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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时期期历史书籍

第40章 世间事

  同床共枕,同塌而眠两个男人,面对面躺着。

  这种场景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卫青不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某方面来说他很是孤僻。

  他不习惯与人搂搂抱抱、接踵摩肩。如果可能他宁愿离所有人三尺之外。

  现在的距离,应该没有三尺吧。也许连一尺都没有。只要轻抬起手就能触碰到他,只要再凑近些就能与他鼻尖相抵。

  刘彻,为什么你还会在这里?

  卫子夫,她怎么办?

  你睡的可真是熟呵,对卫青你就那么放心吗?

  这张面孔,以男人的眼光来看,应该是会让人自行惭愧、嫉妒艳羡的吧!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五官英挺,棱角分明。听过一个传说,关于女娲补天的故事,说人都是女娲用泥做出来的,开始的会精雕细琢,后来的就敷衍了事。相比而言,他应该是受到女娲娘娘精雕细琢的那一批。

  明明已是人上之人坐拥着天下了,你为什么还要占尽这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呢?

  卫青,你这是在嫉妒吗?

  卫青,身为男子这样专注地盯着另一个男子可不好。

  收回了我的视线,转了身平躺在床上,我与他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天很亮,弄不清时辰,不过应该也是时候不早了。

  很奇怪,也会想着就这样懒懒散散一直躺着。

  可是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不是吗?

  半掀开被,我坐起了身,他放在被褥外面被包扎着的右手很是醒目。似乎被重新包扎过了,不是卫君孺可以包扎出的模样,太医应该来过。

  我睡在了里侧,越过他起床应该并不难。

  记得家里并不小,即使每人只能有一间房,还是有空余的。卫子夫不常回家,所以她那间房总是空闲的。不过她已是后宫美人、娘娘身份,所以即使那间房一直空着也是清清爽爽,每天固定有人清扫。

  没人告诉他吗,实在不必委曲自己与卫青挤在一张床上?

  一个韩嫣已经让朝堂民间议论纷纷、流言鼎沸了,卫青实在不想做第二个。还是平阳公主说的好:一个奴才若是不懂得恪守着自己的本份,不知道尊卑有别,与主子一味的攀着交情套着近乎,越了分寸坏了主子的名声。这样的奴才就是再懂得当牛作马,靠着主子的宠信位置爬的再高,也不过是第二个邓通,是会被灭全族的。

  全族呵!

  打开门,迎进了满室阳光,今天天气不错。

  “二叔,你醒了?”

  没想过,有人会站在我的门旁,对我打着招呼,她应该只是路过吧。

  “大嫂早。姐姐和步广他们呢?”

  “他们去宫里了,娘娘昨夜诞下一位公主,太后特意下旨让姐姐们进宫陪陪娘娘。”

  “大嫂没去吗?”

  “去了,娘娘听说二叔昨夜又晕倒了,很是担心,特许我回来照顾二叔。。”

  这一来一回想也是不短的时辰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到。二叔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已经到未时了,日已正中,这一觉睡得不短。

  “劳烦嫂嫂了,熬些清淡小粥就行了。”

  也许,是饿的过头了,其实我没什么饥饿感。

  不过总是要吃的,不补充些食物,只怕卫青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可能真的要永垂不朽了。

  “二叔稍等,我这就去做。”

  轻轻柔柔的话,和煦如风的脸,她应该算是一个好嫂嫂。

  “大嫂稍等一下——”

  对着那转身欲离的身影,我唤了一声。

  “二叔还有什么想吃的?”

  “长嫂如母,大哥已经不在了,以后这个家就有劳您了。”

  如果你想留,我可以将整个卫家交给你。如果你想再嫁,我会送上厚礼为你道喜。只是,有些话现在还不适合说。

  “二叔见外了,我们都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

  “以前我曾听大哥提起过,大嫂娘家有个不错的表妹,与大嫂的感情很好,如果嫂嫂愿意,我就让人将她接过来小住两天,也好陪大嫂宽宽心。”

  “二叔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怕我那表妹来我们家多有不便。”

  是吗?

