满地的地方,不少伤病员死在这里。现在,这儿建起了许多整洁的房舍,都有窗户和阳台。路上的障碍物也清除了,路百打扫得干干净净;路的尽头是一座板棚,人们在这儿开设了一间食品店。田野上,黑人农民正在耕种,他们高举长鞭,同骡子一道奔跑,活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少年。

 “我们搞到一笔贷款,买了骡和犁,”戴维向哈丽特解释道,“还运来了够1000人吃的粮食。我们办起一间铁匠作坊,一家制鞋厂……”

 “还办了学校,”简·贝利兴高采烈地说,“有两间教室,教室里还有火炉,有黑板、粉笔。”

 “没人来找麻烦吗?”哈丽特问。

 “他们想干涉我们,”刚果·吉姆嘀咕道,“国会要我们迁走,但我们拒绝交出这块土地。不久,开来了一个营,大伙就敲响战鼓。双方都荷枪实弹。我们挖战壕,在港口设障碍。我叫我们的队伍一字儿排开。白人军官一看,说:‘莫非你们过去都当过兵?’我答道:‘完全不错,先生。整个海岸上,优秀射手有的是。’他又瞧了瞧,说:‘可怕!这阵势真威风!好久不见这样的阵势了。’最后,他把他的一营人带走了,事情也就此了结。”

 “这比那些决议厉害多了!”戴维快活地添上一句。

 简·贝利带哈丽特去参观学校。她在黑板上醒目地写下一个“A”,孩子们就拖长声音念出它的名称音。有生以来,哈丽特第二次觉得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已经50开外的年纪,可至今仍然一字不识!

 8. 许多年后

 过了很多年,国会仍然拒不发给哈丽特退休金。她住在奥本,在菜园里种些土豆卖给邻居,聊以度日。当地小学一位女教师萨娜·布拉德福请她到厨房里喝茶,听她讲“地下铁道乘务员”和国内战争时期那些惊险故事。关于自己的往事,哈丽特真觉得历历在目。

 “太太,我的列车可从没出过轨呀,”她说,“我的旅客,也从来没有弄丢一个。”

 那庄重而沙哑的声音,可以叫人一连听上几个钟头。

 1867年,哈丽特的丈夫约翰·塔布曼,在马里兰一条乡间小道上碰到一个叫文森特的木匠。那木匠喝得酩酊大醉,用拳头揍约翰滋事。约翰手中惟一的武器就是一只斑卓琴,他向木匠劈头打去,班卓琴裂成两段。木匠拔出手枪,一枪打死了这个“该死的黑鬼”。他为此仅被罚了5个美元,而哈丽特却从此成了寡妇。

 她到墓地去了一次。那儿葬着许多老年人:本·罗斯、老丽特、采牡蛎的比尔及其妻子。在墓地上,她为快乐的乐师约翰·塔布曼作了祷告,愿他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不过,这丝毫也没有使她的心情轻松。返家的路上,她碰见一个瘦高个儿的人。他背着挎包,在奥本大街上悠闲自在地边走边打口哨。当他走近哈丽特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搭在哈丽特肩上。

 “走开!”她怫然骂了一声,一把将那人推到墙边。

 “一点没错,”那人揉揉在墙上碰疼的脊背,高兴地说,“正是你,哈丽特·塔布曼!”

 哈丽特打量着他:这一对开朗的灰眼睛,额上那一绺淡淡的头发,她在哪儿见到过呢?

 “啊,天哪,你是贝茨!”

 “正是我呀!”贝茨说,“真没想到会遇上您!您就住在奥本吧?我从特洛伊步行去匹兹堡。”

 “有铁路啊!”

 “没钱哪,哈丽特!我失业了。”

 “我帮你借去。”

 “我拿什么还呢!您以为匹兹堡会有人用花环来欢迎我吗?我在特洛伊是印刷工,为组织印刷业联盟,我被开除了。再早,我在芝加哥当印刷工,因为组织罢工,被一脚踢了出来。”

 哈丽特微笑着说:

 “贝茨,您可真是个危险的阴谋家!”

 “天性如此。我不会像温多维希望那样,跪着去乞求工作。我要去要求工作!”

 哈丽特把他带到自己家里,拿出食品和葱款待他。贝茨则向她谈起工人的情况,谈起代表大会,以及冲突和罢工。

 “你们的工人还喜欢黑人。”哈丽特说。

 “这种人有。他们担心黑人会卑躬屈膝地去乞求工作,半价出卖自己的劳动。”

 “要是人家不把你当人看,你怎么办?”哈丽特忿忿地说。

 “假如我们说服白人和黑人共同斗争,就不会出现半价的问题了。”贝茨说,“我们就能把资本家拉下马……所有的人,只能分为两种:掠夺者和被掠夺者。当叛乱的旗帜从里士满降下时,我曾以为战争就此结束了。可是,我错了:战争还在继续,一切都还在前面。”

 “‘一切都还在前面’吗?对像我这种年龄的人,这已经不大现实了。我已经老大一把年纪了。”

 “这不是说您,也不是说我。”贝茨指正道,“我自己年岁也不小了。一切都在我们民族的前面。”

 “这些事,我们是看不到了,”哈丽特说。

 “就算是这样吧。我祖父就没见到过我,我也无法看到我的曾孙。可是,我祖父活着是为了我,而我呢,是为了我的曾孙。对吗?”

