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是王昌龄的《长信秋词》,难得我还记得。
这里住过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恩宠之盛无人能及。她曾令多少人羡慕多少人凄楚。现在住在这昭阳殿里的主人比不了。
昭阳殿里恩爱情,年深月久已断绝;蓬莱宫中度时日,仙境幽幽万古长——白居易的一首《长恨歌》写尽了杨玉环与唐明皇之间的缠绵悱恻,让多少人发誓说出一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当然,现在昭朝阳殿里住着的女主人也比不了。
她是卫子夫,成功挤走陈阿娇当了三十八年皇后一门两司马的卫子夫,但现在,她还只能是后宫中一个小小的“美人”。
不过从一个洗衣宫女晋升到后宫嫔妃也算是一件欢天喜地的大事。更何况,皇帝陛下还亲自赐宴让她宴请她的家人,也算是难得的恩宠。
更难得,赵飞燕和杨玉环还在她之后的百年千年才可能出现,离她太远。所以,她称得上朝阳殿里风光无限的第一人,所以她笑得很是开心。
卫君孺、卫长君、卫少儿、卫子夫、卫青、卫步广、霍去病,还有林巧儿。
好一场大团圆。
宫女如云、侍奴成列,金炉宝鼎、罗玉陈香。
好一场家宴。
“子夫,你总算熬出头了,恭喜你了。”
“二姐说笑了。”
“你怀的是第一胎,有许多事都要注意,我说给你听,你要记住。”
“嗯。”
那厢,姐妹重逢说着私语,林巧儿在旁站着静静聆听。
“大哥,这皇宫看起来真大,这么大的地方二姐她以后一个人住,会不会害怕?”
“傻小子,你又在想哪些有的没的了。你二姐她能住到这里是她的福气,高兴还来不及,害什么怕?对你二姐说话时,可不要这样乱说。”
“是!”
不远处,卫长君在对卫步广进行着必要的说教。
“小五,你看起来消瘦多了,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舅舅——抱抱。”
这边,卫君孺问着我一脸关怀,霍去病伸出了小手索要拥抱。
“大姐多心了,我是变得精壮了,哪里是消瘦?”
我一边向卫君孺做着解释,一边将霍去病小小的身躯抱入怀中。
“去病想舅舅了吗?”
上一次见他,已经是几个月前。那时小青去了我心情很不好,他对我亲近着我也只是强笑敷衍。他很聪明,似乎察觉了我的不开心,很乖地和我贴了贴脸颊安静地待在我怀里让我抱了一会。
“舅舅想去病了吗?”
这个孩子,也只是四岁多一点,聪明的有些过了。
“想,舅舅想去病了。”
“去病也很想舅舅,很想。”
“是吗?哪里想?”
“这里。”
小小的手在心口的位置拍了两下,向我证明着。
“好了,去病,别让你舅舅抱着了,会累着他的。”
卫君孺一边笑着,一边说着。
“去病还小,舅舅抱得动。”
他比我率先开口,瞪大了眼睛似乎很认真地看我,“舅舅喜欢去病,喜欢抱去病,对吗?”
对吗?你是卫家的孩子,我们的下一代,所有人的开心果。“舅舅喜欢去病,舅舅喜欢抱着去病。”
“去病也喜欢舅舅,很喜欢很喜欢舅舅。”
这孩子,说的还真是大声,似乎怕别人听不到似的。果然,换来了满室寂静。
“霍去病,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前几天不是才说过只喜欢娘一个人吗?”
那厢,卫少儿在大声喊着,而且动作很迅速地跑了过来。
“娘,孩儿会长大的嘛。”
“什么意思?”
卫少儿,瞪大了眼看着我怀中的霍去病,闪着不解。
似乎所有人都对霍去病突来的这句话产生了好奇,注意力都转向了这边,当然,我也很好奇。
“小的时候,不懂事,喜欢的人是娘。长大了,就知道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了。”
这番话,哪里是小孩子会说的话?难得他说的条理分明,很是认真。
“卫青,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我要同你绝交。”
卫少儿叉起腰,负气地说着。
“霍去病,你娘亲生气了,不要舅舅了,怎么办?”我问,做了那么久卫青,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懂得什么是愉悦。
“娘,你别生气,去病最喜欢娘亲了。”
这孩子,还真懂得叛节,伸出了手臂,投进了卫少儿的怀里。
“娘亲香香的,软软的,抱起来最舒服。”
“霍去病,你小子太不可靠了,小叛徒一个。”
倒是卫少儿用手刮了下霍去病的鼻子为我抱着不平。
“那去病最喜欢舅舅好了。”这小家伙又想叛变了。
“不准!”卫少儿很果断地开口。“记住,你是我儿子。”
很认真地交代。这个卫少儿,孩子心太重。卫君孺似乎也颇有同感,笑着轻轻摇了下头。
“陛下——!”