  “大嫂,卫青已经不小了,婚姻大事就全托付大嫂了,还有劳大嫂多费些心。”

  如果你听不懂,我可以说的更清楚些。

  卫青年已十七,也称得上皇亲国戚、年少英才,在很多人眼中似乎已是不错的女婿人选。那些想要结亲的,或开门见山或旁敲侧击,我都见过一些。有一部分被我委婉拒绝了,有一部分被我装傻带过了。其他的别人提起的,我也只是过耳不回。

  明明也做过女人,还有着一个女子的完整回忆,再去娶一个女人,怎么都会让我觉得奇怪。

  所以总是推拒着。有卫长君在前面顶着,倒不担心什么承替香火、延续血脉的事会一定要我去做。

  可是,卫长君他现在不在了,他和林巧儿也没有孩子。霍去病再好,他也还是姓霍。

  只怕不消几日,便会有人对我耳提面要了。

  其实,娶个妻子没什么不好,有很多麻烦相对的都可以解决。

  卫青,你应该可以做个真正的卫青吧。

  总要试试的。

  “好……我知道了……二叔的事我一定会放在心上的,我先去做饭了。”

  她脚步匆忙,似乎是一步也不想留。

  林巧儿,林巧儿。

  卫长君的妻子,卫青的大嫂。

  不知该不该对你说:长嫂如母,只能是长嫂如母。卫青他没有兄死弟替的可能。

  转了身才发现,原本躺在床榻安睡的人已经醒了,脚已踏靴,正半坐在床侧,静静看着我。

  “陛下——!”

  我向他走近了些,恭敬地行礼。

  “卫青想娶妻了!我朝的大汉律似乎只有为父为母守孝三年,倒是真的没有为兄为姐守孝的条律。卫青可要慎重选择,不要辜负了卫长君替你出征的一番心意。”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迈出了步。

  一侧的肩膀被那人没受伤的左手重重拍了两下。

  慎重选择——他是在鼓励我吗?

  似乎不是。

  “朕要走了,耽搁了这么久,连朕的第一个孩子都还没看上一眼,子夫怕是要在心里怪罪朕了。”

  “微臣恭送陛下。”

  好走。那是你的妃子,为你生下你的孩子,却连最起码的关注都没有,怪罪你其实也是应该。

  “陛下,陛下要一个人回宫吗?”

  我似乎没看到侍卫的踪影,保护他的人呢?公孙敖又去了哪里?

  “不劳卫青费心了,等着护朕回宫的人在你的府门外可是站了不少。”

  不劳费心,想来是我多事了。

  “卫青,若是挑到了合适的人选,记得让朕看看,我们也算是知己至交,为你参谋一下也是应该的。”

  那人的脚步未停,原以为话语已尽,却不料声音又再度飘来。

  “诺。”

  对着那人的背影,我只能恭敬一应。

  娶妻?

  为卫青生了三个孩子,却被司马迁只字未提的女人该是怎么样的呢?

  我似乎也有些好奇了。

  “卫,卫青——”

  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在叫我。

  认识他时日已不算短,我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含羞带怯、欲语还羞的模样。

  停住了步伐,站定了身子,我想我还有时间,可以听他说。

  “呃……,卫青,你还好吗?”

  好吗?还能吃还能睡,应该是好吧!

  “我,我……抱歉……真的!”

  吞吞吐吐,公孙敖,你要我听你如此说着直到何时?

  “韩嫣是朋友吗?”

  我问。想不透,他和韩嫣见面时也不见得交情有多好,为什么就可以一起喝酒,还能探知他的秘密?

  “是——!”

  犹豫了很久,他还是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你想解释吗?”我继续问。

  “是。韩嫣他是朋友,而你是兄弟。对不起,我本来以为可以阻止的,却不想连累了你大哥。”

  连累了我大哥——那个凶手应该是韩嫣没错了吧?