 “可我没有孩子。”哈丽特说。

 “戴维和简·贝利会有孩子啊,不都是一样吗?孩子们会记起我们的。要是他们忘却了,作家们就会写书提醒他们。书籍是永存的呀!”

 他紧紧地握了握哈丽特的手,以一个惯于长途跋涉的人那种从容不迫的步子,大跨着步沿街走去。“一切都还在前面,可他的头发都花白了!”哈丽特想,“不过他是对的,书里会记下我们。”

 第二天,她来到萨娜·布拉德福家中,请这位女教师教她写字,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她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用粗糙的手照着识字课本中头几个字母初学涂鸦。她练了很久,直到记住字母表中的26个字母为止。以后,“学习的海洋”可就拦住了她的去路,因为英语单词的书写和发音有差异。

 1869年,她同一名内战复员军人纳尔逊·戴维斯结婚了。戴维斯患着结核病,哈丽特要操心的事就更多了。

 他们共同捱过了19个困苦的年头。1888年,哈丽特为她的第二个丈夫送了葬,她又变成孑然一身,独留人世了。

 戴维和简·贝利有时来看望她。

 戴维在巴尔的摩-俄亥俄铁路上当制动员,经常乘货车来来去去。他曾两次遭到别人射击,有一次被抛到路基下面去了。

 “你那光明的自由天堂在哪儿啊?”当他手上扎着绷带,到哈丽特家来的时候,哈丽特问道。

 “会到来的,”戴维说,“什么事都不会落空,海特婶婶。我们还在一道前进,就像歌中唱的那样:‘千万人在前进!’”

 也许这话不错。可是谁将看见这座天堂呢?是那些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做魔山羊游戏的孩子们吗?

 她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每当夜幕降临,她就坐在火炉边一只瘸腿的藤椅上,想啊,想啊。她希望理解她这一生的意义。她曾经立志解救黑人,可她究竟做好了哪件事呢?难道黑人已经获得自由了吗?

 这是一间简陋的大屋子,屋角上,萨娜·布拉德福送她的壁钟嘀嗒作响。这架壁钟很巧妙,每过一刻钟,它就鸣响一次,仿佛在嘲笑她似的:“嘿!哈丽特,一刻钟又过去了,你还没想出个头绪吗?……”

 要是只想想个人私事,那其实很简单。贝茨说得有理:不应当考虑自己,要考虑别人,考虑过去和将来的人。

 过去曾有一个人称“老本”的伐木工,叫本·罗斯,是个老老好好的人,可一辈子都做牛做马;除了“森林大伯”外,他什么都不相信:他真正喜欢的东西,就只有绿色的森林。

 后来,他的女儿——人们称她作“摩西”——长大了,老了,她找到了砸碎锁链的力量。她曾独个儿在森林中活动,把黑奴一个个从种植园带走,还要他们坚信美国的自由和幸福。现在,她又孤孤独独地坐在瘸腿藤椅上,守着慢悠悠阴燃的火炉……

 时钟又响起来:“哈丽特,怎么,你还没想出什么来呀?”

 戴维和简·贝利住在远方,他们继续进行斗争。他们曾拿起武器,投入国内战争,他们都是军人。现在,他们在号召黑人为自己的未来而战。

 像戴维和简·贝利这样的人,奴隶制在他们心中没留下一点痕迹。可是,他们的日子十分艰难,而离自由又还非常遥远。

 时钟又响起来:“怎么,哈丽特,你还没想出什么来吗?”

 戴维和简·贝利的孩子们住在北方,当工人。刚果·吉姆的孩子在南方种田。他们再也不用躲在森林里,躲在满途泥污的沼地上。他们一群群在大街上行走。

 现在是那些白人骑士不敢见天日的时候了;他们只能像强盗一样,蒙了面,偷偷出来袭击人们……

 时钟又响起来:“怎么,哈丽特?……”

 哈丽特从椅子上转过身来,笑盈盈地低声说:

 “时钟啊!别再担心了,即使我不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别人也能活到的。我只是千里长河中的一段水流,这长河既不以我开始,也不以我告终。我的背后是涓涓的细流,我的前面却是一片浩浩的瀑布。无论杰西·巴林顿一伙怎样挣扎,他们永远不可能使江河倒流,让瀑布止息!”

 她沉默了很久。时钟又鸣响了一次。这一次,那声音听起来令人安心了。

 “我还能看到些什么呢?”哈丽特喃喃地说,“我还能活很久吗?时钟,告诉我呀!”