卫子夫的声音,越发的娇柔温软。她没丢了卫家人特有的聪明。
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转了身才看到,来的人不只一个。
“拜见陛下、长公主。”
很整齐很恭敬地问安声。
“平身。”
“谢陛下。”
“大家不必拘束,都坐下吧,我和陛下是来凑热闹的。子夫,你现在不比以前,要多注意身子。”
“是,长公主。”
“都是一家人了,还叫什么长公主,叫姐姐吧。”
“是,姐姐。”
一阵客套有礼的寒暄,两个身份显赫的来者,轻易将殿内的轻松愉悦化成虚无,每个人恭敬而坐,恭敬而立,静望着安坐在主位上的两个人。
“开宴吧。”
这是大汉天子开口说的第二句话,比刚刚多了一个字。
“是。”
侍者鱼贯而出又鱼贯而进,须臾间搬来了矮几,摆上了美酒佳肴。好丰盛的菜肴,只是没人敢率先动筷,连小小的霍去病都懂得安安静静地坐着,等着众人的下一步举动。
“都是一家人了,大家都随意些,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刚刚我和陛下在殿外站了一会,听大家说的都挺开心。我和陛下也想进来跟着大家开心一下,别因为我们来了,大家就不知道怎么笑了。”
这算是平阳公主第一次真正的展现其和蔼可亲的一面,我们应该表示一下才是。
几个人对望了一眼。很有默契地起身行礼:“多谢陛下和长公主对卫家的盛恩厚爱,奴才等没齿难忘,愿为犬马、肝脑涂地以报答陛下与公主大恩大德。”
这话其实说起来没有多长,但光是想着怎么说,就用去了卫君孺、卫长君半天的时间。看来很有成效,说的很整齐很有气势,不枉我们大家在一起练习了十几遍。
“大家客气了,都坐吧。”
听到的是平阳公主的声音。
“谢陛下,谢长公主。”
回身落座,听声音众人的动作也很整齐划一。
没人开口,也没人敢动,我们已经被卫君孺和卫长君训练了太多次,该懂的规矩我们一样也不会忘。
我们一个个低着头静静等着,等着主子们下一次的开口。
“陛下,听说这次家宴还准备了歌舞是吗?”
声音又响,当然,还是平阳公主在说。
没听到回答,只听到平阳公主再一次的开口。“让她们进来吧,也好让大家都跟着热闹热闹。”
似乎又是沉默,也许他是在点头。
只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喊:“陛下有旨,奏乐——起舞!”
很快的,昭阳殿内开始了鼓乐齐鸣,歌舞翩然。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这歌唱的可真是好呵!
“舅舅,陛下刚才在偷偷笑。”
身旁,霍去病站直了身,趴在我耳边讲起了悄悄话。
是吗?别人的唯唯诺诺、惶恐不安,他似乎看的很高兴。
“舅舅,这个人唱的好难听,为什么不是三姨娘唱呢?”
你的三姨娘,已经进宫为妃了,她不需要再唱。
“舅舅,那些女人长得很好看吗?你为什么一直盯着她们看,眼睛都不眨。”
是吗? 再长大些你会说“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她们,不好看。可是,不看她们又该看哪里?
“舅舅,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吃饭?菜要凉了。”
这不是平时在家里,没人敢那么随意。
“舅舅,舅舅,舅舅……!”
一声接着一声,他似乎觉得这样叫着很有趣。
“霍去病,很好玩吗?小心我打你屁股。”
我压低了声音,威胁着他。继续注视着身前方向,没转头去看。
“舅舅说话了,大人好无趣。”
无趣吗?也许吧。
这小家伙显然觉得无聊了,放过了在我耳边吹风,开始歪着小脑袋安静地坐着。
“饿了吗?去病?”