  “你大哥的事,真的与他无关。你没去,他派去的人也就没用了。”

  他很认真在解释着,眼中一片诚恳真诚。

  “我会查,会查清楚的。所以,就不牢公孙大人费心了。”

  我也很认真在说,神情应该很是庄重肯定才是。

  “这么说,你是有些相信我的话了?谢谢你,卫青!”

  谢谢我?公孙敖,你在为谁道谢?

  “你放心,你大哥的死因我会帮你查到的,害死你大哥的凶手我也不会放过。”

  好坚定的话语,这样说来我大哥是怎么死的其实你也不知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你是怎么肯定卫长君的死与韩嫣无关的?

  “你能确定凶手不是韩嫣吗?”

  “我问过他,他说不是。”

  他说不是,所以就不是。公孙敖,也许卫青他未曾说过:你公孙敖真的是一个可以深交的朋友。而我们却不是朋友。

  “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他根本就不屑说谎。”

  很好,你在为你的朋友做着解释。其实你不用说的那么着急,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我在听。

  “其实他很可怜,你也许不明白,情爱这种东西真的可以将一个人完全改变。”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因为你们是朋友,所以你也因为韩嫣明白了什么是爱情了,是吗?

  “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人真的很惨。”

  难得你神色如此凄凉,所以下一句你是不是想说,你已经爱上了韩嫣?

  “卫青,别恨他好吗?起码,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要恨他!”

  他似乎很认真在说,类似于恳求。

  “公孙敖,别让我看到他,起码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

  真的可以不计较,不再追寻了吗?

  我做不到,死的那个人是护着我疼着我的亲人、我的大哥,他总是默默为我撑着一片天,纵容着我小小的任性轻狂,收拾着我弄出的残局。如今,他却为我搭上了性命。我可以不去想吗?我可以不去恨吗?

  如果见不到、听不到,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仇恨了吧。

  突然就想到了一只血淋淋的手,一张苍白却执著的面孔,他很坚持在说:卫青,就信我一次好吗?

  “你愿意给他一次机会了。”

  说这话的人似乎很高兴。原来有些人有些事,也不过愚人愚己而已。我以为的未必全是真,有的人也远非平日里表现的那般憨直无害。

  一点就透的人,能傻到哪里去?

  没再言语,既然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卫青怕是也无需多留了。

  “卫青,我们还是兄弟吗?”

  好小心翼翼地提问,你想要的又是怎样的答案。

  “公孙敖,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能,你说。”

  “你和韩嫣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你能回答我吗?

  果然,他犹犹豫豫着,远不如那个“能”字说的爽快。

  “那天小青死了,雨下的很大,你走了,他就那样一直跪着,因为陛下说你若是不回宫他就要一直跪着。后来你回来了,结果一身是血,一直昏迷着,陛下忙着照顾你,就忘了他。他一直跪着,我无意中看到的,就告诉他你回来了。可他就是不起来,说是要见到陛下才肯起来,可是陛下哪里顾及到他?他便那样一直跪着,那次他跪了三天四夜……后来,别人顶着他的名号抓了你,陛下去问他,他一句也不解释,还故意说着那样的话激怒陛下。陛下挥剑要杀他他也不躲,虽然我拉了他一下,但他还是受伤了,那次他伤的不轻,足足躺了一个月才能起身……其实,他没那么坏,小青死了他很难过的,所以他就一直跪着惩罚着自己。还有,那次陛下刺了他一剑就匆匆走了,我不忍心所以到最后一个才离开的,他就那样躺在地下还对我说,你不是他派人抓的,想要救你还是去皇后那里看看热闹……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如果那天你真的拿剑去找他了,即使不是他做的他也会说是他自己做的,你明白吗……卫青,其实他没有那么坏,真的!他只是太在乎陛下了,而陛下对你又太好,你明白吗?”

  我明白吗?我想我是明白了。

  怜爱,因怜生爱,原来这个词是这样用的。

  男人,一个男人真的可以爱上另一个男人吗?