 时钟没有回答,它只能报时。

 她活了很久很久。美国激荡的历史篇章继续在她面前一页页沙沙翻过。

 萨娜·布拉德福指着报上的字行,声音颤抖地给她念道:

 “被共产主义鬼迷心窍的人完全控制了匹兹堡政权。”

 哈丽特不禁微笑起来,她知道这全是谎言。贝茨的朋友们不可能是一伙鬼迷心窍的人。然而,当北方军队和警察向罢工工人开枪的时候,在南方,黑人的宿敌则一个个在政界粉墨登场。

 杰西·巴林顿老太太写了一本流露出她的真情实感的大部头著作。这是一本长篇小说,叙述南方一座种植园如何遭到破坏,种植园惟一的女继承人如何孤零零地流落在一群毫无教养、居心险恶的黑鬼之中。她以激愤的感情和委屈的笔触,描写了一个破产的白种爵士夫人深重的苦难和崇高的骁勇精神。小说还描写了伊利诺斯州一个名叫阿伯拉罕·林肯的伐木工,写了他的蠢笨和可笑。作者也没忘记奶奶的竖琴,没忘记老花园里那馥郁的花香。杰西号召人们等待着,希望着,把对往事的神圣回忆深藏心底。小说的名字叫《被击溃的人们》。

 哈丽特年届70了。她的朋友们又向国会提出请求,给这位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颁发养老金。不过,单是“英雄”和“国内战争”这些字眼,就激起了一番愤怒的詈骂。她算什么“英雄”?只不过是“各州间纷繁战事的参与者”罢了!

 何况,对这个“参与者”也没发放养老金。于是,哈丽特的朋友去找军部,最终同意每月发给20美元。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她“参与”了国内战争,仅仅是由于她是在合众国第八步兵团四连光荣服役过的士兵纳尔逊·戴维斯的遗孀。

 20块钱!这只能半饥半饱地维持10天。

 岁月如流,朋友一个接一个去世了。新的一代又投入了战斗。

 1910年,哈丽特的邻居带她去看了一次新近发明的所谓“电影”或“活动画”,内容是在林肯的故乡斯普林菲尔德,在离林肯墓不远的地方发生的一次蹂躏黑人的暴行。在一张雪白的大床单上,映出了抗议游行的情景:一群黑人小女孩,身穿白色连衣裙,手牵手地在头上挥动一幅标语,上面写着:

 “爸爸、妈妈,为什么人家总要杀死我们!”

 哈丽特离开一团漆黑的“电影”棚来到街上,这时,两个白人——一个拿伞的太太和一个带照相机的先生——向她走来。

 “喂,老太太!”那位先生喊道,“你知道国内战争的英雄摩西·塔布曼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吗?我们想给他照张相。”

 “摩西·塔布曼?”哈丽特不解地说,“您以为她是男的吗?”

 “难道女人也能叫摩西?”照相的人问。

 “我们听说她有许多动人心弦的奇遇。”太太补上一句。

 哈丽特放声大笑起来。

 “摩西死了,”她说,“因为她太恼怒,她的心变成了石头,所以就死了。”

 那位先生和他的太太面面相觑。

 他俩一定在想:这老婆子准是神经病。

 “她在说些什么恼怒啊?”太太说,“黑人好像早就享有各种权利了吧,他们还需要什么呀?”

 哈丽特没听见这些话。她拄着拐杖,踏着细碎的步子,匆匆回家去了。

 很久以前,她曾在窗下种了一株苹果树。

 天长日久,苹果树长大了,长粗壮了。那轻软的树叶遮住了窗口。夏天,金绿色的光斑错杂地撒落在地板上、床上。

 1913年2月,就在这张床上,哈丽特整整躺了一个月。

 她患着肺炎。

 当她发着高烧的时候,她一会儿看见手持家规鞭的红头发苏珊太太,一会儿又看见瓦格纳炮台的斜坡上硝烟弥漫,看见平奇阵亡后的面庞。后来,又看见白宫附近哨兵刺刀上系着的黑纱。末了,又看见乘务员愤恨得变了形的面孔,还听见他那“黑人打白人”的哀号。哈丽特又哭起来。

 如果是简·贝利,那是不会哭的。简·贝利是另一种材料制成的人。

 早上,烧退了。汗水从受过伤的额头上冒出来,她已无力去擦拭。但是,她觉得轻松了一点。

 苹果树枝的阴影在被子上移动。春风在窗外飒飒有声。但哈丽特觉得那不是风声,而是马里兰的原始森林在呐喊。她觉得她好像正在林中旷地上,斧声笃笃,老本赞许地叫道:“啊—嗨—啊,海特!让他们瞧瞧你怎样放倒希可利爷爷吧!”太阳透过树叶,一道金光直射下来,就像一注蜂蜜,从土罐倒进绿色的盘子里。

 青春一去不返,却能尽情回忆。

 尽管哈丽特觉得她的手脚越来越冷,却感到病势在好转。空气是清新的,像在森林里一样,弥漫着树脂的气息。

 她微微一笑,轻轻翕动着嘴唇,低声道:

 “一切都在前面……孩子们……人们……”她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1913年3月10日早上8时,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她最后听见的,是小提琴幽婉的琴声;她最后梦见的,是萨姆·格林的琴弓正指向北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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