还是个小孩子,无精打采的样子实在不该出在他身上。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希望他能精神些。
“嗯。”
他很诚实。
“再忍一会。”
卫长君低低说了声。
“哦。”
他回答的很无力。
“陛下,臣妾敬您一杯,恭祝陛下龙体安康。”
“朕也祝子夫顺心如意。”
“谢陛下。”
歌停舞歇。终于有人开始饮酒了,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吃饭了。
“姐姐,子夫也敬姐姐一杯,姐姐的恩典子夫铭记于心,不敢稍忘。”
“子夫说客气话了,哪里来的恩典?我喝了这杯就是。”
会这样一直下去吗?我们是不是也要来敬上一敬?
“大家都是子夫最亲近的家人,朕与子夫能够相遇相守有赖于在座诸位,朕与子夫也敬各位兄弟姐妹们一杯。”
“谢陛下。”
终于,尝到了酒的味道,太过清淡不够浓烈,怪不得连一向不善饮酒的卫子夫也能喝下三杯。
“朕知道,光是嘴上说说对大伙感激的话没什么作用。大家不光是子夫的家人也是朕的家人,诸位有什么要求需要的尽管开口,朕不会薄待了自己的家人。”
“谢陛下。”
很整齐简单的话语。每个人恭敬有礼地低头站着,任着那高坐于主位上的天子任意打量肆意评估。不知谁会是第一个的发言者。
“大家都没有什么要求吗?朕可是难得想大方一回,诸位还是卖朕这个面子吧。”
难得大方一回吗?这话由他说来出奇的虚伪。
“陛下,奴婢有件事想求陛下作主。”
“二姐请说。”
叫着卫少儿二姐,还用了个“请”字,还真是屈尊降贵。
“奴婢求陛下作主,为奴婢的大姐与太仆公孙贺赐婚。”
“少儿——!”
卫少儿的话语刚落就听到卫君孺的阻止声随之而来。
你不想嫁吗?那为什么还要对着他送给你的玉簪每日发呆黯然伤神?为什么听到他娶妻了你整夜整夜的难眠?为什么明明说了以后长相厮守再不分离又有了此刻的推拒?卫君孺,你真的要等他为自己的亡妻守孝三年吗?
“大姐不想嫁公孙贺是吗?”
“陛下,公孙贺刚刚亡妻不久。”
刘彻的问语,卫子夫的回答。
她似乎是在替卫君孺说着她不会出口的答案:不是不想嫁而是怕流言蜚语、于礼不合。
“朕明白了,朕稍后会下旨给卫君孺与公孙贺赐婚。”言外之意就是那个破坏礼制的人他来做。
“谢陛下。”
“二姐,说过了大姐的事,该是说说你了,你有没有看上什么如意郎君来让朕赐婚?”
“回陛下,奴婢只想与去病相依为命,无心于男女之事,不求婚嫁。”
“那么朕先欠着二姐的一个要求,以后二姐想到该要什么尽管来找朕。”
“谢陛下。”
还真是大方呵。
“长君,你有什么想同朕要的?”
“陛下赐予微臣的已经够多,微臣已是无以回报,实在不敢再求。”
无以回报,不敢再求?这个卫长君!
“其实,朕这几天也在想该给你们什么。朕和皇姐商量了一下,你们即已是皇亲贵戚再待在平阳候府总有些不合适,朕让司马谈给你们在长安城找了块地,风水还不错,建宅子的钱朕也准备好了。步广——!”
“奴才在。”
“你的两个哥哥还要在宫中当值,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办的好吗?”
“回陛下,奴才办的好。”
“那就好,朕知道朕在这里让大家总有些不自在。好了,朕和皇姐就先离开了。子夫,你替朕好好招待大家。”
“是。”
“恭送陛下。”
终于,那两个人要走了。
一步两步……走出这昭阳殿大概需要多少步呢?
“卫青——”
有人在我身前站定了,有人在开口对我说。
“微臣在。”
“朕觉得封你一个建章监不够表彰你对朕的贡献,朕决定加封你为侍中,从明日起你与长君一起跟在朕的身边吧。”
“谢陛下,微臣遵旨。”
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
我还在想一个“建章监”的头衔挂着快有一个月了,“侍中”两个字他怎么就绝口不提。
原来不是我记错了,而是他忘记了。
“舅舅,我想吃饭。”
身旁,霍去病拉着我的衣摆在轻声说。
是啊,该吃饭了,都饿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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