  我想我可能也糊涂了。

  如果说韩嫣所谓的爱,是因为在他身边从小陪着的人就是刘彻、他的周围最有威仪最有光彩的人就是刘彻,因为习惯了倾慕了,所以有了所谓的爱情。

  如果说刘彻重视着卫青是因为他的不求功名他的逃避他的舍生取义以及他偶尔闪现的零星温情,所以便引发了好奇牵出了感动,于是便有了所谓的在乎。

  那么,公孙敖,你,你对韩嫣是同情呢还是爱怜?

  “我的大姐嫁给了你的大哥,论起来我们也算是兄弟,不是吗?”

  伸出手对那人的肩上轻拍了一下,算是鼓励吧。

  爱情不是好玩的游戏,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等来的没有幸福只有苦难。别人因年少稚嫩所以混沌未开,以为习惯以为感动就是爱情。他们明白时可以用年少无知当借口,可是你怎么办?二十二岁已经不算年轻了,娜木钟在这个年龄时已度过一个轮回。

  兄弟,好好保重吧。

  公孙敖,有一个问题你也许从未想过,高傲自负如韩嫣为什么会任凭着你靠近会向你倾诉?

  也许,韩嫣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有着他的无奈不全是他的责任,可是真正善良无辜的人会因为嫉妒就想要别人的一条命吗?

  “卫青,就信我一次好吗?”

  刘彻,你因为曾错怪韩嫣觉得愧疚,所以你如是对我说。

  “你大哥的事,真的与他无关。”

  公孙敖,你也许是因为同情也许是因为爱怜,所以你这样说。

  卫青该如何做呢?成全你们的愧疚怜悯,努力做着卫青该有的伟大宽宏吗?

  不。

  韩嫣,我给你机会。

  如果不是你,我可以忘记你曾想对卫青做过的种种,当做某些事从未发生。如果真的是你,我要恭喜你,因为娜木钟的残酷绝决都还在。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好热闹的一番景,好恰当的一首诗,怪不得连杜牧评价起李贺的这首《将进酒》都用上了“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这种称赞。

  摆华席、赐美宴,汉皇恩宠,百官朝贺。

  居帝侧,位主席,三千宠爱,一朝得道。

  从“卫美人”到“卫夫人”,靠着的是皇帝陛下,抱着的是卫长公主,所以有的人此刻的春风得意、喜笑颜开也是应该。

  毕竟,她离那皇后之位似乎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皇后,皇后。

  陈阿娇,不知道我该不该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赠送给你。毕竟,我们也曾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却未曾相识。

  我一直以为,陈阿娇与娜木钟是有很多相似的。

  却在此时,只能更加证明了陈阿娇与娜木钟的不同。

  娜木钟也做过皇后,她爱的福临她的皇帝陛下也曾为其他女人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她却做不到陈阿娇此时的冁然而笑、超然而立。

  福临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生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福临与我吵嘴后喝醉了酒犯下的一个错误。我是怎么对待的?

  没有豪华盛宴招待百官,没有母凭子贵一朝得势,那时娜木钟还是皇后,还有着君主垂怜、后宫独揽。我将那个女人打入冷宫,将她的孩子交给宫中的嬷嬷们照顾,并命令她一世不准见她的孩子。

  娜木钟残酷善妒吗?很多人说是,那应该是吧。可是,一个趁虚而入勾引了我的男人的女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福临的“贤妃”为他生下的第四子,他说什么来着?这才算是朕的第一子。那个孩子还不足月他甚至就想封他为太子。天下大赦,普天同庆,可真是恩宠有加,无人能比。

  那时的宴席比今日更胜繁华似锦,那时的福临比今日的刘彻更见眉开眼笑,那时的娜木钟早已被贬为静妃只能坐在一大堆的宫妃里成为最普通的一个。

  那日,娜木钟做了什么?

  一身的白衣胜雪如赴奠堂,脂粉未施片玉未带就那么去了,她说什么来着?陛下的这位皇子长的可真是好,人中短福薄浅怕是命不长久。

  那日的娜木钟笑的可真是放肆张狂呵!

  陈阿娇,你也是皇后不是吗?为什么娜木钟可以做的,你没做?为什么娜木钟被废属于咎由自取、天怒人怨、大势所趋,而你什么都没做,也被人说成命中注定要被废呢?

  陈阿娇,也许你是对的。我的福临因为我的绝决跋扈最终离开了我。

  陈阿娇,也许你是错的。你的刘彻最终也没为了你的大度能容而选择了你。

  只是这孰对孰错,谁能为我们评定?

  也许,做为卫青我不该老想这些。

  很奇怪不是吗?得宠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他打抱不平的却是他姐姐最想扳倒的人。

  “陛下,臣妾不胜酒力,想先告退了。”

  终于,那个人对满场的把酒言欢推杯掷盏似乎已经觉得看得足够了。

  “那皇后回宫吧,朕这里走不开。卫青,你护送皇后回宫。”

  很奇怪的命令,为什么会是我?

  “诺。皇后娘娘请。”

  侍中,即使还顶着一个“建章监”的头衔,却也比不了这满殿紫袍金章的王公大臣。所以,我只能静静立于殿内的一侧,做着这些达官显贵们的最忠实的看客。

  眼看着这番热闹景象越加缭乱升腾,原以为我还会站很久呢!

  刘彻,多谢了!你给了我这个清净差事。

  吩咐了其他人提高警惕,我随即跟着陈阿娇走出了宫殿。

  “娘娘不乘御辇吗?”

  御辇来了,她看也不看,脚步停也未停,她不会是想步行回宫吧?

  “不了,我想走一走。”

  难得,此时此刻此景,她还能对人回头展露温和一笑。

  走一走吗?散散心,也没什么不好。

  随即挥了下手,示意那些人跟在身后,以备皇后娘娘的不时之需。我当然也是要跟着的,皇帝陛下说过了,让卫青护送皇后娘娘回宫。

  其实承明殿离椒房殿称不上有多遥远远的路程,当然这是对卫青而言,不知道对身娇肉贵的大汉皇后来说这路算是近还是远?

  应该是不近的吧,若不然她怎么会停站在这沧池边凭栏驻足、状似在举目远眺?

  时辰不算太晚。九月的天气,白日还有余热炙人,夜里已是晚风微凉,景色廖寂。

  很寂静,除了偶尔随晚风一起飘来的鼓乐声鸣带来了一些生气。

  月亮不算太圆,早已过了十五。

  若是她再提上一壶酒,倒是可以吟一吟李白的那首《月下独酌》了。

  很奇怪,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女子,却有着纤细孱弱的背影,柔弱隐忍的脾性。其实,陈阿娇,你无需忍着让着假装坚强强装伟大,你这样还真是辜负了老天所赐给你的一切。

  已是无人信你高洁,你又何必刻意为谁表着予心呢?

  “时候已经不早了,卫大人回去吧。”

  她似乎休息够了,或者是发呆够久足够回魂。声音轻轻柔柔,却不见她回头再露微笑。

  这样忍着,应该会很辛苦吧。

  “时辰已不早了,微臣还是先送皇后娘娘回宫。”

  说着卫青必然的话语,用着卫青必然的恭谨,我说着。

  “卫大人是在等着看我哭吗?”

  你哭了吗?看来是没有。转过身来你的目光依旧清凉如水,你的容颜依旧温润如月。

  “微臣不敢。”

  “我不会哭,从很久以前就不在乎了……告诉彻儿,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我会乖乖地守着这个皇后之位安分守己,不会招惹她的。”

  她在说,她似乎是在笑。

  陈阿娇,你不明白吗?有时候强颜欢笑成不了你的保护伞它只会让人觉得你更加脆弱。

  空气中偶尔还会散发一些桂花的香味,我其实不怎么喜欢那个味道,却在此时突然想起了一首词。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娘娘听过这几句话吗?听说是赞美挂花的。”

  看她摇头,想当然的一脸茫然。她当然不会知道,写这首词的李清照要等到千年之后才能出现,不是吗?

  “皇后娘娘若想再清净一会,那微臣就再站得远些。只是夜里风凉,娘娘请多披件衣裳。”

  去椒房殿取衣服的那名宫女回来的很快,已经在旁边等着了。

  看她点头,想必也是觉得冷了。

  那个宫女很尽职,已经开始为她披衣了。

  转了身,我开始迈步。既然你想安静,想独处,我该是成全你的。

  陈阿娇,自是花中第一流,何须浅碧深红色——卫青的这番话,希望你能体会出些什么。

  上林苑。

  有人立马悬鞭,迎风远望。

  有人追随其后,静立一侧。

  幽谷空空,和风煦煦。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只是可惜了,如此如画美景,此时却只有两个人驻足欣赏。

  其他的人似乎还离得太远。

  不是刻意而为之,却因为其他人的马速太慢,造成了如今刘彻与卫青两个人的独处。

  “卫青可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朕什么吗?”

  “微臣惭愧,不知陛下所指何事,还请陛下明示。”

  有人在有所问,自然有人要有所答“朕听说卫青要定亲了,是吗?”

  “是。”

  “卫青大概是忘记了,朕这个参谋。”

  “微臣不敢忘记,只是那是微臣的一点家事,实在不敢有劳陛下。”

  “不敢有劳,原来卫青是替朕着想来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既然卫青对朕有着这番心思,朕若是不回报一二,怎能为好呢?”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那么,你打算用何以为好呢?

  “卫青觉得这上林苑如何?”

  “上林苑丹楹刻桷、巍峨广阔,非历代园林所能攀比。”

  “是吗?”

  “是。”

  如果你是认真在向我询问,我想我回答的也足够认真。

  “卫青可还记得朕向你提起过的建这上林苑的原因吗?”

  “微臣记得。”

  卫青,他怎么会忘了呢?

  你说:朕这些天总是在回想卫青拔弩射箭的样子,朕总说卫青会是朕的大将军能帮着朕开疆扩土、大败匈奴,可是朕似乎从来没为朕的大将军提供出让他成长的沃土,他曾经喂过马,做过骑奴,当着宫中侍卫,他一年一年的成长,却一年又一年的在这些环境里兜转。卫青,我不想等我可以亲政的时候我的卫青却磨没了他引以为傲的骑术射技。

  你说:你觉得震惊吗?那夜,我看到你的射术才算是震惊,若不是喝了太多酒、你的手上还带着伤,那十个人你用十枝箭就该结果了。我知道你善射,但不知道你射艺如此高超。我也知道,你在平阳候府虽然有诸多限制,你还是有些时间可以练习技艺。可是自从进了宫,你就基本上没再用到过弓箭,连与朕微行你都小心翼翼地怕别人发现了你的不平凡。

  你说:我以为让你懂得小心谨慎藏秀露拙就能保全你的生命,我以为将你留在宫中留在我身边就是对你最好的保护。原来我想的都是错了,我正在一步步扼杀卫青的本质和天赋,那个果断坚毅愿意为了我牺牲性命敢于叫我彻的人才是真正的卫青。

  卫青他还是没办法再叫你一声“彻”,但是很奇怪,你说的那些话,卫青他都还记得,一字一句、每个字。

  “你愿意吗?卫青,留在这上林苑里,成长为一个真正可以让朕托付的大将军?”

  托付吗?这个词他用的还真是不简单。

  成长吗?其实换成“禁锢”这两个字来说也不错。

  “不知陛下要给微臣多久的时间,容微臣成长?”

  我问的很是恭敬,低头垂目。已是近十月的天气,地上的小草已是枯黄了不少。

  “三年,朕只要你在这上林苑里待上三年。朕给你一千人,希望你能给朕调教出一个足以与南北两军抗衡的军队。”

  南军、北军。期门军?

  建元三年9 月,丙子晦,日食。

  招选天下文学才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

  发布招募“使月氏勇士榜文”。

  郎官张骞应募出使西域。

  新建期门军,以卫青统帅之。

  刘彻,让十七岁的卫青着手培养出一支完全忠于你的军队?三年的时间,你是不是太过高看了卫青的能力?

  “陛下,微臣绠短汲深、力薄能浅,恐怕有负陛下厚望。”

  我应该是在拒绝吧。

  “卫青怕是放不下那姚家的女儿吧?”

  尚未见过一面的人又哪里来的放下与否,他还真会想。

  “微臣的兄长已经不在人世,现在该是微臣要承担起卫家的时候了。卫青早日行了冠礼、娶妻生子,才不会愧对于在九泉之下的生母与兄长,还请陛下见谅。”

  “卫青,你连三年的时间都不肯给朕吗?”

  三年的时间,卫青要如何给你?刘彻,有些话说不出来还不如不说,远比暧昧不明要好太多。

  “微臣死罪,请陛下处置。”

  应该是很奇怪的一跪,卫青却还是跪了。

  跪在了那位天子脚前,等待着皇帝陛下下一次的开口。

  “也许你不懂,三年的时间,不只是给你,也是在给朕。十九岁,我还做不到完全的淡然若定、超然象外……也许你不明白,因为是你,所以我不想伤害你。卫青,其实,朕也需要时间来成长……朕可以承诺你,只要三年,三年之后朕亲自为你举行冠礼置办婚席。可以吗?”

  可以吗?

  刘彻,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你忘记了,你自己是谁了吗?

  你可是天子,金口玉言、掌权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帝。

  你需要这样问吗?

  你要卫青如何答?

  也许你说的对,他不懂、他不明白。

  也许吧。他要给你时间,让你成长,让你成长为一个可以亲自为他举行冠礼置办婚席的皇帝。

  “微臣遵旨。”

  也许我该多说些,类似于什么:微臣惶恐,幸蒙圣上厚恩,微臣必当万死以报,但凭陛下调遣。

  可惜,卫青只能认认真真地说出这四个字,再无其他。

  也许,你是想保护卫青。或者,你是想保护你自己。

  其实没关系,怎样都好。只要最后,卫青还是卫青,我还可以是我,就好。

  “陛下,原来您在这里,臣等总算找到您了。陛下与卫大人的骑术果然非凡……”

  有人在说。有人在看。

  很多的人伴随着马蹄声初歇,停留在不远处的地方,状似旁观。

  没有韩嫣,也没有公孙敖,不过还是经常见到的那群人,有些已混了个脸熟名知,有些还不知道名字。只是今天,略有些不同,他们之中今天又多出了一人。

  “陛下。”

  那人白衣似雪,翩然下马,上前有礼的一辑。

  “长卿,陪着朕在这上林苑里闲走了半日,你是否已拟好了锦绣文章?”

  长卿——有人回语,淡然说道。

  长卿,司马长卿,西汉俩司马里的那个司马相如。

  “回陛下,草民已经有了一些构想,草民的这篇赋初名为“上林赋”。”

  “是吗?上林赋?比之于长卿的那篇子虚赋如何?”

  “这个草民不敢妄言,还是请陛下待草民草拟完后亲自圣裁。”

  这个司马相如,一举一动都透着斯文俊雅,倒是不失了他才子名声。

  “长卿如此说,朕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一睹你的这篇上林赋。走吧,众位爱卿与朕一同前往蒲陶宫,朕要与众卿一同观赏长卿作赋。”

  “诺。”

  一个人的开口,一众人唯一会有的回应。

  看他策马扬鞭,翩然而去,好不威风。

  十九岁,他只要十九岁,而且还是个帝王。

  卫青,你能要求他什么?

  三年。好,刘彻,卫青给你三年、让你可以成长为真正的刘彻。

  “小青,我们也去吧。”

  轻拍着马首,我淡淡说着。

  它也是小青,另一个小青。只是时光已过的太久,久到有时会遗忘了种种,忘记了过去小青的曾经离去。还以为,它就是小青、它未曾离去。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想离。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些想见传说中的那位卓文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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